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或永生

第六章 死或永生

1

周晚生從U城回來的時候,盧美雅的車早已經停進車庫。周晚生便沒有開進去。房子的車庫只夠存放一部車。上個月盧美雅買了車后,夫妻倆的車就誰回家晚誰停在外面。盧美雅也沒買更好的車,買了與周晚生同顏色同款式的寶萊。兩把車鑰匙一般都在桌上放着,誰出門早誰就拿放在外面的那輛車的鑰匙,倒也相安無事。一起出門時,偶爾是周晚生開車先送盧美雅去上班才去公司。但大多數,是各開各的車了。

這一停便出了事情。

凌晨兩三點時,喝得爛醉的陸子揚。就是盧美雅畫廊的那個暗戀盧美雅的簽約年輕畫家。一手提瓶烈酒,一手提瓶汽油。來到了盧美雅的車庫前,絕望而憤怒的內心,使他拿出隨身所帶的畫刀,一邊喝酒一邊划著那輛車不斷地轉圈走。他腦子裏只有紫雲軒畫廊一個員工告訴他的話:看到老闆娘的新車沒有,那是她丈夫買給的。你再不好好畫,什麼時候才可以這樣隨便就送給女人一輛車?

是,他是沒有錢。由於不會經營經濟,本來收入已有起色的他,還經常地很窮困。但這不代表,他沒有愛一個女人的權利。

不就是一輛車么?他幫她在車身上畫畫不行么?當然,畫還是不夠的,他要在上面留下他內心的火焰!

凌晨的小區實在是太安靜。刀子劃在車身上的刺耳聲音,像妖怪的怒吼。可這高級小區里的隔音效果,也實在是夠好。沉睡的人們,並不知道這裏有着一輛車和一個人怎樣痛苦地掙扎。小區的保安也實在很苦惱。小區這麼大,他轉了一圈回來。就發現7號樓下的車庫前一輛車正在燃燒着熊熊大火。那名猖狂的縱火犯,居然還在一旁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嗚嗚大哭。

119來了,120也來了。警車的轟鳴聲,終於驚醒了不少住戶。住在這裏的居然還有一個報社主編,當即打電話叫來記者。當然,這事兒就又上報紙了。標題倒沒什麼。落魄畫家深夜放火,藝術男女委屈生存。但這個主編很有眼光。以此引申到城市物價房價過高,貧富分化加大,造成一些人心理不平衡,而引發社會治安混亂。一下子做成了專題。據說此事也引起C城市政府的關注。正是全國人大會召開時期,人大代表提出關注民生、關注中國城市房價過高的論題。於是其它主流媒體、電台、電視台、各大報紙、網絡,紛紛轉載報道。

一夜之間,陸子揚便出名了。紫雲軒也跟着出名了。紫雲軒出名還說可以稍微帶來經濟效益。但陸子揚的出名就極其糟糕了。心高氣傲的他,本來只是一時之氣,可幾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都只關注他是一個破壞治安縱火的落魄畫家。作為一個熱愛藝術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以這樣的方式,讓世人知曉他陸子揚的名字。有哪個畫家的出名,是靠一場破壞治安的縱火呢?而正在紛紛揚揚地宣揚正義的媒體們都不知道,他們已經延伸到拯救中國房價,便是拯救中國百姓,拯救中國百姓,便是拯救藝術的報道,已經悄悄地,以一種不可反抗的張力,兵不血刃地謀殺了一個真正的畫家。

陸子揚在某天遠遠地逃離了這個城市。也逃離了人群。他去了一個邊遠小城做了一點小生意。他再也不畫畫了。他生活周圍的人,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會畫畫,並且畫得很好。他後來娶妻生子,他一直一蹶不振。這世上多了一個平常普通的叫陸子揚的人,而沒有了一個叫陸子揚的、本來可以很有成就的畫家。

2

車被燒了,保險公司會賠。

這年代,只要有錢,很多事情都可以上保險的,包括婚姻和愛情。日子當然還要繼續過下去。盧美雅去雲南寫生順便旅遊散心。周晚生自然抽不出那麼多時間陪同前往,每天繼續為藍岸打拚江山。

又是一個杯盞交錯的夜晚。

陪客戶在包廂里吃飯。飯後叫了陪唱歌的小姐。客戶是一個沒多少文化的大老粗。在這種場合卻很玩得開。周晚生坐在沙發里,手搭在旁邊小姐裸露的肩膀上。看着正醜態百出地唱歌的客戶笑。

大黃比周晚生更玩得開一些,摟着一個小姐扮成兩隻蝴蝶在給大老粗伴舞。

周晚生向來不太喜歡這種場合,但由於他交際手腕了得,大多數藍岸的重要客戶都由他來搞定。周晚生做得唯一與別人不同的是,他從不帶女屬下來這種場合。一來對女下屬缺少尊敬,也對她的處境不利。二來叫了小姐后,有個女同事在場總覺得尷尬萬分。黃浩傑到了接待辦公室后就好多了。只要是這種應酬他就點名帶黃浩傑。因為這小子細心周到,好像天生就是一塊為別人服務的料。總能猜到客人需要什麼。每每一晚飽暖思淫慾下來。合同就順順利利地拿到手了。當然,也有比較個別的客戶完全不喜歡這種場合。黃浩傑往往又都能看出來,訂了安靜雅緻的茶樓喝茶。並且給周晚生做足了關於此客戶有何愛好的工夫。往往到最後也能使得到客戶愉快地簽合同。有時候,一個人不用有多大文化多大本事,善於察言觀色就是混得開的一個標誌。所以像黃浩傑這樣好用的人,周晚生自然是會把他留下來的。希望他也足夠識相,不會把海洋酒店那點小破事,拿來當令箭。

身邊的小姐見周晚生不唱歌也不太說話,便有意勾引他。圓潤藕臂蛇一般爬上周晚生的胸膛,說:先生真是氣質獨特,是想着回家陪太太了么?

