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一張舊船票,登上了吳菲的小船

第五章 這一張舊船票,登上了吳菲的小船

一定有些人以為,我在一開始就把故事結局公之於眾,就證明我不會講故事。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失去了結局到來時水落石出的懸念感,始終稱不上是傑作,就好比性交沒有高潮,不能算是和諧的性愛。

不過我以為,故事更重要的過程本身,這些遠遠比結局迷人。一篇小說就好比女人,一張較好的面孔會給別人很好的感覺,一雙修長的玉腿也能吸引很多的目光,但是最讓人遐想的,既不是頭也不是腳,而是超短裙裏面的春光。不然學長老張就不會在看到美女走光的時候寫下「滿園春色關不住,一點紅意出裙來」的美妙詩句。這句雖是改寫,成就卻不在原詩句之下,紅杏出牆和紅意出裙都能夠引起我們不一般的想像。

從這裏也可以看出,為什麼我對過程如此着迷。在過程中,懸念無處不在,只要我還沒有寫完我的故事,我的小說就充滿懸念。

而水水的表達也經常是這樣充滿懸念。她常常說:「丘八,你知道嗎?最近我心情不好。」

我說:「怎麼了?」

她說:「呵呵,沒什麼。」要不然就是說「我不想說這事」或者「等以後再告訴你吧」。一切的話語像一個謎,後來我解開了謎底——她想要的並不是聽眾,而是別人的猜測,就好像是演藝圈中的明星爆出負面新聞,讓媒體競相猜測卻不出面闢謠,不是因為他無視流言,而是為了提高人氣。

在水水眼裏,追求曖昧是最好的故事。她當年居心叵測地跟我要好,而就在我以為我們有發展的可能的時候,就告訴我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而在這個過程中,曖昧和挑逗無處不在,這樣的故事相當有趣。她所追求的一切都在過程之中,而結果無關緊要。就好像這篇小說,結果並不值得期待,值得期待的是充滿了懸念的過程。而所有的懸念就在於它一直都這麼曖昧。

在我和水水的關係還沒有得到吳菲的猜疑的時候,我們很談得來,也就是說我覺得她就是我的知音。古詩有云:「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當一個人遇見一個聊天對手的時候自然是相見恨晚,然後就被幸福感沖昏了頭腦。

而當我和吳菲分開以後的一天,水水對我說:「丘八,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我沉默很久,說:「是。」

水水說:「我也喜歡你。」

不能不說,水水很了解我,或者說她深諳我的需要。她曾經對我說:「如果我不知道你要什麼,那我有什麼資格喜歡你?」這句話讓人怦然心動。後來丘八做了一些傻事,和這段對話有很大的關係。

聽到這樣的話我就像買體彩中了五百萬一樣精神煥發。中五百萬的事情人人都想碰到,但是更多的時候這只是自己在做夢,我曾經就夢見自己中了大獎。

我和吳菲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一起買過幾期體育彩票。在買了彩票的那幾個晚上,我曾經發了一次夢:

在夢裏,我中了五百萬,除了個人所得稅百分之二十,還剩下四百萬。這四百萬要怎麼花呢?這是個大問題。我後來決定,給我爸媽五十萬,讓他們在買套房子養老;也給我哥哥五十萬,讓他買房子娶媳婦;然後花五十萬給自己買一套,準備結婚。剩下的錢,剛好二百五十萬,這些錢留下來存在銀行里,吃利息就夠生活一輩子了。

可是忽然又覺得二百五這個數字不好,乾脆給他們多一些。所以又想,會不會給爸媽的太少了,他們把我養我這麼大已經很不容易了,而生下一個能中五百萬的兒子更是難上加難,那就給他們一百萬好了;而給哥哥的似乎也少了,他為了讓我讀大學,放棄了讀高中的機會,就給五十萬好像也說不過去,我在心中罵,丘八你還算是個人嗎?至少要給一百萬才夠數。接下來給自己算了一筆賬,買房、買車、娶老婆、過一輩子,發現自己好像又少了,有點不夠花,於是重頭再分配。

直到我從夢中醒過來的時候,這筆錢還是沒有分清楚,於是想想,如果中了兩次五百萬就好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才明白,其實第一種分配方法是最合理的,每個人在夢裏面各花五十萬,而醒來以後就剩下二百五,這個二百五就是我。

