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恥辱與逃亡

第一章 恥辱與逃亡

韓國的燕山王朝,建於14世紀末,這個朝鮮族裔的邦國之王延續了其500餘年的統治,一直到20世紀,歷經了27任國王。我們的故事發生在16世紀初,故事最初的發生地點是燕山王治下的朝鮮小城,這是一個近似於南方小鎮的地方,或許是因為碰上了什麼喜事吧,只見這一天,鼎沸的人聲和喧天的鑼鼓聲把這個小小的地方震得似乎都要翻了天一般。

逃離戰亂和瘟疫的人們,在平靜的國土上快活地生活了數十年了,富足的貴族和地主們正在他們的領地上盡情地享用着人生的盛宴,他們食前方丈、擁雲攏翠。即便如此,貪婪者猶覺不足,他們為了滿足自己日漸挑剔的感官刺激,往往不惜工本、費盡心思去搜羅全天下各色雜耍戲子,別無他圖,但求一樂耳。

瞧,又一出熱鬧的把戲在地主家寬敞的庭院裏上演了。只見戴着各色面具的小丑背插著五色旗幟,隨着鼓點的節奏,敏捷地在場上表演着各自的絕活。來往行人無不被這熱鬧有趣的表演吸引,紛紛進院駐足觀看,只聽得讚歎聲、鼓掌聲響成一片。

忽然,場上小丑的動作越來越快,伴奏的鼓點也變得越來越緊湊,表演的難度越來越高,圍觀人們的掌聲也被小丑們誇張的表演撩撥得越發起勁。喧鬧聲把地主家正在舉辦的露天宴會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

不遠處坐北朝南的主台上,端坐着形色萎靡的地主,地主身穿精工製作的長袍,雖然服飾色澤鮮艷、選料上乘,可是配上他那滿臉油脂和渾濁的眼珠,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隻貪心不足、令人噁心的癩蛤蟆。此刻,這隻癩蛤蟆正用無精打採的鼠豆目光看着眼皮底下的小丑表演,似睡非睡。與地主的神情相映襯的,卻是他面前宴桌上,那些密密麻麻地擺滿著的各色各樣的水果和菜肴,看起來新鮮艷麗,滿噹噹的桌子上簡直再也放不下任何一樣東西了。遠遠看去,就像是美麗的花圃中趴着一隻癩皮狗。

隨着鼓點的驟然密集,有經驗的觀眾知道,該是「象帽」出場的時候了。在這裏有必要向大家介紹一下「象帽」。「象帽」指的是那種帽子頂端有一個長短不一橫桿的舞者,舞者會將橫桿的一軸固定在帽頂的旋轉螺絲上,而將橫桿的另一端拴上一條綵帶。當跳「象帽」舞時,舞者自然地搖晃起頭和脖子,於是頭上象帽的橫桿開始擺動,把上面的綵帶揮動起來。這在當時的朝鮮是一項非常受老百姓喜愛的表演活動。它之所以得名「象帽」,或許是因為表演時所用的那根綵帶與大象的鼻子有點相像的原因吧。

地主的庭院裏,小丑們排成兩列,一邊轉着頭上的象帽,一邊擊打着手中的小鼓,步伐緩慢地走進場內,來時就如一陣潮水,正當人們猜想着這麼多的小丑將會集體表演一個什麼樣的節目時,卻令人意想不到地,只在頃刻之間,這些小丑又如潮水般地向後退了開去。就如沙灘上的海浪潮汐過後會留下一兩顆晶瑩的貝殼,而這些小丑如潮水般退開后,庭院當中卻留下了一位小丑,只見這位小丑頭上戴着的象帽比任何人的都長。沒有半刻的猶豫和停留,那名最受人矚目的小丑就向周圍的人們展示起了自己的絕藝。

在這個時候,村落中的那些小孩們無疑是最開心的,他們無憂無慮地圍着榻榻米,嬉皮笑臉地看着場上小丑的表演。小孩們之所以那麼開心,一是因為他們生性愛熱鬧,看錶演簡直就像過年一樣令他們樂不可支;而第二個開心的理由,則是因為他們每個人的手中,都抓着一個顯得特別大的熟土豆。也只有在這樣喜慶和「隆重」的日子裏,孩子們才能吃到這個地主賞給他們的土豆。孩子們一邊伸出舌頭把粘在嘴角的土豆屑舔乾淨,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場內小丑的表演。

場內的小丑彷彿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又彷彿若大個院子裏只有他一個人似的,忘我地搖動着身體,擺出各種各樣的舞姿。而散去的那些小丑們,則忽聚忽散,有時是伴着歡快的音樂集體而舞,有時則偃旗息鼓一動不動,但惟一不變的一點就是場地中心的那一個有如精靈般的小丑絲毫不受影響和阻礙地自由發揮着。

忽然,那些頭戴象帽的小丑們又如漲潮湧聚過來,緊緊地圍成一圈,其中的五六個小丑開始集體轉動起頭上的象帽。院子裏的人們無不用稀罕的眼光望着他們,他們顯然都在好奇:這些小丑那麼緊貼著轉動象帽,長長的象帽怎麼會不纏在一起呢?

