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丁丁是在她離開南京一年後的某個早上獨自一人回來的。當她敲開陳絨宿舍的門,滿面微笑地站在門口時,陳絨驚訝極了。陳絨不敢相信,停頓了幾秒鐘后,才神經質般地驚呼起來,一下子擁抱住了丁丁。

丁丁的頭髮已經長過了腰際,詭異的紫色眼影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大得出奇。她更瘦了,黑色連衣裙下的身子弱不禁風。因為是黑色衣服的緣故,她的臉顯得愈發地蒼白。

「你怎麼忽然回來了,也不事先和我說一下。」陳絨把她帶進了宿舍,給她遞了一杯水。

丁丁喝了一口水,聳聳肩,笑嘻嘻地歪著頭:「要是告訴你,你哪有這麼開心啊!」

「壞蛋,我不開心!我都快被你嚇出心臟病了。你神出鬼沒的老毛病還是沒變。」

丁丁開心地大笑,笑着笑着就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讓陳絨看得心驚膽戰。

「你生病了嗎?怎麼咳成這樣?」等丁丁平靜下來,陳絨看着她潮紅的臉,有些擔心。

「沒事啊,可能是受涼了。我來南京可能住不了多長時間了,想好好地玩玩。」

陳絨雖然很想陪她,但是即將來臨的期終考試讓她脫不了身。丁丁就借了陸鳴凱的車四處閑逛。陳絨把丁丁安排在陸鳴凱的住處,因為要陪丁丁,她自己也只好每天來陸鳴凱這裏。陸鳴凱當然滿心歡喜,每日擁著心愛的女人睡覺是件無比愜意的事。

丁丁很看好陳絨的這段感情,她覺得陸鳴凱是個可以託付的男人。不是說終身,只是說目前。世上沒有永遠這個詞,能抓住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丁丁白天百無聊賴地在街上逛,拿着她的攝像機到處攝像。她還花了一天的時間在大學里閑逛,坐在丁香樹下的石凳上,看着大學里年輕的身影在眼前晃動,然後淚如泉湧。

走過漢府街的時候,她走進了那家咖啡屋,坐到那個座位上。一年前,她和歐海洋就這樣面對面地坐着,她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而歐海洋臉上的疲憊和悔恨讓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她把自己的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像一隻蛹,等待着破殼而出的一天。

這幾天,她每天中午都到這裏來,正午的陽光透過波西米亞風格的窗帘,斑駁地照在她的身上。咖啡屋裏空調開得很足,覺不出一點夏天的煩躁來,待久了,就忘了外面的炎炎烈日。

丁丁覺得上天還是眷顧她的,在咖啡屋守候了幾天後,歐海洋終於出現在她的面前,見到他的那一刻,丁丁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生疼。

歐海洋看着她,眼神有些混亂。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死死地扣住他的心臟。他的心跳也減速了,時間彷彿凝固在了一年前的那一刻。

歐海洋挨着她坐下,本來他是坐在她對面那張椅子上的,可是丁丁卻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歐海洋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了過去。

「還好嗎?」

「好!」

「結婚了,感覺不一樣嗎?」

「不一樣,但是也沒什麼變化。」

「去過蘇州嗎?」

「去過,經常去。還住過那家酒店,那個房間。」

「呵呵,特意要的嗎?」

「是的,特意要的。」

「為什麼?」

「說不清,就是想這麼做。打開門,躺在那個房間、那張床上的時候,感覺很好。」

「如果我們是在以前或以後認識,會是什麼樣呢?」

歐海洋和丁丁談著這樣的話題,咖啡的濃香瀰漫在空氣中,讓歐海洋覺不到一絲的真實。他今天是和同事一起來的,走進咖啡屋,第一眼見到的卻是丁丁。她在陽光的照耀下,身子發出虛幻的光芒。歐海洋有一剎那以為自己眼花了,但是,丁丁確確實實坐在那裏,讓他忍不住靠近她。

