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萬世孤獨,我一生寂寞

第九章 你萬世孤獨,我一生寂寞

1.

周晚生的拘留病房,就安排在楊梅紅的病房隔壁。

周晚生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過來。他醒來的時候,是午夜一點。他希腦子裏在這一刻是沒有記憶的。但事不如他所願。他清晰地記得,就在十天前的這個時間。他深夜歸家,一腳踩進了屬於小紅的血泊里。然後他看到了,躺在血紅色罌粟叢一般,詭異而艷麗的床上的盧美雅。那些紅色,詭異,慘烈,充滿了說不出的悲傷與憤怒。盧美雅的臉上也被劃了好幾刀。血液都流盡了。凝固了。那傷口如一朵含苞的粉玫瑰。這使盧美雅原本完美如雕塑的臉不再完美。但是她的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獰猙。她的表情安詳極了。這是否代表她並沒有感受到,那種千刀萬剮的痛楚呢?可她安詳的臉,使她變得那麼楚楚可憐。那麼聖潔純凈。他低頭去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像冰一樣冷。他看見自已的眼淚掉下來。掉到她的臉上的玫瑰里。瞬間就隱沒不見。她太冷了,他緊緊地抱着她。想給她一些溫暖。想讓她暖起來。可她身體的冰冷那麼奇怪。像一塊絕望的冰。永遠也不會暖。

是的。絕望極了。周晚生在白色病房的黑暗裏,翻身抱住被子。把身體蜷縮起來。以抵擋不斷從回憶里滋生的痛楚。

2.

第二天清晨,是個好天氣。不管多好的天氣,仍然會有人悲傷。

盧家兩老來看周晚生。喪女之痛使他們也瞬間老得嚴重了。周晚生坐起來喊了聲爸媽。喊得盧家兩老悲從中來。從周晚生追盧美雅到結婚後,盧氏兩老對周晚生便視同已出。在這座城市裏,他們就是周晚生的親人了。這種景況,他們當然更有落淚的理由。老太太拉着周晚生的手,哭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的自已命苦啊。老頭子在一旁抹著淚不說話。周晚生哽咽著說:爸媽,你們還有我。這一說,兩老淚就掉得更凶了。看得站在一旁作刑偵記錄的小警員都熱淚盈眶。

之後老太太說要留下照顧周晚生,快把那小警察都求哭了。最後到底是讓周晚生給勸回去了。

盧家兩老走後,周晚生要求去看小紅。進了病房后,周晚生看着病房上標記患者姓名楊梅紅髮了一會兒的呆。

楊梅紅。楊梅是一種長在兩廣地帶的水果,未熟時青澀酸苦,熟透時是滲墨的紅,嬌艷欲滴,酸甜美味。楊梅紅,楊梅紅了,姑娘多美好。

原來她有這麼一個好聽的名字。這麼好聽的名字,倒是和她溫婉柔順的性子一樣惹人喜歡。是,他是喜歡她的柔順。所以把她留在身邊。以為不給她承諾,也可以照顧她一世。卻沒想到她跟在他身邊,遇到的卻全是災難。或者還不如讓她快快活活地做她的洗頭妹,來得安穩平靜。

周晚生坐下,看着小紅的臉。又發了一會兒的呆。然後又要求去看盧美雅,準確地說是去看盧美雅的屍體。警察沒有允許。周晚生只好回去躺着。

只是他再也睡不着。睜眼閉眼,都是盧美雅的臉。盧美雅冷漠的臉。盧美雅微涼微笑着的臉。盧美雅沒有表情的臉。盧美雅安靜地佈滿了傷口與血污的臉。

是誰這樣的毒?周晚生想了很多人。那些曾經對盧美雅不滿的人。小紅嗎?納微嗎?或是是自已?小紅因為恨盧美雅讓他痛苦而心生殺機。納微恨盧美雅破壞她的婚姻而生起殺念。他自已呢?難道他那麼愛她,也想她去死嗎?

周晚生想自已一定是瘋了。瘋到開始跟着那些警察一樣,懷疑自已就是殺了自已愛的女人的兇手。但如果是那樣倒好,愛她愛到殺死她。然後他也會死。跟着她一起到另一個世界。再開始另一段愛恨情仇。可是偏偏,他的記憶還那麼好那麼清晰。清晰地記得當天所發生的一切。清晰得記得他只來的及抱起她冰涼的身體。然後周晚生在病房裏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蒼涼而凄清。那笑聲讓聽到的人,都覺得這笑是痛楚的。

相愛不能在一起,還可以想念。我愛你你卻不愛我,還可以相見。可是任何人一生一死陰陽相隔,便是隔世。剩下的也便是隔世的疼痛。生生輪迴,永不消逝。這樣的人的笑聲,怎麼可能不是痛楚呢?

3.

尚軒終於發現了新的線索。

第一個線索是,楊梅紅曾經在周晚生的老家,住過一段時間。並且周家人認為楊梅紅是周晚生另娶的妻子。據調查,周家人與楊梅紅相處得極好。這就不難說明楊梅紅為什麼替周晚生頂罪了。楊梅紅愛着周晚生。如此說來,她殺害盧美雅的動機就更昭然若揭了。而楊梅紅的另一個身份,則是她三年前曾是黃浩傑的前女友。也就是說,如果黃浩傑藉以往戀情,威脅正在與周晚生糾纏不清的楊梅紅,她也極有可能是殺害黃浩傑的人。但一切都只是猜測。而現時這個嫌疑人,還在昏迷不醒,並且不知是否能夠醒來。

第二條線索是馬瑞年,李嫣然之間的關係。首先查到李嫣然是一個孤兒,她進孤兒院前和做流鶯的母親李露生活在一起。李露死後她被送進福利院,馬瑞年結婚前就與福利院簽了約定,資助她上全寄宿學校。結婚後正式收養了她。而李嫣然的母親李露,中學時曾是馬瑞年的同班同學。馬瑞年離開那個高中的第二年春天,李嫣然便做為私生女出生了。尚軒做了大膽的假設,李嫣然是否就是馬瑞年與李露的親生女兒呢?如果是,這一層關係又能說明什麼呢?

