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

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

魚腸劍,搏風利,華陰士光芒起。匣中時吼蛟龍聲,要與世間除不義。雖彼薄情娘,不惜青瑣香。吠龐撼Р恢恥,恩情忍把結髮忘。不平暗觸雙眉豎,數點嬌紅落如雨。朱顏瞬息血模糊,斷頭聊雪胸中怒。無辜嘆息罹飛災,三木囊頭實可哀。殺人竟令人代死,天理於今安在哉。長跪訴衷曲,延頸俟誅戳。節俠終令聖主憐,聲名奕奕猶堪錄。

昔日沈亞之作《馮燕歌》。這馮燕是唐時漁陽人,他曾與一個漁陽牙將張嬰妻私通。一日,兩下正在那邊苟合,適值張嬰回家。馮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后,不覺把頭上巾幘落在床中。不知這張嬰是個酒徒,此時已吃得爛醉,扯著張椅兒,鼾鼾睡去,不曾看見。馮燕卻怕他醒時見了巾幘,有累婦人,不敢做聲,只把手去指,叫婦人取巾幘。不期婦人差會了意,把床頭一把佩刀遞來,馮燕見了,怒從心起。道:「天下有這等惡婦,怎麼一個結髮夫婦,一毫情義也沒,倒要我殺他,我且先開除這瀅婦。」手起刀落,把婦人砍死,只見鮮血迸流。張嬰尚自醉著不知,馮燕自取了巾幘去了。直到五鼓,張嬰醉醒討茶吃,再喚不應,到天明一看,一團血污,其妻已被人殺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間不知誰人將我妻殺死?」只見這鄰里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卻向誰叫?」張嬰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裡知得?」鄰里道:「這也是好笑,難道同在一房,人都殺死了還不醒的?分明是你殺了,卻要賴人。」一齊將他縛了,解與范陽賈節度。節度見是人命重情,況且兇犯模糊未的,轉發節度推官審勘。一夾一打,張嬰只得招了,馮燕知道有這等糊塗官,怎我殺了人,卻叫張嬰償合,是那瀅婦教我殺張嬰。我前日不殺得他,今日又把他償命,端然是殺他了。便自向賈節度處出首。賈節度道:「好一個漢子,這等直氣。」一面放了張嬰,一面上一個本道:「馮燕奮義殺人,除無情之瀅蠹,挺身認死,救不白之張嬰,乞聖恩赦宥」。果然唐主赦了。當時沈亞之作歌,詠他奇俠。後人都道範陽燕地,人性悻直;又道唐時去古未遠,風俗樸厚,常有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話說永樂時,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縣人。年紀不多,二十餘歲。父母早亡,生來性地聰明,意氣剛直,又且風流倜儻。他父親原充錦衣衛校尉。後邊父死了,他接了役緝事。心兒靈,眼兒快,慣會拿賊。一日在棋盤街,見一個漢子打小廝,下老實打。那小廝把個山西客人,靴子緊緊捧定,叫救命。這客人也苦苦去勸他,正勸得開,漢子先去,這小廝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著。」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里沒甚物么?」客人去摸時,便喊道:「咱靴桶里沒了二十兩銀子。」耿埴道:「莫慌。只問這小廝要。」一搜,卻在小廝身邊搜出來。這是那漢子見這客人買貨時,把銀子放在靴內,故設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又一日,在玉河橋十王府前,見一個人喊叫道:「搶去一個貂鼠胡帽。」在那兩頭張望,問他是甚人。道:「不見有人。」耿埴見遠遠一個人,頂著一個大栲栳走。他便趕上去道:「你栲栳里甚物兒?」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奪下來,卻是個四五歲小廝,坐在裡邊,胡帽藏在身下。還有一個光棍,裝做書辦模樣,在順城門象房邊,見一個花子,有五十多歲,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見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爺,我再尋你不著,怎在這裡?」那花子不知何故,心裡道:「且將錯就錯,也吃些快活茶飯,省得終日去伸手。」隨到家裡,家裡都叫他是老爺爺,渾身都與換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過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買三五百兩尺頭,老爺爺便同去一去。」悔氣,才出得門,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這是個花子,怎這樣打扮?畢竟有些怪。」遠遠隨他,往前門上一個大緞鋪內走進去。耿埴也做去扯兩尺零絹兒。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纏,冷眼瞧那人,一單開了二三百尺頭,兩個小廝,一個駝著掛箱,一個鉗了拜匣,先在拜匣里拿出一封十兩雪白錠銀做樣,把店家帳略略更改了些,道:「銀子留在這邊,咱老爺爺瞧著,尺頭每樣拿幾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兌銀。」兩個小廝便將拜匣、掛箱放在柜上,各人捧了二三十疋尺頭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聲道:「花子,你那裡來錢,也與咱瞧一瞧。」一個小廝早捧了緞去了,這書辦也待要走時,那花子急了。道:「兒,這是工部大堂著買緞子的官銀。」便與他瞧。那書辦道:「這是到工部大堂上才開,誰人敢動一動兒,叫他有膽力拿去。」正爭時,這小廝臉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當,賺他緞子去么?」店主人聽了這話,也便瞧頭留住不放。耿埴道:「有眾人在此,我便開看不妨。」打開匣子,裡邊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塊。大家哄了一聲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認爺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榻先拿去二十多疋尺頭,其餘都不曾賺得去。人見他了得,起了他個綽號,都叫他做「三隻眼耿埴。」這都是耿埴伶俐處。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來,不題。