周晚生瞟了她一眼,順手在她肩上捏了一下后,收回手去端酒杯:想也沒有辦法呀,還有什麼比陪客戶賺錢更重要呢?何況,身邊還有這麼漂亮的小姐陪着。

那今晚,我就是你的啦。小姐的身體向周晚生靠得更緊了。平時光顧她的客戶今晚沒來,看周晚生出手不凡,猜也知道如果能被他帶出去,應該會有一筆不菲的收入。

周晚生沒做聲,放下酒杯。手還是放回小姐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打着節奏。

當然最後小姐並沒有如願被周晚生帶出夜。陪大老粗唱歌的那名除外。

周晚生和黃浩傑一起開車送客戶回酒店后,周晚生順道送黃浩傑回家。

黃浩傑提議:周副總,還想去喝一杯不?我知道一個很有特色的酒吧。周晚生說,那去吧。

喝酒的時候,黃浩傑問了周晚生一個問題:周總你很愛你的太太吧?周晚生反問他:為何如此問?黃浩傑說:像周總這樣出色的人,應該會能和自己愛的人結婚吧。周晚生喝了一口酒,拍拍黃浩傑的肩膀說:這年頭,誰還會傻得和自己愛的人結婚呢?其實男人呀,和愛自己的女人結婚最舒服。

黃浩傑忽然朝周晚生苦着臉笑:我覺得像我這種人,沒有能力和自己愛的女人結婚。像周總,是一定可以做到的。這一晚,黃浩傑喝醉了。醉得很嚴重。而周晚生不知道哪根筋出錯,親自把黃浩傑送到了他所說的家裏。沒想到黃浩傑除了住公司分給的雙人宿舍,居然還給自己像模像樣地租了一間很不錯的單身公寓。位置就在藍岸高級社區的對面樓盤。周晚生費了不少氣力,才把爛醉如泥的黃浩傑搬到床上。實在累得緊,坐在沙發上抽了支煙才離開。就是這支煙,讓他惹上了一個不大也不算小的麻煩。

其實此時房間里除了周晚生和黃浩傑,還有第三個人。

這個人就是小紅。

3

小紅到了C城后,本來想住到以往打工的小姐妹處。但對方交了新男友,正同居中。小紅去了不方便。恰巧此時黃浩傑打電話給小紅,問她什麼時候來C城,他請吃飯。這一對分了手的男女,倒是少有地成為了似親非親似友非友的朋友。黃浩傑一聽說小紅和妹妹要找學校,得在C城住上幾天。便說自己的公寓可讓給她們住,他可以住公司的集體宿舍。這一天傍晚,小紅的妹妹剛剛搬進學校。小紅想多住一天幫黃浩傑收拾收拾房間再走。沒想到黃浩傑喝醉了,忘記了這一回事,周晚生問他住哪的時候,他隨口就說了單身公寓的地址。

周晚生在外面找鑰匙開門的時候,小紅就去開門了。開之前習慣地看了看貓眼,發現是周晚生之後,趕緊躲進了衛生間。

其實即便周晚生髮現她在又如何,周晚生本來知道她來了C城。雖然這麼晚了,在黃浩傑的房間里不一定說得清。但也許,周晚生根本就不會在乎她是否說得清。因為周晚生根本就不在乎她。可小紅最終還是躲起來了。因為她真的真的很介意周晚生知道她和黃浩傑還有着聯繫。即便這種聯繫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接觸。她還是怕。她怕周晚生隨時會對她說不玩了。她時時刻刻都害怕。她知道這是一樁絕望的愛情。因為,只有她卑微地愛着他。卑微如一粒塵埃,不管是一陣什麼樣的風,都可以把她吹走。乾脆利落,無蹤無影。

周晚生走後十分鐘,她簡單收拾一下,給黃浩傑把被子蓋好。然後走出小區給周晚生打電話:喂,我現在還在C城。周晚生沒想到這麼晚小紅還會給他打電話。想想盧美雅還在雲南寫生未返,於是說:你找間乾淨的旅館開個房,我過去找你。小紅還以為自己這麼晚給他打電話會惹惱他。想也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這不禁又使她心裏燃起了一點希望。也許,周晚生的心中,多少還是對她有那麼一丁點兒在意的。於是這一晚,她的身體就變得異常熾熱。動作也異常痴纏。在周晚生拍着她的屁股說小妖精發情了的時候,她內心的高潮持續了好一會兒。這是從未有過的。她想,這也許,就是為什麼說女人因愛而性吧。

周晚生趴在她的胸脯上熟睡的時候,她卻睡不着。像在想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應該想。獃著獃著,想起她這是一樁多卑微的愛情,卻落了半夜的淚。

4

黃浩傑的屍體是在兩天後才被發現的,報警的是房東,還有黃浩傑在藍岸公司集體宿舍的上鋪同事小路。早上黃浩傑沒去上班,雖然沒有打電話來請假,周晚生替他說了聲:昨晚他喝多了,今天安排他休息吧。公司大多知道黃浩傑最近是周副總跟前的紅人。當然也就沒說什麼。第二天,小路着急找一個文件,非要見黃浩傑不可。就去找他了。卻怎麼敲門都不開。小路也精,想不會喝醉出什麼事兒了吧。找來房東開門,卻發現黃浩傑躺在床上,早沒氣兒了。公安局來整理現場的人說,屍斑都長了不少,初步判斷死亡時間是前天夜裏。據說黃浩傑躺在床上,衣物完好。被單蓋得整整齊齊,半點掙扎的痕迹都沒有。整個房間也不亂。房間內酒氣很濃,警方初步判斷為飲酒過量致死。驗屍報告出來后斷定,死者的確是酒精過量窒息而死。但在黃浩傑的左手上發現了靜脈注射針孔。也就是說,黃浩傑並不是意外死亡。而是有人蓄意謀殺!

是誰謀殺了風華正茂的黃浩傑呢?

消息傳到藍岸公司后,整個公司都震動了。大家紛紛猜測黃浩傑死亡的各種版本。情殺財殺誤殺仇殺。各種版本都有。

消息一向靈通的C城媒體當然也收到了消息。一時間新聞滿天飛。C城的一些小報,更是作出了題為《藍岸今年公開招聘新員工遭遇謀殺》的系列報道,文章更八卦地挖出了黃浩傑是一個傑出的上進型打工者的前話,來惹人眼球。

對於黃浩傑的死心裏覺得最爽和最不爽的,是同一個人,這就是馬瑞年。

雖然在黃浩傑正式上班的第二天,馬瑞年就已經收到了正中他要害的相片和底片。但他始終是對黃浩傑不放心的。一個曾經威脅自己的人,極有可能再威脅自己一次。這就等於那是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炸的隱形炸彈。偏偏他還要把這顆炸彈留在自己的公司里。而偏偏聽說公司里最有能力的那個副總,和這顆炸彈走得最近。試想當這顆炸彈忽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並且再也沒有可能出現后,他馬瑞年的心裏怎麼能不爽?但最不爽的,也是馬瑞年。因為藍岸公司今年剛剛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C城的記者們都在盯着呢。輿論的誇大報道必定會影響一部分股民的信心。藍岸公司這幾年發展得太快。媒體早已經等着它出點兒什麼事情好好玩它一玩。一般而言,跑得太快,總是有人妒忌,甚至有人不厚道地伸出腳,來絆你個不大不小的跟頭。跌得輕了還好,跌重了,這可就是關係着他一生心血的大事兒。可什麼事就數記者管得最寬,誰能阻止他們不亂寫?果然,記者的新聞報道一出,雖然不算大型,但由於涉及了藍岸公司。股價一點都不意外地跌了三個點。黃浩傑這個夢想進城的小農民,真是死與不死都給他找不痛快。

