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結婚的日子沒新鮮兩天,財政問題就狠狠地壓在了志剛和小曼這對小夫妻的心頭。

志剛一個月那點死工資有多少,小曼心裏比誰都清楚,光指望他買房怕是孩子都能上街打醬油了,她於小曼除了怕沒人疼她寵她,就沒有不敢幹的事兒,看着看着拖泥帶水的韓劇,她突然下床把銀行卡從抽屜里翻出來。志剛正好看見,假裝隨意地問她要幹嘛。小曼動真格的,要取錢開網店,她有個姐們兒開了個店兒專賣外貿尾單,不到半年都沖三鑽了,小曼動了心,現成的進貨渠道,況且現在市面上都說女人的錢最好賺。

志剛心裏一哆嗦,趕緊把自己點燈熬油的三千外塊拍小曼手裏,騙她說剛巧發的季度獎金。收回銀行卡,志剛可算鬆了口氣。

雷厲風行的於小曼第二天就進了一大堆原單尾貨,挺著肚子忙活了半天,歇會兒的工夫歪沙發上睡著了,忽然她被某種蟀蟀蟋蟋的聲音弄醒,睜眼居然看見一隻老鼠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她手裏的零食,看見她還不跑,睜著賊亮的小眼睛和她對視。小曼腦袋一時短路,愣了兩秒,哇哇狂叫着給正在開會的志剛打電話,老鼠一溜煙沒影了。

小曼媽一接到女兒電話,旋風一般地趕過來,挽袖子進廚房,拿着個掃帚四處捅,咬牙切齒:「出來!我打死你這個死東西!」

捅了半天也沒見個耗子尾巴,小曼媽迅速改變戰術,掃蕩變圍剿,用報紙團把抽油煙機的管道塞得死死的,老鼠擠得沒地方待,這邊一拉開櫥櫃門,老鼠吱溜從裏面鑽出,經過小曼身邊向客廳方向逃逸,小曼又嚇得驚聲尖叫,跳腳閃開。娘倆折騰了半天,累得只剩伸舌頭喘氣的勁。

「你欺負我們女流之輩是吧?我老公馬上回家!你等着他把你碎屍萬段吧!」

小曼媽突然像福爾摩斯附身,盯着門口的鞋櫃,跟小曼「噓」了一聲,抄著掃帚躡手躡腳走過去,猛地一拉鞋櫃,敵我雙方再次遭遇。

「你個小雜種,今兒我不把你收拾了,我白活了50年!」

房門窗戶門緊閉,小曼媽和小曼繼續展開圍追堵截,終於寡不敵眾,老鼠無處可逃,一頭躥進了抽油煙機管道的縫隙。

小曼媽大喜過望:「小子,你中了老娘的套啦!」她跳上凳子,一把把老鼠從管道里揪出來。人鼠大戰吹響勝利的號角,小曼看着她媽手裏的老鼠嚇得直哆嗦,嘴裏還喊:「摔死它!摔死它!」

小曼媽捏著老鼠惡狠狠地向灶台摔打過去,忽然她疼得「啊」的一聲狂叫,老鼠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小曼媽摔得更狠:「我讓你咬!讓你咬!反了你了!」老鼠被砸暈了,身子軟軟的,耷拉着腦袋一動不動。小曼睜眼,兀自心驚膽戰,聲音發抖:「死啦?」

小曼媽經驗老套:「沒準兒是裝的,耗子精耗子精,最拿手的就是裝死……」

小曼喊:「它動了!它動了!」

小曼媽順手將老鼠摜進灶台上的鍋里,「啪」得蓋上蓋子。「煮死這畜生!」

「這多噁心啦!」

「老娘今兒寧可這口鍋廢了,也要看着它死翹翹!拿水來!」

正加著水,鍋里的老鼠忽然一個鯉魚打挺,活蹦亂跳地從鍋里躥了出來。小曼大叫一聲閃開,小曼媽眼明手快,抄起菜刀瘋了似的亂砍,老鼠跑沒影兒了,大理石灶台上赫然留下了一小截老鼠尾巴。

小曼媽被老鼠咬得傷口發黑,送醫院裏打了一針狂犬疫苗加免疫球蛋白,老太太疼得滿醫院叫喚,志剛在旁邊大氣兒都不敢出。小曼爸責怪道:「這一把年紀了,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也不怕人笑話。」

