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將生命許給死神

1、將生命許給死神

「喂!唐果,你知不知道今天A班有個女生,因為遲到,竟然在後門意外地看見了紫星藏月大人?啊,那個女生真的太走運了……不過,班上的女生已經決定了,從今天起每天都去後門蹲點。你要不要去啊?喂,唐果大人?你有沒有聽見……」

我依然記得,一切開始的那天是4月15號,那一天的天氣很好。

從教學樓到校門的路上,純藍深遠的天空被茂密生長的法國梧桐樹細細密密的遮住,只有點點的陽光透過那些層層疊疊的葉片射下來。金色的光斑在死黨艾拉的臉上調皮地跳躍着,她不停地在我耳邊唧唧喳喳地說着那個人的名字,就跟班上的其他女生一樣——臉上帶着那種從來沒有見過黑暗的人才會有的純潔笑容,明亮的眼睛裏閃爍著嚮往美好和夢幻的光。

我對着艾拉微笑,靜靜地看着她不停地說着紫星藏月的一切——說是一切,其實只不過是一些最簡單的事情而已。

紫星藏月很帥。

紫星藏月從來沒有跟這個學校里任何一個人說過話。

紫星藏月的頭髮和眼眸都是純黑色的,那種黑色,就像是由最濃重的黑夜凝結而成的。

……

就是這樣了。

沒有人知道紫星藏月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甚至,就連學校自詡最了解紫星藏月的那個人,也不知道紫星藏月究竟是在學校里的哪個系哪個班機上課。

比起真實的人,他更像是這個學校里的一個傳說。

所以,我想我大概還是可以體諒艾拉以及學校里無數的女生對紫星藏月的痴迷。

唉……

畢竟,哪怕是最大牌的明星,終歸還是有通告要趕,有花邊新聞可以賣。可是紫星藏月,這個有着黑夜一樣的眼眸和頭髮的男生,卻是那樣行追蹤不定、神秘莫測。

「唐果?果果?小果子……」

或許是因為注意到了我的走神,艾拉誇張的在我面前揮舞着手臂,就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

「拜託,我在聽你說話,不要揮手了,我看着會頭暈的。」

「誰叫你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啊,我知道了!」艾拉滿不在乎地說着,突然露出了八卦的微笑,十分鬼祟地靠近了我,「是不是在為那個旅行而煩惱啊?說起來,之前你跟我說過你要在這場旅行中將自己交給影沙,我真的好開心!過了這麼久,你終於忘記兩年前……」

「艾拉!」我控制不住打斷了艾拉的喋喋不休。一方面是因為害羞,另一方面,雖然知道她並沒有惡意,可是當她提起兩年前的那件事情,還有那場我已經準備了很久很久的旅行時,胸口的刺痛還是讓我一直拚命壓抑的情緒泄露了出來。

「果,果果?」很顯然,我剛才的語氣讓艾拉受到了驚嚇,她睜大了眼睛詫異地望着我。

我悄悄地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抬起頭,把所有的心痛和難過都壓回去。

「抱歉,艾拉,我只是有一些……睡眠不足,你知道,我確實有些緊張。」我隨便找了一個借口,擠出了一個笑容。

看到艾拉放鬆下來的樣子,我知道現在出現在我臉上的微笑,一定很開朗,很愉快。

完美無缺,就像是以往一樣的笑容…

「什麼啊,影沙跟你是一起長大的,他又是那麼溫柔,那麼帥,還對你那麼好!果果你跟他在一起根本就不需要緊張……」突然間,艾拉停下來,轉過頭對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說曹操曹操就到,果果,校門口有人在等你呢。她一字一句地說着臉上滿是打趣的笑容。

