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沉睡的夢魘

第八章 沉睡的夢魘

沉睡的你

是否有一個美麗的夢境

可是請你一定不要忘記醒來

因為我

一直一直一直

在這裏等你

狂亂的風雪中。

地上落櫻般的嫣紅被隨後而來的雪片迅速地覆蓋。

少女安靜地倒在少年的懷中,蒼白得恍若透明的面容上帶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她雙手冰涼,無論他如何用力,都無法牢牢地握住。

不斷湧出的血液彷彿她迅速流失的生命。

赤月漣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仍舊保持着跪倒的姿勢,懷中是伊洛芙失去意識的身軀。他的雙眼無神地盯住她的面龐,再看看自己僵冷的掌心,一片觸目驚心的嫣紅。

前方正在激烈地戰鬥着,似乎是澄空魔法學園的後援隊伍已經趕到,連校長蘿雅都不顧還未復原完全的身體,親自來到了這裏。

「蘿雅?」夜翎一邊和蘿雅周旋著,一邊吃驚地打量着她微顯蒼白卻精神奕奕的臉龐,「你怎麼會來?儀式呢?」

「你怎麼會知道儀式?」蘿雅面色一沉。

「道聽途說。」夜翎輕描淡寫地帶過。

看着的表情,蘿雅心下也明白了幾分,她鎮定地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事情的是非輕重,眼下更緊急的是我的學生們在這裏遇襲,而不是儀式……更何況,假如我在這裏阻止了你們,那麼,你們的儀式也休想進行。」

她語氣凌厲,右眼的目光銳利如刀。

夜翎心下一驚,原來不僅他們知道澄空在做什麼,沒想到澄空的人對他們要做的事情也同樣是瞭若指掌。

難道,在黯夜也有蘿雅埋下的眼線?

不容他多想,蘿雅一個力度強勁的攻擊便掃向他的脖頸,夜翎好不容易才勉強躲閃過去,雖然悄悄地嚇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表面上還是鎮定自若地站穩了姿勢。

「你的身體應該還沒完全復原吧?這時候就使用那麼高難度的魔法,不想要命了?」夜翎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立刻以一個快速的攻擊咒語還以顏色,同樣也被蘿雅輕鬆地擋開。

「不要小看我。」蘿雅勾起唇角,「再說,我身體的事,還不需要你操心。」

凌亂的攻擊咒語飛速地閃動在風雪中,兩人躲閃的速度快得有些不真實,遠遠看去像是兩團模糊的影子。

其他的人也在奮力戰鬥着。

澄空派來支援的人手越來越多,在人數上明顯佔了上風,就算黯夜的魔法有多麼的高強,可是也無法抵擋澄空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

局勢一度呈現出一面倒的傾向。

幾乎所有人都專心地對付著自己的對手。

只有一個身材修長的銀髮少年,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原野那一端。

那一端,那個紅髮少年抱着彷彿已經睡著了的少女,一動不動地靜止著。大雪紛紛揚揚地覆蓋了他的頭髮,他的雙肩,兩人沐浴在雪中,彷彿逐漸幻化成一座絕美的冰雕。

夜迦無數次地想要跑到她的身邊,但是都被黯夜的攻擊攔住了去路。

他一次一次地被打倒,一次一次地站起來,彷彿只是一個在徒勞逃亡著的人,已經忘了要怎麼還擊。

不可以,不可以。

他要去她的身邊,否則他的心臟會隨着她生命的流失而停止跳動。

又是一道攻擊狠狠地抽打在他的右腿上,腿上深深的傷口讓他幾乎無法行動,但是卻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但是,心卻痛得無法呼吸。

因為她流血,因為她在痛。

夜迦倒在雪地上,用手肘向前撐著,一下一下,艱難地前進,風雪模糊了他的視線,無數次凌亂飛過的咒語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可是,他感覺不到。

他已經很努力地想要接近她,但是,為什麼卻一直到不了呢?