尚軒決定重新提審各人。

周晚生承認他的確與楊梅紅同居過。也說了與楊梅紅的認識過程。當尚軒問道:你說你很愛你的妻子,也就是死者盧美雅。那你為何還要與楊梅紅同居?周晚生回答得很老實:我很貪心。我老婆個性冷漠,從來不與我家人交往。小紅則對我的家人很好。尚軒又問:盧美雅作為你的妻子卻對你的家人如此冷漠,你恨她嗎?周晚生沒有回答,卻問:尚警官結婚了嗎?

尚軒說:結婚一年。周晚生笑了笑,說:愛與恨是雙生的,如果尚警官也曾戀愛過,應該是知道這一點的吧?是,我老婆是對我家人冷淡。她也不愛我,甚至去和別的男人開房,但是我愛她比我恨她要多。

尚軒看着周晚生在過亮的燈光下閃著別樣光芒的眼睛,沉默。他想了自已的新婚妻子。她是一個美好的女人。與他的家人相處得極好。但她卻不是一個傳統的女人。他的工作很忙,她照樣與她結婚前那幫朋友夜夜笙歌。甚至偶爾回家比他還晚。也曾為她手機上那些陌生男人的來電而狂怒心傷。可愛情是一個多奇妙的物質。這種物質在他的身體里不斷地說服他去原諒她,去尋找與她相處的方式。他當然戀愛過,當然,也知道愛比恨多的滋味。

4.

對馬瑞年的審訊安排在周晚生之後。過程一度出現僵局。在尚軒問起李嫣然是否是他的親生女兒時,馬瑞年先是沉默。然後是狂怒,拒絕再與警方合作。最後馬瑞年說到李露時,落淚了。尚軒仔細地觀察到,馬瑞年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在說起李露的名字時,他的右手往上抬,捂住了心臟的地方,眼裏的眼淚怎麼也掩飾不住。馬瑞年最後仍拒絕回答與李嫣然的關係。但尚軒猜想,即便李嫣然不是馬瑞年的親生女兒,馬瑞年也一定,對李露作了什麼讓他一直感覺愧疚的事情。所以他才不顧一切地收養了李嫣然。

李嫣然一直在落淚。哭得楚楚動人,看起來讓人覺得這個美麗的少女正在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尚軒問:馬瑞年對你說過他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嗎?李嫣然的眼淚掉得更凶了:沒有呀。爸爸要是我的親生父親那該多好呀。不管他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他一直對我像父親一樣好。一時間,美麗的少女哭得柔腸寸斷。尚軒覺得,她既有哭的理由,又好似並不需要哭成這個樣子。據她的同學老師說,這是一個很聰明很懂得保護自已的女孩子。但性格古怪。

審訊結束后,馬瑞年與李嫣然是一起離開的。

尚軒站在窗戶邊看馬瑞年與李嫣然一前一後地進了汽車。兩人從頭到尾一句對話也無。讓人感覺怪怪的。上車后,馬瑞年忘記扣安全帶就發動了車子。李嫣然側身伸手幫馬瑞年扣安全帶。這個小動作讓尚軒想起了妻子。每次他忘記扣安全帶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幫他扣安全帶的。想必,李嫣然非常關心馬瑞年。但轉念一想,這種關心也不對勁。自已和妻子是情人關係,而李嫣然和馬瑞年是父女。可誰又規定女兒不能幫父親扣安全帶呢?

納微很遲才到警局。她化了很濃的妝。這使她看起來與她的年紀有些不相稱。據說納微離婚前是一個知書達禮善解人意的女性。但遭遇了丈夫的背叛使她性情大變。性情急躁衝動,就像提前進入更年期一樣。納微回答所有問題都極不耐煩。只要問題有關馬瑞年她就會發火,吼得最多的一句是:你們警察是幹什麼吃的?抓不到兇手就找我來代替嗎?

忙了好幾天沒有休息的手下氣得要命。尚軒揮揮手,讓納微走了。

人人都可能是兇手,人人都有不是兇手的完美理由。謊言如同真話一般聖潔。真相要怎樣才會浮出水面?

之後接到局長的通知開會研究案情的電話。局長每天幾通電話催問案情進展,但這又算什麼進展呢?看來,又將是一個不眠夜的開始。

5.

尚軒來找周晚生時,是凌晨三點。

他把一篇電腦打印的文章給周晚生看。

禁書女作家深海長眠新作搶先看,驚暴C城的《情魔》少女的屠殺計劃。

標題一看便知是書商賺人眼球的炒作。當然周晚生也知道,尚軒絕不僅僅是想讓他看一個標題而已。

文章顯然是從網上打印下來的。就發表於昨天的中午。內容大致是說禁書《偷窺》的作者,預言般首度披露了本城富人社區謀殺案的真相。敬請期待即將出版的深海長眠第三部小說。文章的背後還玩笑般說了句:本書據說可供破案參考。

無疑書商是想藉著案件的發生再多賣幾本以及為下一本書作宣傳。但這后一句話可把警局害苦了。案子沒破,人家小說里早就說出真相一個月了。這不明擺着挑警局的刺嗎?

