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些讓你痛恨無助的過去】
（1）
有這樣的機器，
讓你看到過去發生的誤會。
卻沒有這樣的工具，
能夠將錯誤修正。
這時候，痛恨著自己的你，惱怒著自己的你，
也可以讓遺憾在心底變幻成另一種美麗，
因為有我在你的身邊，
就在此刻，讓你依靠。
天空突然黑了下來，遊樂園裏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就像我的心裏，因為澈野的出現，所有的黑暗陰霾都被遠遠地驅散。
在這樣絢爛閃爍的空間里，澈野靜靜地看着我，笑容不再孤單。
「澈野……」
「嗯？」
「我好難過。」我低下頭，眼睛像突然進了沙子，酸疼酸疼。
「希雅笨蛋難過什麼？」
「有關澈野的事情，我全部都想知道，可是，我擔心時間不夠了。」
「笨蛋。」
「如果足夠了解你，那次我就不會讓你離開了；如果……」我有些自責，我和澈野之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希雅。」澈野笑了起來，截住我的話，「現在不晚啊。原澈野和葉希雅是同學，最喜歡的人是希雅，最想守護的人是希雅。澈野的家裏有爸爸……媽媽，如果可以，希望以後也可以和希雅組成一個溫暖的家。」
說着說着，他停了下來，語氣里透露著矛盾，幸福又憂傷。
這一刻，談到爸爸媽媽的原澈野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帶着一絲淡淡的疏離與落寞。
「澈野，你……在想他們嗎？」
「他們？」原澈野看我小心翼翼的樣子，明白了我話里的意思。
他是在想念爸爸媽媽嗎？
澈野的目光彷彿穿過雲層去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不，我沒有想他們。他們……也不會想我吧。」
他輕輕回過頭，笑容很淡，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澈野……」
「希雅……我想要的只有你的幸福而已。」澈野緊緊地抱住我，把心中的落寞都掩蓋住，不讓我看見。
澈野……為什麼要偽裝自己？雖然他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語氣，雖然他看起來好像什麼都無所謂，可是我知道……
他愛着他的爸爸媽媽。
因為那麼在乎，所以才會受到傷害。
因為那麼在乎，所以才會學習偽裝。
澈野大概看不到，他在談到爸爸媽媽的時候，眼裏漂浮着的濃重的憂傷。
陽光那麼明媚地照在他的身上，可是澈野……卻好像身處在陰影中一般。他抬頭看着天空，倔強的表情讓我有種錯覺，時間彷彿倒退了十年，我又看見了那個站在旋轉木馬前滿臉渴望的小男孩。
當時我以為，他只是渴望坐上旋轉木馬。
是我誤會了嗎？那只是被轉移了……他的渴望，被轉移了。
澈野，原來從那麼小開始，就已經學會掩藏心事了嗎？
不過這一次，澈野，我並沒有被你騙到呢。
只有天使快樂了，被他守護的人才會快樂。
所以澈野，你要快樂。我要你快樂！
「澈野。」我揚起大大的笑臉，「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2）
一出遊樂園，周圍就變成了霧茫茫的一片。濃濃的霧氣里，我和澈野手牽着手，慢慢地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這樣的霧氣里走了很久的關係，我已經習慣了在霧裏行走的感覺，並且連自己都覺得驚訝的是，我似乎能感知到我要去的地方的方向。
只有知道怎麼走，才能夠找到那個地方。
那個顧皓辰帶我去過的地方——時光磁場。
我不確定辰是不是有心不讓我知道去時光磁場的方法，那時候他帶着我在濃霧裏走了很久很久，可是後來我仔細回想起來，其實我們一直都在重複走着那段路。
難道辰知道我會再次回到時光磁場嗎？
澈野沒有問我要帶他去哪裏，只是靜靜地握住我的手。兩個人在霧裏走着，似乎就能走到天涯海角。
無論多長久，多長久。
都會一直那樣走下去。
在一個拐角，我拉着澈野向右轉身，濃霧開始漸漸變淡，隱約有建築物的輪廓慢慢浮現，然後逐漸變得清晰。
「時光磁場」小屋完整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澈野愣了愣，跟着我一起進入了時光磁場。
雖然來過一次，但是因為上次太過匆忙，也沒有怎麼觀察裏面的情況。而這次，我意外地發現了時光磁場里的影像，除了有個人的，還有家庭的。