他們在一起吃飯,丁丁要了個牛排,煎好的牛排發出吱吱的響聲,牛油的香味夾雜着洋蔥的香味,撲鼻而來。

吃完東西,丁丁的臉色明顯好看了很多。她笑嘻嘻地看着歐海洋,看着這個男人真切地坐在自己的對面,心情在這一刻和窗外的陽光一樣燦爛。

「下午你做什麼?」

「你呢?你做什麼?」

「我不知道。你下午不用上班嗎?」

「可以不去。」

「那我們做點什麼吧?」

兩個人站起來,一起往屋外走去,推開門,熱浪涌過來,又回到了現實。

歐海洋開車,丁丁坐在旁邊,已經過了很多個十字路口,歐海洋不知道該在哪裏停下。他看看丁丁,丁丁只是注視着前方。

經過一家酒店的時候,丁丁說,在這裏停下吧。

車子一個急剎車,進了酒店的停車場。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下了車,歐海洋拉着丁丁的手,一步步走向酒店。這一段路程顯得那麼長,歐海洋簡直是在用腳丈量着地面一步步前進的。他想了很多,想到小樂,想到陳絨,想到蘇州的那一晚。當他想着這些的時候,已經走進了酒店。

這些日子,歐海洋成了丁丁的影子。歐海洋原本以為那一次的出軌以後,再不會和丁丁見面。可是,當他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想着和她下一次的見面了。

他陪丁丁四處閑逛,他有一種感覺,錯過了這次,他和丁丁就永遠不會見面了。丁丁就像這個城市的過客,匆匆地來,匆匆地去。

這種感覺讓歐海洋欲罷不能,明明知道現在這麼做是錯的,明明知道自己和丁丁沒有結果,可他還是迷戀着她,可能越是無望的愛情越具有凄迷的美吧。

他們去了一趟蘇州,住進了第一次見面的那個賓館。歐海洋覺得,這一次,丁丁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以前的丁丁做任何事都是漫不經心的,不管是玩還是說話,都是率性而為。可是,現在的丁丁無論做什麼事都表現出一股瘋狂的執著來。她看東西時,眼神里總是先顯出初見時的好奇和驚喜,繼而又是絕望的留戀。歐海洋笑她,不要這樣刻意地盯着它看嘛,它又不會飛走。丁丁笑笑說,它不會走,可我會。

做愛的時候,丁丁卻顯得異常地溫柔、平靜。他們靜靜地做愛,緊緊地擁抱對方,深深地吻著,好像分別了十年之久的情人。性愛原來不光是驚濤駭浪,細水長流也別有一種風味。他們似乎不是在做愛,而是在享受性愛。

做愛的時候,丁丁蒼白的臉上顯現出桃紅色,烏黑的長發散亂地鋪在雪白的床單上,有一種奇異的美。她很瘦,雪白的皮膚下是跳動的藍色經脈。

歐海洋看着身子下的女人,一股強烈的負罪感湧上心頭。他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跟她上床。這種感覺讓歐海洋很不舒服,他就像一個吸了海洛英的人,欲罷不能。

陳絨本來在和一個學生談心的,可是當她無意間向學校外的馬路上看去時,她卻看見了丁丁和歐海洋。顯然是歐海洋送丁丁回來的。他們面對面地站着,幾分鐘后,歐海洋吻了吻丁丁的臉,丁丁擁抱住了歐海洋。陳絨覺得這個擁抱非常漫長。她幾乎是屏住呼吸在看,聚精會神,忘記了旁邊站着的一頭霧水的學生。

「陳老師,陳老師!」學生輕輕地喊她,她才驚覺,讓學生回了教室。再回頭看時,歐海洋的車已經走了,丁丁正向學校走來。

陳絨再也沒有心思上課,叮囑了班長幾句,把語文課改成了自習課,就匆匆地朝寢室跑去,她非常想聽聽丁丁的解釋。

到寢室門口的時候,陳絨看到丁丁蹲在門口,臉色有些難看。雖然化了挺濃的妝,但疲倦和虛弱還是無可抵擋地顯露出來。

陳絨把丁丁扶進寢室,看着丁丁這個樣子,本來還想興師問罪的陳絨一下子沒了剛才的勢頭。她坐在床邊,看着丁丁。

丁丁大口地呼吸著,這種呼吸方式讓陳絨覺得非常不舒服,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也彆扭起來,每吸一口氣都極不自然。