為什麼永遠無法真正地到她的身邊,為什麼永遠不能走進她的心,為什麼,她豁出性命,原來只是為了保護別人……

夜迦掙扎着想要站起來。

一團黑色的火球猛地擊中了他的后心!

剎那間,一團鮮紅的血霧從他的口中噴薄而出!

他的上身用力地搖晃了幾下,然後,無力地倒在冰涼的雪地上。視線終於變得模糊不清,咸澀而溫熱的液體在眼眶停留片刻,便滑落無蹤,將他僅有的溫暖帶出體外。

雪片落在他顫抖的睫毛上。

思緒漸漸地抽離出他的身體,最後的一個念頭是——

如果可以,請讓他一直這樣長睡不醒吧。

……

赤月漣輕輕地搖晃着女孩的身體。

他用冰涼的手掃去落在她臉龐的雪花,長久地凝視着她。

她的睫毛彎彎,面孔雪白,雙唇如同失血的花瓣,看起來像是童話里等待王子的睡公主,那樣的安詳美麗,彷彿只要一個親吻,她就會睜開眼睛,從寂寞的長眠中蘇醒過來。

赤月漣的眼皮沉重,輕撫她面龐的手也逐漸失去了力氣,但還是強打起精神,看着她,一直看着,彷彿只要他看着,她就會睜開眼睛。

……

笨蛋桃子,我們明明已經分開這麼久了,但是,為什麼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回來時,你卻連一句歡迎我的話都不肯說呢?

笨蛋桃子,是不是因為我太久沒有凶你了,所以你變得任性了,連一眼都不肯看我。

笨蛋桃子,我還沒有聽到你的告白。

笨蛋桃子,不準死,不要死,不可以死……

……

溫熱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在她的面龐。

赤月漣默默地捏起她胸前破碎的項墜,表面碎裂的玻璃刺破了他的指腹。

微微的疼。

一滴血珠慢慢地從傷口冒出,他怔怔地看着她蒼白的雙唇,將他受傷的手指輕輕地按了上去。

他的鮮血塗抹着她蒼白的嘴唇。

思緒彷彿已經凍結了,赤月漣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伊洛芙的腦袋深深地埋近自己的懷裏。

心口一片冰涼。

就連他,也無法再給她溫暖了。

假如失去她,他的生命從此便不再完整。

不如,就這樣互相擁抱着死去吧。

互相擁抱着的身體,死後也會有糾纏的靈魂,假如有足夠的幸運一起輪迴到下一世,仍舊是親密而無法分開的戀人。

輕輕地閉上眼,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抽離出他的身體。

生命如同快要熄滅的火苗,在風雪中漸漸地弱下去。

彷彿只是幻覺,他聽到有無數凌亂的腳步聲朝這裏跑來,還聽到沉痛的呼聲,聽到無法壓抑的痛哭聲,還有好多聲音在他們耳邊不斷地喚著:不要睡,不可以睡。

對不起,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

現在,他只想安靜地睡去。

和懷中的她一起,不要分離。

***

山洞中的火焰劈啪跳動着。

梵綺兒對手腕上突如其來的握力有些發懵。

魄月的雙眼,正牢牢地盯住她茫然失措的臉龐,她的手在離他面具一厘米不到的地方被他握住。

……

力道拿捏得剛剛好,既沒有弄痛她,又使她無法輕易掙脫。他掌心的溫熱熨過她手腕的肌膚,他忽然認真起來的眼神彷彿一道電流,酥麻地流遍她的全身。……

……

梵綺兒觸電一般地用力掙開他的掌握,撫上手腕上被他握出的淡淡的紅色印記,低頭髮怔。

「你想做什麼?」魄月撐起身子,看起來仍有些疲倦地揉着雙眼,彷彿還沒睡醒。

「沒有……」梵綺兒被他的問話喚回了思緒,一面避開他的視線,一面站起身來。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去睡了,沒事別叫醒我。」梵綺兒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自己馬上跑到一邊躺下,背過身去。