尚軒點了支煙,說:這位蘇小姐,很不簡單。

尚軒很明白,這條消息將在天亮后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現時沒的證據也沒有線索查找真正的兇手,但一本聲稱說出真相的小說卻在一個月前早已出版,不管小說所說的真相是真是假,都將為警局帶來極大的壓力和麻煩。

我想你應該能給我提供一些我想要的有關於蘇維拉小姐的信息。尚軒看着周晚生,在病房有些過於慘白的燈光下,眼睛閃著不可捉摸的光芒。

周晚生放下手中的書本,說:我與她曾經有過一段關係。尚軒很清楚地看到周晚生手中那本書的名字:《偷窺》。

其實警員小范打電話給尚軒讓他上網看這個消息的時候,尚軒也在看一本書。

一本叫作《偷窺》的禁書。

不是什麼極了不起的小說,倒是對人的各種慾望的描寫,入骨三分。故事亦很有意思。尚軒未看完,就把書里的人物和周晚生及馬瑞年對上了號。壞就壞在,作者把藍岸公司換成了國家機關。情節都相當誘惑而暴露,將官場對權力的慾望解構得如此清晰,當然會成為禁書。

這「深海長眠」,何以將藍岸公司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當然也極有可能是聽說了事件之後寫出來的故事。但似乎書里所披露的東西,比警方知道的還多。這又代表着什麼呢?蘇維拉是知情人嗎?

從周晚生那裏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清晨了。晨光落在C城整潔的街道上,別有景緻。清晨的C城絕對是一個很美麗的城市。漸漸開始熱鬧起來的市區讓這個城市瞬間就生氣勃勃。

回到辦公室才一小會的功夫,兩支煙沒抽完,尚軒便被叫到局長辦公室里去了。

網上有消息你知道沒有?你怎麼辦事的?就是現在去刪掉網上的消息都已經來不及了。兩天內你必須破案,上頭說了,如果兩天後我們還沒有進展,不用你提頭來見,你拿着辭職書和我一起等處分報告吧。你和我都會完蛋!

局長吼著,拍了三次桌子。打碎了一個茶杯,打掉兩個文件夾。

案子的影響太大。周晚生不知動用了什麼關係,讓省委書記都親自打來了電話。想必那邊也受了周晚生的氣,在電話里恐嚇加發火把局長臭罵一通。尚軒自然就成為了下一級泄火桶。

網上消息的發放者的地址是本城,具體位置正是蘇維拉的出版商在所在的公司地址。這就有什麼好說的了。書商為了書好賣,作一點炒作再自然不過。

尚軒不得不把蘇維拉的新書《情魔》複習了一遍,試圖理出一些什麼線索來。因兒時的陰影而心理陰霾的十七歲少女,愛上了收養自已的男人。為了得到這個男人她不惜讓這個男人妻離子散身敗名裂。不倫之戀使少女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最終產生錯亂,於是在一個黑夜,去殺害了父親愛着的癱瘓女人。

尚軒第一個冒出的念頭是,馬瑞年,李嫣然!

如果李嫣然就是兇手。那麼,證據呢?

6.

清晨,修然藍岸的風光的確非常美。

尚軒在蘇維拉所住的那所房子外敲了很久的門,也沒有人答理。他繞着房子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因為蘇維拉沒有事先給他打電話,他當然不知道蘇維拉去了警局找他。

屬於馬瑞年與李嫣然居住的那所同樣是小城堡式的房子就在蘇維拉房子的正對面。從窗戶的角度看過去,可隱約看到對面的大大的落地窗戶。有一個人坐在對岸,在如畫的風景中很是悠閑。

他是馬瑞年。他在釣魚。

尚軒想,但願他要鎦的魚不是他才好。抽掉半盒煙后,還是沒人開來門。想必蘇維拉並不在房子裏。尚軒決定到對面去看看那個正在釣魚的男人。

馬先生你好。這裏當真是適合享受人生的地方。尚軒看着波光清翠的悠然湖面,如是說。

尚警官你好。馬瑞年卻並不是想說話的樣子。他的眼睛盯在湖面上的釣竿上,一動不動。這時候儘管尚軒想說一些類似怎麼也不請我進屋喝杯茶之類的話,但他最終沒有說出口。有錢人的能耐就在於,他知道有權保持沉默代表着什麼。馬瑞年當然也知道自已不理尚軒他也是拿自已沒有辦法的。任何人在屬於自已的家的房子面前,脾氣總是大一些,底氣也總是足一些的。他當然也知道,即便尚軒有可能懷疑什麼,在未有搜查證或者未有他本的邀請之前,尚軒也只能像現在這樣干站着,什麼也不能做。

尚軒離開后,馬瑞年收起釣竿,進了屋。李嫣然啃著一隻大蘋果,正在看電視。從他這個角度看去,那就是一個清純美麗的在家裏自由自在地度過假日的少女。可她察覺到了馬瑞年的存在,她於是把臉轉過來。她的臉精緻美麗極了。可是她的眼神,充滿了冷漠,痛楚,和怨恨,冷漠像千萬年從不融化的寒冰,痛楚如野獸受傷的眼神,怨恨如極度等待中老去的女人。這些極端的情感都聚集在一雙美麗的眼睛裏,就便她的表情變得恐怖起來。似有陣陣寒芒般的殺氣掃過馬瑞年的身體,讓他不由打一個冷顫。

