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章

第9——10章

第9章

程家陽

我回到學校,打聽到菲的寢室,讓宿舍樓下的阿姨通過內線電話找,還是沒有人。我這時就有些著急了,問阿姨:「現在放假了嗎?」

「假是沒放,不過,考完試,學生就可以離校了。你找誰啊?」

「喬菲。法語系的。」

「喬菲回家了。」身後有人說。

我一回頭,兩個女孩子,頭髮濕濕的,看上去剛洗了澡回來。她們看到我,點點頭:「師兄。」

「她怎麼回家了?什麼時候走的?」我問。

「禮拜一早上。就昨天嘛。」她們的眼神此時已經充滿好奇了。

「哎呀,那怎麼辦?」我想到個主意,順理成章的詢問她的地址,「她上次做翻譯的報酬還在我這呢,你們有沒有她家的地址?我想給她寄去。」

「我有,我這有。」阿姨在收發室裡面說,「她住宿登記表上有。」

我把地址抄下來,菲住在東北的一個中型重工業城市,仔細看看地址,覺得好像缺點什麼。「沒電話嗎?」

「嗯。她沒留家裡電話。」

這時是禮拜二上午11時,距菲離開那家賓館一天半的時間。距我出訪加拿大兩天的時間。而我在兩個小時后,登上去瀋陽的飛機。

到了瀋陽又要倒火車,火車沒有即走的,我只好坐長途大巴士。跟在瀋陽購進貨物的小商小販在擁擠而異味充斥的大巴上坐了三個小時,天擦黑的時候,我終於來到了菲的城市。

這是一個著名的鋼城。因為運輸的需要,車站被建在鋼廠附近。我下了車,一回頭,便看見一排赤黑色懾人的大型鋼爐,挺立在暮靄里。

長途奔波讓我此時已經有一些疲勞,我想找一家飯店吃點東西,可是想到,我尚不知道菲在哪裡,就暫放下這個念頭。

萬幸的是,她留的地址還算詳細。我打了一輛計程車到了她住的小區。這還是一片大約八十年代中期蓋起來的火柴盒式的居民樓,硃紅色的外觀因為年代久了已經顯得有些斑駁。我找到五號樓三單元五樓二號,在敲門之前掏出手帕擦了擦臉,然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我仍然穿著早上陪父親打球時的運動衫。當我覺得自己的樣子不會是很狼狽的時候,我開始敲門。

可這門,我敲了半個小時。

直到鄰居家的門打開,一個中年婦女先是上下打量我,然後說:「你敲什麼啊?她家沒人。」

我愣了一下:「這家是不是姓喬?」

女人沒回答我的問話,可她的話讓我一下鼓舞起來:「菲菲怎麼也得一個小時以後才回來吧。」

「是不是那個念外語的小孩?」

「咱們這片還有哪個?」

我還想問她去了哪,不過女人已經關上了門。

好了,沒找錯,我這時覺得真是餓啊,我得去吃點東西,吃一碗炸醬麵。等她回來。

可我不能走得太遠,就在她家附近的一家小飯店吃了一碗面。出來的時候,看見有一個中年婦女看著一個小煙攤,我因為疲憊是需要一支,攤子上沒什麼好煙。我說:「人民大會堂。」

女人指指「七匹狼」。

我看看她,自己從她的煙箱里拿出一盒「人民大會堂」。

沒等我問,女人笑著對我用手比劃:12。

我點上一支,又踱回菲住的樓下,在石板上坐下來。現在,天已經全黑了,我看著自己的煙頭一閃一閃,想著身處於一個陌生的城市的一個陌生的角落,只為了這個女孩子,我跟她在不久前曾經有過縱情的歡愉。

我看見有人過來了,隱約的好像是菲的身影,手裡拿著東西,而且她不是一個人。

我站起來,走過去。

她身邊是那個賣煙的女人,菲替她拿著煙箱。她穿著一條藍布的小連衣裙,黑色的長發紮成馬尾,更顯得不施粉黛的面孔小小,像個初中女生。

我都看得清她了,她走過我身邊。她看到我,可因為是黑天,沒認出來。

我低聲說:「菲。」

她一下子停住,轉過頭:「我的天。我還想怎麼可能是你。」

喬菲

「對,這是我的家,街道照顧給的房子。這是我的媽媽,對,她是聾啞人。還有我的爸爸,他也是聾啞人。所以我們家不安電話。他住院了,剛從瀋陽作了心臟搭橋手術,轉院回來,我剛才護理他。

對,是因為這件事,我們很需要錢。

沒有,沒有,我挺好的。怎麼也沒怎麼樣。

我想我爸爸媽媽了,就回來了。

是嗎?你一直找我?

