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8節

第17-18節

17

臨江大酒店半月形的豪華雅間,落地玻璃窗外,江面上點點星火,碼頭上泊著的一艘艘客輪燈火輝煌,滿天的繁星點點和江面上的燈火交相輝映,一幅長江夜景蔚為壯觀,客人們大都站在窗前欣賞這美景。

"壽星老來了。"客人們一齊轉向門口。

王局長偕夫人進入雅間,走向中間的大圓桌,對座位的安排,王珂是精於此道的,這張桌子上就座的全是清一色的黨政要員。

"哎喲喲,季書記,張副市長,讓你們久等了。"王局長熱情地寒暄著。

左右兩邊的客人們不時地指指點點。

"你看,你看,市委、市府、政法、工商、稅務、銀行、財政,我們市裏政治經濟的頭腦們全都來了,真是王局長這根金鏈子串著多少顯貴呀,曾廠長,咋樣,上呵。"市曲酒廠曾廠長身邊的市捲煙廠林廠長湊到他耳邊說。

"上就上,我怕他們不喝我的酒。"曾廠長一邊說着一邊端著酒壺往中間的大圓桌走過去。

"各位領導,我先干為凈,再敬各位。"曾廠長倒滿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將杯子翻轉。

"你們看,這酒粘在杯子上不會掉下來,這是什麼酒,這就是我們廠的五糧型曲酒的母液,一瓶可是要勾兌十瓶商品酒,今天各位喝的全是這種酒。"

大家這才注意到宴會桌上擺放的不是酒瓶,而是精緻的陶瓷酒壺。

"今天宴會上的酒是曾廠長提供的五糧型母液酒,你們在市場上可是買不到的,大家要盡興多喝幾杯,機不可失啊,哈哈……"王珂給大家介紹著。

"曾廠長,你們廠有今天,你可要好好感謝各位領導,沒有政府的支持,沒有各部門領導的關照,你這酒廠哪能有今天的發展勢頭,不過你們還是要自己創牌子才行,給我們市裏搞個地方名牌出來。"王局長將身邊的季書記的酒杯遞上,"季書記,來我敬你一杯,上次你到我們廠來檢查工作,我在山東那邊出差沒能趕回來陪你,今天補上。"

"你們廠現在是市裏國營企業中效益較好的幾戶企業之一,上次省里對市裏的國有企業的視察我們就放到你那兒了,現在煙酒類企業是我們市裏重點扶持對象,培植新的經濟增長點嘛,好,這杯我幹了。"

"張副市長,我們擴大規模的報告已經批下來了,那塊地皮你看……"

"這樣吧,由我們政府出面給你協調一下,你賠償那塊地的青苗費給農民,只要把那邊擺平了,你下個月就可以動工了。"

"謝謝,謝謝,這下我可要大幹快上了,要不可真對不住領導給我的支持。"

"周局長,我可要給你喝兩杯,為什麼呢,稅收這塊我全仗你了,我的利潤可都從你手指縫裏流下來呀。"曾廠長裝出一副可憐相,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哎,話不能那麼說,你是我們市屬企業里的優良稅源,前幾年我們市裏面為增加稅源也扶持了不少酒廠、煙廠的,可真正效益好的也就只有你們和市捲煙廠,你們這次一定要支持周局長的工作,積極完稅。"王局長也幫着腔。

"那沒問題,我們一定協助領導搞好今年的稅收工作,來來,幹了這杯,好,再來一杯。"

"好,好,你們看,我們市裏有這麼好的企業領導,有這麼認真負責地為地方利益作貢獻的財稅部門領導,我們市的經濟發展一定前景燦爛。"張副市長笑着說。

"哎喲,賈經理,你對我的支持沒說的,這杯酒我就不說別的,一切情意都在這杯酒中了。"

賈仁笑了笑端起酒杯:"你是市裏重點扶持的對象,我哪敢怠慢你呀,有什麼事我們能幫忙的儘力就是了。"賈仁想起兩年前他還在市人行任辦公室主任時這位遠房表親找上門來,他幫助協調辦理的城市信用社那筆糧食收購貸款,這傢伙倒是出手還大方。在這樣的場合,他們裝出沒有一點瓜葛的樣子,這是當初賈仁就囑咐過了的,當然從此他們的友好合作就一直延續到現在,辦貸款時有什麼需要企業過橋的時候,曾廠長當然也沒含糊過。賈仁碰著杯眯着眼睛看着曾廠長一飲而盡后才喝下這杯酒。

