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書是徹底看不進去了,我成天耷拉着臉。

小周給我來電話:「來取片子吧,順便跟你說點事兒。」

「這次那豬頭三還在么?」

「絕對不在。」

我耷拉着一張臉去找他。

豬頭三是不在了,小周據說去拍外景了,這次蹲守的是一個陌生人,三十上下年紀,休閑打扮,長得像撲克牌里的梅花J。他掃我一眼,遞上相冊,「你看看,有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旁邊還有兩個看照片的女孩子,一齊湊上來鑒賞,看到那組變態被單照片,我自己覺得非常窘,她們倒是歡天喜地地喊好看,指定「我們也要拍這個」。

這有什麼好?

梅花J說:「好在表情夠頹廢、蒼白、冷漠……好像全世界都不關心,性感卻沒有媚俗的感覺———這種照片拍不好就顯得像AV女優,這一組是難得的好。」

我贊同地點頭,那天我只關心自己會不會走光,的確沒時間關心全世界人民。帥哥言之有理。至於性感什麼的……不就是賣騷嘛誰不會啊?

同班同學現在不在自習室就在招聘會,惟獨我像吃多了一樣來看照片。

那陌生人看着我問:「學生?」

「嗯。」

「哪個學校的?師大?藝院?」

「D大。」

「大幾?」

「三。」

「有沒有興趣多拍幾張?」

「要錢嗎?」

「不要,有興趣了吧?」

「給我錢嗎?」

「……」

最後也只拍了幾張草草了事,我不想用影樓的化妝品補妝,有些時候我有輕微的潔癖。

「對不起。」我說,「報酬我還要,一分不許少。」

他笑着到樓下的小店裏要了一杯珍珠奶茶。

「還有蛋撻。」

他微笑,「馬上就有剛出爐的,稍微等等,比涼的好吃。」

我慣於把悲傷溺死在食物里。

「平面模特兒多了,幹嗎非找個業餘的。」

「業餘的開價便宜。」他喝紅茶,「而且氣質好。」

「過獎。」

「呵呵,玩笑,小周昨天跟我說起你,我剛好看過你的專欄,很崇拜啊。」他挑起一條眉毛笑,「單看外表沒人相信你會寫作。」

「感謝我的出版公司,感謝我的爸爸媽媽,感謝我的FANS,感謝我的……」

他大笑,「明天還來拍照好不好?不會拒絕FANS的要求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看來條件不錯,但是眼帶桃花,是個危險人物,關鍵是:他不是我那壺茶。

我走到大門口時,他說:「我可以讓你紅。」

我咧嘴一笑,「這話我聽過一百遍了。」

每個攝影師,每個出版商,甚至街頭一身襤褸鬼鬼祟祟的小混混都敢遞出片子,「我是星探……我包你會紅。」

江湖騙子並不在臉上刺字,讓我紅?你以為你是張藝謀?說讓誰紅誰就紅。

退一步講,紅又怎樣?看着黎明犯暈的年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看多了某某女星裸照曝光、某某男星涉嫌黑社會的娛樂八卦,總算見識到了傳媒可以怎樣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覺得娛樂圈如同垃圾場,總酷嗜進行竊鈎者誅竊國者侯式的道德拷問。雖然大家活着都要做戲,在那個靠人氣吃飯的圈子裏,戲子們更要把戲做得栩栩如生,就算僥倖出淤泥而不染,長期活在眾人眼光下能不變態?

蘇惠時常來我們這裏串門兒,每次都亮着嗓門兒和我胡侃一頓,阿雅見她來便躲出去。其實我和蘇惠也沒什麼好聊的,不過看着她東躲西藏,有種報復般的快感。

蘇惠挺狠的,居然把她家胖子也抓了來,胖子顯得很憂鬱,坐在桌邊悶着頭不說話,時間長了,蘇惠就用食指戳著胖子頭,「怎麼了你?你不是老惦記着這兒么?」

胖子非常狼狽,通常情況下胖子是個性情開朗的孩子,他自稱:「已經是個胖子了,就絕對不能再鬱悶。要不大家也不樂意,你都是個胖子了,怎麼還能憂鬱呢?」可見其陽光形象的深入人心。

胖子和蘇惠曾經是我們系最奇怪而又登對的一對,蘇惠比胖子高半頭,胖子比蘇惠寬一倍,兩個人感情卻很好。蘇惠經常一勾胖子脖子,「走着!」胖子便趔趔趄趄被老婆拖着走。胖子也公開承認怕老婆,很自豪地說:「怕老婆是一種美德,我要是真打她能打過我嗎,老婆是用來疼的呀!」當即贏得了全班女生的好感。

