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第37節

37前年十月,三亞灣,凱賓斯基酒店,池畔房,2117房間。

那些日子,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照顧受傷的海南島身上,以至於小瓷是否懷孕,那個中年婦女尋找兒子的事情,我一概拋到了腦後。

當然,我不拋到腦後也不行,因為海南島根本就不可能醒來和我對話。他被小瓷一暖瓶砸到了醫院裏。

小瓷只是蹲在地上哭,赤着腳,散著發,抱着胳膊,淚眼朦朧,像個迷途天使。

還能拿到躺在樓梯間里,身後被個沸水燙起了一片淺紅的傷,腦袋重重磕在樓梯上,人從樓梯上滾落下來,已經昏迷不醒了。

吳紅梅說,事情的起因,就是海南島拖着小瓷,要她打掉那個孩子,而小瓷這丫頭跟海南島鉚上了,死活不肯。

在海南島拖着她出門的那一刻,她掙脫了,回頭舉起了暖瓶,砸向了海南島。毫無防備的海南島唄暖瓶砸中,整個人直直地倒向了樓梯間。

小瓷嗚嗚地哭泣,她說,天涯姐,哥哥會不會死啊?嗚嗚嗚……

她是那麼的喜歡他,喜歡得帶着毀滅帶着絕望帶着小孩子那種特有的瘋狂,她希望他為忽視她而心疼而內疚而一輩子不安,於是,她不停地折騰自己,一夜情、懷孕,甚至企圖生子……她有些瘋狂了,小小的孩子,不斷用自我摧殘來換取海南島更多的關注。其實,他已經很愛她了,只是,這種愛,與愛情無關,關乎親情。

就如我,很愛很愛海南島,很愛很愛胡巴,可也只能像愛葉靈、愛胡冬朵、愛夏桐那樣愛,他們是我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若是失去了,生命必然有所殘缺。但是,卻始終與愛情無關。

小瓷嗚嗚地哭泣,她反覆地問,反覆地問,天涯姐,哥哥會不會死啊?嗚嗚嗚……

胡巴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眼睛血紅,他說,媽的!你給我閉嘴!要是海南島出了三長兩短,老子殺你全家!

他說完這話,才覺得不對,小瓷哪裏有什麼全家啊。她命運的所有悲喜,都與這個叫海南島的男子有關,他們流浪在一起,悲歡在一起,風餐露宿在一起……冬夜裏,他的大手給了她最大的溫暖,他的肩膀給了她小小身體最大的依靠。即使後來,被穆王爺收留了,海南島依然是她生命力的重中之重。

胡巴推搡著小瓷,說,你滾!你給老子滾!你給老子生下那個賤種去!你不是要生嗎?你生去啊!

小瓷望着手術室上方不肯熄滅的紅燈,捂著臉大哭。

我靠在胡巴身上,也大哭起來,胡巴也很沒出息地哭。胡冬朵和夏桐在一旁,胡冬朵跟着我抹淚,夏桐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生日那天,海南島依然在昏迷之中,醫生說,如果醒來,就算萬安,但是他無法進食,只能靠着流質的食物維繫着生命。

我看着海南島的臉,上面有被沸水飛濺出的幾處紅印,但是還是那麼美好,濃如墨的長眉,薄如冰的嘴唇。我獃獃地看着,小聲哭泣,彷彿海南島隨時就會醒來,拍一下我的腦袋,說,你這個死孩子,哭什麼哭,老子還沒死呢!

胡冬朵這些日子一直在逗我開心,她生怕海南島駕鶴西去后,我再步他後塵,於是專揀我喜歡聽的說,拚命地提我和顧朗如何天造地設,慫恿我跟顧朗勇敢地表白;再也不提那個讓我咬牙切齒的江寒了。

我生日那天,她從醫院裏講我拉到唐繪,說是要給我一個生日驚喜,免得海南島康復了,我再變成一個病人。

結果,我確實被胡冬朵的驚喜給震懾了——

康天橋包了一個半開放的房間,包間上方挑空,懸掛着金碧輝煌的吊燈,大概有三米多長。斜對面是另一個樓層,半圍合式,圍着圍欄。胡冬朵說,顧朗大多數時間就在這裏,斜靠着圍欄發獃。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其實,她還想告訴我,天涯,當然,發獃之外,還和很多背投女們曖昧不清。

胡冬朵將女人分為背投女和等離子女,在這種分類里,胡冬朵屬於特大號背投,我和夏桐屬於等離子純平型號,具體請參考電視機。

我指著包廂上的橫幅問胡冬朵,那是什麼?怎麼弄在這裏,不搭調嘛。

就在這時,掃把頭崔九跑來了,他對胡冬朵點頭哈腰的,說,胡姐,我們老大快上來了。

胡冬朵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幾日,為了給我創造驚喜,她收買了崔九。

胡冬朵很開心地看着我,說,太好了,我還以為時間晚了呢,得趕在康天橋和江寒來之前,否則,就泡湯了。

我很懵懂地看着胡冬朵,胡冬朵一臉胸有成竹的表情,說,天涯,你和顧朗,不就是一層窗戶紙嗎?捅開了,一切都OK了。今晚你姐我保證他是你的人!

