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周志明服從地站起來,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下,她驀然感到這一剎那的眼神是那麼熟悉,一下子把她心中無數記憶都連接起來了。

「同志,還不到十分鐘,還不到啊,你讓我們再說幾句吧。」

「怎麼不到?是按你的表還是按我的表?怎麼得寸進尺呀,讓你見一面本來就已經是破例照顧了。周志明,你先出去。」

周志明望著她,後退著蹭到通向院內的那個門邊上,用背把門頂開,卻沒有立即出去。

「同志,求求你了,能不能再讓我們談五分鐘,再談五分鐘……」

「不行,你這人怎麼這麼賴呀,?」

「小萌!」周志明突然放大了聲音,他終於放大了聲音!她的心酸酸的,快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了。

「你回去吧,好好地生活,再別來了,一定不要再來了,就算最後聽我這句話,你自己好好地生活吧。」

他走了,聲音留在屋子裡,她雙手捂住臉,雙肩劇烈地抽動,淚水湧泉一般濡濕了手掌,她用全部力氣壓抑著哭聲,只能聽到一陣尖細的鳴響在胸膛里滾動,如同遙遠的天籟!

在941廠,坐辦公室的「白領階級」都在星期天休息,而在車間、倉庫賣力氣的「藍領」們則是挨日輪休的,施季虹得輪上七個星期天,才能和盧援朝湊到一塊兒。

碰上這種星期天,盧援朝照例早上九點鐘來。今天施季虹家裡恰巧很清靜,她在裡屋一邊看書一邊等他,萌萌一個人待在外屋,一大早就沒聽到她的聲響。

萌萌從自新河回來已經三天了。在這三天里,除了爸爸還和她說說話以外,季虹和媽媽全都不理她。萌萌自己呢,也不說話,老是一個人發獃,像傻了似的,看著也怪可憐。

盧援朝從外屋進來的時候,施季虹沒聽見他同萌萌打招呼,一進了裡屋,他放下肩上的書包就指指外面,問:

「回來啦?」

她放下書,輕輕說了句:「早回來啦。」

盧援朝在椅子上坐下來,沒精打采地問:「你爸爸媽媽呢?」

「我媽腰疼,爸陪她上醫院了。」

他又指指外屋,「凈干這種隨心所欲的事,你媽能不病嗎,沒病也得氣出病來。」

「你小聲點。」

「沒事兒,她睡著了。」

對盧援朝的話,施季虹心裡是感到一絲痛快的。萌萌的確是辦了件觸犯眾怒的事情,這事眼下雖然還沒張揚在外,但以後會不會被勞改農場捅出來,可就是沒準兒的事了。廠保衛處那幾個凶神本來見了她就老是橫眉冷對的樣子,要是這件事再讓他們知道了,瞧吧,還不曉得怎麼狂呢。盧援朝大概也有了這種預感,不然何以會口出怨言呢?他過去是從來不說萌萌壞話的,對於萌萌那個同情弱者的觀念,甚至還抱了一種相當理解、相當讚賞的態度。她望望盧援朝沉鬱的臉色,問了句:

「是不是聽到誰說什麼了?」

「沒有。」

盧援朝煩躁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疑心,同時也把她自己的心情搞得煩躁起來,忍了忍,她說:「出去走走吧。」

還不到九點半,外面的太陽已經開始烤人了,出衚衕走了好半天,仍然看不到一個賣冰棍的。盧援朝低頭不響地只顧往前走,她也不急於找話說,她知道盧援朝是個無事不出門的悶性子,平時要叫他陪著逛逛大街,就像宰他一樣,今天之所以老老實實地跟出來,顯然是有話要說的。她等他說。

果然,走了一會兒,他忍不住了。

「昨天下午,廠里保衛處找我談了。」

「什麼?」雖然是意料中事,但施季虹還是一下子站住了,她胸口一陣跳,表面上卻很快鎮定下來,「你怎麼不早說呀!」

「剛才萌萌在外屋躺著,我能說嗎?」盧援朝突然厭惡地抬高了聲音,幾乎是在沖她叫喊了,她的火兒也騰地躥上來,要不是急於想知道保衛處都對他說了些什麼,她非發泄一通不可!

「找你談什麼啦?」

「還不是為萌萌!」盧援朝又喊了一聲。

附近沒人,她的聲兒也狠起來了,「你跟我發什麼火兒?」見盧援朝不吱聲了,她又問:「他們到底談什麼啦,你直說好不好?」

「問萌萌是不是有個男朋友給抓起來了,問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周志明的事他們怎麼知道?再說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連我都沒問,問得著你嗎?」

「怎麼沒關係?我和你可不一樣!我在技術部工作,有人就眼紅,跟保衛處說我政治上不可靠,和反革命有親戚關係,不適合在保密部門工作,因為這,連我去年到法國當隨團翻譯的那些屁事都扯出來了,說我違反外事紀律,在旅館住了單間客房,那能賴我嗎?人家就只有單間了,我們好幾個人都住過單間……」

「你沒事就沒事唄,扯個沒完幹嗎!」她不耐煩地打斷他,「你跟保衛處怎麼說的?」

盧援朝悶了半天,才說:「保衛處就問萌萌的事來著,我說萌萌和周志明早沒關係了,誰知道他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哼,幸虧人家不知道萌萌上自新河的事兒,要是知道了……我真是跟你們擔連累,你們家本來就這麼不順,萌萌還不消停點,想幹嗎就幹嗎,也不知道考慮考慮別人。」

她不清楚盧援朝今天是怎麼了,這麼氣不打一處來,彷彿把沉默許久的話都一瀉無餘地倒出來了,顯得反常的暴躁。她甚至也形容不出自己此時的心情,她一向最怕的,最忌諱的,恰恰就是被人看不起,尤其不願意被盧援朝看不起。家庭無論怎樣倒霉,她內心裡始終是把自己看得比他優越的,落難公主被樵夫愛上,可公主總歸要比樵夫高上一格。現在倒好,連一向持重內向的盧援朝也開始給她甩臉子了,她委屈、氣憤!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可冷靜想想,這能怪援朝嗎?自己爸爸仕途失意,妹妹又找了個勞改犯,誰能沒一點怨言,沒一點反感?人之常情,實在是難怪的。她竭力在感情上寬容援朝,說服自己。

在另一方面,她又轉念。如果說,盧援朝剛才在她家裡數落萌萌的時候,她還感到一絲痛快的話,那麼現在,她卻不由自主地要欽佩萌萌了,當一個人有難時,仍然被另一個人忘我地愛戀著,豈不也是一種令人心顫的幸福嗎?她自己是做不到這一點的,盧援朝呢?

盧援朝似乎還想說什麼,看著她的臉色,沒說出來。兩個人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後在一片不大的樹陰下站住了。也許因為雙方心裡都需要安靜片刻,所以誰也沒說話。這是他們以前就有的默契。「冰棍兒——」街對面,有人拖著啞啞的長音兒,由遠及近而來,盧援朝這才開口問:

「買根兒冰棍吧,你吃嗎?」

她疲乏地搖了一下頭。

「今天中午你怎麼吃飯?你妹妹現在還管不管做飯了?」

「這兩天我一直在廠里吃,今天回家再說吧,你中午有事?」

「沒有,我和家裡說了中午要回去的。」

這幾句話說完,就又沒話了,施季虹只好悶悶地說了句:「那你回去吧。」

盧援朝點點頭剛要走,她又把他叫住了,眼睛並不看他,聲音低低地說道:

「援朝,如果,如果將來我們倆當中有一個人倒了霉,另一個會怎麼樣?」

盧援朝沒有說話。

她苦笑了一下。

「季虹,」盧援朝低著頭,聲音彷彿是從一個很深很深的洞穴里發出來似的,可在施季虹的感覺上,他的聲音卻從來沒有像此時這麼真實過!「我們都是,正常人、普通人、凡人,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事,我們也同樣做不到。人,首先是為自己才活著的,要溫飽、要工作、要休息和娛樂、要社交和名譽,都是替自己要而不是替別人要;是自己的生理心理需要而不是別人的。只要能和別人好好相處,能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互相尊重就行了,但要為別人而過分妨礙和犧牲自己,就超出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本性了。你是這樣,我也是,還是彼此都別苛求對方,別要求太高了吧。」

這段坦誠的剖白,聽得施季虹周身寒徹。她並不是害怕自己萬一有不幸時會被盧援朝拋棄,她和他誰也不能像萌萌那樣至死鍾情,這本來就是不宣亦明的事,但是她仍然控制不住一種生理上的恐懼,人生實在太冷酷了!她一面打寒戰,一面又要自嘲,她嘲笑自己還是那麼迂腐,也許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那種讓人熱血沸騰於長久的東西。就說清明節去十一廣場紀念總理吧,大家當初不都激情滿懷,高聲吶喊地去了?可是,上頭一揪一批,不過幾個月的間隔,大伙兒還不是你揭發我,我揭發你,搞得變友為仇了嗎?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安成那樣嘴緊的。可仔細想想,難道能說這些人都是屬瘋狗的,從此不可交了嗎?不,盧援朝說得很對,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是為了自己,或者說首先是為了自己而活著的。

和盧援朝分了手,她心緒空茫地走回家來。還不錯,萌萌已經起來了,正在洗米做飯,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這一眼使施季虹的心忽地軟了,覺得妹妹確實很可憐,也很可敬,她甚至後悔這幾天過分冷淡了妹妹,未免太殘酷,可她也沒有說話,徑自走進裡屋去了。

