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斷橋倒影落紅逐水任飄零

第八章 斷橋倒影落紅逐水任飄零

買醉

我們並不急着拿走上神古卷。自從知道了繁兒不是故意要背叛我們,她還是把我當作姐妹,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煙婆婆把冰窟給封了,冰窟外有了族人把守,只有她和神姑可以自由進出。唐雙修的傷勢已經到了恢復的關鍵時期,並不適合多打擾,煙婆婆每次出來都是滿臉的疲倦。

夜小三和他的小師妹的關係在次日的夜晚終於爆發。

繁兒對夜小三的敵意格外的明顯,她總是指使他做東做西,這個傻小子傲慢歸傲慢,發過脾氣后,依然照做。這樣的忍辱負重並不能博得繁兒的任何好感,她沉浸在做新娘的美妙幻想里,她每次因為要做新娘而幸福的在雪地上跳舞,夜小三都會去鎮上的酒坊買醉。

這個行為幾乎和燕千秋一拍即合。兩個人索性用罈子喝,像明天就會天塌地陷,一定要喝個一醉方休。偏偏燕千秋的酒量好得很,整個酒坊只剩下夜小三在趁醉耍酒瘋。繁兒要成親,夜小三難過是應該的。可是唐雙修成親,燕千秋卻也悲憤異常,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夜小萱像只牛皮膏藥,整日貼在夜小三的身上,頗有一副除了死,誰也別想讓我離開你的架勢。這樣臉皮可以厚得做城牆的姑娘終於在夜小三說出「繁兒討厭我都是因為你,你給我滾」這種話后才徹底的崩潰。她哭着把酒坊的酒全砸了,並且賞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夜小三,你給老娘聽着。老娘看上你,是你這混蛋的造化。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能因為別的女人侮辱我。我不再原諒你了。你個可憐的男人,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喜歡的人嫁給別人,你活該!」

這一巴掌讓夜小三清醒不少,他的臉貼在冰冷的桌子上,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我知道他是想忍住即將噴涌而出的淚水。

愛情總是盲目的。

愛讓夜小萱忍辱負重,愛上夜小三口不擇言。

在他的心裏,只是恨自己不能得到繁兒的心。他的小師妹對他越好,他就越有負罪感,因為他無法回報她的愛情。他選擇用踐踏的方式來回絕。

繁兒的嫁衣已經做好了,她穿在身上,火紅的顏色將臉頰映照得通紅了。我坐在一邊看婢女笑着恭維,公主可真美,公主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子了。繁兒的眉毛得意的沖我揚起來:「怎麼樣?你說雙修哥哥看到我這個樣子會不會喜歡?」

「美,繁兒一直都很美。」我壓住心裏翻湧的疼痛說:「唐雙修一定會喜歡的,肯定會喜歡的。」

繁兒的眼神頓時黯淡下去,坐在塌邊踢着衣角:「你又騙人了,雙修哥哥已經沒了眼睛,我再美,他也看不到。」

我只怕這氣氛再尷尬下來,於是答非所問:「今天天氣真好,希望繁兒成親那天,可以像今天一樣的天氣。」

繁兒冷哼一聲,決心是不給我什麼好臉色的:「有什麼好的,每天都是這樣颳風下雪的。」

我只能尷尬得笑兩聲,繁兒大概看我窘得太厲害,終於還是狠不下心,說:「喂,那個賊頭子和賊婆子怎麼回事。早上看到那賊婆子哭着出鎮了,聽夢水姐姐說她把酒全砸了,賊頭子要賠好大一筆錢。我成親那天的酒全砸了,真是個賊婆子,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其實那兩個人心裏都很苦,不發泄出來會憋壞的。」

繁兒睜著無辜的大眼睛,聲音拔高了幾度:「那個賊婆子是很苦,要勾引一百個男人進鎮來,替巫族延續香火。可是那個賊頭子看起來逍遙得很,整日吃吃喝喝,沒事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那個人簡直就是無情無義,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可怕得很。我每次看到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一笑,我就覺得准沒好事……」