我原本是想去找澈野爸爸的回憶，現在臨時改成了去看澈野家的家庭記憶。
「這是……」澈野發現時光磁場有這種功能后，愣住了。
我站在他家的家庭記憶屏幕前，幫他按下了按鈕。當屏幕上出現第一幀畫面時，我明顯地感覺到站在我身邊的澈野身體僵直了，而他牽着我的手也在無意識地用力收緊。
畫面開始播放了——
原來澈野的爸爸媽媽在大學的時候就相愛了。媽媽是一個很時尚很善良的女生，而爸爸的性格有些木訥。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媽媽會對這樣的爸爸一見鍾情，並且開始追求爸爸，沒過多久，他們就墜入了愛河。
畢業后，爸爸開始創業，並且用賺到的第一筆錢買了戒指向媽媽求婚。
爸爸媽媽開始籌劃美好的未來，他們商定等爸爸闖出事業再準備生小孩。可是，第二年媽媽意外地有了澈野。雖然孩子的出現打破了媽媽對未來的計劃，但她還是執意要把澈野生下來。
媽媽愛漂亮，喜歡穿時尚的衣服。但是為了澈野，她天天待在家裏，說是要給澈野一個最完美的胎教環境。
「我們的孩子，以後一定很聰明。」媽媽對爸爸說。
「嗯，一定像你一樣漂亮。」爸爸的耳朵貼在媽媽的肚子上。
……
在這樣幸福的環境下，媽媽生下了澈野。可是爸爸的事業越做越大，出差加班的情況越來越多，常常不能回家。
媽媽就開始了一個人過生日，一個人送澈野上學，一個人吃飯……
終於有一天，當媽媽看到爸爸衣領上的口紅印時，她徹底崩潰了……
「你怎麼能這樣？怎麼可以？」
「不要吵醒兒子，他在睡覺。」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們結婚四周年紀念日？」
「所以我專程去日本給你買來了尼雅大師設計的珍珠首飾，全世界只有這一套。」
「我不要！」
「我不想跟你吵，請你相信我，我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你……怎麼能這麼不在乎？」
「相信我，我在乎你。」
……
風波雖然過去，但是爸爸媽媽之間開始變得冷淡。媽媽從此迷上了購物，只要爸爸不在家，澈野不在身邊，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去大商場里買東西。
漸漸地，她開始忽視才幾歲大的澈野……
而爸爸幾次想要彌補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是繁忙的工作讓他無暇顧及。
……
我有些不安地偷偷回頭看了看澈野，他的視線直直地落在屏幕上，唇角抿成直線。我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其實……澈野的爸爸很喜歡澈野的媽媽吧？」我小心翼翼地開口。
澈野的眼神一緊，卻沒有說話。我猜測他也許是不想錯過任何「鏡頭」，於是也轉過頭，繼續看了下去。
（3）
畫面里的澈野已經長大了一些。
一家人終於有機會一起出去郊遊。正當澈野爸爸準備穿過馬路給澈野買奶茶的時候，一輛小車飛馳而來，在澈野爸爸轉頭看見卻來不及閃躲的時候，澈野的媽媽已經奮不顧身地沖了過去！
屏幕里的畫面忽然變成了慢動作。
澈野的媽媽臉上那種害怕失去的恐懼表情，還有不用思考就飛奔上前救助丈夫的本能行動，以及澈野的爸爸在看見車子以後下意識地回頭尋找妻子的視線……
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許他們都沒來得及發現自己仍是那麼地在乎對方吧？
車子在離他們半米遠的地方急急剎住。
澈野的媽媽也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由慌亂迅速變換為冷淡。在丈夫急切地看向她時，她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丈夫，就靜靜地轉過了身。
她沒有看見身後丈夫眼裏的失落和無奈。
他也沒有看見她轉身後猛鬆口氣的慶幸。
他們……深愛着彼此！
他們深愛着彼此，卻在誤會和冷戰的衝擊下學會了掩飾。
「澈野的媽媽……也很愛澈野的爸爸呢。」這次，我低低地說着，卻沒有回頭看澈野。
明明那麼相愛，卻又面無表情地各自疏離。他們的心……痛過很多次吧？那樣的隔閡，是世界上最近的遙遠吧？明明只要一個對的眼神一個微笑就可以化解，卻硬生生地變成了高牆，無法逾越。
而最無辜的人，卻是澈野啊……