在床上稍躺了一會兒,就聽見外屋有人敲門。萌萌去開門了,有個女人說了句什麼便走了進來。靜了一會兒,那人又說了幾句什麼,萌萌突然低低地哭起來了。怎麼了?施季虹嚇了一跳,連忙從床上坐起來,想到外屋去看看,走到門口又停住了,她只把門打開一條虛縫,使外屋的聲音能清楚地傳進來。

「你要把實話告訴我,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沒有……」

「那你為什麼哭?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很苦……」

「那你,哭也沒有用啊。」

那女人的口氣比剛才柔軟多了,施季虹把門縫再開大點,能看見那人的後背,一個年輕姑娘輪廓很美的後背。

「他都說了什麼?」

「他叫我……叫我不要再去了。」

「他還說了什麼?」

「叫我不要再去了……」

萌萌壓著聲音,越哭越傷心,完全控制不住了似的。三天了,這是萌萌回來以後第一次哭出來。那個姑娘等了一會兒,才用一種很慢很深沉的語調問道:

「你還相信他是好人嗎?」

「我相信,相信,可我不知道,他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十五年,那個地方會把他變成另一個人,他永遠不再是他了。」

「不,不對,不對!如果是我進了監獄,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兒。可是他,他會越變越好的,他是一個真正的公安人員,無論到了哪兒都不會埋沒掉他的本色,肯定不會的,我相信他勝於相信自己!」

施季虹還從來沒有在一個女人的嘴裡,聽到過這樣果斷自信、這樣富於感染力的語言。不行,這對萌萌可不好。她想拉開門,走出去打斷她們,可那姑娘下面的一句話,又使她收住了自己的腳。

「你在農場的時候,是不是有個什麼調查組去了?你聽別人說過嗎?」

「調查組?不知道。」

短暫的沉默。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給他寫信。」

「他不一定能看得到,看到了也不一定回信。」

「那我也要寫,我也要寫。」

「聽我說肖萌,你的責任盡到了,你不必再等著他了。十五年,絕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短,只要你相信他不是壞人,永遠相信他,也就算沒白白和他相處一場了。現在不用再等他了,你可以放心,他是好人,以後一定會得到幸福的,我可以向你保證!」

那姑娘的聲音是非常激動的,連施季虹心裡也禁不住一陣顫抖,不知道是出於什麼聯想,她的眼睛竟然微微發潮了,這是為什麼?唉……人心不可比,人心不可量。但是,她現在無論如何得出去,到外屋去,叫那姑娘走,告訴她,萌萌現在和周志明沒有任何關係了,一點沒有!告訴她,萌萌現在該做飯了!

在自新河農場第八副場長的職位上,馬樹峰已經呆了將近三個月了,而位於全場最西緣的磚廠,他還是頭一次來。

據場里一個熟人私下裡的透露,對他的到任,在場黨委常委的會議上甚至連提都沒有被提一句,只是在一次例行的場務會將要結束的時候,才向大家草草宣布了一下。儘管他不進常委、在副場長的座次中排在沉底兒的位置,是在他來之前就已經內定的事情,但是對於一個在市局當了十幾年局長的人來說,被冷落到這個地步,顯然是連面子也不願替他維持了。

對這些事情,他倒很想得開;安排他抓生產,他也心甘情願。失意遭譴的境遇,一生中亦非一次,而精神上通達樂觀並且保持銳意,卻是他一直沒有丟棄的態度。人,難得的就是榮辱不驚,就怕那種一逢逆境就委靡喪志的軟包,沒出息!

近一個月來,四分之三的時間在各分場跑。才知道,生產工作在這個農場的位置,和他在副場長中的位置差不多,是次而又次的。在有的分場,他甚至都找不到一個管生產的幹部來談一談。上個星期他發了通知,開各單位主管生產工作的負責人會議,結果到會的人數不滿五成,搞得他連拍桌子的心情也沒有了。他簡直搞不清這麼多頭頭們整天都在忙什麼。昨天,甘向前的突然臨幸,才把所有的場領導都牽引調動起來;場部各科室、下面各單位,也都在手忙腳亂地為這位局長大人的視察做著臨陣磨槍的準備。

甘向前從參加軍管到現在,到這個偏僻的勞改農場來還是第一次。作為全局實際上的第一把手,居然有閑垂巡至此,無論如何使馬樹峰感到有些不尋常,直到昨天晚上農場領導向甘向前的彙報會一開,才最後證實了他的猜測。甘向前此行的興趣,果真是在311案的調查工作上。

311案調查組下到農場已經快一個星期了,不知查出什麼結果沒有。作為前任局長,馬樹峰是參與了這個案子最初的決策工作的,可調查組到今天也沒有找他問問意見,似乎有點不近情理。徐邦呈的脫逃,他是進了市委批鄧學習班以後才聽說的,初聞時驚訝不已,細一想又覺得絕非偶然。憑甘向前這樣的外行挂帥,豈有戰而不敗的道理?說徐邦呈潛入的目的是破壞批鄧,豈不滑天下之大稽?不過,311案的專案組裡還混著一個內奸,而且徐邦呈恰恰就是從這個人的手裡逃之夭夭的,這一段奇而又奇的情節則是他在昨晚的會上才知道的。真是天下巧事何其多,而事情太巧了,常常反倒讓人疑心。他今天早上醒來時還在琢磨,這些年局裡不斷地進新人,亂世之上,魚龍混雜,偵查隊伍中摻進個別沙子,也非咄咄怪事。但是如果單講這個案子的話,即便徐邦呈是內部的不純分子放跑的,也不能就此把指揮員判斷上的失誤全盤抵消了呀!要是指揮上不出大錯,不讓徐邦呈牽著鼻子上了仙童山,一個普通偵查員就算有通天的手眼,能放得跑他?見鬼去!

昨天晚上的會,調查組的同志也參加了。甘向前對農場各方面情況的彙報無大興趣,而扯起311案的調查工作來,卻一句一句地問個不停。調查組不得不喧賓奪主,無形中倒成了311案調查工作的彙報會了。

「已經審了幾次,犯人態度消極抵觸,我們準備再審。」

「那封信的事有著落了嗎?」

「問了,犯人開始說沒寫過,後來我們向他點破這封信不但他寫了,而且還是托他科里那個女的寄出去的,這樣一點他才不得不承認。」

「承認是寫給什麼人的?」

「給他爸爸。」

「嘩——」幾個知道個中情況的人都笑起來了。

「他媽的,這個傢伙,可賴得很呢,把事情往死人身上推,越這樣越說明他有問題。」

「還有個情況,很可疑,前兩天突然來了一個女的找他,到磚廠和他見了一面。那女的走後,他回到工地就打了一個同班的犯人,傷得挺厲害的。」

「嘴都打爛了。」有人補充說。

「那女的是什麼人?」

「不知道,已經不知去向了。」

「審他,叫他說!」

??嗦嗦,一直扯到晚上十點鐘才散會。馬樹峰心裡倒十分不安起來,那個姑娘,是坐了他的車去磚廠的,難道她有什麼問題嗎?她好像姓……姓史?

今天早上,他正在食堂吃早飯,獄政科長捧著個粥碗走了過來。

「馬副場長,今天早上甘局長指示,讓場部派人跟調查組一起下到磚廠去,陳政委的意思是叫你去,讓我通知你一下。」

「好吧,」他遲疑一瞬,問,「那個犯人叫什麼來著?周志明,他的情況,你了解嗎?」

「間接地了解一點。咳,不是個省油燈!」

「是十一廣場事件抓進來的?」馬樹峰特別要問一下這個。

「不是,他是刑事犯。他們處辦一個什麼案子,他把證據給銷毀了。」

馬樹峰也不禁皺眉頭了,「噢?有這種事?」

看他感興趣,獄政科長索性在桌邊坐下來了,說:「上次磚廠於教導員來彙報管教工作,還專門說了說他的情況,真能把你氣死,那個反改造情緒呀,大得沒邊兒,憑著他在五處學了兩套拳腳,前兩天無緣無故把一個犯人打得滿嘴見紅,現在已經把他收到反省號關押了,不收怎麼行!」

「這麼野蠻!」馬樹峰的聲音不禁抬高了一點,「他家裡是幹什麼的?」

「是個高幹子弟。」獄政科長苦笑著搖搖頭,「五處不知道是怎麼搞的,這種人,居然還給他入了黨。」

又閑扯了幾句,獄政科長走了。馬樹峰默默地洗了碗筷,然後又一個人默默地往招待所走,心裡泛著股苦澀的感慨。一個高級幹部的兒子,又做了七年的公安工作,而且還有那麼一位漂亮的姑娘在痴戀著他,怎麼就會壞到了這個地步呢?家庭的熏陶,組織的教育,愛情的溫暖,難道都不能挽回他的惡習嗎?他一定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墮落的。人的變遷,有時看上去真是種難以理喻的現象。他雖然沒有見過這個犯人,但閉眼一想,腦海里便立即能浮出一張被兇殘和頹頑敗壞了的亡命徒的嘴臉來。

到了招待所,和公安部的人見了面。這些人對他的名字當然不陌生,所以十分客氣。寒暄過後,他們一起坐上車子,一路往北,直奔磚廠來了。

看來,磚廠的幾位頭頭已經在路口迎候多時了。這個偏僻的角落,大概還沒有被任何市局的幹部「深入」過,更不要說公安部前來問津了。他們在磚廠幹部頗為隆重的簇擁下,來到一間會議室里。屋子很破爛。

馬樹峰沒有見過於中才,但是幾句話一說,便能認將出來。沏好茶,點好煙,於中才很殷勤地向調查組的人問:

「怎麼著,把犯人叫來?」

「行,來吧。」

犯人因為正在關禁閉,沒去上工,所以很快就提到了。在這個頗有些惡名的犯人邁進屋門的一剎那,馬樹峰幾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驚奇,犯人給他的頭一個感覺,完全是個未更事的孩子;進屋便在指定的凳子上坐下,顯得很老實;仔細看,眉眼居然也十分俊秀,只是身子過分消瘦了些,臉也太臟。

因為前兩天已經審過幾次了,所以今天一開口便直接介入了正題。看上去,犯人沒什麼精神,兩眼無光,問一句答一句。

「那女的叫什麼名字你都不知道?不可能!」

「我就是不知道她叫什麼。」

「我明明聽見你叫她名字了。」磚廠的一個戴眼鏡的幹部插嘴說,「是叫英英還是叫紅紅,反正是這個音,你還想抵賴嗎?」

「什麼?我就是不知道嘛。」

「不知道?那你們是怎麼勾搭上的?難道在大街上?」

「嗯。」

「這麼說你承認你是流氓了?」

犯人不說話了。

審不下去,換一個問題再審。

「周志明,你說你沒有放跑徐邦呈,可又舉不出任何證據加以證明,叫我們怎麼相信你呢?」

「我就是沒有放。你們說我放,為什麼不舉出證據來呢?幹嗎單叫我舉?」

「周志明!你太狂了,這樣頑固有什麼好下場?無產階級專政不是拿你沒辦法!」

沒審幾句就和犯人吵起來,簡直像潑婦罵街。馬樹峰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身走了出來。現在,怎麼都是這麼搞公安啊!