第二天一早,周晚生便敲開了馬瑞年總裁辦公室的門,提出藍岸公司應對此事,開一個小型的追悼會和記者會。當然記者會相對要大型一些,順便讓他們吃頓飯領個紅包什麼的。又吃又拿,自然手軟筆也軟。總之不能讓新聞影響股價大跌。追悼會肯定是不能讓記者參加的,只是讓他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好讓他們有所顧忌,不至於亂寫。

馬瑞年不得不佩服周晚生想得周到,擺擺手說:你讓下面把這事辦得利落點吧。

追悼會當然也開了。買了幾個花圈讓同事們走走過場完事。但顯然黃浩傑平時人緣兒不錯,還真有好幾個女孩兒掉眼淚珠子的。記者會也開得很成功。吃了大餐又拿了紅包,記者們說話自然也軟多了。這世上,錢是最鋒利也是最柔軟的矛和盾。這也屬一條潛在的好用理兒。

5

大黃屍體被發現后的第三天下午,也就是追悼會和記者招待會完成後的第二天下午。警察直接到周晚生的辦公找到了周晚生,請其到警察局協助調查。

很多人都看到風度翩翩的周副總周晚生從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一前一後地跟了兩個穿了便衣的警察。而周總的雙手上的西裝外套下,似乎有什麼在閃著寒芒。也就是說,周晚生副總經理不單是要去協助調查而已,還是作為犯罪嫌疑人去的。也就是說,周晚生很有可能就是殺害黃浩傑的人。警察一定是掌握了一定的證據,否則不會不客氣地這麼上門來銬人。

於是這下,再多的山珍海味,再厚的紅包,都不能阻止嗅到新聞價值的新聞媒體了。發生在赫赫有名的上市公司,藍岸股份的高級員工謀殺案,光是看題目就已經很吸引看客的眼球了。這下藍岸公司的股市指數就不止跌兩三個點而已了,簡直有一瀉而下之勢。

馬瑞年眼睜睜地看着十多億一下子變成了一兩億,急得白頭髮都一夜之間出來了。這種情況之下,他不得不尋求其它途徑的幫助。

且先不去管周晚生是否真的殺人,又是為着什麼殺人。這件事情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藍岸公司,這是馬瑞年絕對絕對不想看到的。

馬瑞年選擇了什麼樣的方式挺起藍岸且先不說。

還是繼續說說警察局這邊周晚生的情況吧。

給周晚生惹上麻煩的,是他在黃浩傑房間里所抽的那根煙。警察從上面找到了他的指紋。很顯然在事情發生后,周晚生沒有事先到警察局說明,當晚他就是最後和黃浩傑在一起喝酒的人,是一個錯誤。所以,警察憑着從現場所找到的唯一證據,確認周晚生是最大的嫌疑人。周晚生詳細地交待了自己當晚送客戶回酒店后,又到一間酒吧去喝酒,而黃浩傑喝醉了,他把黃浩傑送回黃所租住的公寓的詳細過程。但否認了謀殺死者。警察也從他們去喝酒那間酒吧找到相關證人。因為當晚黃浩傑喝得很醉,所以一些酒吧侍者有印象。說兩人不像是有矛盾的樣子,倒是很像交心聊天的朋友。

可問題就在於,警察在周晚生的寶萊車的輪胎內側,發現了用膠布粘著的針筒。針筒里的殘留液體正是高濃度的酒精。膠布與針筒上的指紋均已被人用特殊手段擦掉。兇器在犯罪嫌疑人的車上找到,儘管周晚生一再解釋,他仍然被控謀殺而被扣留。

媒體對此案的渲染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藍岸公司股價持續低迷。為防止有人惡意收購藍岸股份造成更大的損失。藍岸公司總裁馬瑞年召開記者招待會,表示藍岸公司會聘請最好的律師,替周晚生副總經理洗脫嫌疑還清白。另一方面,馬瑞年為挽救公司股價,不得不秘密出讓手裏百分之十的股份。

一番動作之後,藍岸公司股價才開始有趨向穩定之意,但是否能有所回升還有待觀望。

馬瑞年這段時間是忙暈了頭。藍岸的張總經理的移民出國簽證,已經辦了下來,並提出辭職。而周晚生尚在警察拘留所。雖然已經說服張總經理暫緩辭職,但已經臨近退休年齡的張總看起來能出的力量不大,還一度害怕自己的職業生涯,斷在藍岸而差點再次辭職。馬瑞年發現沒了周晚生,他竟然快接近兔死狐悲的境況。幸好,最終馬瑞年以百分之三的股份讓張總答應留下與他一起力挽狂瀾。

戰場情場商場,都是危險遊戲。也許可以一朝得意,但也有瞬間失意,夠人受的。

馬瑞年忙暈了頭,已經完全沒有精力顧及到家庭。當然也絲毫沒有發現妻子納微像是受了什麼打擊一樣不同尋常,甚至性情大變。也當然不會發現他的女兒李嫣然時而驚慌時而擔憂時而失落的微小變化。他當然也不知,一場針對他的颶風已經開始。現在的忙碌,僅僅只是天氣預報而已。

6

盧美雅是從雲南回來才知道周晚生的事情的。她父親盧老說:晚生肯定不會殺人。這事情有誤會。盧老太急得見了女兒就直掉淚。這些天,老兩口能想到的人都去找了。但證據實在是太確鑿,媒體又關注得過分,誰還敢明目張膽過問這個案子?