我順着她的視線朝外望去,然後便愣住了。

紅色的磚牆邊,一個人斜斜地靠着,頭髮漆黑,側臉有着柔和的線條,淡褐色的眼眸里斂著深邃而沉穩的光。

那個人,就是影沙。

或我幾乎是本能地停住了腳步,驚慌地想要扭頭避開他,卻被艾拉猛地推了一把。

「我說,拜託,你們兩個就不要再這麼裝純情了好不好,都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他早就看到你了,天哪,你沒發現影沙看到你的時候還是會臉紅嗎?你們兩個啊!」

我看着身邊笑得沒心沒肺的艾拉,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真的很僵硬,第一次覺得她粗大的神經竟然是那樣令人討厭。

可是,既然已經被影沙看到我注意到他了,我也只能擠出笑容,滿滿的朝着學校門口走去。

「小果…」他自然而隨意地走了過來,溫柔地拿走了我手裏的書包,手心的溫度還是那樣溫暖,」一起去吃飯吧」

他真的非常非常溫柔,溫柔的讓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

可是,在看到他那溫柔的笑容的時候,我的胸口卻像是被擠壓着一樣,悶悶的痛了起來。

「我…」

「我打了幾次電話給你,你都沒有接。」

他淡淡的微笑着,投向我的視線里多了一絲疑問的味道,卻又立刻被他小心地藏了起來。

「手機壞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生硬地擠出了喉嚨,握着手機的那隻手上滿是冷汗。

「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不用了,謝謝。」

……

一時間,沉默降臨到了我和他的身邊。我安靜地跟在他身後,默默地走着。學生們歡笑嬉鬧着從我們身邊跑過,像是某種帶着喧鬧音效的模糊背景。我抬頭望着被樹葉遮住的藍天,陽光從樹梢上一層層嫩綠的樹葉中濾下來了,似乎也染上了碧綠的顏色——那是生命的顏色。

吃飯的地點在最近總是上電視和雜誌的一家新開的意大利餐廳。正午的太陽被玻璃上流淌的水幕遮住,變得柔滑,和虛而愜意地撒落在餐廳的各個角落。濃厚醇香的咖啡的氣味里漂浮着明快輕鬆的意大利名歌。

氣氛很好,事物也很美味,如果是在七天前,我一定會很享受這麼美好的午餐。可是現在,我完全嘗不出任何的味道,面對着影沙,也說不出任何多餘的話來。

「最近都沒有看到唐霜,那個…她身體怎麼樣?」

也許是因為我們兩個之間氣氛過於沉默,影沙有些僵硬的將話題轉向了唐霜,我的妹妹。

我的手忽然間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銀制的刀叉輕輕磕碰在骨瓷的餐具上,發出細微而清脆的碰撞聲。

我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唐霜她…她還挺好的…」

謊言。

「媽媽他們還在商量,如果能保持下去,她說不定還能出院跟我們一起過聖誕節…」

謊言。

我滔滔不絕地講著,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再遙遠的地方看着那個笑容愉快、名為唐果的人說着無盡的謊話。

其實,唐霜並不好,一點兒都不好。

在那部被我說成是壞了的手機上,有一條來自媽媽的短訊。

我還清楚地記着,在收到這條短訊的時候,我正在認真準備着那次旅行的行李。

真的已經準備了很久,我翻找了很多旅遊雜誌,問了很多人,逛了很多個論壇,我準備了很久,一切都是為了能有一次完美的旅行。因為,這場旅行,有着與普通旅行截然不同的意義——

我將在這場完美的旅行中把自己交給影沙,在這場完美的旅行中把兩年前的黑色記憶徹底遺忘。

在沒有接到那條短訊的時候,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那個時候,床上零亂地擺放着登山包、便攜水壺、印製的旅行指南,還有一條很漂亮的白色亞麻長裙——帶着希臘風格的細密褶皺,在風中被吹起來的時候,裙擺就像是一朵碩大而潔白的大麗花。