一躺下,卻再無睡意。

儘管背過了身子,卻還是能夠感受到魄月探究般的目光,如芒刺一般地扎在她的身後,無論如何都甩不去。

就如同她紊亂的思緒。

「別胡思亂想了。」魄月的聲音淡淡的,還沾染著笑意,「快睡吧,等天一亮,我們就啟程,回澄空去。」

他知道她沒睡着。

梵綺兒眨了眨雙眼。

等天一亮,我們就啟程,回澄空去。

——我們,就——回澄空去。

就因為他的一句話,心莫名其妙地安定下來,漾著淡淡的溫暖。

「喂。」梵綺兒低低地喚他。

「嗯?」

「你確定我們以前真的沒見過?」她挑着眉,將手指靠在唇邊。

「小姐。」魄月笑起來,「這樣的搭訕詞很老套了。」

「誰要跟你搭訕啊。」梵綺兒臉一紅,不過好在她背對着他,不用躲躲閃閃遮掩自己的窘態,「我是很認真在問你的。」

「不知道,也許吧。」魄月的回答模凌兩可。

「你……」梵綺兒對他的答案顯然很不滿意,她一賭氣,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別鬧了。」魄月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他抬手拍拍她的腦袋,像哄小孩一般地對她說,「再不睡的話,天就要亮了哦。」

再次的,奇異的,安定的力量。

輕輕暖暖地,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綻開。

「你可以滿足我一個願望嗎?」梵綺兒還是有點不太甘心。

「只要我辦得到。」魄月點頭應允下來。

「你一定辦得到。」梵綺兒看住他熟悉的雙眼,那柔和的目光讓她無法自拔。

魄月怔了怔,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便忽然垂下眼帘,沉默起來。

「可以摘下面具嗎?」梵綺兒察覺到他的沉默,但還是試探性地問道。

「……為什麼這麼執意呢?」魄月深深地嘆氣,「剛才,你是想趁我睡覺的時候,摘下我的面具吧。」

「嗯,對不起。」梵綺兒承認。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魄月撐下巴,等待着她的答案。

「因為……」梵綺兒有些猶豫地輕輕扇動着雙唇,在接觸到他鼓勵般的目光之後,才鼓起勇氣,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她的語氣淡淡的,心卻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朋友。

不知道這樣形容她和瞬之間,是否合適。

「他……很重要嗎?」魄月的目光悠長,火焰跳躍的影子倒映在他的雙眸中。

梵綺兒深埋着的頭輕點了一下。

魄月的下巴不再是緊繃的狀態,他的雙眼微微地彎出好看的弧度,隔着面具彷彿也能感覺到他溫潤的笑容。

「不過,已經不在了。」她愣愣地補充了一句。

「一定在的。」魄月令人安心的聲音低低地回蕩在這小小的空間里。

梵綺兒怔住。

原本她以為魄月會說些安慰的話。

「真愛不死。」魄月撥了撥柴火,火苗依舊燃燒得很旺,「不管他在哪裏,都會用他的方式來守護你。」

「騙人。」梵綺兒鼻頭泛酸,「騙人。」

「有沒有騙人,你自己應該感覺得到。」魄月又是淡淡一笑,「是不是毫無由來地覺得,他好像隨時都在身邊?是不是每次做夢時,都會看到他熟悉的笑容?」

一滴淚順着她的臉龐悄然滑落。

是。

那麼熟悉的感覺,那麼甜蜜而令人心痛的回憶,包括那些似真似幻的夢境,全部已經狠狠地糅進了她的生命。

「或許,我該早點忘記會比較快樂。」梵綺兒喃喃自語,「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勸我,但是我無法忘記。」

