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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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走進病房。齊總躺在床上,緊閉着雙眼,她不知道我來了。腦子裏霎時湧出無數和她在一起的情形。第一次見着她,她穿着那件紫色大衣,把我從公司帶走。我討好她,跟她搭話,她不理我,她是那麼高貴和神秘,我有點喜歡她。那天晚上,她彈著鋼琴,我唱《人們叫我咪咪》,我忘記了我是一個窮人,她忘記了她是一個富人,那天我們聊到很晚。每次送雯雯回來的路上,寶馬車飛馳,車裏只有我們倆,不說話我們也有感情在交流,彼此需要著對方,我甚至覺得她比張勝華重要。往事一幕一幕在我腦海里演過,那時我是多麼喜歡她、依戀她。怎麼這時所有的好全想起來了,我氣憤的時候、我怨恨的時候,怎麼就想不起來。

腦子裏正翻江倒海,思緒如潮,醫生進來給齊總量體溫。我站起來叫醒齊總。醫生把體溫計給她放好,出去了。齊總說,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說,有一會兒了。

她說,陶帶你來的?

我說,嗯。

她說,陶呢?何冰呢?

我說,他們走了。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我最後守在她身邊,可她不知道,就是這個離她最近的人想要置她於死地。

齊總說,孩子沒了,醫生說以後也不能要了。眼淚從她眼角溢出,順着腮邊滑落。

這女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眼淚,她看起來是那麼柔弱和無助。有時候,柔弱和無助恰恰是一種最強的力量,可以擊碎所有貪婪和強悍的心。

我破碎了。

她總算看到和想到晚年自己該有多清苦。擁有再多的錢又怎麼樣,她早就不在用錢就可以買到滿足和快樂的檔次上了。她多麼想擁有陶先生,就像我。可這唯一和最後的機會卻被我掐滅了,她幾乎沒有可能再拴住陶先生,除非陶先生的老婆死去。

沒有男人依附的女人像一片沒有生命的枯葉,隨風飄轉,不知該往何處,跟窮富無關,跟強弱無關。女人最終的歸宿都是男人。只有最終擁有一個男人的心,她才可以安寧地死去。

齊總嘆道,活該我命中有這一劫,這次春節去香港,大師給我說今年有血光之災,看來真的應驗了。

天哪,有那麼神秘的預言嗎?我吃驚地問,真的,大師說過為什麼沒有?

齊總說,他就說今年要小心。

哦,天吶,難道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她要遇着我。命中注定,張勝華會離開我。命中注定,陶先生會和我攪和在一起。命中注定,在一起就不可能相安無事。我錯了嗎,我錯在哪裏?我只是想給我的嬌嬌找條出路。我何嘗不渴望自己完美無瑕,像聖母一樣聖潔無比。可千瘡百孔的生活能讓我完美無瑕嗎?如果有一天我能再次像一個人一樣,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一定會煥發出光彩,照亮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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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離開,我別無選擇。又回到永遠瀰漫着酸臭霉腐的味道地下室。

從齊總那兒下來,陳經理曾懷疑過,但她又沒有把柄在手,自然沒有任何理由扣我一分錢。正好方太太來找保姆,試用合格后工資是兩千五,而且馬上要跟着他們去法國,大概呆兩年。陳經理的保姆公司很少接洽到這種高工資的涉外業務。正為找不着合適的人頂上去犯愁。我回來了,陳經理忙打電話約方太太來看我。方太太說沒時間,讓我們去她辦公室。一見面,方太太就看中了我,看完我的資料當即就和陳經理簽下合同,讓我明天早上八點直接去她家裏。

我就這樣走進了新僱主方太太家。跟往常被炒、又重新換一家沒什麼兩樣。方太太是法籍華人,她的先生是法國人。我負責照顧她們家三歲的女兒伊蓮。

小孩子長著很好看的大眼睛。我說,嘿,伊蓮,你好。

小伊蓮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說,你媽媽告訴我的呀。

小伊蓮問,你是誰?