繁兒絮絮叨叨的說了大半天,回過神來才發現和我頭湊得太近了,這樣發牢騷未免顯得太親熱。她尷尬地止住嘴,胡亂的丟著白眼:「跟你說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其實繁兒,我已經不怪你拿走上神古卷的事了。我知道你還是把我當姐妹,我知道你心裏也很痛苦。吶,你現在要成親了,要好好的對待你的雙修哥哥。我可不想你像其他巫族人一樣,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傳宗接代。我想看着你幸福,這樣,我就覺得安心了。」

繁兒愣愣的看着我,她可能在揣測我為什麼要講這樣的話。她一定在想,我是不是在騙她。我一定還在恨她,在討厭她。風卷的雪猛得吹開了窗戶,繁兒即將升溫的感情好象突然被冷卻下來,她被嗆得猛得咳嗽起來,然後冷冷地下了逐客令:「我累了,你走吧。」

苦酒

夜小三賠了一大筆銀子,還要幫忙在公主大婚之前將所有宴席上需要的酒釀出來。繁兒帶了兩個婢女親自監工,眉飛色舞,一口一個我的雙修哥哥。夜小三除了吹鬍子瞪眼,對繁兒的話是言聽計從。

燕千秋從不嘗夜小三釀出來的酒,他說:「那酒是苦的。」

我聽着不信,可是在缸里舀了一瓢來嘗,果然是苦的。不僅苦而且辛辣。這不比滿月樓的酒,甘醇綿長,只要是喝過的人就會永遠記得那味道。我的臉全皺在一起,像干扁的柿子,胃裏像著了火,額頭冒出辛辣的汗。我哈著氣喊:「夜小三,這是酒嗎,比泔水還難喝!」

夜小三氣得五官全皺在一起,用水瓢窯著酒潑得我遍身,嘴裏喊著:「把你用酒淹起來,等到繁兒成親那天做酒釀仙女,吃了延年益壽。」

我被酒潑了滿身,氣得鼓著腮幫子,像塞了兩顆夜明珠。

燕千秋看我被捉弄,竟然笑起來,那叫一個傾國傾城。他珍珠一般的牙齒露在空氣里,眼睛裏盪起一汪春水,笑得酒窖里的兩個小巫女看傻了眼。想起那日我們共同觀看的活春宮圖,他的嘴唇的溫度,和勾魂攝魄的眼神。這個夜小三太厲害了,釀得這麼辛辣的酒,將我的臉都燒紅了。

「仙女姐姐,你的臉怎麼紅了。」

「我要去鎮子四處逛逛。」

「讓燕千秋陪你。」這個小子活該沒人愛,嘴巴滑得像抹了油。

我終於有心情好好的沉靜下來欣賞這個鎮子。這裏一年四季不變的風雪,不過幾日,竟然能適應這裏惡劣的天氣。我從小在南方長大,從來沒見過這麼漫天的白色。風猖狂地灌進我的白色長袍,站在殿頂,遠處的山高低起伏。繁兒總是站在這上面瞭望,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念遠方繁華的都城。

「你果真打算讓唐雙修娶了繁兒?」燕千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我的身後。不可否認,無論他笑或者不笑,都那麼的英俊,英俊到我不敢逼視。

「我只是不希望繁兒傷心。而且唐雙修他有自己的思想,不是我讓他娶,他就會娶的。」

「他好象很聽你的話。」

「你不是也很聽我的話。」我奚落的朝他笑笑。

遠遠的冰窟門口的兩個巫女扶著一個男人慢慢的走回大殿,煙婆婆和神女也被婢女扶著走出來。定是唐雙修已經恢復得差不多,已經出了冰窟。這個煙婆婆竟然說話不算話,並沒有提前讓婢女們來通知我。我心裏氣歸氣,唐雙修的傷勢還是要照看。

