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第二章(2)

「哦,想我你就直說嘛,幹嗎拿師姐說事兒,」顧小影嘟囔,「等著吧,這就回去。」

掛了電話,抬頭,看見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顧小影警惕性很高:「你們想幹嗎?」

「呵呵,呵呵。」許莘笑得不懷好意。

「小蒼蠅,」段斐眨眨眼,「今天晚上一定要記清楚是誰先撲倒誰的,明天來彙報,聽見沒有?」

「你們這兩個流氓!」顧小影咬牙。

半小時后,顧小影回到自己家。走到樓下時抬頭,看見卧室窗戶里散發出來的暖色燈光,莫名就心裏一暖。也是到這時才知道段斐為什麼要強調一盞溫暖燈光的意義——那盞燈光后,是一個等自己的人、一個溫暖的家、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單就想想這些,已經很幸福。

帶着心臟里呼啦一下子燃燒起來的暖意,顧小影像一道小閃電一樣衝上樓,興高采烈地打開家門,就聽見衛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顧小影轉身關上門,聽見管桐的聲音傳出來:「老婆你回來了?」

「哦,回來了,」顧小影把外套掛到玄關的衣架上,站在衛生間外和管桐搭話,「今天怎麼不熬通宵了?」

「我們處長說我是新婚,還是應該早回家的。」水聲停了,管桐窸窸窣窣地穿衣服,顧小影卻開始火大。

「現在才想起來你是新婚啊?」她氣哼哼地站在客廳里,瞪着衛生間的門,恨不得燒出了窟窿來,「一個月了啊!新媳婦都變成老太婆了,才想起來你新婚?!」

這時衛生間門開了,管桐穿着顧小影買來的睡衣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抱怨:「老婆你給我買的衣服是多大號的?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大點好,你還在長身體呢。」顧小影沒好氣地瞥管桐一眼,卻發現他摘了眼鏡以後,再穿這種小格子睡衣還真是像足嫩嫩的小男生啊!

顧小影頓時心情大好起來,慢慢有笑容爬上臉,開始笑眯眯地盯着管桐看。

管桐沒察覺,還在低頭研究衣服:「我都三十多歲了長什麼身體啊?哎你看這袖子有點長,你分明是買大了一號。」

「不大,」顧小影湊過去仔細端詳一下,「據說結婚後男人都會變胖,我就是按照你變胖以後的尺寸買的,免得到時候衣服小了不能穿。」

管桐哭笑不得:「這一套睡衣才多少錢啊?夠不夠一百塊錢?萬一小了,再買新的就是了。」

「哎你這人真是不懂什麼叫勤儉持家啊,」顧小影瞪管桐,「雖然這衣服不貴,可是你要時刻保持我黨幹部的優良作風,只有這樣才對得起你所從事的職業,知道不知道?」

「敢情黨員先進性是要這麼保持的,」管桐點點頭,一伸手把顧小影攬進懷裏,在沙發上坐下,笑着問,「那省下錢來做什麼呢?」

「給我買衣服啊!」顧小影笑嘻嘻地縮進管桐懷裏,摟住他的脖子狠狠親一口,「我老公最好了,自己都不捨得買新衣服,省錢給老婆花。」

「嗯,我老婆也很好,打一棍子還知道給個蜜棗吃。」管桐點點頭,笑着看懷裏的小姑娘,看她像小狗一樣嗅來嗅去,極其不安分。

半晌,見她抬起頭抱怨:「你沒有用沐浴露。」

「你怎麼知道?」管桐很驚訝,「真是狗鼻子?」

「沒有香味當然就是沒用沐浴露。可是只用水沖怎麼可能洗乾淨啊?」顧小影摟緊管桐,再給自己調整個舒服的姿勢,靠在他懷裏下命令,「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還沒用沐浴露,就不準上我的床!」

「你的床?」管桐好笑地看着顧小影,「那好像也是我的床。」

「嘁,少裝了,這床可是為了結婚新買的,你自己數數,你一共在上面睡過幾天?你說它跟你親還是跟我親?你——」眼見着顧小影又要翻前賬,管桐乾脆低頭吻上去,顧小影微微掙扎一下,但很快就放棄了抵抗。

直到顧小影快窒息了,管桐才抬起頭,看看顧小影紅彤彤的臉蛋,伸手碰一碰道:「快去洗澡,睡覺。」

「這才幾點啊?」顧小影大喘口氣,看看牆上的掛鐘,「還不到十點啊,幹嗎這麼早睡覺?以前在學校的時候……」

「讓你睡你就睡,我困了。」管桐不得不再次打斷顧小影的懷舊,心想這孩子怎麼這麼喜歡縱古環今啊?難道是「未老先衰」?

「你困了就先睡,我去書房上網。你不用等我,我沒有早睡的習慣,」顧小影心裏竊笑着,嘴上還裝得很白痴很無辜,「我媽說了,我這是美國時差。」

「算我求你了老婆,」管桐嘆氣,「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可以睡書房,保證不吵你!」顧小影舉起一隻手做指天誓日狀。

「顧小影!」管桐有些生氣了,皺着眉頭看顧小影。

「真不好玩!」顧小影放下胳膊看管桐一眼,撅嘴,「好歹也得來點鬥智斗勇啊,想想辦法把你老婆騙上床不行嗎?怎麼能發脾氣呢,這是違反遊戲規則的。」

管桐哭笑不得:「小祖宗,睡覺也要鬥智斗勇啊?我真的很累,你饒了我吧。」

他邊說邊搖頭嘆氣,扔下顧小影,轉身自顧自地進卧室了。

「開個玩笑嘛,何必當真。」顧小影低頭嘟囔著往裏屋走,拐彎的一瞬間猛地撞到管桐身上,忍不住「哎喲」叫一聲。

管桐急忙彎下腰,看着顧小影:「怎麼樣?沒事吧?撞到哪裏了?」

顧小影捂著鼻子瞪管桐:「你幹嗎突然蹦出來?」

「我給你拿睡衣,」管桐無奈地嘆口氣,伸手遞過顧小影的睡衣,「夫人,我伺候您洗澡還不行嗎?你非得逼我說出來『春宵一刻值千金』嗎?」

顧小影一愣,終於大大地笑出來。

當然,到最後,澡還是自己洗的——原因是這套老房子的衛生間實在是太狹窄了,兩個人根本站不開。洗澡的時候顧小影還浮想聯翩:以後一定要有套大房子,衛生間要大大的,最起碼也得支持「鴛鴦浴」吧?