且說崇文門城牆下玄寧觀前,有一個董禿子,叫名董文。是個戶部長班。他生得禿頭、黃髮,聲啞、身小,做人極好,不詐人錢,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邊幾碗酒,歸家糊糊塗塗,一覓直睡到天亮。娶得一個妻子鄧氏,生得苗條身材,瓜子面龐,柳葉眉,櫻珠口,光溜溜一雙眼睛,直條條一個鼻子,手如玉筍乍茁新芽,腳是金蓮飛來窄瓣,說不得似飛燕輕盈,玉環豐膩,卻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極其奉承。日間遇著在家搬湯送水做茶煮飯,晚間便去鋪床、疊被、扇枕、捶腰,若道一聲要甚吃,便沒錢典當也要買與他吃,若道一聲那廂去,便腳瘤死掙也要前去,只求他一個歡喜臉兒。只是年紀大了婦人十多歲,三十餘了。「酒」字緊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嘗時鄧氏去撩撥他,他道:「罷,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鄧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曉!」鄧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沒奈何應卯的時節多,推辭躲閃也不少,鄧氏好不氣苦。一日回家,姐妹們會著。鄧氏告訴董文只酒,一覺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這等苦了妹兒,豈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二姐道:「不老實捶他兩拳,怕他不醒。」鄧氏道:「捶醒他,又撒懶溜痴不肯來。」大姐道:「只要問他討咱們做甚來?咱們送他下鄉去罷。」二姐道:「他捶不起,咱們捶得起來,要送老子下鄉,他也不肯去,條直招個幫的罷。」鄧氏道:「他好不妝膀兒,要做漢子哩,怎麼肯做這事?」大姐道:「他要做漢子,怎不夜間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卻暗招罷了。」鄧氏道:「怎麼招的來?姐,沒奈何,你替妹妹招一個。」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讓你。老實說教與你題目,你自去做罷。」鄧氏也便留心,只是鄰近不多幾家,有幾個後生,都是擔蔥賣菜,不成人的。家裡一個挑水的老白,年紀有四十來歲,不甚作養,正在那廂尋人。