然後他聽到李嫣然冷冷地說:我餓了。

他放下釣竿,輕輕地嘆息一聲,走進廚房去。他高大的背影急然就有些萎縮起來,就像一下子縮水了。他變矮了,變瘦了。就連骨頭都變小了變彎了。這樣的馬瑞年,與一年前那個春風得意八面玲瓏,甚至還有些不可一世的馬瑞年,已經不能再完全地重疊在一起了。世事無常這把刀,刀刀都催着他。把他削得瘦小,催着他老去。

吃飯的時候,李嫣然忽然又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小女孩,一邊把飯菜往嘴裏扒拉一邊掉眼淚。她的眼淚大顆滴下,一顆一顆透明地落在飯碗裏。她掉眼睛的時候嘴巴是從來不發聲音的,她也不會吸鼻子。就是那麼地掉著大朵大朵的眼淚,掉得坐在對面的馬瑞年心裏的愧疚和悔恨一起,五味雜陳地升騰而起,變成老淚。那些混濁不安的眼淚,很多時候也會衝破他眼眶的防線,任他怎麼也止不住。

吃完飯後。李嫣然的眼淚還是沒有掉完,整個飯碗都濕濕的。然後她直接進了浴室,很久很久都不會出來。馬瑞年知道,她又在嫌自已臟。在浴室里用刷子把自已刷得渾身通紅了,有時候甚至會刷破一層皮膚。

這種情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馬瑞年仔細地想,這種一想起就讓他心力交瘁的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那個赤裸地抱着同樣赤裸的李嫣然醒來時的早晨?從被納微堵在酒店房間時那些閃光燈亮起的瞬間?還是從拿着兩隻山梨離開李露的十八年前?

為何不從一開始就明白地告訴她事情的真相?為何不從一開始就告訴她,他有可能是她的親生父親?每每想到此,馬瑞年就會清晰地看到,自已悔得發綠的腸子,纏得自已透不過氣來。

他很想告訴李嫣然說:我們去醫院驗一驗吧,如若我們不是親生父女,你就不會那麼痛苦。

可是他遲遲不也去驗。

李嫣然的臀部上長的那個星形的胎記,與他身上長在同一部位,同一形狀。沒有血緣的兩人有這樣相似的胎記的幾率是多少?

馬瑞年到書房裏去,書房滿地都是李嫣然練字的紙張,每一張紙上都寫滿了無數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每一個筆劃,都力透紙背。

馬瑞年頹然坐在椅子上,以溺水將死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似的希望,拿起了電話:喂,梁醫生,麻煩你到我家裏來一趟。

7.

與此同時找不到尚軒的蘇維拉又在哪裏呢?

蘇維拉和周晚生在一起。當然現今所謂的在一起,已經不是過去的一起在一張床上了。在周晚生的病房裏。其實周晚生精神雖然並不好,但已經不用留在醫院裏。原本守着他的警員也已經不來了。但周晚生卻沒有回家去。雖然已經清理乾淨,但他仍然不想回去。他寧願住在這間病房,左邊走去是躺在太平間的盧美雅,右邊隔壁便是仍昏迷不醒的小紅。

而現在,他的面前是幾天不見清瘦不少的蘇維拉。

對不起,我來找尚警官,順便過來看看你。

蘇維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但臉色不錯。終是那樣看得通透的女子,自私地愛別人,無私地愛自已,她怎會不好。

你看起來不錯。周晚生說。

蘇維拉笑了一下:你心裏,大抵在笑我貪心吧。抓住顧海洋給的安穩,傷害了你,還想要你的愛情,還想要你的些少憐憫。

周晚生沒有笑,也語氣平靜:寫什麼是你的自由。也許我只是運氣不好,被你看上。

我知說也無用,但我只想說我很報歉。蘇維拉笑了一下,拉了一把椅子:我可以坐下嗎?我發現自已也是很怕死的。兇手在恐嚇我,已多日未有好睡眠。

周晚生說:這裏只有水,要喝水嗎?

蘇維拉接過水,卻不喝,說:我現在在家連水都不敢喝,恐懼。或者這是我的報應吧。

周晚生也沉默地拉了一張椅子坐下,忽然問蘇維拉:有煙嗎?

蘇維拉掏出的煙,還是那種淺綠色的摩陀,細長,薄荷味。此時更加清瘦憂鬱的周晚生抽著這樣一支煙看起來更有味道。

一度,我是說只是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很嫉妒盧美雅,因為她是你愛的女人。但我真的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結局。兇手恐嚇我,也是應該,因為我一直在觀察她。蘇維拉也給自已點了一支煙,她瘦多了,有些憔悴,看得出受到的壓力不輕。

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你說吧。

如果你知道誰是兇手,請出來指證,我知道,雖然我沒有給過你任何承諾,但也是負了你。我仍然請求你。我不想讓我老婆一直呆在冰庫里,那裏太冷了。周晚生直直地看着蘇維拉,以告訴她這個請求的認真。

我很想幫你。但那麼晚上,我的確在與編輯聊天,當時我正在她說新小說的結構。《情魔》的情節和結局大多是我虛構的,我沒有異能,不可能預知你的妻子被殺,不是嗎?警察們現在卻懷疑我看到了真相!兇殺發生時,小說已經出版二十多天了。他們為什麼不懷疑兇手看了我的書才去按書上說的去殺人呢?我不知如何解釋。我的確不知道真相。可現在就連真正的兇手都懷疑我是目擊證人,所以不斷地對我發出恐嚇,電話與郵件。現在出版商在網上作了宣傳后,恐嚇才忽然間停止。但我有感覺,她不會輕易放過我。

周晚生看着她,想想第一次見面時那個玲瓏剔透的如花女子。而今面前這個仍然通秀,卻更知道自已要什麼,會得到什麼,及如何應對的女子。時光在這中間作了什麼?世事在這中間作了什麼?慾望又在這中間作了什麼?彷彿一切於她,都只是別人的經歷。時間的過程,她永遠是站在岸邊看的那個人,愈加冷靜自持。

周晚生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嘆息一聲,說了句:偷窺他人私隱,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蘇維拉沒有生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尚軒警官便在此時敲門進來了:蘇小姐我正在找你。

蘇維拉站起來微笑:我一向是個好公民。我今天也是來報案的,有人恐嚇我。

8.