我說,我是你的新阿姨。

小伊蓮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叫林瑤,伊蓮,你會唱歌嗎?小伊蓮點點頭。我說,來,唱給我聽。

我曾經是一名幼兒教師,無論內心有多麼破碎,臉上職業的溫柔依舊會讓小孩子覺得可親。小伊蓮張開手讓我把她抱起。

方太太家住的別墅連地下室共三層,比蘇總家還大。除了伊蓮,還有個四歲半的兒子,由另外一個韓姓保姆帶。然後還有一個董姓保姆買菜做飯。我們三個保姆,都是大陸人,比方太太家以前用的菲佣便宜多了,但那份薪水對我卻極具誘惑。我從來沒有一個月掙到過那麼多錢。如果在她們家呆上兩年,我就會攢上一小筆。到那時,或許就可以天天陪着我的女兒,做點其它事了。唯有這點希望讓我的心稍微得到些許安慰。理想是這樣,可誰也不知道兩年之後,一切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無助的人總是寄希望於明天,可歷經艱辛熬到了明天,卻往往發現比今天好不到哪兒去,甚至更不如。前幾年還在上班時,我想認真把工作搞好,拿夠該拿的工資獎金,建設好我的小家。可是工資獎金卻每況愈下,先是我們廠幼兒園關閉,再是廠子徹底解散,我下崗了。賣了工齡開個茶館,本想靠些麻友掙點稀飯錢,可是自己上去圓場子又老輸,放出去的債也收不回來。我爸和我姐緊巴巴地湊點錢給我開個小店賣早點,剛做了幾天就遇市政建設,要修門前那條路。這一修,誰也不往那條爛路上來了,不說沒生意,連鋪面都打不出去。我又欠我爸和我姐不少錢。要說我爸和我姐過得好一點,我也就不那麼着急了,可他們也不容易呵。我哥那年出車禍,弄殘了,家底都賠了進去,還不夠,我嫂怕這輩子再也出不了頭,軟磨硬泡硬是跟我哥離了,把我哥撂給我爸我媽。可憐我爸媽那麼大年紀了還得照顧他。我到北京做保姆,臨走時給姣姣她爸說,等我攢錢能夠開個小幼兒園,收十來個孩子,我就回去。結果還沒等我回去,姣姣她爸就跟別的女人好了。

誰知道明天還會發生什麼。

方太太家有兩輛車,先生用一輛,她用一輛。她用的那輛兼接送孩子,有專門的司機。每天早上周姓司機接倆孩子上有法國老師的幼兒園。我和韓姓保姆要把孩子送去。司機再把我們倆送回來,我們就得抓緊時間幹活兒。別墅太大了,一人做一層樓的衛生。匆匆忙忙做完,十一點,司機又來接我們去幼兒園接倆孩子。他們只在幼兒園呆半天,下半天就由我們帶着。

剛去,倆保姆欺生,把她們的活兒留給我干。這是很正常的,到保姆多的家庭,新保姆肯定要上這一課。我扛着,然而恰恰是這繁忙,多少把我從痛苦的心情中解脫出來。到晚上,太累了,小伊蓮一睡着,我也就睜不開眼了。

兩個星期之後,適應了。小伊蓮也慢慢喜歡上我,方太太很滿意,決定讓我跟着他們一家去法國。護照得回四川辦,方太太給了我幾天假,叫周姓司機給我買了機票,要我抓緊時間。

走之前,我回公司辦手續,碰著張瓊芳。她回公司找活兒了。她那個北京相好出了車禍,撿著條命回來,得到些補償。張瓊芳說,她倒是想照顧他的,要是他老婆不要他了,她要。可人家老婆比她還賢良。不過她是不會寂寞的,這世界上只有剩飯剩菜,沒有剩男剩女。

真的睡著了,真的被拉到終點站。沒關係,再坐回來。只要人在北京,就不着急。

到方太太家的時候,方太太說就等我了,叫我把身份證給她,要訂機票。我把身份證給她。韓姓保姆正帶着倆孩子玩兒,幼兒園放假了。我放下行李,接過小伊蓮。

81

轉眼三天過去了,下個禮拜二就是春節。今天,方太太一家攜我們三個大陸保姆啟程,飛往巴黎。

法國,多麼浪漫的國家;巴黎,多麼浪漫的城市。在我還沒感到太多的生存壓力,還有閑適的心情去欣賞藝術和時尚的時候,我是多麼嚮往那個國家、那座城市,我從沒想到過有一天還能走進。而今,法國,巴黎近在咫尺,我卻以這樣低微的方式走入,到那裏去為生存而掙扎。前面的路太黑,看不到還有什麼在等待着我,我感到害怕和迷茫。