盧美雅開始還有些愣,怎麼才出去十天回來,一向好好的丈夫周晚生就變成殺人犯了?冷靜過來后的盧美雅第一時間打電話給馬瑞年:喂,是我。不料馬瑞年一聽到她的聲音就狂躁起來:回來了?出來見面吧。

一個丈夫案犯謀殺。一個公司正處危難關頭。怎麼說這二人也不太可能有心情想別的事情。可事實上偏偏不是,兩人進了房間,還沒說什麼話,馬瑞年便抓起盧美雅一把扔在床上。兩人三下兩下便剝下了對方的衣裳,巴掌,啃咬,抽打,全都上了場。場面是激烈無比可堪強姦現場。

完成搏鬥的兩人終於安靜了下來。馬瑞年大字形仰躺,盧美雅面向他側身微彎著身體。一陣喘息后的沉默后,盧美雅先說話了:我雖然不愛他,但他對我是極好的。這事,你能幫便幫一次吧。

馬瑞年把手搭在盧美雅胸上,好一會才說:我已經在盡量向各部門走動。證據太明顯了。以他的個性,做事從來乾脆漂亮,是不會留什麼痕迹的。有人在陷害他。他曾經得罪什麼人嗎?

盧美雅說:我不知道。我向來不管他的事。

馬瑞年沒有再問,兩人於是又聊了些別的。馬瑞年其實不太想說話。他心裏有些矛盾,既希望周晚生永遠也不要出來,又希望周晚生快點出來。藍岸公司少了周晚生,就像他少了一隻手臂。雖然周晚生真的出了事,他肯定也不會倒下。還少了那麼強勁的一個對手。但是,現在藍岸需要周晚生。他馬瑞年能力再強也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人幫他一把。論資歷論能力,周晚生都做得完美無缺。何況,還有盧美雅。如果周晚生真的出了事,盧美雅難保不會像別的女人一樣向他要求一些什麼。盧美雅不屬於需要錢財的女人,需要錢財,他可以給她。但一旦她需要的是婚姻呢,他給得起么?

盧美雅吻了馬瑞年的肚皮一下,才起來穿衣服。穿上內褲的時候,她朝與902相隔的那面牆看了一眼,然後微笑。盧美雅很少笑,由於不經常鍛煉,所以她笑的時候,多多少少帶着一些怪異的表情。類似嘲弄,類似高傲,類似不屑,也類似挑釁。就好比蒙娜麗莎的微笑,什麼樣的人看,就有什麼樣的意味。

在坐在902馬桶蓋上的蘇維拉看來,那簡直就是一個超級無恥的蕩婦的微笑。深愛她的丈夫被抓進牢裏,而這女人居然還能與情人偷情!更過分的是,居然是在明明知道,一定會有人偷窺的情況下,她還能那麼激狂地扭動身體,那麼激烈地尖叫,那麼熱情地糾纏。天,這不是天生的蕩婦是什麼?

當一個女人把另一個女人,當成一個敵人的時候,很簡單的一個理由就足夠了。有的時候,有的女人,甚至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就可以把另一個女人當成比滅門仇人更可恨的仇人。何況,蘇維拉覺得這個女人,正在無休止地,深深傷害她所深愛的男人周晚生。

她絕對不可以容忍。盧美雅明明知道是她或者是別人在偷窺。她還能那麼放蕩。那麼放蕩之後,還對着一牆之隔的她,露出那麼得意,那麼滿足,那麼風光的微笑!

聰明的女人也像漂亮的女人一樣,很容易樹敵。而聰明的女人對付敵人的方式,更是狠毒百倍。蘇維拉壓着嗓子撥通了馬家的電話:你好,我找馬太太納微。

納微走進海洋酒店大門的時候,剛巧看到馬瑞年從電梯里出來。她下意識地閃身躲到一棵茂密的巴西樹后,大口大口地喘氣。她以為不是真的,她一直以為不是真的。即便黃浩傑已經告訴過她,馬瑞年在海洋酒店的秘密。她一直說服自己不要相信那是真的。一直說服自己,要保住婚姻,就要學會,做一個真正會裝傻的女人。只要她裝傻,裝作一切未曾發生,一切都不會發生,也就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但當她又接到奇怪的電話時,她還是忍耐不住跑來了。女人都是天生很矛盾的動物。明明知道親眼見到和聽說不是同一回事。也明明知道親眼見到比聽說會更糟糕。當然也明明知道,即便見到了也是只能忍耐,而不能改變任何事情。但女人就是忍耐不住。都說女人耐性好,那所指的絕對是另一方面。面對婚姻,面對男人,面對愛情,最沒有耐性的,就是女人了。當半個小時后,美艷的盧美雅從海洋酒店裏出來的時候。納微發現自己全身都軟綿綿的,就像所有的力氣,都已經被眼前先後離開的兩人抽走。她軟綿綿地開始想,怎麼辦?她能繼續忍耐下去嗎?她需要繼續忍耐下去嗎?納微想起了周晚生。也想起了李嫣然。還想起了黃浩傑。她一直以為與馬瑞年在一起的女人是李嫣然,卻沒想到是周晚生副總的老婆盧美雅!馬瑞年太大膽了,連下屬的妻子都沾惹。想起黃浩傑是因為黃浩傑死了。也就是說,她與他的一切已經死無對證。如果和馬瑞年攤牌,所有的情況都完全有利於她。但,能攤牌嗎?然後離婚?然後拿他財產的一半?現在的藍岸,還能讓她拿走一半嗎?他背叛了她,她就要把他一生的心血毀滅?

這城市裏,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在被女人們隱藏呢?

7

盧美雅從海洋酒店直接開車到了拘留所。周晚生看起來多少有些憔悴,盧美雅有些不忍,伸手過去拉住他的手:再忍耐一些時候,律師已經在辦保釋的事情。

周晚生抬眼看對面美貌依然冷漠依然的妻子。即便她在說着類似安慰的話,她臉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冷漠。這一張臉,真是足夠完美。說不清楚是冷漠讓這張臉更完美呢,還是冷漠讓這張臉因為有了遺憾,而更吸引人。這樣一張美麗的臉,卻從來沒有為他這個丈夫熱情過。當然,他也知道,她現在所為他做的,已經是她能做的最好。但這不是愛,也許是一些與義務責任類似的東西。她覺得她需要這樣對待他,僅此而已。

沒事,我沒有做的事情,總不至於一定要我認了吧?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他從未與她真正地交過心。他永遠都在她的心門之外。或者說,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盧美雅的心門之外。或者說,盧美雅的心裏,除了住着她自己,就不再有任何人。周晚生覺得,進攻盧美雅的心,幾乎是他這一生最大的,也是最艱難的任務。他總在不停止地攻打。而她永遠固若金湯。所以他要抓住每一個她有可能的溫情時刻。即便她只是在盡一些她認為要盡的義務。對周晚生而言,愛情絕對是一件歇斯底里的事情。需要窮其一生,無時不刻地尋找機會。當然,除了愛情之外,還是有一些事情,也需要像愛情一樣歇斯底里無時無刻地尋找機會的。男人的成功始終包括這兩項,美人和金錢。美人等同於男人的愛情,金錢等同於男人的成功。周晚生一直想要做一個完美的人。他想,他會做到的。