志剛試圖開個玩笑緩解氣氛:「您說這什麼世道呀,耗子都會咬人。」

小曼媽揶揄:「那是你們家會養唄!我這一口是替你老婆挨的!幸好咬的是我,要咬了小曼,她懷着孕不能打狂犬疫苗,那肚子裏的孩子就得做掉!」志剛咽了口唾沫沒敢吱聲。

「房子的事兒你們怎麼打算的?要拖到什麼時候啊?」

志剛就怕提這茬,只得硬著頭皮:「聽文靜說房價還沒見底,想再等等看。」

「還等?結婚前我就讓你按揭一套,你說沒見底,結果呢?又漲好幾百啦!你那底在哪兒呀?」

志剛心裏發虛:「要不另租一套?那個,沒耗子的。」

「說來說去你還想拖!你是打算一輩子租房子呀?再說你那房租不是交到年底嗎?房東會退你?你們錢多得用不完了是吧?」

小曼爸有些看不下去了:「慢慢商量嘛,這房子是大事,你就是性子急。」

「我也沒說明天就得把房子買上呀!可他得動呀!小曼再過七個月就生了,現在還不開始看房,什麼時候能買上呀?還得裝修,擺明了要讓孩子生在那耗子窩嘛!」

志剛心裏對這老鼠痛恨不已,沒有老鼠,房子的事也不會壓下來得這麼快,可如今他跟它一樣被逼得沒有退路,只好艱難地表示馬上去看房子。

相比之下,天涯和文靜的新婚日子還算風平浪靜,沒房子沒孩子甚至沒有父母知道他倆結婚,日常花銷AA制,時下最簡約的結婚模式也莫過於此,閃婚加裸婚,倆人在現實中迷糊著過日子。

天涯看着文靜桌上小山似的書皺眉:「會計、審計、財務成本管理、經濟法、稅法……媽呀,全是偶深惡痛絕的玩意兒!我說你做着樓姐,考什麼註冊會計師呀?」

「多考兩個本兒沒壞處,樓市不景氣,說不定哪天就被裁了。」

「你去年不是你們那兒的銷售季軍嗎?再說你不還有我嗎?你要被裁了我養活你!」天涯保護欲膨脹。

文靜扁扁嘴:「我就指著那天呢。」說着甩給他這個月的賬本。

「哇,現炒現賣呀你還?」

「房租加水電氣,還有日常開銷,明細賬!一人一半,你該出一千四百五十七元整。」

「不好意思啊老婆,發工資一定給你。要不,我先給你打個欠條?」

「這才幾號啊?你比我還掙得多呢。」

「這對我也是個謎,其實沒買什麼,但錢就是沒了。」然後沙發上腿一盤,繼續他的遊戲。

文靜細細端詳他:「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你不會的電子遊戲?」

「從8位機玩到PS2,我還沒找到自己的盲區在哪兒。」

半夜醒來,文靜發現蔣天涯以打遊戲的姿勢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她下狠勁拽掉天涯腳上的滑板鞋:「你瞧沙發給你糟蹋成什麼樣啦?拜託你能不能別睡沙發去睡床?」

天涯被文靜一拽清醒了一大半,歪著頭笑眯眯地看她:「我這人在任何錶面上都可以睡着,除了床!開會我睡,坐地鐵我睡,寫報告我睡,但一上床,我鐵定會跳起來看碟、打遊戲。」

「你忘了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都睡床的!」

天涯壞笑:「那會兒啊,咱倆基本上一周一見,要進行正常的生理活動嘛,當然還是床上方便嘍!」

文靜拿起沙發墊打他:「貧!我叫你貧!」

天涯爬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連頭帶腳裹起來,悶聲悶氣從裏面說:「求你了老婆,我再睡會兒。」

文靜嘆息一聲,丟掉墊子:「我真奇了怪了,你就不用上班嗎?」

天涯從被子裏冒出小腦袋:「愚昧!沒聽說過計算機的遠程控制啊?本人往咱家電腦前一坐,通過遠程控制軟件發送指令,就能操縱公司的計算機,解決它的所有疑難雜症!這叫做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也只有我這種人才,老大才特許我在家工作,你不知道我上辦公室只是為了打幹瞪眼兒、聊八卦和約飯局?」