「你到底是怎麼了?你哪裏不舒服?」

丁丁沒有回答,只是無力地笑笑,搖搖頭:「沒什麼,只是太累了,歇歇就好了。」說完就閉上眼睛。

半晌,丁丁突然睜開眼睛,問道:「小絨,你說要是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陳絨愕然,不知該怎麼回答。

下午,陳絨打電話給丁恪。這是丁恪結婚後,陳絨第一次打電話給他。

電話通了,那頭傳來丁恪的聲音,陳絨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以為自己會很冷靜,可是,聽到他的聲音時,她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

「近來還好嗎?」丁恪的聲音一如以前般平緩和冷靜。

「很好。」陳絨想對他說不好,不好,很不好。可是,陳絨知道那些話是不能對丁恪說的,說了只能徒增丁恪的煩惱。而且,這一次她與丁恪通話,也不是為了自己的這些事。

「丁丁來南京了,你知道嗎?」陳絨問道。

「南京?她跟我說她去重慶的。她到南京多久了?」丁恪那邊也是一頭霧水。

「有一個月了,我覺得丁丁的身體好像出了什麼問題?她總是在咳嗽,而且行為也很奇怪。」

丁恪在那頭沉默著,他確實疏忽了自己的妹妹,他不知道丁丁是不是一直在咳嗽。在他心裏,丁丁已經是成年人了,他幾乎忘記了在必要的時刻給他這個孤獨而任性的妹妹一些關注。

陳絨聽到電話那頭傳來金霞的聲音。金霞在旁邊提醒丁恪,丁丁在離開西藏之前,確實去過一次醫院,她在醫院的過道碰到了丁丁。當時丁丁的情緒很不好,她當時想問,但被旁邊的護士打斷了。過了幾天,丁丁就離開西藏了。

丁恪囑咐陳絨好好照顧丁丁,一有什麼情況就和他聯繫。通完電話,陳絨莫名地緊張起來,她覺得丁丁肯定有什麼事瞞着她。

她在電話簿里找到了康巴漢子多吉的電話,心裏祈求他能解開自己的疑團。

多吉的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多吉的隊友,他一聽是南京打來的電話,立刻喊道:「多吉,你的丁丁打電話過來了。」

看樣子,多吉是知道丁丁來南京的,丁丁舒了口氣,好歹有人知道丁丁的行蹤。

多吉氣喘吁吁地來接電話,一聽不是丁丁,顯然有些失望。

「丁丁呢?她怎麼樣了?為什麼不給我電話?」

「你知道她來南京嗎?」

「當然知道!」

「那就好,她身體不好,你也應該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多吉的聲音沮喪起來,他似乎不願意多提丁丁的身體。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丁丁在西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知道,丁丁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剛開始,我們都對對方充滿了好奇和渴望,但這種激情沒維持多久,她就開始想往外飛。她開始往全國各地跑,南方、北方、西北,凡是想去的地方,她都去過了。在麗江,她認識了一個法國留學生。在西北,她和當地一個年輕的支邊教師來往。這些事情丁丁從不隱瞞我。她不瞞我,我反倒不知道該怎樣怨恨她了。她就是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感情和自由是她最需要的東西。我愛她,所以我也忍受了這些。我和丁丁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不抱着獨佔她的心思,所以我和丁丁相處得很融洽,不像是戀人更像是朋友。」

「幾個月前,丁丁的身體變得很不好,我讓她去醫院檢查,她卻堅持不去。後來我發火了,她才到金霞的醫院去檢查了一次。回來后我就發覺她不對勁,但她卻把病歷丟在了醫院,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怎麼回事。上個月,她忽然跟我說她要去南京,說要了一個心愿。我罵她,不許她用了字。她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答應了。她讓我別告訴丁恪,我就沒對他講。如果丁丁有什麼事情,你一定要告訴我,我無論如何也會來南京照顧她的。」

陳絨無語,掛了電話,她只覺得心神恍惚,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丁丁。

晚上,陳絨和陸鳴凱帶丁丁到劇院看崑劇,是丁丁最喜歡的《長生殿》。陳絨對崑曲沒有丁丁那麼痴迷,只覺得曲調委婉動聽,詞也是古樸典雅,但太冗長,看着看着就想到別的事上去。回過頭看時,丁丁卻是淚流滿面。陳絨細細一聽,那李隆基正唱到:「羞煞咱掩面悲傷,救不得月貌花容;是寡人全無主張,不合呵將她輕放。」