"賈經理,城市商業銀行也就是我們地方的銀行,要多多支持我們的企業資金需求,現在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眼睛盯着的都是大企業,我們市內的中小企業可是要靠你的大力扶持呀。"張副市長呷了一口酒,一副為企業說話的神態。

"賈經理對我們的支持那是沒得說,那真是雨中送傘,雪中送炭呵,來我敬你一杯。"市水泥廠廠長湊了過來。

手機鈴聲急促地響起來。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賈仁放下酒杯,走到陽台,方才瀰漫着笑容的臉上,掛上了霜。

"各位,對不起,有要事需得親自處理,失陪。來,王局長,我這裏先就敬你一杯,祝生日快樂步步高升。我先干為凈。"他一仰脖子,將酒倒入喉嚨,放下杯子,匆忙離席。

"你們看看,財神爺呀,就是這樣來去匆匆。大家繼續,來乾杯。"王局長招呼著。

賈仁將轎車停在了濱江路一處僻靜的路邊,不一會一個黑影急促地飄過來,賈仁拉開了車門。

"怎麼回事,不是說萬無一失嗎?"賈仁詢問著來人。

"這次是全國性的嚴打,事前一點風都沒透,市裏也是收到信時已經完事了。連警力都是交叉異地使用。"

"曹胖子呢,他怎麼說。"

"他在兩天前就調到外地去執行任務去了,沒聯繫上。可能也是參加這次嚴打吧。"

"唉,那就是天要滅爾,不可抗力呀。"賈仁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估計是有人點水了,正在肅呢,先收的那一半款已經帶回來了,老大交待好了才走的。"

"幸好這次的一千萬元的短期收回來了。於老大是講信用的。"賈仁心裏稍微安定下來。

"可這一出事,我們的賬戶就被凍結了。"

"那當然,你們另想辦法籌措資金辦事吧。還有兩千萬元的一年期我還得給你們想法子去,到期是肯定還不上了。"

賈仁真有些慶幸自己沒有在一棵樹上掛繩子,煙草這條道看來是走到頭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處理好善後,就是偷了油吃的耗子,也得把嘴抹抹,別把腥味帶到別處。對於承天本人他還是放心的,這些江湖上混的人是很懂規矩的,不會亂來。只要把於承天名下的貸款全部清賬,一切都會安然無恙。

"李行長,過兩天給我辦兩筆一年期貸款,我找好企業協商好項目來辦手續。"賈仁一回家立即拿起電話。

18

紀東風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到處檢查著,工程師拿着圖紙跑了過來,跟他商量改進方案。

"行,就按這套方案施工,你盯緊點,一定要保證工期。"

"好的,我這就佈置下去。"工程師拿着圖紙跑開了。

他們轉了幾處工地,紀東風摘下安全帽遞給工地領工長。"一定要注意安全。"紀東風一邊走一邊對工地領工長囑咐著。打開車門,開車離開。

三菱越野車在旺發建築有限公司門口停下,紀東風下車,從門裏出來的員工跟他打着招呼:"紀經理又去工地了。"

"呵呵,是呵,看我這一身土。"紀東風看着自己的一身工裝,笑了笑,搭訕著。

回了自己辦公室,紀東風脫掉衣服到衛生間洗完澡,吹乾了頭,沏好一杯龍井茶放在辦公室套間的茶几上,在沙發上面斜躺下來眯着眼睛沉思。

在城市改造成為市政工作的重點之際,紀東風成立了旺發建築有限公司,利用華源在市政府的關係,迅速得以東山再起。他給自己定下的今生奮鬥目標就是以金錢為武器,報復幾年前在"金融大發燒"時對他落井下石的政客官員。回想當年,他的豪宅,他手裏進進出出的上億資金,他的心裏就耿耿於懷。