唐雙修被安置在大殿附近的一座宅院,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太虛弱。繁兒急急的趕過來,像怕我將唐雙修吃掉一樣,把我擠到一邊,寸步不離的照顧着他。他體力恢復得很快,到了深夜就醒過來。他側了側耳朵,整個人像換了一個人,竟然笑着拉住繁兒的手說:「你真是不乖,讓下人來照顧我就行了,你快去休息吧。」

繁兒一聽眼淚唰唰得落下來:「雙修哥哥,我是繁兒,你不要把我當成別人。」

唐雙修雖然沒了女媧補天石做眼睛,可是他本身的盲眼還是好好的長著,只是沒有了任何的用處。沒有光澤,像深潭,卻依然盛滿了款款深情:「你當然是我的繁兒啊,小傻瓜,要好好的休息,這樣才能做我最美麗的新娘。」

繁兒彷彿也無法消受眼前的狀況。愣了半晌,她握緊拳頭狠狠地砸了下木床,奔了出去。

唐雙修平時雖然愛耍風流倜儻的那一套,但卻從未聽他講過那麼肉麻的話。若是平常,我定會好好的取笑他一番。可是如今,我沒有任何取笑他的念頭,驚慌的抓住他的手說:「唐雙修,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林月見。」

「林月見?」唐雙修說:「我聽繁兒說過這個名字,是她的結拜姐妹。姑娘身上好大的梅香,若沒有繁兒,我唐雙修說不定會看上姑娘。」

天吶,這個煙婆婆果真在唐雙修身上做了手腳。想着繁兒那麼激動的跑出去,我立刻跟出去。繁兒的腳印一直延續到大殿。她和神姑在殿門口對峙著,我在考慮要不要出現,卻被燕千秋捂住嘴巴拉到暗影里。他的上輩子一定是梁上君子,動不動就喜歡躲起來。不過,在這樣人心難測的地方,還是要慎重些比較好。

「娘,你對雙修哥哥做了什麼!」繁兒幾乎是從喉嚨里吼出來。

「沒什麼,只不過讓他吃了一縷你的頭髮。」神姑說得雲淡風清,聲音又冷又淡:「你應該知道,為了你闖下的禍,我們已經做了夠多違反祖宗規矩的事。你不是也看上了那小子,娘只不過幫你一把而已。」

「娘,你怎麼可以用這麼邪惡的巫術讓雙修哥哥愛上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根本不需要。」繁兒已經泣不成聲:「你當年就應該殺了我。雖然我活了下來,可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你。」

「這是你自己犯下的錯誤,只能你來彌補。若這件事做不妥,早晚有一日,我們會有滅族的危險。」神姑狠狠地說:「你自己好好的想想吧!」

我和唐雙修聽得雲里霧裏,等神姑回到大殿,繁兒依然呆立在那裏。風雪裹在她的衣裳上,像披了華美的白色袍子。她看起來如此的寂寞和無助。這一切並不像表面的那麼簡單,神姑為什麼非要將繁兒嫁給唐雙修,依照她的脾氣,是絕對不會破壞祖宗的規矩。

撕夜

除了眼睛看不到東西,唐雙修和以前幾乎沒有多大的區別。他好象更愛喝酒了,沒事就搖着他的扇子去酒坊。他可以辨認方向,不會撞到路上低着頭走路腳步輕盈的巫女,也不會撞到牆。

我喜歡上這種悄悄跟在他身後的感覺。他大多都能感覺到,於是瀟灑的轉身,用那雙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眼睛瞄著天空,斜著嘴角笑:「林姑娘,你也去酒坊么?」

