第七章

第七章

又到了寫生課時間,他召開了一次班會,宣佈這次寫生的路線和時間。寫生將要進行三個星期,笛子模糊地覺得高興和期待,她為自己這樣的期待感到慚愧。

火車在原野上飛馳,離他們生活的城市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這是出門的淡季,車廂里人不多,但卻喧鬧非常,難得離校的學生像奔出圈的羊一樣,撒開了蹄子狂奔。

有同學在約著一起打牌;有男生在為賣香煙的小姐畫速寫,想換一包「555」來抽;大雄緊緊地跟隨着笛子,噓寒問暖。

上次出去寫生,笛子的油畫箱和行李,一路都由大雄拎着,這次,他照樣義不容辭。

喬晉就坐在大雄和她的對面,旁邊是個黏老師的男生,一直認真地諮詢著許多專業上的問題。喬晉慢條斯理地回答,眼神有些虛無縹緲,嘴裏一直叼著一枝香煙。笛子看着那枝煙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很溫暖地燃燒,燃燒出一片暖洋洋的慵懶和快樂。

午餐時間,大雄幫笛子買了盒飯——白米飯、芹菜炒肉和醋熘白菜。

笛子捧著盒飯,記憶回到了十幾年前,五歲的笛子和九歲的秧秧,還有父親母親,在有着昏暗燈光的隧道里奔跑,隧道里回蕩着腳步聲和碎石子的撞擊聲。母親買來兩個盒飯,卻是夾生的,不能吃。父親誇張地說那饅頭很好吃,笛子那天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饅頭……

笛子捧著盒飯,大口地吃,然後扭頭,死死地看着窗戶外面,眼睛裏矇著一層薄冰,她努力地不讓那層薄冰融化了。他看到了她的努力和一觸即發的悲哀,不明白是什麼讓她突然動容。

午後,許多學生昏沉地睡去。他看見她疲倦地坐在那裏,神情憂鬱而倦怠地看着窗外,臉色神經質的蒼白,海藻一樣的頭髮頹靡地披散下來,灰色的粗線大毛衣套着她,脖子上,有一條不能禦寒的鈷藍色絲質圍巾結系在後面,垂在身後飄忽的一段,前面,就只看見鈷藍色清冽的一抹,在慵懶的灰色上神秘得耀眼。

她知道他的目光,她轉過眼,冷冷地看他,眼睛裏是那種安靜的漠然。

他看到她的怨恨,讓他自己覺出陰暗的疼痛。他迎着她的目光,迎着她的悲傷,把自己封著慾望的塑料薄膜無意識地捅了一個小小的洞。他以為這是沒有大礙的,他不知道,透過這個小小的洞,狂風暴雨可以呼嘯著闖入,顛覆他原來已有的秩序和堅持——躲在身體里的慾望本是一頭困頓的獸,經不起誘惑。

火車在一個滿目荒野的小站上停下來時,已是黃昏時分。

大雄很自然而且不容分說地拎着笛子沉重的油畫箱,然後問笛子:「這包沉嗎?」

笛子背着一個雙肩旅行包,裏面裝着換洗的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笛子搖頭說不重,然後隨了人流向車門走去。喬晉站在那裏,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氣息。她走過去,經過他、經過那淡淡的溫熱氣息,默默地慢慢向車下走去。

火車搖晃着轟隆隆地開走了,十幾個人,頂着初冬有些凜冽的寒風和帶着寒氣的夕陽,瑟瑟地站在小站上。喬晉安排大雄和另一個男生去看汽車站在哪裏,是否有合適的班車。大雄是班長,這些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大雄一進校,就被系裏安排做了班長,因為他當過幾年中學老師。他在中專畢業之後在一所小縣城的中學里教英語,後來考了美院。他的年齡在班裏是最大的,只比喬晉小一歲。

一群人唧唧喳喳地站在那裏,旅途的困頓還沒有完全地消除,神情都有些疲乏的興奮。

一小會兒工夫,大雄和那個男生跑着回來了,說有一輛班車準備去小鎮,是最後一班,得趕緊。

一群人拿了東西,咋咋呼呼的向車站的出口涌去;那些縮著脖子等車的人,就木訥地笑着,露著黃色的牙齒,看人群離開。

老舊的長途汽車,在蜿蜒的山路上,搖晃着行駛,車廂里嘈雜異常。經過一番折騰,同學都精神起來,在車裏興奮地說笑。

狹窄的路邊,有一輛摩托車超了過來,很快的速度。車上是一對年輕的意氣風發的男女青年,男的穿着一件老式皮夾克,女的穿着一身深紫色厚呢子套裙。摩托車在要超過大汽車的時候,突然地歪了一下,倒了,並且伴着強大的慣性,滑出去很遠。笛子啞啞地叫了一聲,大汽車突然地剎車,司機喊叫着下了車。

司機站在兩個站不起來了的人面前,彎著腰詢問:「怎麼樣了?」很粗的聲音。很快,旁邊站滿了人,探頭探腦地看。男人勉強地爬起來,滿臉的灰塵,一臉忍着痛的尷尬和恐懼。看着沒事,粗壯的汽車司機就大了嗓門教訓起來,說不是他緊急剎車的話,他們倆早就鑽車輪子下面去了。男人去拉還俯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臉上已經有淚,不知道是嚇的還是疼的,她的船型高跟鞋已經飛出去很遠,一個看熱鬧的本地人去給她撿了,扔在她面前,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扶著男人把鞋穿了。

一場虛驚。一行人上車以後,卻變得異常興奮,取笑着剛才的每一個細節。

然後聽見一個人叫起來,他的豬崽掉下去了,從車頂的貨物架上掉下去了。

車停了以後,那個人跑出去,把幾隻用網兜套住的撕心裂肺般嘶叫着的豬崽撿了回來,說小豬崽的牙齒也摔掉了,尿也給摔了出來。有人興奮地猜測,沒有牙的小豬要吃怎樣的東西才能消化。

正喧鬧的時候,笛子回了一下頭,看到他坐在後面,靠在椅背上,有些疲倦的樣子。他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看過來,她愣了愣,轉過頭去。

一切安頓下來,汽車繼續在蜿蜒的山路上搖晃着行駛,透過車窗,能看到山頂上方懸掛着的紅彤彤的夕陽,一切都籠罩在溫暖的暮色之中。汽車像沒有目的般地緩慢行駛,笛子莫名地興奮起來,彷彿汽車要把她同他送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個充滿幸福的地方,一個夕陽斜照的地方。

笛子沒有想到秧秧。她刻意不讓自己想到秧秧。

薄暮時分,他們到達了目的地——一個十分古老的小鎮,在水邊的小鎮。

走進小鎮,一群人突然安靜下來,彷彿被這裏的古老和恬靜震懾。

走進去,是青石板的小路,和笛子租房的那條小路十分像,卻又不像。這裏的青石板乾淨,並且因長久摩擦而發亮,石縫間長著星點的小草,是鮮嫩的,還有金黃的小花。牆根,有陳年的青苔和一小簇一小簇的青草。房屋都是木結構的,很古老的樣式,門廊有着複雜的手工雕花,透過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裏面青石板鋪地的院子和裏面主人栽種的盆花。有些同學開始用相機拍照。

着裝有些怪異的人像一群不協調的入侵者一樣,緩緩地在小鎮里移動。坐在門檻上吃棒棒糖的小孩和端著碗站在外面邊聊邊吃的人們,好奇地打量這一群奇怪的客人,然後友善地告訴他們哪裏有乾淨便宜的旅店。

負責聯繫住宿的還是大雄。大雄帶了他的助手,進了一家不大的旅店,討價還價,出來很有氣魄地一揮手,一群人就魚貫而入,在服務員的帶領下,把行李放進一個個房間,然後叫嚷着:「吃飯,要吃飯,餓死了!要好好地吃一頓了!」

班上只有四個女生,住了一間屋,在大雄和另外三個男生的房間的隔壁。大雄覺得他們,特別是他,可以保護她們,主要是保護笛子,雖然這裏看上去沒有什麼危險。

為了尊重老師,況且老師不像學生窮得那樣緊迫,大雄給喬晉要的是一個單間,在走廊拐角處,帶洗手間的——這樣想洗澡的同學還可以去那裏洗澡,不用全都去擠那兩個定點供應熱水的噴頭了。

在陌生的床鋪上醒來,已經是早晨快八點的時間。

大雄在外面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招呼著:「起床了,集合了!」

一扭頭,看見窗戶外面的樹丫上,有小鳥尖叫着跳躍。真是清新愉悅的一天。

在擁擠不堪的水房洗漱,你濺了我一身水,我踩了你的腳,唧唧喳喳胡亂地梳洗,然後在喬晉的房間里聚攏。

「就在附近寫生,中午不用回來,可以分散行動,但必須兩個人以上一組,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能太遠,特別是要去野外的話。

