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他伸手,靜靜的伸出去,只一下,便可以結束這個殘喘的生命。
有人在這個時候按住他的肩膀,師父看著他:「沙加,沙加,成佛,只差一步。」
他回過神來,看自己這伸出去的,要去殺人的手,難以置信。
這個人,生病了。
他還是個男孩子,20歲,蓮花一樣的肉體和心地。跟自己作戰,展轉不平,又有艱苦的修行和工作,到底病倒了,昏迷在樹林里。
有人抬他起來,背著他到有陽光的平地上,結開前胸的袍子,扇扇涼風,他稍微動一動,不久感覺有清潔的水度入口中,芬芳甘甜,溫乎乎的似曾相識的氣息。
睜開眼,是女人褐色透明的眼睛,離的這麼近,正把自己嘴巴里的水滴在他的嘴裡,潤在他的唇上。
他沒有力氣,動彈不得,看著女人艷麗的臉孔,與她唇齒相連。
心裡是感恩的情緒,還有這個東西在身邊,還有她知道他費盡心力作了些什麼。
她的手扶在他的臉上,仔細研究這個人,這麼漂亮的臉,因為生病,少了些許冷硬的線條,身上發燙,臉上發紅,此刻象個小孩子。
小孩子,小孩子的味道是極好的,她沒有吃過小孩子,不過,又小又嫩的東西都是非常的美味,小雞崽,小老鼠,還有嫩草莓,她舔舔嘴唇,看見他眉心的硃砂,那裡象個嫩草莓。她探過身去,想要咬上一口。
這樣做就是不知深淺了,他閉上眼,輕輕呵斥一聲,女人的身體被彈出丈余,摔在地上,疼的要命,爬不起來了,看著他嗚咽,心裡又添怨恨。
他略微打坐,恢復了體力。
看看女人,問道:「你怎麼來了?」
「他們不給飯吃。」
他微微動容。
「你怎麼找的到我?」
「我聞到你的氣味。」她仰頭看他,「後來氣味淡了,你倒在地上。」
「我疲憊。」
「……」她不懂。
「我費力救的人,一心想要死去。」
她咯咯笑:「活著的人讓他活下來,要死的人,你送他一程,這怎麼難住了你?」
他看自己的手:「我修行成佛,我不能殺人。」
「那他不想活,你留他下來,還不如殺了他。」
這個時候,思考一下,人各有命。
有人生,有人死;有人一心向佛,有人靠殺戮為生;有人苛求活命,有人恨不得一死解脫。所以,誰也不要替別人去選擇,象他這樣,拖延人的痛苦,又害的自己心神迷惑。
就這樣,沙加在河畔的陽光下想的通了,微微笑起來,看身邊豢養了些許時日的這個畜生,只見她眼神閃亮,精力充沛,生機勃勃,知道她這一路不缺營養:「為什麼不跑了算了?」
女人慢慢爬向他,微微笑:「那怎麼行?還沒有吃到你。」
他心裡笑了一下,揚手又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斥道:「畜生。」
她留在他身邊,看著他恢復了精力,更努力的治病救人,可是隨和了一顆勉強的心,放任有些虛弱的生命靜靜離開。
他逐漸發現她奇異的體質:不生病,不疲憊,偶爾刮破的傷口瞬間便會癒合,血不會流出一滴。
她的從不流出的血,之後變成了珍貴的東西。
族長的女兒被山中莫名的毒物咬傷,昏迷不醒,他的草藥用光,女孩仍不見任何起色,臉漸漸變成青黑色,生命一點點消失,沙加一籌莫展。
她蹲在病榻旁邊,仔細的看。手伸出來,指甲漸漸長長,沙加以為她要殺掉彌留的病人,正要上前阻止,卻見她用鋒利的指甲劃破自己的另一隻手腕,她的淺綠色的血滴下來,流在女孩的嘴裡,她的身上漸漸有了生命的氣息。
她回頭看他:「你看看她,你快看看她。」
沙加上去給病人喂葯,孩子康復有望,徹夜守在門外的族人宰牲以祭天神。
他看她,她也看他,昏黃的燈光下是小小的臉,她怔怔的說:「大法師,你不認得我了?」
他說:「你的血也是寶貴的東西,記住,以後再不要做這種事情。」
她點點頭:「我不想你著急。」
「我知道。」
他既然知道,她便很高興,甩甩頭髮,又看他。
他的手覆在她的頭髮上問道:「你可還記得從前的事情?」
她想一想,搖頭:「河水沖的我冷,睜開眼,就是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可是,沙加想,他知道。
這樣蹊蹺的來歷,奇異的體質,女人是傳說中的山林間老樹妖木的精靈,順著夏季里暴漲的洪水來到烏煙瘴氣的人間。