我看着他沒有光澤的眼睛,心痛得要流下淚來。即使眼睛裏都是淚水,我還是用輕快的語氣回答他:「我要去酒坊看看婚宴的酒釀夠了沒有。」

於是結伴同行,他依然對美人格外的熱情,若那雙桃花眼好好的,面上的表情會更生動一些。他依然那麼幽默,我卻笑出眼淚來。

「林姑娘,你有心事。」他突然停下來擰起眉,自以為是個情聖:「若在下可以幫上忙,願意效犬馬之勞。」

「我並無心事。」我擦乾眼角強顏歡笑。

「林姑娘,不是在下吹牛,我唐雙修雖然是個瞎子,就算一隻螞蟻從我面前爬我去,我都可以用飛針打死。姑娘的眼淚讓空氣都變得濕潤了。」唐雙修得意地立在風雪之中,眉眼中全是驕傲的神色。

我以為沒有人這麼稱呼他瞎子,他就不是瞎子,還是那個風流倜儻的美少俠。只是,他現在的確是瞎子,而且是因為我而失去了雙眼。這話從他口中講出來,原本是調侃的語氣。我突然脆弱到心臟撕裂一樣的疼痛。我在逃避事實,他即使再靈敏,眼睛也看不到東西。

我捂住胸口跪在雪地里失聲痛哭。

唐雙修蹲在我身邊,他的臉上都是困惑,那困惑在風雪中如那血淋淋傷口。彷彿又回到那個我不願意想起的滿月之夜。他灌滿風的白色長袍,他在月色中飄揚的黑色髮絲,他似笑非笑的如玉容顏,他的手心裏染著鮮血的兩顆光彩奪目的石頭。

「林姑娘……」

「住口,不要叫我!」唐雙修,我會死的,我每想起那個夜都會死一次。我明白,即使我死一千次一萬次都彌補不了我心裏血淋淋的窟窿。在你將女媧補天石從眼眶中摘除的時候,我的心臟也被你撕開了一個大洞。

唐雙修捧起我的臉,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喃喃地說:「為什麼你的眼淚會讓我的心如此疼痛?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對不起,我沒辦法原諒我自己。」我將嘴唇湊過去吻他的眼睛:「我要怎麼辦?我不想讓你傷心,也不想讓繁兒傷心。我到底應不應該救你走?」

「你想和我遠走高飛?」他低斂了眉眼,像情竇初開的小男子:「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收了眼淚,一個接一個的嘆氣。唐雙修已經中了神姑的巫術,他現在愛繁兒勝過他自己的生命。我是決對不可能帶走他的。這風雪來得更猛烈了,後天便是繁兒的大婚,她大紅色的嫁衣映着一望無垠的白色,那一定是美得不食人間煙火。

那天唐雙修在酒坊喝了很多的酒,繁兒守在他的身邊。她看我的目光比漫天飛揚的雪花還要冷。我身着薄薄的長袍站在大殿頂上。巫女們將大紅的燈籠和大紅的彩頭高高的懸掛。雪魚在廚房外成筐地擺着,成堆的野味在火上熏烤,鮮嫩的香味在鎮中泛濫著。那些面無表情的巫女臉上都有了溫暖的顏色,貼著窗棱上的喜字,眼中也有了憧憬。

這彷彿是一場盛大的紅色葬禮,如血跳躍在雪上,刺得人眼睛發疼。

入夜,繁兒坐在銅鏡之前,長發散開來,如水般流淌在背上。煙婆婆用桃木梳子從髮根梳下來,口中念著,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我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從繁兒的房間出來,看到夜小三倚在柱子旁,嘴巴里叼著一根乾草。

「你在這裏做什麼?」

夜小三兇巴巴得吼過來:「我一代神偷夜小三想在哪就在哪,這裏風景好,這裏坐着舒服,不行啊?」

「如果你心裏委屈,就儘管朝我發火吧。」

夜小三像螞蚱一樣蹦起來:「誰說我委屈,我有什麼好委屈的。倒是唐雙修要成親了,你心裏難受吧。」

我苦笑着點點頭:「我的確難受。」

大概沒想到我如此的坦然,夜小三倒多了三分不自在,訕訕的說:「倒不嫌害臊的。」

「是啊,你倒是懂得羞臊,像個大姑娘一樣。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都要嫁給別人了,還在這獨自發脾氣,不敢去表白。我若是你,早就衝進去跟繁兒說明白,無論結果如何,總是無愧於心了。」