……

有事嗎?

哦。

我不知道。我沒有做過導遊。

能賺多少錢?

哦。也許我可以試一試。是,還有下學期的學費得交。

你把旅行社的電話給我?好,我會跟他們聯繫的。

……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累不累?」

程家陽

菲的媽媽給我端來涼白開水,菲邊跟我說話,邊把她媽媽煙盒裡的香煙一包包拿出來晾。之前我一直好奇,菲會出自於怎樣的家庭。她有很高的語言天賦,她有活潑爽朗的性格,她有閃亮的美貌。

而我看到的,這是一個大約五十米左右的小居室,除去廚房,衛生間和走廊,還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大的也不過10米,房間里的傢具乾淨卻非常的陳舊,更不要說沒有任何的裝修。

菲熟練的打手語告訴她的媽媽,我是她的同學。

我看見牆上的菲跟她的父母的合影,她還是很小的時候,手裡握著一個大的通紅的塑料蘋果,笑得很燦爛,她很像她的爸爸。

對旅行社的工作,在知道酬勞的數目后,她似乎感興趣了。我把小平的電話給她,她放在自己的記事本里。

我打了一個呵欠,她問我,累不累。

我點點頭。

她說:「我給你燒水,你洗個澡,在這休息吧。」

我又點點頭,不動聲色,心裡很高興。

在她家的衛生間里,菲用一個木板遮住便池,將裝著熱水的水壺和一個淺藍色的塑料盆放在裡面,對我說:「這是我洗臉用的盆,你拿熱水兌涼水,別燙著。」

我洗了頭,又簡單沖洗了身子,覺得很解乏。我出來的時候,菲已經把我的T恤和褲子洗好,掛在陽台上了。

她走過來,把干毛巾搭在我的頭上,我以為她會替我擦一擦。

她說:「你今天睡我的房間,我跟我媽睡。」

我說:「不打擾嗎?」

「沒關係。你怎麼不上班,跑出來了?」

「我剛才跟你說了,我怕你出事。」

她笑了:「讓我出事的人,還沒出生呢。」

「我明天就走,我後天出訪加拿大。」

她看看我:「那你快睡吧,明天我送你。」

菲給我鋪了新洗的床單,我躺在上面,聞到淡淡肥皂的味道。

第二天我起床時,菲跟她媽媽已經把早飯準備好了。豆漿,油條,拌豆芽,茶雞蛋。菲的媽媽給我們兩個扒茶雞蛋吃,咸鮮入味,非常可口。然後我們三個一起離開菲的家。她的媽媽去擺攤,菲艘坐火車去瀋陽。

我迷迷糊糊的坐在火車上的時候,看著窗外閃過的風景,整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想到的東西,讓我自己暗暗震驚。

這並不是我的見異思遷。

那一個下午,我的心被明芳的婚禮穿過一個大洞,機緣巧合,過來填補的是喬菲,這個與我的生活軌跡有著天壤之別的年輕的女人,她與我及我所認識的人太不相同,對我造成巨大的衝擊,以至於,我心上的這個洞,被她滿滿的貫穿,直至佔據我的整個心房。

我腦海里只有她,走的時候,我放心不下,我終於還是對她說:「你不會再去『傾城』了,對嗎?」

「嗯。」

她向我招招手,黑色的頭髮被吹起來,像夏風中招展的旗幟。

第10章

喬菲

我向媽媽解釋從那弄到這麼多的錢,用了很長時間。我用手語說:老師和同學幫我湊到一些,我平時自己打工也攢了一些,媽媽你不信嗎?我學習很好的,在大城市當導遊,當翻譯很賺錢的。走的那個師兄你看見了?他人很好,借給我很多錢,還幫我找了工作,現在,媽媽,我得回去打工了。

離開的時候,媽媽給我帶了一小兜的茶雞蛋,我坐火車到瀋陽,又坐火車回到學校,整整一天半的時間。

已經徹底放假了,不過,學校里仍有不少假期不回家的學生。寢室里尚有波波,她留在這裡,是為了陪她在學校準備考研的男朋友。

我休息了一天,就撥通了程家陽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個男的,說話時捲舌音很誇張,典型當地人的口音。