就在這時,樓下想起了腳步聲,崔九這個狗腿子連忙閃到一邊。

胡冬朵一臉興奮,伸手,扯起包廂邊上那條和橫幅連在一起的繩子,猛地一拉,只見一道紅影落了下來,飄若霓虹,瞬間,更多繽紛晶亮的彩紙跟着飄搖而下,在我腦袋上像霧靄一樣飄散。「驚喜」!果然是「驚喜」!他大爺的,老娘在這五彩繽紛的彩紙里,壓根沒看到什麼顧朗,而是看到江寒和康天橋、周瑞他們一幫人,說笑着走上了樓梯。

江寒他們看着這隆重的場面,都愣住了,彩紙飄蕩在空中,我像一個新嫁娘,旁邊的胡冬朵更愣了。

這時,江寒的眼睛瞟向我身後包廂上的橫幅,臉色突然變得像死了娘親一樣。康天橋和周瑞在一邊先是一愣,轉而一笑,擠眉弄眼地看着江寒,像是在說,嘖嘖,還情聖呢,追一個女人都追不到!

江寒的臉色變色異常難看,跟放在沸水裏煮過,又蘸了醬油一般。

我當時還什麼都不知道,還衝着他們傻笑呢,當我看到江寒臉色變成那樣時,目光順着他的視線攀升,看到那條橫幅時,我的臉也變形了。胡冬朵扯去了擋在有字橫幅前面的無字橫幅,只見橫幅上書一行大字——顧朗,天涯很愛很愛你!

我瞪了胡冬朵一眼,胡冬朵就瞪崔九。崔九攤攤手,意思是,我們老大總是慢半拍,我也沒辦法啊。

江寒緩緩向我走來,面上跟罩着萬年寒冰面具似的。

我努力直了直身子,力保氣勢上不輸他。本來,我也沒做錯啊,我不是他女朋友,他這麼樂於爭一頂根本沒有的綠帽子,也不是我的錯。而且,他不是說了嗎,他就是嫖客,也不會嫖我。

江寒壓根沒有跟我說話,而是直接將我忽略,走向了包廂,末了,說了一句,別抬頭挺胸了,再挺也是等離子純平。

周瑞和康天橋從我身邊經過,周瑞忍不住看看我,八字眉皺的那叫一個銷魂。他跟康天橋說,江寒不是挺受女文藝青年歡迎的嘛,難道這次打賭真的要輸給我們?

康天橋看了我一眼,笑笑,瞪了周瑞一眼,說,你先比嘴巴。

胡冬朵連忙將那條橫幅給扯下來,可是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這條橫幅死活不下來。於是,我將她轟到一邊去,自己上前去拽,我可不想讓顧朗看到我這樣一副花痴相。

於是,當顧朗走上樓梯來時,所看到的景象就是我正和一條繩子在使勁,似乎是在掛橫幅。他的目光沿着這條繩子向上看,橫幅上的字一個不落地映入他的眼睛——顧朗,天涯很愛很愛你。

他先是一愣,瞬間目光里有記憶在破土發芽,穿過重重疊疊的時光,再次破冰而出——

她曾經參與了他的初戀和他的青春;她為阻擋那些揮向他身上棍棒,褪去過自己的衣衫,小小的令人無法有任何幻想的身體,還有肩胛上那隻飛鳥一樣的胎記;他曾經擁抱過她,親吻過她,在他得知了葉靈的死訊那一刻,她就是離葉靈最近的氣息……

……

往事劃破了時光的臉,今時今日的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帶着執拗的表白再次出現,這些時日,他不是不恍惚,不是無知無覺——

再次相逢,她護在了他的身前。

再次相逢,她的頸項上依舊掛着那條多年前他送她的飛鳥吊墜。

再次相逢,她很多次來唐繪,試圖尋找他。每一次,他都能在樓上,透過窗戶,看到她進門時候的猶豫和矜持,看到她離去時候的落寞……

再次相逢,她的橫幅上寫着執拗的表白——顧朗,天涯很愛很愛你。

……

一時之間,他只能愣在原地,面容平靜,內心卻早已翻騰不已。

我看着顧朗,一直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江寒從包廂里探出頭,神態懶散,聲音及其淡漠,他對顧朗笑,說,天涯生日,我們在玩遊戲。天涯輸了,所以,就要在唐繪里做一件最出格的事情。我想,這種玩笑,你不會在意吧?