文靜忽然很像薛寶釵:「你是人才?那為什麼到現在也沒見你撈個一官半職呀?」

天涯仰天長嘯:「懷才就像懷孕,時間久了才能讓人看出來。」

文靜頓時無語。

周末一干人等聚在志剛的耗子窩,意在讓老鼠見識見識這家人不好欺負,趕緊跑隔壁人家去禍害去。

小豬嚇唬小曼:「鐵定是一大色鼠!要不怎麼會往女生胸口上爬呢?」

小曼拉緊衣服:「別說了,人家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

老鬼添油加醋:「你讓志剛給你做過全身掃描嗎?確定它沒咬傷你?根據你的陳述,當時你睡著了。」

小曼嚇得一激靈,神經質地挽起袖子,急得要哭:「咦?這哪兒來的?完了我死定啦!」

文靜瞧了一眼:「是蚊子咬的吧?」

天涯湊趣:「趕緊打疫苗去。」

文靜拍他腦袋:「說了孕婦不能打,你還逗她!」

天涯聲音低沉:「那麻煩大了,你可能會出現以下癥狀——夜裏常磨牙,喜歡吱吱叫,對油有特殊嗜好,經常半夜三更在夢遊狀態中躲到廚房喝麻油;看見什麼咬什麼,吃飯時咬筷子比咬米粒多;看見貓就心虛……」

小曼「媽呀」一聲鑽進志剛懷裏:「完蛋啦!昨晚一隻貓蹲在單元門外看我,我當時全身打了個寒戰,從前我不怕貓的。」

老鬼變本加厲:「不用擔心,我表姐在實驗室工作,她幾乎每天都要被老鼠咬,現在多數老鼠是沒有鼠疫桿菌的,她除了越長越像老鼠外其他一切正常!」

小曼尖叫:「我不要像老鼠!」

天涯:「反正已經嫁了,丑點就丑點唄!」

志剛溫柔地拍拍小曼:「你就是長成老鼠我也不嫌你。」

小曼立馬跳起來得意:「本小姐要變成老鼠,那也是迷死人不償命的鼠皇后!」

男人們無奈地搖搖頭。

文靜問小曼:「你那網店弄得咋樣啦?」

小曼眉頭緊鎖:「剛把首頁設計好,麻煩死了,每樣東東都得拍照上架,比上班還累呢!對了,我的旺旺出了狀況,天涯你給看看,志剛特笨,農民!這方面沒細胞!這兒,你看啊,對話窗口經常彈不出來……」

天涯把她攆一邊,不一會就鼓搗好了。他隨意看了看小曼網店的頁面:「喲,你這小店兒還搞了個「悍婦幫」啊?啥意思?」

「那是我和美眉們的交流平台,現在開網店興這個,主要是為了聚集人氣!再說我的顧客現在有一小半兒是我的姐們兒,剛開張靠她們捧場唄!不許偷看啊!」

天涯已經叫了起來:「《老公夏志剛一天的幸福生活》!絕了,太絕了!」

小曼抓起酒瓶砸天涯:「那是本人和姐妹們分享的,不許臭男人偷看!」反抗無效,男人們都湊過來。

老鬼念到:「六點半起床,六點半到七點從宿舍一樓到七樓來回跑二十趟,為了老婆生產時將她抱上抱下,老婆被欺負時該出手就出手……」

猴子接着:「七點到七點十分,個人洗漱加方便。」

天涯忍着笑點評:「軍事化管理啊!」

小豬用蠟筆小新的聲音道:「七點十分做早餐。每天變花樣不得重複。餐桌要擺得漂亮開胃,最好每天有一束玫瑰。上班前替老婆擠好牙膏,在老婆臉上啵一下,動作輕柔,不得擾了老婆的清夢……」