看了這個犯人,聽了這段審訊,憑了一個老偵查員敏銳的第六感官,他對這個犯人是否真的放了徐邦呈,有點懷疑了。而調查組搞到現在,竟連一件像樣的證據也舉不出來,反倒讓犯人問住,然後又吹鬍子瞪眼地嚇唬犯人,水平實在太差。如果用一句時興的話來說,他現在甚至懷疑這個調查組的「大方向」是否錯了,究竟有多少根據,要跟這個當時只能辦辦具體事的小偵查員過不去?311案指揮上有沒有缺陷,為什麼不去稍稍調查一下?甘向前愚昧無知而又獨斷專行的霸道作風、迎合形勢迎合上級的市儈習慣,為什麼沒人提一句?難道這些就不能造成徐邦呈脫逃的事實嗎?

快到中午了,審訊者們精神倦怠地從房子里魚貫而出。犯人還一個人留在屋子裡沒有放他回去。於中才用細細的聲音苦笑了一下,說:

「怎麼樣,領教了吧。這種吃了扁擔橫了心的主兒,你就愣是沒轍!」

在馬樹峰聽來,於中才的苦笑中,是略略帶著些得意的成分的。他本來想說幾句挑刺兒的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換用一種迂迴的口吻,說:

「並不是所有案子都能審出來的嘛,有的,是犯人封供不改口,還有的,是本身就沒有那回事,犯人不肯屈招,兩種情況都有。我看,上午收了吧,如果需要的話,下午再審,好不好?」

沒人響應他的看法,也沒人反對他的提議。對於是否下午接著再審的問題,調查組的幾個人似乎都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表情。他們大概對速勝論已經喪失信心了。

周志明被從屋裡叫出來了,低著頭,跟在一名幹部的身後往監區那邊走。經過於中才身邊時,突然聽到於中才大叫了一聲,嗓門細得發尖。

「站住!」

幾個人圍了過去。馬樹峰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聽到於中才高聲喝斥:「這是什麼?人贓俱獲,有什麼說的!你膽子不小,!」

他看清了,原來於中才手裡搖晃著一張報紙,一張舊了的《人民日報》;他也明白了,是犯人偷了屋裡的報紙,塞在衣服里讓於中才看出來了。他心裡一陣彷徨,偷,實在是可惡的,可偷報紙看,算什麼呢?唉——,他甚至覺得這個年輕的犯人,有點……可憐。

「你真是偷、流、打,五毒俱全!」

於中才尖銳的聲音使人頭皮發麻。馬樹峰心裡那樣想著,對這種惡罵,就有點覺得不順耳了,忍不住說:

「偷張報紙,以後叫他注意就行了。」

於中才雖然把犯人放過去了,嘴裡卻嘰嘰咕咕不知說給誰聽,「偷報紙,哼!他這叫習慣,見東西就想拿,不拿手痒痒!」

馬樹峰有些忿然了,轉臉對身邊一位磚廠幹部問:「你們不給犯人看報紙嗎?」

「按規定應該給,可報紙太少,隊長們看完常常包東西、糊房頂用了,再說他是反省號的,按規定也沒報紙。」

他本來想說,「犯人的報紙應當保證。」但張開嘴的一瞬間,忽又意識到自己目前的地位,就是說了也不見得有人聽,與其招人一笑,不如咽下不說。他沉著臉,轉過身去了,心裡長長地嘆了一聲:

「公安人員啊,你也是有過值得驕傲的歷史的……」

一條細細的帶子,微紅、耀眼,從眼前掠過,似乎伸手就能觸到,可胳膊被什麼厚厚的東西重壓得麻木了,動彈不得。帶子飄忽著遠去了,模糊了,卻把一片斑斕的彩暈留在眼前,紅黃閃爍,像一片繽紛競呈的春花。這兒是哪兒?十一廣場浩瀚的花海?西夾道里靜謐的黃昏?還是美麗的湘西,那倚山臨水的彈丸小村,那吊腳樓下濺起的晶瑩水花?是誰,誰在撫摸我的臉?再重一點兒,爸爸,重一點兒舒服,不,你已經死了,你不在了。「孩子,以後誰來照顧你呀?」不不不!我不需要照顧,我大了,自己搓,自己搓,保證乾淨。那麼你,你還愛我嗎?十五年,我都老了,沒意思,別愛我,我要哭!……瞧,多好看呀,金光燦燦的帶子,閃閃的一縷亮點兒,躲開,別遮住它,隊長,教導員,讓我看看它吧,別遮住它……你到底是誰?姓田的,我跟你拼了,你我也認識,你還逃跑不逃跑?站住,站住!槍機怎麼塗了一層豬油?膩得拉不開栓,站住!哎,怎麼是你?你不是肖萌的姐姐嗎?那你也是我的姐姐了,你看見徐邦呈往哪兒跑了?不不,他不是我放跑的,我放的是你,可你是好人哪!……

眼前的黑影移開了,晶瑩透徹的亮點又復現,他像一個從漫長的黑夜中走出的人突然見到了正午的艷陽,半開的眼角猛地收縮了一下,意識卻從朦朧中蘇醒過來。亮點又一次消失了,一個大腦袋逼近了他,一股熱乎乎帶著煙臭味兒的鼻息直噴在他的臉上,緊接著,一隻粗糙的手觸到他的脖頸,輕輕摸著,他用力睜開眼,劈面撞進視覺的,是一雙乾枯的深棕色小眼睛和一對貪婪地開張著的大鼻孔,他恍若覺得自己像個被餓熊嗅舔的獵物,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驀地從床板上掀起半個身子來。

「嘿!幹什麼?嚇我一跳。」那人蹦起來,臉上的疤痕直抖。

「是你?」周志明完全清醒過來。

「我給你送飯。」林士傑的目光躲閃著。

他急促的喘息平靜下來,腦袋有氣無力地歪在牆上,「滾!」

門外傳來丁隊長不耐煩的喊聲,「林士傑,你磨蹭什麼哪?」

「來啦。」林士傑慌忙應了一聲,急急地走了,關死的門上響起一陣上鎖的聲音。

「報告隊長,昨天晚上的飯他又沒吃。」林士傑畢恭畢敬的聲音令人作嘔。

「他還說胃疼嗎?」丁隊長的話音夾雜在一串細碎的腳步聲里,漸漸遠去了。

他望見靠門邊的地上,放著兩隻碗,一碗高粱米,另一碗,還是那種不三不四的湯。他想爬起來,卻感到全身每一條肌肉都筋疲力盡地鬆懈著。胃又在隱隱作痛,沒有一點食慾。

斜上方的牆角處,黃昏的殘陽把一束金色的光芒從一個冬天插煙筒的牆洞里注入室內,晃在他的臉上。剛才那冥冥夢中的黃帶子,大概就是這束耀眼的光柱吧。他努力追索著夢中的一切,做夢,哪怕是一個凌亂破碎的夢,於他也是得到精神滿足的最便宜的機會了。

「嘟——」院子里響起尖銳的哨子聲,值日的雜務在大聲喊著口令,一片雜沓的腳步聲響過來,是開晚飯的鐘點了。

他環視著這間反省號,來磚廠的頭一天,卞平甲就對他介紹過這間小房子的職能,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來親身領略它了。這屋子只有七八米見方,沒有窗戶,光線主要從門上一塊塗了白漆的玻璃上穿過來,攔在玻璃上的一根根鐵條把印在地面上的光影宰割成若干長方形。天花板很臟,一個個被拍死的黑蒼蠅麻麻地貼在上面,屋裡沒有床,身下這塊嵌在水泥地上的木板便是反省號里唯一的鋪位了。

他仰起頭,頭頂上牆面上,幾行用紅漆噴出的整齊的仿宋字映入眼帘。

「只許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如要亂說亂動,立即取締,予以制裁。」

這條語錄,是這幾個月來他接觸最多、最熟悉的一條。《論人民民主專政》、《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南京政府向何處去》這幾篇文章,許多段落他幾乎都能倒背如流了。記得當預審處看守所的隊長頭一次指定他學習這幾篇文章時,他幾乎不能控制住委屈的淚水,爸爸是黨員,媽媽是黨員,他也是,他的一家子,他的一輩子,本來是革命的,是黨的,二十多年的社會存在給予他精神上的自尊和眼下實際處境的強烈矛盾撕扭著他的心,那一刻他竟想到了死,但後來,卻並沒有真的去死,死,畢竟也不是件容易事。

然而,熬十五年,又是什麼滋味?