常常把理想的事情當真的人就是二百五。其實每一個人都喜歡做夢,特別是碰到好事的時候就把容易把生活想得很美好,要等事情過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被人坑過,那種美好的感覺就變成恍然大悟,大悟之後就知道自己是二百五。當水水跟我說她有男朋友以後,我的想法就是如此。

丘八感覺自己在男女問題上表現特別賤。只要是有人表示好感,便欣然上鈎。大家都知道,我們南方的池塘或者是小溪裏面有一種魚,怎麼長也長不大,身體呈金黃色,還有像石斑魚一樣黑色斑點,我們客家人管它叫「金鯽子」。這魚有一個特點,就是貪吃,一發現眼前有魚餌,就拚命地搶著吃,至死方休。就算你剛把它鈎起來,然後在空中脫落,回到水裏依舊繼續搶吃,典型的「魚為食亡」。釣這種魚很爽,不管什麼情況都會來咬鈎,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小。而丘八就是水裏的「金鯽子」,看到水水下的餌就拼了命地往前沖。

水水在這時候表現出一種運籌帷幄的氣度,像渭水垂釣的姜子牙。「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本不是水水的祖先留下的典故,可是水水卻學會了他直鈎釣魚的本事;若要溯源,姜太公又恰好是丘八的始祖。這件事有書為證,在《百家姓》裏面「邱」姓的註釋裏面就是這麼說的:

據《元和姓纂》、《百家姓考略》所記:姜尚輔佐周武王有功,受封於齊,建立齊國,都營邱。後來齊國遷都臨淄,姜太公一支子孫留在營邱,遂以邱為姓。

如果把宗族比作武俠小說里的一個門派,那丘八就是沒有學會本門的絕學;而水水就是偷學他人武功,前者為不孝,要關禁閉;而後者被抓住了,就要殺頭。但是我沒有被關禁閉,水水也沒有被殺頭,那是因為生活不是小說的緣故。

水水如果看到了這篇小說,一定不滿意,因為我糟蹋了她的形象。她也會因此責備我,你為什麼要把我寫得這麼壞呢?那時候我就很深沉地沉默,一句話也不說——可能是回答不上來,也可能不想回答,反正我就是不說話。

在一個故事裏面,一定要有反面人物,不然就是唱讚歌,而我最差的就是唱歌。再好聽的歌,在我口中出來就不能聽。我有故事為證:

大四上開學初,我們被安排某學校實習。那時我住在一家旅館的四樓,有一天我激情四溢,坐在房間的窗台上扯著嗓子「喊」歌——我一般都是唱趙傳的歌,唱別人的我心裏會不平衡,別人也會不平衡,更重要的是,我的長相也只配唱趙傳。我唱完了《勇敢一點》,正要唱《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的時候,發現樓下有一群人在圍觀。我還以為自己的歌聲吸引了這麼多聽眾,就好像貝多芬彈《月光曲》一般,充滿了成就感。所以我唱得更加賣力,旁若無人。

誰知還沒有唱完第二首歌還沒有唱完,房門就被打開了。一個女警察在服務員的陪同下,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小兄弟,有什麼事情想不開跟我們說,我們大家想辦法幫你解決,別想不開。」

我呆若木雞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她接着說:「想想你的父母,養你這麼大也不容易,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他們想想吧?」

我聽到這裏恍然大悟,原來我的歌聲裏面充滿了絕望,甚至可能還有一些對世界的控訴。而樓下的一群人也不是為了聽歌而圍觀,而是為了看別人從四樓的窗口蹦下去,然後趴在地上像一隻被車輪壓扁的癩蛤蟆。

我對那位女警說:「沒事,我只是在唱歌。」解釋了半天,她才相信。

後來那位女警站在窗枱前面喊:「沒事了,大家散去吧。」樓下的人一定在想,「搞什麼呢?等了半天居然不跳,浪費我的時間。」

那位女警在走的時候特別交代,以後不要坐在那麼高的地方唱歌。她建議我最好是在浴室裏面唱,免得引起誤解。因為我是良民,在接到類似的提醒,或者警告的時候,自然會安分一些,就算我心中有再多的不滿。

在水水問我為什麼這麼寫的問題以後我想過要回答,不過我沒有想到該怎麼回答。因為我還怕自己說錯話,在我中學的時候,傳說有一個女同學生活作風不檢點,於是同學們給她取了一個外號叫作學生證。