洗完澡,顧小影給自己抹上香噴噴的潤膚露,招搖過市地往卧室里走。進屋就看見管桐正倚在床頭看報紙,顧小影忍不住問:「你看什麼報紙呢?」

「《人民日報》,你不喜歡看的。」管桐抬頭看看顧小影,微微一笑,隨手放下報紙,饒有興趣地看着顧小影坐到梳妝台前,從瓶瓶罐罐里倒出各種質地的東西往臉上抹。

「睡前看這種報紙可以催眠嗎?」顧小影一邊抹爽膚水一邊問。

「主要是上班時沒時間看。」管桐看着鏡子裏的顧小影答。

「真稀罕,公務員居然連上班看報紙的時間都沒有,說出去誰信啊?」顧小影樂不可支地回頭看看管桐。

管桐長嘆口氣:「你就是對我們有偏見。」

「偏見?哦……說起來你對我們就沒偏見嗎?是誰上次對我說大學教師很輕鬆,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不用上班的?」顧小影想起下午接到的那個電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爸下午給我打電話,張口就教育我閑着沒事不要在外面逛,要回家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我也是很辛苦的好不好?我雖然不去上課,可是我備課、寫論文、趕書稿都很辛苦啊!我這才出去吃頓飯休息一下,就招這麼一通教育,好像我是你的貼身小丫鬟,哎你說你爸他——」

「那也是你爸,」管桐終於憋不住嘆氣道,「他就那樣,你多忍忍吧,我也拿他沒辦法。」

「我爸才不會這樣呢。」顧小影偷偷嘟囔一句,轉回身去抹眼霜。

幾分鐘后,顧小影終於抹完了護膚品。管桐看着那些門類繁多的瓶瓶罐罐都覺得暈,剛想關燈睡覺,卻發現顧小影沒上床,而是坐在梳妝台前閉上眼睛開始摸自己的臉。摸了很久,直到管桐覺得莫名其妙了,才忍不住問:「你幹什麼呢?」

顧小影沒回答,倒是反問:「管桐,我漂亮嗎?」

管桐愣一下才曉得答:「挺好的,我覺得挺漂亮的。」

顧小影嘻嘻一笑,卻仍閉着眼睛一邊摸自己的臉一邊說:「我剛才突然想,如果你失明了,看不見我的樣子,只能靠手來摸的話,可能會很失望吧。」

她的思維太跳躍,管桐果然跟不上了,獃獃地坐在床上看着顧小影。

顧小影一邊摸一邊感嘆:「你看看,皮膚上有痘痘,好像眼角也開始有皺紋了,嘴唇太干,有點脫皮……唉,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還好你是用眼睛看的,不會像觸覺那麼靈敏,貌似就不會覺得我很醜……」

她睜開眼,回頭笑着看管桐:「多好啊,多虧你不瞎。」

管桐終於反應過來,好笑地看着顧小影,長吁口氣:「多好啊,多虧我沒瞎——沒瞎都找了個這麼兇悍的老婆,萬一瞎了,豈不是要找個河東獅?」

顧小影一愣,眼珠子瞬間瞪大,跳起來站到床邊,死死盯住管桐磨牙:「管桐,你再給我說一遍……」

管桐看看顧小影鼓起的腮幫子,忍不住大笑,伸出手將顧小影拖上床,再順手關掉床頭燈,笑着在顧小影耳朵邊上低聲答:「河東獅就河東獅吧,反正是自己的老婆,就是白蛇我也認了。」

說完,他低下頭,一路細碎地吻下去。

顧小影在黑暗中眨眨眼,終於也笑了,反手摟住管桐,在他肩膀上「啊嗚」咬一口!

一邊咬一邊想:或許,在婚禮舉行一個月後的這個晚上,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燭夜吧?

(6)

令顧小影高興的是,那天以後,管桐真的每天都回家吃晚飯了!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顧小影都有些招架不住——作息習慣、飲食方式、學習安排、備課時間……居然全都要隨着管桐的每日回家而不得不被調整!

由此,顧小影也基本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結婚果然是兩個人的事。

於是,不上課的日子裏,顧小影開始過上了極其規律的生活:她每天早晨九點起床,洗漱、買菜、看書、備課,偶爾會插空趕長篇小說的書稿。中午去省委宿舍食堂隨便買點餛飩或者蒸包,下午繼續看書、備課、寫稿,到四點半時開始洗菜、切肉、淘米,等到把半成品分門別類地在盤子裏放好了,再回到桌前繼續凝神靜氣、冥思苦想。

六點鐘的時候她會站起來去廚房,先把淘好的米放進電飯煲,再洗幾個水果端進屋。大約六點半左右,管桐的腳步聲會在門外響起,顧小影會像只蝴蝶一樣飛過去開門,並給管桐一個燦爛的笑臉。有時候會直接撲進他懷裏,附贈無比膩歪的問候如「老公老公你回來啦」。每到這時管桐都會笑着摸摸顧小影的頭,而顧小影把腦袋在他胸前蹭幾下之後還會抱怨「天好冷,你的外套好涼」,然後抬起頭囑咐他「快脫衣服洗手準備吃飯」。

而管桐就會很乖地脫外套、洗手、鋪桌子,一邊給顧小影講單位里發生的趣事一邊看她做飯。她做飯時手腳很快,往往是兩個鍋同時開炒,十分鐘后就能做好兩菜一湯。管桐很為這種神奇的速度咋舌,也是到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麼採購生活用品那天顧小影堅持要買兩個炒菜鏟子。他時常有些迷戀地站在廚房門口看顧小影飛來飛去地炒菜、煮湯,覺得生活雖然瑣碎若此,卻幸福溫暖得讓人慾罷不能。

這就是他要的生活:有個人等他,有個人愛他,有個人為他洗手做羹湯,為他留一盞深秋寒風裏溫暖的燈光,讓他每天下班走到樓下時,都覺得「家」是這世上最安然的所在。

他現在知道了:老婆做的飯未必是這世上最好吃的飯,卻一定是世上最溫暖的飯!

不過顧小影和他正相反——她沒想到,管桐這樣一個貌似有身高、有模樣、有事業、有幹勁,而且還算有頭腦、有氣質的男人,居然真的很適合添亂!

晚飯前,顧小影在廚房裏炒菜,管桐在書房裏看報紙。看到一半就聽見顧小影扯著嗓子喊:「管桐!管桐!管桐!」

管桐愣一下,急忙站起身往廚房跑,心想這冒失孩子不是燙著了吧?