江寒將「玩笑」二字說得極其清晰,似乎刻意在提醒顧朗,那句話只不過是一句玩笑,你不必當真。

說完,江寒就扯身回到座上。

顧朗笑了笑,說,應該的,來這裏,就是要玩得盡興。說完,他看了看我,眼神里喲中說不出的光彩,很明媚,很動人。

然後,是那麼的突然,那麼的突然,原本已經轉身走開的他,突然回頭,拉住了我的手,飛速俯身,在我連加上輕輕一吻,翩若驚鴻,他抬眸,溫柔異常,說,生日快樂。

說完,他沖着不遠處的江寒,微微一笑,然後上樓。

江寒顯然沒有想到,顧朗會有如此舉動。他的臉色只是微微一凜,眉宇間滿是煞氣。

一時之間,因為顧朗這個莫名的溫,空氣變得火藥味十足。

那一天,顧朗一直在隔層圍欄前喝酒。

包廂里,我的眼睛不時瞟過去,會和他的眼神相逢在一起。暗夜無聲。一處心事,一處相思。

可在江漢眼裏,我們倆是十足十的姦夫淫婦。胡冬朵、康天橋他們幾個端坐在一邊兒,一副等好戲上演的模樣。

夜晚的燈光無聲地撫摸著顧朗俊美的臉頰上,他坐在那裏,孤單而美好。

偶爾有女人晃到他眼前,他來者不拒,完全不像在我面前的樣子。眼神曖昧,神情迷離,手撫過她們的香肩、酥胸,任她們在他面前賣弄風情。

我一直是知道的,每個人面對不同的人,都戴着不同的面具。活在這個世界上,可真夠辛苦的。

可是,這一切看得我的心好沉,像壓了巨石一樣。

如果他們的曖昧和迷離是這麼清晰,那麼剛才給我的那一個吻,算是什麼?只是一個男人的驕傲?藉著我的愛慕而向江寒示威?

心突然開始痛。

江寒似乎看都懶得看我一眼,一直在喝酒,不停地喝酒,眼神裏帶着一種決裂的意味。那感覺就好像,他的胃裏有一個艾天涯,他一定要將胃裏灌滿了酒精,把艾天涯給淹死才罷手。

因為看顧朗太過專註,所以,當康天橋的兩位朋友郭凱湊局時每晚根本就沒在意。知道一個尖銳的女聲大叫了一聲,哎呀,這不是愛天涯嗎?

這時,我才回過了神。這一回神不要緊,眼前的女子嚇了我一跳,渾身上下的名牌LOGO,讓我誤以為是個活體廣告牌。她風情萬種地俯身,將GUCCI包往桌子上一放,抬手,很優雅地壓了壓脖子上的Hermes絲巾,手腕上的手鐲掛着大大的雙C字母。估計要是睫毛膏能塗出LOGO來,她也會每根睫毛分出不同品牌,從Guerlain、EstéeLauder到Sisley,跟跟三百六十度立體分明。

如果不是那種熟悉的臉,我還以為這一身英文字母表穿在身上的女人,是新東方為迎奧運派向民間的英文字母普及老師。

現在,這張臉上特有的張揚表情、西里眼神、告訴了我,來者不是別人,正式曾經掌摑過我的英雄大小姐,辛一百的某任女友劉芸芸是也。

果然,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瞄了劉芸芸一眼,不禁仰天長嘆,辛一百這個賤人,果然是泡屎,低營養,高粘度,將我和各色女人聯繫在一起。

某天他和火星人戀愛了,那火星女知道了他曾和我有過這麼一腿,估計會開着UFO轟炸地球。到時候,劉芸芸掌摑我這點事算個屁啊。我果然祖國阿Q。

康天橋看到劉芸芸喚我,很是驚異,說,怎麼,你們認識?