「十二點在單位吃工作餐,標準不得超過六塊,不得在食堂偷看漂亮MM。十二點半打電話問老婆上午過得怎樣,下午想吃什麼……」

猴子笑得接不上氣兒:「往後跳幾段兒吧,我有點兒暈了……八點散步,手不能停——扶著老婆;嘴不能停——給老婆講段子;眼不能停——時刻注意四周交通狀況……」

天涯眼快:「最絕的來了——十點洗澡,要和老婆一起洗,幫老婆搓背。十點半睡覺,被子要先鋪好,老婆要抱好,不得比老婆先睡着。」

大夥笑得人仰馬翻,只有兩個人沒笑,一個是志剛,一個是文靜——志剛把頭埋進飯碗裏使勁往嘴裏扒飯,文靜慢慢地喝果汁。

小曼的虛榮心在這篇紀實性的老公傳記里暴露無遺,以現在網絡的流傳速度以及小曼的八婆程度,夏志剛估計自己沒準會成為下一個「某某某,你媳婦喊你回家吃飯」的代言人。

小曼試圖解釋:「那都是好玩瞎寫的。」

「對你是好玩,對我可不好玩。」

「什麼大不了的嘛?對老婆好是光榮的事兒,犯得着藏着掖着嗎?」

志剛終於爆發:「你這是拿我當猴耍知道嗎?」

「誰把你當猴耍啦?」

「知道你喜歡顯擺,你在這幫哥們兒前顯擺一下得了,咱們家這點事兒值得你這麼滿世界廣播嗎?」志剛有點兒怒了。

「我有什麼好顯擺的呀?我嫁了億萬富翁啊?夏志剛,你自我感覺也太好啦!我中學最好的同學,哪哪兒也不比我強,人家都是島主啦!人家老公在西沙群島買了個島送給她,兩千萬!最近又砸了幾個億開始在上邊兒修酒店修潛水樂園……」小曼仰著頭抗議。

「這是故事吧?咱們國家允許私人買島嗎?」

「那叫40年旅遊開發權!我同學已經向十個最好的朋友發出邀請,請我們上島玩呢,人家剛在香港訂了遊艇,還要買水陸兩用飛機!聽着像天方夜譚吧?人家那才叫顯擺呢!我住這耗子窩也敢到處顯擺不笑掉人大牙?」小曼越說越氣。

「你同學的老公是靠他家裏吧?」

「那又怎麼樣?人家是做房地產的。」小曼不以為然。

志剛擲地有聲:「我覺得這沒什麼好顯擺的,我如果要買個島,絕不靠老爸,我自己掙錢買去!」

鬧老鼠的事還沒消停,志剛爹又從鄉下來了,背了一麻袋的土豆紅薯花生,正趕上小曼媽也在,倆人都記着上次婚禮的話,象徵性地打了個招呼小曼媽就走了。志剛邊陪他爹喝酒,邊心裏發怵,他知道不涉及錢的事兒他爹不會親自登門。果然酒過三巡,老爺子開口說正題,老家修水庫家裏得遷墳,爺爺奶奶志剛媽的墳都要遷,農村的規矩,趁這個機會志剛爹挨着老伴想把自己的墳也修上。接着又想起來,老屋漏得厲害,瓦也該翻了,牆也該抹了,窗戶也該換了。最後一算賬,張嘴要了一萬五。志剛聽着手心裏又滲出汗來。

小曼一轉身回自己房間,趕緊給她媽打電話求助,小曼媽坐家裏指揮戰鬥:「張口就是一萬五?!他拿你們家當銀行啊?這口子可不能開,不然以後准沒個完!就說沒錢!國家征地遷墳那是要給政策的,他還能倒賺!他這是故意找由頭要錢!」小曼不忍心,小曼媽賭氣鬆口,「總之是象徵性的給點,不能要多少給多少。」小曼得了命令把志剛叫進來,拿了五千拍桌子上。

志剛忍無可忍:「以後咱家的事兒你別動不動就跟你媽彙報成嗎?我們自己的事兒自己商量著辦嘛。」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兒嗎?這分明是你們家的事兒嘛!我媽幫我拿拿主意怎麼啦?要只是你們家的還好嘍,還有你那七大姑八大姨,一個個張口倍兒容易!你忘了你大姨娶媳婦居然管你借兩萬塊蓋房……」