陳絨和陸鳴凱面面相覷,陳絨更加擔憂丁丁的狀況了。

散場后,丁丁和陳絨去了新世界的一個小酒吧。酒吧很安靜,沒幾個人。陳絨和丁丁沒喝酒,要了兩杯冰品。丁丁躺在沙發上,一臉倦意。

「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陳絨問她。

「嗯,有些累了,想休息休息。」

酒吧里放着魯蘭斯?查理斯的《黑色星期天》,在這樣的環境裏聽這首歌,陳絨覺得有一種壓抑感,看看丁丁,她倒像是開始放鬆,享受着難得的清凈。

「你說,人死了會有靈魂嗎?為何白色的花兒喚不醒你?為何滿載我悲傷的馬車尋不見你?為何天使不打算送回你?難道就是因為我要和你在一起?呵呵,歌詞寫得真好。」丁丁背誦著歌詞,一副嚮往的模樣。

「丁丁,你到底怎麼了啊?你這個樣子很讓人擔心。」

「你知道嗎?我和歐海洋見面了,我原來還以為再也見不着他了呢。那天,竟然在咖啡屋見着他了。我們去了蘇州,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她頓了頓,抬起頭,看着陳絨,一臉憂鬱地問:「你恨我嗎?我和他見面。」

「不恨。可是,他結婚了。」

「我知道。他很矛盾。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會說起他的小妻子。他的小妻子可真純潔,她要是知道歐海洋的背叛,會怎樣呢?」丁丁說這話的時候開始笑,笑得很慘淡。

「她會恨你的,你們還是停止吧。」

「她會恨一個死人嗎?」丁丁緩緩地說。陳絨不寒而慄。

陳絨知道丁丁病情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的丁丁已經幾乎睜不開眼睛了。她的臉浮腫得不成樣子,躺在白色的床單上的身子單薄而瘦小。陳絨從沒覺得丁丁這樣瘦過,她的手腕幾乎全是骨頭,彷彿一眨眼就能消失一般。

丁丁只允許陳絨一個人來看她,陸鳴凱和歐海洋都被陳絨擋在了門外。這是丁丁清醒時的最後叮囑,她不願意男人看到她醜陋時的樣子。

丁丁是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醫生讓她化療,她卻拒絕了,她受不了自己的一頭烏髮在化學藥物的摧殘下一點點褪盡。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病情,她坐在西藏的高原上,想着自己剩下的日子,浮現在她腦海的第一個人竟然是歐海洋,竟然是蘇州河畔的垂柳。她自己都不明白了,怎麼會是他呢,他只不過是她生命里的一個過客,在錯誤的時間點出現的一個錯誤的人罷了。可是,想到了,丁丁就再也抑制不住這種思念。她回到南京,如願以償地見到歐海洋,和他共度生命中的最後時光。丁丁非常滿意自己的選擇,她沒有選擇在化療和痛苦中結束自己的生命。

歐海洋是最後一個知道丁丁病情的人,當陳絨告訴他這些后,歐海洋放聲大哭。電話那頭的男人號啕大哭,完全不理會旁邊愕然的妻子。他最後才明白丁丁那非同尋常的一舉一動,原來丁丁是愛他的,不過這份愛來得太遲了。

那天,陳絨從床頭醒來,她已經兩天沒合眼了,終於忍不住靠在床頭睡著了。而丁恪和多吉此刻正在飛機上。昨天她打電話過去通報了丁丁的病情,多吉的反映和歐海洋一樣,那個粗獷的藏族漢子哭得泣不成聲。丁恪立即請了假,他有一種預感,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和丁丁見面。他記起了丁丁小的時候,她第一次跨進他的家門,扎著兩個細細的小羊角辮,穿着一件紅色的小花襖,怯怯地縮在她母親身後,大眼睛害羞地打量著丁恪……丁恪一直忘記跟丁丁講,從那時起,他就喜歡上這個漂亮的妹妹了。父母去世后的那年,當那群男孩欺負丁丁時,丁恪躲在旁邊,他看着那群孩子,心底怕得要命,可是當他看到丁丁那蒼白的小臉上掛着晶瑩的淚珠時,他就什麼也不怕了。