然後手機的提示音響器物,我帶着微笑打開了手機,看到了那條短訊。

那種感覺,就像是身體突然忘記了該怎麼使用肌肉,神經的傳導被阻隔,全身麻木,而身邊的空氣忽然間變得十分稀薄。

床上的白色亞麻裙依然那麼漂亮,邊緣鑲嵌著精緻的紋路——五月花纏繞的花瓣和枝葉,意義是無盡的青春和生命。

「唐霜病危。」

只是四個字,忽然間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一直到現在……

「果果,你還好吧?」

影沙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我抬起頭,看見他好看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擔憂。

搖搖頭,我微笑着說:「沒關係。」

是的,沒關係。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沒關係。

我已經作出了決定,所以唐霜是不會有事情的。

影沙看到我的笑容后,彷彿微微有些失神,不過他很快就露出了溫柔的微笑:「那就好,下午你放學我送你回家。」

我愣了,連忙說:「不用了。」

幾乎是本能地開口,也幾乎是立刻,我就看見影沙在聽見我的話之後,那雙鹿一樣溫和的眼睛裏閃顯出受傷的情緒。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塊小而硬的石頭,一下子敲到了我的胸口。

「厄,這樣會太麻煩的。」我改口說。

影沙立刻露出鬆了一口氣似的微笑,說:」怎麼可能會麻煩,以前我不都是這樣跟你一起上學放學的嗎?」然後他的聲音有了一瞬間不自然的停頓,」果果,對我來說,只要是你的事情,就沒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我垂下了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我當然知道剛才那一瞬間的停頓是怎麼回事。事實上,一直到兩年前,我和他都是那樣親密的無話不說的兩個人,似乎生下來就認定了彼此。

直到兩年之前那件事情的發生。

我用力抓緊了手中的刀叉,銀色的餐刀刺入七分熟的牛排,褐色的肉裏頭伸出了淡紅色的血液。

那血液一滴一滴地沿着白色骨瓷圓盤的邊緣聚集。

……

接下來,無聊的下午過的跟以往一樣,總是喜歡在課堂上講很多無聊冷笑話的那個數學老師,又佈置了你永遠都完成不了的很多很多的作業。

在收拾書包的時候,即使隔了很遠,我也可以聽見艾拉誇張地喊著:「拜託,這些作業多的要用卡車才能裝回去啊!下學期我死都不上數學課了。」

然後,是更加無聊的大學語文,上課的地方是學校最老舊的教室。

教室里的走道窄窄的,所以總是有人在匆匆經過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別人,然後就是一聲輕輕的驚叫。或者是書本落地時發出的聲音。中間休息的時候,女生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討論著昨晚的電視劇和新出的指甲油…

很舊的房子裏,空氣中有一種又輕又軟的溫暖氣息。

那是無憂無慮的青春。

我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周圍的一切。

一小塊陽光落在暗色的木桌上面。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彷彿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一生似的,變得蒼老了。

下午的時候,影沙果然來接我回家。站在校園門口的他有一種特別的沉穩的氣質,像是長了很久的很高的杉樹,或者是堅硬的岩石,讓你可以放心地將身體的全部重量都交給他。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總而言之,無論在什麼時候,影沙都是那種會讓人一瞬間就覺得安心的人。

因為我刻意在教室里磨蹭了很久,這個時候又剛好是大家趕着去吃飯的時間,所以校門口沒有什麼人,這讓一直等在校門口的影沙顯得格外顯眼。幾個低年級的往校外去的女生湊在一旁,不時把目光轉到他的身上,間或發出幾聲隱秘而快活的笑聲。我走向影沙的時候,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們落在我身上的視線。

「下次還是不要來接我好了。」我裝作不開心地嘆了一口氣,」要知道,被低年級的花痴女生埋怨真的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可我還是想要送你回家啊。」影沙很認真地說着,揉了揉我的頭髮,就跟以往一樣溫柔。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酸。

我連忙低下頭,希望影沙沒有發現我的失態。

一路上,雖然我已經很努力了,但是我和影沙之間總是瀰漫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氣氛。