「您這是不是需要法語導遊?程家陽給我的您的電話。」

「哎呦,您可算打電話了,我還當您失蹤了呢。您過我這來一趟,我跟您交代一下。」

我找到那家旅行社,見到程家陽的朋友吳小平,他看看我,就有些懷疑:「姑娘你多大了?高中畢業沒?」

「21。」我說大一歲,「大三了。」到下學期。

「我讓程家陽給我找個熟練翻譯,他怎麼給我弄個丫頭片子來啊。」

「你沒聽我說法語,怎麼知道我不熟練啊?你拿個解說詞,我給你現場口譯。」

我吃准了這個人一點法語也不會,虛張聲勢地說。

男人嘿嘿笑了:「得了,小姑娘,衝程家陽我也得信你啊,他在加拿大都打過好幾個電話來問你來這報到沒。我這就讓人給你拿資料啊,反正,領著遊客去機場,去餐館這些話你都沒問題吧,到了各地,還有地陪,難度不大。」

該法國團在國內停留15天,線路是北京—西安—成都—昆明—桂林—上海一線,最後由上海出境回國。

我買了足夠的食物和水,在寢室里狂啃交際實用法語和解說詞。這是第一份正經的兼職,況且程家陽又說收入頗豐,不可怠慢。

在旅遊團抵達之前,我跟波波上街又給自己買了一雙軟底的涼鞋,在精子前面演練笑容,露出多顆白白的牙齒:「SoyezlesbienvenuesenChine!」(歡迎來到中國)

第二日接了這個有三十多法國男女的旅行團,第一站便是去吃久負盛名的烤鴨,跟我同桌的一位大叔吃了二十個卷餅,又指著甜麵醬問我:「這巧克力色的醬使用什麼做的?」

我問了服務員,他答道:「麵粉,特製配料。」

我翻了之後才發現,「特製配料」這個詞實在是好,適合回答餐飲方面的所有問題。

抵達賓館,稍作休息,我們又赴故宮參觀。正值旅遊季節,旅行團一個挨著一個,我一方面要解說景點,另一方面還要歸攏遊客,保證團結,一個都不能少。幸虧作業做得還好,解說詞我都刻苦背了下來,參觀宮殿和博物院的時候,雖然有的時候說得不太流利,但基本上準確完成信息傳遞,老外在我所講解的中華古典輝荒明前面嘖嘖稱奇。

接下來的兩天里,我帶隊參觀十三陵,又至天壇、八達嶺,在十三陵遇見另一對法國人,帶隊的是個男的,一直跟著我們,亦步亦趨,我讓外賓自由活動拍照的時候,他上來對我說:「小姑娘,剛當導遊吧?」

我在這個城市念了兩年書,始終沒法對這種一嘴地方捲舌音,油頭粉面的人產生好感。我喝了一口礦泉水:「對啊。」

「早看出來了。我昨天在故宮就看著你了。」

我看他一眼。

這個城市的一大部分男人都認為自己什麼都知道。

「知道為什麼嗎?」

我又喝一口水。

「你看你,說的多帶勁,都不嫌累。」

真聽不出來是好話還是壞話。

「您是幹嘛的啊?您不解說啊?您這樣還帶隊呢?」

「急什麼啊?你解說的內容,旅行冊子上,展品旁邊不都有英文的嗎?讓老外自己看去唄,哥哥教你點省力氣的法子。」

真是讓我不齒:「你跟著我的團,也是為了讓你的遊客聽我的解說,自己省力氣吧。」

男人嘿嘿一笑。

「哎呀媽呀,太煩人了。」我用東北話說了一句,我一直覺得家鄉話很有勁,很適合罵人。我拉大隊快走,甩開那廝。

這是個國際化的大都市,外語精英埋伏在你不期而遇的角落。

出發去西安前的一晚,我帶隊去王府井吃小吃。小吃一條街門口有兩家炸肉串的店,老外看見蟬穿在串子上,頗新奇,停下腳步。

小夥計機靈的很,見是白人,先說:「哈嘍。」

法國人笑笑。

小夥計馬上又說「傻驢」,這便是法文里的「哈嘍」。

法國人樂了,一起對他說:「傻驢。傻驢。」

法國人指著蟬說:「瓜?」(什麼東西)

小夥計:「西嘎樂。」(蟬)

法國人:「高茫茫日?」(怎麼吃)

小夥計:「福利樂。」(炸)

又翹起大拇哥:「崩。」(香著呢)

法國人獵奇心起,數數要吃的人數:「萬。」他們要了二十串,又點別的肉串,小夥計高高興興的收錢,炸串。

我心裡說,真是英雄莫問出處啊。

兩天下來,我由於過於努力的工作,嗓子又紅又啞,開始想想那個男人的話,也許總有些方法偷懶。

到了西安,等待我們的地陪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先生,我暫且可以休息一下。他的法語很地道,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當地外語學院的講師,教專業學生的。可是,院校的教師待遇不太高,西安又是一個以旅遊為主導產業的城市,他出來打工,機會很多,又可以貼補家用。