「自由組合,但要把組合報上來,誰和誰一組,晚上六點鐘在旁邊的小飯店會合。以後一天至少兩幅寫生作業,早上不用會合,每天下午六點碰頭,晚上點評。」喬晉十分簡短地宣佈。

然後一群人一鬨而散。

晚上六點,班裏的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吵鬧着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眨眼的工夫,盤裏的紅燒肉就沒有了,然後是上一盤就吃光一盤,看搶得急了,女生也起鬨著搶,被男生說比他們搶得還厲害!女生就鬧:「不搶,全被你們給搶光了,還吃得飽飯嘛!」

喬晉說:「不夠的話再加菜吧,飯總是得吃飽的吧。」

這邊大雄忙不迭地往笛子的碗裏夾菜,於是眾人笑鬧起來:「哦,班長搞特殊了!」

鬧哄哄地吃了飯,在飯店裏評了畫,就張羅著要出去喝酒。問了服務員,卻說這小鎮沒有酒吧。可是這外出的夜晚,是不能虛度的呢。

學生們吵鬧着上兩盤下酒菜,就在飯店裏要了兩箱啤酒。喬晉也是剛剛畢業不到兩年的學生,他們鬧,也就由着他們,學生也是喜歡他的,拉了他,敬他酒,和他天南地北地聊。

笛子就坐在他的對面,沉默地看着鬧騰的一群人。笛子和班上的其他三個女生並不十分要好,因為她和她們接觸得少。她們玩兒起來也厲害,酒量好,拳也好,大聲地划拳,大杯地喝酒,大口地吸煙。

笛子的拳劃得本來一般,更因為他坐在對面,心裏無端的緊張,敗得一塌糊塗。

她知道她喝酒的時候,他在看她。他不知道是否該勸阻,如果他心裏是坦然的,就會幫着笛子,勸她少喝一些,但他不是,就覺得勸她也許就暴露了自己對她的擔心。所以她喝的時候,他就看着,她喝完了,他就把眼光移開。

大雄是磊落的,搶著要幫笛子喝,笛子不肯,笛子想喝。

突然的,四周一片漆黑。

小店的主人急忙找蠟燭,解釋說:「可能是這條街的保險絲又給燒了,一會兒電就來了,一會兒就來了。」

笛子坐在黑暗之中,覺得莫名的快樂,在一片渾噩之中,辨認着他的方向。

有微光突然點亮,她看到他的目光。大概是因為酒精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燭光跳躍的緣故,他眼神熾烈,他在看着她。

而她眼睛裏潛伏着山洞裏焦躁不安的獸,帶着一些哀傷,帶着一些委屈,帶着積壓了許久的絕望情緒,莽莽撞撞地想要衝出來。她就這樣看着他,眼光星星點點。面前燭光搖曳,杯影幢幢,笛子想要屏住自己的呼吸,卻無端地呼吸急促。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片刻,靜默里掩藏着火焰的目光,然後移開。她這才聽到,周圍原來是這樣的吵鬧,而她的心跳已經失控。

她明白自己正徘徊在這樣危險的邊緣,而她的秘密永遠都只能是秘密。

笛子站了起來,有些搖晃,輕微地。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正常地走出去。

聽見他在身後問:「要緊嗎?」

他一直是在意着她的,她有些安慰。她搖頭,說:「沒事。」

大雄殷勤地起身,要送笛子回去,喬晉也叫大雄送她回去,然後開玩笑地說:「不許乘人之危哦!」

大雄賭咒發誓地說老師不信任他,喬晉揮揮手裏的香煙,說:「開玩笑的,不要當真。」

大雄很誇張地攙扶著笛子,像攙扶一個年老的病人,出門的時候,身後突然明亮,伴隨着喜悅的聲音。

電來了。

笛子的房間門前,大雄突然有些僵硬,不管身體還是語言。大雄語調緊繃地嘟囔著說:「笛子……做我女朋友好嗎?」

她的心空洞著,為了現在還在酒桌上的那個男子。她冷著神情,沒有回答,要回房間去。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有些顫抖:「笛子?」

她沒有回答,回房間關了門,靠在門上。一會兒,聽見腳步聲慢慢地走遠。

在這個鎮上,他們停留了幾天。

此刻的他們,就像一群遷徙的、骯髒怪異的猴子一樣,要去另外一個地方,離這裏有兩個小時的車程。據說離那裏不遠,有一個著名的古棧道。

中巴車裏,依然是歡聲笑語,大雄和中巴車司機交涉好了,包下了這輛車。車裏沒有外人,於是更加的放肆和喧嘩。

笛子坐在靠前的位置上,旁邊挨着口香糖一樣黏人的大雄。他已經令她有點不快,因為他讓她沒有了自由。

喬晉在後面的座位上,她知道他在躲她,從那個停電的晚上開始,他就開始躲她,她感覺得到。

——畢竟他們都已經錯過了。

車停了下來,一問,是出了點小問題。「老問題了,一會兒就好。」司機很肯定地說,並且叫大家都不要走遠了,十幾分鐘就好了。

學生們抱怨著下車,有的去找僻靜的地方解決「民生問題」,有的就近站了,活動有些酸脹的胳膊腿兒。

空氣新鮮的郊外,笛子深深地呼吸,看着不大的草地上雜亂的青草和不高的灌木叢,再過去就是緩緩的山坡,有成群的山羊在不遠的地方吃草,它們看見有人來了,就「咩咩」地叫成一片,其中一隻十分小的,很膽怯地跟在母羊後面,又不時向這邊好奇地張望。

不遠的地方有匹母馬帶了新生的小馬駒在吃草,有學生很有興緻地在旁邊拍照,還有女生尖叫着,要去抱小馬,卻被母馬一揚蹄子,嚇得一路跑出去好遠。

笛子遠遠地站着,再往下走了一點。她看到他就在那邊站着,看到她了,卻側了身。她有些惱他,他那樣子似乎是她在勾引他似的。她也開始刻意地迴避他,她不能讓他把她看低了。但是,現在的局面,真的是有些尷尬了。

大雄帶着一臉的笑跑過來,問為什麼不過去看小馬駒。

笛子笑笑,說腿坐酸了,想走動走動。

車真的只用了十幾分鐘就修好了,車開動的時候,有人就打趣那個司機,說車有什麼毛病都摸透了,不動,拍拍,再不動,踢踢,准成!

上午,車就到了目的地——一個嘈雜的小縣城,一個似乎與世隔絕的小縣城。

大雄這個班長是很稱職的,一群人還在探頭探腦地張望之間,他就聯繫好了旅店。兩個字,讓大家都高興,那就是「便宜」!

不過這個旅店連單間都沒有,大雄只好給喬晉包了一個雙人間,不帶洗手間的。喬晉一聽,覺得沒有必要,沒有必要非得自己住,顯得自己很不隨和似的,大雄就把自己安排進了喬晉的房間。

四個女生還是一個房間住了。

晚飯時,有學生提議待會兒去迪吧,他們已經打聽到,這個縣城有迪吧,很令人興奮的發現。在外鄉閑散的夜晚,豈有不去的道理。

笛子坐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和幾個人猜蠱盅,唬了臉不去看他。

笛子還是輸,輸得厲害,酒也罰得厲害。有了一點酒意以後,就不容易控制自己了,那欲罷不能的悲傷情緒,就在酒精的助長下,瘋狂地突圍,讓人沒法收拾。而那種情緒,卻助長著自己不停地要喝酒。

一种放肆的快樂。

大雄拉了笛子,扭到舞池。笛子回去,脫了寬大的外套和毛衣,剩了身上的一件緊身黑色薄毛衣,小小的毛衣,一動就露出一截纖細的腰。

大雄興奮地和笛子對舞。班裏的同學從來不知道,安靜的笛子也有這樣近乎狂野的一面和這樣令人興奮的舞態。他們尖叫着,在旁邊群妖一樣地扭動。

他驚訝地看她,看她完全陌生的另一種樣子,看她有節奏地大力甩動着自己的頭髮,看她把手臂高高地抬起,把纖細的腰和誘人的胯,扭得十分的嫻熟和專業。大雄令人討厭地在她身邊旋轉,像個嗡嗡亂飛的綠頭蒼蠅。

十二點,半場柔情時間,他看大雄摟了她柔細的腰,在昏暗的舞池裏慢慢地走——那不能叫跳舞,只能叫走步子,慢慢地走,幾乎就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似的,只抬抬腳而已。大雄把她摟得很緊,一副志在必得的得意樣子,嘴角都止不住地往上翹。她一直低着頭,低着頭,最後把頭低到了大雄的肩膀上!他震驚地往後一靠,靠在椅背上。