這才幾個月,他就已經身心交瘁了似的。膠捲的事完了,可現在又把311案件扯出來跟他沒完。如果說,徐邦呈逃跑的責任要他來承當,他是情願承當的,就是定個瀆職罪,他也說不出什麼。現在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也許是真的有罪的,不管怎麼說,徐邦呈是從他手上跑掉的,他要不是大意了,就絕不會有如今的局面。到手的特務又叫他跑了,是叫國家大大丟面子的事,他的確應當引咎受罰。可人們幹嗎非要無限上綱,硬給他戴上通敵的帽子呢?他難過的是,因為這麼一個膠捲的事,他在人們的眼睛里,無論怎樣也不是個好根子了,什麼毒草都能從他身上發出芽來,是的,就是因為出了膠捲的事,人們才懷疑到徐邦呈的脫逃是否另有內幕,才跑到農場來興師問罪的。

審了三天,他第一天就說了,願意認罪,承擔瀆職的責任,疏忽、大意、輕敵、麻痹、手軟、無能,怎麼罰都公平,但他沒有通敵。他不明白,審來審去,幹嗎老是纏在萌萌來看他的事上,非要追問他從前寫給她的那封信呢?這使得他加倍警惕起來,一人做事一人當,加刑吧,我簽字。一扯出萌萌,勢必要把她那個倒霉的家株連在內,搞不好就能興起大獄來!

只審了三天,那些人就再也不來了。磚廠這地方實在太偏僻,太苦,南州市來的人不容易堅持太久。他倒寧願讓他們天天來提審,見見太陽,也不願日復一日地關在反省號里守孤單。還有他的胃,老是疼,好幾天了,只能清水入肚,前些日子那種總也吃不飽的飢餓感現在倒是難得可貴了。昨天早上送飯以後,他強掙著吃了一點兒,胸口和兩肋便脹得難受。進反省號已經多少天了?熬不過的悶熱和比悶熱更難熬的寂寞把日月的行走越拉越慢,過一天活像過一年,他一天天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蒸籠中往下熬,早已記不清過了幾度晨昏,只知道現在是七月份,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了。幹部們彷彿已經把他給忘記了,除了每天有人到這小屋來送兩頓飯水之外,只有早上和傍晚犯人們出工收工的哨音和列隊的腳步聲、喧嘩聲能把一點兒活人的氣息帶進來。安靜,靜得如同到了世界的末日。叫人疲憊不堪的安靜,叫人歇斯底里的安靜,你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小萌,你在哪兒?再來看看我吧,來看看我吧!在苦海一般的寂靜中,他的腦子裡反覆地跳出那張溫柔的臉。他感激她,感激她,而由這感激凝結成的愛護感和責任感卻使他絕不敢在她面前敘述自己的苦處,表示自己的感情。可現在,他後悔了,發瘋似的想再能見到她,哪怕加十年刑,哪怕挨槍子兒,只要能見到她!把自己這幾個月的經歷全告訴她……他真想痛哭一場,在反省號外面,想哭都找不到個沒人的地方!

他費力地坐起身子,說不清是胃疼還是肋巴條疼,已經好多天了,鄭三炮鐵棍般的手指頭彷彿還狠狠地勾在他的軟肋上。他記得那天從探視室一出來,腳下的地彷彿都旋轉起來了,他搞不清是怎樣跌跌撞撞地走回到窯上來的。他想哭,眼睛紅著,可卻沒有一滴淚!他想發泄,他不再是軟弱可欺的孩子啦,誰敢來!

窯上正在歇午,鄭三炮端著個水碗,晃著膀子迎面走來,「哎喲嗬,你們瞧這小子,剛見完媳婦兒,眼睛就直了,嘿。」鄭三炮粗壯的短脖子扭過去,向其他犯人大笑起來。

「哈——」幾個人跟著鬨笑,林士傑臉上的大疤一縱一縱的。

「哎,我說田頭兒,今兒你派兄弟取飯,可算是給了趟美差,我看見那女的了,『盤兒』特亮!真他媽是個情種兒,我告訴你……哎喲!」鄭三炮話沒說完,突然怪叫一聲翻下溝去,他一記有力的拳頭擊在那多肉的下巴上,那隻水碗朝天飛了出去。

犯人們驚呆了,整個工地異樣地靜下來,鄭三炮從溝里爬出來,破口大罵:「好小子,他媽的活膩歪啦,我叫你變棺材瓤子!哎喲!」他沒容鄭三炮站穩就把他又送進溝里去了,拳頭上熱辣辣的,很舒服!

有人尖叫:「這小子是公安局的,會打拳!」

對了!公安局的拳頭,就應該打在這種人的臉上!

田保善怪喊一聲,有四五個人圍上來,一隻鐵鍬重重地拍在他的肩部,他跌坐在土埂上,身體立即被人壓住,只覺得腦袋發脹,嗡嗡一陣亂叫,田保善粗啞的聲音很近,很清楚,「別讓他還手!」數不清的拳頭擂在他的胸部,巴掌抽在臉上,火燙一般。

「你小子服不服?」田保善居高臨下,一臉殘忍。

「不服!」他拼出全部力量喊出這兩個字。田保善不見了,換上鄭三炮猙獰的臉,嘴角上還拖著一條血道子,鬼似的,短粗的指頭鐵棍子一樣勾在他的軟肋上,他眼睛發藍,叫人發昏的疼痛,哎喲!……他的意識遲鈍起來,耳邊一片雜亂的聒噪,不一會兒,叫喊聲悠然遠去,變成了一個聲音。

「他要幹什麼?」這是教導員細細的嗓子。

「他要鬧監,是他先動手的,」田保善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那麼老實、忠厚、娓娓動聽,「您看鄭三波的嘴巴。」

「為什麼動手?」

「什麼也不為,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嘿!就揍人家鄭三波哎。」

「先銬起來!」細嗓門很果斷,「小丁,帶幾個人送他到反省號去,我就知道他要鬧!」

於教導員,你不是個公安人員,你不是!

他還記得,前些天他胃疼,蜷著身子縮在反省號的床板上,丁隊長硬把於教導員拉來看,要求送他到總場醫院去。可於教導員居然當著他的面對丁隊長說:「肚子疼這玩意兒,全憑自己說,檢查也查不出真假來,有的犯人這疼那疼事兒多啦,無非想泡頓病號飯,歇兩天工。上次二隊的劉海順,拿體溫表往熱水杯里插,為什麼?為的是能到總場醫院瞧瞧女大夫女護士去,當了幾年犯人,憋急了眼了。」

「你看看,你看看,」丁隊長指著他,「這是裝的嗎!他又不是演員!」

「我不是說他。你叫醫生來看看也行,醫生說送醫院就送。」

他那時幾乎忘掉了疼,拼著力氣叫了一聲:「我不去!」他不能受這個侮辱!

他這一叫,倒把丁隊長僵在那兒了,於教導員卻滿不在乎地冷笑,「甭理他,這種人渾到家了,好賴不知!」

丁隊長還是把醫生叫來了。所謂醫生,就是廠里的衛生員。一串老生常談的問診,哪兒疼?多久啦?是絞著疼還是脹著疼?吐不吐酸水兒?……

看完,衛生員說第二天下午要帶他去總場醫院做個鋇餐造影。因為做鋇餐的規矩,要空腹一天,所以第二天早上就沒給他送飯,結果連水也忘了送,整整一上午,他渴得嘴巴里又粘又澀,拚命想在舌面和上腔之間碾出星許唾液來往冒煙兒的嗓子里咽。下午到了總場醫院,當一個女護士端給他一杯帶有怪味兒的白糊糊的液體時,他竟像見到了牛奶似的,急不可待地一口氣喝了個乾淨。女護士吃驚地瞪起眼睛,嗔訓他說:「你急什麼,不怕嗆著?又不是什麼好喝的東西。」

從鋇餐造影的第二天,他就一直拉不出屎來,肛門像被什麼東西堵塞了,在馬桶上一次次拚命的掙扎都歸於無效。衛生員來開了一點兒瀉藥,吃下去以後只流出些黃稀便來又是老樣子。他有點受不了了,真恨不能大哭大鬧大喊大叫地發泄一通才痛快,但當他真的張開了嘴巴要喊的時候,卻又覺得出不來聲了。

「快成精神病了吧?」他常常發自內心地產生出這樣的恐懼,這些天,腦子裡出現的種種極端而怪誕的念頭不正是一種精神倒錯嗎?這倒也好,大概真的發了瘋,倒算是進入了超凡脫俗、沒有痛苦的境界了,他心中偶或也有這樣自棄的閃念。但是在心靈的底層,另一種相反的意識卻越來越強硬地滋長和上升起來,那就是活的信念,他要好好地活下去!至於為什麼要活,他沒去多想,只感到在這個信念迸發的時候,腦子裡就會同時想到父親;想到肖萌;想到段科長、大陳、小嚴、小陸和同志們;想到花白了頭髮的施伯伯和江伯伯;想到待人熱情的安成;想到許許多多熟識的人們;想到了自己畢竟是一個實際上同他們一樣的好人,一個有信念的共產黨員,一個並沒有做過惡事的青年。「田保善、鄭三炮、林士傑,他們算什麼東西?可居然還有滋有味兒地活著,我幹嗎要死呢?」他覺得自己虛弱的身體里注入了一股生機,有一刻他竟突然產生了一個壯烈的自我發現,他發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堅強的人!如果九泉之下的父親還能感知的話,他也會說,孩子,你是一個堅強的人!