當他漸漸長大，漸漸明白了些什麼，眼神也漸漸變得孤獨起來。因為父母之間的感情問題而不知不覺被冷落的他，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變得叛逆。
和老師頂嘴，和同學打架，考試不及格，嚇哭女同學……還是初中生的澈野，雖然已經染了金色的頭髮變得更像天使，卻做了許多讓人傷腦筋的事情。
在警告、記過的交替累積下，澈野被學校「勒令退學」了。
畫面里的澈野爸爸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出現在校長室了，但是在校長的憤怒和批評中，他還在努力維護著自己親愛的兒子……
「我們的澈野很乖的，因為他媽媽給了他最好的胎教。」
「我們的澈野很懂事。」
「我們的澈野不會隨便打人。」
……
這樣的畫面，不止出現了一次。
這些，澈野一定不知道吧？因為每次從校長室出來，澈野的爸爸在深深地看了一眼兒子背對着自己遠遠站着的身影之後，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挺直的脊背，僵硬的嘴角，看不出情緒的雙眼，在經過澈野的時候目不斜視地扔下一句「跟我回家」。
而表情冰冷站在原地不動注視着父親背影的澈野，和一邊走一邊猶豫着要不要停下腳步等兒子跟上的澈野爸爸，都沒有發現，他們之間有多麼相像。
（4）
寂靜中，我緊緊地握住了澈野的手。
我能感覺得出澈野現在多麼需要有個人在他身邊，即使什麼也不做，只是陪他站在一起。因為他並沒有那麼多勇氣面對這些，他其實很害怕……
害怕看到的都是爸爸媽媽討厭他的畫面。
「我一直以為……他們心裏沒有我。原來媽媽為我放棄了很多，而爸爸也在以他的方式愛我。」
澈野，因為很多事情都是在我們轉身後才發生，因為很多事情我們都沒有用眼睛看見用耳朵聽見，所以我們不知道。
你的爸爸和媽媽因為這樣，誤會了對方的感情。
而澈野你也是因為這樣……
誤會了爸爸媽媽對你的愛。
「澈野，你和叔叔很像，五官是，連感情也是。你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父母的愛，只好藏在心裏，渴望着被關注，卻採取了極端的方式。而叔叔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你的愛意，只能用嚴肅的面孔對待你。但在別人面前，你絕對是他最好最優秀的兒子。」
不知道是不是屏幕發生故障，畫面忽然又跳回了很久以前。
焦急的澈野爸爸守在產房外，不停地攔住護士問話。當他得知母子平安時，眼睛裏流出了感動的淚水。
他把澈野抱在懷裏不停地逗弄，還和病床上的澈野媽媽說：「老婆，要是兒子敢不聽話欺負你，我就留胡楂扎他幫你出氣。」
澈野媽媽不滿地拍他：「誰也不能欺負我兒子。」
這時，還是嬰兒的澈野彷彿聽到爸爸說要欺負他，不依不饒地大聲啼哭起來，澈野爸爸又是唱歌又是輕聲哄他，那樣子真的很可愛。
屏幕里，澈野家的記憶還在繼續上演……
澈野爸爸半夜起來，偷偷給澈野蓋被子，然後長久地注視着他沉睡的模樣。他也會偷偷看澈野的作業本和成績單……
有一天，澈野很晚才回家，剛關上門就被爸爸厲聲喝住：
「放學不回家，幹什麼去了？」
單肩背著書包的少年面對着門沒有轉身。
澈野爸爸從沙發里站起來：「我在和你說話！是誰教你這麼沒禮貌？」
澈野不回答，轉身低着頭回自己的房間。
「你給我站住！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我少操點心？你說說你現在都在做些什麼？還有沒有學生樣了？我花錢是讓你去闖禍的嗎？」
「切。」澈野冷冷地哼了一聲，繼續走。
「原澈野！」
那連名帶姓的厲喝聲似乎在提醒他，他是他兒子！
永遠是！
澈野背對着他，無聲地扯開一抹諷刺的笑：「怎麼？今天沒有公事，所以想起來管我了？親愛的爸爸。」
他在說那句「親愛的爸爸」時，語氣充滿了嘲弄。澈野的爸爸聽到了，臉上隱隱流露出哀傷。
可是澈野看不到。
為什麼明明是那麼在乎的人，卻要用互相傷害的方式繼續相處下去？
為什麼明明轉身就是幸福，卻還要繼續固執地走下去？
看着這一切，我的心感到了陣陣疼痛。
心疼澈野爸爸，心疼澈野媽媽。
心疼我的天使，澈野。
（5）
「為什麼你們從來都不嘗試一下溝通呢？為什麼你們要掩藏自己的憂傷不讓對方看見呢？」我輕聲說。
現在以旁觀者的身份看過去，那時候的自己是多麼愚蠢啊！
錯過了太多太多的幸福，要怎樣才能彌補？