這一天的保釋沒有成功。盧美雅回去的時候說明天會再來。她一定會讓他出去的。周晚生一直在對她微笑。這微笑讓盧美雅有一些細微的疼痛。這是第一次,盧美雅感覺到一種非肉體上的疼痛,但只是一下子而已。她很快坐進車裏,不斷地打電話找可以幫助她的人。

第二天中午,當盧美雅還沒有來拘留所的時候。周晚生就被放出來了。據說,兇手自首了。

這是一個令周晚生都感覺到意外的結局。因為當他辦完手續出來經過看守所走廊的時候,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小紅。小紅的雙手當然是被銬著的。小紅還看了周晚生一眼。就一眼,她的眼睛裏有很多周晚生能讀懂的,和不能讀懂的內容。那種眼神,和周晚生偶爾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是一樣的,是一種深愛卻不能愛,不斷地付出卻沒有回報的幽怨,所留下的傷痕。也是一種想完全付出,卻沒有人肯接收的深情。小紅愛着誰?他嗎?

周晚生站在警察局門口給盧美雅打電話:老婆,我沒事了。你在哪?五分鐘后盧美雅的車便到了。她下了車,周晚生走過去,緊緊地擁抱她。盧美雅仍然是直著身子,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把手撫上了周晚生的背。算是回他一個擁抱。這一幕,被跟蹤而至的記者拍了下來。

周晚生被釋放的消息第二天便見報了。照片是周晚生夫婦在警局大門外,緊緊擁抱的感人情景,報道題目也足夠煽情:美女殺手自投羅網為情殺人,藍岸副總沉冤得雪夫婦團聚。警局的消息還算嚴密。報道上只說兇手曾是死者的前女友某紅。作案動機是死者高升后欲拋棄相戀多年的女友引起。至於嫁禍周晚生,則是因為當時看到周晚生恰巧送死者回家。她先跟蹤了車主的停車地點再回去作案。然後趁夜色,將兇器用膠布貼於輪胎內側,想神不知鬼不覺。最後卻難抵內心恐懼而投案。

8

從拘留所回家后的第三天,周晚生便堅持取消馬瑞年特地批給的一周休假上班了。藍岸公司內部在馬總裁的親自指示下,為周晚生開了一個歡迎會。為周晚生祝賀的同時,也慶祝在公司全體同仁的努力下,股價停止下跌略有回升。

馬瑞年給了周晚生一個大大的擁抱,當着眾人的面說:少了你我真的像少了條手臂呀。周晚生更是熱淚盈眶:謝謝總裁,謝謝大家。

周副總辦公室,周晚生在打電話:彭律師,接一個我的案子吧。

然後是日常工作。早上送來的報紙,馬瑞年早已經貼心地吩咐財務給每人一份。報紙上的報道,足夠讓員工們消除對周晚生的一切疑慮。現在公司的確需要一個幫手的人。因為他已經簽了張總經理的辭職申請。也就是說,周晚生是現在唯一最能幫他的人。不久的將來,周副總會成為周總。周總經理。

9

小紅在看守所里聽看守說自己的律師要見自己的時候,有些蒙。她哪裏會是有錢請律師的人?而且,她並不需要請律師,她已經把所有的錢都寄給了父母,她已經打算好在牢裏度過餘生,或者死亡。就當這是她為周晚生,為愛情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反正,於她而言,不想回村裏隨便嫁一個男人,亦不能一直跟着周晚生,活着也是看不到希望,不是嗎?

可當C城最著名的律師彭律師對小紅說:楊小姐,是周先生請我來的。

小紅,到這裏需要交待一下,小紅的全名,她叫楊梅紅。是一個漂亮的名字。楊梅紅便落淚了。她想,為他死又怎麼樣呢?他還想着要救她出去。多少也是一份情吧?她又怎麼能讓自己出去讓他再進來?如此想法的楊梅紅根本就不打算配合彭律師。她要頂到底。所以不管彭律師問什麼,她都不肯說。當然,經驗豐富的彭律師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說:對我說實話很重要。我保證,你能從這裏出去,而周先生不會再進來。

在彭律師看來,只要楊梅紅鬆口,把她救出去實在是太容易了。

她所交待的作案過程作案手段,全都是從小報上看來的內容,加上自己的胡亂猜測編排。和警方得到的證據,實在很有差距。比如從什麼地方買到針管和酒精,從什麼地方買的膠布,如果她和死者一直糾纏不休,為何死者手機里沒有過多她打的電話,她也沒有多次去找過死者。就連針孔到底是打在手上的具體什麼地方,她都說得不清楚,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是真正的兇手?

那真正的兇手到底是誰呢?這就不屬於律師管的範圍了。律師只管把一些不管有罪還是沒罪的人,都徹底地讓他有罪坐牢,或者無罪釋放。其它的所有,都不是律師所該管的事情。

所以彭律師在離開看守所后,小紅,也就是楊梅紅,已經是滿心歡喜的了。周晚生竟會找人來解救自己,並且他也不會有事。這怎麼不是一件叫陷入她所夢想的盛大愛情中的大喜事?

案子的情況是在法院正式庭審時出現轉機的。在看守所里,小紅並沒有要求改口供。而在法庭上,彭律師以一些小紅根本就說不清楚的細節問題,比如買酒精的地點,買膠布的地點,針孔的位置,說不清楚把兇器貼在周晚生車上的哪一個地方等等,指責小紅撒謊藐視司法公正,也引發了檢控官和控方律師的懷疑。然後彭律師再出示了收集的可證明楊梅紅並非真正殺人兇手的證據,使得警方所提供的證據和證詞,很快都成為了一紙空文。

楊梅紅無罪釋放是在第二天下午。因藐視司法公正她被處以2000元罰款。替她交罰款的人是彭律師。嗅覺靈敏的記者很快取得了彭律師的獨家採訪。據彭律師透露,這一次幫楊梅紅打贏官司,完全是出於他的職業敏感。此案轟動C城后,兇手一再換人,彭律師以多年的職業經驗判斷,現時的兩位嫌疑人都不是真兇。投案自首的女子也一定是另有因由。搜集的證據結果顯示,貧困山村來的打工妹楊梅紅的確不是真正的兇手,雖然她不願意透露過多消息。但極有可能是男友死亡,對她造成的打擊過大,而造成想與男友一起殉情的想法。彭律師還透露,這將是彭氏律師事務所無償幫助弱勢群體案件的一部分,不向楊梅紅小姐收取一分錢的訴訟費用。而罰款費用也將由彭氏律師事務所慈善基金提供。