他要活下去!

大便排不下來,飯卻還要往下咽,一天早上他在一碗清水裡望見自己神形枯槁的臉,知道不吃飯是絕活不下去的。他找出被捕時穿的那雙尼龍襪子,把高粱米裝進襪筒,再把那碗清水倒進去,擠出半碗淡紅色的湯,然後再把湯倒入襪筒,再擠出來,周而復始,一直到把襪筒里的米擠成一團渣子,才把那微稠的湯水喝下去,經過這番加工的「流食」,喝進肚子后大多能從尿里排出來,腹部和肛門便能好受些。這法子沒人教過他,是他的首創。

「嘟——」外面又響了一陣哨兒,該晚點名了。今天的晚點名真短,值班隊長高腔大嗓地講了幾句話,就散了。院里亂了一會兒,漸漸安靜下來。突然,有人向他這邊走過來了,接著就是嘩啦嘩啦的開鎖聲,他一聽見這聲音就緊張。

門開了,他眼睛一亮,是卞平甲!

卞平甲從門外提進一桶清水,對他笑笑說:「你該擦個澡了。今兒輪丁隊長值班,我請示了一下,丁隊長叫以後天天給你送桶水。這天兒,太熱!」接著又坐在他的鋪位上,握著他的手低聲問:「還沒讓你寫檢查嗎?」

他搖頭,他明白卞平甲的意思,如果叫他檢查,那就意味著快放他出去了。

卞平甲握著他的那隻手微微用了用力,然後站起身往外走,他依依地在身後叫了一聲:

「老卞。」

卞平甲在門前站住,「幹嗎?隊長還在外面等著鎖門呢。」

他很想同他說說話,隨便說點兒什麼都行,他實在太需要有個可以交談、可以傾吐的人了,可倉猝間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張了張嘴,問:「今天……幾號了?」

「七月二十八。」

「……」

「我走了啊。」卞平甲一抹身,出了屋門。

到了夜裡,他輾轉反側,腹部的憋脹感越來越厲害,算算,大約已經一個星期沒能排出大便了,肛門被頂得像燒了火,全身冷汗淋淋。在熄燈哨子吹響以前,就已經挪不動步了,這時他突然覺得身體的痛苦和虛弱似乎已經難以使生命維持到天亮,一陣死的恐懼驀地籠罩在心頭。

月亮升起來了。迎門的一面牆壁投上了一層灰濛濛的光芒,門上的玻璃雖然早被取下了,屋裡卻仍舊悶熱異常,幾隻長腳蚊子不厭其煩地在耳邊吵鬧起來。不!他得活!他咬咬牙,側身趴在床上,左手的食指哆嗦著從肛門縫裡深深地插進去,想掏出些大便來。他心驚肉跳地感覺到,指尖觸在一種堅硬的東西上,用指甲摳摳,竟然喀喀有聲,像是塊粗糙的石頭。他把手指再往裡伸,咬緊牙關把這塊堵住腸道的硬東西往外摳,一陣穿心掛肺的疼痛從下往上擴展開來,他不由松下勁,喘了一口氣,又接著用力摳,又一陣頭暈目眩的劇痛使他的意識飄忽起來。也許是昏迷了幾秒鐘吧,當意識又回到他身上的時候,手指感觸到那硬邦邦的東西已經碎成了幾塊,他一小塊一小塊地往外摳,一線熱乎乎的液體同時從肛門裡流出來。在慘淡的月光下,他看清手裡浸著熱血的碎「石塊」,原來是一個星期以前喝下的那缸子鋇液的凝塊。大便終於排下來了,一種非常舒適的暢通感立時傳遍了全身。

他疲乏地癱軟在床板上,望著被門上的鐵條劃成兩半的素月,彷彿生來沒有發覺月亮竟是這麼動人,在皎潔的清輝下,似乎自己的整個身心也同明月一樣爽然不染。他咧開嘴笑了,一個人獃獃地笑了,笑容一直帶到夢境里。

朦朧中他恍惚變成了一個嬰兒,仰卧在搖籃中嗷嗷待哺,兩邊是父親和母親,父親很老,母親卻很年輕,她那麼輕嫻地搖動著搖籃,可這種母性的溫柔卻似乎很虛遠很陌生。父親寬厚的手又撫在自己臉上,臉痒痒的十分舒服,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觸。他想坐起來,投進他的懷抱,身子卻動不得。不知是誰,把搖籃劇烈地搖撼了幾下,彷彿要連他一同撕碎,他張開嘴巴,拚命地呼叫了一聲……

他驚醒了,四周漆黑如墨,耳鼓響徹了排山倒海般的轟鳴,「嗚——嗚——」門外像是颳起了十二級颶風,嵌在地上的床板瘋狂地抖個不停,整個屋子都在抖,在跳!四壁和房頂發出咔喳咔喳的怪叫。院子里,是一片雜亂的喧囂,有人在喊,「原子彈!」但是更多的聲音壓過來,「地震啦!地震啦!」

他驚悟過來,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翻身從床上躍起,沖向屋門,門是反鎖住的,他用力去撞,撞不開,他叫喊:「開開門!這兒還有人呢!」可他的聲音馬上淹沒在四壁的咆哮和門外的狂呼亂喊之中,驚恐萬狀的人們誰還能記起這間小屋裡還反鎖著一個活人?不,這時候人們是不會記起他的!他渾身顫抖地回到鋪位上坐下,向黑暗的四周望去,整個屋子依然猛烈地搖撼著,發出行將倒塌的驚心動魄的巨響,他現在真正體驗到一個人在生命最後一刻的那種絕望了。

「轟」的一聲,一面牆倒下來,碎磚齊展展地向外飛迸出去。他眼前出現了一個大豁口,一股求生的力量推動他猛地站起,連滾帶爬從豁牆的塵霧中奪路而出,往前跑了幾步,便無力地倒在地上。

大地的震動在他的身下漸漸停下來,院子里,赤足赤背的人們在驚惶地奔動,有兩間監房和幾處圍牆塌了,一團一團的人圍在倒塌的房前嘶喊,院子的大門洞開,幾個管教幹部衝進院來,無線電喇叭的聲音旋即壓住了混亂的人聲。

「列隊,不許亂跑!」

「趕快救人!一班、二班,到這邊……」

混亂中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報告隊長!反省號!反省號塌了!」

「哎呀,裡邊有人呢!」

「早跑了!」

「少廢話,趕快救人!」

幾個人影向倒塌的反省號奔過來,領頭的一個高聲呼喊:「周志明,周志明!」

「丁隊長,我在這兒!」他拼足全力爬起來,迎上去。

爸爸回來了,望著客廳里杯盞狼藉的茶几,竟連一句招呼都不同客人們打,皺著眉徑自走進了卧室。這幫時髦的朋友們大概也都感到了一點兒沒趣,訕訕地告辭走了。施季虹拉上天藍色的尼龍窗帘,經過過濾的陽光在雪白的牆壁上映出一片恬靜的淡藍。剛才跳舞時還十分擁擠的客廳此時顯得豁然寬敞起來,也許是在神農街頭條那間打著隔斷的斗室里蝸居得太久了,雖說搬到這幢「復辟房」里已經將近一年,但她對這間客廳的那種初始的開闊感卻彷彿還是簇新的。客廳里的陳設布局和色調基本上都是出自她的審美觀,素雅豪華兼而有之。窗帘是藍色的,沙發套子也是藍色的,她特別偏愛藍色,是因為藍色屬於安靜色,可以減少視覺的疲勞,據說還有降血壓的特效。和藍色相襯,地毯是深紅色的,紅色顯得富麗堂皇,具有強烈的溫暖感和刺激性,使人興奮。屋子一經鋪上這種深艷的尼龍地毯,立即抬高了一格似的,連那幾件略嫌陳舊的傢具也給它襯托得漂亮了。這地毯是上個星期市外辦送來的,原來是加拿大工業展覽會展品包裝箱里用來減震的,展覽會一結束便處理給了市委幾個主要領導,價錢自然是象徵性的。現在的事情就是這樣,你在其位,自會有人巴結你,父親擔任了市委政法書記以後,不但房子問題很快得到解決,連沙發也配套送來了,鑲了菲律賓木的大辦公桌也抬來了,這些事用不著你開口提,自然會有人操持著送上門來,這些人說不定在「四人幫」那陣兒整你整得最凶,現在又拍你拍得最響,一幫小人!

