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17節

他開始向我介紹眼前這一片景緻,我的視線隨着他的手指頭游移著,每指一項,我就點一次頭,應一次嗯。現在的情景,像極了那天在台中的"雲深不知處",阿聰向我介紹太平的每一個部份,一樣迷人的風景,一樣的我,卻跟着不一樣的男人,也漫着不一樣的氣氛,我告訴自己,我該快樂點,就算是逼自己也可以,畢竟我跟阿明學長還要繼續相處下去,即使今天是抱定要讓他死心的決心而來的,但我也必須讓我跟他之間留下一些往後相處的退路,兩個人高興的往後退一步,時間就會慢慢沖淡今天所有的尷尬。

「你常來?」我問,今晚第一次笑着面對他,好緊繃的一張笑臉。

「嗯!我每個禮拜都會來個一兩次,有時候跟同學,有時候朋友,但大部份都只有啤酒陪我。」

他看着我,笑着回答,似乎不敢相信我對他會有所回應,「為什麼是啤酒?」

「因為心情不好啊!」他看向夜景,伸了個腰,「為什麼心情不好?」

「因為煩啊!」

「為什麼煩?」

「因為有人不知道我很喜歡她,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讓她知道啊!」

他伸完懶腰,轉身面對我,盯着我的眼睛。

我剛剛才建立的輕鬆氣氛瞬間瓦解,他這麼一盯,我的眼光這麼一縮,氣氛再一次回到剛才的尷尬,難道他不知道,在這樣的的情況下,要維持輕鬆,是很不容易的嗎?

「呃……我想……她知道了……吧!」我把身體別向另一邊,不想看到他,「那她喜歡我嗎?」

我這才知道我的心跳頻率有多容易被一句話改變,也知道這樣的改變一點都不甜,反而充斥着滿滿的不知所措和不安,腦子裏思索著如何改變話題,同時也思索著該怎麼拒絕這樣的不安,以及這樣的一個人。

他沒有再說話,也沒有移動他的位置,但我感覺得到,他在我身後看着我,每一道呼吸都那麼的平順,那麼的冷靜,似乎早在數載前就已經開始做出這樣的準備,就算是被拒絕,也不會讓他冷靜得嚇人的呼吸頻率有一絲一毫的紊亂。

他離我好近,好近,我的髮際,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每一次的鼻息,我越來越不安,因為甚至是阿聰,這輩子沒有一個男孩子離我這麼近過,似乎再過數秒,我的身體,就會陷入身後那個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胸懷裏。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往前邁出一步,試圖離開他讓我害怕的鼻息,並且在心底打出一行字,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今晚,我一定要讓他知道。

「我在等你的答案……馨慧……」

約莫數分鐘后,他打破了我跟他之間接近死寂的寧靜。

「……」

「我在等你的答案……馨慧……」

「我……」

「我在等你的答案……馨慧……」

我撒了個謊,好大的一個謊……

「她……並不喜歡你,而且……她已經訂婚了……」

如果說謊可以比喻成是在做一份水果拼盤,那麼我做的這一份一定是初學者級的,用的盤子是完全沒有漂亮花邊的白色塑膠盤,上面裝盛的水果是幾乎大多數的人都討厭的榴槤,沒有任何花招的排列手法。

我不知道他信不信,只記得當我說完后,他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大約過了五分鐘,他離開我身後,再看到他的時候,他手上多了兩瓶啤酒,嘴裏還叼了根煙。