「誰說我不敢表白了。」夜小三又像螞蚱一樣跳起來:「那丫頭說我是故意搗亂的,根本不相信我會喜歡她。」

繁兒的門口有人影閃過去,她大概聽到我們的談話,只是不知道如何應對,索性裝做沒聽見。原本漫長的夜過得那樣的快,一個眨眼的姿勢就已經黎明。夜小三的雙眼熬得通紅,我的心還在掙扎,要不要將唐雙修帶走。

我會不會再次做錯事,一步錯,總是步步錯。

婚變

寂靜的夜被炮竹和嗩吶硬生生地撕開了一個裂口,天色發白,風雪洶湧。

"不替我高興嗎?"繁兒華麗的妝容泛起點點嫣紅:"姐姐。"

巫女們全都退下,整個房間只剩下我跟繁兒,大紅的喜帕擱在梳妝鏡旁。我曾經幻想過繁兒出嫁的樣子,大紅嫁衣幸福撲面。然而此刻,除了悲涼,我不知道如何形容。

"繁兒,你幸福嗎?"

"幸福。"繁兒淡漠的看着我:"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的確很幸福,我希望姐姐不要破壞我的幸福。"

"可是你的眼睛告訴我,你不幸福。"

繁兒厭惡地別過頭,重新拿紅紙補了唇色:"姐姐能答應我嗎?不破壞我婚禮。"

我走過去輕輕地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是如果繁兒堅持,我則願意成全她。我已經愧對唐雙修,不能再傷害繁兒。銅鏡里,我的淚水溢滿雙眸,我說:"繁兒,只要你幸福,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繁兒面無表情地將頭靠在我的身上,她太累了,疲倦無從遁行。

我將大紅的喜帕蓋在她的頭上,送她出門上花轎。巫族人都身着清一色的紅色袍子,那是幾名裁縫通宵趕製的。煙婆婆在掩飾,這並不是個多麼喜慶的婚禮,這樣的紅色觸目驚心。

我默默地跟在族群後面,喜堂設置在大殿,火神祝融的圖騰前,希望得到上天的眷顧和祝福。

燕千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跟在我的身後。

我愧疚得低下頭,腳步匆匆地跟着花轎。滿天的花瓣在飛,有一兩朵落在我的肩頭,幽幽的暗香突襲。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會帶走唐雙修。"燕千秋說:"你不用跟我解釋,我知道你怎麼想的,如果這樣讓你心裏好受些,就這麼辦吧。"

"我有個預感。"我苦笑地搖搖頭:"這場婚禮將變成葬禮。"

燕千秋抱着他的劍沒有回答。或許他心裏和我有一樣的不好的預感。只是他不肯說破,他怕我會難過。

這一段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沿路撒的花瓣迅速地被雪覆蓋,依然是蒼茫的一片。

唐雙修穿着大紅的喜服站在台階上迎接他的新娘。蔥白的小手盈盈一握,一對璧人牽引著紅綢,朝喜堂走去。我的雙手一揚,漫天的紅色梅花飄落下來,和白色的雪相應成趣。空氣中泛濫著梅香,唐雙修抬頭看着天空,回頭給了我一個感激的笑。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

煙婆婆見我並沒有劫走唐雙修的念頭,明顯的放下戒備,喜娘高喊:"請新郎新娘入喜堂拜天地嘍!"

族群的人們虔誠地跪在大殿之外,繁兒和唐雙修進了喜堂,在火神像前,聽喜娘喊:"一拜天地"

我回頭走,漫天的白雪中夾雜着微弱的隆隆聲,像是中原的春雷。

"該來的來了。"燕千秋微微的笑。

"不該來的也來了。"我搖搖頭,繁兒的婚禮果真是不可能順利進行的,即使沒有我來破壞,其他的人也不會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湊熱鬧的機會。

"這樣的好日子,我斷腸人怎麼能錯過?"半空中出現了一把藤椅,八個人抬着藤椅穩穩地落在大殿對面的殿頂上。無數的黑衣人從四面八方湧來,在這些人之中多了幾十個身穿白衣的少女和少年。他們懸浮在半空中,領頭的正是白露和白霜。

"放了我們少主。"白露如此柔弱的女子突然變得兇悍起來:"若不即刻放人,我天盲族定血洗巫閣鎮!"