10

藍岸公司經理被謀殺案件真兇成謎。此案也暫時成為C城警察局的眾多懸案之一。在媒體的引導下,人們的視線很快就轉到了律師幫助弱勢群體以及慈善捐款等事情上去。黃浩傑被謀殺的事情也就慢慢沉寂下去了。

這個世界上,每有一個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刻,在某一個地方,也正有一個人在悄悄地死亡。並不是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會被人們關注或者銘記。我們都熱愛遺忘。因為懂得遺忘,才會擁有快樂。

這次事件之後,小紅沒有離開C城回老家。當然她也沒有去U城。因為怕事情會再牽涉到周晚生,她主動提出,不去U城了。就在C城找一份工作。小紅也沒有再去做美髮中心的洗頭妹。而是去參加了一家家政公司的短期培訓,做鐘點工或者陪護。

工作不忙的時候小紅偶爾會想起黃浩傑。也曾想過,他死得那麼不明不白。聽說黃浩傑鄉下的父母來把他的骨灰領走了。藍岸公司以公司職員買了人身保險為由賠了十萬塊錢。十萬,在黃浩傑家鄉那個小山村,這是一筆巨款了。也聽說黃的父親提出,人都死了,還能追究什麼呢,算了吧。既然死者家屬都不在意,有了家屬的這句話,公安局也就結了案。現在案子那麼多,哪裏還有人顧著一樁沒有人在意的謀殺呢?也許在某些人眼裏,生命很渺小,只值十萬。十萬還不夠在城裏買四分之一套房子。但在另一些人眼裏,比如家裏還有兩個光棍兒子等著錢娶媳婦的貧窮老父親,生命也很貴,值十萬。十萬可以蓋上幾間磚房,讓兩個兒子風風光光地娶上媳婦。

這就是黃浩傑生命價值的最初和最終。不管是倉促還是完美,這就是他的結局,他的生命,已經落幕。

11

流沙似的日子,一晃,大半個月又過去。

周晚生又是很晚才回家。

他打開門的時候,盧美雅正在脫一隻鞋,看到周晚生說:哦,你回來了。

嗯。老婆你吃飯了嗎?周晚生蹲下,幫她把那隻鞋子脫下放好才自己換拖鞋。盧美雅順手把手裏的包放在鞋架上說:在辦公室叫了外賣。

周晚生一手提起她剛放下的包一手攬着她的腰往客廳走:外賣怎能吃飽,餓不餓?我也有點餓了。我去煮碗面,一起吃吧,好不好老婆?

周晚生在廚房裏煮麵,盧美雅在客廳煮咖啡。盧美雅對喝咖啡很講究。她是從來不喝簡易裝咖啡的。一定要純咖啡豆自己一點一點地磨來煮。一般一次只煮一杯。周晚生曾聽秘書說過,純咖啡豆磨一杯量煮,味道最好。但周晚生在家的時候,盧美雅通常會煮兩杯。她總算還會給他煮一杯咖啡。

周晚生微笑一下,有點幸福,也有點苦。

藍岸公司最近正是忙的時候。何況,他也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保險公司賠了錢后,公司重新給他購置了一台比寶萊要好一些的帕薩特。

馬瑞年一向以講究人性化作為藍岸的經營理念。連給公司高級職員配的車,也是一些時尚又性能好的中高檔車。周晚生不是不知道公司不再給他買寶萊的原因。張總經理下月1號便正式離職,而總經理這個位置,也有意由他來接手。職位級別也是能從坐駕上表達得很清楚的。對於權力敏感度靈敏的一些經理早已經聞風而動,開始有意無意地親近周晚生。周晚生也不是沒有看出來的。一切正朝着他預想的方向發展。也許過程有些意外,有些不同。但終究,目的地是一樣的。

他晚回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關於盧美雅。

已經多久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或者三個月?他沒有和盧美雅親熱過一次。不是他不想,是他做不到。這有關於男人能力的問題。周晚生想,男人都是諱疾忌醫的吧。在小紅身邊,在蘇維拉身邊,他都勇猛無比。像一隻要不夠的野獸。有時候勇猛的程度,甚至讓他自己都很吃驚。都說30歲以後男人的性能力就會走下坡路。但他卻總覺得自己現在和二十多歲時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更為嫻熟,更有技巧。

可是,在盧美雅面前,他卻不敢再試一次,他害怕失敗。特別是害怕在盧美雅面前失敗。即便她最近已經對自己有了一些以往想都不會想到的溫情。她正在努力地改變,對他好。夾一塊肉。遞一張紙巾。拍一下肩膀。說話也不再冷冷的,沒有任何溫度。他猜想不出是什麼使她對自己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儘管這些變化,正是他多年以來一直夢寐以求的。但就像一個很窮困的,從來不敢做發財夢的乞丐,忽然之間得到女神的眷顧,而獲得從天而降的大筆財富一般。他心裏充滿的,不是驚喜,而是惶恐的擔憂。這種惶惑不安,使周晚生感覺自己變得怪異。他甚至開始不敢太靠近盧美雅。睡覺前吻她的時候,也不再把手放到她光滑美好的背上。更不用說放在她身體的其它部位。他清楚地知道,不管他怎麼做,以盧美雅的個性,絕對不會打斷他或者反抗。而卻正是這種連反抗都不會有的反應,讓他感覺到恐懼。更讓他恐懼的是,他不再想與盧美雅做愛。就算他的心想做,他的身體也不想。他的身體在面對盧美雅時,就是一個乖得不能再乖的小孩。不會熱。不會膨脹。不會堅硬。也不會狂躁。他的身體安靜得像一個安靜度餘生的老年人。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動。

盧美雅出門十五天回來。按照以往,不管盧美雅有沒有反應,他都會很熱情,很耐心,很有興緻地與她親熱。擁抱接吻脫衣上床,將應該進行的進行到底。但現在,盧美雅回來后,又半個月過去了。他從看守所出來也十四天過去了。公司雖然忙碌但也能平穩應對了。他想做的事情,需要做的事情,也都正在順利進行。但是,這十四個夜晚以來,他都儘可能地晚回家。儘可能地喝多一些酒。儘可能地不去想,自己應該怎麼對盧美雅。當然,盧美雅是不會主動提出要與他親熱的。她從來沒有提出過。雖然也知道,她也許根本就不想與他親熱。就算是稍微配合,也只是在想盡一個妻子的義務,而非其它。但,這就代表他周晚生也能繼續裝糊塗,就此永遠不與盧美雅做愛?