跑進廚房一看,顧小影一邊炒菜一邊回頭下達指令:「喏,沒醬油了,你去拿瓶新的來,在儲物間里。快一點,別磨蹭。」

管桐點點頭,轉身去儲物間拿醬油。這邊顧小影已經開始炒下一個菜:花生油入鍋,八分熱,撒蔥花爆鍋,香味出來了,往裏面放肉,肉到變色,該放一點醬油入味了——咦?醬油呢?

顧小影伸著脖子心急火燎地喊:「管桐,醬油呢?再不來就煳鍋了啊!」

「來了來了來了,」管桐一迭聲地回答,左手拎着醬油瓶子,右手拿把剪子跑過來,滿頭是汗地問,「這瓶子真奇怪,你看這瓶蓋上面有兩個疙瘩,是不是要一起剪掉才能倒出醬油來?」

顧小影看看醬油瓶,再難以置信地看看管桐:「你沒見過醬油瓶子?」

「見過啊,不過我們家的醬油都有像啤酒瓶上的那種金屬蓋子,放桌角一磕就能磕下來。可是你看這個蓋子是塑料的,上面還有一個大疙瘩和一個小疙瘩,看樣子像是兩個出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一起剪去……」管桐納悶地看着手裏的醬油瓶子,躊躇道。

顧小影終於長嘆口氣,回頭看看已經快煳了的鍋,伸手關掉煤氣灶,決定給管桐上一堂生動的「廚房知識普及課」。

只見顧老師左手拿瓶,右手拿剪,耐心地指給管桐小朋友看:「這個醬油瓶子呢雖然長得奇怪了一點,但是也並不違反自然規律。你小時候學過物理吧?當瓶子裏面是密閉的時候,只有開兩個洞,才能讓液體流出來,所以你要把兩個疙瘩都剪掉才能倒出醬油來。」

「幹嗎要設計這麼奇怪的蓋子?」管桐小朋友很委屈,「太不人性化了!」

「那人家就是這麼設計的我有什麼辦法,醬油廠又不是我家開的,」顧小影翻個白眼,「再說我就納悶了,你雖然沒見過這種蓋子,可是觸類旁通啊,聯想一下難道想不出來這兩個疙瘩是幹什麼用的嗎?」

管桐小朋友似乎很汗顏:「我沒想到。」

他看看顧小影,抱歉地傻笑一下,然後重新拿起醬油瓶和剪子,可是剛要下剪子,又停住了。

顧小影納悶地看着管桐,只見他又開始端詳那兩個疙瘩,忍不住問:「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我想問一下,」管桐繼續不恥下問,「這兩個疙瘩,先剪哪一個比較好?大的還是小的?」

「咣當」——顧老師恨不得以頭搶地!

她很努力地忍了三秒鐘,心想: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這就是城鄉二元結構,人家沒見過,總要從頭學起,雖然書呆一點,但這恰恰說明人家嚴謹……

可是沒忍住。幾秒鐘后,她終於還是用一副很抓狂的表情吼:「隨便你,這個沒有技術要求!」

「哦,知道了。」管桐鬆口氣,伸手剪開醬油瓶子上的出油口,再把瓶子遞給顧小影,笑眯眯地看着她。

顧小影欲哭無淚,只能恨恨地轉身打火,待油熱,倒醬油,放青菜,爆炒。

香味漫出來,管桐吸吸鼻子感慨:「真香。」

顧小影回頭看看管桐,咬牙切齒地吩咐:「去盛米飯!菜很快就好。」

管桐領命而去,顧小影看着他的背影繼續磨牙。

她真是納悶了——自己當初怎麼會認為這個男人有居家潛質呢?難道就因為她抽檢的那一天他把家裏拾掇得一塵不染,碰巧符合了她的審美標準?

看來許莘說得對,她顧小影的這雙眼果然就是用來喘氣的。

晚飯過後,照例還是管處長洗碗。

關於家務分工,管處長相當自覺,早早就包攬了洗碗和倒垃圾之類的家務勞動。顧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吃水果,就聽見廚房裏傳出來嘩嘩的水聲,覺得真是悅耳啊!

看了十分鐘電視,早已經消氣的顧小影同學良心發現,決定還是去廚房巡視一下,於是穿上拖鞋溜達了過去。站在廚房門口,顧小影好奇地注視着把袖子挽到胳膊肘處、正專心洗碗的管桐,發現果然是認真的男人最好看——哪怕他是在洗碗。

大概感覺到顧小影的目光,管桐抬起頭看看她,微微一笑:「看什麼?」

「看我男人,」顧小影往前走幾步,趴在管桐後背上,環抱住他的腰,感嘆,「好帥。」

管桐向來對顧小影的甜言蜜語沒有什麼抵抗力,他心裏一暖,略略直一下腰,回頭看看像考拉一樣附着在自己身後的人形動物,想說點什麼,可是一時又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

想了想,笑着問:「你不是還有論文沒寫完?」

「啊!」顧小影尖叫,瞪管桐,「你這個煞風景的!提什麼不好?偏要提這麼掃興的話題!」

暴走兩圈,回來指著管桐的鼻子發狠:「今天晚上你睡書房!」

語閉,「砰」地摔上門就離開了廚房。

管桐目瞪口呆地看着無辜的門——蒼天可鑒!自己不就是提了句「論文」嗎?怎麼反應這麼大?

正納悶着,見顧小影又探頭進來,看看放在料理台上的剩菜,惡狠狠地囑咐:「你,就是你,不要忘記把剩菜放進冰箱!涼了以後再放!保鮮盒在儲藏櫃里!」

說完,再次「砰」地摔上門揚長而去。

管桐回頭看看剩菜,苦笑着搖搖頭,繼續洗碗。

晚上睡覺前,再次消氣兒的顧小影捅捅身邊的管桐:「剩菜呢?放冰箱裏了嗎?」

「嗯。」管桐背對着顧小影迷迷糊糊地答。

「那些沒吃完的米飯也放進去了嗎?用什麼盛的?」顧小影再捅捅。

「保鮮盒。」管桐繼續迷糊。

「是儲物櫃里的那些保鮮盒嗎?密封性能很好的那種?」顧小影繼續捅。

管桐終於被捅得睡意全無,轉過身來摟住顧小影的腰鬱悶地答:「是,老婆大人,半透明的那種保鮮盒,一個裝米飯,一個裝剩菜,放在冰箱裏。」

說完了懲罰似的咬一下顧小影的耳朵,抱怨:「不就是點剩飯剩菜嗎?大不了扔掉,你總惦記着幹嗎啊?」

顧小影又眨眨眼,想一想,發現這世道真是反了啊——吃窩窩頭長大的孩子都不心疼剩飯剩菜,她心疼啥?