雖然很多地方的玩法都不一樣,不過」南寺堂」的表演卻風格迥異。」南寺堂」比較受歡迎的節目有以下幾個:其一是小丑把木偶套在手上表演木偶劇;其二是用細長的木棒舉著圓盤、臉盆、小碟等圓形物品,然後將這些物品自如地在空中轉圈或拋落。還有直接在堅硬的地面上進行翻跟斗等表演的玩法,以及小丑直接戴着面具出來表演節目和在吊繩行走等等。像剛才小丑們表演的象帽舞就是「南寺堂」常見的玩法之一。

普通老百姓當然分不清哪些戲班是「南寺堂」,哪些戲班是「北寺堂」,但只要有熱鬧,他們是從來都不會錯過的。瞧,這會地主家門前的空地上,前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就連一些害羞的婦女也隨意地坐在場外,連連拍手叫好。

這樣大規模的露天宴會,在這種偏遠的山區是難得一見的,更何況這一次的表演還是由大名鼎鼎的」南寺堂」表演的。此時此刻所有的人們都被場內歡樂的氣氛所感染,暫時忘記了生活的艱辛、疲勞和飢餓。在溫暖和煦的陽光下,豐盛的餐桌和小丑們精彩的表演,足以使人們忘記一切煩惱。

隨着鼓聲不斷加劇,人們忽然發現一個穿着妖艷的小丑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一條高高懸起的繩子上。只見吊繩上那個小丑戴着一個女人的笑臉面具,也就是人們俗稱的新娘面具,面具上面塗滿了脂粉。更讓人感興趣的是,這個小丑上身穿着韓國傳統的服裝——彩色坎肩,下擺微微露出了他那纖細如柳的腰肢,苗條的曲線似乎比女人的還要美麗百倍。正在人們看得出神的時候,這個貌似美人的小丑卻嫵媚地抬手整理了一下髮飾,只聽那濃妝艷抹的新娘面具下,傳出嬌媚而迷人的聲音。

「站在這麼高的地方,我都感覺我的下身好涼爽啊!」

吊繩上的小丑掀開臉上戴着的新娘面具,露出睡蓮般白皙而美麗的臉龐。原來是這個戲班裏專門負責演女人角色的孔吉。他不僅年紀小、長得漂亮,就連平時的一些行為舉止也有些類似於女人,因此戲班裏的班頭往往安排他在表演的時候扮演女人的角色。

此刻,孔吉正妖媚動人地用她那纖纖秀手輕捏合竹扇,蕩來蕩去地在吊繩上走着。雖然他是一個男人,但他似乎有一種魔力,只見他用手拿着合竹扇徐徐一指,已讓整個庭院裏所有的觀眾都感覺到呼吸緊張、面紅耳赤。在場者無論男的、女的;還是老的、少的,無不被眼前這個天生尤物的麗質仙顏給震撼住了,看着他那動人的容顏、嫵媚的身姿、勾人的眼神,都讓人不由得產生一親芳澤的衝動。

雖然孔吉手中合竹扇的扇紙已經破爛不堪,可是卻絲毫也沒有影響孔吉的心情,他依然興緻勃勃地在那裏搖著合竹扇,顫巍巍地在離地足有數米高的吊繩上來回地走着。正當眾人看得如痴如狂的時候,不曾想場外卻有一個戴着紅臉面具的小丑大搖大擺地走進場內。

紅臉小丑一來,場邊樂師的鼓聲也隨即一變,合著他的腳步變化起來。剛剛出場的紅臉小丑動作無比嫻熟,在滿場的小丑中明顯可以看出他的演技無人能及,他的舞步猶如鶴立雞群,即便他與眾小丑一樣矇著臉,也會顯得與眾不同,讓人第一個認出他來。

只見戴着紅臉面具的小丑用手中的扇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停住了腳步,隨即收攏扇子指著吊繩上的小丑,面帶驚色,對一旁伴鼓的小丑問道:

「喂,梅虎。上面盛開的那朵花是什麼花?」

「梅虎」是主角小丑與那些在旁邊伴奏的人聊天時的俗稱。一般來說,「梅虎」二字一出,繩上行走的情景劇表演就馬上要拉開帷幕了。

在吊繩上行走是比較危險的玩法之一。小丑不僅要在一條繩子上行走自如,還要隨時和旁邊的「梅虎」進行交談。如果他一不小心從繩子上滑落的話,輕則斷手斷足,重則危及到生命。

這句紅臉小丑本名叫做長生,在他剛出場的時候,本來是戴着紅臉面具扮演地主的角色的,現在他藉著和「梅虎」說話的時機,逐漸地把觀眾的注意力從剛才比較熱烈奔放的象帽舞蹈引向場地中央走吊繩的節目中來。

觀眾們看到如此新奇的玩法,自然無比興奮,在眾多觀眾的起鬨聲中,「梅虎」故意嘲笑長生道:

「啊?你竟然連梅香都不知道?」

長生瞪着圓圓的眼睛,驚訝地說道:

「哦呵,難道是開城裏名聲遠揚,無人不曉的第一名妓梅香?還真妖艷啊,姿色也夠嫵媚。」

長生一邊把滿臉麻子的紅臉面具向上推開,一邊信口開河地說道。只見面具下露出的臉雖然黑黝黝的,嘴角處也有一個大疤痕,可是卻並不讓人覺得兇惡,反而更增加了幾分男子漢的魅力。長生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表示他對這個梅香妓女垂涎三尺,那吞口水的聲音極其之響,就連旁觀的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喂,聽着,我來調戲調戲她,你給我來一段鼓聲助興。」

場邊的「梅虎」聞聲高高地舉起手中的鼓棒,狠狠地擊打着大鼓。隨着震耳欲聾的鼓聲,其餘的小丑也隨即喊道:

「嘿呀!」

聽到眾小丑的哄叫,長生顯然受到了鼓舞,他洋洋得意地從吊繩的另一端踏了上去,搖搖晃晃地向上走去。他腳下的繩子似乎非常有彈性,隨着他的腳步一上一下地晃動着,周圍的人們看到這一幕都深吸一口氣,彷彿心跳也跟着他腳下的繩子顫動起來一般。不知道什麼時候,長生已然走完了這段危險的路程,踏上了高高豎立着的一根柱子上。這裏與孔吉站立着的柱子之間,只有一根繩子相連接。