那一曲一結束,他就招呼著該回去了,已經十二點了。大家正玩兒得興起,卻不好駁了老師的命令,不得已起身,一步三回頭地出去。

他看着大雄殷勤地給她遞衣服,她把毛衣套上,很疲倦的冷漠樣子,把長發從毛衣里撈了出來。然後大雄把外套張開,像張開一個大袋子一樣,想要把她給套了進去。她卻把外套接了過去,並不穿上,只抱在懷裏,她是熱了。

她走路有些搖晃,有些發泄之後的頹靡,大雄試探地摟了她的腰,她沒有拒絕。

他大口地吸煙,狠狠地把煙從鼻腔里噴出來,然後把煙蒂從指尖彈了出去,煙頭翻滾著,在寂靜的低空中翻滾著,跌落出去,帶着一些急躁的火星。

他和幾個學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眼睛卻不時地看着前面兩個連在一起的人。

喬晉坐在床邊,點着煙。大雄終於滿臉微笑地回來了,嘴裏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送回去了?」喬晉沒有看他,只看了自己的煙蒂,問。

「是啊,從來沒有看笛子喝這麼多過呢!」大雄十分喜悅地張羅著自己的床鋪,說。

「她沒事吧?」他陰鬱地問。他注意到大雄叫的是「笛子」,那個「金」字,已經隱去了。

「沒事,可能是累了。」大雄在自己的床鋪上躺下來。

他沉默著吸煙,大雄問:「喬老師,你還不睡嗎?」

「睡吧,都累了。」喬晉躺了下去,看着窗戶外面深藍的夜色,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起身,拿着毛巾,要再去洗個臉。

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房間里也安靜下來,只剩了走廊里昏暗的燈光。

後面有開門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回頭。

他看見了她,穿着一身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的厚棉質睡衣,披散著一頭有些凌亂的長發,神情倦怠迷茫,臉色象牙一般青白。她端著一個盆站在門口,她看見了他,眼睛裏有些遲鈍的疑問,還有不以為意的冰冷——她還記着他對她的輕視。她神情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過去。

「你還好嗎?」他問她。

她停了下來,冷冷地說:「很好!」

一陣沉默,他突然低聲地說:「對不起!」

本來以為就這樣結束的,對不起!對不起……

知道他曾經喜歡過她知道他曾經惦記過她,然後,一句「對不起」,讓所有的疑惑和迷茫都走到了盡頭,跌下了懸崖。到頭了!他不再是她等待的王子了!

沒有路了……

這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突然有開門的聲音,下意識的,兩個人就往旁邊一躲,躲進了打開水的房間。房間很小,沒有燈,他悄悄地把門虛掩了,屏住呼吸。從門縫裏看到一個男生,趿拉着拖鞋,睡眼迷濛地往洗手間走。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急促而短暫。她覺得自己頭暈,暈得厲害,大概是酒精現在才發作,她願意這樣以為。

走廊里已經沒有人了,她還是貼在那道門縫上,動彈不了——他就在她的身後,隔着一點距離,他呼吸的氣息,還在她耳邊暖暖地迴繞。

他輕輕地扳着她的肩,有些猶豫地,把她轉了過來,看到她在隱約的走廊燈光下的臉。她的眼神已經迷離,帶着絕望的恐懼。她瞪大了眼睛看他,睫毛不時驚懼地顫抖一下,像驚慌的松鼠。她屏住了呼吸,卻不時粗重短促地喘息一下,然後突然流淚。

他聽見自己有節奏的強勁心跳,太陽穴也在突突地跳着。兩個人沉重的呼吸糾纏在了一起,他開始吻她,搜索着她有些顫抖的唇。他感覺到她身體在莫可名狀地顫抖,抖得厲害。他抱緊了她,緊緊地。她有些掙扎,他霸道地摟緊了她,用自己都感到的瘋狂,吻她。

一聲駭人的驚響,他和她猛然地停止。原來是她的盆掉在了地上,發出十分清脆的聲音,並且滾出去好遠,碰到牆壁后,打了幾個旋,悶悶地響着停了下來。

他和她屏住了呼吸,聆聽走廊上的動靜——沒有,誰都沒有起來,這樣的深夜誰都不願意起來。她卻被驚醒了。她看着他,這個背叛的人,背叛了她,也背叛了秧秧的這個人。她開始大力地抵擋他的擁抱,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她顫抖著哭泣,啞著嗓子說:「我恨你!」然後快速奪門而去。

不過幾分鐘時間,現在站在房間里的,只有他了。剛才發生的事太過突然,他有些不適應。他仔細地回想,彷彿他又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有些憐惜自己,帶着些許的羞愧——她對他的感情令他驚訝——那樣激烈!她說她恨他,那麼,她平靜的外表下面,壓抑了多麼熾烈的感情,才能對他有這樣的恨,才能那樣狠狠地打他!他抬手摸自己發燙的臉頰,那裏熱熱的,卻漾著快樂而悲傷的味道;嘴唇也是熱熱的,她猶豫着回應過他,那樣令人感動的笨拙回應——他近乎驚喜地發現,她是沒有一點經驗的,在他看來,那笨拙是那樣的值得珍貴。重要的是,她是愛他的,而他原本也是可以得到她的。

那麼,為什麼不能呢?他想,完全是可以的。這裏遙遠得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在這裏一切都變得簡單了,而重要的是他想愛她,那願望像雨後的春筍,不能遏制地生長。

可是,回去以後呢?

他輕輕推開門,走廊像是被世界遺忘的安靜角落。他慢慢向自己房間走去,經過她的房間時,他感到一種全新的快樂和忐忑——她在裏面啊,就在這一道門裏面!他想像著現在她的樣子,他想不出來,他想在這裏多停留一下,卻並不敢。他低了頭慢慢地走,心卻停在了那裏——那扇薄薄的門前面。

她躺在床上,抖得厲害,她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慢慢地近了,又遠了。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心裏有快樂的釋然——他也是愛着她的,而心就此無端地慌亂起來,驚慌得很。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控制的力量,原本壓抑著的熱情經不起挑撥,動一下,就着火了,急切得很。但她打了他,她怎麼就打了他?他會記恨嗎?不再理她了嗎?她翻了個身,枕頭裏好像塞著穀殼子,一動,就沙沙地響起來,鬧騰得心煩。

夜裏睡得不塌實,精神卻無端地好得很。早晨起來擠在人堆里洗漱了,就坐在床沿上,把長長的頭髮撈起來,挽了,用兩根長的工藝筷子高高地固定好,一照鏡子,鬢角被扯得緊緊的,眼角往上揚著,透著一股媚氣,臉型顯了出來,更加的精巧細緻。她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笑笑,覺得一切也都是好的。

集合時,隨了人流進了房間,就拿眼去找他,眼神是自己不知道的那種直直的莽撞,往前看,正對面的人群中並沒有他,心中便有些焦急了,不由四處里搜索,卻一下碰見他的目光,那目光和平時已經不一樣了,也透著那樣一股莽撞勁,焦急的,用了力,卻也隱忍着。目光碰著了,有些尷尬,卻安定下來——原來對方還是喜歡自己的,從那眼神里便可悉知一切。安定下來便又躲開,躲開了,又急切地要找一找,就一直這樣忙碌著,像驚慌的小鼠。他還是在說,說一些要求和注意事項,她聽得斷斷續續的,縹緲得很。

出來后,發覺世界畢竟是不一樣了。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像經過提煉一樣,直愣愣地放在了笛子眼前。

天是高的,雖然沒有太陽,灰濛著一張臉,可那灰濛也是有詩意的。冬天荒蕪的景緻是美好的,光的樹榦、枯的老樹,形狀十分飄逸地站在冬日動人的荒蕪里,像一個歸隱山林的貧窮文人,幽雅脫俗。

而風是和煦的,帶着幸福的甜蜜味道,夾雜着泥土和植物還有牛糞的可愛味道。

而他,就在旁邊,看上去是那樣的英俊迷人,符合笛子從小到大的夢想,一個像王子一樣英俊的男人,當然也就具備王子一樣的坦蕩和磊落,當然還有其他美好品質,這自然是不必說的——她已經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王子。

他和大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他是為了她,為了和她離得近一點。他不時用眼神,輕輕地掠過她的臉、她的眼睛,平靜裏帶着他們才懂的洶湧波濤,那是他們的秘密。