煙婆婆等人紛紛湧出大殿,繁兒揭了蓋頭和唐雙修走出來。唐雙修聽到白露白霜的聲音臉上都是薄薄的惱怒:"白露白霜,你們怎麼和斷腸人在一起?"

我上前一步,斷腸人還是那副成竹在胸在模樣,唯一的不同的是,這次他更得意了。不知道為什麼把天盲族人也扯了進來,我笑:"斷腸人,你又在耍什麼鬼名堂。你的確厲害,連天盲族都欺騙了。巫族人並沒有加害於唐雙修,你有什麼話說?"

白霜冷哼一聲:"林姑娘,巫族人二十年前引天火燒我亂花山莊,這使我亂花山莊險些滅門。如今又對少主施了邪術,迫使他娶巫族的公主,這一切她們又當如何解釋?"

繁兒的身子一顫握緊唐雙修的手。神姑和煙婆婆的臉色馬上就青了一半,巫女們紛紛擺開了架勢。煙婆婆冷冷的笑:"你們休想破壞這個婚禮,唐少主和繁兒是真心相愛,如果各位天盲族人為了你們的少主好,就讓他們完成婚禮。你們千萬不要被這個斷腸人的花言巧語所迷惑。"

斷腸人哈哈的大笑,雪白的長鬍子在風中飄散:"好一個真心相愛,好一個花言巧語。煙婆婆,二十年前亂花山莊大火之事,想必你是最清楚的。那夜你們擺祭壇作法引天火,這天火本來打算引到鎮子中心的御火池。只是那時五歲的繁兒公主太調皮了,她闖了祭壇,神姑一分心就出了差錯。天火引到遠在幾千里之外的亂花山莊。那夜的大火使庄內的人無一倖免。"

不會的,不會的。

"斷腸人,你也太會扯了吧?"夜小三從人群里冒出來:"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還真會編故事。二十年前繁兒就五歲了,那現在繁兒豈不是二十五歲了。她現在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這你要怎麼解釋?"

斷腸人點點頭:"你問的很好。因為繁兒闖了祭壇釀成大禍,神姑一掌打碎了她的天靈蓋,以熄族人的眾怒。只是煙婆婆太疼繁兒了,她將她和她的魂魄封在千年寒冰之下,整整封了十年。一直等族人們漸漸的原諒了這個孩子,她才用還魂術救活她,並把她送到沙漠修鍊,為的就是怕族人們提起那段秘密的往事。"

繁兒撲通一聲坐在雪地里,她不辯解,絲毫沒有了傲人的氣勢。

神姑氣得走上去給她一巴掌:"你別那麼沒出息行不行?你給我起來!你給我站起來!"

繁兒氣若遊絲,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融化在風中:"娘,沒用了,天盲族人還是知道了,我早該死了。其實煙婆婆根本不該救我不是雙修哥哥受傷后你們告訴我實情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我知道,我已經死了"

煙婆婆的眼淚馬上湧出來,將繁兒抱在懷裏:"孩子,是婆婆害了你,是婆婆害了你"

神姑已經顧不得悲傷,現在已經用不着掩飾,我突然驚覺煙婆婆她們破了祖宗規矩的原因。她們去尋找繁兒見到唐雙修時並不知道他是天盲族人,因為他的眼睛是好好的。唐雙修受傷后被仙鶴帶到雪谷,繁兒透漏了唐雙修的身份,這讓她們驚訝不已。她們的目的很單純,唐雙修娶了繁兒,那麼兩個族群就會聯姻。就算將來天盲族知道了事實,或許會因為繁兒而淡化仇恨。