長生遠遠望去,只見孔吉站在兩根交叉的柱子之間,調皮地收攏扇子,輕輕拍打着自己的下顎。隨即抬起他那白皙的下顎,嬌聲說道:

「你們快來看那膽大包天的傢伙。你以為這裏是什麼地方,竟敢隨隨便便爬上來?」

他的下顎塗上了厚厚的脂粉,把本不明顯的鬍鬚掩飾得一絲不露。

「哦呵,這丫頭的話怎麼這麼難聽。我就是這個大房子的主人,小丫頭!」

長生徑自站在原地,對着嘲笑他的孔吉大吼道。孔吉的雙眼極為細長,彷彿是用一根細筆描上去的一般。忽然,孔吉的雙眼中露出調皮的目光,指著晃晃蕩盪的長生說道:

「看你那長相,明顯就是副賤民的模樣。難道以為隨便找身道袍披在身上,就能變成一位大人嗎,你個臭小子。」

長生大怒,又一次大吼道:

「你這丫頭的眼睛難道是長著吃飯的嗎?不信的話看我給你露一手大人們走路的姿勢,你給我好好看着吧。」

長生用被太陽晒黑的右手緊緊地抓住扇子,隨着伴奏的太平簫聲,大步地在繩子上行走着。趁這個時候,孔吉捲起裙子,沿着下垂到地面的繩子滑落到地上。看到這個情景,長生似乎非常生氣和着急了,只見他用一隻腳彎曲著踩在繩子上支撐著身體,另一隻腳朝着天空高高舉起,立在繩上發獃。隨即,他的身形立即變得搖搖晃晃起來,異常危險,彷彿隨時都會從繩子上掉落一般。

觀眾們都驚得大聲呼喊起來,看來長生是進退兩難了,往前走追不上孔吉,往後走又會丟人。長生裝作有些無奈地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

「哎喲,剛才因為覺得這段距離很短,所以才放心地踏上了這根繩子,沒想到竟然這麼遠,差一點就臉面盡失了。」

這個時候,孔吉已經來到下面的榻榻米處,仰頭望着長生所在吊繩的位置,煽風點火地嘲笑道:

「你慢得就像老牛拉犁,像我這樣美貌如花的美人怎麼等得及呢,沒辦法啰,我只好另找郎君了。」

看到像女孩一樣柔弱的孔吉竟然說出這種話,旁觀眾人哄堂大笑。長生機警地搶過話頭,說道:

「我這次露一手別的步伐給大家瞧瞧,就是這個丫頭偷漢子時被人發現,然後就拚命逃跑時的步伐。你這個丫頭也好好看着吧。」

只要一踏進表演場,長生就立即變得既狡猾又厚臉皮。他一說完這番話,就做出一個把裙子捋到腰間的動作,隨即又裝成一位婦女,用小碎步在繩子上快速行走起來。榻榻米周圍傳來了陣陣驚嘆聲。現在,才是他們真正的表演。現在身手如此敏捷的長生與剛才那個搖搖晃晃走吊繩的長生根本就不像同一個人,他竟無一絲搖晃地迅速走完了這段繩子。

「還以為你會像一個臭鴨蛋一樣滾落下來,沒想到還真有一套啊。」

孔吉一邊在蹋蹋米邊伴舞,一邊指著吊繩上行走的長生笑罵道。他低沉的聲音彷彿就像還沒有脫離變聲時期的童聲一般,沒有人可以僅從聲音分辨出他的性別。再加上他眼圈周圍塗上的脂粉、那嫵媚的神態都使他像極了一個艷色女子。坐在主位上的地主就像一個癩蛤蟆一樣,口水垂涎欲滴,貪婪地望着孔吉若隱若現的纖細腰部。

每次孔吉因為舞蹈需要而輕輕回頭的時候,眼睛裏都會露出嫵媚的笑意。再加上孔吉那色澤鮮艷的嘴唇、高而孤雅的鼻樑,無不如觸電一般深深地吸引着地主。

「這次,我露一手絕技給你看看。如果你認為我玩繩子的功夫還過得去的話,那今天晚上,丫頭你就得讓我好好看看你床上的本事噢!」

長生分開雙腿跨坐在繩子上,一彈而起,然後落下,接着又彈起,在彈和落的過程中,還配上觸目驚心的翻跟頭表演,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彈跳之間,長生臉上戴着的紅臉面具彷彿也在蔚藍的天空中畫出了一條美麗的紅線,隨着鼓點的加劇,長生的動作越來越快,彈跳的高度和弧度也越來越壯觀優美。見長生在吊繩上表演高難度的動作,孔吉亦妖艷地把大鼓放在肩頭,一邊敲一邊在場上跳着舞,給長生助興。漂亮的孔吉上身穿着粉紅色的韓國傳統坎肩,下身穿着大紅色的裙子,舞蹈的時候竟比一個絕色的美女還要令人痴狂。

過了半晌,孔吉覺得長生該休息一下了,隨即就嫵媚地說道:

「哎喲,你這個臭傢伙。小心你那雙腿之間的兩個村子,變成一個村子啊!」

「哎喲,你這個不要臉的丫頭。我那裏是兩個村還是一個村,你管得着嗎?不過我倒是覺得膀胱癢得難受,得先去撒泡尿。等會兒我再陪你繼續玩。」

長生分開身上穿着的道袍,把手伸進褲襠里。孔吉看到此處,不禁大罵道:

「你這個傢伙,你以為這裏是什麼地方。竟然敢在這麼多大人面前……」

一邊罵,孔吉的腰一邊一陣搖擺,那白生生的腰姿不禁晃花了地主的眼珠。

孔吉不等長生接話,只待鼓聲一停,他就又把話鋒一轉,笑眯眯地說道:

「你這個傢伙,有本事的話就趕緊把那傢伙拿出來跟我的配一下吧。」

場上又一次傳出了爆笑之聲。小丑們的鼓聲變得急劇起來,長生依舊搖著扇子在繩子上自由自在地行走,看得出來,這種在常人看來高難度的危險動作,在長生眼中,卻是小菜一碟罷了。孔吉亦是個人來瘋,他在狂放的音樂和鼓聲中,興高采烈地肩背着大鼓在榻榻米上柔美地轉着圈。他那大紅色的裙子彷彿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花朵,他那優雅的舞姿就如一曲動人的音樂,看得地主的眼珠都快凸出來了。

現在,地主的注意力已根本不在場上眾小丑的表演內容上了,他那貪婪的目光緊緊地盯在孔吉的身上了,他那渾濁的雙眼就如加了興奮劑的死魚,放着色迷迷的紅光。半晌后,他忽然把管家叫了上來,一邊用那渾濁的雙眼依然死死盯着孔吉,一邊低聲對管家吩咐着什麼。而那個管家則連連點頭,奴性十足地殷勤答應着。

雖然場下那些傻哈哈的老百姓並不明白、也不會關注地主的這些舉動,但對於長年在各個州巡迴演出的民間雜技團來說,碰到這樣的主顧作出這樣的舉動簡直是太正常了,地主的行為和吩咐管家的一幕,正巧被繩子上的長生看到了。確實,這樣的交易已經不是發生一次兩次了,因此長生一眼就看出地主的目的。

剛剛還興高采烈地在吊繩上來回表演的長生突然停下了腳上的動作,固執地在吊繩上坐了下去。他無比憤怒地把紅臉面具往上一掀,狠狠地朝地主的方向瞪了一眼。

旁邊的觀眾還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呢,他們只是以為這也是表演的一個步驟呢。旁邊的「梅虎」們亦是不明就裏,他們把正在彈奏的音樂戛然而止,木木地看着高高在上穩坐吊繩的長生。

長生對外面的一切變化都不管不顧,只是耿然地又把面具拉了下去,把臉別向另一個方向,並且就保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這樣僵著還不到五秒鐘,長生就緩緩從吊繩上直接滾落到榻榻米上。看不出他是故意掉下來的,還是演出中的意外。

燕山王統治期間,民間表演一度非常風行,而這種走吊繩之類的高難度表演又非常受老百姓的歡迎,故而在表演中小丑受傷以至於殘廢、死亡的事故亦是在所難免。因此,熟知劇本編排的孔吉當然知道他現在所碰到的變故意味着什麼,因為劇本中並沒有安排長生從吊繩上掉下來呀,難道……

孔吉大驚失色,他跟長生可是相當鐵的朋友啊,現在長生居然在表演中遭遇不測,那可怎麼辦啊!長生從吊繩上掉下來,孔吉第一個反應就是腦海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猛跑向躺在地上的長生,大聲地呼喊著:

「長生!長生!」

可是,待孔吉剛跑到長生那,還未等他去試長生的氣息,長生卻像個沒事人一般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一邊拍着衣服上的塵土,一邊狠狠地盯了地主所在的大廳方向一眼,隨即又低聲咒罵着離開了表演場。

一間破舊的茅房,這是地主家為」南寺堂」臨時安排的住處。

回到住處,小丑們都在唉聲嘆氣,他們沒想到今天大好的開頭卻鬧了個如此差的結尾,雖然大家闖南走北,見過的世面比誰都多,但畢竟不願意自己參與的表演被別人認為沒水平,而更重要的是,沒水平的表演往往讓他們拿到很少的工錢甚至拿不到工錢。但大家也沒有發什麼牢騷,因為這回捅婁子的是團里說話比較有分量、表演技巧最強的長生,平時大家相處得挺好的,這回當然不會因為演砸了的事而去抱怨他什麼。

但看得出來,長生和孔吉兩人卻都有些鬱悶,他們倆靜靜地坐在茅房的一角,一聲不吭,低着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們的頭頂,則是那個紅臉小丑和新娘的面具,它們緊緊挨着,兩個面具面對面地掛在牆壁上,親切無比,面具的額頭幾乎都快碰在一起了,彷彿他們就是天生一對似的。

「咣當!」

一聲巨大的、帶着滿腔怒氣的踹門聲在耳邊響起,門口出現了」南寺堂」的班頭。只見他手裏端著一竹蔞土豆,怒氣沖沖地走進房間,狠狠地把手上的竹蔞扔到了地上。

「……不是說這裏的主人要給我們擺一桌的嗎?就這麼點哪夠人吃啊……」

見到無滋無味的土豆,其中一個年長的小丑終於忍不住了,他沖着班頭髮起了牢騷。可是他話剛說到一半,就被班頭那冰冷漠然的目光把話頭給憋了回去。班頭的目光冰冷刺骨,只要和他對視,就讓人如墜冰窖一般難受。