笛子站在古棧道的木板搭成的小路上,扶著欄桿看遠處的山巒。風涼絲絲地掠過,可是因為身體的勞動,並不覺得冷,而熱氣卻像一鍋蒸熟了的饅頭,呼呼地向外冒着。

學生們開始找地方安頓下來,寫生。大多隻帶了速寫本,就站了,或坐了,在速寫本上畫線描。

笛子下意識地離開大雄遠一些,站在一處僻靜的地方,畫下面蜿蜒的棧道。今天的線條十分的輕鬆流暢,在本子上流動着,流成一幅構圖別緻的畫。

「不錯。」他在她身後說,聲音里有種奇怪的情緒,激越的,卻也是壓抑的。

其實她已經知道他走了過來,他的腳步聲是特別的,笛子很容易地就能判斷出。

她不敢回頭,低頭卻再不能畫下去,手僵在那裏,躊躇著。

他的手伸了過來,握了她放在本子上的捏筆的手,輕輕地拿着她的手,畫出幾道莫名其妙的橫線,他沒有說話,那沉重的呼吸聲卻雷一樣擊在她心上。

她僵硬了身體,一併連呼吸也僵硬了,被他握著的手變得沉重不堪,卻又像有羽毛輕掃一樣,癢酥酥的,那感覺緩緩地爬遍全身,讓她動彈不得。

突然聽到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向下走來,伴着說話的聲音。他放開她的手,還是一副在後面看畫的樣子,笛子忙亂之中,在速寫本上,隨着他畫的那幾道橫線,又畫了幾道莫名其妙的橫線。

是大雄,畫好了一幅,跑過來看笛子這邊的情況。

他們都走了,她看着畫面上那幾道橫線發怔,這彷彿是一點什麼證據,證明了剛才確實是發生過什麼的,不然,她會以為那只是恍惚的一場夢。

離開那個小城,是在第四天的下午。下午兩點,登上中巴車時,大家依舊鬧哄哄的,只是衣服更臟,頭髮更長了。

笛子上車遲,依舊被大雄安排在靠窗的位置上,大雄還是口香糖一樣地坐在笛子的身邊,還是那樣一副心情愉悅、沒心沒肺的勁頭。

中巴車在更加破舊的石子路上,艱難地行駛,像一個缺了牙的老奴隸,吭哧吭哧地抱怨主人。司機卻不停地抱怨大雄給的價錢低了,因為這個路難走,磨車!

大雄不以為然地和他爭執幾句,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在笛子面前,他全面而周到,他為自己的能幹而沾沾自喜。

中巴車開進越來越深的山裏,很深的山,深得以為以後都不用出來一樣。

有人驚嘆:「手機沒有信號了!」

所有的人都把手機拿了出來,看了說:「又有了,我的有一格了,啊!又沒有了!」

中巴車在半道停了下來,前面是一段狹窄的、凹凸不平的泥土小路,無法行駛。

步行的時間不長,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在山的深處,發現了一處真正的世外桃源,規整的田地,別緻的有平台的農院,清凌的小溪繞過每一戶的門前,溪水邊,低垂的楊柳蒼白著光禿的干,有鴨子和雞在外面張狂地追逐。農舍的煙囪里,一縷輕薄的煙蜿蜒著爬上了青天。

滿耳是疲倦之後被喜悅激發出的歡呼,這裏真漂亮!這裏好入畫!這裏簡直就是世外桃源,冬天的世外桃源!見過世外桃源冬天是什麼樣嗎?就這樣!

大雄跟了喬晉去交涉,拿了從縣城宣傳部開來的介紹信,希望得到村長支持。

老實又尊重文化的村長,很重視地把十六個人分配進了九戶人家,然後每家都很具體地和住那裏的人交涉收費的問題,一點不含糊。後來明白,那些半大老頭身上穿的牛仔褲,都是進來寫生的人留下的,收費和討價還價,在他們已經十分熟練了。

村裏沒有一個年輕人,只看到年老的人和一些小小的孩童——世外桃源的人們,也嚮往著外面萬花筒般的世界,外出打工去了。

分到和笛子一起住的女生,卻不樂意。班裏那三個女生像穿連襠褲一樣親密,夜裏有許多的悄悄話要分享,不想離散了,並且那三個女生都和笛子關係淡淡的,再說,在這裏住的時間長,和一個不是很親密的人住在一起——一張床上,不是十分彆扭嗎?她於是被分走了。

笛子就一個人住在一對老夫婦的家裏。

笛子住的是那家女兒的閨房,新房,外面是石頭的牆,裏面卻是用石灰刷的,白得耀眼,窗戶開得很大,說是兒子女兒從外面看回來的新式樣。一切都在改變,有錢的人家,房子也都和別的地方差不多了,進步著,失去了自我。

出乎笛子意料,房間十分乾淨整齊,有一張很大的床。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笑着,告訴笛子,那床鋪上的被子和床單都是新換的,洗得很乾凈。笛子笑着表示謝意,真的很乾凈,比招待所里的東西乾淨許多倍。

下午剩了不多的時間,大家開會,重申這次出來的任務:回去以後,要辦個展覽,每個人都要有像樣的五幅以上作品。然後重申安全的重要性和組織紀律性,不許偷農戶家的雞和小豬崽(這種事情,去年出來寫生的時候,就已經發生過),不許買當地的山雞皮,據說來這裏寫生的人,都喜歡用農戶的山雞皮回去做標本,山雞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然後是每天寫生的時間、地點。

笛子愉快地傾聽,一切都是應該的,都是應該做到的,至於作品,也是沒有問題的,她不會讓他看到自己失敗的東西,她呈現在他眼前的,一定是最好的,總是最好的。

這個村莊沒有電,用各種各樣的瓶子裝了汽油和燈芯,讓火光在黑暗中一點點地燃燒。

他和大雄一家一家地登記,這家住了誰,那家住了誰,一家不漏。大雄在他旁邊,帶着單純熱烈的笑,說:「晚上和我們一起搭夥吧,到我們的家裏搭夥吃飯,大家熱鬧一點。」

笛子搖頭,說已經答應了這裏的房東了。

「那吃過飯接你下來玩兒?」

「不了,今天太累,得早點兒睡覺。」笛子垂了眼睛,瞟他。然後看他們下了山坡,向下一家走去。

笛子向房東要求洗澡,今天太累了,走了好久的路。

房東不好拒絕,答應了,只說,燒一鍋水的柴,能燒好幾頓飯的。

笛子看着面前的那碗炒得沒有了一點水分的老鹹菜,說:「洗一次很貴嗎?如果很貴,就不洗了。」

房東立刻笑起來,說「不貴的,不貴的。」然後又嘆氣,說現在柴太貴了。笛子笑笑,說:「是啊。」

晚飯是米飯和麵條煮在一起的粥,稠稠的,笛子沒有吃過,也吃不慣。菜是一碗老鹹菜,房東說明天中午有青菜,今天沒有割,明天去割了來,如果笛子要吃肉,還可以炒老臘肉。

吃了飯,房東就開始把風箱拉得轟轟響,把火燒得大大的,直到把一鍋的水燒得沸騰著翻滾。

提到房間里,笛子顧不得大木桶不夠乾淨,咕咚一聲,就鑽進了水裏。

把自己埋進水裏,深深地浸入,彷彿要經過那熱熱的水,從令人煩惱的現實世界,穿入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飄在雲端,沒有未來,沒有時間,只有現在。

用毛巾擦拭身體上露珠一樣的水滴,輕輕地,然後一遍一遍地把頭髮擦乾,換上乾淨的衣服,端坐在鏡子前面,梳理仍然潮濕的頭髮。微弱的燈光下,她輕撫自己右眼瞼下的黑色小痣。

她輕輕地撫摩它,覺得它是有寓意的,一定是有寓意的,如果真的像秧秧說的那樣,是為誰流的眼淚的話,那一定是為他,她只願意為他。

夜晚的鄉村靜謐,偶爾有遠處狗吠的聲音,只那樣幾聲,就又安靜下來。

她不肯承認自己坐在這裏是為了等他,她也不確定他能來,她焦急地翻看着手邊的一本書,又不時地照照鏡子,不得安寧。書的旁邊放着速寫本,她到底把它打開了,看着那幾道潦草的橫線,怔怔的,卻覺得手無端地癢起來,像有根羽毛不停地在那裏撓。她又看了自己的手,單薄的手,與平時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不遠處的農舍里,不時傳來高聲的喧嘩,是學生們在打麻將,從村長那裏借來的一副小麻將。

大雄來過了,在外面高聲地叫笛子,她懶懶地應着,說睡了,然後依然那樣坐了,坐在跳躍着的昏暗燭光里,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安靜地等待。

天空漸漸放晴,變得深藍深藍的,沒有底的那種深藍,清澈的深藍。一彎月亮亮晃晃地嵌在前方的窗格子裏,散發着清冽的寒光,山鄉的星星格外的明亮,像一粒粒撒在空中突然凍結的冰粒子,遙遠而寒冷。

他又輸了一把,今天老是輸,心神不寧的,都不知道出了些什麼牌。他下決心一樣把牌一攤,說:「你們玩吧,我要休息了,你們也早點休息。」

他走出來,看着坡上那座黑黝黝的房子,心裏更不安寧了,他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年少輕狂的少年,有股不顧一切的傻勁兒——他向坡上走去。