其實今晚,周晚生早就回到家了。他倚在車門上,抽了好幾根煙,才上樓。車庫裏已沒有盧美雅的車。周晚生的寶萊被陸子揚燒掉之後,盧美雅便把新買的車賣掉了。告訴過周晚生一聲的。說她其實也不喜歡自己開車。盧美雅不是沒有買車的錢,她一直認為開車不環保。如果不是周晚生堅持,她大抵也是永遠不會買那輛寶萊的。車庫旁邊就是周晚生回家必然要進的樓梯口。他沒有看到盧美雅上樓。也就是說,盧美雅剛才就一直是在家裏的。周晚生回來時,她大概是正要出門,聽到門響才改變了主意裝作剛回來的樣子。周晚生輕若無聲地嘆息一聲。整理微笑,端著面出去:老婆,美味愛心面做好啦。盧美雅端起小碗吃面的樣子仍然很優雅,很美好。燈光下她的臉也美麗得完美無缺。周晚生忽然想,如果不是有那麼多的事情。如果這深夜燈下吃面的兩人正好相愛。那麼,別人看來,也應是多美多幸福的永遠。

只是,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看起來美好的東西都美好,這就叫做現實。

12

盧美雅要出門的原因,是因為馬瑞年的一個電話。馬瑞年約她見面。深夜才打電話約她,這是盧美雅與馬瑞年有進一步的關係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雙方都很清楚對方是有家庭的人。即便是再忍耐不了身體與心理上的需要,他們仍能各自做到在自己的枕邊人面前,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所以,他們有着不成文的約定,絕不在深夜約對方出門。但就在雙方都四面楚歌的今晚,馬瑞年卻首先打破了這一約定。

馬瑞年是被納微逼得沒有辦法了。

問題已經出現了整整兩周了。整整兩周,納微不主動和馬瑞年講話。也不和他親熱。只要馬瑞年抱她或者吻她,她都是非常痛苦的表情。彷彿在艱難地忍耐着什麼,有時候更為過分的是,馬瑞年吻她,吻著吻著,納微沒有反應就算了,居然還推開馬瑞年,跑進衛生間就開始吐。連黃膽水都吐出來了。

馬瑞年從沒遇到過納微這種情況,還以為她是懷孕了。可納微的態度是三問無一答,再問亦沉默。這種狀況一天比一天更為嚴重,馬瑞年先是不理她去忙公司的事情。公司的事情慢慢恢復正常后,他一身疲憊地回到家,發現納微的態度比前些日子更為嚴重。不理他就算了,簡直就是把他當成透明人。不管是吃飯,還是看電視,還是睡覺。她的行為就像家裏只有她或者只有她和兒子一樣,完全沒有他這個人。馬瑞年發過一次火,說納微你到底想做什麼?納微居然也不理,就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李嫣然這段時間倒是乖了許多,每每吃完飯後,就跑回她的房間,如無必要絕不出來。回家過周末的兒子回來兩次,被家裏的氣氛嚇哭了兩次,對馬瑞年說:爸爸,媽媽好可怕。

今天晚上他忍無可忍,把納微拉進卧室關上門,又是哄又是跪又是求,可納微就是不說一句話。馬瑞年最後火了,剝掉納微的衣服就想來硬的。結果更糟糕,納微乾脆吐了他一身。

他看着納微破敗的樣子,多少有些不忍。去抱她,問她為什麼變成這樣,受了什麼打擊,納微卻冷冷地推開他進了衛生間。

馬瑞年看着關閉的衛生間門,愣了好半晌才開始生氣。越想越氣。他都懷疑納微的更年期提前來臨,或者是她原來根本就是一個神經病。一氣之下他開車出來了。

馬瑞年開着車,在環海路上兜了好幾圈,也不知道去哪裏。這時候找人喝酒嗎?應酬已經讓他對那些場合厭煩得很。乾脆開車到江邊走走,結果被一位攬客的小姐拉住:先生,要人陪嗎?馬瑞年的身體騰地熱了。但他並不想和眼前的小姐做。他開始滿腦子都是盧美雅的腿。甩開小姐快步回車上,也顧不得與盧美雅曾經的約定,就給她打了電話,說會在她小區外等她。

慾望已經讓他顧不得那麼多了。明知道如果讓人看到盧美雅上他的車,必然會引起應付不了的麻煩。但他的冒險勁兒忽然就上來了。怕他個蛋,大不了就一拍兩散。

馬瑞年到達的時候,周晚生還倚在車上抽煙。他當然不知道自己的上司的車,就停在小區外一個暗處等待着他的妻子。他只知道,他回來的時候,他的妻子把正打算外出變成了剛從外面回家。

就這一點來說,女人,不管是多冷酷多無情的女人,如盧美雅,對自己的婚姻,對一個對自己好、愛自己的男人,多少還是顧及的。不愛他是一回事。願意騙他,又是另一回事。這大抵,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區別吧。

13

想當然馬瑞年沒有等到盧美雅。他當然也沒有笨到再打電話去。明明說了半個小時后樓下見,不見便是有事。盧美雅還能有什麼事?不能出來一定是周晚生回家了。

她的丈夫回家了。所以,約她的他,理所當然的,就落單了。落單的他,自然而然的,就回家了。回到家裏后,不可避免的,又是一場風暴。納微終於發火了。她很顯然也出門去了。她只比他回家遲了一步。僅僅一步而已。先砸向馬瑞年的是她的一隻高跟鞋。然後,當然是另一隻高跟鞋。第一隻鞋子砸中了馬瑞年的肩膀。第二隻鞋子由於馬瑞年已經站起來,所以砸中了馬瑞年的肚子。納微砸得非常用力。馬瑞年此時仍然還是有一些耐心的。想也許是最近公司出事,自己太過忽略了她。伸手接過納微砸過來的手提包后,他站起身去抱她。他本來是沒有再討好她的耐性的。但等不到盧美雅,反而讓他有一絲的清醒。盧美雅並非沒有與他在一起的慾望。只是,那比不上周晚生重要。所以盧美雅放棄與他約好的見面。納微最近再無理,她也曾經是過去那個賢慧體貼的妻子。

納微從未如此對馬瑞年發過火。提包砸過去后,她清醒了。本以為馬瑞年會再次甩門而去,或者對她發火。但馬瑞年只是疲憊地接過包,然後過來擁抱她。納微還是很抗拒,甚至還是感覺到有些噁心。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對丈夫的出軌,會感覺到噁心。