或許是想要打破這種奇怪的氣氛,影沙一路上一直都在努力的找話題,然後,他提到了那個讓我覺得幾乎快要窒息的名字——

「說起來,你知道紫星藏月嗎?」

又是紫星藏月,當這個名字從影沙嘴裏說出來的時候,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微微一頓,像是被蜘蛛絲懸掛在了半空,忽然間動彈不得。

影沙毫無感覺地在我身邊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你知道的,我是校刊的主編,所以總是想要多做一些大家感興趣的東西。紫星葬月都已經快要變成我們大學的校園怪談了,所以多少想要讓大家了解他一下…怎麼,你不感興趣?」

他有些奇怪地望向停住了腳步的我。

「不…我只是好奇你們究竟能找到什麼。那個人不是號稱學校里最神秘的存在嗎?」我乾巴巴地說着,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這倒是,調查了這麼久,我們卻什麼都沒有查到。說起來也奇怪,紫星葬月明明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卻查不到他的任何資料。我還記得在他來的時候,學校里還有過小小的轟動呢,怎麼沒過多久,他的身份就越來越玄了呢?他明明…果果,你還記得嗎?」

「哦,是啊,去年開學那會兒,呵呵…那個時候大家都以為自己能跟一個國寶級的帥哥一起上學了…」

「不過說來也真奇怪,因為這一次的調查,我發現在入學學生的名單上居然沒有他的名字!後來我還拜託別人幫我查了一下選課記錄表,你猜怎麼樣?他竟然一堂課都沒有去上過!可即使是這樣,校長依然允許他這麼做,還沒有讓他退學!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這樣完美地掩蓋住自己的一切…」

「是這樣嗎?」

「雖然知道調查他會很困難,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到他這麼神秘,有的時候我都會懷疑他是不是真正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類。」

……

話題依然在繼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影沙說着話,只感到滿滿的疲憊。

其實我知道影沙想說的並不是這些。我相信對於那場計劃了很久的、已經不可能去得旅行,影沙比我還要期待,所以他才會這麼小心翼翼地繞着圈子跟我說話,想要找機會談起旅行的事。

我再一次握緊了自己的手。假如沒有七天前的那條短訊,我想,這個時候的我一定已經像很久以前就希望的那樣,握緊影沙寬大而溫暖的手,向他不停的說着那些預定要去的景點,讓思想先於身體去體驗那場期待已久的旅行了吧。

只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假如。

指甲掐入了手心,卻意外地沒有感覺到痛。

我裝作完全沒有察覺到影沙漸漸透露出來的焦躁,就這樣跟他說着不相關的閑話,慢慢地和他一步步向前行着。很快,我就看到了租住的房子那已經被常春藤覆蓋着的鐵門。

「啊,到這裏就可以了。」看見鐵門的時候,我輕輕地說了一句。

身邊的影沙立刻有些詫異地望了過來。

我一直沒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能有些心虛地低着頭快速的補了一句話:」那個,我先進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迫切的想要逃離影沙,想要快點兒逃進那個空寂的冰冷的房間里,將那些讓人覺得沉甸甸的東西全部撕扯下來。

可是就在我轉身的時候,手腕卻意外地被影沙抓住了。

「呃,果果…」他的臉破天荒地有些發紅,」我在想,那個,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去旅行?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抬頭看着影沙。

在夕陽的餘暉下,他褐色的眼眸就像是最透明的琥珀一樣美好,裏頭閃爍著名為」期待」的光芒。

就像是細小的針輕輕扎入手指,慢慢地深入進去,蔓延開微小的酸酸的刺痛。

「那個旅行,我去不了了。」

明明是一起計劃好了的,明明是期待了那麼久的旅行…

「抱歉,影沙,旅行取消吧。」

可是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嘴唇里吐出了那樣冰冷的拒絕。或許我的人生從此就只能拒絕影沙了…

