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遞書 泣賣

第八回 遞書 泣賣

話說李氏許了那丫頭,說叫引香、拾香搬來。到了第二天,果然李氏就將引香、拾香送過來了。見了鄭氏,敘了一時。李氏要走,鄭氏又留住吃了午飯才去,李氏去了。

鄭氏叫人將東廂房收拾了給引香、拾香住下。引香、拾香到了東廂房。這房子對面就是西廂房,是娟、-、關、窈、娉婷五個人住的。一時嫣娘來了,到堂屋見了鄭氏,鄭氏說:「你見過你乾姊妹沒有?」嫣娘說:「昨日是母親叫去看看,我去了。今日還未見他。」鄭氏就叫丫頭到東廂房去請兩個奚小姐來。一時引香、拾香來了,與嫣娘施了禮坐下。鄭氏說:「你們這是姊妹了,不可不分個長幼。」就問了引香、拾香的年紀,卻是引香長嫣娘一歲,拾香小嫣娘一歲。鄭氏向嫣娘說:「你以後就叫引姐姐,拾妹妹就是了。」又向引香、拾香說:「你兩個以後就叫嫣娘哥哥、弟弟就是了。天天在一塊,總要和氣些,莫生疏了。」嫣娘、引香、拾香俱站起來答應着。鄭氏又說:「嫣娘,你去送姐姐、妹妹到東廂房裏去看看,看可少甚麼東西,照應照應。」嫣娘答應着,同引香、拾香去了。

到了東廂房,一齊坐下,引香說:「弟弟,你可怪我。」嫣娘笑着說:「沒甚怪的。」引香說:「你不記得那年在芙蓉花下我搶白了你一頓。」嫣娘說:「姐姐的話我怎敢忘,我正是心悅誠服不了,哪還有怪的意思?」拾香說:「哥哥不怪我姐姐,我把你推在地下,自然是怪我的了。」嫣娘笑了一笑說:「這更是不怪,若不是妹妹一推,只怕到如今我還在那裏站着哩!」正在說話,丫頭拿了一封書進來說:「這是前邊李朝奉說有人送來給相公的。」嫣娘接過來一看,上面紅阡上寫着:「解元常君手啟」。嫣娘想道這必是宜人的書子,就折開,背過臉來偷着去看。看了一回,把眼紅著,幾乎掉下淚來。引香問說:「甚麼人送來的,又是甚麼事這樣張皇?」說着就要來看書子,嫣娘把書子往袖中一籠說:「姐姐看他怎麼?」一句未說完,哪知書子未曾籠好,把袖子一拂就掉下來了。拾香在旁趁勢搶去,嫣娘想來奪,拾香已經拿跑了。嫣娘說:「這個書子我原想給姐姐、妹妹看的,替我想個主意。救人一命,也是姐姐、妹妹的修行。」引香說:「這書子到是甚麼事?」嫣娘要說還未說,拾香說:「等我念給你聽。」嫣娘說:「好妹子,小聲些!」拾香點點頭,就小聲念道:

昔勞春注辱臨蝸廬,去后神思,又蒙仙風一度,洵為倖幸。今越載未親芝范,易勝惆悵之至。愚意以為暫時小別,終當聚首。不料變生不測,家慈有亦珠之意。再抱琵琶,赧顏殊甚,決不敢負前日之德,而貽君子之羞也。阿粲小妹同出一轍。望早援手,是切,是禱!宜人襝衽。

拾香念完了,嫣娘說:「請二位高明指示指示。」引香說:「這有何難,費幾兩銀子就完了。」拾香說:「姐姐之見與我相同。這個人我想必是個才貌雙全的,來跟我們在一塊,豈不又得個良友?」嫣娘笑着說:「我說他,你們也不信,等來個就知道了。」

嫣娘就出來找著李立,向李立說:「河坊有個姓何的、姓翁的,他兩家有個小女要賣,一個叫宜人,一個叫阿粲,你去買來,難為難為!」李立說:「奶奶不知道,我怎麼敢去?」嫣娘說:「我一時去說就是了,你莫耽擱了,快去罷!我明日好好備個菜請請你。」李立笑着去了。

嫣娘只望一時就來才好,急的了不得,只得又往園裏去看看,藉著散散悶。到了天晚,李立來了。嫣娘看李立自己一個來了,就慌了,忙問說:「怎麼你自己來了?必是人家已經賣了,不是就是你捨不得多出錢?」李立說:「事成了。我對你說,我一去,他家聽說是你家買,就要幾千銀子。後來我哄他,我說是我買了做妾。」嫣娘說:「你這話該死該死,你死了定要下拔舌頭的地獄。」李立說:「這樣說不好,莫買就是了。」嫣娘又笑着說:「好人,你對我說罷,到底怎生了?」李立說:「我說是我買也花了幾百銀子,何家的是二百八十兩,翁家的是二百七十兩,說明了明日去接。」嫣娘歡喜不了。

卻說宜人聽着說將他賣於一個姓李的,年紀有五十多歲,阿粲也是賣給他,宜人就大哭了一會。哭完了,就著人去請了阿粲來,又同哭了一會,宜人說:「哭也算不了我們的事,想俺兩個見嫣娘的時候俱是彈琴,我想我作個《清商怨》,你彈著,我唱,發抒發抒這一腔的幽恨,何如?」阿粲說:「好。」就理了弦彈著,彈出那一段如泣如訴的音來,宜人這邊唱道:

這孤燈影醉,坐着俺兩個人兒,一遞一聲長嘆。嘆的是有緣的偏無緣,嘆的是無緣的反有緣,嘆的是好因緣變成了惡因緣。恨只恨前生不曾見,恨只恨今生見了如不見,恨只恨來生不知可能再相見。俺兩個人兒,你對着我,我對着你,——慘慘,嗚嗚咽咽。可憐俺買風光錯使了金錢,可憐俺種美玉錯耕了藍田,可憐俺訪桃源錯上了漁船。只想着見那月下老兒,罵他一番,為甚麼把紅繩不緊緊的手牽?