未及我說話,劉芸芸已經笑着握住我的手,說,那是,我和天涯可是舊交了。她說,天涯,這些年我看了那麼多雜誌報刊,看多了艾天涯,可真沒想到這才女會是你啊。

我笑,說,混飯吃而已。心裏其實想,要不是我看了那麼多雜誌報刊,還真不知道你這一身英文字母是什麼。

劉芸芸大有和我把酒言歡之勢,頻頻和我說話,嫵媚的小眼神卻不停地向身邊的江寒拋去。

因為江寒和我之間氣氛詭異,所以,包間里的氣氛一直不熱烈。劉芸芸在一邊不停地嬌嗔,說,這是怎麼啦?怎麼大家都這麼無趣了!

後來,周瑞酒喝得有點多,就提議要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遊戲,每個人都要說實話,不說實話,就灌醉,拉回江寒家喂狗。其實,江寒家那隻狗,就是一隻兩個月不到的小金毛獵犬。

康天橋問周瑞,你怎麼不將你新交的女朋友帶來啊?

周瑞說,人家不是你們這種人,人家可是乖乖女啊。

周瑞一說話,我立刻就明白了,在他們眼裏,我和胡冬朵一直是不開花的大蒜,裝百合而已,人家所愛的,那是真百合,真純情。

嘖嘖,果然同人不同命。

周瑞開始嚷嚷,說,好了,下面,我們都說說,你經歷過的最香艷最刺激的事情,誰隱瞞,誰就拉出去喂狗!

我心想,拖出去喂辛一百!

康天橋說,不要說這個吧。他看了周瑞一眼,意思是你沒看到胡女王在這裏啊,我怎麼能讓自己的艷聞讓她知道。

周瑞就笑,說,老子先說!康天橋,你可真孫子!我吧,最刺激的事情吧,就是跟朋友去……去了一個小賭坊,叫桃花障子。那其實也不是什麼賭坊,就一麻將桌,一愛賭的老頭,賭贏了,你把錢給他;賭輸了他爸閨女給你一夜!要說他那閨女啊,雖然癱瘓,可那是一人間尤物啊,純尤物……艾天涯,那老頭可是你們北方口音啊,和你差不多的口音,姓……姓……

周瑞的話沒說完,劉芸芸就趁機發揮,打斷了他的話,很甜蜜地問我,說,天涯,你們北方人是不是都這麼開放啊?

我當時正在想,天下還真有嗜賭如命、無恥成性的,曾經的方舟子,眼前的周瑞,還有這個什麼擺桃花障子的老頭……

胡女王雖然粗枝大葉,但現在已看出劉芸芸有些針對我,見我啞口無言,於是直接替我出頭,怎麼,哪個北方男人開放得傷到了你的身子不成?

康天橋大概怕氣氛給破壞了,於是在劉芸芸反擊之前,連忙開口,說,江寒,說說你的艷遇啊。這個事情怎麼能缺了你這個大情聖呢?

康天橋一提江寒,劉芸芸就不做聲了,千嬌百媚地沖江寒拋媚眼,她似乎很買江寒的帳,後來我才知曉,她對江寒心懷恨嫁之心。

一直在沉默的江寒將酒杯推到桌子上,起身,說,我沒什麼可說的。

說完,他就沖洗手間走去。

大家彼此尷尬一下,尤其是劉芸芸,那火熱的小眼神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

康天橋就笑笑,活躍期分道,江寒這人,什麼時候這麼內秀了!

這時,周瑞起鬨,說,康天橋,我說完了,該你說了!

康天橋看了看胡冬朵說,我有什麼可說的,我最刺激的事情就是被胡女王給暴打了一頓,要說那頓暴打很香艷的話,我也無話可說。哈哈哈。

周瑞說,康天橋,你丫就該拖江寒家喂狗!

康天橋說,好,我就替江寒手一樁,算是自我懲罰吧。

我心想,這種自我懲罰可夠新鮮的。

劉芸芸一聽康天橋要說江寒的艷遇,立刻興奮了起來,拚命起鬨,說,快說,快說,我們要聽聽。

康天橋就笑,說,你們不知道吧,江寒吧,今天特沒放開。其實吧,這小子一直有一件令他蠢蠢欲動、欲罷不能、時時惦記的事情,那就是,有那麼一次吧,深夜裏,在酒店房間的私人泳池裏,鄰房間的女房客裸泳到他那裏……他說道這裏,一仰頭,說,你想啊,陌生城市的深夜,濕漉漉的空氣,曖昧的氣氛,暗波涌動的池水,充滿誘惑的女人……

我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胡冬朵也愣了。

周瑞說,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情啊?

康天橋白了周瑞一眼說,你小子總是賭!賭!賭!你知道個屁!

周瑞說,怎麼?最後,江寒和那女人一場露水了?