「我沒給她呀!」

「隨份子你也給了一千塊呢,比城裏多一倍還不止呢!你二表叔的兒子買農用車,打電話借錢,一張口更嚇人,要四萬!」小曼記得倍兒清。

「我只給了他八百嘛!」

「八百少了?你們村往上數三代家家都是親戚,這個八百那個一千的,要個個都給,你這取款機一年不吐掉八百萬才怪呢!你要是比爾·蓋茨我也沒話說了,可你是夏志剛,你一個月掙多少啊?我要不讓我媽給把把關,咱們一家三口就得在這出租屋住一輩子,甭想買什麼房啦!」

小曼這回徹底看透了她婚姻的本質,想當初全家反對她嫁給夏志剛,小曼媽從生活習慣、價值觀念方方面面揉開掰碎了給小曼講道理,小曼清高,不在乎。可眼下她明白了,夏志剛就是移民到月球,根兒也在鄉下伏牛山,小曼不是嫁給了夏志剛而是嫁給了他七大姑八大姨三姑四嬸二大爺。

志剛爹豎着耳朵聽見了小兩口屋裏唧唧,知道兒子為難,起身說要去翠菊工地看看,順便住那邊。志剛知道留不住:「爸,這五千塊您先拿着,最近手頭有點兒緊,等手頭松點再給您。」

志剛爹把錢小心掖進衣服口袋裏,看了看兒子媳婦,一聲長嘆:「村裏人都說你大學畢業又娶了城裏大學生,兩口子掙着大錢,你們單位還管着規劃,哪兒哪兒修房子修馬路都你們說了算,成天有人排著隊給你們上供,誰能想到是這樣啊?」

小曼還能說什麼,志剛一個月掙多少跟他爹說過,工資單也都給他看過,農村人以為城裏人個個吃喝不缺就沒有人間愁苦,大學生一畢業坐那就有人把錢送到跟前,所謂城鄉差距不在建設而在人心。沒辦法,說再多志剛爹也是將信將疑。

志剛送他爹走,一路上父親佝僂的脊背,斑白的雙鬢,標準的農民工打扮在衣着光鮮的人群中刺得他眼疼心酸,汽車迎面駛來,志剛爹慌亂地躲閃著,打着趔趄險些摔倒,志剛扶他,他好強地推開兒子的手。

那一夜,志剛陷入瘋狂的回憶里,他記得他爹為了給他湊學費從村頭借到村尾,光信用社就跑了幾十遍,可連一半學費也沒湊到,志剛血氣上來捲起鋪蓋賭氣要走,他爹一路小跑追上來,哄著志剛回去,志剛頭一回敢朝爹發火,「沒有辦法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家你都借遍了!咱家老母豬連剛生出的小豬崽都賣了!你還想賣房子呀?那破屋咱想賣也沒人要啊!」志剛爹老淚縱橫,跪在路邊抽自己嘴巴,「怪爹沒本事兒呀!你那麼爭氣考上了大學,爹連個學費都交不上呀,總共有四年呢,你還要吃喝啊,這可難死爹了!」

山樑上的那一幕回憶依然鮮活……

第二天,志剛趕到車站,塞給他爹八千塊錢,這是他唯一能做的,而且是必須做的。

男人解決心裏不痛快的方式之一是找哥們喝酒,什麼都不說有個人陪着就行。「我爸又老了一圈兒,都變成小老頭了,臉上那皺紋……有句話怎麼說來着,都能夾住蒼蠅!」

「很正常,你都要當爹了,你爹快當爺爺啦。」

「可他才五十多!」

志剛自說自話:「我發過誓,畢業后好好報答他和我姐,可畢業三年了,我做什麼啦我?我眼睜睜看着他在同一個城市變成了個老農民工!還在為一個月千把塊的飯錢用那柄泥工刀砌呀、抹呀!你知道像他這樣的農民工要拿到一個月千把塊錢的工資,一天得砌多少磚嗎?往少說一千五百塊!我算過賬,為了供我這個大學生,他最少砌了兩百萬塊磚!兩百萬哪!」