但他並不敢直接去找她,他繞到了房后一個小土坡上,他看見了她的窗戶里還點着燈,那燈淡淡的,忽閃忽閃的光,像只小手一樣撩撥着他的心。她怎麼還不睡?是在等他嗎?他該怎麼辦?去敲她的窗戶嗎?他站在小土坡上,心裏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而他身後一大堆的現實問題更讓他頭疼。如果她是個隨意的女子,那麼他會沒有一點猶豫地去找她,但她不是,也因為不是才吸引着他那樣的想要靠攏。他點燃一枝煙,看着那亮着燈的房間,躊躇著,進退不得。

老夫婦早已睡下。窗戶上的月亮,已經升了上去,有一半,隱在了窗帘的後面。笛子把窗帘拉嚴實了些,那半個月亮也掩在了後面。拉攏了,又驚異地把窗帘撩開一點,看見對面小土坡上,有那樣猩紅的一點,一閃一閃,一閃一閃的。她看到了月光下模糊的人影,不知怎地她確定那個人一定是喬晉,一定是他。她突然把窗帘放下來,心裏突突地跳得厲害,那猩紅的一點像把她的心燙著點燃了一樣,一下子,便鬧騰開了。他是在那裏等她的嗎?他為什麼在那裏?他在猶豫嗎?她清楚他們身後那樣一堆現實的問題也在困擾着他。她突然像下定了決心一樣,「呼」的一聲,把燈吹滅了。四周一片黑暗,黑暗中,卻聽見自己的心跳怦然作響,那暗沉沉的夜色中,彷彿也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沉寂中暗暗涌動。

他看見那並不嚴實的窗帘合攏了,又撩了那樣小小的一角,再突然地放下,再後來,燈便滅了。他心頭的疼痛——她要把他關在外面,她要放棄他,她彷彿不是現代的女孩——任性並且沒有什麼顧慮,她隱忍,她躲避,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有這樣的性格,和秧秧截然相反的性格,但他確定她是一定做得到放棄他的。他不能再等待了,他丟了香煙,像丟掉許多的顧慮和現實,他向他嚮往著的那個人走去——不顧一切了。

窗玻璃上響起那輕輕的敲擊聲時,她像被一記重重的響雷擊中了,僵在那裏,動彈不得。她明白了,其實她什麼決心也下不了。

她到底還是走了出去,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了出去。

站在那裏,她看着他在黑夜中的暗影,那樣親切的親愛的人。他慢慢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她的面前,然後突然抱住了她,她的眼淚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流下來,滿臉都是。

她抖得厲害,他貼在她耳邊問:「冷嗎?」她搖頭,搖得很堅決,他為她擦眼淚,然後說:「好想你!」笛子說不出話來,任由他為她擦眼淚,然後緊緊地摟她,摟得彷彿骨頭都被擠得「咯咯」直響。

他們在外面待的時間不長,笛子回來想着,真是很短的時間,他怕她凍著,外面的冷風太大了。笛子躺着,想他剛才一直說的話:「記得!我愛你!記得,笛子!」他要她記得,她一定是記得的。她還在顫抖,頭枕着的枕頭髮出「沙沙」的聲音,這一帶的枕頭彷彿都是用穀殼塞的,稍微動一下,就聽見「沙沙」的一片響聲。笛子坐起來,提起枕頭,穀殼整個向下面滑去,枕頭變成了一個布袋子。她把枕頭放下,拍平,再躺下,並沒有想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一系列的動作,做這些動作有什麼樣的意義。她感到嘴唇有些發麻,像是要腫的樣子。她起身,拿着小鏡子湊在鏡子前看,太黑了,什麼也看不到,便又躺下,他吻了她,她嘴角忍不住浮上一點笑容,她真想告訴秧秧,接吻的感覺真的是頭暈目眩,但忽然又想起,這樣的感覺,她是永遠不可能對秧秧說了。但此刻她並不感到憂傷,她想着剛才回來時,他站在那裏看着她,那樣挺拔的身影,在暗夜中,向著她離開的方向——多麼溫暖的感覺,她微微地笑了,聽到頭下的枕頭又發出「沙沙」的聲音。

居住地的附近,有畫不完的美好風景,層次分明的梯田、呈色塊分割的田地、田間乾枯的樹……像巴爾蒂斯的風景畫,還有樹叢中的庭院,庭院前流過的清洌的小溪,溪水邊嬌媚的枯樹……

笛子每天一早就提了畫箱,去找自己要畫的風景。大雄每天清晨就早早地來了,在外面耐心地等候,他怕笛子會先走,他不會覺得笛子先走有什麼不對,他不想讓她因為等待而焦急,而耽誤了畫畫的時間。

兩個人沉默地走在鄉間的路上。笛子是內向的,她的沉默,在他看來,是更神秘的誘惑——現在很難有這樣內斂的女孩了。

下午,他們在村子邊緣發現了一個小磨房,木的結構,架在小溪的上面,後面是深遠的樹叢。大雄很興奮地叫:「真有意思!這塊地方真有意思!」然後就坐了下來,要畫這裏。

笛子也在不遠的地方坐了,心裏卻「咚咚」地跳得厲害,她為自己下意識的想法感到有些難為情,可是,卻忍不住地這樣想了。她偷眼看喬晉,他在離她二十米遠的地方坐了,撐起了畫箱。他迎着她的目光看過來,她的臉驀地紅了,以為他看到了她的內心,她那樣羞於啟齒的打算——他們總是沒有地方好去,在笛子住的外面站着,說說話,一會兒時間就凍得受不了,這裏,是可以讓他們多待一會兒的。

那天夜晚,他們就去了那裏。

依舊是夜深的時分,笛子的房東熟睡了,喬晉房間里的學生也回自己的房間了,或是去打牌的學生那裏。

喬晉去了半山腰上的那戶農舍,依舊用小小的樹枝,輕輕敲打着那扇閃著微光的窗戶,他明白,那橘黃色的燈光因他而亮。

然後看見她幽靈一樣地閃身出來。

夜晚的水聲,格外的清晰,潺潺的,歡快奔流,樹叢中的小磨房就安靜地立在那裏,月光像給它灑了清亮的一層薄冰。

他們手拉着手,喘息著站在堤壩上,然後快步向下走去,腳下的土塊兒發出沉悶而歡快的聲響。

門被輕輕地推開,黑暗中閑置的大磨盤和大木杆吊著的紗布呈現在月光中。靠窗的地方,有一張鋪滿乾草的床,床邊,是在這裏磨過豆腐的人留下的空酒瓶。房間里所有東西,都在月光中安靜地沉睡。這裏是安全的。

門在身後安然地闔上,房間里月光下的一切,都被奇迹般地激活,像沉睡的城堡在睡美人被王子親吻以後,奇迹般地復甦,一切都生動起來。

他輕輕地扳轉她的肩頭,他們終於可以這樣從容地注視面前這個自己愛的人了。他深情地抱緊了她,感覺到她身體微微的戰慄。

「冷嗎?」他撫摩着她的頭髮,輕聲地問。

她點頭,又搖頭,說:「不冷。」

他拉她走過去,房的中央放着一個火盆。他蹲下去,打燃打火機,一小簇橘紅的火焰在火機上跳動着,給房間突然地注入了暖融融的光亮,他們相視着微微地笑了。他突然伸手摸着她的臉,說:「讓我看看你,我還沒有在這樣近的距離這樣好的光線下看過你呢,笛子!」

她笑了,卻也局促得很,只說:「小心燒了手。」

他就拿了地上的干松枝點着,引燃劈得小小的柴,再把大一點的柴架在上面。火苗快速地吞噬著乾柴,很快,便燃成了一堆熊熊的火焰。

他們緊挨着坐在火盆前的長凳子上,頭抵著頭。他輕揉着她還僵冷的手,揉着,又捧在嘴邊哈哈氣,然後又丟了她的手,緊緊地抱了她,輕輕地嘆息,呢喃地說:「好喜歡你,笛子,你知道我喜歡你多麼久了嗎?笛子,你知道嗎?」