眼下的胖子卻形容枯槁,想想也真奇怪,連一隻不吃腥的貓兒都沒有。不管胖貓瘦貓,就是沒有不偷腥的貓兒。

在蘇惠第四次來訪後趙雅終於做出了反應,她收拾了東西,低着頭對我說,「陳默,我要走了。我就跟你說一句話:你想錯我了。」

我笑笑,「一個人搬得動嗎?用不用叫他來幫你搬?」

趙雅沒出聲兒,拉着箱子打開門走了。

我和趙雅認識三年,只鬧過一回彆扭,那是大二上的時候大家參加全國高校數學建模大賽,文學院是領獎大戶,平時文藝比賽都是藝術學院出風頭,只有這時候才顯出理學院的厲害。那一次我們班參加的幾個小組幾乎都有獎,門口的大紅榜足寫了六張,我和魏臻莫紹聰他們幾個搭的小組一舉奪魁拿下了惟一的一等獎。我遊手好閒慣了,這次喜從天降,忙不迭地給家裏人打電話報喜,趙雅在我下鋪一聲沒吭。正打着電話,樓下魏臻他們就喊我名字叫我下去吃飯,我手拿着電話走不開,匆忙中打手勢讓趙雅到窗口去幫我應一聲。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但據魏臻說趙雅當時臉色鐵青,瞥了他們一眼就狠狠摔上了窗戶,當時樓下一堆女生看着,魏臻很沒面子,訕訕地走了。

後來我知道趙雅的小組在比賽中落馬,連個優勝獎都沒有,但我還是很長時間不能釋懷,女生小心眼的多了,可是怎麼說也是朋友,趙雅實在讓我覺得不爽。魏臻從那一次以後再沒主動跟趙雅說話,背後一提起來就很不屑地說趙雅「吃屎也要搶個屎尖兒」。

趙雅走後我搬回了宿舍,從此再沒有來往。

宣樺一直沒有迴音,這是最讓我難受的。我有幾本書落他宿舍里,一直沒取回來。我想,有這些小零碎,就說明我們之間還有聯繫。我想着某一天,宣樺會來找我,跟我說:「回來吧。」

可是他一直沒有來。

我像一棵向日葵一樣不辭勞苦地有說有笑———在白天我是絕不低頭,怕的是晚上。

不要夜晚,也不要陰天。

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兒,我的那點陰暗的心思躲在絢爛的花盤後面,誰也看不見。他們以為我已經把你忘了,就像你忘了我一樣。

晚上,那點疼就出來了,先是失神片刻,然後五臟六腑的神經才一齊蘇醒過來,萬箭穿心。

原來,心真是會疼的。先是麻木,胸腔憋悶得連氣都喘不上來,像壓了千斤大石。很久,很用力地深呼吸一下,再吐出來,腦子裏像有一個蜂窩,不停地嗡嗡作響。從喉嚨到肩膀,酸痛。

有時候在書堆里泡一整天,腦子都累麻了,卻總有點星星點點的嚮往:他要是在,多好?我懷疑我大腦里已經建起個興奮灶了,死性不改地犯賤。

如果是陰天,會突然想起曾經有這麼一個人,看書看到一半,望着窗外的雪地,那點酸痛就像小蟲子一樣爬出來,把心蝕成一片一片的。

我無數次在半夜悄悄撥他的電話,我知道他每天十二點準時睡覺關機,在那句冰冷的「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之前我有兩三秒的喘息時間,我知道我打不通,但是我想像著,我是在給你打電話了,你一會兒就來接了,這樣可以給我一個幻覺,好像我們還很近,好像我們還在一起。

只能指望黑夜快點過去,等到白天,我那點沒有希望的挂念就可以蜷縮在心底不為人知的角落,可以暫時不痛,我的那點愛情是怕光的。

蘇惠告訴我,她看見過阿雅在外邊上課,和講台上的宣樺有說有笑的。下課後宣樺的學生都拿阿雅跟宣樺開玩笑,阿雅並不反駁。

蘇惠報了個商務口語班,也是宣樺教的,不過蘇惠說他不認識她,「那趙雅,一下課就從別的教室衝過來了。有事兒沒事兒跑過來套話,嗨,跟個雞似的。賤!」說完還挑釁地看着她家胖子,胖子畢竟是個男人,時間長了也臉上掛不住,「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蘇惠一字一頓地說:「看看你們這些沒有品位的男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胖子低下頭很羞澀地說:「犯了一回錯誤怎麼老拿出來當教具啊?好吧我承認我錯了,我不該魅力那麼大。」

蘇惠轉過頭來埋怨我,「你也是,眼看煮熟的鴨子又飛了,你怎麼不早點綁定他啊?」

「怎麼綁定?」

「做了他!」

五月十八號是宣樺生日,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沒皮沒臉給他打電話,「喂?幹嗎呢?」