天涯眨眨眼睛:「夠多的,紐約永遠的地標——帝國大廈總共也才用了一千萬塊磚,合著你爸一人兒蓋了五分之一的帝國大廈呀!」

「我不但沒奉養他,他給自己修個墳向我開口,都要被我打折扣……」

志剛紅着眼圈聲音哽咽,從天涯手裏搶過來紅星小二悶頭狠狠灌。

天涯寬慰他,「錢不是給了嗎?別沒完沒了地責怪自己啦!」

志剛痛苦地擺擺手,「我心裏鬥爭了很久才給他的,這八千塊錢是我熬了多少個通宵寫那些爛論文,加上這季度獎金我瞞了小曼兩千,準備填我姐那三萬塊錢彩禮的窟窿的,這下窟窿越整越大了,想聽句大實話嗎?現在我一看到我爸跟我姐,心裏就隱隱發痛,覺得對不住他們吧,又覺得心裏像壓了塊石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我都不敢往下想,房子得買,小曼再一生,什麼奶粉錢尿布錢還有教育費。」

天涯覺得志剛哪都好,就是活得太累,沒有彈性,生存壓力誰都有,可活人總也不會被尿憋死,太鑽牛角尖反而適得其反。志剛想到了重點:「你得再幫我攬點活兒,小曼媽現在是催命一樣催著買房子,無論如何得先把那三萬塊錢窟窿堵上!」

「活兒沒問題,你小子在大學城已經小有名氣,說你的活兒做得又快又好,我再替你漲漲價!你過的這叫什麼日子呀?老兄,結婚才多久呀?你可見老了!怎麼我覺得你像面鏡子,照着我也老了?」天涯唉聲嘆氣。

志剛苦悶糾結,苦於沒有快速暴發的門道;小曼偉大的淘寶事業轟轟烈烈,從來只闖禍不成事兒的小曼堅信這條勤勞致富的道路會越來越寬廣,沒想到剛一開張,買家中差評接連而至,小曼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在電話里跟文靜深惡痛絕地控訴買家,志剛勸她什麼也都是耳旁風。

晚上志剛趕着稿子到半夜,迷迷糊糊忽然聞到一股怪味,剛一起身一陣暈眩,腳步踉蹌地奔到廚房,赫然看見那隻斷了半截尾巴的老鼠在灶台上瞪着他,回頭一看煤氣管道讓這畜生咬了個洞。志剛飛快關上煤氣閥,慌忙搖醒小曼,看着卧室窗戶,還好沒關死,頓時鬆了口氣。這回差點鬧出人命,買房已是勢在必行,小曼媽就差把志剛五花大綁直接壓到售樓處看房,志剛再也找不出什麼理由拖延,只得任由小曼打電話給文靜。

文靜和天涯磨合得還算湊合,兩個個性都強的人在一起總要各自做些犧牲和讓步。上一次文靜替志剛鳴不平,一個男人頂着兩個家庭的壓力忍辱負重地生存,卻被自己哥們笑得一文不值,小曼不懂事這撥男的也跟着瞎起鬨。結果天涯說文靜借題發揮,說她嫉妒於小曼,在天涯眼裏於小曼整個就是個沒腦子愛虛榮的瓷娃娃,文靜好端端的跟她比簡直是掉價,再說找個老公當奴隸有意思嗎,志剛他倆簡直就不正常,結婚又不是慈善事業!文靜自尊心大受刺激,感情你蔣天涯跟我結婚就看我無依無靠,善心大發拯救我呢吧。蔣天涯認為文靜因為沒正式見公婆沒事跟他找不順。文靜不明白了,結了婚拜見公婆也是應該的,他蔣天涯到底腦袋裏安得哪門子價值系統,你們家還真是什麼蔣氏豪門,非得人哭着求着要個名分?文靜不是個愛耍小性子的人,不計較但心裏也結疙瘩。

接到小曼電話的時候,文靜正在跟一個法式麵包較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刀鈍切不動半片麵包,文靜嘆了口氣穿上衣服陪小曼去看房。房子的基建部分都還沒完,樓梯沒扶手都是空心的。文靜踩着七寸高跟鞋扶著小曼媽在前面,志剛背着小曼跟在後邊兒,幾個人吭哧吭哧往樓上爬。文靜囑咐:「當心腳下!別踩空了啊!上回有個同事帶客人看房,一腳踏空,骨折了,在家躺了三個月呢。」