這樣一想,頓時釋然,看管桐被自己攪和得半睡半醒的樣子,索性伸出手去煽風點火。

管桐不堪其擾,伸手抓住顧小影的手,長嘆口氣,一個翻身壓住旁邊作亂的小妖精,乾脆沿耳垂、下巴、脖子……一路咬下去,漸漸風生水起。

窗外月光好,正是良宵。

(7)

可是沒想到百密一疏——自以為已經無懈可擊的管處長還是沒有逃過第二天一早的「河東獅吼」。

原因委實可笑:他有把飯菜放進保鮮盒,也有把保鮮盒放進冰箱,可是他為什麼沒有給保鮮盒蓋上蓋子呢?

他覺得自己在這些事情上真是腦袋少根筋——他明明是那種在辦公室里以「嚴謹」著稱的人,每次籌備會議時都會力求讓整個程序無懈可擊、文字材料里連一個錯誤的標點符號都沒有,可是他怎麼就不知道保鮮盒是要蓋上蓋子再放進冰箱裏的呢?

他真是無語了——在他此前三十二年的生命中,本不知道有種叫保鮮盒的東西,是要蓋上蓋子保鮮的……

可是他也實在是想不明白:不就是點剩飯剩菜嗎?不就是米飯幹掉了嗎?扔掉就好了,顧小影幹嗎發那麼大脾氣?看來岳父說的的確有道理——顧小影的脾氣和岳母如出一轍,雖然消氣兒快,但也架不住她總抓着些小事兒發脾氣啊!

婚姻啊——真是個讓人無奈的東西!

……

上午十點,難得有點空閑,管處長坐在辦公室里走神兒。他想起初識顧小影時的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再想想十二小時內兩度咆哮的小獅子,覺得真是詭異極了。

他還記得當時江岳陽胸有成竹地對他說:「顧小影這丫頭就是貧,如果你能適應她那個跳躍思維的小腦瓜,就一切都好說。脾氣還不錯,很耐心,很有親和力,在學生中間那是有口皆碑。」

管桐納悶地想:是顧小影隱藏得太深?還是江岳陽觀察失誤?再或者是自己真的笨得無可救藥,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活白痴?

越想越不明白。

另一邊,顧小影坐在自家陽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想:自己怎麼就會嫁給這麼個缺乏生活常識、還喜歡把家當旅館的笨蛋?話說當初決定嫁給他,就是因為覺得他還挺能幹的啊!可是為什麼結婚後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呢?

顧小影苦思冥想:按說這人平時在工作中挺仔細、挺具有前瞻性的啊,可是為什麼在生活中如此不著調兒?難道小說里的那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極品男人真的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中?到底是因為自己沒遇見,還是因為真如管桐所說的「言情小說就是胡編亂造」……

想着想着就犯困,可是潛意識裏還記得自己有很多任務沒有完成,便朦朦朧朧地掙扎,想自己到底是要睡覺呢,還是要看書學習呢?

正迷糊著,手機響。顧小影仔細辨別一下,聽出來是《SweetDream》的調子,頓時睡意全無,急忙跑過去接聽,用甜膩的聲音打招呼:「媽咪~~」

聽見女兒朝氣蓬勃的聲音,顧媽很開心:「今天沒課嗎?」

「沒有,」顧小影笑嘻嘻地,「你想我啦?」

「你爸想你了,問你中秋節回不回家,」顧媽顯然是在辦公室里,多少還得顧及形象,說話一板一眼的,「你中秋節回來嗎?」

「回啊!」顧小影答得天經地義,「不回家,我去哪兒?」

「可是你不用去你婆婆家過節?」顧媽很納悶,「中秋節啊,你不和管桐一起?」

「中秋節怎麼了,」顧小影滿不在乎,「家家都是一個娃兒,乾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胡說八道!」顧媽呵斥,「別說話不動大腦,你都結婚了,怎麼還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哎呀媽咪呀,我結婚了也是你姑娘啊!」顧小影拖腔拉調地抱怨,「我就你一個媽,中秋節我不陪你,還能陪誰?」

顧媽微微哽住幾秒鐘,稍頃才答:「不要任性,晚上還是問問管桐的意思。按理說你是要和管桐一起回你婆婆家過節的,可是你爸昨天晚上突發奇想,問我說能不能咱們一起在G城過節。你公公婆婆住你家,我和你爸住旅館,費用我們自己掏。中秋嘛,團圓節,兩家在一起,算是個大團圓吧……」

「這個……」顧小影咬咬嘴唇,試圖撒嬌,「媽咪哦,能不能你和我們一起住,讓我公公婆婆去住旅館啊?」

顧媽又失語了幾秒鐘,過會兒才反應過來,有點想笑,又有點心酸,只能說:「不要任性,去和管桐商量一下,看他怎麼安排再說。反正還有好幾天的時間,也不急。」

是平常的語調,然而莫名地,顧小影心底驟然湧起泡沫一樣的哀傷。

究竟是因為什麼,她也不知道。但她隱隱預見到,似乎,婚姻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麼簡單。甚至於,可能也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

傍晚,管桐回家了。

顧小影照例還是在廚房裏炒菜,管桐換了衣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雷打不動地看本省新聞。顧小影在燉湯的間隙進屋看了一眼,很鄙視這種無趣的生活,嘗試着向管桐建議:「老公,我們看《大風車》吧?」

管桐瞥顧小影一眼:「你多大了?」

「我永葆童心,」顧小影「嘿嘿」笑兩聲,「有《哪吒傳奇》呢!」

管桐看看顧小影討好的表情,哭笑不得,伸手把顧小影拉到懷裏摟住了,像哄孩子一樣指著電視道:「寶寶乖,看新聞,長知識。」

顧小影垂頭喪氣:「一點都不好看。」

「你得了解點時事要聞啊,」管桐摸摸顧小影的頭,緊一緊胳膊,做語重心長狀,「作為一個文化產業專業的老師,你不了解國際政治局勢、經濟政策,怎麼講課?」

「可是真的好無聊,」顧小影撇撇嘴,看看電視上四平八穩的女主播,再扭頭同情地看看管桐,「你看看,翻來覆去總是離不開領導們出席了什麼會議、某地怎麼發展經濟、農村如何增產徵收……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坐在管桐腿上,摟住管桐的脖子,表情納悶:「老公,你每天都在忙什麼?你覺得你忙碌得有意義嗎?能為咱們這個社會創造價值嗎?」