宣樺愣了一下,「啊?哦……我備課呢……晚上還有課……這兩天挺忙的。」

我豁出去不要臉了,「那你中午有空么?」

宣樺沉默了一會兒,「啊……還行吧。」

「出來吃頓飯吧……那什麼……就當給你慶祝生日,行嗎?」我怯生生地問,臉上燒騰騰的,從來都是驕傲的我推別人的約會,我幾乎沒有正式約過別人幾回,沒想到主動約別人的心理壓力這麼大。

「那……行吧……」

我心裏一塊石頭算是曲曲折折地落了地。

我立刻向蘇惠報喜,「他答應了!」

蘇惠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啊?好,幹得不錯。晚上穿漂亮點兒。」

我立刻翻箱倒櫃找衣服,「這件上次穿過了……這件上次也穿過了……」

同寢室的趙蔚抿嘴笑,「我看你大概得裸體約會了。」

我沒空理她,「昨天晚上沒睡好,你看我眼眶腫得這樣兒……哎呀愁死我了。」

蘇惠笑,「來,我幫你,還我漂亮拳———」說着捏著粉拳沖了上來。

「去死啊你!」我們笑着扭成一團。

蘇惠和趙蔚出去吃飯了,走前蘇惠捏着我臉,「小色女,按我說的做啊,一鼓作氣拿下他,絕對別給丫喘息的機會。」

我尷尬地看了趙蔚一眼,「不做不行嗎?」

「不行!事後,你一定記得要說,對不起,親愛的,我真的很愛你。沒有你,我真的沒法活下去。裝得越可憐越好!千萬要記得說啊!聽我的沒錯兒!」

我賤不賤啊?我很鬱悶地想,談個戀愛整得跟誘姦似的。看看錶也快正午了,宣樺可真夠慢的。

電話響,我開心地跳起來接,真是宣樺!

「我都收拾好了,你在哪兒呢?」

宣樺吞吞吐吐地回答:「陳默……我臨時有點事兒,不能出去了……」

晚上我和蘇惠一起去吃飯。

我們校門口兒那家小飯館兒的老闆認識我,以前我和宣樺老在人家店裏瞎吃,後來我一個人去吃飯的時候,人家招呼得也很周到,有時候還問:「你朋友呢?」

我裝出一臉喜氣說:「他忙呢。」

次數多了,人家也看出端倪來,不再問了。蘇惠要了兩罐青島啤酒,小飯館里的電視開着,直播火箭隊對森林狼,我突然想起宣樺沒事時喜歡就著灌啤酒看NBA,心就猛地疼了一下。

宣樺最喜歡國王隊,也喜歡森林狼的加內特。

我想着想着,手腳就一點點變得冰涼,我低着頭喝酒。洪七公說:水越喝越冷,而酒越喝越暖。

蘇惠看出不對來,問我:「怎麼了。」

我指指心口,「這兒疼。」

蘇惠就不再說話,良久,說:「其實你真挺傻的。」

後來又要了點葡萄酒,蘇惠說:「一醉解千愁。」

這酒可太管用了,我喝得暈暈乎乎,十分舒暢,很快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忘到了腦後。蘇惠光吃菜不喝酒,我自己喝了多半瓶兒,覺得還有很大餘地,又到櫃枱要了一瓶兒,平時也沒發現這飯館兒的地板這麼次,凹凸不平的,我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走回自己桌上。蘇惠不讓我喝了,跟我說宣樺是個混蛋,讓我忘了他。

我聽着耳熟,卻死活想不起來是誰,只得瞪着眼睛問她:「誰是宣樺呀?」

旁邊有個也是我們學校的一個哥們兒,牛逼烘烘地現場評論:「我發現加內特的命中率狂低!跳投老不中!不過丫的籃板真是神了,搶20多個板根本不值得驚奇,我還真喜歡上他了……」

我醉眼地瞥了他一眼,「你說誰呢?」

「加內特呀,怎麼了?」

「就你這德行也配喜歡加內特?」

那天我是哭着回宿舍的,一直嚷嚷:「我就給他打個電話能怎麼樣呢?嗚嗚嗚……我不管了,我就打……尊嚴是什麼啊,我不管了……」

蘇惠把我扶到她的下鋪,「行行等醒了再打,你先歇會兒。」

我死拽着她的手,「我不說話還不行么?我就聽聽他聲音?」

蘇惠甩開我手,「我是為你好。」

我很委屈,但是身子軟得不聽使喚,臨睡還聽見寢室女生問蘇惠,「怎麼了這是?」

蘇惠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沒聽見,一會兒便趴在枕頭上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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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走,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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