在畢業的時候她問我,「你們為什麼叫我學生證呢?」這個問題讓我愣在那裏,就和水水問我那個問題的時候一模一樣。

如果這個問題她在大一的時候問我,我會告訴她我不知道,我唯一可以告訴她的是,別人這麼叫她自然有他們的道理,但道理究竟是什麼,我不清楚。因為我媽教育我說,「不要總是跟別人說實話,如果不想說假話,你就說不知道」。所以我都這麼說,當然有時候為了表現自己的幽默,我會說「你猜。」

這個詞語很好用,如果一個人很真誠地問你:「現在幾點了?」你微笑一下,跟他說:「你猜。」如果在無傷大雅的場合,別人會覺得你很可愛。但是這招不能在莊重的場合用,不然就表現出你很白痴。如果碰到問你時間的人有急事的話,說不定直接就抽你耳光,而這些只能說是你自找的。

高中以前我是直腸子,恨不得連屁都引到喉嚨口來放。那時候我就會說:「大家的意思是說你是戴着學生證的雞。」這樣的做法明顯不夠成熟理智,因為「我」也是大家裏的一員,為了說實話把屎盆子扣在自己腦門上,如果還說這是明智之舉,打死我都不相信。

但是現在如果要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會這樣說:「別人為什麼這麼叫你我不知道,但是我這麼叫你是因為你長得太清純可人了,又漂亮,像極了我高中的夢中女孩。」

這句話一語雙關:一是稱讚她長得漂亮,這樣可以討好她;二是說她具備成為我夢中女孩的條件,暗示她彼此有發展的可能。說明現在我已經成熟了,懂得用語言去討好別人,並且爭取占點便宜。如果用成熟來形容我是一種美好修辭的話,那我可以改成這樣:和以前的我相比起來,現在的我奸詐了許多。奸詐這東西,人人都可以學會,不算丟臉。當學長老張出去工作以後告訴我們,人到了社會上要麼變成傻B,要麼變成流氓。在我看來,流氓主要的工作是占別人的便宜,而傻B的任務是讓別人佔便宜,流氓的角色看起來要比傻B好一些,既然遲早都要變成流氓,還不如從現在就開始。

我和吳菲分手以後常常去別的宿舍玩電腦遊戲。雖然我自己也有電腦,但是我覺得玩別人的會好一些。黃三說,「你這個傢伙,自己有電腦捨不得用,還去別人那邊胡搞。是不是怕用得多了,影響電腦的使用壽命啊?」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文學的關係我允許他這麼想,只有你試圖了解一個人做事的目的,你才可能把他的動機看得清澈。我也可以說,「丘八這樣做是因為覺得電費太貴了,用別人的電腦不用交電費。」這也是文學的一種可能,信不信由你。當然你也可以從丘八喜歡用別人的電腦推出男人的德行——喜歡外遇,所謂「家花不如野花香」,說的似乎就是這個道理。但是這個也不是重點,不值得我鄭重其事地寫。

記得有這麼一件事,在一個夏天炎熱的中午,我在樓梯口的一間宿舍玩電腦遊戲。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我脫掉了上衣,露出我強壯結實且毛茸茸的胸膛,我覺得兵痞就應該有這樣的長相,這樣才對得起陳二給我的外號。如果不是這樣,我的氣魄就要大打折扣。雖然我長得瘦小乾癟而且胸口寸草不生,但是我還是要改變事實美化我的形象。這樣才符合小說創作的特徵。

那天中午門沒有關,這樣通風一些。忽然門口傳來振聾發聵的一聲怒吼:「你們怎麼這麼流氓!」登時,鬧哄哄的宿舍鴉雀無聲。我連忙停下手中的遊戲,衝出去看流氓長什麼樣子,只看見一個女生的聳著屁股消失在樓梯轉角處。問站在門邊的同學,才知道原來我也是那個「你們」中的一個。我嚇得不敢再玩遊戲,我認為是因為我在玩遊戲,所以才變成流氓,誰知道不是。

接下來我回宿捨去照鏡子,看見裏面一個瘦小乾癟身體白皙的小男孩站得玉樹臨風,怎麼看都不像是流氓——本想找那個同學理論,給她開個輔導課程,讓她分清楚流氓和非流氓的區別——我覺得流氓的特徵不是玩遊戲,而是玩女人。