「不要忘記他。」魄月的雙唇不由自主地碰出幾個字。

「我不會。」梵綺兒抱着雙膝,抬頭看着頭頂上山洞茶碗大的缺口。

雪依舊下得很密集,透過紛亂的雪花,居然還能看到稀疏的星辰,在夜空微弱地閃爍著光芒。

「不會忘記的。」她的雙眼閃耀着淡淡的幸福光芒。

魄月放在膝上的雙手悄悄地握緊,彷彿在壓抑着什麼。

雪漸漸小下來。

漆黑的夜空。

星星的光芒愈加地美麗。

明天,也許會是個晴朗的好天。

***

天空中飄着細雪。

病床上的少年慢慢地睜開了雙眼,他空洞的眼神找不到焦點,彷彿剛剛才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境中醒來,又似乎仍舊徘徊在夢境中。

第一縷陽光照進他的雙眼,為他蒼白的面龐增添了一抹溫潤的色澤。

隨着意識的逐漸清晰,他的表情也從最初的僵硬而變得柔和起來。

「校長,他醒了。」一個帶着驚喜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吃力地轉動眼前,他的視線仍舊十分的不清晰,疼痛也隨着意識的恢復而快速地襲來,席捲着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破碎的呻吟伴隨着淡淡的腥氣不由自主地從他的喉嚨中逸出。

一個老婦人輕輕地坐在他的床邊,慈祥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粗糙卻溫暖的手心彷彿能夠給他安定的力量,口中的呻吟也慢慢地弱了下去。

「赤月漣,歡迎你回來。」蘿雅低低地說道。

病床上,少年的眼神和表情並未因為校長的話而產生變化。

「可以聽到我說的話嗎?」蘿雅再次試探地問道。

這一次,赤月漣終於艱難地輕點了一下頭,只是這樣一個微笑的動作,卻讓他的脖頸撕裂般地疼痛起來。

「別動,你中了很厲害的咒語,全身又多處凍傷,因為長期被灌輸不適合你的魔法,所以你現在的體質非常弱,還需要修養很長的一段時間。」一名穿着白衣的護士托著葯盤走進來,並叮囑道。

赤月漣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縷茫然。

咒語……凍傷……?

……

漫天的大雪!

片片飛雪如一支支鋒利無比的羽箭,挾著刺骨的寒冷生生地刺穿他每一寸的皮膚。

落櫻般濺出的血跡,從她的身體里不斷湧出的鮮血,幾乎染紅了身下的雪地。

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面龐如破碎的花瓣一般令人心碎,他為她的雙唇塗上嫣紅的鮮血,無數次期盼着他能夠睜開眼睛。

但是……但是……

……

驀地,赤月漣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顫抖得似乎連病床都在震動,他的嘴唇幾乎完全失去了血色,雙眼用力地睜著,乾涸得如一口絕望的深井。

護士慌張地打翻了裝滿葯的托盤,一步跨到赤月漣的旁邊,緊張地檢查著所有連接着他身體的儀器。

「怎麼辦?所有的數值突然都亂了!」小護士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剛才明明還好好的,這樣下去會很危險的!」

蘿雅用力地握緊赤月漣冰冷而顫抖不已的右手,雙眉緊鎖,壓抑下自己所有不安的情緒,冷靜地沉聲說道:

「她沒有死。」

彷彿是一道咒語。

頃刻間,少年全身的顫抖奇迹般地停止了,呼吸也由急促而變得平緩,蒼白得嚇人的面龐也在逐漸地恢復顏色。

儀器上的數值也重新落回了正常的位置,小護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充滿感激地對校長鞠了個躬。

赤月漣迷茫地眨了眨雙眼,又再度沉沉地睡去。

「替我好好照顧他。」

蘿雅對護士們叮囑了一句后,便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起身走出病房,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走廊上的風吹得她縮了縮脖子,她拉高了衣領,向右邊走了幾步,接着便悄悄地推開另外一個病房的門。