若巫族和天盲族為了舊仇撕殺,那麼以現在天盲族的實力,天盲族傷亡慘重,巫族很可能會遭到滅門。

血戰

這一場血戰是在所難免的。

唐雙修雖然愛上了繁兒,可是對於天盲族一直尋求的仇家來講,他的愛,只是小愛。繁兒撐不過去,默認了這一切。他根本沒辦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因為他愛繁兒,那是怎樣的撕扯。他默默地在風雪中立了半晌,白露和白霜的呼喊句句在耳,他像沒聽到一般。

"你有什麼證據?"唐雙修的雙眼盈滿悲傷:"我們族人尋找了二十年都沒有頭緒的仇家,你怎麼會那麼輕易的找到?你怎麼知道是巫族人乾的?"

斷腸人拍了拍手,一個穿素裝的黑衣女子從斷腸人身後走出來。她的臉上刺了血紅的蓮花,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力量和仇恨。

我認得這一張臉,那日在藏書閣,手起刀落男子的頭如陀螺一般,女子的悲呼在夜裏聲聲泣血。

"沒想到吧?夢水,在你殺掉我愛的人時,你沒想到我能活到現在吧?"女子凄厲地大笑:"所有毒打我,唾棄我的族人們,你們都聽着。我水桃不怕做罪人,因為在二十年前,你們都已經是罪人了。你們殺了多少自己的親生孩子,就因為是男孩,就要活活凍死。你們沒有心嗎?你們有資格當母親嗎?你們憑什麼要決定別人的生死?愛一個人有錯嗎?你們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錯,竟然用這麼卑鄙的方法讓公主嫁給天盲族少主。告訴你們,我水桃既然逃出了冰牢,並且被主人所救,沒死在你們鎮外的機關里。這證明我水桃命不該絕,既然我死不了,那就是你們死了!"

"賤人!"神姑的齒縫裏硬生生的擠出兩個字。幾乎是更快的夢水已經用巫術牽制住了唐雙修,他並沒有防備,被夢水的石化術鎮住動癱不得。

"如果你們再往前一步,我就立刻殺了你們少主。"夢水的眼中泛起殘紅。

現在兩族已經撕破了臉,恐怕巫族真的失手殺了唐雙修。我嚇得忙出面阻止:"夢水,不要傷害唐雙修!"

"林姑娘,得罪了,我們本是誠心要與天盲族同歸於好。"夢水依然緊緊的牽制住唐雙修。白露和白霜與其他天盲族人的怒火已經燃燒起來,牽制他們的少主,這等於是正式宣戰。一對雙生花對看一眼怒喝:"放了我們少主!"

神姑冷冷的笑:"這恐怕沒那麼容易!"

繁兒的神智微微清醒過來,爬到神姑的腳下,哭喊著說:"娘,求求你放了他,求求你,我們已經錯得太離譜了,不能一錯再錯了。娘,收手吧,難道非要流血嗎?娘,是繁兒的錯,繁兒願意代替雙修哥哥去死"

"你個不孝女,給我滾!"神姑狠狠地踹在繁兒的胸口。煙婆婆來不及阻止,繁兒已經被踢到一邊嘴角流淌下一絲鮮血。夜小三心急得撲過去,眼眶濕潤聲音顫抖著問:"笨蛋,笨蛋,你為什麼要去死?我們不怕他們,既然已經錯得離譜了,也不怕更離譜。我們要鼓起勇氣,把這幫孫子全殺了!我要將這幫孫子全宰了!"