笛子沒有回答,只在心裏湧起一陣酸澀的幸福感。她在心裏說:「你知道我已經喜歡你那麼久了嗎?」

他的呼吸在笛子耳邊急促起來,對於和他的關係,她是惶惑的,想向前,又躊躇得很,更何況中間還橫著一個秧秧。當他用那種彷彿失控的力量抱了她,放在窗邊的小床上時,她感到害怕了,別說中間有個秧秧,即使沒有,她的愛情也沒有那樣快的速度,她適應不了。他沉沉地壓了下來,幾乎瘋狂地吻她的嘴,吻她的眼,吻她的耳。她抓住了他的手,她喘息著說:「不行!」低低的聲音,異常堅決。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會陪着她慢慢消化他們的愛情。他停了下來,抬頭看她,她看見他眼中那種陌生的火焰,和平時溫柔的眼神是不一樣的,那眼神讓他顯得陌生了,不安全感在周圍瀰漫開來。他又低了頭,開始狂熱地吻她,她突然尖叫着抵擋:「不行!」他再次突然地停止,看到了她眼中驚懼不安的神情,喘息著,從她身上滾落下來。他平定着自己的情緒,坐在床邊,垂著頭,慢慢地安定下來。對自己的行為,他有些懊惱,她畢竟不是他常遇見的那些女子。

而這時她又開始憐惜起他來,他低垂著頭的沮喪背影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她坐起來,伸手試探著拉了拉他,他不動,她又試探著拉了拉他,再拉了拉,他回頭了,臉上有些黯然的笑容。他接過她伸過來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輕輕地吻了吻,然後抬頭給了她一個明朗些的微笑,然後靜默了一下,說:「對不起,笛子。」

她搖頭,心裏又一陣陣心疼。她躊躇了,低低地說:「要不,我給你?」眼神驚慌地躲避着他的注視。頓時,他心底湧起許多的感動,她單純得在他面前不堪一擊,她的不保留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和感動,也有更多羞愧。他心疼地抱緊了她,說:「笛子,我給不了你將來。」他現在冷靜下來,他想到其實他是不可以亂碰笛子的。

笛子低聲地,有些憂戚地說:「我知道……」之後,就不說話了。他低了頭耐心地等著,好像過去了很長時間,笛子依舊沒有說出他想要的承諾,而笛子的承諾對他來說是關鍵的。又沉默了一會兒,他聽見笛子輕聲說:「我不要你的將來,我只要你愛過我,就行了。」

他皺巴巴的心忽地舒展開很多,他抬頭,滿眼感激的熱情,卻看到笛子滾落的眼淚,大滴大滴的,流淌得讓人心疼。他知道他要虧欠她了,不得已的,總不能為了笛子在學校扔一個炸彈,讓大家頭條新聞一樣再議論他一次吧,上次「西瓜」鬧宿舍,因為他和秧秧的「親密」才讓那些議論漸漸平復,再經不起折騰了。他狠了心腸,卻是真心疼愛地摟了笛子,說:「對不起。」

笛子在他懷裏搖頭,說:「我自己願意。」

一句話,讓他直把頭低到了笛子的腳底,在從未經過世事的笛子面前,他覺出了自己的卑鄙。他安撫地摩挲著笛子的頭髮,說:「等你願意的那天,我才要你。」

她點頭,兩個人卻因為這句話,一起低落起來。看不到將來的愛情讓他們悲傷,悲傷像一劑強效的催化劑,催生着他們濃濃的愛意,這愛在這小小的房間充盈著,甚至滿脹了,擠得兩個人都飄拂起來,不真實得很。

兩個人更加的惺惺相惜,手拉了手,頭抵了頭,不時地沉默,不時地低語,不時地親吻,不時地安撫一下自己愛着的對方,恨不得就這樣下去了結了他們的一生才好呢。

窗外開始飄起了洋洋的大雪,雪落時窸窸窣窣的聲音,爬滿了整個寂靜的世界。

窗戶上有輕微的聲音,原來,笛子是被這個聲音吵醒的。笛子愣了愣,一下跳起來,掀開窗帘的一角,看到背着包的喬晉,站在雪地里。

笛子很快地把自己收拾好。

走出房間,天還沒有完全地放亮,房東剛剛把蒸好的冒着熱氣的饅頭從鍋里端出來。

看見笛子,他們笑起來,很憨厚地笑,招呼笛子吃早飯。

笛子拿了兩個饅頭,一個給自己,一個給喬晉。再想,中午大概不會回來,就又拿了兩個,用膠袋裝了,用橡皮筋把口紮上,然後告訴房東,說中午不回來了。

房東搓着手,露出滿嘴的黃牙,說:「好!再拿兩個吧!怕不夠!再帶點鹹菜!」

「夠了夠了!」笛子答應着,就往外走,再想,喬晉是個男的,飯量應該要大些的,就又拿了兩個,拿了就趕緊地走,很怕他們跟了出來。還好,他們在門口站住了。

繞過院牆,笛子就看見靠在一棵枯樹上吸煙的喬晉。笛子跑過去,喬晉把她的油畫箱接了過去,拍拍她的頭,就把她擁進了自己懷裏,在額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昨夜對喬晉來講,是感慨萬千的一夜。從上大學開始,他就不間斷地交女朋友,並不是因為他十分的主動,而大都是遇上了主動的對方,最後是他那年近五十的導師的年輕太太。那冷漠的女子用冷漠而熱烈的方式,引他上了床,以後幾乎所有的開始,都直奔「主題」,所有的簡單鋪陳,也都是為了「主題」。他實際已經忘記了真正的愛情是怎樣的滋味了,而笛子喚醒了他已經麻木的心底最柔軟的感情,那樣的忐忑不安,那樣的驚喜萬分,那樣的患得患失,那樣的甜蜜憂傷,或者說,笛子給了他完全不一樣的體驗。而他又變成了年少衝動的孩子,為了趕在大雄之前帶走笛子,他早早地起來了,早早地站在笛子窗前,他要一天都和她待在一起,不然他會整天都不得安寧。

笛子抬頭看了他,輕輕地笑了,問:「怎麼這麼早?」

「再晚,你又被大雄給叫走了。」喬晉微笑着說。

雪融化以後的泥地濕漉漉的,還很滑,喬晉就拉了笛子的手,慢慢地試探著走。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這種被牽引的感覺,也是極美好的,他保護着她,牽引着她,讓人想起兩小無猜的稚嫩和真摯。

「你還沒有吃早飯吧?」喬晉問。

「沒有。你呢,吃了嗎?我帶了你的出來。」

「我也沒吃,想早點看到你。」

他們在一處避風的地方坐了下來,吃笛子帶出來的食物,他把他的饅頭給她咬一口,她把她的給他咬一口,然後看着對方傻傻地笑。

那天他們走了很遠,踩着伐木的和打獵的山裏人踩出的小路,因為想完全地避開班上的同學。他們沒有覺出恐懼,並且不覺得累。

山上,積雪多未融化,他們去了更高的山裏,那裏的雪更厚,還沒有開始融化。山的岩壁上,樹的枯枝上,還有松針上,都掛着晶瑩的冰吊子,這裏是那樣奇異的美。笛子興奮地跑過去,摸那長長的冰吊子,看松樹在白的雪下面,閃著剔透的綠瑩瑩的光芒。

山頂還有一面靜止的湖,湖水竟然沒有結冰,並且十分清冽,能清楚地看到水底枯竭的老樹和茂盛的水草。

他從後面環抱了她,他們無言地看水,看水底涌動的清凌暗流,看湖對面被雪壓着的綠瑩瑩的松樹。四周萬籟俱靜,只有雪悄悄融化的聲音、冰悄悄凝結的聲音、樹偷偷生長的聲音,還有鳥,突然地飛過樹叢,然後剩下他們的呼吸聲和有節奏的強勁心跳聲。

對面的樹叢里,傳來一陣「撲稜稜」的響聲,突兀得很。一隻火紅的大鳥,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從灌木叢中飛了起來,震落了四周樹木上的積雪。大鳥在低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在另一片灌木叢中,銷聲匿跡了。

所有的景緻讓他們忘記了現實,一切都自然得很,輕鬆得很,彷彿他們兩個是沒有來處,也沒有未來的人,生來只有這幾天的愛情,所以要成全這幾天的愛情。

他們輕聲地嘆息,壓低了聲音說說不完的無聊話語,再怎樣無聊的話,現在都是有趣的。他要給她講童年的事,質樸的帶着土和樹木的味道,彷彿講了,就是對她攤開了他最親切的地方,他們就更親近了;他還跟她講起成長的部分經歷,誇飾得自己都認為自己本來就是個純真而美好的人。

他們該回去了,已經中午了。他們用了四個小時的時間,到了這裏,他們還要用四個小時的時間趕回去,得在大家回去之前趕回去。

下山的路,竟比上山的路艱難了許多,陡峭,濕滑,每一步,都顯得十分艱難。喬晉幾乎每走一步,就用自己的腳踩緊了地面,笛子就抵着他的腳,走下一步。可即使是這樣,笛子還是摔了幾個跟頭,跌得一身的泥。跌到後面,笛子都忍不住地笑。喬晉拉也拉不住,在旁邊既覺得心疼又覺得好笑。

經過那一段最艱難的路好走了,只是肚子餓得難受,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拿出饅頭,那饅頭已經像石頭一樣堅硬。