就像有人突然按下了暫停鍵,周圍一下子靜止了下來。

影沙沉默著,這個夏天太熱,在夕陽稀薄的微光里,他的表情就像是被稀釋了一樣模糊。然後,我看見他向來平靜而鎮定的臉上一點兒一點兒的塗上了安撫一般的微笑。他一如既往的溫柔地看着我:「是這樣嗎?嗯,其實也沒有關係,下次有時間再去就好了……」

忽然有一輛車駛過,車輪在一攤積水上駛過,發出了嘩嘩的水聲。影沙本能地側過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飛濺的水花。一些污水濺到了他的褲腳上面,墨點似的暈開了。

「影沙……」我張開口,卻不知道究竟能說什麼。

影沙拚命隱藏的失望就像是蠶吐出的絲線一般死死纏繞在我的胸口,一圈又一圈,結成了讓人窒息的繭。

「那個,學校還有一些事情,我先走了。」影沙平靜地說完,用手摸了摸我的頭,溫柔的讓人心疼。

「嗯。」

我悶悶不樂地回答他,然後看着他轉身離開。總是像樹一樣挺拔的脊背彷彿平添了一絲萎靡的彎曲,但是再仔細去看的時候,那些影像又好像幻覺,忽然間消失了。影沙還是影沙,平靜的,沉穩的,讓人能夠信任的影沙。

彷彿一切如常。

空氣忽然稀薄起來,我的心臟跳動的緩慢而沉穩,一下一下用力的擠壓着心臟外包裹着的薄膜,如同胸口裏的不是心臟,而是一台柔軟卻冰冷的泵。

怦、怦、怦——眼淚一點兒一點兒的從身體里被擠壓出來。

氣溫開始隨着太陽的落山而下降,夜風輕輕地吹過。

我只覺得佈滿了眼淚的臉頰就像被凍僵了一樣冷得生疼。

其實能夠哭泣也好,我只希望在這一刻將所有的眼淚都釋放出來,沖走我所有的軟弱。

影沙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街道的彼端。

我用袖子擦乾自己的眼淚,然後轉身,朝着與影沙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紅色的夕陽之下,西邊的那座教堂如同一片薄薄的紫色的剪影,呈現出一種怪異的不真實感。

那個人,一直在那裏等我。

這是一座很古老的哥德式教堂,據說還是第一批來自英國的修道士在這裏建造的。我想它在以前一定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吧,因為儘管現在這裏幾乎已經荒蕪得快要變成廢墟,但那種建築的精巧和壯美是時間不能抹去的。

灰色的磚牆大而冰冷,縫隙中長著青綠色的藤蔓,上面開了一朵朵鮮紅的花。深橘的暮色透過黑色的鏤花的鐵欄,在深灰色的牆壁上投下了繁複的影子,像是一層籠罩在磚牆上面的如陰影一般的蕾絲。

周圍一片寂靜,那種寂靜,就好像整個世界突然間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提起校服過長的裙擺,慢慢地走過已經殘缺的大理石台階,然後站到了教堂的門口。深灰色的胡桃木大門虛掩著,上面雕刻着的精美紋路已經有一些腐朽,但是依然華美無比,似乎我一旦推開它,在門後面就會有空靈的管風琴聲和輕靈的唱詩班歌聲在等待我。

「吱呀——」

我費力地推開了大門。

光線斜斜地射進昏暗的教堂內部,開門的氣流捲起一片灰塵,空氣里瀰漫着淡淡的腐朽的味道。

沒有管風琴,沒有唱詩班,只有一種冰冷的、無機質一般的氣息。

看着自己嘴邊因為呼吸而升騰起的白霧,我的後備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襲來……有人說教堂是上帝在人間的居所,可是在這一刻,在這所教堂里,我只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那種冰冷就像是死神的手,無形而又沉重地按在了我的心臟上。

我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好讓自己能覺得溫暖一點兒。

教堂已經廢棄很久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經腐朽了。整個教堂籠罩在墳場一般的寂靜裏頭,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不會輕易踏入這裏一步。