澈野現在看着這些的時候，和當時經歷的時候，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吧？
每次看到叔叔為澈野付出的畫面，我都能感覺到澈野握着我的手的力道在變大，手指間細微的顫抖泄露了他的在乎、他的感動……
屏幕里的畫面繼續推進，就像時間，無法阻止，無法改變……
澈野的爸爸媽媽又吵架了，比以往更厲害。
「為什麼？我都快要瘋掉了。我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嫁給你！」澈野的媽媽摔碎了花瓶，哭着說。
她終於被無止境的寂寞打敗了，她終於決定不再屈服於他們的現狀，她不想掙扎了，不想……
「知道嗎？我每天都會做我們一家人的飯，希望你能回家吃。我每天都等你回家，希望能夠幫你開門。可是你呢？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在家的時間越來越短！你已經不需要我了不是嗎？你需要的永遠是你的事業。我給了你那麼多機會，為了澈野，我甚至想就這樣過下去……可是我現在不想給你機會了。」澈野媽媽一字一句地說着，把心裏的苦都說了出來。
不再等待一個人……
應該就不會寂寞了，就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不會孤單得快要瘋掉。
而澈野的爸爸始終沉默著。他害怕說話，害怕出聲會讓她更加憤怒，害怕她討厭他。
澈野媽媽終於平靜下來，時間的靜默讓這一刻顯得異常危險和詭異。
片刻后，澈野媽媽說：「我們離婚吧。」
離婚吧。
離婚吧。
這句話在澈野爸爸的耳邊反覆響起，儘管澈野媽媽只說了一次。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快得讓人以為剛剛看到的只是錯覺。
她還是說了這句話，還是……
決定離開。
放學回家的澈野推開門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情景，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有一絲慌亂的時候，有道聲音傳來。
「如果分開能讓你獲得幸福，那麼我尊重你的決定。」
這句話沒有一點餘地地粉碎了澈野眼裏殘存的一絲希望，然後他獃獃地，像走錯教室一樣轉身離開。
而那句話說出來的同時，誰都沒有看見澈野媽媽眼裏的……絕望。
那算不算……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所有希望的破滅？
站在不同的角度，似乎沒有人做錯，可是悲傷的事情就是發生了。
當晚，澈野的媽媽交代明天會來整理行李后就離開了。澈野的爸爸一個人點着煙坐在客廳里陷入沉思。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連被煙蒂燙到了都沒發覺。
這一次，他花了整個晚上的時間去等待澈野媽媽。
可是，他沒有等到。
那晚的夜空裏沒有星星，路燈一盞一盞地亮着，那是夜歸人的指明燈，可是，它照不亮一個殘缺的家，照不暖一顆受傷的心。
單肩背著書包的少年背靠着燈柱仰頭望向夜空，面無表情。那是澈野。
他的眼裏，是我剛認識他時，在他眼裏見過很多次的情緒——孤獨。
澈野他，一直都很孤獨。
（6）
「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們想做就做，從來不考慮我。為什麼他們永遠把這個家看成是兩個人的，而不是三個人的？」
澈野的聲音那麼輕那麼輕，就像浮雲，一點一點飄遠。
「澈野。」我看着屏幕輕輕開口，「你應該說出來的。」
是的，他不應該沉默地走開，他應該對爸爸媽媽說出來。
因為這一切都是先有愛，才有了傷害，所以一定有挽救的方法。即使澈野的爸爸放棄了，澈野也不應該沉默地走開。
不管結果會怎樣，他的爸爸媽媽一定會重新審視他的存在。
這時，畫面里天快亮了。客廳里的澈野爸爸忽然丟掉了手裏的煙蒂，衝進書房擰開了枱燈。
他找來一張信紙，沉思片刻后，筆尖在紙上緩緩地滑行起來。每一橫每一豎，都是那麼小心翼翼。偶爾，我們能從畫面上辨認出一些字跡。
「親愛的，對不起。」
「一直以為，我是為了家庭而存在的。現在我知道了，我是為了你們而存在的。」
……
最後，畫面牢牢定格在信的最後一句話上——
「親愛的，不離婚，好嗎？」
……
看到這裏，澈野吃驚地看了看我，似乎不敢相信他的爸爸曾經寫過這樣的挽留信。
這樣的話，一切誤會都應該被解開了啊！
為什麼他們還是離婚了呢？