她半躺在長沙發上,順手打開茶几上的收錄機,因為剛才放舞曲,收錄機的音量放得很大,一陣粗獷強勁的音樂便突然爆發出來。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

她一向鄙薄戲曲,對常香玉這樣的名家也不例外。發音就是不科學,靠喊,年輕時還能憑口底氣,一上五十歲,高音就沒了。西洋唱法就優越得多,瞧人家張權,六十歲的老太太了,照樣唱出小姑娘水靈聲兒來。她把調頻旋鈕擰了一陣,看見吳阿姨手裡拿著把掃帚探進身來,便關掉了開關。

「小虹,有人打電話。」

「是我媽打來的?」

「是個男的。」

「噢。」

她站起來走出客廳,來到走廊上,見鬼,電話的聽筒不是明明掛著的嗎,她把疑問的目光向吳阿姨望去。

「哪兒有電話?」

吳阿姨怔了一下,走到電話機前,抓起話筒放在耳邊聽了一下,用難聽的安徽口音大呼小叫起來。

「咦,怎麼沒有了?」

她恍然有些明白了,「你叫我的時候是不是給掛了?咳,你怎麼連電話也不會用,叫人的時候,這東西要放在邊上,不能掛的。」

「哎呀,我,我不知道的呀。那……怎麼辦?」吳阿姨臉上尷尬地堆起歉疚的笑來。

「算了算了。」她惱火地擺擺手,「怎麼辦也沒用了。」她向自己的卧房走去,快進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你把客廳收拾一下吧。」

吳阿姨是從安徽望江縣來的,那個縣份到南州市來幫人做保姆的很多。吳阿姨四十一歲,可農村人老相,看上去足有五十多了。不過手腳還麻利乾淨,飯菜也蠻會做的,她來這兒已經有一個星期了。現在家裡這麼多屋子,爸爸工作忙,媽媽又有病,小萌上了大學,晚上就是回來也埋頭書本,像個張手張嘴的大小姐,不請個阿姨做做家務是不行了。

她關好自己卧室的房門。「電話是誰打來的呢,是盧援朝?他原來說好了明天一早去火車站送我,會不會有什麼變故了?」

走到窗前,窗台上一盆文竹養得深翠逼人,媽媽原來在這兒擺了一隻花里胡哨的瓶子,還插了些紅紅綠綠的塑料假花,全叫她給扔出去了,俗不可耐!大紅大綠純粹是農民的美學要求,擺假花更是小市民的趣味,這種素雅的文竹那些人反倒不那麼喜歡,真是沒治。

透過文竹挺拔多姿的細桿向外望去,窗外的地面上,散落著厚厚的紅葉。這條街的兩側栽滿了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金秋落葉的時節,地面上便如同鋪了一層絢麗多彩的織錦。在她窗前十多米外,是一幢和她家外表相同的房子,整個這條太平街,靠東側全是這樣的房子,因為這是七五年給一些落實政策的老幹部、老知識分子蓋的,所以到現在人們還習慣地稱之為「復辟房」,其實「復辟」這個詞在七五年人們的嘴裡並不是個壞詞,「復辟房」便自然也不包含什麼貶意了。可房子蓋好后,全讓些反覆辟的「勇士們」給佔住了,直到粉碎「四人幫」以後才完璧歸趙。也真湊巧,挨著她家的這棟房子現在是江伯伯住著,他的四個孩子有兩個考上外地大學走了,一個還在部隊,另一個最小的還在東北農村沒辦回來,江伯伯一個人住這麼大一所房子,可能也夠害怕的吧?

不知道又是什麼客人來了,小汽車的車輪聲在門外剎住,門鈴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一會兒,走廊里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老施老宋都在嗎?」

她聽出來,來者是市委政法部的部長喬仰山。喬叔叔原來和他們家並不熟,只是粉碎「四人幫」以後才過從密切起來。他的兩個兒子——喬真和喬笠也成了家裡的常客,喬笠剛剛還在這兒跳舞。喬真和小萌同在南大上學,他學中文,比小萌高一屆,是最後一批工農兵大學生,還是在他爸爸沒恢復工作的時候上的學,大概不會是走後門吧。

「在,小孩兒她爸爸在。她媽媽上醫院看病去了。」安徽人學說普通話,實在太不順耳了。

自從搬到這兒以後,多半是因為那間寬大客廳的引力所致,常常有一幫人來這兒跳舞,她的朋友便驟然多起來,有不少人就是「大喬」、「小喬」領來認識的,大都是些幹部子弟,她同他們交往,做朋友。一起去聽音樂會,去郊遊,去吃西餐,一起跳舞,也參加他們的高談闊論,表面上像是棒打不散,可心裡卻實在看不起他們,有時甚至還討厭他們。這些人總愛做出一身與眾不同的樣子,動不動議論時政,中國、外國、天上、地下,要不就是中央誰誰又怎麼啦,一個個口氣大得很。其實他們的理論見解又有多少感性基礎呢,沒有!有些人愛辯論無非是顯示自己不同凡響罷了,還自稱是什麼什麼「沉思的一代」,真噁心。再不然就男男女女一塊背雪萊的詩,也是臭酸氣。尤其是喬真,不就是個工農兵大學生嗎?有多少真才實學?見著小萌還老愛賣弄他那點兒半通不通的英文,小萌也真愛跟他答對,沒治。我就煩這號人!喬真上次跟我談什麼問題來著,好傢夥,引經據典的,現在大學生怎麼都是這麼個風尚?一會兒貝多芬如何說,一會兒柴可夫斯基如何認為,瞧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當時真恨不得給他一巴掌,少在我面前臭顯,要顯跟我妹妹顯去。喬真喜歡小萌,言談舉止,形跡顯著,喬叔叔也給他提過,媽媽好像也動了點兒意思。上次小萌去自新河「私奔」的那場風波過後,媽媽說過再不管她的事了,可現在這不又管上了?人還不就是那樣,一陣兒一陣兒的。不過,要說樸實好處,周志明比喬真還是強多了,長得又漂亮。喬真呢,倒也不是難看,主要是氣質不好,女里女氣的,奶油小生,還不如他弟弟喬笠有稜角。喬笠可完全是另外一種類型的人,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什麼時候都沒正形,只有跳舞的時候除外,舞迷一個。他不但能跳老派的波爾卡和華爾茲,也能跳探戈和倫巴,今天還表演了一段迪斯科。迪斯科其實並不好看,不過他跳得還挺是那麼回事的。這小子的聰明勁都用在這上面了,能跳,還能講,什麼節奏呀,旋律呀,步法呀,一套一套的如數家珍,他能講出探戈來自阿根廷,倫巴源於古巴,桑巴始從巴西,克里卜索生在海地。這種人,花花公子,要說真學問卻一點兒沒有。可不知為什麼,她一方面看不起他們,一方面又總和他們閑泡在一起,他們要是好久不來,她也會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寂寞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也許自己身上總有些東西同他們相投吧。盧援朝可說是徹底地看不慣他們,看見她和他們在一起便耷拉下臉來,雖然從來沒明著干涉過她的私交,但男人總希望自己的女人安分一些,專一一些,這對女人倒也不是壞事,至少說明他是愛你的,否則,管你跟誰呢!「大喬」「小喬」他們都奇怪她怎麼會找上盧援朝這麼個書獃子,其實他們不了解,盧援朝不是個鋒芒畢露的人,但卻老於世故,工於心計,胸中的城府是極深的,他身上的書卷氣不過是表面現象,表面現象並不是實質,甚至是實質的反面。男人總得有點兒沉穩的氣質,她最煩的就是那種咋咋呼呼的男人!

「對,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去,如果明天他不去送我,那箱子怎麼提得動呢?」

她走出房間,來到走廊里,給941廠盧援朝的辦公室里撥了一個電話,他不在。

「出去了?上哪兒了?」她對著聽筒問。

「他母親又鬧病了,剛剛送到醫院去,這幾天恐怕上不了班。」盧援朝的一個同事挺耐心地答覆著。

果然不出所料,一求他幫忙他就有事兒,她有些惱火地沖聽筒發問:「他弟弟呢,他弟弟在家閑呆著,為什麼不帶老太太看病去?」

對方有點兒不快了,「那我怎麼知道,喂喂,你是誰呀?」

「算了算了。」她煩躁地掛上電話。

看看時間,離吃晚飯還早。身上有點癢,走前該洗個澡,換換衣服。她回到卧室拿了大毛巾,推開了客廳的門。

「喬叔叔來啦。」她先向客人問候了一下,然後說:「爸,我洗個澡。」

「喲,虹虹沒去上班呀?」喬叔叔總是這樣親熱的口吻。

「她跟廠里請了假,想去北京考考中央歌劇院,她媽媽託人給她聯繫上的。」爸爸說。

「哎,原來不是說咱們南州歌舞劇院已經要你了嗎?」喬叔叔一說話,嘴就張得老大。

「她呀,這山望著那山高。要我說,在廠里當倉庫保管員就挺好,倉庫管理也是一門專業嘛,搞好了同樣可以為國家做出成績來。」

「哈哈哈,」喬叔叔笑了,倒是笑得很爽朗,「現在的年輕人啊,可不像咱們老頭子那麼容易知足嘍,我那兩個孩子也是,生活條件那麼優越,還老是這也看不慣,那也不順心,一天到晚發牢騷,不滿意,年輕人嘛,都是這樣的。啊,你什麼時候去北京啊?」

「明天早上走。爸爸。援朝明天有事不能送我,媽叫給何伯伯帶的那一包東西,又是酒又是蘋果,死沉,我可提不動啊。」

「明天,是早上七點一刻那趟直快嗎?」喬叔叔又插話,「正好,我明天早上要到車站去接個人,我叫車子往這兒拐一下,把你捎上不就行了嗎。」

「喬叔叔也去車站?太巧了,謝謝喬叔叔啊。」

兩個老頭兒繼續他們的談話去了,她穿過爸爸的卧室走進了洗澡間。真討厭,這房子當初是怎麼設計的,洗澡間偏偏設在最裡面,洗個澡非得穿過客廳和爸爸的這間大卧室才行,實在不方便。不過從附近工廠里接了熱氣管道,熱水倒是現成的。

她把水調節得比往常熱一點兒,站在噴頭下,讓微燙的熱水長久地從肩上淋下來,剛剛跳了半天舞,現在用熱水一燙,的確很解乏。

喬叔叔還沒走,還在客廳里同爸爸說話,卧室的房門是開著的,說話聲能很清楚地傳到洗澡間來。

「昨天市公安局那個組的討論我去聽了一下,」喬叔叔的聲音就像多聲部的樂句一樣渾厚明亮,「討論得還不錯。看來今後的公安工作,社會治安是個重頭,『四人幫』時期盡抓反革命了,反革命真成了汪洋大海嘍,社會治安沒人管,也沒個法律可循。等過一陣兒中央公布了法律就好辦嘍,一律依法辦事嘛。法律是白紙黑字呀,我看這些年這麼亂,關鍵是沒有法。」