兩個人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吃那堅硬的饅頭,饅頭硬得掉渣,粘在嘴邊,她就用手輕輕地幫他擦。原來喜歡一個人,連他粘在嘴角的饅頭渣,都是顯得可愛的。

起身時,笛子回頭看了一眼,喬晉也隨着她的眼神看上去,他們都知道,以後,他們是不會再有機會來這裏了。

以後的路,竟順暢了許多,一路輕鬆地下坡,十分的愜意。

走過一片叢林,卻看見遠遠的地方,坐着兩個學生,在那裏寫生。這裏已經離村子不遠了。

兩個人停下腳步,他們是怎樣也不能讓人看見的。這時,他們明白,他們不僅有來處,而且,還有將來。他們得謹慎了。

喬晉叫笛子下去,和他們會合,就在那裏畫畫,然後和他們一起回去,免得他擔心她。

「那你呢?」笛子問。

「我從那邊繞下去。」

笛子看着他,覺得擔心。

「沒事的,放心,一個大男人,還怕走山路。」他用手憐愛地撫摩笛子的頭髮和臉頰,眼神不舍地看她。現在,就是這樣小小的一點別離,都讓人覺得是一種心疼的牽掛。

她撲進他的懷裏,他摟住滿身泥的笛子,然後說:「乖!過去!我看着你,看你和他們會合了,我就走。」

笛子把自己的手指從他的掌心裏抽出來,說:「你自己當心一點!」

他點頭,說:「去吧!」

她轉身走了,遠了。她回頭,看見他依然站在那裏,看着她,心裏頓生許多的溫暖。再次轉身,迎著呼嘯的山風,向下面走去,她知道那目光,正柔柔地注視着自己,一種幾乎不真實的快樂,在笛子周圍泛濫。

在快走近同學的時候,笛子再一次回頭,看見那邊遠遠的他,佇立在那裏,她揮揮手,向前方走去。

他看見她走近了他們,那兩個男生驚異地回頭,驚異地打量一身泥漿的笛子,嘴裏嘰里呱啦地在說着什麼,然後站起來,前後打量笛子。笛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要畫前方的風景。

他看着她坐定了,轉身離開,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許多學生都說,應該再等等,不可能發生什麼事的,還沒有到集中的時間呢,離集中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可是,天已經要黑了。笛子用手指神經質地抓扯著自己的衣角,壓抑著自己的焦慮,再一次說:「現在已經很晚了,今天化雪,路滑,我都摔了好多跤,應該出去找找的。」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她擔心,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笛子不能再忍耐,她對大雄說:「我們得去找找,天已經要黑了。」說完轉身就走,她不能再偽裝,她已經偽裝到了極限,已經不能再控制自己了。

大雄也覺得應該分頭去找找,他安排了路線和幾組出去的人,還有會合的時間,然後安排了人在家裏等著,如果喬晉回來了,就去分頭通知。

「注意,一個小時以後,一定得回來!」大雄十分強調這一點。出來寫生,人員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笛子和大雄一組,一出去,大雄就問她:「你今天去了哪裏啊?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

笛子無心回答,說:「就在附近。」

「我都沒有看見你。」大雄對喬晉的晚歸併不在意,說他一定是還在路上,可能去的地方遠了一點,或者是還沒有畫完自己的畫——現在還沒有到時間呢。

不過笛子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再說,這樣還可以和笛子一起出來走走,何樂而不為呢?

笛子焦慮地看着周圍的一切,向著他們早晨去的方向,急急地趕着。

看笛子着急,大雄覺得自然,因為喬晉是秧秧的男朋友。大雄安慰著笛子:「不會有事的,笛子,喬老師不會有事的,現在時間還早呢。」

叢林里,喬晉決定順着眼前的這條路出來,他已經嘗試過幾條路線,走來走去,都沒有結果,那些被伐木的農人踩出來的小徑,像迷宮一樣迷惑着他的方位感,他迷路了。他感到懊惱,他對一個班的學生還負有責任,結果自己卻迷路了。

天色越來越暗,他已經累了,十分的疲倦,他坐在一個樹樁上,沉重地喘息,想關於笛子的一切。第一天看見的笛子,站在高高的大橋上,手撐在欄桿上,仰頭看紅霞漫天的天空,海藻一樣的長發在風中飄揚,裙裾也隨了風,在風中悠閑地擺動,象牙白的赤裸的腳,粉紅的腳尖,站在大橋粗糙的地上。他想起在學校里看見的笛子,眼睛裏深深的憂鬱。他想起在笛子家裏看到的笛子,她分明有不能自控的絕望,那時候,他就知道,他辜負她了。他還想起今天,就在今天,他們站在湖邊,看紅色的大鳥呼啦啦地飛過,那時她屏住了呼吸……

他的眼睛潮濕起來,他不能再辜負她,如果上蒼能讓他活着走出這片叢林,他將毫不猶豫地愛她,不退縮,不逃避。

他站起來,繼續向前走去。

笛子站在叢林的外圍,喘息著,想要進去。大雄阻止着她,說喬晉不可能在這裏面,進去容易迷路的,這是一片叢林,沒準是一片原始森林,喬晉是不可能進去的?

笛子紅了眼要進去,她記得喬晉就是向著這個方向來的,要是喬晉還在這裏面,那不是很危險?

笛子堅持着要進去,沒有一句話,只是要進去。大雄看着她,突然有些驚慮的表情,不會的,不會的,他安慰自己,是笛子太善良了,況且喬晉是秧秧的男朋友,她能不着急嗎?

拉扯著,聽見不遠處的地方,叢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笛子屏住了呼吸,仔細地聽,然後,她撲了過去,她在藤蔓之間穿梭,向著那聲音發出的方向。

她隱隱地看到了他,是的,就是他,他的衣服,他的身影。

笛子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喬老師!」

她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她,她愴然地流淚,一顆心重重地落回原處。

他看到她的眼淚,他的心被那眼淚融化並且撞疼了,他疾走幾步,想要去抱住她,他分別了幾個小時的愛人,他要安慰她,告訴她他有多快樂,告訴她他有多愛她……

大雄在她身後突然出現,喬晉本能地愣了愣,他知道了,在現實面前,他終不能做到十分的灑脫,不能不顧一切。

「喬老師,你真的在裏面?」大雄驚訝地說。

「是,迷路了,轉了半天。」

那天學生們吵著要給喬晉壓驚,不過就是想找個借口一起喝酒而已,他脫不了身。笛子在那裏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趣,看着他們猛灌酒的架勢,知道喬晉今天大概是脫不了身了,也就走了,一晚上卻都悶悶的,並不快樂。

「笛子!金笛子!」大雄的聲音在外面很高亢地響起,因為今天晚上有篝火晚會,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的興奮。

笛子放下碗筷,走出去,站在門口,看見大雄在院子裏站着。

老房東早跟了出來,十分好客地說:「進來坐!」

大雄巴不得地就進來了,然後探頭探腦地看桌上的菜,半惱半笑地抱怨房東小氣,都不炒點老臘肉,成天就給笛子吃這些東西。

房東滿嘴麵糊地笑着說:「明天,明天就炒!」

笛子忙忙地去看火爐邊自己的那件衣服,因為行李太多,笛子就帶了一件厚的防寒服,卻已經骯髒不堪,這兩天,笛子穿着都很單薄。

一摸,衣服暖乎乎的,口袋的地方還有一些潮,可也將就了,晚上的山風可是厲害的。

笛子拿了衣服進房間,洗臉,簡單化一點妝,衣服厚,頭髮披着顯得累贅,就高高地挽了一個結在頭頂,清爽又整潔,玫瑰紅的防寒服,露出裏面淺灰色的高領毛衣,一條合身的牛仔褲。嵌花的玻璃鏡框裏,是一個漂亮的女子,笛子滿意地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笑,出去。

今夜的山村像條睡久了的老狗,醒了,要狠狠地吠幾聲——瘋狂得很。

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學生們升起了兩堆熊熊的篝火,十分熱烈的勁頭。

地上,擺放着大雄買回來的東西。男生們還去買了幾隻小豬崽,請屠夫打理了,放在草地上,旁邊放着在各自房東家裏買來的調料。

音響效果不好的錄音機里,放着最喧囂的音樂,學生們用鐵絲穿着豬肉,在火上烤,很快的,就糊了,一咬,卻咬不動,還覺得裏面腥腥的不熟,於是總結經驗教訓,臨時掌握了一些烤肉要領,再接再厲,務必要把即將到口的肉吃進去。

大雄坐在笛子旁邊,不停地看自己烤的肉,看了再用小刀切開,撒一些調料,再慢慢地烤,然後大聲地說:「笛子,我要你吃到今天晚上最香的烤肉!」笛子頓時有些不自在起來,彷彿大雄這樣說了,她便也就承情了,承情了,也就對不住喬晉了一樣。