我的心隨着澈野的緊張開始有了一絲擔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畫面還在繼續……
澈野的爸爸寫完信折好后，在書桌上仔細地尋找著信封，可是他找遍了整間書房都沒有找到一個空信封。
後來，他來到澈野的房間，拉開了澈野書桌左邊的抽屜，裏面赫然躺着許多粉色的信封！他翻翻找找，最後抽出一個沒有寫字的信封，小心地拆掉，裝好信件，然後封口。
他好像又開始苦惱了，信件應該放在哪裏才能夠讓自己的妻子一眼就看見？他先走到澈野媽媽最近睡的客房，又到自己和澈野的房間里轉了一圈，還是沒有找到可以放置這封信的地方。
最後，他停在了客廳的茶几前面，考慮再三后，下定決心般深吸了一口氣，把信放在了茶几上。
黑暗中，那個信封因為貼著一些熒光星星的貼紙而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那是澈野爸爸最後的心意與希望了吧。
(7）
第二天早上，澈野爸爸出門后不久，澈野媽媽回到了家裏。在確定澈野爸爸不在家后，她的眼睛裏有着深深的失落。
她開始快速地收拾東西，很快就裝滿了一隻很大的皮箱。當她拖着行李箱推開澈野的房門時，意外地看到澈野還在裏面睡覺。
「澈野？」她放下行李箱，走上前去推他，「澈野，醒醒。怎麼這麼晚了還在睡？今天不上課嗎？還是身體不舒服？」
澈野被吵醒，很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有些暴躁地說：「要走就快點，別在這裏假惺惺。」
「澈野，媽媽……」
「離婚以後就不是了。」澈野冷冷地說，「知道嗎？我討厭你，討厭離開爸爸和我的你！」說完，他用力扯過被子蒙住了臉。
那一瞬間，澈野媽媽的眼淚決堤而出，她急忙抹去，轉身走出了澈野的房間。在經過客廳走向門口的時候，她看見了茶几上的信封，遲疑了一下，放下皮箱拿起信封看了看。粉色，很年輕的顏色。她不由得望向澈野的房間，想了想，拿着信封再度走進了兒子的房間。
她為什麼不直接拆開信來看呢？我想不明白……難道……
她只是想找個借口和澈野說說話？
「澈野。」
澈野還是蒙在被子裏動也不動。
「澈野。」她推了推澈野的身子，微笑着問，「這個粉色信封里裝着的，是暗戀你的女孩子寫給你的信嗎？呵呵，我們澈野在女孩子中人氣很高吧？」
「……」澈野還是不理她。
澈野媽媽有些受傷卻又無奈，但她還是繼續揚起笑容說：「如果不是，那媽媽可以拆開看一下對不對？」
這時，我感覺到澈野握着我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疑惑地抬頭，只見澈野的臉瞬間變得蒼白，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受了什麼刺激。
「澈野？」
就在澈野的媽媽快要拆開那封信的時候，澈野突然跳起來一把搶過信，然後用力撕了個粉碎，暴躁地大吼：「你有什麼資格看我的東西？丟棄兒子的人有什麼資格？你給我走！我不要再見到你！」
吼完，他又鑽回了被子裏。
澈野的媽媽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用平穩的聲音說了聲：「澈野，再見。」
她走出了兒子的房間，在合上房門的剎那，用輕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澈野，媽媽愛你和爸爸。」然後轉身，拖着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
澈野的爸爸下班回來以後，發現信件和妻子的行李都不見了，在客廳里呆坐了一夜。
一夜之間，世界變成了死氣沉沉的灰色。
之後，澈野的爸爸和媽媽簽字離婚，甚至連聲「再見」都沒有留給彼此。
而澈野被法院判給了爸爸。
（8）
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
看完這一切，我擔心地看着澈野，他現在一定很難過。
「我做了什麼？」澈野瞪着屏幕一步一步地後退，無法接受事實般地搖著頭，「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啊？！我竟然……我竟然……親手……」
竟然親手……
結束了爸爸和媽媽的愛情！更結束了他們的婚姻！
無法原諒媽媽的離開，無法理解爸爸的冷漠，無法找到自己的存在……到頭來卻發現，把一切弄得不可收拾的人是自己。這該是怎樣的打擊？