尚軒最初以為蘇維拉真的可能就是症人,但事實令他有些失望。小說內容和現實相似實在只能說是巧合,或者說兇手有可能按照小說的情節描寫去殺人。

兇手運氣實在是太好還是智商實在是太高?不留痕迹就罷,甚至連每天都在觀察他(她)的人都避開了?

蘇維拉堅持自已只是設計了小說的情節,並不知道現實中也會發生兇殺案。蘇維拉還提供了一些恐嚇她的信件和電話,恐嚇內容大致是讓蘇維拉小心,不要披露那麼多的真相。

但現今只要查出蘇維拉收到的信件和電話都屬於什麼人,便算有了一條新的線索。

梁醫生開車離開悠然藍岸的時候,剛巧與送蘇維拉回來的尚軒的車擦身而過。梁醫生曾經是尚軒的情敵之一,在尚軒的妻子未婚前是她的追求者,尚軒馬上的想法就是:他來悠然藍岸做什麼?

尚軒的直覺非常對,線索果然就在梁醫生那裏得到了:馬瑞年給他兩根毛髮樣本托他驗DNA的相似值。驗證結果證實,相似值是62%,也就是說,馬瑞年與李嫣然兩人有血緣關係的幾率是一半。

得到這個結果,馬瑞年頹然倒在了沙發上。

李嫣然只有一半可能是他的女兒,就是說,當初李露和他在一起的同時,也與另外的男生在一起過。這叫他,如何甘心?而如果李嫣然是他的女兒,那他與她的亂倫之戀又更是如此的不堪!

警方這邊也很棘手。

但即便知道李嫣然和馬瑞年有可能是親生父女又如何?證據呢?

兇手實在是太聰明了。似完全知道警察需要什麼證據,而把其毀滅得一乾二淨。

從李嫣然的學校老師口中知道,李嫣然的確是一個極聰明的女孩子。並且興趣愛好很廣泛,多才多藝。

也許就因為她太聰明了,所以在那麼大膽那麼殘忍地殺人之後,她還把自已的殺人證據毀滅得乾淨極了。

只好去找蘇維拉。尚軒感覺,這個聰明的女人一定知道些什麼。

9.

下午三點。陽光亮而薄。蘇宅。

蘇維拉按尚軒的要求,重述了一遍小說的內容。小說的主角,是一個童年時被一個出賣身體的女人領養大的小女孩,童年的生活充滿了被虐待的陰影。她八歲的那年,養母自殺,她被送進福利院。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出資送她到全寄宿學校讀書,這個男人結婚之後,說服了妻子正式領養了這個女孩兒。之後三人在一起生活。男人與新婚妻子的恩愛使這個早熟的女孩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而性早熟。早熟的女孩兒的青春期,是在交無數的男友中度過的。女孩兒非常聰明且具有化學方面的天分。她雖個性古怪,但非常美麗,所以追逐她的男孩總是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女孩之所有如此放蕩,是因為她的內心深深地愛着收養自已的那個男人。女孩在知曉男人出軌后,給男人的妻子下了一種她自已配製的興奮劑,使男人原本溫婉可人的妻子性情大變,帶了記者去捉丈夫的奸並與男人離了婚,分掉了男人大半的財產。由於醜聞,男人的情人自殺未遂變成了植物人,男人搬去做了情人的鄰居,每天思念她。女孩為了獲得男人的心決定先和男人上床。但後來,男人痛苦地告訴女孩:他是她的親生父親。女孩悲憤而精神失常,去殺害了男人那已變成植物人的情人。小說的結局是,女孩在清醒的時候去自守了,男人孤獨終老。女孩在此後總認為自已還是一個住在孤兒院的八歲女孩,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她在作夢。她活在夢中,永不醒來。

情節毫無差別。

而現實中,沒有少女來自首,也沒有人知道殺手到底是誰,有的都只是猜測。而我們都知道,猜測是不能成了證據的。在這個法治社會,沒有證據,兇手就不會是兇手。

尚軒問:情節和案情很接近。也許你真的有超能力。但我仍然希望你能說出真相。

蘇維拉笑了笑,尚軒覺的她笑得慧黠,甚至有幾分獵人般的狡猾:OK,我承認,我喜歡觀察身邊人的生活。馬瑞年與李嫣然也是其中之一。大部分情節是根據他們的日常活動所想像的,沒有什麼現實依據。你知道,我這類人,想像力都極其豐富。

尚軒笑:對,想像力無人可以企及。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難怪是作家。

蘇維拉仍是那種狡黠的微笑:不過是謀生,做文字的販夫走卒而已。

談話間,顧海洋來了。與尚軒寒暄完后,極力勸說蘇維拉搬去與他一起住,說:我們已是未婚夫妻,還怕別人的閑話?和我在一起,你就不害怕了。

蘇維拉拒絕了:尚警官派人保護我。我很安全。

顧海洋一臉無奈,誰都可以看出,他說不動蘇維拉。

尚軒說:看來顧先生的提議不是極得蘇小姐的心意。

顧海洋笑說:有一個如此獨立的未婚妻,不知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災難。

蘇維拉笑了笑,未說話,去端茶。

蘇維拉與顧海洋上樓休息,尚軒與下屬仍在沙發上翻看記錄。蘇維拉說了句:尚警官如此認真,難怪總是屢破奇案。

尚軒看她的笑容,倒有三分似嘲笑。

一夜仍無事。尚軒是深夜才離開悠然藍岸的。累極,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找到證據。清晨被手下的電話吵醒:尚隊,大進展。

10.