巧巧兒錦衣衛差耿埴去崇文稅課司討關,往城下過,因在城下女牆裡解手。正值鄧氏在門前閑看,忽見女牆上一影,卻是一個人跳過去,仔細一看,生得雪團白一個麵皮,眉清目朗,須影沒半根;又標緻,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里風俗,只愛新不惜錢。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嶄新綢緞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紗羅的;到冬不去取贖,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見他掀起一領玄屯絹道袍子,裡面便是白綾襖,白綾褲,華華麗麗,又是可愛,及至蹲在地上時又露出一件又長又大好本錢,婦人看了,不覺笑了一聲,將手上兩個戒指,把袖中紅綢汗巾裹了,向耿埴頭上撲地打去,把耿埴絨帽打了一個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黃黃打在人頭上。」抬起頭一看,卻是個標緻婦人,還掩著口在門邊笑。耿埴一見,氣都沒了,忙起身拴了褲帶,拾了汗巾打開,卻是兩個戒指。耿埴道:「噫,這婦人看上咱哩。」復看那婦人,還閃在那邊張耿埴。耿埴看看四下無人,就將袖裡一個銀挑牙,連著個兒把白綢汗巾包了,也打到婦人身邊。那婦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正如肚餓人,看著別人吃酒飯,看得清,一時到不得口,這邊耿埴官差不能久滯,只索身去心留。這邊鄧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個伶俐的耿埴,攝得他魂不附體。一路便去打聽,卻是個良家婦人,丈夫做長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進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那邊鄧氏見他丟挑牙來,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裡人,姓甚名誰。晚間只得心裡想著耿埴,身子摟著董文雲雨一場,略解渴想。早間送了董文出去,絕早梳頭,就倚著門前張望,只見遠遠一個人來,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廂望他。只見人逕闖進來,鄧氏忙縮在布簾內。道:「是誰?」帘子影出半個身子來,果是打扮得齊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點巫峰。蟬鬟微露影,已覺香風飛送。簾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紅。何須全體見芳容,早把人心牽動。

他輕開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見教?」耿埴便戲了臉,捱近簾邊道:「昨日承奶奶賜咱表記,今日特來謝奶奶。」腳兒趄趄,便往裡邊跨來。鄧氏道:「哥,不要唣,怕外廂有人瞧見。」這明遞春與耿埴,道內里沒人。耿埴道:「這等咱替奶奶拴了門來。」鄧氏道:「哥,不要歪纏。」耿埴已為他將門掩上,復進簾邊。鄧氏將身一閃,耿埴狠搶進來,一把抱住,親過嘴去。鄧氏道:「定要咱叫喚起來。」口裡是這樣講,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聽得推門響,耿埴急尋後路。鄧氏道:「哥莫忙,是老白挑水來,你且到房裡去。」便把耿埴領進房中,卻也好個房。上邊頂格,側邊泥壁,都用綿紙糊得雪白的。內中一張涼床,一張桌兒,擺列些茶壺茶杯。送了他進房,卻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壓得肩上生疼。」鄧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夠了,你明日挑罷。」打發了,依舊拴了門進來。道:「哥,恁點點膽兒,要來偷婆娘。」耿埴道:「怕一時間藏不去,帶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鄧氏任他解,口裡道:「咱那爛驢蹄,早間去直待晚才回,親戚們咱也不大往來,便鄰舍們都隔遠不管閑事。哥要來只管來,就是他來,這灶前有一個空米桶,房裡床下盡寬,這酒糊塗料不疑心著我。」一邊說時,兩個都已寬衣解帶,雙雙到炕兒上,恣意歡娛。但見:

一個仰觀天,一個俯地察;一個輕騫玉腿,一個款摟柳腰;一個笑孜孜,猛然獨進,恰似玉筍穿泥。一個戰抖抖,高舉雙鴛,好似金蓮泛水;一個憑著堅剛意氣,意待要直搗長驅。一個曠盪情懷,那怕你翻江攪海。正是:戰酣紅日隨戈轉,興盡輕雲帶雨來。