他還記得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躺在部隊的行軍床上,看着窗外的電閃雷鳴,心裏滿是丁丁瘦小的身影。他不顧一切地跑回了家,敲開門后,丁丁衝出來,一下子把他撞倒在地上。抱着懷裏瘦弱的丁丁,丁恪的一顆心才算落了地。那個夜晚,丁丁睡到了他的身邊,其實他一開始就是知道的,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所以他索性裝睡。看着丁丁小貓一樣爬到他身邊,她的臉湊得很近,均勻的呼吸撲到他臉上,癢得難受。她蜷縮在自己懷裏,小手指在他胳膊上有意無意地戳了幾下。丁恪故意翻了個身,背對着丁丁。丁丁卻從後面抱住了他,小小的胸脯靠在他的背上。

丁恪第一次發覺妹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他的心跳得厲害,額頭上已經汗意涔涔。從那一天起,丁恪再沒和丁丁睡過一個房間,丁恪告訴自己她是妹妹,他要一輩子保護她,沒有人能傷害她,包括自己。

陳絨醒來后驚詫地發現,病床是空的,沒有人,一種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

「你醒了?」丁丁卻從背後傳出聲來。

陳絨驚愕地回頭,丁丁站在身後,臉上的浮腫在一夜之間幾乎全褪了。漂亮的臉龐上掛着恬靜的笑容,白色的病服空蕩蕩地掛在她的身上。

陳絨幾乎是撲上去抱住了丁丁。

丁丁扶住床,笑着坐下。陳絨扶她躺下,她不知道丁丁怎麼突然就醒了,突然就恢復了往日的神采。她的腦海里瞬間浮出四個字:迴光返照。這個想法讓陳絨頭皮發麻。

丁丁在護士的服侍下洗了個澡,這是她要求的。從浴室里出來,丁丁的長發如烏雲一般垂在身後。歐海洋在病房外等她,這是丁丁跟陳絨說的第一個要求:她想見歐海洋。

歐海洋見到丁丁的那一刻恍若隔世。

太陽藏到了烏雲背後,天空忽然黯淡了下來,盛夏的南京,暴風雨總是突如其來。

丁丁去世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分,那時丁恪和多吉正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天空電閃雷鳴,狂風嗚咽。

丁恪把丁丁帶回去的那個中午,陳絨頭疼得厲害,她幾乎不能站立。陸鳴凱扶着她。她執意要送丁丁,她看着那個檀香木的盒子,實在無法把它和丁丁聯繫在一起。

「大不了請你吃飯。不過,你買單!」

「我要是男人,我決不會看上我這樣的女人的。我喜歡你這樣的女人,特喜歡。」

「我要和他見面了。那片微瀾的海,呵呵,終於可以見到他了。」

……

丁丁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在昨天,她穿着黑色的T恤,扎著高高的馬尾辮。29歲生日那天,她穿了件墨綠色的弔帶裙,弔帶很細,懸掛在細長的頸上,領子開得極低,淺淺的乳溝畢露無疑,大腿也半露著,腳底是銀灰色的細高跟涼鞋,她露出的古銅色皮膚像是精心修飾過的,均勻細膩,完美得無可挑剔。她的銀灰色眼影在酒吧昏暗而曖昧的燈光下熠熠生輝,透明的嘴唇閃著誘人的色澤……

這就是丁丁,像一朵「藍色妖姬」在暗夜中怒放。可是這一朵玫瑰現在卻躺在那個冰冷的小盒子裏。

陳絨幾乎昏厥過去,她看着丁恪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他帶走了丁丁。陳絨一下子癱軟下來,泣不成聲,旁邊的陸鳴凱緊緊地擁住她。

丁丁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陳絨一直處於一種極度萎靡的狀態。她和陸鳴凱漸漸地又疏遠起來,不是陸鳴凱不主動不積極,可他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任憑他怎麼積極主動,陳絨都像是一塊堅冰,絲毫沒有被融化的跡象。

