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第33章

葉玄見她臉上浮現出久違的悲戚落寞,聽她以極慢的語速說着「我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想有一個完整的家」,心臟瞬間蜷緊了。

相似的情形只有近四年前曾出現過一次。身為校文藝晚會男主持的葉玄按規定早早到達後台休息室,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女生惡狠狠的吵嚷聲,男生猶豫是進門勸和還是暫時離開,耳朵里隱約漏進一句:「……你這種窮鬼雜種!不配跟我上一個學校!」正想着現在的小姑娘怎麼這麼厲害,裏面就衝出了曾曄。

門「砰」的一聲摔在男生面前,但因為用力過猛,又迅速彈開去。於是葉玄看見了裏面手足無措、滿臉寫着悲戚落寞的秋和。

女生看見葉玄之後,原有的表情中又添進一點尷尬。她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我只是問她幹嗎非要跟我過不去。」

男生笑出聲,找沙發坐下:「對啊,我也想知道,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非要跟你過不去?」言下之意其實是諷刺曾曄自不量力,非要處處跟秋和一爭高下。

可秋和卻把男生這話當成了疑問句,苦笑着說:「其實曾曄是我親妹妹,和我同一個父親。我爸媽從大學時代就是戀人,我爸工作後為了前途坦蕩,和我媽離婚,另娶了高官的女兒。曾曄是在完整的家庭中長大的,從小衣食無憂任性驕縱,我實在對她這麼處處與我作對百思不得其解。」

「有你這麼個漂亮聰明的姐姐,我也會嫉妒得發狂。」男生倚在沙發里,頭枕着手臂看着她,只說了這麼一句。

當時脫口而出的寬慰,如今卻怎麼也無法啟齒。再也無法讓秋和相信她是更幸福的,因為這幸福正攥在自己手上,但自己給不了她。

[九]

陸教授關了辦公桌上的枱燈才看見門口站着秋和,微微一愣,笑着搖頭說:「我就知道你沒那麼輕易放棄,別軟磨硬泡啦,不可能告訴你的。」

女生沮喪又緊張,全然失去往日神采:「我來不是為了烏咪的事,我是來尋求您幫助的。雖然沒有提前預約,但我想來碰碰運氣,樓下您的助理說今天最後一個病人剛走……希望不會打擾您休息……您能……給我開一些安眠藥或者抗抑鬱或者抗焦慮的葯嗎?」

老師立即轉變了態度,關切地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來診療室談。」

穿過走廊,擰亮了診療室的燈,兩人在皮椅前面對面坐下。「我想要一些葯。最近我每天晚上都要輾轉反側兩三個小時才能勉強入睡,但還是睡得很淺,就連宿舍附近工地上的探照燈光掃過我的臉都能使我驚醒。做噩夢的癥狀也複發了,小時候我曾經有這毛病。而且我沒有安全感,有時恨不得躲進衣櫥里去睡,怕光,怕水,怕死,怕花香。我肯定是得了焦慮症,我得吃點葯。」

陸教授搖著頭:「你不要隨便給自己開處方,我也不主張用藥物來控制。我必須知道病根,而不是只把癥狀壓下去。你最近是不是遇上極度悲傷、失望的事情?」

秋和沉默下來,似乎不知從何說起。老師等著不催促。

過了幾分鐘,看上去還是為了拿到自己想要的葯,女生不太情願地開口了:「我失戀了。」

陸教授用期待下文的目光看着她,鼓勵她繼續說下去。女生焦躁地用手多次捋過頭髮,時而又低頭用左手指甲用力去刮右手指甲。

「我以前也不是沒有失戀過……我初戀男友變了心,我都已經把他帶去家裏見過媽媽了,可過了半年他卻跟我分手,說那次吃飯時他對我來串門的表妹一見鍾情。他說我幼稚,說我表妹『有獨立人格』。」說着女生冷哼了一聲,目光轉向一側的地面,用嘲諷的語氣重複一遍,「獨立人格?」

停頓了幾秒,她繼續道:「第二任男友就更可笑了,變心愛上別人不說,還心虛地問我要給我多少錢才能不要去尋那個第三者鬧事。他以為自己多有錢而我有多窮!滑稽……」女生在瞬間內有義憤填膺的趨勢,但立刻又深呼吸壓制下去,恢復平靜,「我是窮,窮得只剩下錢了。」