「澈野……」我呼喚他，試着向他靠近。
也許靠近他，就可以給他一點安慰，一點力量。
可是澈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慌張地逃開了。
澈野……
我念着他的名字，好心疼好心疼。
「他們不想離婚的，他們本來不會離婚的。是我！是我！是我撕了爸爸寫給媽媽的挽留信，是我啊……」他抱着腦袋蹲下身子，痛苦地低喃。
「澈野，這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我站在他身前，看着我的天使不停地自責，卻不知道該如何給予他安慰。
「不！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澈野！」我蹲下去伸手環住他，希望這樣的擁抱能夠安慰他，讓他不再責怪自己。
我輕聲說：「澈野，這是上帝的安排，它是不能改變的。」
澈野，請你不要難過，沒有人希望那樣的事情發生。
但是看着痛哭的你，我除了安靜地陪伴，什麼也做不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澈野才重新開口：「希雅笨蛋，你可以不看着我嗎？」
「……好。」
我站起來，轉身背對着他，視線沒有焦點地落在屏幕上，那裏面的故事還在繼續。
畫面里，澈野的爸爸和媽媽離婚以後，落落寡合的少年依然不斷地滋事。他眼神冷漠，卻沒有人能夠看穿那冷漠下的孤獨。
一次一次的叛逆，只是希望得到爸爸媽媽的關注。可是，一個家變成了兩個家，他仍然無處可去。
……
眼淚再一次淹沒了我的臉頰，原來那些燦爛的笑容背後隱藏了這麼多秘密，這麼多憂傷……
澈野，我想跟你說，從今以後你不會再孤單，因為你有我。
我愛你，我在乎你，我關心你。
我希望你能快樂。
遇見你的時候是這麼想的，喜歡你的時候是這麼想的，現在，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澈野，請你一定要快樂地生活着。
畫面里，澈野媽媽的身影仍然不斷地出現。在澈野讓爸爸頭痛的那些日子裏，澈野媽媽常常悄悄地來看他，可是因為澈野轉學的次數太多，最終令澈野媽媽失去了偷看的機會。
……
究竟是多深多重的愛，才會讓一位媽媽甘心卑微成這樣？澈野，你能告訴我嗎？
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記憶片段。某一天，有一位阿姨似乎在趕時間，匆忙間撞倒了我。她看了我一眼后很快就走掉了，甚至連道歉的話都沒有說。
「這麼快，很容易出事的……」當時我還曾經為她擔心。
現在想起來，那個人原來就是澈野的媽媽。
那時候，澈野剛剛轉到了我們學校，他媽媽一定是從哪裏得知了，才特意趕來看他的吧。
而且一定不止一次吧，一定。
「澈野，你的爸爸媽媽真的很愛你！」我肯定地說。
一定很愛……
所以才放不下。
（9）
從時光磁場出來以後，澈野很沉默。我想也許是因為突然間知道了太多事，所以他需要時間去理清自己紛亂的情緒。
我們牽着手向前走着，不知不覺，白天又變成了黑夜。
我已經習慣了這種變化。這個地方的晝夜交替並不像現實中的白天黑夜那樣正常地轉換，完全是毫無章法的。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很恨他們。」澈野牽着我的手走在濃霧裏，終於開口對我訴說，「我恨他們忽略我，不關心我。所以我用打架、逃課、考試故意不及格……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可是從始至終我都是一個人。媽媽是不是已經忘記了我，爸爸是不是已經不在乎我是他最親的人，我有時會這樣問自己，甚至很想問他們。但最後，還是因為膽怯而不了了之。我始終……還是缺乏面對糟糕事實的勇氣呢。」
「就像你知道自己身患絕症之後，選擇了逃避我。因為愛得太深，所以更加害怕聽到拒絕的答案？」我第一次說到他那次的離開。
他轉過頭來看我，很輕很輕地說：「嗯！」
「你知道嗎？當我從你的交換日記中得知一切，那時候我多麼想叫你『笨蛋』。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失去……才會失去我？你倔強地不開口，反而用笨得離譜的方式使自己離幸福越來越遠……你這樣做只會讓我加倍地後悔，後悔我為什麼就不能對你有信心，那樣你就不會離開了……」我哽咽著，喉嚨堵得難受。
澈野，你知道嗎？
你遠離我的那些日子，我很難過。