管桐想了想,很認真地答:「我覺得我還是對得起我那點工資的。」

「工資?」說到這個,顧小影更納悶了,「我認識你兩年多了吧?你有70%的晚上都是要加班的,可是又沒有一分錢的加班費。你說你從早忙到晚,每個月才賺那麼一點點銀子,就算不用養老婆,可是夠不夠養兒子的?」

管桐有點受驚,低頭瞄一眼顧小影的肚子:「你——有了?」

「我沒那麼神,」顧小影翻個白眼,「我就是打個比方。哎管處長,你賺這點錢不自卑嗎?」

管桐認真地想了想,答她:「還好吧……」

又有點拿不準地試探著問:「你覺得我賺得很少嗎?」

顧小影很誠懇地點點頭:「貌似你的月薪和我讀研時候的月收入差不多。」

「啊?!」管桐驚訝地看着顧小影,「你讀研的時候能賺這麼多錢?」

「是啊,」顧小影點點頭,「你不知道嗎?寫專欄、帶學生、講專業課、兼班主任,每年出版一本書,還是挺寬裕的。」

「你可真是咱們家的搖錢樹啊,老婆,」管桐忍不住感嘆,「看來我推舉你為咱們家的戶主還真是選對人了。」

「才不稀罕呢,」顧小影從管桐腿上跳下來,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我不要看新聞,過會兒你陪我看新買的DVD碟,《怪獸公司》,據說十分好看!」

管桐張口結舌地看看顧小影的背影,覺得真是頭大如斗!

吃飯的時候顧小影才想起來老媽的囑咐,便問管桐:「中秋節去哪裏過?」

「回家過啊。」管桐理所當然地一邊看電視一邊答——經過他的強烈要求,顧小影終於還是妥協了,轉而陪他一起看她認為是味同嚼蠟的《新聞聯播》。

「你家還是我家?」顧小影盯着管桐問。

「我家不就是你家?」管桐有點轉不過來,納悶地看看顧小影,「我都跟爸媽說好回去了,他們讓你多穿點,說是海邊風大。我說你就是海邊長大的,肯定知道,所以也沒跟你說。」

「哦,」顧小影明白了,「那就是去你家?」

「有問題嗎?」管桐奇怪地看看顧小影。

「那我爸媽怎麼辦?上大學后,除了軍訓那年,我每年都要趕回去陪他們一起過中秋節的,」顧小影有點感傷,「早知道就不要這麼早結婚了,如果我不在家,我爸媽該多難過。」

「那怎麼辦?」管桐覺得這個問題確實是有些棘手。

「你說呢?」顧小影看看管桐,決定還是考查一下這個男人的智商。

「要不,就一起去我家?」管桐建議,「結婚那次太倉促,也沒好好轉轉吧?這次來,我帶爸媽四處轉轉啊!」

「好像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時候,我爸就說過,他曾經在你們R城掛職三年,」顧小影看管桐一眼,「你想帶他參觀什麼?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

「嗬,難得啊!」管桐忍不住笑了,「老婆你居然還知道這麼專業的辭彙?」

「懶得理你,」顧小影喝口粥,過會兒才說,「我爸說不如兩家一起過節,算是大團圓。」

「好主意啊,」管桐點點頭,「那就這麼辦。」

「那你打電話給你爸媽,讓他們買車票吧,提前給個車次,咱們去接。」顧小影喝完粥,起身收拾餐具。

管桐嘆口氣,也站起身幫忙收拾,只是一邊收拾一邊說:「老婆,我再補充說明一次,那也是你爸媽。」

顧小影一愣,點點頭道:「哦,不好意思,說習慣了,不太容易改。」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睛裏有點歉意,然而總還有一些情緒,依稀帶着些茫然。

那晚睡覺前,顧小影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在此之前,她原本不知道,稱呼別人的父母為「爸媽」,居然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她生命中的前二十六年,這個稱呼代表着一種血緣上的親近,是一種天性的信任,亦是一種本能的依賴。然而伴隨一場婚姻而來的,除了一個丈夫,還有一對毫無血緣、甚至一丁點共同語言都沒有的「爸媽」。

他們也是她的至親,甚至也是她深深感激的人——她很清楚如果沒有他們的辛勤養育,斷不會有今天的管桐。

可是,要跨越那道感情的鴻溝,也真的是很難——或許只有結婚以後才知道,要像稱呼自己的父母那樣,隨意自在地喚別人的父母一聲「爸媽」,不是不可能,但需要充足的時間。

至少現在,初結婚的這一年,她做不到。

比如,給自己的父母打電話時,她會歡天喜地地喊父親顧紹泉為「顧主任」、「老顧同志」、「爹地」,喊母親羅心萍為「羅女士」、「美女」、「媽咪」。那樣的歡天喜地與沒大沒小,既是小女兒的撒嬌,也是像她這樣從小在蜜罐里長大的女孩子發自內心的幸福。她喜歡陪羅女士買衣服,也喜歡陪老顧同志去海邊釣魚。雖然羅女士逛遍三條街也相不中一條裙子,而老顧同志靜候三小時也釣不上來一條魚,可是就是喜歡膩在他們身邊,說點前言不搭后語的八卦,扯點風馬牛不相及的閑篇。海風吹過來時,帶來老顧同志身上淡淡的煙味,還有羅女士身上淺淺TRESOR的味道,碧海藍天的背景下,歲月靜好。

然而,每當接電話時,聽見管利明或者謝家蓉的聲音,她會下意識地在第一時間內恭恭敬敬卻又疏遠客氣地喚一聲「爸爸」、「媽媽」。她也會說「爸爸你要注意身體」、「媽媽你不要太辛苦」……可是,總有一些什麼地方,透著些無法否認的生硬。

或許,仔細聽便能發現,即便同樣是「爸爸」、「媽媽」,卻也並非同樣的語氣、同樣的概念,更不可能是同樣的感情。

顧小影想,自己的確需要一段適應的時間,來尋找一點勇氣、承受一場磨合、增加幾分理解、培養一些愛。她知道,要擁有這些,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因為,心靈不是石頭,不能打磨,只能滋潤。

(8)

就這樣,按照老顧同志的建議,中秋前夕,R城人民與F城人民,終於懷着對子女的無限熱愛,齊聚省會G城。

顧小影想和爸媽一起住的要求顯然沒有獲得批准——最終還是管利明和謝家蓉住在管桐和顧小影的房子裏,而顧紹泉和羅心萍住在顧小影家附近的旅館里。接風宴是在家附近的一間酒店裏吃的,飯後管桐陪管利明和謝家蓉回家,顧小影則膩在父母住的旅館里不肯走。