「校長。」一名當值的護士迎了上來。

她的身後亦是一張病床,病床上的少年身上纏着厚厚的紗布,正在昏睡着。

他長長的銀髮散亂地落在白色的枕頭上,白皙晶瑩的面龐上有少許的汗珠,英氣的雙眉微微地皺着,雖是在昏睡,整個人看起來依舊是美麗得驚心動魄。

「他的情況怎麼樣?」蘿雅走到病床前,俯身查看夜迦的傷勢。

「他已經沒事了,背上的傷也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幸好那個咒語的破壞力不是非常強大,否則很可能傷到重要的內臟,那樣的話情況就就非常危險了。」護士看了看手中的表格,輕聲對蘿雅說。

蘿雅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

「不過……」護士看了看蘿雅,有些欲言又止。

「怎麼了?」看到護士為難的表情,蘿雅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他昨天晚上醒來了一次,情緒非常激動,我們好不容易才叫來了幾個醫生把他按在床上打了鎮定劑,這才讓他再睡了過去。」小護士邊說邊看了看夜迦,似乎還對昨天晚上的事心有餘悸。

「是這樣啊。」蘿雅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無論是赤月漣還是夜迦,他們的生命,全部都握在另外一個人的手上。

而那個人,卻至今仍未脫離險境,生死未卜。

她深深地嘆息,再次走出了夜迦的病房。

微微地轉過頭,蘿雅將視線鎖定在走廊最裏面的那間特護病房上。

病房的門緊緊地關着,門上的燈一直亮着,表示仍不能對傷者放鬆警惕,似乎只要一個疏失,傷者便很有可能就這樣失去生命。

……

「她傷得很嚴重!那個咒語幾乎是完全正面擊中她的,不僅內臟受到嚴重的傷害,而且損傷了重要的動脈,失血過多,能不能搶救得過來,還是個未知數……」

……

昨天晚上,將伊洛芙送進急救室的醫生是這樣告訴她的。

當時,她甚至感到了絕望,只是一直要求醫生無論如何都要救活她。

急救室的門重重地關上。

蘿雅靠在牆上,一種無力感迅速地包裹了她的全身。

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得可以守護任何一個她想要守護的人。

但是,為什麼還是不斷看到有人在她的面前倒下去,為什麼還要面對這麼多無辜的孩子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的畫面……

走廊上的風愈加地寒冷了。

以前,她是不信任何神靈的。

但是此刻,無論是誰,只要他願意救活那個孩子,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包括她的一切,甚至她的生命。

而……夜玄。

一想到這個名字,蘿雅的右眼即刻便泛出銳利而沉痛的光芒。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咄咄相逼不擇手段,只要是接近他的人,都會有隨時喪命的可能。

她要奪回屬於她的,她要讓他明白,並不是任何人都會在他的邪惡下屈服,也不是任何人都會由他擺佈!

裹緊了斗篷,蘿雅轉身離開了校醫院。

她的腳步錚錚地回蕩在醫院的走廊,一如她堅定而破釜沉舟的決心。

***

一盆刺骨冰涼的冷水毫不留情地潑向少女的面龐!

少女用力地顫了顫,原本緊閉着的雙眼受了驚嚇一般地睜開,整個人彷彿剛從昏迷中醒來。

「夜孤小姐,請跟我們走一趟。」一個黑衣人站在她的面前,語氣恭敬,可動作卻十分粗魯,他和另外一個黑衣人不由分說地加起夜孤細弱的雙臂,半拖半拉地將她帶往校長室。

夜孤的神智仍未完全清醒,只能任由著兩人將她帶走。她烏黑的頭髮狼狽地貼在臉頰,濕答答地往下滴著水,身上的衣服也幾乎濕透,經風一吹,整個人便重重地打起抖來。

一名黑衣人敲了敲校長室的門,得到許可之後,才推開門將夜孤帶了進去。

校長室里依然黑暗而冰冷,夜玄的雙眼在黑暗中閃著猙獰可怖的光芒。

夜翎跪在他的面前,唇角赫然有暗紅色的血跡。

「主人。」兩名黑衣人將夜孤放下,恭敬地對夜玄鞠了個躬,「夜孤小姐已經帶到。」

「滾。」夜玄從牙縫中狠狠地擠出一個字。

黑衣人再鞠了躬,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只留下夜孤一人跌坐在冰冷的地面,寒冷從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她只能不斷地抱緊自己,試圖汲取一丁點的溫暖。