兩個你貪我愛,整整頑夠兩個時辰。鄧氏道:「哥,不知道你有這樣又長、又大、又硬的本錢,又有這等長久氣力,當日嫁得哥,也早有幾年快活。咱家忘八倒著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么?哥不嫌妹子丑,可常到這裡來。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來的。」兩個兒甚是哮喜簧帷9③也約他偷空必來,以後耿埴事也懶去緝,日日到錦衣衛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來。鄧氏終日問董文要錢買肉、買雞、果子、黃酒吃,卻是將來與耿埴同吃。耿埴也時常做東道,嘗教他留些酒肴請董文。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與狗吃。」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門,不曾開門,只聽得董文怪唱來了。耿埴道:「那裡躲?」鄧氏道:「莫忙,只站在門背後是哩。」說話不曾了,董文已是射門。鄧氏道:「汗邪里這等怪叫喚開門。」只見董文手裡拿著一盞兩個錢買的茹桔燈籠進來。鄧氏怕照見耿埴,接來往地下一丟,道:「日日夜夜晚才來,破費兩個錢留在家買菜不得。」又把董文往裡一推。道:「拿燈來照咱閂門上。」推得董文這醉漢東嗑了臉,西嗑了腳,叫喚進去,拿得燈來。耿埴已自出門去。鄧氏已把門閂了。耿埴躲在檐下聽他,還忘八長忘八短。「以後隨你卧街倒巷,不許夜來驚動咱哩,要咱關門閉戶。」董文道:「嫂子,可憐咱是個官身,脫得空一定早早回來。」千陪不是,萬陪不是,還個不了。第二日耿埴又去,鄧氏忙迎著道:「哥,不吃驚么?咱的計策好么?」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沒奈何,將就些吧。」鄧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了酒,死人般睡在身邊,厭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與哥計較,閃了他與哥別處去過活吧。」耿埴道:「罷。嫂子怎丟了窠坐兒別處去?他不來管咱們,便且胡亂著。」鄧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懶待與他合夥。」從此,任董文千方百計奉承,只是不睬,還饒得些嚷罵。一日,與耿埴吃酒,撒嬌撒痴的,一把摟住道:「可意哥,咱委實喜歡你,真意要隨著你,圖個長久快樂,只吃這攮刀的礙手礙腳,怎生設一計兒了了他,才得個乾淨。」逼著耿埴定計,耿埴也便假裝痴道:「你婦人家不曉事,一個人怎麼就害得他?」這婦人便不慌不忙設出兩條計來,要耿埴去行。道:「哥,這有何難,或是買些毒藥放在飲食裡面,葯殺了他。他須沒個親人,料沒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著強盜,教人扳他,一個獄時,擺布殺他,一發死得乾乾淨淨。要錢咱還拿出錢來使,然後老娘才脫了個董字兒,與你做一個成雙捉對。哥,你道好么?」那知這耿埴心裡拂然起來,想道:「怎奸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個不爽快之色,不大答應。

不期這日董文衙門沒事,只在外吃了個醉,早早回來。鄧氏道:「哥,今還不曾替哥耍,且桶里躲著。」耿埴躲了,只聽得董文醉得似殺不倒鵝一般,道:「嫂子,吃晚飯也未?」鄧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飯。」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請嫂子。」鄧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只見耿埴在桶悶得慌,輕輕把桶蓋頂一頂起,那董文雖是醉眼,早已看見,道:「活作怪,怎麼米桶的蓋會這等動起來?」便動要來掀看。耿埴聽了,驚個小死。鄧氏也有些著忙。道:「花眼哩,是糴得米多,蚊蟲拱起來,醉了,去挺屍罷,休在這裡怪驚怪喚的若惱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自進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鄧氏忙把桶蓋來揭,道:「哥悶壞了。」耿埴道:「這幾乎嚇死。」一跨出桶來,便要去。鄧氏道:「哥,還未曾替哥耍哩,怎就去?」兩個就在凳兒上,做了個騎龍點袕勢。耍夠一個時辰,鄧氏輕輕開門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來。」只是耿埴心裡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結髮夫妻,又百依百隨。便吃兩鍾酒,也不礙,怎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勸他,畢竟要他夫妻和睦才是。」當時勸他,鄧氏道:「哥,他也原沒甚不好,只是咱心裡不大喜他。」一日,耿埴去,鄧氏歡天喜地道:「咱與你來往了幾時,從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轉了員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間我懶得開門,你自別處去歇。』趕了他去,咱兩個兒且快活一夜。」兩個打了些酒兒,在房裡你一口,我一口,吃了爽利。到得上燈,只聽得董文來叫門。兩個忙把酒肴收去。鄧氏去開門,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閉好了門,正待睡個安耽覺兒,又來鳥叫喚。」董文道:「咱怕你獨自個宿寒冷,回來陪你。」逕往裡邊來,耿埴聽了,記得前日桶里悶得慌,逕往床下一躲。只見進得房來,鄧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來,如今門是咱開了,誰為你冷冰冰夜裡起來關門。」董文道:「嫂子,咱記念你,家來是好事。夜間冷,咱自靠一靠門去吧,嫂子不要惱。」鄧氏道:「咱不起來。」還把一床被,自己滾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裡鑽進鑽出,凍了咱。」董文只得在腳后,和衣自睡,倒也睡得著。苦是一個鄧氏,有了漢子不得在身邊,翻來覆去,不得成夢,只噥噥,把丈夫出氣。更苦是一個耿埴,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還隔似天樣。下邊又冷颼颼起來,凍得要抖,卻又怕上邊知覺,動也不敢動,聲也不敢做,挨到三更。鄧氏把董文踢兩腳,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驚里跳起來,便去煤爐里取了火,砂鍋里燒了些臉水,煮了些飯,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飯。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飯咱已整治下了,沒事便晚起來些。」鄧氏道:「去便去,只恁瑣碎,把人睡頭攪醒了。」董文便輕輕把房門拽上,一路把門靠了出去。耿埴凍悶了半夜,才得爬出床來。鄧氏又道:「哥,凍壞了,快來趁咱熱被。」耿埴也便脫衣,跳上床來。忽聽外邊推門響,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來也。」仍舊鑽入床下。董文一路進門來,鄧氏道:「是誰?」董文道:「是咱適才忘替嫂子摁摁肩,蓋些衣服,放帳子,故此又來。」鄧氏嚷道:「扯鳥淡,教咱只道是賊,嚇得一跳,怪攮刀子的。」董文聽了,不敢做聲,依舊靠門去了,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語自重。