但是我們那天在宿舍的全是男生,沒有女性,男生之間也沒有互玩,所以不存在流氓一說。本來以為這個理論很充分,卻苦於沒有看清她的臉,到樓上每個女生宿舍解釋過去的話會被人當成神經病,只好作罷。

一轉念又醒悟過來:她說我們流氓不是因為我們玩遊戲,而是因為我們沒穿衣服。沒有穿衣服的就是耍流氓,似乎天經地義。按照這個邏輯,凡是去游泳池游泳的人,都是流氓。而那些跳水運動員居然敢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光明正大地耍流氓,如果不是要把他們像薩達姆一樣關禁閉,就得像布魯諾一樣燒死的鮮花廣場,不然怎麼樣也不能平民憤。(我寫到這裏的時候老薩還被關着,但是不久以後就被絞死了,他的死和我無關,我連詛咒都未曾有過。作者注。)

我們的女生真是純潔得可愛,不過男生就以流氓居多。不瞞大家說,我算一個,陳二好一些,但是也算,他和我不一樣的是,他的流氓前面還可以加上一個「小」字修飾。至於黃三,如果他不是流氓,全世界的監獄都可以改建成旅館了。

流氓有他們的共同之處,我和陳二還有黃三的共同之處就是學習成績差。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們和女生住得太近的緣故,我們的宿舍和女生宿舍就在同一座樓上,是樓上樓下的關係。就算學校管理得像監獄一樣嚴格,我還是以為無法杜絕有人變壞。樓下點着烈火,燒得樓板吱吱冒煙,而樓上放着整堆整堆的乾柴,總會有燃燒的一天。何況我們出入女生宿舍還能如入無人之境,只要你夠勇氣,不用敲門都可以。所以愛情遍地開花,至於結不結果,不是我們要考慮的問題。

談戀愛這樣的事情,一旦有了開始,怎麼樣都不算完。就算你搬座山過來壓着,感情還是長勢驚人,就好像是流行感冒的降臨,一下子就在年級蔓延開了。就算有些人來不及染上,也裝着打噴嚏、咳嗽、來點低燒、說幾句胡話,造成自己即將感染的假象。和流行感冒不一樣的是,沒人對戀愛避之而恐不及,大家都希望自已成為愛情故事的主人公。

愛情讓人變壞是一部分人的想法,這些也是比較深層的東西,更表面的東西是,我們出了門就可以看見頭頂上飄揚著接近透明的五彩內褲,還有鮮艷性感的文胸。自從專業課上老師教我們說「作家要有充足的想像力」以後,我們就很努力地讓自己向作家的方向靠攏。整天對着這些東西想像,就容易學壞。學壞了想再學好就很困難,我和陳二就再也不願意學好,對天天向上的生活失去了信心。

還有一些人是天生就不學好的,黃三在鍛煉了自己一個星期的想像力以後覺得收穫良多,在一次宿舍卧談的時候說:「我決定抓一窩小老鼠回來馴養。等成功以後,整天派它們到女生宿舍偷內衣內褲,偷回來收藏,直到她們都沒衣服穿為止。」

陳二說,「我沒有『戀物癖』,如果真可以訓練出這麼聽話的老鼠,我只要它幫我送情書就可以了。」

但是我覺得,按照他們的說法,還不如自己變成一隻老鼠,天天去女生宿舍看都不怕。如果覺得不夠還可以去女浴室,變成老鼠進去女生最多只會尖叫幾聲,然後你溜走就沒事了。但是如果你是男人而爬女浴室的話,下場一定比老鼠慘。先抓起來打一頓,然後再送到派出所去接受教育。說不定還要被綁在我們宿舍樓的樓梯口示眾,接受全體同學的唾棄。

在聽黃三說要馴養老鼠的時候我就期望出現他被綁在我們宿舍樓下的情節,最好在他脖子上還要掛個牌子,上面寫上:「偷窺女浴室的大流氓黃三。」出於人道主義,我們不可以打他,但是可以吐他口水。為了避免他亂叫,就在他的嘴裏塞一隻他自己穿過的襪子,如果一隻不夠,兩隻也行。總之,這樣的故事會比老鼠去偷內衣好得多。