顧紹泉靠在床頭一邊看電視一邊教育女兒:「你都已經是別人家的媳婦了,總歸要和公婆住一起的。」

顧小影委屈地撅嘴:「那我平時也不太容易見到你們啊,我賴着我自己的爸媽有什麼不好?」

羅心萍嘆口氣,伸手攬過女兒:「影影你總要適應這種生活。嫁人了,就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不能意氣用事,不要讓管桐為難。」

看顧小影還是低着頭不高興,羅心萍急忙給丈夫一個眼色。顧紹泉看到了,故作興高采烈地接話道:「影影,咱們明天一起去釣魚吧!管桐說他帶路,南部山區有魚塘,釣上來可以現場加工!」

羅心萍也高興地捧場:「是啊是啊,咱們去釣魚!影影你快回家睡覺,明天要早起的。」

顧小影悶悶不樂地站起身往外走,羅心萍一邊開門一邊囑咐:「生活環境不同,肯定會有習慣上的差異,如果沒有什麼大礙,就當看不見好了。對公婆要尊敬,對管桐要寬容,知道嗎?」

顧小影站在門口,歪頭看看羅心萍:「媽,到底誰是從你肚子裏鑽出來的?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羅心萍順手拍女兒腦袋一下,嘆息:「傻孩子,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總要換位思考,才能明白別人的難處。」

「知道了知道了,」顧小影嘟囔著關門,「媽你早早睡吧,我就不聽你的政治課了。」

「這孩子——」羅心萍看着顧小影拖拖拉拉消失的背影,又忍不住嘆氣。

回到家,管利明和謝家蓉正在客廳里看電視,看見顧小影進門,管利明高興地招呼:「小影,過來吃水果。」

顧小影看看盤子裏的西瓜,再看看滴在地板上的一灘西瓜汁,笑一笑,再指指卧室:「爸爸媽媽你們吃吧,我先去換衣服。」

轉身進屋,看見管桐正在衣櫥里翻找東西,想了想,還是關上卧室門。

管桐聽見腳步聲,回頭看看顧小影,捏着手裏的毛巾笑道:「回來了?」

顧小影皺眉頭:「西瓜怎麼直接就端上桌了?你就不能切成丁,再用水果叉叉著吃?你看看地上那些西瓜汁……」

管桐愣一下,過會兒才笑笑答:「那就過會兒再擦地板嘛。」

「你說得輕巧,」顧小影壓低聲音,語氣卻越來越急,「萬一你爸媽踩到西瓜汁上,再去客房轉一圈,地板上就到處都是黏糊糊的腳印,你又不擦地板,站着說話不腰疼。」

管桐皺皺眉頭:「那等會兒我去擦。」

顧小影還想說什麼,可是想想老媽說的「不要讓管桐為難」,終於還是忍下去,轉身自顧自地換睡衣。

管桐拿着兩塊毛巾走出卧室,顧小影隱約聽見他說:「爸,這是新毛巾,你拿着用吧……哎小心腳下,別踩到西瓜汁……」

不知道為什麼,顧小影覺得心裏有些沉重,好像堵了一塊莫名其妙的石頭。

十幾分鐘后,管利明和謝家蓉洗完澡,進客房睡覺了。顧小影坐在梳妝台前發獃,管桐又推門進來。顧小影下意識地回頭,看他正準備把一堆管利明和謝家蓉換下來的臟衣服扔進污衣籃里。隔着半米遠,顧小影隱約嗅到一絲奇怪的氣味……下一秒鐘,電光火石間,就在管桐手裏的衣服落入污衣籃的一剎那,顧小影已經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迅速把自己的內衣內褲從污衣籃里搶出來!

管桐納悶地看着顧小影問:「怎麼了?」

「沒怎麼,」顧小影抓着衣服僵笑,「污衣籃里的衣服都是要機洗的,但是內衣還是手洗比較衛生。」

管桐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卻見顧小影拎起污衣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管桐很奇怪,問:「你幹嗎去?」

「洗衣服,」顧小影指指手裏的塑料籃子,表情尋常,「閑着也是閑着。」

「現在洗衣服?」管桐抬頭看鐘,「都九點多了,明天再洗吧。」

「今日事今日畢,」顧小影一邊把籃子裏的衣服一股腦倒進洗衣機一邊說,「明天要出去玩,回來后哪還有力氣洗衣服啊!」

管桐想想也對,便不再反對,轉身回屋看報紙。顧小影回頭看看管桐的背影,沒說話,只是嘆口氣,再迴轉身認認真真地洗內衣。

一邊洗一邊想,剛才自己真的是聞到了濃郁的汗餿味,只是不知道是管利明還是謝家蓉的。她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內衣混在裏面洗,就忍不住有些反胃——對不起,她不是故意想用這個詞的,她既然敢嫁給管桐,生活習慣上的差異也不是沒有預見到。她只是沒想到:聞到這氣味的一瞬間,她真的會反胃。

寂靜的夜晚,她一邊機械地搓衣服,一邊任思想飄出去,飄到不知名的地方,剩大腦中空白的一片。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踏上了去往南部山區的路途。管桐、管利明、謝家蓉乘計程車在前面引路,羅心萍開車在後面跟着,車裏還載着顧紹泉和顧小影。

顧小影坐後排,一路上唧唧喳喳地就沒停過說話,到最後連羅心萍都問:「影影你不累嗎?」

顧小影嘻嘻笑,從後面伸手摟住羅心萍的肩膀:「我不累啊,我只要和你倆在一起就很開心!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話音未落就被羅心萍罵:「爪子縮回去,沒見我開車嗎?」

顧小影吐吐舌頭,收回手,安靜了一秒鐘,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媽,你和我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過嗎?」

羅心萍邊開車邊瞥後視鏡一眼:「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顧小影愁眉苦臉:「我發現,雖然我公婆人很好,對我也很好,可是我們真的是很不合拍,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壓根說不到一起去。」

羅心萍扭頭與顧紹泉對視一眼,顧紹泉做個「你說吧」的眼神,羅心萍便一邊開車一邊答:「我和你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時間不長,也就一年多吧。你滿周歲時,你蒙蒙妹妹出生,你爺爺奶奶就去你叔叔家住了。」