繁兒根本沒聽到,只是喃喃地說:"不要傷害他,求求娘不要傷害他"

終於還是白露沉不住氣,帶了兩個白衣少年揮着劍踏雪刺過來。夢水將彎彎的銀號角拋到半空中在殿外盤膝而坐,她口中念念有詞,號角像長了眼睛一樣直擊白露的各處大穴。白露也不是好對付的主,輕巧地躲過號角,沒想到號角轉了個彎將跟隨而來的兩個少年打傷。白露大喝一聲劍劈下去,號角受到攻擊,夢水的身子劇烈的一抖,嘴角溢出血來。神姑見狀忙喝夢水收回號角,親自迎上了白露的劍。

神姑的攻勢愈加的兇狠,白露雖然反應靈敏,畢竟是個盲人。神姑的號角低沉地嗚鳴,聲音彷彿從四面八方湧來。白露根本就無法辯別敵人的位置,像沒了頭的蒼蠅般。神姑見狀豪不手軟的拿白霜的劍反刺進她的胸膛。

血在地上如此的鮮艷,如新郎胸前大紅的綢花。三具屍體很快的就被雪掩埋,風低鳴著,像在哭。

白霜悲切的叫了聲姐姐,正要撲上去,燕千秋更快地拔出了劍將她擋在劍氣之外。他對着白霜說:"我不能讓天盲族人一個個罹難,一切交給我。"

斷腸人拍着手笑道:"真是一場好戲。我斷腸人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比起你們巫族,真是甘拜下風。口口聲聲的說着要誠心同歸與好,可是卻有天盲族人一個個的死在你們手裏。"

燕千秋斜昵着他:"你住口!"

一直在雪地上趴着的繁兒突然推開身邊的夜小三撲向唐雙修。沒等煙婆婆回到神來,她已經抱着唐雙修飛出去。神姑想截住繁兒卻被燕千秋檔住。白霜接住了唐雙修一反手也掐住了繁兒的脖子。

"王八蛋!"夜小三從地上爬起來狠狠地抹了把眼睛:"小巫婆,你傻了是嗎?你這樣做等於背叛了你的族群,她們不會再管你的死活了!"

"我已經死了"繁兒說:"我已經死了。"

巫女們都已經憤怒起來,狠狠地瞪着繁兒,一個較年長的巫女冷笑:"煙長老,我們不記前嫌地接納了繁兒公主,可是她依然還是背叛了我們,就算天盲族人不殺她,她也活不成了!"

煙婆婆恢復了面無表情,她的心裏也許很痛,痛到麻木。她說:"你們殺了她吧,你們不殺她,我們自己動手!"

白霜一時沒了主意,唐雙修搖搖頭:"不要殺她"

白霜的手放鬆下來,面前的小公主已經為了他們的少主弄得眾叛親離。繁兒凄慘一笑:"雙修哥哥,你原諒我了嗎?繁兒變得那麼壞,讓你迷失了心志,讓你跟我成親。繁兒對不起煙婆婆,對不起娘親和族人。所以"她突然雙足一點地朝神姑躍去:"既然是娘給了我生命,就讓娘來結束,娘,對不起,是繁兒不乖,希望下輩子您能有個好女兒"

神姑的眼睛泛起了淚,繁兒跪在她的面前,她高高的舉起了手掌。只要她拍下去,繁兒所有的苦難都會結束。

"繁兒,你不能死。"我徹底崩潰地坐在地上:"我們還沒有做夠姐妹。"

繁兒拚命的搖頭,卻不敢回頭看我:"月見,繁兒不配做你的妹妹,我對你做了那麼多的壞事。你不要哭,不值得為我傷心。等我死了,你記得要和雙修哥哥在一起。因為他愛的是你。月見,你一定要幸福,否則在九泉之下,我都不會瞑目。"

巫女們高喊:"請神女殺了繁兒公主!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神姑閉上眼睛,眼角流下一滴淚,手掌已經凝聚了全身的力氣拍下去。

"不!"我閉上眼睛。

周圍一片寂靜,風停止了咆哮,雪也停止了掩埋罪惡。除了寒冷,我沒有任何的感覺。我彷彿置身與一片安靜的雪海。我一個人站在雪海中,蒼涼的頭頂只有幾隻飛鷹。

哀鳴遍野,我依然無法看破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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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花飛過鞦韆去(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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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斷橋倒影落紅逐水任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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