不過這樣的故事只會在我的想像發生,生活不允許這麼浪漫。

當然也有不需要去偷,自己就送上門來的內衣內褲,陳二就曾經在214門口撿了一件黑色的文胸。那天陳二站在門口看着夕陽正要躲到對面那座山的後面去,忽然聽見樓上一位女生「啊!」了一聲,接着眼前一個黑色物體慢慢墜落。陳二沒有多想,伸出手就把它接住,抓到手裏才發現是文胸。陳二茫然地抬頭看見一張漲得紅紅的臉,那張臉一看見他,馬上縮了進去,好像是受驚的蝸牛。但是陳二居然也還認出來是她是隔壁班的肖晶。(陳二自稱他的視力快接近鷹的視力。作者注)

我本來是不信的,但是因為我沒有測過鷹的視力,只好任他吹牛。後來我一旦說大話,就要和古人相比,或者是外國人相比,反正天高皇帝遠,誰也無法證明對錯。

那天晚上,陳二就發短訊偷偷和肖晶約好,趁夜深人靜沒人的時候把東西還給她。肖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了。陳二還用袋子包得很嚴實,然後很自然地塞給她,過程很自然,根本沒有像當年地下黨接頭時候的緊張感。肖晶因此評價陳二說,「陳二真是一個好人,對人很入心。」

後來陳二差點就要和肖晶戀愛,經過我再三勸阻,他才打消這個念頭。

在我看來,凡是天上掉下來的東西都是危險。飛機掉下來要死人,鳥飛過去掉下東西來要不是蟲子屍體就是白白的糞,「天上掉下餡餅來」的事情叫做白日夢。由這個邏輯可以推出,天上掉下內衣的事情本身就匪夷所思,至於因此產生的愛情顯然更加離譜,根本不能信任。

但是這不是陳二下定決心不和肖晶戀愛的理由。在上面的理由沒有阻擋陳二燃燒的熱情時,我說:「當年西門慶路過潘金蓮樓下,被天上掉下的棍子打出了一段愛情,今天陳二在宿舍門口被天上掉下來的一件內衣給毀了。」

黃三建議宿舍集體改口叫陳二為「西門二」,也就是西門慶第二的意思,我估計就是想趁這個機會報當年陳二叫他「黃世美」的仇。這時候我已經居心叵測了,知道黃三的意圖,沒有中他的離間計。陳二也大聲抗議:「黃世美,沒你的事,少啰嗦。」

因為西門慶的緣故,陳二終於沒有和肖晶好上。這也說明了「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這句話的真理性。如果沒有西門慶起個壞頭,陳二遲早要有西門慶的下場。當然,這是我的小人之心,當時我還在失戀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我不能看着別人比我幸福。眼見陳二要和肖晶花前月下,我心裏就不舒服。

如果我沒有這麼卑劣的話,那我的出發點一定是這樣的——我在失戀了以後就有了「懷疑主義」的人生觀,我懷疑一切順理成章的故事背後,都有不可告人的惡毒寓意——自從吳菲和我分手以後,我就對類似「丟錢包」的事情充滿戒心。以至於在路上看見面額比較小的人民幣也不敢去撿,生怕彎一下腰就要變成拜倒在某個女生的石榴裙下。毫無疑問,天上掉下內衣和丟錢包的事如出一轍。

我對陳二說,我們現在不要輕易彎腰去撿錢,因為可能是個圈套。圈套這東西在社會上就像腐敗,任何一個時節都不會斷根。當然,如果是大額的錢就另當別論。雖然我有自己做事的原則,但是,我以為凡是人都未必像電視里說的一樣在利益面前能堅守原則,心如磐石,毫不動搖。面對一些誘惑不動心,是因為那些誘惑還沒有達到值得他背叛的程度。

黃三說,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和他分手的時候,給他的理由是,「我的爸爸媽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以前我知道這個消息第一個反應是,她的爸爸媽媽真不是東西。接着我會覺得,人生真是無奈,明明互相喜歡卻不能在一起。但是現在不這樣想了,我以為所謂的父母反對只是一個借口而已。如果她下定決心要跟黃三在一起,她父母總不能把她錘死,也不可能把她帶到河邊去浸豬籠。所以全部問題的關鍵在於她自己沒有下這個決心。