她的綠色的血可以治病,彌足珍貴,可是就象最珍稀的草藥,若是被人發現了功效,就會被人搗碎,煎熬。人,是如此危險的。但是,他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她是他養的畜生,別人不能處置。
他的手還放在她的頭髮上,這樣凝視的久了,想的出神。她不明白,將他的手拉下來,看一看,嗅一嗅,白的透明的顏色,簡單清晰的紋路,隱隱草藥的香氣。
她伸出舌頭,舔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他沒有阻止,她吸吮,那手指上的肌肉緊張了一下,也沒有躲開;她這樣便更恣意,將他的食指含在自己白森森的犬齒間,用力咬了一下。這一夜他的心情真是好啊,這樣做,也沒有教訓她。
她於是得寸進尺,慢慢站起來,掛在他的身上,到跟他等高的位置。看他的薄薄的嘴巴,她曾經品嘗過的地方,每每讓她回味,嚮往,這樣就要觸到了,就要觸到了,男人忽然變了臉,對她怒目而視,身上發燙,幻化出金光。
她想,這下又慘了,閉上眼等著他再把她扔到什麼地方,撞的骨頭髮響,或者又一巴掌把她打的不知道東南西北。
可是,她發覺自己被抱起來,緩緩放在床上,大法師美麗的手在她的眼前輕輕掠過,睡意襲來,她掙扎一下,便沉沉睡去。
沙加盤膝坐下來,吟誦定心咒。
眼前又是沙羅雙樹,金綠色的,是樹葉,是陽光,還是女人的血?
成佛,只差一步。
年輕的他臉上有淚流下來。
憐憫自己。
這個女人的身份再與從前不同。
從前叫她做孽障畜生的人們送來華麗的衣裙,印有古老圖騰的金銀配飾,奉之為神女,頂禮膜拜。
她非常高興。
再不用飢餓,再沒有寒冷,再不用吃沙加給她的粗糙的薯藜。
喝美酒,吃羊羔,偶爾若是不高興,族長和巫師便誠惶誠恐,跪著問:神女要什麼?童男女?
很快便有窮人的親生骨肉被洗乾淨送上。
她糊塗了。
同樣的事情,從前做,是罪過,現在做,便是給他們的恩賜。
她伸手向嫩嫩的,還不知道恐懼的小孩子。
肩膀卻覆上沙加的手,不著力道的阻止。
「我們離開這裡。」沙加說。
她看他。
跟他離開這裡?
現在這是一個要思考的問題。
她的腦筋還運轉的不夠機靈,眼睛里看得見猶豫。
手,還在向前伸,抓住小女孩的胳膊。孩子疼了,掙扎,終於哭起來。
她也在掙扎,指甲陷在小女孩的皮肉里。
天性與慈悲交戰,要自己舒服,還是要眼前的這個人高興。
孩子的血流出來,哭聲凄厲。
沙加放在她肩上的手卻鬆開來。
她看著他淡淡離開。
月光下,是長長的影子。
此時,她明白一件事情,他不高興,她便會難過。
她把小女孩子抱過來,舔舔她弄出來的傷口,那裡瞬間癒合。
第二日,有人不辭而別。
此時已近深秋,雨下的軟軟膩膩,她趴在床上的時候想到他是生了她的氣而離開,心裡卻好受起來。他的不動聲色,波瀾不驚的心終於也會為了她動氣。
她一骨碌爬起來,仔細辨識他留下的淡淡的氣息,這並不難,她追的上他,追上他,就再不回來。他要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只要此後他永遠把她帶在身邊。
剛剛四腳著地的爬出她的屋子,她卻被兵器擋住,冷兵器,閃寒光凜凜。
她嚇了一跳。
巫師問:「神女要去哪裡?」
她看他。
巫師說:「神女哪也不要去,就留在這裡。」
話音未落,她被士兵抬起,又架進屋裡。
她的被拘禁的四肢在空中划動,空有一身蠻力,卻不能掙脫眾人的掌控。
女人被鎖在床上,繩子是生牛皮攢成,堅硬,辟邪,深深的陷在她的皮肉里。
巫師跪在她旁邊,忽然張嘴唱古老的咒語,他的手中拿著小枚的黑色的蠟燭,來回晃動,女人漸漸失去意識,安靜下來,沉沉睡去。
剛才的掙扎中,她的胳膊有小小的傷口,巫師小心翼翼的在那傷口神速癒合之前接下來她的點滴血液,對著陽光看,金綠色,透明,他笑:「寶物就是寶物。」轉頭又對士兵厲聲命令:「讓她逃了,你們,殺無赦。」
沙加此時已經到了世界的另一端,閉目,盤膝,在沸騰的火山口上打坐。
要成佛,要慈悲,要苦行,要忘記,要再不可回去,要再不見這個讓他心念亂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