張瓊芳跟我說過,涉外保姆,聽起來是風光,其間的酸苦出去過才知道。在國內再不濟還找得着人說說,干不高興了拍屁股走人,大不了扣些錢,出去了,受了委屈說都沒處說,自己咽下去吧,心眼別那麼實誠,能熬過去就算了,千萬別犯你那倔勁兒,跟自己過不去,呵。

我有點懷念陳經理,那個強悍的東北女人,她隨時都瞅准機會,甚至強找借口苛扣我們的工錢。可她那兒至少是我們的一個窩,一個不溫暖的破窩。現在,就要隻身出去了,在法國,在巴黎,我該到哪兒去歇腳呢。

周姓司機和另一個司機來接我們。方太太帶着我和韓保姆還有孩子上了周姓司機的車。她的先生,那法國老頭兒和董姓保姆上了另一輛車。法國老頭兒非常喜歡中國菜,對董姓保姆的廚藝讚不絕口。董姓保姆長得丑,資歷卻很不凡,在方太太家幹了五年,深得方太太信任,家庭開支完完全全交給她打理。我對這種有主人姿態的保姆大多保持着距離。

馬上要回法國了,小伊蓮和她的哥哥都很興奮,嘰嘰咕咕唱着法文歌。方太太想聽天氣預報,讓周姓司機打開收音機,車裏鬧嚷嚷的。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音樂,熟悉的歌詞:

這馬路上有你有我,也有他

擁擠路段您千萬別害怕

聽一路暢通心情就能保持最佳

我們講的是大家來幫助大家

這裏是大家幫助大家的一路暢通

好像又坐在寶馬車的副駕駛上,系著安全帶,身旁開車的是齊總。她修長白皙的手握著方向盤,不時轉過頭來跟我說話。我們倆笑着,親密無間。想起她栗紅色的捲髮,想起她頸上一圈紫色的皮草,想起她愛吃我做的菜,想起她喜歡打麻將時有我陪着,想起她為我彈琴、聽我唱《人們叫我咪咪》。

一絲酸澀在心間漫延一絲酸澀在心間漫延。

冬天快要過去,春天就要來了。雯雯也將從這條路通往飛機場,再飛到遙遠的英國,一去數年。那時候空蕩蕩的屋裏只有她一個人,該有多凄涼。

為什麼會在這一刻那麼強烈地想念她,想着想着眼睛也被打濕了。

飛機場到了。小伊蓮要我抱。周姓司機幫我們拉行李,把我們一直送到安檢口,才和方太太一家告別。

我們一行人走進候機室。方太太叮嚀我們上飛機之前把手機關了。突然感覺到什麼東西要被掐斷了。小伊蓮要我教她唱中文歌,就是上次教她的那個,她還不會唱。我心已亂,總覺得還有什麼牽扯着我,割捨不下。我對方太太說去洗手間。

洗手間里,終於想明白要做什麼了。我找出電話打過去,說,何小姐,是我,林瑤。

何小姐的聲音依舊溫柔,說,怎麼是你,林瑤,你現在還好嗎?

我說,何小姐,我要上飛機去法國了,我現在的僱主是法國人,不知怎麼的,突然很想念齊總,她現在怎麼樣了?

何小姐說,她這段時間可不太好。

我說,是嗎,怎麼啦?

何小姐說,她正忙着和陶先生打官司。

我說,他倆分手了?

何小姐說,是呀。

我說,她另外找了保姆沒有,有人陪着她嗎?

何小姐說,你走後找了一個,不好,退了,正找著呢,我有時會過去陪她。

是這樣。那何小姐不在的時候,那個寬大豪闊的屋子裏就只有齊總一個人,書房裏漏一點光出來,齊總在裏面,趴在電腦上,漸漸老去。

心被搗得粉碎。

韓姓保姆來洗手間找我。

我說,何小姐,我要上飛機了,謝謝您,拜託您多去陪陪齊總。

何小姐說,你多保重。

電話掛了。關機。

從洗手間出來,檢票口已打開,人們紛紛從座位上起來排隊檢票。我跟上去,溶入到方太太一家。手中捏著機票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了候機室,走進了停機坪。再回頭看上一眼,雖然這個城市曾讓我傷痕纍纍,可是在走出檢票口那一剎那,我還是被牽扯住了。張瓊芳曾擁着我說,去吧,換一個環境或許會讓你的心快點回到從前,之後,你會覺得往事不過如煙。

呵,往事不過如煙,那來事呢,來事如何?

總得往前走。

再見,北京!

再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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