「你應該慶幸這裏的主人沒有把我們趕走。趕緊給我吃!」

屋裏的小丑們紛紛向坐在角落裏的長生投去惡狠狠的目光,隨即每人從竹簍里拿出一個土豆吃了起來。長生和孔吉並排坐在牆角處,在黑暗中,長生的目光竟顯得閃爍不定,彷彿烈火般燃燒着。班頭故意沒有去看長生的目光,徑自把目光投向孔吉那裏,用眼神示意他出去。孔吉那潔白的臉龐瞬間變得僵硬起來,彷彿就像是石膏一般。儘管如此,他還是默默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長生那粗糙而有力的手掌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去。難道只要有人給你飯吃,你就什麼都可以賣掉嗎?」

長生那粗糙的黑髮映入孔吉的眼中,同時映入他眼帘的還有長生那袖口處破洞的地方露出的手臂和手臂上面的血管。看到這些,孔吉的心裏一陣顫動,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長生緩緩地把頭抬了起來,用低沉而滿是怒火的聲音接着問道:

「難道你就這樣生活下去嗎?」

聽聞此言,班頭的目光變得猙獰無比。

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可是因為一直在堅硬的地面上翻跟頭的緣故,班頭的肌肉還是非常堅硬有力的,他在團里一直是說一不二的,沒有哪個小丑敢向他的權威挑戰,不管是否打得過對方,只要他認為對方該死,那就會下死力去揍那個倒霉的小丑一頓,為了混口飯吃,團里至今為此還沒有哪個小丑敢對班頭還手的。

見長生居然敢阻止他的安排,怒不可遏的他猛然朝長生踢去,把他踢倒在一邊,隨即就開始狠狠地用腳尖蹂躪他。這個時候,誰也無法、誰也不敢阻攔盛怒之下的班頭,而那些懦弱的小丑更是低下了他們膽小怕事的頭顱。

「住手!」

猶如一聲霹靂,破舊的茅房裏頓時迴響起孔吉那還帶着點孩子氣的半哭半叫的聲音。直到這個時候,班頭才怏怏地收回了腳。雖然怒火還沒有消失,可是只要孔吉聽話,他並不想繼續難為他們,畢竟,孔吉現在是」南寺堂」的搖錢樹,他可不想這麼早就把他給得罪了。

看到班頭停了手,孔吉落寞地轉身,欲走出房門。可是,長生卻沒有因為挨了打而放棄對孔吉的勸阻,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前猛撲過去,抱住了孔吉的雙腿。經過雜技團班頭的蹂躪,小丑們看到長生的身上已是處處傷痕,而現在,他居然還不顧死活地用儘力氣去抱住別人。

見長生如此倔強,雜技團班頭又急又怒,他大聲訓斥道:

「放不放?你算什麼東西?孔吉自己都說要去,你算什麼東西,竟然還敢在旁邊唧唧歪歪?」

班頭一邊罵着,一邊狠狠地舉起他那鋼鐵般堅硬的鐵拳,如雨點般地向長生打去。

「啪,啪啪啪……!」

長生沒有反抗,逆來順受地承受着這頓毒打。

終於,他受夠了這樣的屈辱和罪惡,他決定和班頭以及這樣的生活做個了斷,只見他忽然站了起來,用憤恨而狠毒的目光凝視着班頭,大吼道:

「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讓孔吉再去賣身了!」

班頭嚇了一跳,愣了片刻,隨即大怒,直接把長生提了起來,扔到了房內的一個角落。

「你這個臭小子!你還想讓我們全都餓死啊?想死的話,那就你一個人去送死!你小子知道你這是在哪撒野嗎!」

在茅房的門口,孔吉依然默然不語地靜靜站着,此刻的他,顯得無比地無助和絕望。

孔吉用一根硃紅色的頭帶綁着頭髮,他的臉龐本是非常秀氣的,可是現在卻隱隱有着一絲陰影。在燈光的映襯下,就連長長的頭髮也在他的臉龐上留下了一片黑黑的陰影,或許,這就是他心情的寫照罷。

聽到班頭的拳腳落在長生身上時的那種聲響時,孔吉彷彿自己也遭到鞭打一般,雙肩一陣聳動。半晌后,孔吉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但他仍舊向門口走去。長生看到此景,立即不顧班頭對自己的拳打腳踢,拚命跑到門口,張開雙臂,攔住了孔吉的去路。班頭大怒,直接從旁邊抄起一根木棒,又沒頭沒腦地向長生打去。每次木棒落到身上的時候,長生都覺得五臟六腑一陣顫動。即便是這樣,他依然執拗地不肯讓開一步。

長生嘴角處的傷疤一陣抖動,雙眼也彷彿要向外噴火一般怒視着班頭。班頭再也忍不住了,只見他從旁邊舉起一個沉重的銅鑼,重重地打在長生的後腦上。至於這個銅鑼的重量,恐怕就算是一個壯漢也很難用一隻手舉起它。比孔吉的眼珠還要漆黑的黑暗向長生襲來,他無力地滑倒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長生猛然間清醒過來。他用急切的目光掃視着屋內,可是卻沒有發現孔吉的身影。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紅臉面具旁邊。傍晚的時候還掛在那裏的新娘面具此時卻已經不見了,只有紅臉面具孤獨地掛在那裏。屋內,還有一個年長的小丑沒有睡覺,而是在面前放着一瓶酒,正自酌自飲。他看着長生焦急的目光,自顧自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小子,在現在這個世道,為了不餓死,甚至連老婆都是可以賣掉的。現在就是這樣的世道。你又何必要插手別人的生活,無緣無故地討了一頓毒打呢?」

長生沒有回答,只是茫然地盯着原來掛着新娘面具的地方。忽然,他的腦海中掠過一個可怕的想法,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慄,簡直要讓他發瘋了。