誰知不賢婦,心向別人濃。

這邊耿埴一時惱起,道:「有這等怪婦人。平日要擺布殺丈夫。我屢屢勸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個恩愛丈夫,他竟只是嚷罵,這真是不義的瀅婦了,要他何用。當時見床上掛著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殺鄧氏。鄧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來,天冷凍壞了。」那耿埴並不聽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聽得跌上幾跌,鮮血迸流。可憐。

情衰結髮戀私夫,謬謂恩情永不殊,

誰料不平挑仕士,身餐一劍血模糊。

若論前船就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後日薄耿埴的樣子,只是與他斷絕往來也夠了。但耿埴是個一勇之夫,只見目前的不義,便不雇平日的恩情,把一個惜玉憐香的情郎,換做了殺人不眨眼的俠士。那惜手刃一婦人,以舒不平之氣。此時耿埴見婦人氣絕,也不驚忙,也不顧慮,將刀藏在床邊門檻下,就一逕走了出門來,人都不覺。悔氣是這白老兒,挑了擔水推門直走進裡邊,並不見人,他傾了水道:「難道董大嫂還未起來?」若是叫不應,停會不見甚物事,只說咱老白不老實,叫應了去。連叫幾聲,只是不應,還肩著這兩個桶。在房門叫,又不見應,只得歇下了走進房中。看見血淋淋的婦人死在床上,驚得魂不附體,急走出門,叫道:「董家殺了人!」只見這些鄰舍一齊趕來,道:「是甚麼人殺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來,叫不人應,看時已是殺死了。」眾人道:「豈有此理,這一定是你殺的了。」老白道:「我與他有甚冤讎來。」眾人一邊把老白留住,一邊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誰人來殺他。這便是你挑水進去,見他孤身,非奸即盜,故此將人殺了。」一齊擁住老白。道:「講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處。」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門來,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聽候審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來,你怎麼說?」董文道:「小的戶部浙江司於爺長班,家裡只有夫妻兩口,並無別人。今早五鼓,伏侍於爺上任。小的妻子鄧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飯時,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來,向四鄰叫喚道,小的妻子被殺。眾鄰人道,小的去后,並無人到家。只有白大,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輒起不良之心,不知怎麼殺了,只求青天老爺電察。」這御史就叫緊鄰上來,問道:「董文做人可凶暴么?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眾人答應道:「董文極是本分的,夫妻極過得和睦。」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與人有奸么?他家還有甚人時常來往么?」眾人道:「並沒有。」御史道:「可有姿色么?」眾人道:「人極標緻的。」御史叫:「帶著,隨我相驗。」果然打了轎,眾人跟隨,直到城下。看時,果然這婦人生得標緻。赤著身體,還是被兒罩著的,揭開上半截,看項下果是刀傷。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邊?」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帶起回衙門審。」一到衙門,叫董文:「你莫不與鄧氏有甚口舌,殺了他,反卸與人。」董文道:「爺爺,小的妻子平日罵也不敢罵他一聲,敢去殺他?實是小的出門時,好好睡在床上,怎麼不多時就把他殺死了?爺爺可憐兒。」御史道:「你出去時節,還是你鎖的門,婦人閂的門?」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門,推得進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時,開的門、關的門?」白大道:「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緣何知他房裡殺了人?」白大道:「小的連叫幾聲不應,待要走時,又恐不見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門口尋個人閂門,只見人已殺死。小的怎麼敢去行兇。」御史咄的一聲道:「胡說,他家有人沒人,於你甚事,要你去尋?這一定你平日貪他姿色,這日乘他未起,家中無人,希圖強姦。這婦人不從,以致殺害,還要將花言巧語來抵賴,夾起來!」初時老白不招,一連兩夾棍,只得認了。道:「圖奸不遂,以致殺死。」做一個強姦殺死人命,參送刑部,發山西司成招,也只仍舊。追他兇器,道:「是本家廚刀所殺,取來封貯了。書一個審單。道:

審得:白大以賣水之佣,作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鄧氏之未起,圖奸不遂,凶念頓生,遂使紅顏,碎茲白刃。驚四鄰而祈嫁禍,其將能乎?以一死而謝貞姬,莫可逭也。強姦殺人,大辟何辭。監候具題處決。

吳堂奏請。不一日奉旨處決,免不得點了監斬官,寫了犯由牌。監里取出老白,花綁了,一簇押赴市曹。鬧動了三街六市紛紛。也有替鄧氏稱說貞節,以致喪命的;也有道白大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懶干這營生,怎想這天鵝肉?吃害了這命。」那白大隻是流淚,也說不出一句話兒。單是耿埴聽得這日殺老白,心上便忿激起來,想道:今日殺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個人殺了兩個人。今日陽間躲得過,陰間也饒不過。做漢子的人怎麼愛惜這顆頭,做這樣縮頭的事,就趕到法場上來。正值老白押到,兩個劊子手按住,只要等時辰到了。周圍也都是軍兵圍住。耿埴就人背後,平空一聲屈叫起來,監斬官叫拿了。問時,他道:「小人耿埴,向與董文妻通姦。那日躲在他家,見董文極其恩愛,鄧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義,將刀殺死。刀現藏董文房中床邊檻下。小人殺人,小人情願認罪典刑,小人自應抵命,求老爺釋放白大」。監斬官道:「這定是真情了,也須候旨定奪。」將兩人一齊監候。本日撤了法場,備述口詞,具本申請。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論,笑他廷尉號無冤。

飴甘一死償紅粉,肯令無辜泣九原。

此時,永樂爺礪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無殺人情蹤,准與釋放。耿埴殺一不義,生一不辜,亦饒死。原問官讞獄不詳,著革職。欽此。」此時滿京城才知道白大是個老實人,遭了屈官司。鄧氏是個不長進瀅婦,也該殺的;耿埴是個漢子,若不是他自首,一個白大,莫說人道他強姦殺人,連妻子也信不過;一個鄧氏莫說丈夫道他貞節,連滿京人也信他貞節,只是這耿埴得蒙聖恩免死,身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與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無定,也不過如此了。人生的生死無常,也不過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聖恩留我一日,為何還向是非生死場中去混帳?」便削了發為僧,把向來攢的家私,約有百餘金,將一半贈與董文,助他娶親;一半贈與白大,謝他受罪,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其時京城這些風太監,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糧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後來道:「近著京師,受人供養,不是個修行的。」轉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與他談些佛法,也能領悟。到八十二歲,忽然別了合寺僧行,趺坐禪床,說偈道:

「生平問我修持,一味直腸直肚,

養成無垢靈明,早證西方凈土。」

言訖合掌而逝,蓋已成正果云:

劍誅無義心何直,金贈恩人利自輕,

放下屠刀成正覺,何須念佛想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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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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