「有法也不依嘛。」爸爸的聲音小得多。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了,萌萌今天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噢,你今天見到她了?」

「是喬真打電話告訴我的。他今天被批准入黨了,在四川酒家請幾個同學吃飯,還專門請了萌萌。」

「入黨,怎麼還要請客呢?」

「咳呀,他們還不是找個借口打打牙祭嗎,哈哈哈,年輕人的事,我們老頭子不管也罷。」

年輕人的事,哼,喬叔叔到底會說話,可爸爸居然沒聽出那番弦外之音來,還在一味地發感嘆。

「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得了,五十年代的時候,他們這麼大的娃娃哪裡敢自己去下館子呀。前兩天我去了一次九仙居,一桌一桌的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成群結隊地去吃,要一大堆好菜。吃不了扔下就走,『四人幫』毀了一代青年,真是不得了呀。」

爸爸總是這一套老生常談,「八旗子弟,不得了呀,」純屬說教。現在年輕人不自己樂呵一點兒,誰給樂呵呀,下了班連玩兒的地方都沒有,你瞧咱們國家那個破電影……她關掉水龍頭,開始往身上打香皂,澡間里頓時飄溢著一股濃郁的馨香。那個蹲監獄的周志明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小萌一直給他去信,可一字迴音也沒有收到,真是多情女子薄情郎,現在她上了大學,大概也顧不上想這種事了。喬真固然有淺薄的一面,但總還是個大學生,家庭教育,生活習慣和我們家都是一路子。不知道小萌心裡是否屬意於他。別看小萌平常溫順老實,其實還真是個倔性子,自己認準了的事兒誰說也不聽,自新河之行便是一證。這幾年還死抱了個宗旨:同情弱者。同情弱者如今也成了一種時尚,誰倒霉,誰挨整,大家就可憐誰,這也算「文化大革命」亂整人的後遺症,這些年除了幾個整人的,幾乎沒有誰是真正的壞人。整人的遭怨恨,被整的落同情,可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不過同情弱者在小萌身上之極端、之絕對,幾乎成了她的一大怪癖了。

「老施呀,我走了。啊呀,我那老伴兒說了好幾次了,什麼時候請你去品嘗一下她的拿手菜呀。」

「有空兒吧,我去看看她。」

腳步聲響動了幾下,又站住,「老喬,還有件事,原來市公安局有個叫周志明的,呃——,他的情況你清楚嗎?」

「周志明……」

「『四人幫』時期給抓起來判了刑的,現在不知道複查了沒有。我上次向馬樹峰問了一下,他說查一查,到現在還沒有告訴我。」

「噢,那個人吶,我記得法院的同志提起過,他不屬於在廣場事件中錯抓的那一批人,所以不在上次釋放的範圍之內。他好像是犯的……是瀆職呀還是包庇壞人呀搞不清,反正是屬於刑事犯罪的性質。法院的同志說,上次他們到自新河農場去複查案件,聽那兒的一個幹部反映,他在抗震救災期間企圖策動犯人越獄暴動,不知道後來查實了沒有。這種問題按理是得加刑的。呃——,如果你關心此事,我直接向勞改局問一下。,現在人手緊張得很,冤假錯案得一個一個地複查平反,怕幾年也弄不完呢。有些人趕著這個風頭,明明有錯誤也鬧著要翻案,情況複雜得很呢。」

腳步聲又響起來,說話聲移出了客廳,消失在走廊里。

熱水從頭上復又淋下,雪白的香皂沫團在腳下散開,她揩乾身子,裹上寬大的線織毛巾,披散著頭髮走出浴室,回到自己的房間。

立柜上的鏡子映出她開始發胖的體形,剛剛浸過熱水的臉泛起兩片潮紅,她揉揉眼睛,不知是浮腫還是已經生了淚囊,眼圍的皮肉顯得有些富餘。真是人未老,色已衰了,將近而立之年還是一事無成。這次去京投考是纏了媽媽一個月的結果。媽媽就恨不得女兒都跟她一樣,一輩子碌碌無為,總想把她那個自得其樂的人生觀在後輩們身上推而廣之,好像女人的本分只是成為男人的助手,幫助男人在事業上有所成就。媽的知識有限,可在這方面,卻能信口舉出許多中外名人的例子,她的那副自鳴得意神態,就像爸爸能坐上現在這個職位全是出於她的功勞似的,其實她若不是掛了塊市委政法書記愛人的頭牌,妻以夫貴,還不是什麼都沒有嗎?她反正是決意不走母親的路子的。她不想做達爾文的妻子埃瑪那種賢妻良母型的女人,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犧牲在丈夫的事業上,她為什麼不能像居里夫人?盧援朝有盧援朝的事業,她有她的事業。如果這次能考上中央歌劇院,就可以再設法把盧援朝也調到北京,丈夫做翻譯家,妻子做歌唱家,相得益彰,互不辱沒。要是能出國就更好了,上次喬笠領來的那個建國,他女朋友就自費留學走了,現在走的可真不少。媽是連南州也不願意讓她離開的,簡直像個封建老地主,恨不得一輩子不出村子,不過也難怪,人上了歲數,當然最怕膝下荒涼的孤獨晚景。可自己也得為自己考慮呀,雖說市歌舞劇院已經答應錄取了,但倘若可以爭取到更好的地位,為什麼不呢?國家歌劇院,這在外國可不得了,英國皇家歌劇院的演員一小時掙七十英鎊,社會地位極高。現在的事算看透了,過去把成名成家、個人奮鬥批得一錢不值,現在又怎麼樣?還不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三十年,就這麼變來變去,把人們都給變聰明了,什麼這個那個的,全是虛的,沒本事就得被社會淘汰,弱則愈弱,強則愈強,虧了前幾年她沒犯傻,還學了點兒聲樂,要不然,還不就得在倉庫窩一輩子!

天色暗了,媽媽也從醫院回來了,就著晚飯吞了一大把紅紅白白的藥片。婦女病、冠心病、腰肌勞損,以前在小破房裡住著的時候也沒那麼多病。他們那個出版社倒是恢復了建制,可她也成了長期病號,索性不上班了。

為了控制體重,晚飯她照例沒敢吃太飽,回到房中收拾了一下準備隨身帶著的東西,不覺有了點兒困意了。

小萌果然沒回來吃晚飯,喬真也真肯下功夫,爸爸不知對小萌的事持什麼態度,他好像還挺關心那個周志明的,也許是小萌托他問的,也未可知。難道她還在留戀著他嗎?這也未免太不實際,退一步講,就算他是冤假錯案,將來平反了回來,可在監獄那種地方染了兩年多,還不知道變成了什麼德行呢。有時候,環境對人的造就簡直是不可抗拒的。他會變得粗野、冷酷、委瑣不堪,說不定還學會了偷、騙、流,都是未可知的事,在那種地方,誰也保不住一身清白。可小萌往往想不到這些,在她腦子裡,周志明還是那個朴樸實實、漂漂亮亮的形象,真是不實際。

「算了,由她去吧,我也不管那麼多了,自己的事還管不過來呢。早點兒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喬叔叔不會忘了接我吧?可別誤了我的火車。」

這一天正是北方特有的那種秋高氣爽的天氣。車窗外,天空湛藍耀眼,初升的太陽把收割后的田野照射得一片燦爛,她的胸臆也格外豁朗起來。

這間軟卧包廂里,連她只有兩個乘客,一個四十多的男人坐在她的對面,衣冠楚楚的像是個華僑。車一開他就埋頭看報紙,一張《人民日報》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

喬叔叔很準時,一早就用車子把她帶到了車站,還介紹她認識了這趟列車的列車長。列車長大約有四十歲了,生了一副廣東人的高顴骨,聽說她是市委政法書記的女兒后,便爽快地把她領進了軟卧車廂,安排了一個鋪位。

這是她第一次坐進軟卧車廂,一種新鮮的舒適感充滿心頭,她竭力做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態,壓制著不讓這種快感露在臉上,可腦子裡卻不由生出許多雜亂無章的聯想來,思緒無端地跳來跳去,一忽兒想到《紅樓夢》里劉姥姥進榮國府,一忽兒想到這一年來隨著爸爸政治上的翻身而在她的生活中發生的種種變化,一忽兒又想到文革初期,她甩著兩條小辮子跟著串聯大軍擠在南來北往的火車上浩浩蕩蕩闖天下……哼哼,那時候坐火車的情形與現在是多麼迥然的兩樣,像她這麼大的女孩子,要是不依賴一幫男同學的幫助,幾乎就沒法從火車的窗口爬上車去。在骯髒的車廂里,所有空間都飽和地利用起來,連行李架上都躺著人,在從北京到上海的那次「遠征」中,她和另一個女同學佔領了車廂里的廁所,在裡面足足鬆快了兩個多小時,任憑人們在外面把門擂得砰砰響。後來每每向別人學說這段「喜劇素材」時,她對自己當時在廁所里那種心安理得的描繪,總能引起聽者的捧腹大笑。她望著眼前寬大明亮的車窗,望著車窗兩旁垂掛下來的勾針窗帘,望著鋪了雪白檯布的桌面上那盞考究的檯燈,似乎怎麼也體會不出當年擠火車時那種浪漫的激情和樂趣來了。她用皮鞋的高跟蹭了蹭地,紅色的地毯又厚又軟,再也不是那種濕漉漉、黏糊糊的感覺了。那劃時代的一切確實都已經過去了,成為一個不堪回首的夢。