當她終於在黃浩傑的提醒下,找到了那個,據說可以看到馬瑞年和另一個女人瘋狂糾纏的貓眼,她的腦海里,就不斷地閃現馬瑞年與美艷無邊的盧美雅糾纏着的情形。那些情景,甩都甩不掉。只要她一走神兒就會閃現。

原來女人預想到丈夫的出軌,和真正知道丈夫的出軌,是徹徹底底的兩回事。

她以為自己完全可以接受得了。甚至告訴自己說,你不是也曾經和一個漂亮的男人黃浩傑如此這般么?但是不行。她不能想起。更不能見到每天都會見的丈夫馬瑞年。只要一見到,她就會下意識地想起不斷想起那種場面。納微覺得自己一定是有病。她用了很多道理,很多在意會帶來的最壞後果,來說服自己。但是,她忍得快崩潰了。她真的不明白,她的容忍丈夫有另一個女人甚至是幾個女人的那些朋友們,那些在雜誌上,報紙上,電視里,電影里,忍耐丈夫出軌的女人們到底是怎麼想的。當她剛才看着馬瑞年在盧美雅家的小區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的時候,她在車裏都快瘋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能平安地開着車,跟在他的後面回家的。她想殺了他。他竟然會拋下家,去等那個明明知道不會出現的女人。

可是,當馬瑞年並沒有發火。反而過來擁抱她的時候,納微的眼淚就出來了。眼淚出來了,一直忍耐著,一直拚命地氣憤著不說的話也出來了:她就那麼好,要你不顧身份,不顧我,不顧兒子地去等她?

只一句話,說得哀怨無比。馬瑞年也不是笨人,總算知道了納微這些天來變化的理由,倒也沒多少震驚,心裏反而多了一絲釋然。

像所有存心出軌的男人一樣,馬瑞年想,反正她遲早要知道的。

也像所有出軌被妻子發現后的男人一樣,馬瑞年想,能哭就表示她不會想和我離婚。我是絕對不想離婚的。

哄了半天,納微還在哭,馬瑞年不耐煩了,一把抱回卧室,乾脆吻住不讓她再哭出聲。

男女吵架,女人大多希望用甜言蜜語收場,而男人希望用激烈歡愛結束一切。這又是男女有別。

納微把還在喘息的馬瑞年從自己身體上推開。然後爬起來,抓了睡衣套上。三下兩下,把屬於馬瑞年的被子和枕頭一把抱起。然後打開門,往外一扔,說:滾出去。

馬瑞年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她死命地往外推。他累得很。原來男人真的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剛剛戰鬥完的男人,如他,根本就沒有精力思考。所以馬瑞年根本就不能去想納微為何這麼做。他只能看着關上的卧室門,發了好久的呆,才搞明白一件事情,他被老婆趕出卧室了!

14

就像馬瑞年不明白,明明做愛時還好好的妻子,在做完后卻氣乎乎地把他的枕頭被子,連同赤身裸體的他推到門外,震天響地關上門把他晾在客廳一樣,周晚生在這個晚上也非常不明白盧美雅的做法。

盧美雅在等他睡覺。在他吻了她說晚安之後,她的手卻落在了他的胸前。她美麗的眼睛看着他,是一些他從未見過的眼神。於是周晚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懂那眼神的意思。

一個男人在什麼時候最窘迫呢?周晚生此刻的情況,一定算其中一種吧——從不向他示好的妻子在他"不能"的時候向他示好。

此刻的他想裝睡着。他也只能裝睡着。他伸手抱着她,他說:每天都很累,可只要想着回家就能這樣抱着你睡去,我就感覺到很幸福。謝謝你老婆,謝謝你願意來到我身邊。

這是周晚生的心裏話。不管怎麼說,不管發生什麼,他心裏對盧美雅,是真的有愛情存在。不管在家裏或者在外面,他從不吝嗇對盧美雅的表達。可今晚他說完后,他的眼淚就下來了。順着臉落到盧美雅的脖子上,讓盧美雅感覺有些怪怪的。自從上次和蘇維拉見面之後,就有一些從來沒有過的愧疚,在她的心裏慢慢地滋生。速度不快,但一直在生長。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愛周晚生。但也是一直知道周晚生是愛自己的。周晚生想要個孩子。她不想要。他就一直幫她在父母面前說是他不想要。無論任何地方任何環境,周晚生都表現對她的極盡的關懷愛護,像呵護一件在手心裏的細瓷。而偏偏她非但不是細瓷,還是一件冰冷的冰器。不但不為他融化,還把他凍傷,割傷。她偶爾會想起他在902里是怎樣的心情。她是一個多心狠的女人。可當一接到馬瑞年的電話時,她全身的血液就沸騰了。像被火煮開了一般,讓她充滿了奔跑的慾望。讓她顧不得想起周晚生是怎樣的處境,怎樣的心情。

這就是人吧。人的本性。人原來也是動物,所有動物,都遵循本性的驅使,感情,不過是設了一個關口,而關口是用來被衝破的。

盧美雅對於周晚生沒有大動作有些詫異。她以為對於自己從未有過的主動示好,周晚生會驚喜若狂才對。但周晚生只是感動地落了淚。然後抱着她,起了細微的鼾聲。盧美雅在周晚生的鼾聲里,很久不能入眠。既然周晚生願意選擇不去揭穿,她應該就此結束。慾望是一回事。不愛是一回事。守着與周晚生的婚姻又是一回事。就當是,為着這一滴,深夜裏落在她脖子上的淚。

早晨,周晚生起來時,盧美雅正在廚房裏做早餐。完美的煎蛋和麵包。周晚生從背後抱着她,忽然說:我真怕你有一天會離開我。你太完美了,做任何事都做得完美無缺。

盧美雅說:謝謝你一直覺得我那麼完美。吃早餐吧。

周晚生說:最近總不經意地想起小黃。想前一晚還與他一起喝酒聊天,怎麼忽然人就沒有了呢?死亡是一件多輕易多可怕的事情。

盧美雅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是值得回憶的人,會在記憶里永生的。

夫妻倆坐在原木餐桌邊吃早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陽光透過紗窗落在他們身上,很美。就像這個城市裏大多數的夫妻一樣。也許有比他們更富足的夫妻。也許也有比不上他們半分富足的貧賤夫妻。都是坐在同樣的空氣中,吃一份妻子做的早餐。說一些這樣那樣的話。過着類似完美的日子。只要忽略了暗夜裏的傷,不管死亡或永生,都是可看得到的完美幸福。我們如此。他們如此。另一些他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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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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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死或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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