可是,我知道他在這裏……

我緩緩走入教堂內部,已經變形的木地板發出了刺耳的"吱吱呀呀"的聲音。抬起頭,我看見了聖壇上放的聖母雕像。她抱着年幼的基督,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面龐有着溫柔和慈悲的線條。她低垂著頭,嘴角有一抹溫柔的笑。雖然明知道那隻不過是一尊雕像,可是在這個瀰漫着冰冷氣息的昏暗空間里,她的微笑成為我能站在這裏的最大的勇氣來源。

我在教堂里那些大部分已經東倒西歪的長椅中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看時間慢慢的流逝。

陽光透過教堂頂端的玫瑰窗斜射進來。

我閉上眼睛,忍不住想表面已經斑駁的聖母像祈禱:

「神哪……請指引我前進的道路,讓我無所畏懼……」

其實,我並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只是,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恐怕也只有祈禱。

我知道,在找到那個人之後,我所要做的事情絕對會讓自己後悔。

時間慢慢的過去,我看着陽光越來越暗淡,覺得自己的身體一點兒一點兒的冷了下去。尤其是我的胸口,在左邊第二根肋骨的下方,異常冰冷。事實上,從兩年前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感到過溫暖——彷彿有人將我的心臟不小心遺失在了冬天的雪地里,那維繫着我生命的器官從此變得又冷又硬,不曾柔軟。

那枚黑色的羽毛悠悠盤旋着落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甚至還以為那是我的幻覺。

雖然知道一片羽毛掉落在地上是不可能發出聲音的,可是,在那一刻,我似乎聽見了無數鳥兒振翅而飛的聲音。

「你是來找我的?」

從黑暗中,響起了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冰冷的如同地獄冥河水面的浮冰,讓我親不自禁的想要發抖。忽然間,我覺得這裏真的好冷。空氣中飄蕩著一種奇妙的氣息,我咬住自己的嘴唇,拚命地抑制自己的顫抖。

「是的……」我努力將自己想要說的話送出嘴唇,「我是來找你的。」

真的好冷……

我覺得自己就連血液好像都要凍結了。

不可以輸給他!可惡,唐果,你怎麼可以這麼軟弱——我用力握緊自己的拳頭,在心裏拚命地大喊著。

是啊!我怎麼可以就這樣屈服在他的氣勢之下!要知道,我甚至都還沒有抬頭看他!如果就這樣認輸的話,我又怎麼有資格跟他達成那個交易呢?不可以退縮,不可以逃走,我不是早就決定了嗎?

從兩年前的那天開始,我就已經失去了軟弱的權利。

恍惚中,我似乎又看見了和兩年前的那天一樣奇異的天色。天邊是紅色的火燒雲,看上去就像是大片的薔薇被烈火燃燒,一直燃燒到天際。

多麼壯麗,又多麼悲傷……

然後,鐘聲響起。

我看見了他……

紫星藏月。

身體就像是已經不受我控制了一樣,不停地,不停地顫抖著。

「我是來找你作交易的。」

腐朽的木頭的味道,冰冷,潮濕,就像是已經在墓地里埋了很久的棺材的氣味。

「我要用我自己作為籌碼,來和你進行一個交易,我要你幫我弄到生命之花——玩偶的生命之花!」

是人們用花朵來比喻年輕的生命,因為他們是如此柔軟而芬芳。

「你?」面無表情的男生的眉毛微微地挑起。

他只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就連那短短的「你」字,都像包裹了堅硬的冰殼,那樣冰冷,彷彿所有的事物都沒有意義,世界一片荒蕪。

「是的。」我的語氣是連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堅定,「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隨便你怎麼使喚。」

盛開的薔薇總是那樣美好,只是,盛放中總有一些花朵過早的枯萎,柔軟鮮艷的花瓣不見了,留下了醜陋的光禿禿的莖與干。

「好。」

片刻之後,我聽見了他淡漠的聲音。

然後,他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身邊。冰冷的雙手牢牢地卡住了我的肩膀,那張過於俊美和精緻的臉在我的眼前慢慢地放大。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墨染一般的眉毛和眼睫毛,還有,他瞳孔中的影子——