「那嬸嬸和我爺爺奶奶相處愉快嗎?」顧小影把腦袋擱在前排兩個座位間,好奇地問。

「說到這個,我還真是很佩服你嬸嬸,」羅心萍感嘆,「她和你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年,沒有紅過臉,沒有吵過架。按說她不過是中學畢業,也沒受過什麼高等教育,可是她說的那些話真的很在理。我也是從她那裏才知道,最質樸實用的道理常常和學歷沒什麼關係。」

「嬸嬸說什麼了?」顧小影往前伸伸脖子,瞪大眼看着羅心萍。

「就說這個婆媳關係吧,你嬸嬸的道理再簡單不過,」羅心萍似在感嘆,「她說婆媳間本就沒有什麼真正難解的結,你若是不喜歡她做的飯,少吃幾口裝裝樣子,轉身出去悄悄買點喜歡吃的塞飽肚子就好;你若是不喜歡聽她說的話,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當自己是間歇性失聰就好;你若是不喜歡她看孩子的方式,只要想想,那到底是她親孫女,你就算請十個保姆,有沒有她值得放心?所以你也不需要和她爭執什麼育兒方式的問題,反正孩子將來要上幼兒園、上學,許多知識遲早會有老師教。她只要能幫你把孩子照看周全了,身體健康,能吃能睡,已經是大功一件——畢竟人家也沒有一定要幫你看孩子的義務。其實這世間的很多事都是這樣,只要你自己不覺得這是事兒,這事兒再大,也就不算是事兒了。」

「嬸嬸好偉大,」顧小影喃喃,「可是我做不到,媽,我知道這些道理都對,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公公用筷子剔牙,也受不了我婆婆沖着飯桌打噴嚏,我聞到他們衣服上的汗餿味就反胃……我真的不能想像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要朝夕相處,生活在同一間房子裏的時候,我該怎麼辦?」

「影影,」顧紹泉終於說話了,「既然你選擇了嫁給管桐,就應該知道,嫁人不僅是嫁給一個男人,也是嫁給一個家庭。而你在這個家庭中究竟能處於一個什麼位置,就看你是否肯動腦了。說到底,婚姻不僅是種狀態,更是一種智慧啊!」

「爸,你這口氣好像專欄作家,」顧小影竊笑,「真想不到天天寫公文的人居然也能說出這麼酸溜溜的話。」

「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顧紹泉回頭瞪女兒一眼,「嚴肅點!」

「啊——換個話題吧,」顧小影意興闌珊地靠回到後座上,「這個話題太艱深了,我理解不了。等到必須要一起生活的時候再說吧,現在還早著呢,我婆婆說了,等我生孩子的時候她就打包袱來和我們一起住。就為這個,我也得晚幾年生孩子。」

「你這孩子怎麼越來越信口開河?」顧紹泉瞪顧小影,「你這不是逃避責任嗎?」

羅心萍則皺眉頭:「你們這一代人就是責任心不強,凡事只考慮個人感受,說到關鍵問題就逃避,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不考慮長遠。你說這兩個問題之間有必然聯繫嗎?再說一個女人到年齡很大了才生孩子,對自己、對孩子都不好,你知不知道?」

「啊——頭疼!」顧小影趴在後座上,用抱枕捂住腦袋哼哼,「媽你又上政治課了!」

羅心萍無奈地看看後視鏡里的那一團哼哼唧唧的生物,終於長嘆口氣,不再說話。

(9)

半小時后一行人終於浩浩蕩蕩到了南部山區,是管桐事先訂好的農家樂,郊區農民的魚塘邊,早就有人支上了魚竿。顧爸看見那一排擺好的小板凳就很開心,興高采烈地租來了魚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掛蚯蚓。

管利明一進院門就驚訝地問管桐:「你就帶我們來這個水池子裏釣魚?」

管桐點點頭,給管利明解釋:「城裏人圖個新鮮,周末到郊區來摘摘菜、釣釣魚,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兒。」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了不得,好不容易當上城裏人,還得花錢來農村摘菜、釣魚?城裏人怎麼這麼不會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邊上還不好,還要自己動手幹活?我們農村人……」

「爸,」管桐皺皺眉頭,打斷管利明,「你要是不願意釣魚,就晒晒太陽,那邊有躺椅。」

「曬太陽?」管利明覺得更不可思議了,「曬太陽還用花錢找地方曬啊?我看你們家樓下那個小院子就能曬。」

顧小影蹲在顧爸旁邊,一邊看顧爸釣魚一邊看管桐的熱鬧,樂不可支。正高興的時候被顧爸拍一下後腦勺:「影影你去問問管桐有沒有水喝,這天可夠熱的。」

顧小影看出來顧爸是讓她幫管桐解圍,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幫你拿啊,問管桐幹什麼?人家是省委秘書,又不是我的秘書,爸你別耽誤人家爺倆兒談心。」

顧爸忍不住笑出來,扭頭對坐在旁邊擺弄照相機的顧媽說:「你姑娘要是生在戰爭年代,絕對是見死不救的那種人。」

顧媽瞥顧小影一眼,繼續擺弄相機,隨口答:「她不生在戰爭年代,也夠見死不救的了。」

顧小影也不反駁,只是在一邊「嘿嘿」笑。

很快就到了中午,幾個人釣上了十幾條魚,於是午飯毫無懸念就是全魚宴:醋熘魚條、五香魚片、涼拌魚皮、汆魚丸湯……很豐盛的一大桌,吃得顧小影一直沒顧得上說話。大概她這樣的「話癆」安靜的時候不多,最後連顧爸都覺得這頓飯實在是吃得太沉悶了一些,便努力地找話題活躍氣氛。

因為顧爸向來欣賞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顧爸的文筆,所以兩個人的交流向來很愉悅。加上顧媽剛剛參加完省政府的一個會議,所以幾個人從本省大局開始談,逐漸延展到政治經濟、文化體育,越聊越投緣。

顧小影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帶陳燁回家見父母的情景——因為她喜歡,所以顧爸顧媽對陳燁其人沒有提出任何意見。他們熱情地接待了他,顧爸還每天親自下廚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們的交談,始終都是那麼彬彬有禮,一問一答間,禮貌卻不熱情。

直到後來遇見了管桐,帶他回家時,顧小影才知道,其實不是父母不喜歡陳燁,而是隔行如隔山:他們不知道誰是門德爾松、誰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麼是揉弦、什麼是換把,他們和陳燁根本就是兩個世界裏的人。直到她遇見了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對這個女婿的讚許,來自於他們彼此的理解與溝通。