公元一九九二年,中國大地掀起了加快改革開放,加快經濟建設的熱潮,但由於金融秩序紊亂,貨幣投放過量,全國銀行系統以各種方式拆借出去的資金達一千四百六十二億元。與當年新增存款相比,一九九二年年底中央銀行的存款準備金為零。這些資金主要流向了中國尚未成熟的證券市場和房地產市場。由此帶來我國經濟嚴重失控,通貨膨脹,我國的金融業面臨崩潰邊緣。

一九九三年的清明過後,細雨紛紛,南方的雨季讓人感到從裏到外都濕漉漉的,心情也是濕漉漉的。紀敬德從北京開會回來,從未有過的不安一直籠罩着他,這種不安,從兒子紀東風去年就開始了,因炒房地產,短短一年時間迅速暴富資產逾千萬。如今,家裏已經不能適應他的現代化住宅要求,在購置了上百萬的豪宅后,今天舉行了豪華的婚禮。

難得的雨過天晴,兒子的轎車已在門口等了兩個小時,宋潮和華源兩個女婿跑進跑出地忙活,三個女兒也在苦苦相勸,可他這個父親卻怎麼好不肯出席,也不讓老太婆去,看着他們圍着老太婆七嘴八舌地說着,可誰也不敢進書房來,紀媽媽一臉的為難相。

"你讓東風自己去說吧,你們爸的脾氣你們也知道,我可不去說,他這陣子心煩著哩。"

紀敬德從書房出來,丟下一句:"兒子是你養的,你看着辦,我釣魚去了。"說完,從儲藏室操起漁具,揮手出門。

整整一天他都在郊外漁塘邊的看瓜草棚里和看瓜的老農紀老庚喝着老白乾、嗑著西瓜子。

他倆是幾年前釣魚時結識的朋友,同姓紀,就有了幾分親近,紀老庚至今也不知他是幹啥的,只認為他是城裏的老頭,愛好釣魚的漁朋友,他倆的話題除了釣魚就是拉家常。今天他的沉默使紀老庚意識到他又遇到什麼煩心事了。

"我說老哥啊,我們都是這麼大把年紀了,孩子們的事就別多問了,自個該怎麼過就怎麼過,養大了他們就算盡心了,怎麼個活法就由他們自己吧。"

"由他們折騰,心裏窩氣呀,以前一家子團團圓圓、和和睦睦的,我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倒好,買房、結婚就通知我這老頭一聲算完,都是錢鬧的。"

"孩子們過好日子,你還不高興,你老糊塗了。我兒子跑運輸,一年下來,就給我和老伴兒買電視機、洗衣機,我高興還來不及哩,孩子能掙大錢了。"紀老庚挺得意地說。

"這錢也來得太快了,唉,我是怕來路不正呵,遲早要栽跟頭的。現在啥事兒也不同我說,一年也照不上幾面,跟躲瘟神一樣躲着我,就怕我過問他,心裏不踏實啊!"

"有啥不正的,不偷不搶不騙,你還城裏人呢,眼下掙錢的道道多著哩,你老糊塗了不是。"紀老庚取笑起來。

"我……"紀敬德想說什麼,但又想和這老農真不能說清楚,自個兒的煩惱自個兒消化吧。

"算了,別說了,嘗嘗你老伴兒做的鹹鴨蛋吧。"拿起鹹鴨蛋剝開,"哇!真臭,我就好這一口,每次一吃,臭得一家子直躲,嘿嘿。"

"我比你強,老伴和孫子都吃,有同夥。"

"那叫知音。"