唱畢了,琴聲猶悠悠揚揚未斷,忽聽窗外烏鴉戛然一聲,看着外邊月明如畫,阿粲向宜人說:「姐姐何不打開窗子向外一望,憑我兩個人的眼望斷子-波森森,就是嫣娘不來,也算我們不辜他了。」宜人同何粲開了窗子向外望着,宜人用手指著向阿粲說:「這就是嫣娘那年坐船從這裏來的。」阿粲說:「水呵,水呵,你也太無情了,為何前日送人來,今日就不送人來了?」宜人又指著這窗前說:「嫣娘就是從這裏上來的。」阿粲說:「窗子呵,你也太不知事了,為何人來了你就不曾留住?」又聽着烏鴉叫了一聲,宜人說:「烏鴉,你何必這樣太狠,一聲一聲的,把我的心都叫碎了。」阿粲說:「這烏鴉想必也是可憐我們兩個,前來一助悲聲的,不然就是這烏鴉也或者是情有所鐘不能自禁了。」宜人說:「關了窗子罷。我這時甚渴,叫丫頭烹茶吃罷。」阿粲說:「想必是心火上炎,我亦如是。」他兩個就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嫣娘一早就催李立來接。李立帶銀子來交明了,就雇了兩乘小轎,李立引著來了。到了大門,進來到了大庭,下了轎,進了茶庭。宜人、阿粲見嫣娘站在屋裏,宜人就哭着說:「你怎麼也在這裏,可能救救我兩個?」阿粲也是哭。嫣娘連忙說:「你兩個到上頭去,我就來。」宜人說:「噯!真真天下男子最是薄情,天下女子最是痴情!我兩個待你不薄,如今我們到這個地位,你不替我們解解憂,還要得空就跑,翻然不顧,是何心腸?」阿粲說:「姐姐說他怎麼,他既是沒個人心的人,怨我們當初瞎了眼睛,如今還說甚麼了?」他兩個說着,哭着,嫣娘急的紅脹了臉,也說不出話來了。一時丫頭出來將他兩個引進去,他兩個拭了拭眼淚,見了鄭氏,磕了頭,說:「我們都是下賤人,奶奶何必叫爺要我們?」鄭氏不懂,只道是說嫣娘,鄭氏說:「我聽嫣娘說,你們都是有難的人,他買你們來是救你們的,怎麼說下賤不下賤?」宜人想道這其中必有緣故,就說:「不是說下賤,是求奶奶可憐可憐的意思。」鄭氏說:「你兩個到西廂房同你姊妹們去坐坐罷。」一時嫣娘來了,到了西廂見了宜、粲,宜人說:「你到底做甚麼鬼,叫俺兩個也不明白?」嫣娘說:「我還未說清,你兩個就哭起來了,叫我急的沒法,大總說不上來了。」嫣娘才從頭把李立之事說清,大家歡喜不了。

嫣娘就日日催著家人,叫匠人上緊修理。又過了一個月,園修起了。嫣娘又叫李立去叫家人將各處所用几榻桌椅等物送進園去,又叫李立叫家人將各處所栽花木並所養的仙鶴、孔雀、鸚哥、八哥等鳥俱以買全送進園去。嫣娘就向鄭氏說:「園修起了,我想搬進去住。這園原是一園而分三園,三園而合一園,我在當中大園名『等閑鄉』的住,可以叫奚家姐姐、妹妹到左邊處去住,若是嫌沒人作伴,就叫宜人、阿粲去陪他。右邊留着閑逛。」鄭氏允了。

擇了日子一齊搬進去,嫣娘引著引香、拾香、宜人、阿粲、娉婷並娟、-、關、窈,先從大門進去,由亭子過小橋,過花庭,到了「等閑鄉」這洞門,嫣娘說:「這正中就是我住的。」又望着引香、拾香說:「這左邊是姐姐、妹妹住的。」引香、拾香就要從那裏進去,嫣娘說:「不必。就從這正中走,中間裏邊也有路可通。」就一齊從正中進去,見左一假山,右一花障,曲曲彎彎,無非幽境,又有高高——隨着地勢蓋的亭子,小齋有十幾處。到了正房,是五間,正中是三間,兩邊各有碧紗櫥,櫥內一間。一齊坐下,又看了看屋內的陳設。一時引香說:「我們也到我們的住處去看看。」引香同著拾香、宜人、[阿粲]去了,嫣娘又叫娟、-、關、窈送去,一齊都去了。

嫣娘問娉婷說:「你前日說你家小姐,我也不得問你,這人品如何,何不向我說說?」娉婷把身子一扭,說:「可笑,可笑!」不知娉婷說不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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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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