夜玄彷彿沒有看見她,只是狠狠地抬起腿,用力地往夜翎的肩上踹了下去。

夜翎悶哼了一聲摔倒在地,接着,再默然地爬起來,再重新回到跪着的姿勢。

「為什麼會輸?」夜玄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因為沒有料到蘿雅和澄空的後援居然會那麼及時地趕來。」夜翎強忍着疼痛,但是依然平靜地回答道。

「蘿雅……蘿雅……!!」夜玄幾乎抓狂。

這個噩夢一般的女人,為什麼老是要破壞他的計劃!

「她為什麼不幹脆殺了你!!」又是一腳,狠狠地踹在夜翎的胸口。

夜翎再次重重地摔在冰涼的地上,輕咳出聲,甜腥的味道霎時間充滿了整個口腔。

是啊……

她居然讓他離開了。

那天,黯夜寡不敵眾,無奈之下,他只好做出了放棄目標而撤回的命令,沒想到,所有人都全身而退,只有他卻被蘿雅的魔法擒住了。

當時,他已經認命。

蘿雅的手指抵住他的咽喉,只要一發咒語,他便會輕易地丟掉性命。

沒有人回來救他。

蘿雅銳利的右眼逼視着他,那強烈的壓迫感讓他無法動彈,甚至無法出聲。

夜翎閉上了眼睛。

也許,這樣也好,死去之後,便不用親手將小少爺送回虎口,不用再徘徊在良心與忠心之間,不用再考慮那麼多紛繁雜亂的事,也再不用面對他殘酷的主人。

他幾乎在期待着臨近的死亡了。

可是,蘿雅卻收回了手指。

夜翎夢醒一般地睜開了雙眼,訝異的感覺在他的臉上完全地表露了出來。

「你走吧。」蘿雅轉身朝她的學生們走去。

「為什麼?」夜翎上前一步。

「不為什麼。」蘿雅沒有回頭,語氣卻充滿了堅定與霸氣,「不過,假如你是夜玄,我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

她加快了腳步,朝原野的某一處奔去。

夜翎看着她被大雪模糊的背影,愣愣地失了神。

……

「滾吧。」夜玄提起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拽了起來,「在我還沒有殺掉你之前,快點從我的面前消失掉!!」

他的雙眼血紅,怒瞪了他半晌,才狠狠地一甩手,將緊攥著的衣領鬆開。

夜翎垂下眼帘,面色蒼白地搖晃了幾下身子,轉身正要離開,才看到地上瑟縮著的夜孤。

她衣服濕皺,面容雪白,兩隻烏黑的眼珠嵌在她憔悴的臉上顯得出奇的大,彷彿一隻在雨夜裏被人丟棄的流浪貓,那無助卻倔強的神情格外地令人痛心。

夜翎一時間竟有些不忍心,他甚至忘記了自己也是戴罪之身,甚至想回過頭為她求情。

直到夜玄爆發般的怒吼險些穿透他的耳膜,他才如夢初醒地睜大眼睛,低下頭,忍住所有的情緒,默默地離開了房間。

「你,過來。」夜玄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似乎在強忍着自己的怒氣。

夜孤的雙眼怔怔地眨了眨,才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剛才潑在她身上的水彷彿都在這寒冷的天氣中變成了冰,硬生生地戳着她的每一寸皮膚,那寒冷一直滲到骨頭裏,難受得連視線都變得模糊。