「孔吉戴着新娘面具,難道是去伺寢了嗎?!」

這個可怕的想法一經產生,長生就感到自己不能在這個破房裏呆一分鐘了,屈辱的想法使得長生連後腦傳來的陣陣疼痛都拋在腦後,便急忙向地主居住的後院奔去。

雖然這是一個小村鎮的地主,可是他的房子卻非常大。從小丑們住的地方奔到地主的卧室,少說也要跑好幾分鐘。因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長生心急如焚,恨不得背生雙翼,直接飛過去。他在奔跑的路途中一遍又一遍地想:

「那個噁心的臭傢伙,該不會已經侵犯了孔吉了吧?」

長生從來都認為小丑應該憑着自己的精湛手藝餬口,他非常厭煩孔吉現在所處的這種情況。當然,他更恨這個雜技團的班頭,因為他經常為了一點私利而讓孔吉去滿足那些有錢人的骯髒慾望。

事實上,這種現象在「南寺堂」派雜技團中屢見不鮮。「南寺堂」派的身影遍佈各地,浪跡四方,專門在各種露天宴會表演節目。一般來說,每一個團體都會帶着一個長相俊秀的少年,而這個少年則會負責所有的女性角色,偶爾還要賣身。這是因為賣身的價格,遠比表演費昂貴許多的緣故,故而這些首領往往會熱衷於讓雜技團里的俊秀少年去滿足地主的畸形要求。所謂因為積習難改,幾乎沒有一個雜技團能夠潔身自好。這些雜技團體都是在朝鮮八島各處流浪的流動團體,很多團體的首領都沒有閑錢去找妓女,因此很多人都會找自己麾下的俊美少年滿足自己的獸慾。

但對於長生來說,這簡直就是罪惡的交易,他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好朋友成為這種罪惡交易的犧牲品。

長生氣喘如牛地一口氣跑到了後院,幸好,主人家裏卧室的燈還亮着。長生猛地把門推了開來,他看到那個地主雙眼放出色眯眯的光芒,正在脫孔吉的上衣,而孔吉的臉上正戴着那張新娘面具。

每次地主那毛茸茸、皺巴巴的手掌碰到自己的皮膚時,孔吉都會感到一陣噁心,可是孔吉卻死死壓抑著自己的噁心衝動,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任他那毛茸茸的手掌在自己的身上遊走。這就是孔吉在「南寺堂」派的生活中學會的生存法則。

可是,長生踹門而入的那一剎那,孔吉大吃一驚的同時心裏還是感到了一陣羞恥。他的後背和肩膀已經裸露在空氣之中了。情急之下,孔吉急忙把上衣穿在了身上。

「出來!」

長生大吼道。可是孔吉卻沒有辦法出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出去的話,迎接他們兩人的命運將會是什麼。這個時候,就像小時候一樣,長生那沉甸甸的手抓在了孔吉的手上。

「起來!」

「放手!」

孔吉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面對長生的救場,他居然斷然選擇了拒絕。最後,更索性就背對着長生坐到裏面。孔吉知道,就算現在他跟着長生出去了,也沒有辦法在眾多僕人的層層包圍中逃出這所大房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情況,也知道後果。

而相反,如果他現在就停手的話,至少性命可保無憂。只要自己閉目堅持一個晚上,就萬事大吉了。在孔吉的生存哲學里,從來就沒有過「反抗」這個字眼。當然,他不能也無法讓長生冒這種無謂的危險,這動輒就會讓長生失去寶貴的生命。

那隻好色的癩蛤蟆碰到這等子倒霉事,便急急忙忙地披上一件外服,連爬帶滾地跑出了這間屋子,到院子裏凄厲地呼喚著自己的屬下和家僕:

「小子們,有沒有人啊!」

長生緊抿著嘴唇,就那麼蹲到孔吉的身旁。他的嘴唇在男人中應該算非常薄,這麼緊抿起來,卻又有一番男子漢的魅力。

「好吧,那我們就一起被打死吧。」他決然地在孔吉身旁的席子上坐了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孔吉才轉頭向長生看去。孔吉的眼角開始濕潤了起來。此刻他的心靈可謂是錯綜複雜,一方面,他擔心此刻逃出去會迎來災難性的命運;另一方面,他又非常感謝長生能不顧死活地來救他。其實在孔吉的內心,早就厭倦了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他早就期盼著能有一天能和長生這樣的朋友,自由自在地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滴淚水從孔吉的眼角滑落下來,他的心一緊,右手緊緊抓住了長生的左手,或許這就是他對生命作出的一種抉擇吧。

長生亦是感應到了孔吉的決定,他緊緊抓着孔吉的手,拚命向大門處跑去。可是,此時卻已經有很多僕人高舉着火把衝進了院子裏。他們急忙轉身重新向後院的方向跑去,可是那裏也已經影影綽綽地出現了無數燈籠和火把。長生讓孔吉貼著牆壁站好,然後就毅然轉身和衝過來的十多個僕人打鬥起來,而且離孔吉也有一段距離。雖然只有長生孤身一人,可是他卻毫不怯懦,因為憑着他十數年在表演場上打滾的經驗,他完全能夠應付這些僕人的進攻。

他就像在繩子上行走一樣自如地輕鬆縱躍着,正當他準備伺機而動,放倒一兩個人的時候,未曾想有一個僕人卻眼疾手快,竟舉起火把打在長生的後背上,可是長生並沒有退縮,反而一把抓過那根火把,向那些下人揮舞過去,拚命阻攔着他們的接近。點點火星從火把上滴落,彷彿在空中跳舞。趁著那些僕人猶豫的功夫,長生一把抓過孔吉,從身後的牆壁上一躍而出,隨即就從小門衝出了地主的大屋。孔吉雖然長得一副女人相,可是藝技卻絲毫不在長生之下,身形也非常敏捷。他們兩個人,可以很輕鬆地躍過比身體還要高的牆壁。