康天橋搖頭,看了看我,似乎是替江寒辯解,說,怎麼可能?到手的總是白米飯,沒到手的才是白月光。那女人開始沒注意到他,後來手碰到了江寒的身體,才發現這個泳池裏還有人,於是嚇得潛水而逃了。因為始終沒有機會再次遇見,所以,這個女人的影子,自然在江寒心裏變成了硃砂痣。

劉芸芸在一旁很是不平衡,不禁憤憤,說道,那女人就是姿色平平,有了這種相遇經歷,在江寒心裏,惦記了千百遍也成了仙女了。

周瑞醉醺醺地說,江寒碰見的該不是美人魚吧!

康天橋就笑,我也這麼覺得,三亞的酒店都沿着海岸,亞龍灣那裏一水兒的酒店都帶着私家沙灘,沒準兒還真的是大海里的美人魚蹦進了泳池。

起初,康天橋一聲「三亞」,我的心咯噔一下,墜到了底兒。他隨後一句「亞龍灣」,我的心又安穩了起來。老子當年跟着胡冬朵度「蜜月」,住的是三亞灣的酒店。

周瑞哈哈笑起來,說,啊呀,是哪家酒店,快跟我說說,我也要去。

康天橋說,我一時還真想不起來了。江寒那次車禍不是住院嘛,跟我說過。你知道不,那小子的車禍就是因為突然走神兒了,滿腦子想那夜泳池坦誠相見的情景了。

周瑞會意一笑,很促狹地笑,噢——這麼說起來,要是遇到那女人的話,小童的撫養費,她也得付一半啊!

康天橋一愣,隨後也會意一笑,說,還真是這麼回事兒啊。

周圍人看不懂他倆的「會意一笑」,我卻心下明白,康天橋那次跟我和夏桐說「私生子」事情時說過,正是因為江寒這次車禍,出院后,他們一幫人給他找了一女模特兒慶祝他的新生……最後珠胎暗結,有了小童。

唉。這個世界,果然是個圓,,繞的圈子再大,終點總會相逢在起點處,彼此關聯,糾結一生。

康天橋說完了江寒的事情,立刻又轉臉,對我說,天涯,我都說了倆了,你這個壽星佬也說說你的。

我遲疑了一下,笑笑,說,我沒什麼刺激的事情啊,也沒什麼香艷的事情。說到這裏,我就岔開話題,說道,我得去醫院看海南島了。胡巴、夏桐他們還在等着我過生日呢。

劉芸芸就笑意盈盈,說,啊呀,我就覺得嘛,天涯肯定不會覺得裸泳這件事情有什麼可刺激的。一個高中時就為男孩子墮胎的女生,這點兒事情算什麼刺激?對不對啊,天涯?

劉芸芸的話音一落,周圍的人都愣了一下。

劉芸芸就像重新獲得了關注的焦點一樣,說,你還別說,天涯,我記得當初,辛一百說你懷孕了,我還以為你會胖得不成人形了呢,看樣子墮胎對減肥還是有用的啊。我今天一看你,覺得你真是艷光四射,簡直就是少女一樣,根本看不出懷過孕、墮過胎嘛!

胡冬朵很生氣地站了起來,指著劉芸芸的鼻子就罵,說,你這是哪裏來的死孩子?滿嘴噴糞啊!你爸當年怎麼不把你射到牆上去啊!

康天橋拉住胡冬朵,剛要開口,卻發現江寒已經在包廂邊上站了很久,目光清冷,不可思議地望着我,但這種神情轉瞬消失,恢復了原來懶洋洋的模樣。

劉芸芸看着江寒,一臉無辜內疚的表情,說,江寒,我不知道你回來了。知道了,我不會說的。本來嘛,誰沒個年少無知的時候啊。

劉芸芸倒未必知道江寒和我之間的那點兒勾搭,但是,消滅、打擊一切靠近江寒的女性,似乎是她的本能。

我已無話可說,劉芸芸既然誠心來砸場子,就是專揀江寒出現的時候講,還裝無辜是不小心失言,我說再多的話也無意義。

於是,我起身離開,離開前,我深深地看了江寒一眼,心裏突然無比難受,卻不知道為什麼。

江寒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但是沒有說話。

康天橋一看情況不妙,立刻找話題試圖攔住我,說,哎呀,江寒,你可終於回來了。我們正在討論你的三亞艷遇呢。

周瑞也跟着問,對啊對啊,你碰見美人魚是砸哪家酒店,老子也要去艷遇。

江寒的聲音很輕,但是很有力度,像是回答康天橋他們,又像是在詢問我一樣,一字一頓道,前年十月,三亞灣,凱賓斯基酒店,池畔房,2117房間。

胡冬朵大喊了一聲,天啊。

我差點兒跌倒,回頭,腦袋一瞬間變得空白。

樓下的爭吵驚動了樓上,欄桿前,顧朗推開了那些和他嬉笑的女子,站起了身,望着下面的一切。

我離開唐繪時,夜風很涼,胡冬朵一直追着我。我們都沒有注意身後的那個影子,帶着幾許躊躇和猶豫,跟出唐繪,向我們走來。

胡冬朵說,這算緣分嗎?