他走到他的機車上坐了下來,開了第一罐啤酒,在10秒鐘之內把它喝光,再開第二罐,然後又點了一根煙,在煙霧中,他又咕嚕咕嚕的喝完第二瓶啤酒。

「我……你……」

我試着說一些話,但好笑的是,當我每組合一句話出來,它就會因為卡在喉頭太緊而又分解開來,鼻間漫着他的啤酒味,煙味,心裏卻也散出因為說謊而造成的欠疚感。

「你……是騙我的吧!?」

他終於在一陣捏扁啤酒罐的聲音中說出第一句話,這句話伴着霹啪的啤酒罐聲,聽起來很恐怖……

「我……我沒有騙你……」

「是嗎?那你……為什麼在發抖?」

我在發抖?不!我確定,我沒有發抖,雖然那種不安的感覺很深很深,但我確定我沒有發抖。

「我沒有發抖……」

「你有……」

「我沒有……」

「有……」

「沒有……」

這樣的對話持續了一下子,他突然間跑到我面前,抽了一口煙,吐了一口煙,然後將煙蒂踩熄,「看着我……」

我茫然了一下子,不!應該說是嚇了一跳,在一陣恍惚中被他抓住我手臂的手給嚇了一跳,我看了他一眼,那種認真的程序是連阿聰也比不上的。

「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說一次,你——訂——婚——了!」

每說一字,他的手就用力一次,雖然不痛,但我心裏的害怕是很難形容的,並不是害怕再說一次的話我會怎麼樣?而是我那一刻心裏的虧欠感已經讓我沒辦法再說出第二次謊了。

「這樣的拒絕方法很高竿,幾乎讓我啞口無言。」

我……

「再說一次,我就相信你不是騙我的!」

任憑我剛剛是怎麼樣堅定自己要拒絕他的那顆心,在他這樣的眼神下,我怎麼說得出口,那種連騙自己也騙不過的話。

「你不說話,那我就認定你是騙我的!」

他放開了我的手,往後退一步,但盯着我的那一雙眼睛一點也沒有放開一點。

第18節

「但……不管你是不是騙我的,我都希望,你能認真的把今晚的我記住,不管今後在你身邊牽住你手的人是誰?也不管今後你會不會對我有稍微的那麼一點動心,我都希望,你能把今晚的我記住。」

我肯定,我已經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了。

「我確定,現在,就是這一刻,這一秒,是我愛上你的時候,或許明天一大早起床,我會慢慢的把已經給到你身上的感情收回來,也或許我會比現在,這一刻,這一秒更愛你,但那都只是或許,我希望你記得的是這一刻,這一秒的我,把一顆第一次對女孩子坦承赤裸的心完全掏出來給你,不管你收是不收,也不管你剛才說的是騙或不是,都希望你看清楚,這顆跳動着的心的紅色,是因為你而跳動,是因為你而紅……」

我肯定,我已經說不出任何……

「我會試着等待的,因為現在除了等待,也似乎沒有別的方法了。」

我肯定,我已經……

「我們回學校去吧!據我所知,你明天還要考試,對吧!?」

他笑着,感覺不到一絲勉強的笑着。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在經過這樣的拒絕之後,但目前為止,在我看來,他似乎一點傷都沒有,像是一頭被槍聲驚嚇過後的麋鹿,在逃跑了數百公尺后,停下來回頭看看它剛剛受到驚嚇的地方。

但我想,他是受傷了,而且血早就已經滴在枯黃的草原上,而我是一個笨透了的獵人,看不到他的傷……

是啊!我明天還有試要考,我還有書要念,但我相信,明天的考試,我會再一次承受自己拿到低分的難過,因為我已經記住了,他今晚的樣子。

風因為車速而變化著,在我再一次跨上他的機車后,我的心裏,開始不由自主的對着我身前的這個人,說着對不起,一句,一句的對不起。

或許,我是應該高興的,因為這世上,同一個時間內,有兩個人的心因為我而跳動着,因為我而艷紅著,但愛情的世界裏一旦有了三顆同時跳動的心,就註定會有一顆枯萎,幻白,死亡,對於這樣的公平,我只能說它是極端殘忍的公平,畢竟人只能屬一個人,天秤只有兩端,擠不下第三顆心。

我謝謝他,這個他不是阿聰,是阿明,但我謝謝他什麼?

我謝謝他的成熟,謝謝他懂得為我跟他之間將來的相處留了一段後路,謝謝他對我付出的那些幾乎看得見的感情,謝謝他無奈的選擇等待這條路。

也謝謝他給我的禮物。

在我回到宿舍之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送的東西搬到房間里,那東西大到幾乎快跟我一般高。

那是一幅畫,一幅電腦噴畫,上面噴了一張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拍的照片,背景是一片蔚藍的天,晰白的雲,而畫中的我,望着這一片天,笑得燦爛。

畫的右下角,提了一些字……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這片天空是我給你的。

By孝明99/10/26」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這片天空是我給你的。喔……喔……喔……﹞「喂!喂!喂!淑卿,距離下一次春天至少還有五個月……」

看着淑卿在那幅畫前面搖擺着身體,像是在跳着莎翁情史式的舞蹈,嘴裏還不時發出一些噁心的聲音,我忍不住提醒她,春天還沒到。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這片天空是送給我的。喔……喔……喔……﹞「喂……」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這幅畫是送給我的。喔……喔……喔……﹞「喂……」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這幅畫可以塞進你嘴巴里!」

我真不明白,這畫是送給我的,為什麼她比我還要高興?