和黃三在一起這麼久,只有那個晚上聊到他的初戀時,才讓我覺得他是個挺內斂的人,遠遠沒有他在平時生活里的那種不負責任和粗暴蠻橫。我們離別人的心靈都太遠了,根本無法真正走到一個人的心裏去。我不知道黃三佯狂和放縱的生活之後,獨自面對的是怎麼樣的內心世界。我們生在這個世界上,哪怕身邊再多的朋友,也只不過是一個人而已,從來沒有別人能代替你生活。

而我們在生活裏面也需要戴着各種各樣的面具,應付人和事。要麼是保護自己,要麼是取悅他人。

想到初戀,我也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說。初戀對人重要無比,絕不在於它無法複製,更重要的它是第一次。既然是第一次,就說明它絕無僅有,它的重要性就像兵痞丘八的存在,在我的中文系也只能出現一個。如果多出來了一個,要麼是丘八在照鏡子,要麼是鬧鬼。

關於我的初戀,我不知道要算哪一個。如果從感情上來說,我應該把我中學時代愛慕的那個女生搬上紙面;不過從生活上來說,我寧願選擇吳菲。因為我和我高中愛慕的女生一直沒有開始,既然沒有開始就不算故事。而吳菲卻不一樣,她跟我在一起足足兩年,兩年裏面值得一寫的東西肯定不會少。

那天吳菲跟我說我們分手吧,接着就把電話掛了。我想說不要,但是一直來不及說。那天晚上我一直打吳菲的手機,手機是關着的;打她宿舍的電話,裏面一個小姐甜蜜的聲音說,「您撥的電話正在通話中。」我一直重複撥號,心想聽不到吳菲的聲音,就聽電話里那個女人的聲音好了,反正只要是電話里傳來的聲音,而且還是女人的聲音,對我來說就是安慰。

我一次一次地撥號,知道撥到自己的手酸了,眼睛也累了,然後就不想再做無用功。接下去的日子,我花了更多的時間坐在陽台上看日落。我想起和她從戀愛到分手的細節,她倒在我懷裏的痴迷,我牽她的手在夕陽下漫步的甜蜜,一切都是這麼記憶猶新。

關於吳菲,值得我回憶的事情還有很多。

當我和吳菲吃了很多次「情侶套餐」以後,我決定不能讓這個套餐徒有虛名。當時我是含蓄派,想說愛你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所以我煞費苦心。黃三說,「表白的話說不說都沒有什麼關係,你只要找個機會跟她單獨出去,找個很好的機會牽她的手,接着和她擁抱,再吻她,如果她不拒絕就是默認了。」據說聶昭就是這樣,在黃三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額頭以後,人就像麵糰攤在黃三懷裏,讓黃三為所欲為。

這樣當然是個好辦法,但是如果別人拒絕就會很沒有面子。含蓄派還有一個缺點就是太愛面子——這樣往往不容易追到女生,現在的女生都喜歡死纏爛打的小青年。而陳二這樣的性格,一碰到挫折就會止步不前,所以才能在短短的三年失二十幾次戀——這說明了陳二比我更加含蓄,沒有其他意思。

既然說到了含蓄派,順便再說一個它的缺點,含蓄派通常還會有一種自以為是的「神聖感」。比如在表白這件事情上,我和陳二一致認為,這件事神聖無比,就如同朝拜的儀式,古代的拜師禮也就是這樣,沒有經過磕頭的禮節,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變成師徒。沒有表白就亂牽手擁抱接吻,和未婚同居一樣無法原諒。所以我拒絕了黃三的建議,雖然現在想起來黃三的做法也未嘗不可——而且這樣的做法明顯善解風情。

但是我保證我的表白也很浪漫,含蓄派的缺點只是不解風情,營造浪漫的事並不遜。

那天我和吳菲一起去還是煤渣跑道的操場上散步,下台階的時候,穿着高跟鞋的她鬼斧神工地崴了一下腳,隨手攀住我的肩,一切都恰到好處,我也順勢扶住她,然後滿懷深情地說了一聲:「小心點!」

這種情感含蓄派都有,而且比別的派性都來得真實。陳二在自己去做家教回來以後就曾經感慨萬分地說:「做中學老師就是滿懷深情地胡說八道。」引起所有人的共鳴。

在這之前,我們從來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包括牽手,在含蓄派看來,牽手也是戀愛的一種「契約」,相當於口頭承諾,雖然沒有任何憑證,但是有信譽的人依舊會遵守,牽過手就像在彼此的戀愛合同上按上了手印,從此就有了道德上的約束——當我順勢扶住吳菲之後,心中就陷入一種莫名的神聖感之中,我覺得,自己有義務,也有責任為自己的這一次身體接觸負責。