我說,緣分個屁!江寒他根本就不知道那個女人時老子。

胡冬朵說,也對啊。不過,他似乎猜測是你,覺得你眼熟啊,否則,他會那樣回答?好像就在等待你撲過去確認,說,honey,it』sme!

我說,我說個屁啊。你沒看到劉芸芸這個禍害陰魂不散,跟修鍊幾百年的女鬼似地,總是來折騰老子,老子對她有恐懼心理啊,幾年前吃了她一次虧了。你沒看到江寒聽到我的「熱辣過往」很是熱血沸騰啊!

胡冬朵說,你該跟江寒解釋一下劉芸芸這個賤人的話啊。她是在誣陷啊。

我說,解釋個屁啊,他算我的誰啊?

胡冬朵說,你說他算你的誰啊?反正我就知道你看到江寒出現,臉上就掛不住了,跑了出來!

我說,胡冬朵,你怎麼這麼沒有原則,今天鼓勵我和顧朗,明天鼓勵我和江寒,你當我是那種腳踏兩隻船還能乘千里風破萬里浪的情場高手是不是啊?

胡冬朵說,你就是一定想弔死在顧朗那棵樹上,是不是也得找個人給你收屍啊?

我回頭沖胡冬朵笑,你幹嗎說得那麼好聽,你其實就是想說,我得找一個替補啊。

胡冬朵說,我就是覺得你和顧朗不可能。

實話果然打擊人。

胡冬朵的聲音剛落,一個落雪般的男聲在我身後響起,夜風裏,他喚了我的名字,天涯。

胡冬朵比我還着急轉頭,但見來的人,居然是她剛剛說的那個和我不可能的顧朗,不由得吐了吐舌頭,閃到了一邊。

我沒有想到顧朗會跟着出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朗看着我,淡淡一笑,說,我送你回去。

他一貫話不多,可就一句已足以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了。

我想,當時我人生的全部意義,大概就是配合顧朗犯賤。

不犯賤,不成活。

康天橋跌跌撞撞追上來時,胡冬朵一把拉住他去了一邊,小聲說,你得跟江寒去說啊,我們家天涯可沒有那麼精彩的經歷!

康天橋酒喝得有些多,兩腿開始發飄,舌頭有些直,他看了看胡冬朵,說,你不會以為江寒在意了吧?江寒哪裏在意啊。艾天涯她就是採花大盜出身,江寒也不會在意的。

胡冬朵說,你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啊?瞄了個咪的!康天橋,我跟你說認真的。你千萬跟江寒說一聲啊,這關係到我們家天涯的清白呵。

她說這話時,目光不忘瞟向顧朗。

我知道她的小算盤,說是要跟江寒解釋,其實也是想在顧朗面前給我洗白。

康天橋就笑,跟我說,天涯,你別往心裏去,江寒真不會在意的。然後,他就哈欠連天,整個人有些蔫兒起來,他說,天涯,你也別擔心江寒了,這事兒,你也甭往心裏去!他從頭到尾壓根就是跟你玩呢,人家有正牌女朋友的。

康天橋的話,讓我粹不及防。那一句「他從頭到尾壓根就是跟你玩呢」,落在我的耳朵里,卻像是——「他從頭到尾壓根就是在玩你呢!」

雖然我一直都知道,江寒對我的好,或許是出於他喜歡追逐女孩子的一種愛好,可是當這句話從康天橋嘴巴里說出來時,我還是無比震驚,感覺自己像被人戲弄了一般,尤其是當着顧朗的面。好歹也給我製造一種「我有吸引力」的假象好不好?

我發現了,這輩子,怎樣丟臉,我怎樣在顧朗面前出現。

我努力穩住自己,裝作很不在意地笑笑,說,哦,我本來就知道啊,我對江寒沒感覺的。

康天橋說,哦,那就好!

他的話音剛落,胡冬朵一巴掌拍在了他臉上,她的臉憤怒極了,指著康天橋的鼻子罵道,你為什麼一直不說?你追我和江寒追天涯,是一個性質對不?玩玩而已對不?早就知道你們這些紈絝子弟,沒有一個好東西!