﹝喂!喂!喂!馨慧,你說,要掛在哪一面牆上比較好啊?﹞淑卿開始用手在牆上比劃着,嘴裏還不閑着,﹝掛這邊……嗯……太陽會把畫紙給照軟了,掛這邊……嗯.!不行!不顯眼,那……

掛這邊好了……嗯……也不行!我起床會撞到,那……﹞「掛你家好不好?」我很受不了的說,﹝好啊!但你要把畫拿回去給珍珠男,叫他換噴我的照片。﹞「好啊!那我也順便叫他一起愛你好了,ok?」

淑卿看了一下我,轉身回到自己的床邊坐了下來,看着我說,﹝你真的一點都不感動啊?﹞感動?這……

﹝你不感動,至少也應該高興啊!這是很多女孩子想都想不到的禮物耶!﹞是啊!確實!因為我自己連想都沒想到……

﹝即使你不想感動,也不很高興,至少也要有點感謝吧!﹞「淑卿,相信我,我真的很謝謝他。真的……」

我看着淑卿,很確定卻也很無力的跟她說,﹝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喜歡?天啊!又是這個敏感的字眼,曾經這兩個字在我跟阿聰之間來來回回撲朔迷離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在之前塵埃落定,好不容易阿聰說出他喜歡我,好不容易我也確定自己喜歡阿聰,現在這兩個字卻又再一次讓我徬徨,讓我心煩,讓我無助,甚至還出現了讓我選擇的路。

雖然我很肯定的告訴自己,我跟珍珠男之間,只有不可能,也永遠都不會有可能的因子存在,但是每當淑卿告訴我:「你的無助,他看得到嗎?你難過的時候,他在哪裏?」

我對自己與阿聰之間的信心確實因為這兩個現實的問句而有那麼一點點動搖,而且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從壽山回到學校宿舍之後,每當我想起阿聰時,都會有第二個人影出現,那個影子不是別人,就是珍珠男。

這表示什麼?我對珍珠男也有所思念?

我想那不叫思念,因為我深深的了解什麼是思念的味道,而那個影子給我的感覺,卻一點都沒有思念的味道,反而是另一種,另一種,另一種……

比較。

對。就是比較,他跟阿聰之間已經開始給了我比較的空間。

這麼說來,對阿聰是很不公平的,阿聰並不是故意要跟我保持200公里的距離,而珍珠男也並不是生來就得到近水樓台的權利,只是因為現實的原因,珍珠男在我身邊,而我心裏卻喜歡著200公裏外的那個人。

所以說,我確定,非常確定,我喜歡的人是阿聰,而珍珠男是我在這個無端衍生出來的比較空間里所付予我的……

寄託。

所以,我再一次確定卻也無力的回答淑卿:「對。我不喜歡他,一點都不喜歡他。」

﹝那我覺得,你還是打個電話跟他說聲謝謝比較好。﹞「可是……我不想……也不是不想……是不知道怎麼謝比較好?」

﹝哎唷!就謝謝兩個字你都說不出來?﹞「不是啦……是……」

﹝不然你就當做是謝謝他沒有用珍珠奶茶當畫的背景不就得了?!﹞「我……」

﹝哎唷!別婆婆媽媽的啦!快打,快打。﹞淑卿推着我走到電話邊,指著電話催着我快打電話給珍珠男……

這時候,有電話進來了。

第19節

淑卿看了我一下,就轉身走回自己的床上,看着她的表情,我知道她在告訴我,要我自己把這通電話接起來。

我很害怕,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跟珍珠男道謝,但或許應該這麼說,我不知道該怎麼給自己一個理由收下這一份淑卿嘴裏所說的每個女孩想都想不到的禮物。

「喂……」

「喂!小慧,是我,阿聰!」

當我聽到電話那頭是我日思夜想的聲音時,我的身體不自覺的震動了一下,隨即掉下的是,我滿複無助的眼淚。

「小慧?咦……?你怎麼啦?你在哭嗎?」

「阿聰……」

「小慧,你怎麼了?別哭啊!你別嚇我啊!」

電話的那一端,傳來的是心急如焚的情緒,我也終於感覺到,我跟他的心,是緊緊的連在一起。

「我好想你……好想你……」

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什麼叫傻裏傻氣?