那是一張屬於我自己的,驚恐的臉。

「不!呃……」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竟然會跟整個學校里最神秘的男生,總是會被懷疑不屬於這個世界上的人——紫星藏月,接吻……

一瞬間,記憶、思維、心跳全部都消失了,這個世界上剩下的只有那個人黑而荒蕪的眼眸。

他的嘴唇很冰冷。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永恆黑暗的深海里緩緩下沉,連身體最深的部分都開始發緊。

這種感覺很糟糕,可是我無能為力。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劇烈的顫抖,彷彿那個人身上的冰冷也通過那一小塊肌膚的接觸而蔓延到了我的身上。

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與這個人親密接觸以後,我可以更加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只屬於黑暗的。

我想要掙扎,卻發現自己已經僵硬到連指頭都無法動彈,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是被獅子盯上的弱小的小動物,一點兒也不敢將視線轉移。

月亮升起來了,暗淡的銀色的月光下,紫星藏月那純黑色的眼眸就像是濃縮的黑夜,那樣黑,吞沒了聲音,吞沒了溫度,吞沒了光線,吞沒了周圍的一切。

吞沒了我。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漂浮。

……

然後,是母親的聲音:「唐果,我們要回去了。」

我無力的浮在空中,看見劇院外的自己皺着眉頭,對着剛聽完音樂會出來的家人大喊:「我還要!為什麼總是這樣,什麼事情都是以唐霜為先?憑什麼她要回去我就要回去?我要去沙灘放煙火,我就是要去……」

女孩子有着光潔的皮膚,明亮的眼睛,年輕未經世事的感覺,純潔得讓人覺得憤怒。

跟她們回去啊!跟她們回去!

我聽見自己在半空中竭力的吶喊。

可是沒有人能聽見。

其實,畫面中兩年前那個時候任性的我,並不是那麼想要放煙火——我只是單純的討厭那個靠在父母身邊,帶着困惑表情的人。

「唐果!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任性?霜霜今天不舒服!」

「那又怎麼樣?我就是要去放煙火!」

霜霜,唐霜——那個人是我的妹妹,同父異母的妹妹。

如果她不是那麼漂亮,不是那麼聰明,不是很輕易就獲得父親和母親全部的愛,或許我不會那樣討厭她。

「那麼你就一個人去好了!唐果,我已經受夠你的任性了!」

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當時母親暴怒的臉,結果沒有想到,我還是記得很清楚。

「媽,我不舒服。」當時唐霜的臉其實真的很蒼白,可是在當時的我看來,那不過是矯揉造作的虛偽。

「隨便你們好了!你們要回家就回家好了!大不了我一個人去!」

然後,我便聽見,兩年前的自己,天真的、可以盡情地哭、盡情地笑的自己,憤怒地喊出了那句話。

不可以去啊!

不可以去!

我對着那個因憤怒而咬緊了牙關的女生大喊,對着兩年前的自己大喊。

可是她聽不見。

絕望就像海潮一樣,洶湧的卷了上來。

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身體里膨脹,膨脹,膨脹到我的身體即將變成一個膨脹的星球,只需要一個呼吸的力氣,就會「砰」的一下爆炸……

眼淚開始爭先恐後地逃離眼眶,我沒有辦法制止。

「為什麼……」

我看見兩年前的那個少女,那個名為唐果,還沒有經歷那一切的自己,終於忍不住哽咽。

「為什麼倒霉的人、受傷的人都是我……」

劇院門口的人漸漸變得稀少,工作人員關上了耀眼閃爍的霓虹燈。

「啪」的一下,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暗藍色夜裏一層輪廓模糊的陰影。

我看見畫面中的自己用力地跺了一下腳,然後慢慢走向海灘的方向,消失在一片濃黑的夜色里。

「……為什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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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夜:薔薇之雙生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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