"對,知音,哈哈……"倆老頭笑得前仰後合。

市北郊一座座獨棟、連棟別墅將城市的這條原本散發着臭味的護城河徹底改了模樣。這是塊兩邊寬約千餘米、長約三公里的菜地。夾着的河溝繞着三分之一的市郊地界,流淌著從城北面山上下來的山泉。三十多年前清澈透底的河溝是孩童們嬉戲的天堂,放學后拿上家裏的簸箕到這裏撮魚逮蝦是那個年代相當於現在看電視動畫節目一樣誘人的消遣。但在這十來年,山裏農民有了小紙廠,小酒廠,市郊河邊建起了塑料廠,化工廠,再加上城市垃圾的傾倒,這裏成了污水河,兩岸菜地的菜收穫了,到這裏來洗洗擔到城裏賣是習慣成自然的事,好像也沒出過什麼中毒事件。雖然近年來有識之士對這條河溝的治理、改造的呼聲偶爾也見諸報端。但老百姓也沒有見着有什麼動靜,直到這一片被本市一位回家省親的台胞看好,買下后修建成高檔別墅區,這才是一番徹底地改頭換面。僅一年多時間,那些座單棟、連棟的別墅像雨天過後的蘑菇一樣呼啦地冒了出來,從距市郊五公里就開始清理河道,壘石造型,修築護提,河溝兩邊種上了許多不知名的花草和紅、白枝幹的垂楊柳。等到第二年七月雨季一來,整修一新的河溝溢着渾濁的河水將往日的臭味沖得無影無蹤。待十月份兩邊的別墅落成住進人,那河溝已是清波蕩漾,這裏成了市裏富人聚居地,不管是土老肥,暴發戶,企業家,還是港商,台屬,以及省外的富豪,都以能在這片別墅里佔據一畝三分地為榮。政府也把這項招商引資及護城河水治理一攬子工程寫進了城市改造的經典案例對外大宣特傳,來此開現場會的、來取經的,好一陣折騰。直到有一人大代表在人代會上提出雖然治理了河水,但代價是千餘畝良田沃土喪失,而且這兒幾公里的小橋流水的美景無緣普通市民只是造福了少數人。因進入別墅區域內都有門卡保安,非居住者是不能隨便進去的。後來在別墅區里發生了幾起盜竊案,閑散人員禁入內的牌子更是理直氣壯地掛在了各個小區出口處。至此,這塊美其名曰"綠洲水榭"的聞名省內外的開發治理樣板才偃旗息鼓。

紀東風儼然進入了我國新興的富豪階層,他的一幫哥們兒兒、姐們兒相互結成了一張緊密的關係網,利用父輩的各種政治權力,前兩年什麼緊俏就倒騰什麼,充分利用國家計劃經濟和改革開放初期的市場經濟之間的間隙。自房地產市場炒賣開始升溫后,他們看準時機,和政府有關部門的一些官員結夥開辦房地產公司,低價批租,買進土地,轉手高價又賣出。遊說政府、金融部門參與拆資買地建房。自一九九二年三月至一九九三年四月間,他這個小兒科已經有幾千萬的資金入賬,還不算低價買進的價值上億的土地。這些都應歸功於父親這張虎皮的威力,但他還是不能讓老頭子知道一點風聲,只讓他看見結果,老頭子已經連婚禮都不參加,差點讓他下不了台。如果知道他做的是紅色資本生意,那還不讓他氣得吐血。此刻,他正在"綠洲水榭"自己的獨棟別墅的游泳池邊等著一條上鈎的魚兒。

"紀經理,李行長來了。"

"呵,李行長,請坐。"紀東風招呼著,侍者端著咖啡遞上。

"你那塊地去看了嗎?"紀東風漫不經心地問。

"看了,看了,你的設計圖我也看了,真是想得周到,海濱別墅群,我們幾家銀行聯合開發,前景一定可觀。"李行長興奮地喋喋不休。

"李行長,你是知道的,口岸好的土地我都留給了金融系統,你知道的,我老爸的部下我不會虧待你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哈哈,再者說了,金融系統資金到位快,一次付清我還給優惠價,你們經辦人我也會另行考慮,怎麼樣,資金什麼時候到位?"

"很快,我這次考察回來就是和你拍板的,唉呀,我早就想找時機搞開發,但班子意見不統一,這下看見全國金融系統都行動起來,那些舊觀念才開拓一點。你知道的,這班車我們可是趕得不容易喲,希望能達到勝利的彼岸。"

"沒問題,你不是去北海考察了嗎,壯觀吧。還有海南你也可以去看看,我在那邊也有一些待開發地段,那可是黃金口岸,好幾個金融系統的頭頭都來找過我多次了,他們拆藉資金聯合開發,動轍就是幾十上百個億,大手筆啊。我們省金融系統到北海、海南已經有幾十個億了,第二期固定資產投資已到位,等著大幹一番吧。"