有學生鬨笑起來,說大雄近來十分的把肉麻當有趣。

大雄得意地笑,並不介意。

喬晉看似隨意地走過來,在笛子身邊坐下。

兩個人相視一笑,心裏頓時揣進了許多的甜蜜,坐定了,不看對方,卻感受着在彼此身旁的那種塌實和充實。

笛子一點一點地喝那醇醇的玉米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不管晚會本身怎樣,反正她的心,是快樂的。

一切開始慢慢地安靜下來,他坐在床沿,燃著煙,用十分的耐心來等待,等待再安靜一些。

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等他的,點着一盞燈,也是用了像他一樣的十分的耐心,安靜地坐在窗前,等待。

磨房裏又燃起了溫暖的盆火,暖暖的。

火苗燃燒起來,跳躍着發出光亮,兩個人互望了,怔怔地,然後猛地抱在一起。笛子內心裏那樣多莫名其妙的疼痛就這樣奔涌開來,揪心得很。笛子解下脖子上的水晶,系在喬晉脖子上,然後放進粗糙的毛衣領子裏,半天,顫巍巍地說:「希望你平安!」

水晶帶着她的體溫貼在自己胸前,很溫潤的感覺。慚愧著的喬晉更覺得慚愧,嘆息著,抱緊了她,很珍惜地吻她的額,吻她的發。

兩個人原本還說着話,但話越來越少了,只剩了那種呼吸困難的喘息聲,他的身體時而是莽撞的,卻又不時停頓下來,她原本橫了心,以為要接受什麼了,他卻在最慌亂的時候,停止了一切,她詫異得很。最後他喘息了問:「笛子,你是第一次嗎?」他知道問也是白問,從笛子的笨拙就知道,她是沒有經驗的。

笛子點頭,滿臉的驚慌和羞澀,他又加了力,然而渾身上下脹滿了的力氣,突然卻又停止了。他慢慢地平息著自己的情緒,拉緊了笛子的衣服,再把外衣套上,然後無力地把頭靠在笛子懷裏。他從來沒有碰見過「第一次」的女子,雖然他對這點並不在乎,但內心裏,卻是珍惜的,他給不了笛子將來,那麼,他便不能把笛子的第一次給拿走——他是真的愛笛子。

他點燃一枝煙,大口地吸,仰著頭,把煙霧深深地吐出來。

但他的樣子卻是痛苦的,笛子覺得心疼,就靠了過去,輕了聲音說:「我願意的……」

她越是這樣,他越是羞愧。他抱了她,說:「笛子,我不能夠。」

「你不愛我?」

「因為太愛,所以不能。」

「我要給你。我願意……」

於是兩個人的感情似乎又深刻了許多,惺惺相惜地互相依偎了,小雞一樣地啄著對方。

寂靜的山坡上,有一個身影很輕快地掠過已經荒蕪的冬天的土地,到了半山坡的農舍前,他站住了,繞到房屋的後面,窗戶邊,輕聲地叫:「笛子!金笛子!」

裏面沒有回答,他又攏了手在嘴邊,把聲音放大了一點,叫:「笛子!」

等了等,裏面並沒有一點聲音。她睡著了,他很幸福地笑了笑,想,她一定睡著了,今天太累了,跳了那麼久,還喝了一些酒。

他站了站,又仔細地聽裏面的聲音,她一定是睡著了。他心裏帶着一些莫名的滿足和幸福,站在那裏抽了一枝煙,感覺著,他們的距離是那樣的近,很近,就一堵牆的距離。

酒精還在他的身體里奔涌,奔涌著幸福和滿足。他離開了那裏,沒有目的地的在原野上或走或跑。

這樣的夜是美的,真美,只可惜,笛子不在身邊。

他開始慢慢地跑起來,酒精讓他興奮和衝動。

他跑上了村邊的那個堤壩,站在那裏,看像只大黑貓一樣沉睡的小山村。一切,都是那樣的寂靜和安詳。

他迎著風,大口地呼吸,他在堤壩上跑起來,卻看見小溪上的磨房裏,火光搖曳,那裏有人。他興奮起來,向下面跑去。裏面或許有人在磨豆腐,或許有學生在裏面私會——出來寫生,極容易地成就一對一對的戀人。

最好裏面是磨豆腐的人,這樣,他就可以看見磨豆腐的過程了,而且,今晚就可以待在裏面。

一陣冷風進來,打着旋兒,捲起地面上細小的灰塵,呼啦啦地旋進來,火苗搖晃着,忽大忽小。

她從他的懷裏抬起頭,眼神迷離地看着門口站立着的大雄。

大雄瞪大了眼睛,張圓了嘴。他無意識地後退了幾步,然後從喉嚨里發出一點聲音:「你們?……怎麼是……」

大雄僵立了一下,退後了幾步,跑了,十分的倉促,腳步聲伴着石塊和泥土摩擦的聲音,很快遠了。

集中的時間到了,大雄還是沒有回來。

喬晉把手裏的煙按滅,問:「誰看見大雄了?」

沒有人回答,都悶悶的。

喬晉看看時間,說:「十分鐘以後再不回來,就分頭找找。」

「應該問金笛子要人的。」有個男生開玩笑地說,大家鬨笑了一下。笛子只站在那裏,垂着眼,看着牆角的一個老鼠洞,沒有爭辯。

「就是,金笛子,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給他臉色看了?這小子想不通,今天尋短見去了?」又是一陣善意也無聊的笑聲。

笛子有些不能自持了,大雄不會出事吧。她抬頭看他,希望他明白,他們應該馬上就出去找。

院子裏的門突然打開,很大的響聲,大家齊刷刷地看過去,大雄拎了油畫箱,頭也不抬地進來了,走得十分急。

來了,就在邊上靠了,烏黑著一張臉不作聲。

有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擠眉弄眼地使眼色。

喬晉沉默了一下,說:「大雄,以後回來要準時,免得大家擔心。」

大雄依舊沉默著,只是鼻子裏的呼吸更加的急促,似乎有要爆發的衝動。

笛子靠在桌旁,看着牆角的老鼠洞,只覺得一身冰涼,冒着冷汗。

喬晉點了一枝煙,吸了一口,眯着眼睛,開始慢慢地講評。

講評一結束,她就走了。

他看到她疾步地出門,黑霧一樣的長發在身後隨了風飄動。

喬晉一個人住在一戶人家裏,這家六歲的小男孩拿了喬晉給他的水溶鉛筆和紙,很認真地畫院子裏的一棵樹,畫着,又抬頭,用十分清澈的眼睛,有些羞怯地看着喬晉,吸著鼻涕,害羞地笑。他希望得到喬晉的稱讚。

喬晉過去,摸摸他的頭,心裏卻是一團糟。

院門再重重地打開,大雄烏黑著臉站在院子裏,看着喬晉,說:「跟我來!」然後轉身就走。

喬晉跟着,一路走出這個小小的村莊,在一個小小的山頭上,大雄停了下來。轉身,咬着牙看着喬晉。

山風呼嘯著吹過,揚起他們的衣角和頭髮。

大雄恨恨地看着他,然後咬着牙問:「你打算拿她怎麼辦?」

喬晉無言以對,他能拿她怎麼辦?

面對喬晉的猶豫,大雄徹底地被激怒了,他用心對待的笛子,被喬晉輕易地獲得,得到了,卻不能給她一個將來。大雄把自己的憤怒全部地彙集在了拳頭上,一拳狠狠地打在喬晉的臉上,用了很大的力氣。喬晉的嘴角頓時流出血來,順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地上。

他抬起頭來,看見大雄喘息著,憋紅了臉,憋了半天,對他吼了一句:「你他媽是個混蛋!」

喬晉站在那裏,頹然的,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天已經黑了,風聲越來越緊,他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虛弱,他甚至看不起自己,他像大雄一樣,用了那樣鄙夷的眼光,來看自己,真他媽是個混蛋啊。

他站在她的房屋後面,遠遠地看着。裏面漆黑一團,沒有亮光,她不再等他。

他坐在土坡上,思緒混亂,只點了手裏的煙,慢慢地吸。他想思考,可腦子裏,只有混亂而理不清的蜘蛛網。

房間里,她站在黑暗的窗前,看着對面坡上,那閃爍著的星星火光。

月光照了進來,傾瀉在她的臉上。憂戚的眼睛裏,矇著晶瑩的薄冰,聚合著,聚合著,就融了,淚驀地滾落下來。

小坡上的火星還在閃爍,忽明忽滅,沒有聲息。

他扔掉了手裏的香煙,站了起來,他看到月光下,她向著這邊跑來,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和牛仔褲。

他迎上去,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厲害,而在那一刻,所有的顧慮都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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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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