「後來我也交往過不少男友,分分合合,沒有投入過深情。但這次不一樣,他從來沒有做過我男友,一直都只是朋友,像兄長、甚至父親的朋友,關心我,照顧我,替我解決麻煩,在我失去方向的時候幫助我。我愛他,我知道他也愛我,可是……因為他的職業性質,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渴望安定、安穩、有安全感。這些正是他無法給我的。」

女生哽著喉嚨,再度長久地沉默下去。這次,陸教授開始詢問她的家庭和童年。「我媽媽開了自己的小商品加工作坊,最近已經發展成工廠了,她始終一心撲在工作上,我爸爸是個週遊世界的攝影師,高中畢業之前我沒見過他本人,只收到過他不斷從世界各國寄來的明信片。我是在外公外婆家長大的,幾乎沒有來自家庭的管教,自由但是孤獨。從小到大,唯一能讓我感到家庭幸福的,就是收到爸爸那些寫着溫暖問候的明信片。

「所以,雖然我沒有見過爸爸,但我覺得我和爸爸比我和媽媽更親近。初中叛逆期的時候我和媽媽大吵了一架,我指責她對我關心不夠,她卻說『把你生下來已經值得你感激一輩子了』。我傷透了心,直到高中畢業都不再跟她說話。

「這就是我高中畢業前認知中的家庭。我和媽媽堵了氣,要去找我爸爸,我拿着照片去傳說中的祖籍尋訪,又查戶籍,一直找到這裏,可笑的是,他不是攝影師,也從來沒有寄過明信片,那些明信片都是我媽寫好托有交情的國外的供貨方業務員代寄給我的,她只是覺得不應該讓我生活中少了父親的角色。

「我爸是個當官的,在我出生前就已和我媽離婚攀上高枝,根本不肯認我,在我表明身份之後他窘迫的表情我一輩子都記得。我的存在只能提醒他今天的功成名就都是當年為人不齒的陳世美行徑換來的。他甚至表示可以給我一筆錢,要求我遠離他的家人。

「其實我也能理解他,他已是年過半百的人,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祈求家庭和睦,不希望節外生枝,這也是人之常情。其實他也有不為人知的煩惱憂愁悲傷。他現在的妻子有自己的事業,既不會操持家務,又不會教育兒子。他兒子本應在讀高中,卻很久沒去上過學,整天縮在房間打遊戲,也不吃飯,只在半夜等全家都睡著了才溜到廚房找零食吃。對外人他把這些都輕描淡寫地說成是小孩子頑皮,其實他心知肚明卻不想承認,孩子患有自閉症。也許因為我和那孩子有血緣關係,當我和他說話時,他意外地有反饋,和正常人無異。我爸爸這才……」

秋和見陸教授的眼神比先前空洞了一點,愈發減緩了語速:「……放鬆了一直緊繃的神經,每一次呼吸,釋放出一些長期積壓的焦慮,每一次呼吸,更加放鬆一點,身體每塊肌肉,每根神經,每個器官都放鬆下來……」

[十]

陸教授感到秋和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意識到自己一時失神了,連聲道歉,又繼續引導性地和她談了一會兒,直到他認為已經揭開了她壓抑的痛苦根源,幫助她接受了過去的一些經歷給她造成的影響,為她開了極少劑量的藥物以備不時之需。最後與她道別。

「無論癥狀減緩還是惡化,一周后的下午三點都來這裏告訴我。」秋和請陸教授留步。於是他送到診療室門口,沿走廊回到辦公室取公文包準備回家,臨走時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不禁微怔。距離進診療室已過去三小時。感覺卻最多不過一小時。

在診療過程中的走神現在想來未免也太蹊蹺,再加上這無法解釋的時間差,該不會是……他急忙放下公文包去翻找烏咪的病例檔案。見它還原封不動地待在文件夾里,鬆了口氣,但馬上又懷疑,秋和有沒有直接發出指令詢問自己,額頭上轉瞬湧起一層細汗,定了定神,想着反正秋和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壞心。

下一秒,他才愕然發現自己的手一直撐著的打印機還是溫熱的。他走到窗口拉開窗帘,恰巧望見秋和在樓下的路燈前朝向自己回身抬頭。

女生淺駝色高腰連衣裙外罩一件本白色長開衫,孑然一身站在驟起的大風裏,手中的A4紙、胸前的薄紗白絲巾以及朝一側飄散的髮絲全都在隨風劇烈起伏,但她整個人是靜止的。

沒有動搖,沒有焦躁。平靜地,無聲地,在淡淡的燈光中,仰起頭,莞爾一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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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眠於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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