小曼媽心疼:「這樓姐兒也不好當啊!看着個個漂漂亮亮風風光光,感情是個受罪的活兒!現在一多半是電梯公寓,這動不動就二三十層的,你一天得爬多少趟呀?」

「三四趟吧,以前生意好的時候有十來趟!」

小曼懶洋洋地趴在志剛的背上:「我的媽呀,那來回不得走六百層呀?換了我腳沒斷也得抽筋!」

「抽筋也不能歇會兒,得為客戶講解,不然這罪都白受了。其實最難受的不是爬樓,是在售樓處干坐着,沒樓爬,拿着八百塊的底薪,一個月賣不掉兩套房子,那才叫難受!」文靜忍不住倒苦水。話音剛落,腳下就崴了一下,小曼媽趕緊扶了她一把。

小曼媽更心疼,跟這姑娘比自己女兒簡直就是蜜水裏泡大的:「以後別穿這麼高的跟兒,穿球鞋腳不吃虧,啊。」

文靜笑笑:「公司規定的七寸高跟,穿套裝,還得化妝呢。」

小曼拍拍志剛:「你聽聽,每天讓你晨練那一小會兒你還叫苦連天的!」

志剛顛了顛背上的小曼,喘著氣:「你別亂動呀,還嫌我不累是不?」

文靜看小曼撒嬌又羨慕又黯然。一邊參觀清水房,文靜一邊交實底兒:「要買也別買我們公司代理的樓盤,不值。還有,記住了——開盤絕對沒好房子,好房子留着每月推幾套,廣告沒一個真的!千萬別相信效果圖,什麼得房率,綠化率,容積率大多數都與實際不符。也別相信任何獎,我們代理的這家公司買到的最大一個獎是全國人居經典獎,五萬一個呢!」

小曼驚奇:「那你們不是成天哄人?」

文靜聳聳肩,默認。

志剛溜縫:「網上說房子還有下跌空間。」

「應該還沒見底吧。」

志剛巴不得聽這句:「你聽聽,文靜可是專家!」

「我可以等,你兒子生下來被耗子咬掉小耳朵不關我事啊!」小曼識得志剛往後縮的把戲。

小曼媽說:「替我們瞧著點兒,有那性價比特別好的,知會一聲兒!」

「伯母放心,小曼買房跟我自己買房一樣,我會上心的。今晚有空嗎?」

志剛問:「啥事兒?」

「我們代理的一新樓盤開盤,老闆要求每個樓姐找一撥親戚朋友,裝成顧客去排號認籌!我已經讓天涯約了猴子他們,晚6點集合,得熬通宵哦!」

小曼媽很老練:「房托!」

小曼拍手:「好玩兒好玩兒!我也想去!」

小曼媽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你不要命啦?就知道玩兒!」

文靜笑笑:「你要想玩兒,明兒早晨過來就成。」

售樓處氣氛火暴,房價再高也有勒緊褲腰帶急着買房和有閑錢抱着觀望態度的人們,不過大多數還是文靜老闆找來的房托,天涯他們分成兩撥席地而坐打撲克。文靜帶來大包小包的吃的給他們做夜宵。

小豬啃著雞腿:「一看見房產廣告就鬧心,每平方一萬八千八百八十八,我他媽掙一年不吃不喝還不夠買個洗手間的!發發發,發的都他媽是那幫房老闆!」

猴子咬牙切齒:「還有那幫遍地炒房的無恥之徒!十套八套買那兒空着,房價越炒越高!」

志剛被說中心事,臉色沉下來,悶頭喝酒。

老鬼說出80后的心聲:「我爸媽那輩兒還享受福利房,我們一磚一瓦全得靠自己!」

旁邊一大學生插話:「不是有住房公積金嗎?」

猴子拍拍他:「你大四吧?沒踏進社會也怪不着你!所謂住房公積金,其實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少得可憐!」

天涯調侃:「志剛被丈母娘逼得要跳樓啦!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上帝欲使人瘋狂,必先使其買房!你死後,你的墓誌銘打算寫點啥?」

猴子想了想說:「我解決了住房問題!」

志剛小心地看看周圍:「小點兒聲,你們是來幫着吆喝的還是來下爛葯的呀?」

天涯嘿嘿一笑:「都是自己人,怕什麼?」

老鬼自語:「我要中了三千萬,就去買30套房子出租,輪著收房租,每天一戶!」

眾人不禁跟他一起陷入幻想:哇,那叫一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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