紀東風知道,他的資本積累是政治色彩很濃的,一旦政策面有什麼風吹草動,那些沒有變成錢的土地就會一文不值,放到兜里的錢也會被擠壓出來。他這一撥哥們兒兒誰都明白,躺在父母的權力杖上睡覺是不能長久的,打個盹還行,養足精神就開溜,睡得太死一有動靜就得摔下來。

果然,好景不長,由於中央六號文件下發,金融系統限期追討拆藉資金,房地產市場一片慌亂,從七月到九月三個月時間裏,全國固定資產和基本建設投資從一至六月的44.4%降到18.8%,違章拆借的一千六百億貸款追還約八百億人民幣。

紀敬德回到家中,紀媽媽急忙迎了上去。

"老家來人了。"

紀敬德見沙發上坐着的人一下子叫了起來。

"哦喲,稀客,你老哥怎麼上省城來了。"

沙發上坐着的人站了起來,五十多歲,穿着一身舊中山裝,飽經滄桑的臉上,看得出是農村那種有一些文化的老農民。他是紀媽媽的堂兄。

紀敬德挨着他坐下。

"家裏人都好嗎?你家大順考出去沒有?"

"家裏還行,大順去年考上北大,我們那一灣一下子出去三個,兩個專科,一個本科,大順是本科。"堂兄有些得意。

"那好,那好,有你這老私塾先生的熏陶,那還能有錯。"

"你就別取笑我了,你才是我們老家出來的大官,我今天就是來找你討個說法。"

"什麼事,這麼嚴重。"

堂兄解開中山裝,從裏面襯衣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地打開,裏面是幾張紙條。

"你看,這是我一家人辛苦一年的盼頭,就這幾張紙。"

紀敬德接過一看,是糧站收購糧食的欠條,只有單價、數量和金額,沒有寫明給付日期。

"他們說是銀行沒有錢,他們也沒有辦法,孩子等著交學費,家裏的開銷,買化肥可是都要現錢呵,這能抵用嗎!"

紀敬德不知如何解釋,沉默半晌。

"老哥呵,這些白條子的事我們已經給中央反映了,不光是你那兒,現在全國到處是白條滿天飛,我們農民賣糧食拿不到錢,那誰還種糧食。沒有糧食那可就國將不國了,這些問題的嚴重性,相信中央一定會儘快解決的。"

"我們可是等米下鍋呵,等不起呵,你知道我們農民這兩年是越過越窮,窮了就要出事,我們村小旺家你還記得那個和大順差不多的小子嗎?"

"就是那個那年我回家,正好碰上他販瘟豬肉被罰款,在村委會門口罵人的那個。"

"就是他,死了。"

"怎麼死了,活蹦亂跳的大小夥子。"

"他媽媽幾月前檢查出是子宮癌,要手術,沒錢。他妹妹去廣州鞋廠打工一年多了,家裏去信后給寄了錢回來。可到郵局取不出來,說要存至少三個月才能取。這是什麼規定啊,他聽村長家的二春說賣糧食能拿到現錢,就把家裏的糧食挑到糧站去賣,結果不是那麼回事,村長家是走了關係才拿到錢。他過了秤,看見那收糧的又開始打白條,他一巴掌按住非要人家付現錢;收糧的解釋說不行,他一把抓住人家衣領,兩個人糾在了一起,他將人家推倒在地,掄起拳頭就砸。糧站站長過來將他手抱住,地上的人起來就跑,他操起扁擔就追,站長過去阻攔,他一揮扁擔打在站長後背上。還是村長過來勸下了要報警的糧站站長,要不他當天就給關進去了。可真關進去也還好,當天晚上被村裏那個二進宮的小山攛掇著去偷電纜,說是能賣好價錢,去了,給電死在那兒,小山也逃了不知去向。你說這是什麼事兒啊。"

"老婆子,你把存摺上的錢都取出來。"

"我不是跟你們借錢,我是說事情來了。"堂兄急忙擺手推辭。

"你先住下,我給你籌備一下,先把孩子的學費寄去,別耽誤了孩子學習。"