就連尚軒都沒有想到,這個眼見就要走入死胡同的案子破得如此順利。

刑偵隊收到了一個黑色包裹,裏面有一張VCD。

VCD里,竟然是悠然藍岸周家慘案發生的全過程。畫面雖然並不算清晰,但能清楚是看到一名少女先是按周家的門鈴得以入室,一個多小時后從落地破璃窗里走出為,然後跳入悠然湖的過程。那名少女,身形可判斷是李嫣然無疑了。VCD上也有時間顯示,深夜十一點至十二點半。正是盧美雅的死亡時間。

沒有寄件人姓名,寄件地址是本市。VCD很顯然是偷拍的。但偷拍者顯然用了很多功夫,偷拍工具也很精良,精良到足以使這張CVD成為證據。

尚軒倒在椅子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了,去申請拘捕令吧。

11.

尚軒這一次來到悠然藍岸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悠然湖波光燦燦異常艷麗,馬瑞年仍然坐在上次那個位置釣魚。

馬先生你好。這是拘捕令。

馬瑞年站起來,尚軒手裏的紙條,在悠悠湖風中動了那麼一小下,像一個傷口疼痛收縮著微笑。

李嫣然還是坐在沙發上吃蘋果,看到來人也不吃驚。但在尚軒靠近她的時候,她只望了尚軒一眼,一眼而已,尚軒忽然就覺得可怕,這是他第三次見這個少女了。她的眼神與前兩次,完全不一樣,有別於前那次那個楚楚可憐的少女。現時的她,是一個充滿了怨恨的女人,那是一種對世事,對人生,甚至是對人本身,都充滿了怨恨的眼神。與這種怨恨共生的,還有一些嘲弄。什麼事都無所謂的嘲弄。

李嫣然承認了殺人過程。案件結束得迅速而乾脆利落,像秋天一聲乾燥的雷。尚軒與他那些都辦過不少案件的同事們,從來沒有見過像李嫣然這樣的,城府深如千面妖姬的十七歲少女。她敘述殺人的過程時,就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冷靜:我恨他。明明我是他的女兒,與我一起十年卻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我更恨他愛那個像死了一樣的女人。他整天坐在窗戶邊想念她。我為他殺了那個威脅他的臭小子。我也為他下藥讓他的老婆與他離婚。可他不能這樣對我。他為何不一直瞞着我?他為何一直對那個死女人念念不忘?她都已經是別人的老婆了,為何還能讓他念念不忘?我殺了她,他慢慢就會會忘記她了。我本不想殺那個保姆的,但她太多事,拉住我不許我走。我只好也給她一刀。李嫣然在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都不泛一下。語調冷而平靜。

她說出請私家偵探查出,黃浩傑是用偷拍的照片,威脅馬瑞年而進入藍岸公司工作。進而使得馬瑞年疏遠自已。於是藉著他喝醉的機會,給他注射了高濃度酒精。然後又把兇器用膠布貼到周晚生的汽車輪子內側,嫁禍給周晚生。後來她發現了馬瑞年與盧美雅有染。於是在納微的日常飲水裏,下了一些含有遏制雌性荷爾蒙分泌的興奮劑,使納微性情大變。在納薇的脾氣越來越暴燀的時候,又向納微透露了馬瑞年與盧美雅見面的時間。打電話給報社記者的人也是她。馬瑞年離婚後,她本來以為可以永遠與他在一起。沒有想到,馬瑞年卻還對着已經成為植物人的盧美雅念念不忘。她為了知道他的內心所想,催眠了他,馬瑞年居然在催眠狀態下告訴她:他愛的人,是盧美雅!她不甘心,給馬瑞年下催。情。葯。與之發生了關係。可一晌貪歡之後,面對着她要陪他一輩子的告白,他居然痛哭失聲說出了他們是父女的真相。

李嫣然在說起為何要去殺盧美雅時是這樣回答的:你知道在七歲以前生長在什麼環境嗎?我的媽媽生下我,被逼與家人斷絕了關係。之後租了一間小房子做妓。女。她和那些男人做的時候,如果是夜晚,我就會躺在床底。你知道那是什麼日子嗎?是的,我對一切都很不滿。我也可以接受愛我的男人是我的父親。可是我不能接受我的愛人愛的是另一個女人。他說:她多美呀,她多有活力呀。他還說,她總是令他熱血沸騰。他還在祈禱她好起來,活過來。那樣一個女人,我怎能讓她活過來?我讓她的血都流盡了,她以後就再也不能令他熱血沸騰了。

李嫣然最後說:你們不用問我怎麼實行這一切的。學過化學的都知道弄點興奮劑也不是極難。我連催眠術都學得會,還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

審訊的最後,尚軒只有一個感覺,這個女孩子,聰明,但太毒。正是她的聰明,她的狠毒,讓她,與她的願望,殊途無歸。

12.