「現在，知道這一切會不會太晚了？」他低着頭，無奈地說。
「……」
「這一切會不會太遲？」
「不。」我晃着他的手努力地微笑，「永遠都不會太遲。你的心意他們始終會感覺到，只要相互愛着，就會知道！」
「可是，我卻已經不能站在他們面前對他們說『謝謝』，謝謝他們讓我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和他們相遇，和你相遇。」澈野的目光變得異常溫柔，可是臉上依然籠罩着失落。
「那就說啊！對着天空把你的感謝說出來！」我鼓勵他。
「就這樣說嗎？」他疑惑地問。
「嗯，叫得大聲一點就好了。」我沖着澈野用力眨眨眼睛，「他們一定會聽到的。」
「好。」澈野看着我笑了。
然後，他雙手握成喇叭狀，對着前方那一片深邃的夜空大聲呼喊：「媽媽，我愛你！爸爸，我想你——」
我看着澈野臉上的微笑，將視線拉伸到遠方的天空。
整片天空似乎都變得明朗起來，它一定也聽到了這幸福的、釋然的呼喊吧。
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衝動，我也學着澈野的樣子，把雙手放在嘴邊成喇叭狀，對着夜空大聲呼喊：「爸爸，我想你！希雅想你——」
深愛着澈野的澈野的爸爸媽媽會聽到吧？
還有深愛着我的爸爸也會聽到吧？
他們一定會聽到的。我堅信！
可是為什麼，澈野微笑着的臉上卻流下了眼淚？漫天的星光映進他的眼睛裏，晶亮閃爍。那是遺憾嗎？遺憾彼此只能隔着遙遠的時空，聽着想念的回聲？
（10）
我默默垂頭，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掌心，在心裏偷偷地念出了剛才沒有喊完的句子——「媽媽，希雅想你……想見到你……」
這一刻，真的很想念媽媽。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生病去世的媽媽，連一張和我的合影都沒有的媽媽。我記不得她的模樣，即使面對着她的照片也覺得陌生。
可是當我看到澈野媽媽對澈野的那份溫暖的愛意時，心中的渴望突然像藤蔓一樣瘋狂地生長起來。
我的媽媽，她愛我嗎？她有多愛我呢？如果她沒有生病去世，她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愛我呢？
從小我的世界裏就只有爸爸，爸爸的愛就是我全部的親情。每次看到同學吃着媽媽做的便當，穿着媽媽織的毛衣，打着媽媽送的雨傘，我就感覺我的世界裏少了點什麼……
可是我從來不敢和爸爸說，因為我怕他難過。
小時候我哭着向爸爸要媽媽的時候，他總是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裏，輕輕地拍着我，抱歉地說：「希雅乖，不哭不哭。是爸爸不好，是爸爸沒有照顧好媽媽，她才會生病。是爸爸不好……」
每次爸爸哄完我，他自己就會整晚失眠。而當我明白，那是爸爸在傷心的時候，我就開始學會不再問與媽媽有關的事情了。
「希雅有爸爸就好了。」
「有爸爸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爸爸會代替媽媽，加倍地愛我啊。」
……
每次爸爸問起，我都這麼回答。可是這樣說着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一點點難受。我也希望有媽媽可以陪爸爸吵架，有媽媽幫我梳漂亮的公主辮。那些爸爸不能理解的事情，我可以和媽媽說……
我總是想，如果有一天能和爸爸媽媽一起牽着手去遊樂園玩，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
我也想過有媽媽的生活啊……
我真的不想，在想到媽媽的時候，怎麼都回憶不起她的樣子啊……
「希雅笨蛋，你怎麼哭了？」覺察到我的異樣，澈野轉過身問我。
「澈野，我真的好羨慕……」我轉身擁住他，因為傷感而變得語無倫次，「好羨慕你……媽媽……我想我媽媽……」
這樣混亂的表達，澈野卻聽懂了。他輕輕地把我拉進他的懷裏，柔聲說：
「希雅笨蛋，你媽媽把我帶到你身邊了啊！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澈野扶住我的肩，對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着澈野明亮的眼眸，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