人行省分行寬大的會議廳里,坐着各市、縣級金融機構的行長,紀敬德鄭重地傳達中央六號文件。

"同志們,行長們,前一個時期,混亂的全國經濟已經造成了嚴重後果,目前,國庫空虛,金融混亂,信貸膨脹,基建失控,不是國家的經濟金融政策方針不對頭,不是整個經濟發展過熱的問題,而是某些掌握著經濟金融大權的部門本位主義和地方主義膨脹,對中央的政策任意曲解和各取所需。在座各位,你們捫心自問,給沒給地方在建項目要過資金?有沒有拆藉資金炒房地產?你們當地的開發區是不是瞪着兩眼盯着你們手中的錢?我剛才傳達了全國金融工作會議精神,總行的約法三章大家記牢了:立即停止一切違章拆借,已拆借出的資金限期收回;各家銀行興辦的經濟實體,立即收回資金徹底脫鈎;不得擅自變相提高存款利率,不得向貸款對象收取回扣。這三條,我向總行保證貫徹執行,你們今天也得給我保證,特別是已拆藉資金,如實報告認真糾正。你們知道嗎,你們拆借出去的資金都變成什麼了,你們到北海、海南親自去看看,建好的別墅沒人買,已經成了雞鴨養殖地,到處臭氣衝天。海南的海濱別墅地皮,退潮是地,漲潮是海,這就是你們幾十個億的投資,觸目驚心,這是犯罪呵!今天,中央令行禁止,既往不究,違者必辦。你們回去好好對照六號文件十六條,立即貫徹執行,不能有絲毫走展,否則,在我的烏紗帽掉下來之前,我先摘了你們的烏紗帽!"紀敬德一拳砸在桌子上。

紀敬德回到家裏,臉色陰沉,紀媽媽看見老頭子一句話也不說,斜躺在沙發上出粗氣,知道又有煩心事了,她輕手輕腳端過茶杯。

"喝口茶,天大的事身子骨是第一要緊的。"

"唉!老婆子,我煩啦,當初我就不贊成拆藉資金去搞什麼房地產,可黨委幾次開會都提意見,說我不關心職工生活,人民銀行創收的路子又不多,那麼多職工住房解決不了,拆藉資金給房地產開發商搞開發,這也是當前資金流向趨勢。幾個億呵,我心痛呵,你說為了修那幾幢宿舍樓,為那麼一點點職工福利值嗎!唉,我心裏愧呵。"紀敬德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

"我們不是沒有要新房嗎,你說住這兒這麼多年習慣了,其實我知道你是心裏不踏實。你也別太為難自己了,我們該頂什麼責任就頂什麼責任。"紀媽媽安慰著。

電話鈴響了,紀媽媽拿起電話。

"是風兒,找你爸。是風兒,找你。"紀媽媽把電話遞過去。

"混賬東西,他現在想起找我了。"紀敬德氣沖沖地抓過電話。

"哼,我就知道有這麼一天,我告訴你,你們那幫不肖子,趁早收手,犯著哪條王法自己頂着。你知道嗎,燕燕她爸,北京的李伯伯已經腦溢血住院了,都是讓孩子氣的,燕燕讓海關擋住了,沒走成。你小子別想我幫你解扣,老子現在就想送你進大獄。打回原形后,你再進家門,就是養活你一輩子,我也不願看見你發大財。"紀敬德砰的一聲把電話扔下。

紀東風像熱鍋上的螞蟻,在中央這次整頓金融,先打老虎后打狼的風暴中,如同風中的落葉,平時結幫營私的哥們兒兒姐們兒如今自顧不暇。他一口氣打了二十多個電話,對方要麼推諉,要麼避而不見。紙醉金迷的生活剛過了一年多,這就又被打回原形。他抓起電話狠命地摔在地上,操起茶杯砰的一下砸在電視機上,顯視屏砰的一聲被砸碎。

"全沒了,哈哈,全沒了,真他媽像變戲法似的。"紀東風發着瘋,林雪秋哆哆嗦嗦地走到東風面前。

"不要了,房子,車子,錢我們都不要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們過平平常常的日子,只要你不進大獄。你要是出了事扔下我怎麼辦。"林雪秋嗚咽著。

紀東風看着面前憔悴的林雪秋,一把抱住她,痛哭起來。

"你是搞建築的,我們從頭再來,靠自己本事找錢,行嗎?"