突然,在前領先一步的孔吉卻不可思異地定在原地不動了,他的眼中充滿了驚慌和恐懼,待長生趕到時,只聽得一聲粗魯的叫罵迎面而來:

「你這個傢伙純粹是在找死!」

只見在他們逃跑的路線前面不遠處,班頭領着一幫小丑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大概有五六個小丑手提木棒,把孔吉和長生兩人團團圍住。那些小丑們猶豫不定地看着長生和孔吉,在過去的幾年中,他們都一起度過了酷暑嚴冬。就連吃的飯,也都是同一鍋做出來的。現在要他們和平時摸爬滾打的朋友開打,說實話,他們都不願意,可是,這些小丑們又都懾於班頭的淫威,不得不跟在班頭的身後,拿着棍棒充當打手。

「您就讓我直接走吧!」

長生絲毫沒有膽怯之色,徑自向班頭請求道。

可是班頭卻仿如未聞,厲聲下令道:

「快點抓住他們!」

長生一把推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某個小丑的手臂,走到了班頭面前。長生喘著粗氣死死盯着班頭,眼中噴出的怒火彷彿就要將班頭融化一般。半晌之後,長生卻又逐漸把頭垂了下去,然後哀求地說道:

「這是我們的願望。希望你可以直接放走我們。」或許,他還在念想班頭曾經教過他藝,曾經給過他一碗飯吃的恩情吧。

但班頭顯然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他以為長生低下頭顱就是向他示弱,這讓他更是不可一世,他轉頭看着別的小丑,用一種鄙夷的口氣繼續訓斥道:

「你這個臭傢伙……呃!」

班頭沒有辦法再繼續說下去。因為,長生已經伸出拳頭打在班頭的下顎處。班頭吃了一驚,隨即滿臉憤怒之色,狠狠地盯着他。班頭在街頭摸爬滾打好些年,何曾吃過這樣的虧,只見他眼裏流出凶神惡煞的目光,緊緊盯着孔武有力卻又惴惴不安的長生,長生在班頭的逼視之下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他的拳頭在半空中劇烈顫動着,半天都沒有放下來。

「這個臭小子……」

班頭從旁邊小丑的手中搶過一根木棒,瘋狂地打在長生身上。雖然疼痛難忍,可是長生卻一直試圖抓緊木棒,竟一直都沒有進行與他的身板相稱的反抗。看得出來,對班頭的絕對服從已如一種思維定勢,令他不能自拔,即便現在他做的事只是為了維護他和孔吉做人的尊嚴,竟也覺得對不起班頭。故而現在隨便班頭怎麼打他,他也沒有還手。

在這種劇烈的打擊之下,長生亦無法保持身體平穩了,他不由自主地摔到了地上。

班頭的眼中掠過一陣狠毒的光芒,滿臉猙獰之色,狠狠地盯着長生的腳踝。

「我讓你再也做不成小丑。」

班頭在手上吐了一口吐沫,緊緊地抓住手中的木棒,瞄準長生的腳踝就舉起了木棒。他竟然是想讓長生一輩子做一個瘸子。

「不可以……」

孔吉失神地低聲自語,誰也沒有聽到從孔吉的牙縫裏擠出來的這句話。孔吉彷彿被人勾走魂魄一般,目光無神地從身旁的小丑手中搶過一把鐮刀,直接插進班頭的後背。

「呲!」

銳器刺入肌膚的聲音突仄地在場上響了起來,所有人都回頭看着孔吉和他手上的鐮刀。班頭用難以置信的目光回頭盯着孔吉,隨即就直接倒在地上。冷森森的刀尖,瞬間就被班頭的鮮血染紅了。孔吉也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那雙柔弱的手,竟然拿起了彎彎的鐮刀,更要命的是,他居然要了班頭的命。

孔吉目瞪口呆地看着班頭和已經深深插入他背上的鐮刀。隨即,孔吉略微張開他那像兒童一般呈粉紅色的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彷彿全身都變成他的心臟一般,劇烈地在那裏抖動着。趁著其他小丑也在發獃的時候,長生硬撐著從地上爬起,一把拉過孔吉,慌不擇路地向遠處的山林跑去,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直到這個時候,那些小丑才回過神來,紛紛大喊著。

「抓住那兩個傢伙!」

「班頭大人!」

可是這個時候,長生和孔吉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了。

深夜的山路非常難走。孔吉更是凄慘,無數次被樹根和岩石絆倒在地。最後,在路過一個獨木橋時,他竟然直接摔倒在橋上,再也爬不起來。他累極了,彷彿一步也挪動不了一般。

身體疲憊是一方面,可是更令他倍覺疲憊的是因親手殺人而產生的恐懼和罪惡感,所有的這一切都無不在摧殘着他的心神,這些情緒彷彿變成了千斤石頭,使他的腳步變得沉重無比。

長生望着趴在橋上氣喘如牛的孔吉,知道這個時候,多說無益,什麼話語也不能幫助孔吉逃出思想的泥淖。於是,他悶頭直接從橋上跳了下去,自由自在地洗了起來。然後,他伸直軀體,拉着孔吉,試圖把他也從橋上拉下來。

「下來。」

孔吉彷彿不會說話一般,就那麼被長生順勢一拉,便從橋上滾落到冰冷的溪水中,把已經磨出血泡的雙腳浸在水中。

孔吉木然望着河水,用手捧起就欲喝下。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手滿是血跡,身形又止不住地顫抖起來。被血染紅的河水不經意間從指縫中流下,滴入河中,激起片片波紋。