跟著這位老師,我又學會一招。

我們下榻的賓館很是熱情,安排了「餃子宴」招待國際友人。宴會之前,由行政主廚親自出馬,向外賓傳授如何包餃子。但見他邊做邊講解,當然了,完全是漢語。

「大家請看,我們將揉好的面攢成小團,用我手中的擀麵杖將它們擀製成圓形麵皮,然後放入餃子餡,不可太多不可太少,然後將麵皮相合,手指沾少量清水,將餃子皮捏勞,呈海浪型,呈花瓣型,依據個人喜好而定。

餃子是中國的傳統食品,俗話說:『站著不如倒著,好吃不過餃子。』……」

我幾乎有點擔心這位老師了。但見他喝了一口礦泉水,然後四兩撥千斤的對法國人說:「餃子是中國最好吃的傳統食品。大家看見剛才大師傅的演示了?像他那麼做,就能包出好吃的餃子,注意先洗手哦。」他看看我,眨眨眼:「說多了,他們也不懂。」

我倒。

聽那邊廂英語團,日語團,韓語團,俄語團翻譯說的內容也不會比他多。我當時還真挺高興,以為長了見識,學會投機取巧,應付差事的技巧。

離開西安,赴成都,昆明,一路無話,此兩地的地陪都像西安那位一樣,太極耍得很好,不費勁,輕鬆賺到小費。

行至桂林,終於出現意外。我們下了飛機,地陪滿臉笑容的上來說:「古藤塔克。」

我說:「您說什麼呢?這裡得說笨豬(法語你好)。」

他愣住:「不是德國團嗎?」

「法國。」

我們相視無語。老外在那邊忙著取行李。

「您還能趕快找著法語地陪嗎?」

「不行了,現在是旺季,全派出去了。」

我心裡沒底,桂林部分的名勝解說詞我一點沒看。

「您能給我點資料不?說什麼我得準備一下啊。」

「行行,我回去拿,今天晚上給您送賓館去。」然後他火速抽身而退,不知又去何處兼職。

出門在外,除了自己誰也不要相信,我要是不知道這點就不能在大城市活到今天。那位德語大哥直到我們離開桂林也沒再出現。

好在我們在桂林只停留一天,我到了賓館馬上索要游灕江,赴陽朔的旅行材料,通讀下來,作簡單準備。

我這一趟下來,也算積累了少量經驗。旅行開始之前就請風景區導遊把英文說得慢一些,法國人的英文都不錯,聽得還算明白。偶爾有不太懂的地方問我,我在前一晚已有所準備,再問問導遊小姐,也就排除故障了。

桂林這一行就在我覺得即將化險為夷的時候,又起事端。

去上海的前夜,我為了防止上海再出特殊情況,拿了資料躺在床上預習。忽然有人急促的敲我的房門,打開一看,是一口氣吃二十個烤鴨卷餅的大叔,他站在外面左側臉已經腫了起來,顫抖著問我:「打擾您嗎?我的牙疼得受不了。我想去醫院。」

我披上衣服就跟他出來,找到最近的醫院在牙科挂號。

醫生見是外賓,頗熱情,仔細檢查后開始介紹病情。

現在是午夜時分,天可憐見,天地萬物皆休息的時候,勞累的我在這裡給牙醫作交替傳譯。

醫生:「齲齒。」

我:「牙上有洞。」

醫生:「漏神經了。」

我:「您已經感到疼了,牙裡面漏肉了。」

醫生:「得殺神經,再消炎。」

我:「我們把裡面的肉弄出來,然後給您止痛。」

醫生:「徹底去掉牙菌斑,得磨一磨,然後把牙堵上。您自己選個材料。暗色材料的結實一些,白色的材料美觀一些。」

我已忍無可忍了,我對醫生說:「您看著辦就行了唄,怎麼這麼多話?我看牙,醫生拿個鑽子,捅一捅就完事了,什麼時候說這麼多話?」

這醫生脾氣也上來了,看著我說:「您還是學外語的呢?您的牙跟外賓的牙一樣嗎?外交無小事知道不?」

我這個氣啊,可我現在不僅法語不行,漢語也不行,被牙醫噎得說不出話來。

被牙痛折磨的大叔掙扎的坐起來,對我說:「怎麼弄都行啊,您告訴醫生快點,我這要疼死了。」

手術過程2小時,大叔打上麻藥就睡著了,我一直陪在旁邊。困到最後迷迷糊糊的,好像夢見程家陽了,回去之後,他問我此行如何,我右手握拳,恨恨道:「這輩子再不能讓郎中瞧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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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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