紀東風被林雪秋拉到沙發上坐下。

"雪秋,你不怪我嗎?"

林雪秋搖搖頭:"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我信你,當初二姐給我介紹你的時候,你不也是沒有房子,住你爸那裏嗎,我是看重你這個人。"

紀東風感動地捧著妻子的雙手,放到嘴邊吻了一下。

"雪秋,我發誓,一定讓你過好日子,有了你這句話,我什麼都放得下了。這次我什麼事都看得開了,什麼哥們兒兒姐們兒,有利的時候相互利用,大難臨頭相互出賣各顧各。我現在把債務了清,我們搬回家去住,我們回家。"

"嗯,回家。"雪秋嘴角掛着笑容,噓了一口長氣。

書房的茶几上,一碟花生米,兩隻鹹鴨蛋,紀敬德正和郝鋼在對飲著老白乾。

"唉!我就不明白,現在的金融工作怎麼就那麼難搞,金融犯罪率那麼高。"

"金融犯罪金額大,動不動就是幾百上千萬的資金,而且內外勾結作案的居多,我們辦的幾樁案子,也覺得頭痛,許多金融術語和金融業務我們都不懂。我想什麼時候請你們銀行的同志來給大夥講講課,介紹一下金融詐騙作案條件,常用的手段等等,什麼票據犯罪、什麼電腦作案、信用卡詐騙。"

"就讓你大姐好好給你們講一講,她原本就是做金融監管的,銀行各項業務都熟悉,讓她去給你們上上課。"郝鋼點點頭。

紀敬德端起酒杯放到嘴邊又放下:"你說以前銀行工作誰願干啦,清水衙門,工資低,福利就一年一雙袖套。這改革開放以後,金融業變化這麼大,這麼好的工作環境,工資待遇又高,就這犯罪的多是小青年,有的高學歷,大都是業務骨幹,我心痛呵。"

"爸,現在的人們,觀念不比從前了,你們那代人崇尚的東西他們不感興趣。別說你們,就我還經常和局裏的小青年抬杠,局裏有的人不願幹警察,願到大公司去當保安,又清閑,拿錢又多。當警察出生入死,沒日沒夜地保衛誰呀,保衛那些個暴發戶大款?一出案子最討厭那些人,有時候逼着我們破案,大夥累得半死還不落好,可有時候眼看快要破案了可一道命令下來,收隊!這心裏那個窩得不舒服呀,唉,難受。"

"我有個想法,你給我聯繫一下省監獄,找幾個金融犯罪的囚犯,讓他們現身說法,我和黨委班子研究一下,組織職工去監獄參觀,看一看,聽一聽教育一下職工。整天跟鈔票打交道,這兒不能出問題。"紀敬德拍拍腦袋。

"爸,東風的事你看,還是讓他回家吧,局裏分了套宿舍,我和東艷過幾天就搬過去了,東艷已給媽說了。"

"你就等東艷生了孩子再搬吧,你媽也好給你照着點,你難得在家,上醫院檢查了嗎?"

"去了,我特地請了假陪她去的,醫生說是雙胞胎。"

"那好呵,我們家又熱鬧了。"紀敬德高興起來,猛喝了一口酒。

"爸,我和東艷商量過了,倆孩子一個隨我姓,一個隨媽姓,你看取什麼名字。"

"名字嘛,等孩子生下來再取也不遲。你告訴東風回家可以,可得把尾巴夾緊點。"

"爸,東風這次已經是大教訓了,幸好退錢還積極,房子賣了,車也賣了,現在和雪秋租著一間小屋在外頭住着呢,免於刑事處分已經是萬幸了。他在那幫招搖撞騙的紈絝子弟中不算核心人物,那幫人把他扔了,他們出逃讓海關截住,東風沒跟着跑,忙着賣地賣房子賣車退錢,我們查實后那天我去看他,他說和雪秋想回家,你看,我去接他們?"