陸鳴凱的家人也沒有想到陳絨會來這套,陸一鳴一直以為陳絨能嫁給陸鳴凱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現在看來,陳絨根本沒把陸鳴凱放在眼裏。陸一鳴心裏憋著氣,醫院裏有很多醫生護士,哪個不比陳絨年輕漂亮。

陸一鳴給陸鳴凱安排了好幾場相親,最多的一天,陸鳴凱認識了三個護士。對於姐姐的這種批量式相親,陸鳴凱是極度鄙視的。但是礙於姐姐的面子,陸鳴凱又不得不整天奔波於醫院和電視台之間。

陳絨也聽到了一些關於陸鳴凱的消息,她有些替陸鳴凱叫屈。陸鳴凱其實是個很好的男人,可是,陳絨就是不能在他身上找到戀愛的感覺。

丁丁和歐海洋的愛情帶給陳絨很大的震動,她覺得要是沒有她,丁丁可能會嫁給歐海洋,那丁丁說不定就不會死。陳絨給自己找了很多的麻煩,很多時候,陳絨簡直要把丁丁的死因全歸到自己的頭上來。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不要說對着陸鳴凱,就是丁恪在身邊,陳絨也不會多看一眼。

陸鳴凱也能理解,他除了每周一次的電話以外,盡量不去騷擾她。偶爾約她出來,也只是開着車亂逛。

兩個30歲的男女玩起了戀愛馬拉松,這讓雙方的父母都大傷腦筋。

陳絨越來越想離開這個城市。有時走在路上,她都會感到茫然,她到底屬於哪裏?小時候走過的路,再走一遍的時候,她幾乎找不到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她在教育局發的文件上看到招收「支教」老師的信息后,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倒不是支教回來有什麼好處,而是她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光明正大離開南京的理由。

報名、複核、審批,從學校到教育局,陳絨到處折騰著去辦手續。她的這些舉動都受到了同行們的質疑。周桐是第一個反對的,她對陳絨說:「你以為你離開這個城市,生活就會好起來嗎?關鍵不在於你身處何地,而是你的心在哪裏。心裏的寧靜才是永遠的寧靜,逃避是沒有用的。」陳絨聽她說着這些話,沒有反駁,也覺得非常有哲理,不過,她還是要走。走,對她來說是唯一的解脫方法。

陸鳴凱是從王老師那裏得到消息的,他聽到后非常生氣,不是因為陳絨要走,而是她走的方式。她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如果王老師不告訴他,她是不是還打算不辭而別?難道她的走是在躲避自己嗎?陸鳴凱一想到這就火冒三丈。這個傻丫頭,如果是躲他,何必要走呢?說一聲,他自然是不會再糾纏下去的啊。

陸鳴凱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話要和陳絨說。他開車到陳絨學校,把陳絨從辦公室里揪了出來。

陳絨瘦了一些。這些天,她的確憔悴了很多。

她看着陸鳴凱,等着他來興師問罪。陸鳴凱本來是要衝她發火的,可是一見到她楚楚可憐的無助樣,怒火被熄滅了不說,還生了許多自責。

「還是自己不好,不能給她足夠的保護,不能讓她無憂無慮地結婚、生活。我還有什麼資格來要求她呢?」陸鳴凱這樣想着,手便不由自主地伸出去,環抱住了陳絨。

陳絨慢慢地靠近他的懷抱,他的體溫溫暖着她,給她些許的安慰。

「如果是為了逃避我和我們的婚約,你大可不必走,你說一聲,我會自動消失的。」陸鳴凱用下巴輕輕地摩擦她的頭髮,無限溫柔地說。

「不是,我只是想出去走走,我想我會回來的。」陳絨的聲音寧靜而肯定。

「回來以後第一個告訴我。你要知道,在南京,有一個人在等你。」

陳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有些眷戀這溫暖的懷抱。她把頭埋進了陸鳴凱的懷裏,聽着陸鳴凱均勻的心跳聲和呼吸聲。良久,她才慢慢地抬起頭,看着陸鳴凱的臉。你會等我嗎?你還會遵守我們的婚約嗎?你真的愛我嗎?我愛你嗎?陳絨想問這些問題,但終究還是沒問出來。

蔚藍的天空,有幾隻鳥從空中飛過,一字排開,白色的羽毛劃過,但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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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相親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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