不過因為還沒有達成正式的協議,我趕快又把手放開。當時我覺得,沒有男朋友之名而產生了男朋友之實,從某個角度說來是吃了吳菲的豆腐,不符合自己的君子之風。我們互相把手放開的時候,吳菲趁機對我嫣然一笑。女人的笑有時候冷得像冰窟里的凍肉,有時又甜又黏,像冬天的蜜糖,跟吳菲在一起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冷熱的交替。吳菲這次的笑屬於後面一種,丘八看到了幾乎要呆掉,如果不是這個笑臉,丘八說不定還無法下開口確定彼此關係的決心。想當年唐伯虎拜倒在秋香的石榴裙下,全憑了秋香的回眸三笑,因此留下了「三笑姻緣」的美名,而丘八被吳菲的一個笑征服,顯得有點丟人。

那個晚上正是「涼風有幸,秋月無邊」的良辰佳景,因為身在城市的緣故,只能看見朦朧的月亮,看不見星星。這個是那個晚上少有的遺憾,這樣就缺少了讓星星見證愛情的氣氛,如果有星星,就會有星空下的吻,足夠我們遐想了。

吳菲說,「小時候,碰到這麼好的天氣,我總是和我爸爸出去散步。那時候可以看見滿天的星光,可是現在去再也回不去了。現在連星星都難得一見,真是可惜。」說這些話的時候吳菲臉上開始傷感起來,我忽然之間有種要擁抱她的衝動。她的語言和表情,和今天的天氣一樣充滿了誘惑。空氣里飄蕩著調情的意味,而微微的風更像挑逗。我想抱着她,然後就等時間老去。

但是我沒有,因為名不正言不順。在我看來,感情的事如果不名正言順,就好像是偷來的,就算你寫上自己的名字都不算數。

我們在這樣的夜色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偶爾目光互相交流,然後心領神會。她在等我說一些她期望已久的話,而我在想怎樣才能把這些話說出來。

在經過一段不是很長卻看起來很長的沉默以後,我說:「吳菲,我出一題選擇題給你做吧,如果做對了,我就追你;如果你做錯了,那就你追我。」

吳菲聽了我的話,眼睛變得很亮,說它是那個晚上僅存的兩顆星星毫不過分,那個晚上因為她的眼神變得生動無比。

她說,「你出題目吧?」

因為吳菲喜歡猜謎,那我就讓她猜,我喜歡成人之美。

我說:「我現在給你兩個答案選擇:一、從今天開始,你做我的女朋友;二、從今天開始,我做你的男朋友。」

吳菲笑得很甜,抓住我的手臂很調皮地說:「丘八,你是混蛋。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丘八說:「你還希望有別的選項嗎?」

吳菲未置可否,卻很期待地看着我。

我接着說:「第三、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但是你千萬不要選這個答案,因為你會後悔。為了不讓你後悔,我已經先幫你排除了。」

吳菲咯咯地笑個不停。她很興奮地挽住我的手臂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說,「那我就選第一個好了。」

這時候笑的卻是我,我很得意地告訴她,「我的第一個和第二個答案都是為了讓你做錯而設的,正確答案是第三項。」

她很吃驚地問:「為什麼?」

我說:「我本來就是決定了要讓你做錯。我這道選擇題最大的玄機就在於,你無論選什麼答案,包括第三個在內,都是你必須追我。」

吳菲想了好久,說:「丘八,你真的是混蛋,而且是一個大混蛋。但是我喜歡。」然後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後來我就在那個操場的角落抱着她。那種感覺叫我戰慄,遲遲不敢放手。

我保證,那一天丘八流了眼淚,不過那不能叫哭,有時候流淚也是一種幸福。而且,那時候,我以為,兩個人可以互相擁抱着取暖,過一輩子。其實,一輩子沒有像想像中的一樣簡單。分手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也是像幸福到來的時候一樣,讓人措手不及,讓人無處可逃。〖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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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許浪漫,不許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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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一張舊船票,登上了吳菲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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