"唉,不肖子呵。"紀敬德搖頭嘆息。

有了前幾年的教訓,紀東風把時下的官場看得透透的了。在華源的幫助下,接連承包了幾個項目的市舊城改造建築工程,本來就是建築專業的本科生,他又將過去建築公司的幾個工程師挖了過來。在工程質量上他小心翼翼,他得豎起口碑和牌子,他現在只求薄利和穩定,他要把利潤的好幾成用在打通鋪平各種關節上。他每天都親自去幾個工地兜上一圈,忙忙碌碌地處理事務,在老頭子面前漸漸贏得了浪子回頭的評價。但他心裏卻時時萌動着以小博大的邪念,他認為這樣辛辛苦苦地掙錢太累了,一想到當年上億的資金從手裏流進流出,那種亢奮太誘人了,他難以忘懷,他想要昔日的輝煌重現。但是這次他不會招搖了,他要建立自己的王國,他要那些白天在大庭廣眾面前高談闊論的政府官員們晚上在自己家裏數着他送的錢財竊竊自喜,讓他們被用權力換來的錢財淹沒意志,淹沒良知,最終淹沒自己的生命。這是他當年差點被送進大牢后得出的今生奮鬥目標。也是他要向那些在他遇難時落井下石的政客們施行的以牙還牙的報復計劃。他知道這需要強大的經濟基礎,他現在是打基礎的階段。所以他異常地勤奮,至於別人認為他是洗心革面,或者是吃一塹長一智,還是其他的看法猜測,他都默認,但他在心裏卻說:蠢貨!鬼才洗心革面呢,染缸里洗的白布,要是越洗越白那才是天下奇聞呢!

紀東風在自己辦公室歇息一陣,看看錶,時間差不多了,他回到家裏開始做飯,把米淘洗好加上水放進電飯煲里,他拿起電話:

"喂,三姐夫,晚上我請客,到心心桑拿,來吧,不用我幫你請假吧。"

紀東風放下電話,從冰箱裏拿出買好的叫化雞,小心地剝去外層的泥土,露出荷葉包裹的雞肉放到盤子上,打開微波爐放進去。他把飯菜做好剛端上桌,紀媽媽牽着東艷的一對雙胞胎進了門。

"小舅,小舅,我要抱昊昊弟弟。"大雙小雙一齊拉着東風的手。

"昊昊和他媽媽去外婆家還有幾天就回來,你們就耐心等等吧,現在小舅抱你們。"東風將她倆抱起來。

"我們吃飯吧,我晚上出去還有事呢。"

"你爸去北京開會也快回來了,這屋裏呀,要不是這倆小東西我可真是給憋死了呢,家裏多一個人不覺得,少一兩個那可就靜得多了。"紀媽媽一邊給兩個孩子夾菜一邊嘮叨。

華源和紀東風在霧氣蒸騰的桑那房裏,華源眯着眼看着臉上蓋着毛巾的紀東風。

"你的那幾項工程,一定得保證質量,要過得硬,別人就沒話說,要是出了啥事,我在張副市長面前可不好交待。"

"看看你對我的信心,我又不是那些個土二流子包工隊,我那質量把關的是高級工程師,都是正規科班出身的,我那是正牌的建築公司,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去吧,我的三姐夫。"

紀東風扯下蓋在臉上的毛巾扔到華源肚皮上。

"你的意思張副市長收下了,市裏邊的事我擺得平,不過你得出點血。下星期市裏要召開常委會討論修建濱江二橋的提案,市外的幾家建築公司已經聞風而動了。"華源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

"三姐夫,這條大魚你可得給我網著,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紀東風一下子靠過來挨着華源。

"去,去,看你一身汗味,你現在的人馬忙得過來嗎,不怕噎死你。"

"那你就別操心了,逮著強盜你還怕我沒繩子捆嗎,嘿,嘿。"

"要想偷雞,你也得先把酒泡米準備好了,這次可是大傢伙,還有方方面面的關係也得打點好。標底的事算我的,可你也得好好策劃策劃,你知道公開招標大面上是要過得去的。"

"這你就放寬心,我安個媒子一準做得天衣無縫,保證你做一個人見人愛的送財童子。"

"看看你這張臭嘴。"華源叩了一下紀東風的腦門,倆人會心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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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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