他那純真的眼睛中,充盈了滴滴淚花。

「他會死嗎?」

孔吉的聲音現在也變得虛弱無力。

長生解下頭帶,在水裏浸濕,然後仔細地擦拭著孔吉臉上和手上的血跡。長生看着從小跟自己一起長大的孔葉,眼中充滿了關切,半晌后才有些粗暴地說道:

「那樣的傢伙死了活該。」

說完這番話,長生就把頭帶洗凈,擰乾了水分。

隨即,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遠處的星空,久久地凝視着,良久不發一言。

天漸漸亮了。東方的魚肚白慢慢被波濤般泛起的朝霞鋪滿,長生和孔吉沿着山路,漫無目的地朝前走着。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對現在的他們而言,當務之急是儘快離開這裏。

山路兩旁開滿了白色的花朵,清新的花香刺激着他們的鼻孔。春天,淡綠色的小草生機勃勃,天空也異常蔚藍,清晨的露珠沾濕了衣角,小鳥在歌唱。也許是因為海拔高的原因,偌大的高原竟找不到一株高大的樹木。這一片高原朝着太陽的方向傾斜著,在陽光下可以看到這片高原的全貌,一覽無餘。就算是在這條山路上隨意打滾,肯定也會被那些狗尾巴草擋住身形。可是,與這明媚的天氣完全不相稱的是,走在山路上的兩個小丑的臉上卻滿是陰雲。他們已經被飢餓、疲勞和恐懼侵襲了很長時間了。連夜逃跑的時候什麼也顧不上吃,直到現在,他們吃到的東西也就只有那些已被他們飽餐過無數次的溪水,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吃到的東西。

長生看着面無生氣的孔吉,一臉猶豫。原本弱小的他現在竟然是如此虛弱,在巨大的打擊之下,孔吉顯然已是不堪重負,他疲軟地倒在地上,似乎再也不想起來了。見孔吉體力不支,長生低頭沉思片刻,正當他低頭遐想的時候,忽然看到松樹下的一根細長的樹枝。他那滿是灰塵的嘴角竟浮現出一抹微笑,一個有趣的想法浮上他的心頭。

「踏!」

只見長生把手中的樹枝撐在地上,雙眼一閉,伸出一條腿,隨即彎下膝蓋,手中的樹枝胡亂揮動,儼然就是一副盲人模樣。長生本來就對模仿很有天賦,而這個裝盲人的把戲,是他笑傲整個雜技團的拿手絕藝。孔吉雙眼無神,彷彿隨時都會閉上一般。可是當他看到長生的動作以後,雙眼竟然恢復了一些神采,長生的舉動令他的眼角不由得閃過一陣調皮的目光。至少在和長生一起裝盲人的時候,他就可以不用再裝女人那種又細又尖的嗓音了。當然,他的嗓音依然比不上長生那男人味十足的粗獷而低沉的聲音。

「踏,踏,踏。」

孔吉也學着長生的模樣,從地上撿起一根長樹枝,隨即雙眼一閉,也裝成了一個盲人。

「哎喲,哎喲。」

長生和孔吉在半路上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紛紛變做滾地葫蘆。

「呀,臭傢伙,你那眼睛幹嘛用的?」

長生首先打開了話頭,用低沉而渾濁的聲音說道。

「呀,臭傢伙,你那眼睛幹嘛用的,難道眼睛壞掉了?」

孔吉用低沉的聲音接過了話頭,隨即又狡猾地把話頭交給了長生。

「眼睛沒壞,只是在翻過那座山的時候把腳崴了一下。啊,不過,這個聲音是……江對面的瞎子江?」

聽到這句話,孔吉在周圍反覆聞着,似有萬分驚喜。

「啊,那這個味道是……瞎子封?」

「哎喲,哎喲,真是好久不見了啊!」

兩個小丑雙眼緊閉着,互相向對方走去,可是卻沒有找對方向,錯身而過。長生緊閉着眼睛,用樹枝摸索着地面,試圖找到孔吉。孔吉也雙眼緊閉着搜索長生的蹤跡。長生和孔吉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紛紛向對方走去,可是卻又一次以半步之差錯身而過。長生忍不住問道:

「喂,我在這裏,你在哪裏?」

「啊,我在這裏,你在哪裏!」

雖然孔吉只是重複長生的話語,可是因為語調完全不同,因此也足以令人捧腹大笑。在渺無人煙的山路上,兩個小丑笑鬧的聲音傳出好遠好遠。

「哪裏呀哪裏,這裏,是這裏。」

孔吉和長生一直都在用手中的樹枝探索着地面,這時候終於抱到了一起。長生彷彿忘掉了一切煩惱,滿面笑容地拍打着孔吉的後背。忽然,他手上微微一用力,毅然地說道:

「我們去漢陽吧,我們去那裏開拓一個最大的表演場。」

面對未卜的前程,孔吉亦是毫無主張,現在長生居然能提出這樣一個有意思的目標,孔吉自然不會反對,他在長生的懷裏,用力地點了幾下頭,原本困擾他的煩惱和恐懼,亦因為長生的擁抱和安慰全都不見了蹤影,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到,跟在長生的身邊,竟然是如此地安全和踏實。

領着孔吉,長生盡情地在山路上奔跑着,他那像雞窩一樣的亂髮隨風飄舞,卻別有一番魅力。緊隨其後孔吉臉上亦洋溢着孩童般燦爛的微笑。

遼闊的原野上,白色的野花彷彿也被他們倆人興奮的氣氛感染一般,隨着兩個小丑奔跑過的方向隨風搖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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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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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恥辱與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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