康天橋捂住自己的臉,看着胡冬朵,辯解道,江寒追天涯,就是因為當初我們打賭啊。我追你,是我真的喜歡你啊。我以前不說,是因為我說了算是給江寒拆台啊,壞了規矩。

胡冬朵冷哼了一聲,說,呸!你現在幹嘛說了,孩子死了,你來奶了啊!

康天橋委屈地看着胡冬朵,說,因為江寒他要出……

……

突然之間,我聽不清康天橋和胡冬朵的爭執了,滿腦子閃過這段日子和江寒交往的那些畫面。

江寒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次皺眉、每一個動作……我們之間的每一次鬥嘴,都在我腦海里迅速地轉了起來。

哦,原來,是這個樣子。

那些該死的曖昧,那些心疼的養身,那些故作的溫柔,原來,只不過都是為了一個遊戲的賭約。

呵呵。

他大爺的,果然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老娘我居然變成了人家的遊戲,還不自知。虧我還在為「凱賓斯基」的那場際遇而臉紅心跳差點兒懷春了呢。

嘖嘖。

我是不是還該感謝,我和江寒還是有緣分的?你看,三個女生,我、夏桐、胡冬朵。他偏偏選中的會是我!

滾你大爺的江寒!

我們四人站在唐繪門口,相互交談之時,絲毫沒有發現危險向我們靠攏。

當胡冬朵發出尖叫的那一刻,顧朗已經將我撲倒在地,我驚恐看着四周,那突然而來的三個人和明晃晃的砍刀瘋狂地向著我們襲來。

一道血影,從顧朗的肩膀上落了下來,濺在我的臉上,我驚駭地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想翻身,為顧朗擋住一切,他卻狠狠地將我壓在身下,黝黑的眼眸閃爍著懾人的光芒,示意我不要亂動。然後,他異常迅速地翻身,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樣黑色物什,乾脆利落指向那三個人,只聽夜空之下,三聲槍響——

那三個人慘叫着,抱着小腿,痛苦得無法站立,砍刀落在了地上,迎著月光,那上面沾滿了新鮮的血跡。

槍聲讓唐繪里的人突然騷動了起來,崔九領着一幫小混混火速沖了出來。

這時,我才發現,康天橋胳膊上滿是鮮血,胡冬朵在他身邊,眼裏都閃出了淚花,她一邊搖晃着康天橋一邊喊,你沒事吧?

然後,她望向我,說,天涯,你沒事吧?

我點了點頭。

顧朗背着身,暗夜之中,他的身上散發着一種幽冷的光芒。

我怔怔地看着他,回想着,他掏槍時動作熟練得居然可以用優雅來形容,開槍之時他的眼神冷冽而平靜,絲毫不像是在做一件恐怖的事情,而更像是在唐繪之中,輕抿一杯酒那樣平常自然。

突然之間,我發現,我和顧朗的距離已是如此遙遠,遙遠得讓我不寒而慄。

顧朗回頭看了看我,走過來,捂著傷口,眉毛輕輕一皺,說,天涯,你沒事吧?

他說這話時,已經隨手將槍扔給了崔九,崔九很嫻熟地掏出毛巾擦了擦槍上的手印兒,然後隨意遞給了身邊的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很年輕,大概剛出來混不久,他幾乎是雙手接住那隻手槍,臉上露出緊張而驚恐的表情。

崔九拍拍他的肩膀書,若是沒人報警,警察不會摻和的,沒事。

那個時候,我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顧朗身上,根本沒在意那個年輕男孩為什麼恐懼。我並不知道,如果這件事情是在蓋不住的話,那個少年可能就得替顧朗頂包。雖說這種事情,一般都會掩過去。不過,後來,這種事情讓我和顧朗產生了巨大的分歧。

槍聲之後,江寒從唐繪沖了下來,他看到我的時候,顧朗正在我身邊,眼神溫柔,動作親密,很小心地抬手,擦拭我臉上的血跡。

我問顧朗,你的傷……

顧朗笑笑,說,習慣了。

江寒在一旁,抿了抿嘴吧,沒說話,走向康天橋。因為他是在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一切不過就是一場追逐的遊戲,如今遊戲已經落幕。

那天夜裏,在唐繪一間包廂里,我給顧朗包紮傷口。

燈光昏暗,彷彿只消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足以成就一個曖昧的故事。

顧朗背對着我,肩膀上的傷口已經被我包紮好。他裸露著上身,宛如雕塑一樣具有美感的脊背上,佈滿了淺淺細細的傷痕。我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在他肩膀上遊走,一寸一寸確定他的痛處,為他塗抹著藥膏。

那時那刻,我的心跳得無比厲害,每一次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我問他,這兒嗎?