周晚生抱着盧美雅的骨灰回到悠然藍岸的那天中午,在小區大門遇見了馬瑞年。

這已經不是馬瑞年了吧?多時未加修理的頭髮大半都花白了,他獃獃地坐在一個花壇旁邊,眼神獃滯。

傍晚,救護車的聲音又劃破了悠然湖的寧靜。

周晚生開車正要出門去,看到馬瑞年被抬上那輛白車。他的眼睛還是睜著的。一個保安說:他都已經在這裏坐了一天一夜了。剛才我想過去勸他回家,才碰一下,就倒下了。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馬瑞年沒有出什麼大的事情。或者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麼事情算是大事了。

馬瑞年在醫院裏躺了一個月。期間,也在醫院裏做藥物清除治療的納微曾與他見面。沒有吵架,但也相對沉默不言。一個月後,馬瑞年出院。然後,在C城徹底地消失了。據說有人在他的老家見過他,非常耐心地陪老太太打麻將。也笑,也不見得就是極不快活地活着。

小紅還是沒有醒,她終於躺到了盧美雅原來躺的位置上。周晚生每晚會睡在她的旁邊。早晨或者傍晚的時候,周晚生也會把她抱到盧美雅曾坐過的輪椅上,抱着她在湖邊曬夕陽。

周晚生很少再到藍岸大廈上班了。半年後,乾脆辭去了藍岸總裁的職務。事實上,如果他不辭職,一心只想賺錢的股東們,也會讓他辭職的。周晚生在這半年裏,幾乎把藍岸一半以上的贏利都捐贈給了慈善機構。並不是人人都想做善事的。即便只是為了救贖自已的內心才做的慈善。

但是蒸蒸日上的房地產這樣賺錢,小有歷史的藍岸房地產當然也不會這樣倒掉。藍岸公司,又換新總裁了。新總裁以多數控股入主藍岸。並把藍岸公司改了個名。藍岸房地產現在叫作海洋藍岸房地產。

聰明的你,看到這裏應該知道藍岸公司的新主人是誰了。他就是海洋集團的控股人——顧海洋。有時候,一隻聰明的狼想要吃到肥嫩的羊肉,是不用自已親自去博殺的,聰明的狼不喜歡血腥。但是聰明的狼會等,當然並不是每一頭狼都聰明。至少像顧海洋這樣會等待最好時機的狼,是比較少有的。否則,他又如何年紀輕輕就叱吒C城?

13.

蘇維拉離開C城的那一天。給周晚生打了個電話。說一個小時后離開C城。周晚生問:婚禮也不通知我了?蘇維拉沉默了一陣,才說與顧海洋的婚禮會無限期延期。直到顧海洋遇見另一個讓他想結婚的女人。周晚生也知趣沒再問下去,只恭喜她新書賣得極好。祝她一路大紅。蘇維拉看着鏡子裏微笑的自已,眼神有絲絲孤寂的酸楚。蘇維拉想說:我再紅又如何呢?你不愛我,我沒有愛情。但她沒有說。她沉默地對周晚生輕輕揮手。她知道,這是永遠都不能說出來的話。所以她永遠都會這樣的寂寞,永遠一個人在路上,尋尋覓覓,不知去路,沒有歸途。於是她只說了一句:不管你是否原諒,我為我所做的事再說一聲抱歉。

周晚生笑了笑,終於只是與她說再見。掛掉蘇維拉的電話后,他把小紅抱上輪椅,把她推出去散步。清晨的陽光柔和而漂亮,悠然湖波光瑰麗。周晚生說:小紅你看,如果你不醒來,我萬世孤獨,你一生都寂寞。

某天,在商場里,周晚生遇見正陪大腹便便的妻子購物的尚軒警官。打過招呼后,正要你東我西地各自離去,尚軒忽然對周晚生說:周晚生,有件事情,我對你說過沒有?指控殺害你妻子的兇手的證據,是一張偷拍VCD。那人挺專業的,想必長期都在偷窺你們。

偷窺者?長期?

周晚生站在人君里,瞬間全身冰冷。過往的所有一切彷彿在快速定格。每一個格子裏,都有一雙充滿了好奇,充滿了玩弄,充滿了戲謔的眼睛,在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已。

14.

某天早晨醒來,周晚生髮現自已在精神病院。

那天早晨的陽光,像盧美雅去世那天一樣。亮得有些劇烈。周晚生一睜開眼,就看到正對面,有個男人拿着一張報紙當成攝像機,朝着他的下半身,一直在按那不存在的快門。他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卻還是壓抑不住把枕頭向那個瘋子扔過去:不要拍我!不要拍我!

有個護士來要給他打針,她長得簡直與小紅一模一樣。

他於是拉着她的手問:你什麼時候醒過來的?我真害怕呀。我真害怕你醒不過來呀。接着進來了幾個醫生,長得像尚軒,又長得像馬瑞年,還有一個長得像黃浩傑,他們拿出繩子,要捆他的手腳,又要剝光他的衣服。他從未如此狼狽過,只能奮力地掙扎。像一個喝醉的人說我沒醉一般喊:我沒瘋!我沒瘋!