「不妨礙您嗎,同志?」對面的中年人掏出一根香煙,彬彬有禮地沖她笑著說。

「不不,」她連忙擺擺手,「我不在乎煙,我爸爸就抽得很兇,我熏慣了。」她邊說邊注意地端詳了他一眼。

中年人穿了一身淺色的西裝,高高的鼻樑上架著一副檔次很高的金絲眼鏡,身材魁梧,面容卻很斯文。他嘴裡輕輕地噴出一股帶甜味兒的煙霧,笑容可掬地放下報紙,向她問道:

「您是去北京?」

「是的。先生也去北京嗎?」她還是頭一次使用「先生」這一稱謂,所以說得有點兒生疏彆扭。

「啊啊,」那人點點頭,大概是被她的客氣影響了,沒有再稱她同志。

「小姐是南州人吧?在哪個部門工作呀?」

「我在南州941廠工作。」

「941?啊,是保密工廠吧?」中年人誇張地做出一個神秘的表情。

「咳,什麼保密不保密的,就那麼回事吧,衛星時代,什麼密呀,沒密!」

「哈哈哈,」中年人笑起來,「小姐說話蠻有意思呀。您這是去出差嗎?」

「不是,北京的中央歌劇院想收我,叫我去試試嗓子。」

「啊,怪不得聽您的聲音很好聽,原來是學過聲樂的。」

中年人說話熱情而有禮貌,給人一種自然的親切感,她很快擺脫開拘束,輕鬆地同他攀談起來。

「先生是華僑吧?」

「不是,我是外籍華人。」

「來旅遊?」

「不,我是里克貿易公司派駐南州市的代表,我姓馮。」中年人從上衣袋裡取出一張名片遞過來,「小姐貴姓?」

她很不習慣地接過名片,「姓施。」

整個一上午都在輕鬆愉快的閑談中晃過去了,中年人性格開朗,談鋒很健。談風景,談氣候,從南州說到維也納,還談了音樂,談了外國的歌劇院和音樂學院,從當代十大女高音到風靡世界的「貓王」和「硬殼蟲」樂隊,所談的話題幾乎都是她感興趣的,她的話也因此多起來。

「沒想到馮先生對音樂還是個行家。」

「噢!那可談不上,我只是比較喜歡一點兒罷了。施同志什麼時候登台演出,我要能趕上機會一定去欣賞。」他不知不覺又稱她為同志了。

「看這次考試情況吧,我估計問題不大。」她心神怡然地笑著。中午,一個年輕列車員走進他們的包廂,通知他們現在可以去餐車用餐,小夥子說話的時候,看也不看她,只把臉沖向西服革履的中年人,顯然是表示正式的軟卧乘客只是他。一股強烈的羞辱感和自卑心膠和在一起從她的靈魂深處冒出來,以前,即便是在當走資派子女的時候,她在精神上也從來沒有這樣自卑過。

餐車對硬席車廂的午餐供應已經結束了,鋪了白塑料布的餐桌被擦得乾乾淨淨,又擺上了花瓶和各色水酒。這趟車的軟席乘客寥寥無幾,所以大部分餐桌都空著。

這是她頭一回跟「外國人」一道吃飯,中年人要了一個辣子雞丁,一個燜大蝦,還要了冷盤和酒,菜不多,可兩個人吃富富有餘。

在她的那幫朋友中,有不少人和外國人有交往。現在交外國朋友也成了時尚,全不像過去那樣躲躲閃閃,生怕沾上「洋」字惹是生非了。連過去人們談虎色變的「海外關係」如今也成了值得四處宣揚的榮耀,甚至成了談戀愛的價碼,別管是什麼醜八怪,只要國外有親戚,立即就會身價百倍,對方也得刮目相看,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連不少幹部子弟也紛紛往外國人的圈子裡鑽營了,喬笠就在南州飯店被外國人請過兩次,以後便常在眾人面前津津樂道那桌面上的奢費和排場,還有吃西餐的那一套紳士規矩,什麼喝湯不能出聲響啊,餐刀不能入口啊;骨頭不能嚼碎呀,擦嘴要「拭」而不能「抹」啊。過去,她一聽到喬笠這類吹噓就感到厭惡,覺得他很下賤,而現在,當馮先生向她端起斟滿暗紅色葡萄酒的玻璃杯時,她一下子又覺得喬笠也是可以原諒和理解的了。

旅途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她很愉快。

列車開過了丰台站,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把手提包放在了床上。中年人又點起一支煙,半仰著臉專註地聽著喇叭里對北京名勝古迹的介紹,聽了一會兒,對她問道:「施同志對北京熟嗎?」

「熟,太熟了,我以前在北京住過很長一陣呢。」

「噢,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可以不可以?」

一個下意識的遲疑在她腦子裡閃現了一下,但很快就消失了。自從爸爸出來工作以後,她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八杆子打不上的「認識人」來求她幫忙辦事了。她早煩透了那一副副討好的笑臉和殷勤的吹捧。可這會兒,雖然還不清楚對方所求何事,但光憑這個人,她也是樂於出力的。

「那怎麼不可以,」她說,「我能辦的一定儘力。」

「我這次除了辦幾件公事之外,主要想到北京各處名勝玩玩,可人生地不熟,施同志要有空閑的話,能不能幫我做個嚮導,我們一起轉一轉?」

「這個呀,沒問題,准能叫您滿意。」她很快活地答道。

「我在前門飯店下榻,唔——,怎麼找你呢?」

她思索了一下,「我住在我爸爸一個老戰友家,他家有電話,」她從自己的電話條上撕下一頁紙,寫上電話號碼,又寫上自己的名字,遞給他,「打這個就行。」

「唉,」中年人收起電話來,不無感慨地說:「回到祖國快兩個月了,事事都覺得很習慣,就是有一點受不了,沒有朋友,太孤單了,想找個說說話的人都難啊。將來你要是一個人出國,准有體會的。」「我還能出國?」她脫口問了這麼一句。

「怎麼不能,我想準會有機會的。啊,要是到了外面,我可以做你的嚮導。」

「馮先生的夫人也在國外?」

「夫人?啊,我們早分開了。」他簡短地答著,並未加任何解釋。列車徐緩地駛進了北京車站,站台上擠滿了接客的人群。她下了車,身體被奔來擠去的人來回撞著,回頭望望,緊挨在身後下車的中年人已被擁擠的人流淹沒。她的胳膊漸漸吃不住手提包的重量,疼得有點兒發麻了,頭上刺痒痒地出了汗,她索性放下手提包,伸手到兜里去摸手絹,摸到的卻是一張硬紙片,拿出來一看,原來是馮先生的名片,在車上她只是倉促地晃了一眼,這時不由仔細看起來。

「歐洲里克貿易公司派駐中國南州市辦事處代表,馮漢章。」哼,馮先生告訴過她,所謂辦事處其實就是他一個人,再下面呢?「地址:南州飯店七一二房間,電話:44071。」名片的另一側寫的是外文,她看不懂,便將它揣回兜里,掏出手絹一邊擦汗,一邊向左右張望著。

「何伯伯他們家沒接到電報嗎?這麼沉的東西,一大半是給他們帶的,也不來接,真討厭!」她煩躁地用手絹在鼻尖上來回扇著涼風。

「嘿,季虹姐姐!」隨著一聲尖細的叫喊,她的肩頭重重地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一個二十多歲的高個子姑娘站在眼前。

「玲玲!」她驚喜地叫起來,「我一猜就是你來,收到我媽媽的電報了嗎?」

「沒收到我怎麼會來?」玲玲是何伯伯的小女兒,像個運動員一樣結實,她一把搶過提包,笑哈哈地說:「你什麼時候燙的頭?真變樣兒了,我都不敢認了。」

「越變越丑了吧?」

「得了,越變越洋了。哈哈哈……」玲玲旁若無人地大笑,她的性格同她粗放的外表倒是極為相似。

她們出了檢票口,在車站右側坐上了二十路公共汽車。汽車轉了兩個彎,便拐上了寬闊的長安大街,她的心懷也為之一寬。

也許用不了多久,她就會離開那光線暗淡、令人窒息的配件倉庫,成為北京國家歌劇院的一名演員,也許,每天上班下班都能在這條世界上最寬最長的大街上往返。她把視線向車窗外伸展出去,坦蕩筆直的長安大街彷彿展示著她的廣闊未來,歌劇院現代化的排練廳在眼前一跳一跳的——嶄新的練功架,巨型的大鏡子,那鏡子像個寬銀幕似的佔了一面牆……將來總會有機會上電影的,她最適合那種自唱自演的角色,還有……咳,不用想那麼多了,只要進了那個金光閃閃的門檻,憑她的天賦和刻苦,將來在事業上有所建樹是不難的。對了,還可以出國,作為中央直屬表演藝術團體,出國的機會決不會少。重要的是得控制住別再胖下去了,演歌劇不同於獨唱,形體和嗓子是一樣要緊的……出國,哦,小時候還以為哪兒都沒中國好,現在,真他媽想出去看看……他們一般在哪裡演出呢?天橋劇場還是民族宮?……

她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幻想,實際上都是八字沒一撇的事情。但幻想並不是壞事,特別是她,現在正是需要幻想的時候,幻想常常會成為奮鬥和起飛的動力,人沒有幻想就完了。

當然,幻想有時也會被現實擊碎。在何伯伯家安頓下來以後,她第二天便按照媽媽給的地址找到了中央歌劇院。這是一座挺大的院子,大門口還有兩個解放軍戰士在站崗,她的心激動得怦怦跳起來。

「到底是國家級劇院,門口還設了崗。」她津津有味地琢磨著,順著院子里一條弧形的馬路來到劇院的樓門前,不由得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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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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