「為什麼逃跑。」夜玄凝視着她的雙眼,等待着她的回答,「為什麼要帶上那小子一起逃跑。」

夜孤抬起眼。

視線與他的相撞。

蒼白而顫抖的唇瓣碰出一句輕微卻清晰的話語。

「不想留下。」

夜玄的眸子驟然縮緊,他大步上前,抬手用力地捏起夜孤的下巴。

「再說一次。」他的指骨青白,雙眼怒瞪着她,「夜孤,是我將你養大,我將你當成女兒,教給你你必須要學的一切,這裏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父親!為什麼不想留下!!」

「你是仇人,不是父親。」夜孤強忍着疼痛,掙扎著繼續說道。

「啪——!!」響亮的巴掌聲在她的臉上炸開!

夜孤如一隻壞掉的娃娃一般摔倒在了地上。

「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小子。」夜玄緊握著的雙拳顫抖著,「你不可以喜歡上任何人!!你只能讓他愛上你!!讓他無法離開你,讓他為了你心甘情願留在黯夜!!」

夜孤躺在冰涼的地面,臉上的疼痛,比起心裏的,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

她喜歡他。

但是,他的心裏始終只有那個女孩,再也無法容下其他人。

雖然已經知道事實,但是對他,她依舊無法自拔。

他不應該為她留在黯夜。

就像,她不可能跟他一起留在澄空一樣。

他和她註定是兩個世界的人,假如一個要幸福,另一個就必須承受所有痛苦,來換取他的幸福。

「聽話,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必須把他重新帶回來。」夜玄的臉隱沒在窗帘的陰影中,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夜孤怔怔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可以?!」夜玄再次拔高了嗓音。

「因為……不知道怎樣做……」她的臉貼著冰涼的地面,喃喃地說道。

「以前怎麼做到的,現在就怎麼做!」夜玄背起雙手,用不容反抗的語氣命令道,「你可以再次進入澄空,他對你的到來一定絲毫沒有戒心,到時候你再用你的眼睛對他施咒……」

「不……」她忽然坐了起來,空洞的眼神,蒼白的雙唇。

她無法再次欺騙他。

她寧願死也不要再將他拉進這地獄一次。

「你沒有權利拒絕!」夜玄仰起下巴,「你必須去做。」

聽着他霸道張狂的話語,夜孤看着冰涼的地面,那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映出她瘦弱的影子。

她的眼珠烏黑髮亮。

那雙有魔力的眼睛,那雙被夜玄利用的眼睛,那雙讓她得以生存到今天的眼睛。

怔怔地眨了眨眼,夜孤緩緩地舉起了手臂。

一簇銀灰色火花跳躍在她的指尖。

「這樣的話,就不能再騙人了。」她輕喃著,彷彿是在對自己說。

寒風颯颯。

看着她的動作,夜玄怔住了,他睜大了雙眼,眼神中滿是驚詫和不可置信。

「你要做什麼!!」他氣急敗壞地奔上前去。

她的呼吸略帶顫抖,手指也是輕輕地顫動着,但是,她卻毫不猶豫地將指尖逼向了自己的眼睛!

在夜玄的怒吼聲中,在一聲突如其來的破門聲中,夜孤的雙眼變得從未有過的璀璨和神采飛揚,接着,一串血珠從她的眼中迸出,世界在剎那間變得異常的明亮!

然後,便是觸摸不到邊際的黑暗。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目瞪口呆的夜玄,和剛剛破門闖進來的夜焰。

疼痛由她的雙眼蔓延到腦部,像是有人用尖銳到刀子用力地戳着她的腦袋一般,夜孤終究沒能忍住,她哀叫着抱住腦袋倒在了地上。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夜玄喃喃著後退了幾步,撞翻了桌上的花瓶,那瓷器碎裂的聲音彷彿他破碎的野心,絕望的感覺伴隨着恐懼,如同一個魔鬼一般纏着他無法呼吸。