顧朗搖搖頭,不是。

我的指尖繼續在他的脊背上遊走,指尖也冒出了汗,細細密密,浸進了顧朗脊背的肌膚里。我問他,那是這兒嗎?

顧朗點點頭,嗯。

他一直低着頭,裸露的頸項呈現出非常完美的線條,我的臉突然紅得厲害,思緒不知飄向了何處,手微微一動,不小心觸碰了他的傷口,顧朗的身體不由得一晃。

我急忙問,是不是弄疼你了?

顧朗回頭,看看我,笑,不疼。

我低下頭,說,那我小心點兒。

顧朗點點頭,嗯。

突然,門外爆發出崔九他們一幫人狂狼的笑聲,崔九在一邊兒拚命地拍牆,他說,老大!弄反了!弄反了!應該是這樣的!

於是崔九就在門外,一會兒扮女聲,一會兒扮男聲。

男聲甚是粗獷,這兒嗎?

女聲欲罷不能,不是。

男聲又道,那是這兒嗎?

女聲嬌喘吁吁,嗯。

……

男聲說,是不是弄疼你了?

女聲嬌羞地回應道,不疼。

男聲又說道,那我小心兒點兒。

女聲更羞不勝嬌,欲拒還迎道,嗯。

……

崔九的模仿秀剛落幕,門外又爆發出一陣兒促狹的笑聲。

我突然苦幹舌燥,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低着頭,給顧朗塗藥膏。不大的空間里,我和顧朗,空氣里的曖昧,似乎觸手可及。

顧朗似乎怕我難堪,說,不要理他們。

我點點頭。

顧朗想了很久,聲音如同落雪一般,說,天涯,你看到了,這就是我的生活。它不是你能想像的,會很血腥,也會很墮落……

他的話剛說到這裏,我就開始激動了,我似乎已經知道了他後面的話,無非就是,所以,我和你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不合適在一起,你還是重新找個好男孩好好戀愛生活吧……

於是,我幾乎是叫着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我說,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願意!

說出這些話后,我也後悔了。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萬一,人家顧朗的意思是——天涯,你看到了,這就是我的生活,很墮落。所以我真的很懷念過去的校園生活……我這豈不是糗大了?

顧朗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今晚留下吧。

我原本還游弋在激動之中的思緒突然被他這句話堵截住,一時回不過神來,不禁倉惶地看着他,啊——地喊了一下。心想,也不要這麼快吧?

顧朗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這個懷春的女人肯定大腦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於是有些好笑地看着我,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說完這句話后,他就清了清及其乾燥的嗓子,說,我不方便送你,夜又深了,我單獨找個房間給你休息。顧朗用力將「單獨」說得非常清晰。

門外突然安靜了起來。

原本還在折騰的崔九他們,聽到了我這聲「啊」,突然都不說話了,一個個都將耳朵靠在牆上,屏息而聽——

半天後,崔九開始嚎叫,說,老大,你不是發起進攻了嗎?

他的話音剛落,顧朗已經將門拉開,黑著臉走了出來。

崔九一臉驚異,這麼快?

顧朗並不理他,只是笑笑,說,別鬧了!去下面好好看着!哦,給天涯找個休息的地方。

崔九看了看跟在顧朗身後的我,叫道,怎麼,老大,她不和你一個屋子睡啊?

顧朗回頭看了崔九一眼,不說話,護着我走開了。

那些小混混們一起東扯西扯起來,這時不知是誰冒出了一句,恍然大悟地說,崔九!老大要夜御數女!所以,得分開房間御!

我聽到這個小混混的話,差點兒跌下樓梯去。

隔日,顧朗送我回去。

路上,他似乎是思考了很久,猶豫了很久,才似說,昨晚,我吻了你,我不是……故意的。

我抬頭看了看他,臉色開始蒼白,,望着眼前的男子,他是在為昨天道歉嗎?真心酸啊。可是,我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辛酸,多丟臉啊。於是,我又很鎮定地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就是在和江寒較勁嘛。

顧朗搖頭,怔怔地看着我,說,不。是我情不自禁。對不起。

我愣在了原地。細細的喜悅頓生,因為他的「情不自禁」;隱隱悲傷又起,因為他那句「對不起」。

路,在外面倆人的腳下,變得那麼漫長。

末了,顧朗思量了很久,才說,天涯,離江寒遠一些吧。他不是你該接觸的人。

我看着他,唇紅齒白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為他的這句提醒而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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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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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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