是的。我又到了台中,趕着夜裏的星梭,搭上一班統聯客運,當車子在下台中交流道時,手錶上的時間告訴我,是凌晨的3點27分。

照理說,每當我一坐上長程車,上車第一件事情一定是睡覺,因為我受不了這樣的無聊。

但……儘管我有多累,從高雄到台中這一段車程,我沒有闔過眼。

高速公路上的車子說真的不多,車上的乘客也不多,車裏的昏暗,窗外的寥光,應極了我的心情,我的心情並不是低落,只是又濃又密的思念壓在心裏,即使想笑,也只能輕輕的揚起嘴角,想想數日不見的他的笑,想想他曾經讓我討厭極了的臉,想想他曾製造給我的感動,還有我跟他現在緊緊相繫的心絲。

窗上映着我的臉,這樣的笑看起來多了幾分戀愛中甜蜜的愁。

有點熟悉又不太熟悉的台中車站前,半夜裏的氣氛冷清而且瀰漫着昏街的味道,不必注意車子就能過馬路,雖然方便得很,但我心裏滿滿對他的思念,卻讓我心生些許的抱怨,因為我跟他,還沒有手牽手一起過馬路的經驗。

同樣站在第一次到台中等他時的地下道旁邊,放下我的行李,把疲憊的身軀靠在地下到的入口旁。

我沒辦法瞞着他,所以在電話里,我把我跟珍珠男一起出去吃晚餐的事告訴他,包括壽山上的對話,以及那幅畫,也把我滿腹的委屈告訴他,像倒垃圾一樣,無情的往他耳朵里塞。

我想,是我那兩句"我好想你"嚇着他了吧!?

但我又想,或許這是女人的利器之一,眼淚與惹憐的言語,會讓一個男人軟了心。

在他對我所認知的領域裏,打包票他絕對想都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因為我曾經對他那麼的……酸辣。

所以,他馬上答應,要陪我去玩一玩,要我到台中找他,然後他再跟我一起回台北,只要等他今天早上學校的課上完。

其實,他要上課,我何嘗不是呢?

但是淑卿告訴我,寧願把課翹掉,也要好好把握這一次跟他單獨相處的機會,畢竟我跟他,實在有點遙遠。

我想想也是對的,雖然自己正沉醉在愛情里,但卻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愛情觸感,只是用心體會他對我的愛,在聚少離多的我們來說,畢竟是不夠的。

說真的,我並沒有去預想到他聽完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他在聽完我的話之後,說了一句我再怎麼預想也想不到的話。

「我唱一首歌給你聽。」

是的。他在聽完我的話之後,說了這一句連神都猜不著的話。

那首歌,我怎麼忘也忘不掉。

5分鐘,這一次,我只等了5分鐘,他就出現在我面前。

他把車停在我面前,脫掉安全帽,轉頭看着我,沒有下車。

我站在人情道上,提起行李,兩眼看着他,沒有說話。

「傻孩子……」

他伸出手,在我臉上輕撫著,在我發上觸撥著,手裏傳來的溫度,恰好是能引出眼淚的溫度。

一兩台計程車呼嘯而過,遠處偶爾也會傳來一些喇叭聲,行人路旁的路燈探著昏黃,微風把掉在路上的葉子移走,多了些聲音陪伴我跟他被路燈拉長的影子。

不知不覺得,居然下起雨來。

半夜3點52分,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掉下眼淚,隨着一陣機車倒下的聲音,我的身體,掉進一個滿是疼惜味道的胸膛里。

「機車倒了……」我說,顫抖著……

「不管它!」他說,緊摟着……

「下雨了……」

「不管它!」

他的手緊緊的環着我,我聽着他的心跳,聽着他的聲聲喘息。

我跟他第一次有這麼親蜜的接觸,不!應該說,這輩子,我第一次跟一個男孩子有這麼親蜜的接觸。

我慢慢墊起我的雙腳,舉起我原本雙垂的手,環在他的肩頸上,緊緊的,緊緊的……

如果可以,我這輩子都不想放開……

「我討厭你……很討厭……」

「對不起啦!我不是說要唱首歌向你賠罪嗎?」

「不要!我不要聽!」

「我要唱啰……」

「不要!不聽!不聽!不聽!」

在雨中,兩個人,傻裏傻氣的相擁著。

傻裏傻氣的。傻裏傻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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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結婚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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