初秋仍然有些悶熱的風裏,顧小影一邊吃魚一邊扭頭看管桐,眼裏有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溫暖光芒。

直到管利明的一聲招呼,才把顧小影從恍惚的懷舊中拉回現實。

「小影,」管利明吃飽喝足,笑眯眯地叫兒媳婦,「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顧小影咬着一口碩大的魚片,迷迷糊糊地看着管利明點頭。

管利明滿意地看顧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時候,你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管桐都三歲了。你們也得抓緊啊!」

顧小影張口結舌地看着管利明,一受驚,筷子上的魚片就落下來,「啪」地落在桌面上,濺起一點油星。管桐和顧爸正聊得開心,聽見這邊的動靜,也好奇地扭過頭來。

於是恰好聽見管利明心滿意足的囑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了,你們抓抓緊,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能抱孫子啦!」

顧小影咽口唾沫,大著膽子道:「爸爸,我們還年輕,不急的。」

沒等說完管利明就急了:「怎麼不急呢,你們都多大了?我早就說念啥研究生,沒有用,還耽誤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們村裏,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家家都抱孫子了,只有我沒有孫子,兒媳婦還是剛剛才有的,太丟人了。」

「爸,」管桐沉着臉喚一聲,「這個我們自有打算,您就別管了。」

「打算?你們年輕人能有什麼打算?」管利明很不高興,「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麼一點都不着急?都像你們這樣的話,都不要生孩子了,我們國家還要不要發展?要不要進步?」

「咳咳——」顧小影被嗆得咳嗽,一抬頭,看見顧爸和顧媽居然是一副相當平靜的樣子,仍然在自顧自地吃東西。顧小影一眯眼就能看出來他們實際上也快被嗆到,但道行明顯比她高多了,居然能看上去不動聲色若此?!

顧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

結果最後忍不住的還是管桐,顧小影也是第一次見他有些生氣的樣子。

導火索是管利明氣沖沖地說:「我不管你們城裏是咋樣的,在咱們農村,男人就是要養家餬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分地生孩子!你們說的那些我聽不懂也不想聽,什麼自己的事,什麼忙……地球離了你還不轉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話音未落管桐便忍無可忍地打斷:「爸!」

他還想繼續說什麼,可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看看旁邊一邊喝水一邊眼珠子亂轉的顧小影,終於還是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

顧爸到這時發現自己不出來打圓場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來,對管利明說道:「親家啊,不說那麼多了,他們心裏都有數,咱老一輩也別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一邊說一邊舉起酒杯,顧媽見狀也趕緊捧場,舉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說到底還是他們一起過日子,他們覺得合適就行,兒孫自有兒孫福嘛。」

讓他們這樣一打岔,管利明吹鬍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說什麼。謝家蓉習慣了坐在一邊不說話,只是帶着憨厚樸實的笑容看着兒子、兒媳婦。秋天的太陽明晃晃的,他們一大家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樹下,似乎又變成了觥籌交錯的熱鬧。

然而顧小影一扭頭就看見,管桐微微蹙起的眉頭,以及眼底無法掩飾的煩躁。

就這樣,表面的和煦終於堅持到了太陽落山。傍晚時,一家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后各自返回住處。

顧小影照例還是在賓館里膩了老爸老媽好久,才依依不捨地回了家。

誰知一進家門就嚇一跳:客廳里,管利明和管桐爺倆正吹鬍子瞪眼地對峙!

顧小影吸吸鼻子,驀地聞到戰爭一觸即發的硝煙氣息,眼珠子騰地就瞪大了,血液里的湊熱鬧因子當即開始上躥下跳。

她把外套掛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頗有點興奮地挪到管桐身邊,先抬頭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囁嚅著喚:「管桐?」

看見她,管利明臉色略為轉好一點,但口氣依然很硬,喝斥管桐道:「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生孩子就是這輩子最大的事,在咱們農村——」

「爸,」管桐緊緊皺着眉頭,一字一頓,「這裏不是農村!」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低沉地答:「爸,這是城市,不是農村。就算對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沒有多少人願意一輩子做農民的!你們這麼努力,才可以讓自己的後代走出來,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為什麼還要用農村的標準要求自己?!」

他抬起頭,顧小影有些驚訝地看着一向好脾氣、從未生過氣的管桐,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手。

管利明張張嘴,可是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最後還是「哼」一聲,拂袖而去。

管桐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嘆口氣,也沒有再說話。

如此這般,這個晚上,家裏的氣氛降到冰點。

夜晚,顧小影照例還是縮到管桐的懷裏,可是縮在他懷裏的她,卻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靜黑暗裏,顧小影聽着管桐均勻的呼吸聲,有些失眠了。

她在隱約的月光下仔細看着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輕輕劃下去。

他睡夢中的樣子那麼安靜,就像一個表情單純的孩子。

事實上管桐真的很少對顧小影說起自己少年時代吃過的苦——顧小影也似乎從來沒想到,對管桐這樣的農村少年來說,最苦的或許不是物質匱乏,而是精神壓力,是一心想要跳出農門的巨大精神壓力。

或許,她顧小影真的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內心裏竟然也有這樣敏感的一處。

顧小影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內心的感受,或許她該慶幸在與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終站在自己這邊的——可是真奇怪,此時此刻,她一點都不慶幸。

因為,她其實寧願他意氣風發、沒有任何負擔與壓力地往前走,走他認準的道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要時刻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而最無奈的是,這些壓力還是他無法推卸的那一種。

……

夜深了,顧小影終於在這樣紛繁的思緒中沉沉睡去,睡着前,她想,她這樣想想都覺得累,那麼這些年來,一點點掙扎著、跋涉著的管桐累不累?

其實,這時的顧小影,還僅僅把「壓力」定義於奮力讀書、努力工作、暫時不要孩子之類簡單的範疇內。她還不知道,隨着日子一天天走過,未來還有很多形態各異的壓力在等待着管桐,也等待着她。

畢竟,生活不會僅僅是剔過牙的筷子尖或有餿味的汗衫,也不僅僅是一場關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說教——生活到底是什麼,又包含着怎樣形形色色的煩心事兒,這些,總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麼說:到這時,顧小影已經意識到,假使婚姻中必須要有一段磨合期,那麼屬於她的這段磨合期,除了與管桐的磨合,還包含着她與管利明、謝家蓉的磨合。

可以想像,這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艱巨任務——跨越城鄉,跨越代際,在一段未知的時間段內,磨鍊着她的意志,砥礪着她的靈魂,而她自己,偏還無處可逃。

於是,便只能迎難而上。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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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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