最後在那幫人把他架往另一個房間時,他終於冷靜了下來。他想起,他也許一定是有些什麼不妥,否則不會覺得醫院裏的這些人都像他生活中的人。他仔細地想,他醒來之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他深愛盧美雅,可盧美雅卻一直那麼冷淡,他的愛,有一部分,慢慢生成了根。愛從來是自私的,誰可以做到只去愛而不要求被愛呢?他想盧美雅愛他。可盧美雅不。於是,深愛便成了傷,傷口很痛,痛得慢慢長成了一些連他自已都沒察覺的恨意。他有意讓馬瑞年認識自已的老婆,一半是為了權力,一半是為了報復盧美雅對自已的冷淡。如願的是,那兩人果然勾搭上了。不如意的是,一向對自已冷淡的盧美雅對馬瑞年就似一團火,這讓他感覺挫敗。於是在原本料想得到的過程中有了他料想不到的痛苦,但結果總算尚在他的計劃里,他兵不血刃地接手了馬瑞年的公司。只是意外的是老婆自殺成了植物人。可是一個為馬瑞年吃醋的女孩殺害了盧美雅,他的情人小紅也受了傷昏迷不醒。然後呢,兇手抓住了,警官告訴他,有人一直在偷窺他。誰在偷窺他呢?是誰呢?之後發生了什麼呢?他為什麼這樣害怕?

他奮力掙扎,無果。

他被推入一間透明的玻璃做成的房間。他一個人,赤身裸體,在空蕩蕩的透明空間里,陽光還是那麼亮,明亮地把他照得快要通體透明。有人。有很多的人。從各個的房間,各個走廊,各個角落走來。他們睜著好奇的眼睛,不斷走近。他們眼裏的好奇和窺探,是那樣的深,又是那樣的冷,還那樣的利。像冰劍,不斷地向他的皮膚割來。冰冷的疼痛遠遠不如心靈上那種赤裸的恐怖來得可怕。他不斷地尋找那個他進來的門,可不管他撞向哪一面透明的牆,它們都堅固無比。他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可誰也沒聽到他的聲音,他只看到他們滿足地竊笑的笑容,他們笑得多快樂。他們笑得多滿足。他們,在欣賞像一隻被剝皮的青蛙一般赤裸的疼痛。

周晚生沒有辦法,只好抱緊自已。約定俗成在一個角落,他不能做什麼,只能絕望地重複這麼一句話:不要偷窺我。不要偷窺我。

這時,他的頭頂上忽然響起了聲音:我們為什麼要偷窺你?我們是在觀察你!

他猛然抬頭看去,見着了蘇維拉慧黠得有些狡詐的笑臉。

蒼白的無力感頓時佔據了他的全部,這種無力使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已的淚腺,眼淚洶湧而出中,他聽到自已問她:你到想要我怎樣?

她還是那樣的微笑,只是在那樣的身笑里,多了一絲憐憫,多了一絲無奈,多了一絲溫柔,也多了一絲說不明道不白的情緒。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很輕很輕,讓他感覺她也有可能心有柔情萬縷。她那樣溫柔地微笑着說:下班了,回家再睡吧。

15.

他猛地站起來:你看我這個樣子怎麼回家?

周晚生,你不會累瘋了吧?我說下班了。可以回家了!蘇維拉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冷靜平和。

他再睜眼看看四周,偌大的格子間里,日光燈慘白,少數幾個未走抽志在作最後的收拾,一人迴轉頭來對他說:周晚生,你太扯了吧。加班時間還睡得這麼熟。蘇經理,這次你可不能再包庇他呀。

周晚生看着他的臉,張大眼睛和嘴巴快說不出話來:你,你……馬瑞年!

那男子走過來,狠狠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靠,你小子睡了一覺就不記得我了?

周晚生目瞪口呆:我,我做夢了?

蘇維拉,被馬瑞年稱為經理的蘇維拉說:看來還沒有醒呢。

馬瑞年給他肚子不輕不重地來了一拳:看來你還不如我呀,才連續加班兩通宵就變成這痴獃相。這個月業績我看你是不用跟我比了。哈。

你小子休想我讓你!他脫口而出。

這的確是一個辦公室。像許多城市商業樓的辦公室一樣,這裏充滿了忙碌的冷漠味道。走出電梯口,有一個接待台,台後面的牆上,清楚地一行金色的字:藍岸房地產股分公司。再走出大廈門口,正對面便是好似不夜城燈火輝煌的巨大建築,最高處「海洋酒店」正閃著可照亮這凌晨夜空的光芒。那酒店的9樓,會不會有一個充滿了偷窺的慾望的偷窺貓眼呢?誰知道,像自已,暫時還是住不起那樣高級的酒店的。

周晚生低頭笑,在微涼的夜風中徹底回到了現實,他只是藍岸公司一名銷售代表。馬瑞年,黃浩傑,李嫣然,都是他的同事之一。顧海洋和蘇維拉是他們的其中兩個上司。

這兩天公司連續通宵加班,他做完后累壞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周晚生苦笑,人真是一個奇妙的動物,那麼一點時間,卻做了那樣漫長而痛苦的夢。

蘇維拉的車滑到他面前,馬瑞年從車裏探出頭來:喂,上車吧,買不起車之前,蘇經理願意送辛苦加班的我們回家。

他上了車,手機吼也似地響起來,他摁了接聽,老婆盧美雅在那邊吼:周晚生,你到底回不回家?!他掛了電話,馬瑞年同情地看着他,他給他一拳:等你娶了納微,你就知道,女人從女朋友變成老婆的恐怖了。

開車的蘇維拉說:看來女人還是單身時比較值錢呀。

周晚生長長嘆息一聲:經理你一定要堅守陣地啊。

正是凌晨城市最寂靜的時候。美麗的燈光在城市最黑的夜裏,似夢似幻。

16.

是的。

這個故事,是一個加班后在辦公室睡着的城市男子的夢。

就是這樣。

(此書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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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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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萬世孤獨,我一生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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