「夜孤!!」夜焰痛呼了一聲,連忙跑過來摻起倒在地上的她。

夜孤痛苦地喘息著,她的雙眼緊緊地閉着,眼帘上全是觸目驚心的鮮血。

「快,快點把她帶走!!」夜玄慌張地揮着手臂,彷彿她是他的一個噩夢,「我再也不要見到她!!」

夜焰深深地看了夜玄一眼,伸出手臂抱起夜孤,默默地走出了校長室。

夜焰用自己的斗篷包裹住夜孤不斷發抖的身軀,心底的郁痛瘋了似地蔓延,他冰涼的手輕輕撫上她的眼帘,彷彿希望能為她減輕一些疼痛。

她瑟縮在他的懷中,單薄的身子顫抖得如同風裏的一片殘葉。

「不要怕,不要怕……」夜焰抱緊她,「我馬上找人為你治療,我會保護你不受傷害……」

我會保護你。

保護你。

……

「我必須保護你!!」

……

痛苦而甜蜜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片段地閃現。

夜孤的身子重重地顫了一下!

然後,便在夜焰的懷中暈了過去。

***

「為什麼我們非要用這麼慢的方式回去呢?」梵綺兒的手悠閑地插在口袋裏,亦步亦趨地跟在魄月的身後。

「瞬間移動太消耗魔法,而且移動距離其實不長,又每隔一段時間才能用一次。」魄月放慢了腳步,與梵綺兒並肩走着,「要是在路上遇見了黯夜的人,沒有足夠的魔力與他們抗衡,不就很容易就被他們捉回去了么?」

「奇怪。」梵綺兒皺了皺鼻子,「你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啊?」

魄月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梵綺兒也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地低頭走路。

淡淡的陽光佈滿這條小路,昨夜的大雪積了厚厚一層,光禿的樹枝也被落雪壓得彎下了腰,梵綺兒調皮地用手肘撞了一下身邊的一棵樹,接着再敏捷地避開,一堆雪劈頭蓋臉地朝魄月砸了下來。

看着魄月一邊大呼著「好涼!跑到脖子後面去了!」一邊手忙腳亂地拍打着頭上的碎雪,梵綺兒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

她開心地笑着。

她笑得眉眼彎彎,笑得嘴巴發酸,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那是自從瞬離開之後,她第一次發自內心的開心的笑。

魄月的動作停滯住了。

他看着她的笑容,大腦如當機一般地停住。

落進脖子裏的雪似乎也不是那麼冰涼了。

白茫茫的雪地,密密的樹林,灑著點點陽光的小路,彷彿都消失了。

他的眼中,只剩下她燦爛的笑容,燦爛得如同盛夏里開放的第一朵花苞,那樣地令人留戀着迷。

忽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穿過低矮灌木叢的聲音闖進了兩人的耳中。

梵綺兒當即止住笑,警惕地站到魄月的身邊,觀察著四周。

「不會是黯夜的人吧?」梵綺兒猜測著。

魄月還來不及答話,一個黑影便飛快地從他的身後飛撲上來!梵綺兒本能地閃到一邊,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雪豹,她冷靜地念動咒語,咒語擊中了雪豹的腿部,它哀號一聲,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接着便一瘸一拐地躥進了森林的深處。

「呼……」梵綺兒長長地舒了口氣,「我還以為是黯夜的人追過來了,沒想到只是一隻雪豹而已,你還好吧?」

魄月沒有答話。

梵綺兒有些奇怪地抬起頭。

她抬起頭,看向他。

在視線接觸的那一剎那,她猛地怔住了。

她看着他,雙眼越睜越圓,唇瓣一開一合,卻什麼話都無法說出來。

魄月亦是呆怔的表情,他不知所措地閃躲着她的目光,最後終於垂下眼帘,深深地低下頭去。

長久的沉默。

陽光似乎也冷了下來,空氣彷彿凍結。

雪地里,雪豹的腳印仍舊清晰無比。

——落在那排腳印上的,是一枚鐵制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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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魔女的條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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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沉睡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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