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因為你微笑的目光

我以為我找回了天堂

卻不知道

原來所謂的幸福

不過是沙丘上的城堡

上一秒絢爛

下一秒覆滅

再三謝幕之後,大家回到了後台。

桑桑,大熊,還有其他的工作人員早已等候在那裏。見寒熙握著茉莉的手走進來,急忙興奮激動地圍了上去,與他們一一擁抱握手祝賀。

「茉莉你們真是太棒了!樂迷們的掌聲和尖叫幾乎把我耳朵都震聾了。」桑桑抱住茉莉,又蹦又跳,「還有,最後那個表白真是勁爆啊,我在台下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茉莉臉一紅,急忙岔開話題。

「桑桑,我外婆呢?」

「她和鎮長陪客人們先回鎮上去了。」大熊笑着說,「大家在鎮上準備了慶功宴,正等着你們回去呢。」

「WING,外面圍着好多記者等著採訪你們。我暫時把他們擋在外面了。你好好準備一下。」

「魅影」的專屬助理走了過來。

寒熙點頭,「我知道了。」

「還有,可兒小姐讓我轉告你,演出完請在後台等三分鐘,她會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寒熙微微皺眉。可兒這個搞怪精,不知道又要弄什麼花樣出來。

寒熙立刻就知道了可兒所謂的驚喜是什麼。

因為,一分鐘之後,兩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對衣着考究、外貌出眾、氣質優雅的中年夫婦。

「爸爸媽媽?」

寒熙驚愕地迎上去。

「你們怎麼來了?」

「今晚是『魅影』復出的第一次音樂會,我們當然要來為你加油啊。」

寒熙爸爸微笑,看着寒熙的眼睛裏有着全然的疼愛。

「怎麼,不希望見到我們?」

「當然不是。不過這麼遠的路程,我擔心媽的身體……」他一邊說,一邊不留痕迹地將茉莉擋在身後。

「這裏人多手雜,我們到休息室去說好不好?」他挽起父母的手。

「哎呀,別把媽媽當豆腐看好不好。熙兒乖,快讓媽媽好好看看你。」

寒熙媽媽一把抱住兒子,撫著兒子的臉仔細看了又看。

「你好像瘦了,手真的完全好了嗎?還疼不疼?媽媽好想你。要不是這兩年你經常發郵件給我們報平安,媽媽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說着說着,眼睛裏一片淚光盈盈,泫然欲泣的樣子讓人心疼。

「好了好了,熙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從前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寒熙爸爸急忙扶著愛妻的肩膀,輕聲安慰。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寒熙歉疚地握著母親的手。

「好啦,季叔,雲姨,熙的手康復了,又能上舞台了,可是好事情啊,你們怎麼一見面就下大雨發大水啊?」可兒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搖著寒熙媽媽的手臂調皮地說。

寒熙媽媽撲哧一笑,輕輕點了點可兒的鼻子。

「就你這小丫頭會說話。對對對,我們應該替熙兒開心才對。」

她的視線落到寒熙身後的茉莉身上,了解地微微一笑。

「今天晚上的演唱嘉賓表現很出色呢,熙,不給我介紹介紹嗎?」

寒熙身體微微一緊。

「是。媽,這位是茉莉。」他握著茉莉的手,將她推到自己母親面前,「茉莉,這是我媽,你可以叫她雲姨。可兒他們都是這麼叫的。」

「雲姨。」

茉莉有禮貌地朝寒熙媽媽鞠躬。

——這個美麗溫婉的美婦人,就是熙的母親嗎?為什麼她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就在寒熙說出茉莉名字的時候,寒熙父母臉上的笑容不約而同地凝固了。

「你叫茉莉?」寒熙媽媽看着茉莉,聲音有一種奇異古怪的壓抑。

茉莉點點頭。

「白茉莉?」

茉莉睜大眼睛,「您怎麼知道的?」

「啪!」一個聲音在空氣中炸開。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毫無預兆地,寒熙媽媽竟然伸手,狠狠地扇了茉莉一記耳光。

這記耳光用足了全力,將茉莉打得跌坐到地上。

「你——你這個魔女,為什麼會在這裏?為什麼和我兒子在一起?你害他害得還不夠是不是?」

沒等茉莉反應過來,寒熙媽媽又沖了上去,揚手又是一巴掌。

「誰讓你靠近我兒子的?你給我滾開!滾開!」

她用力推著茉莉,眼睛裏充滿了赤裸裸的恨意,像是恨不得吃掉她,撕碎她。

「媽,住手!不要這樣。」反應過來的寒熙急忙握住她的手腕。

「放開我,我要打死這個魔女,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寒熙媽媽用力掙扎,聲嘶力竭地喊著。

原本優雅慈祥的人一瞬間變得狂暴駭人。

茉莉捂着火辣辣的臉坐在地上,獃獃地望着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寒熙的母親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怎麼了?為什麼她會知道自己姓白?為什麼她對自己懷着這麼大的敵意?

一些消失在某段黑暗歲月里的遙遠記憶突然閃過腦海。茉莉努力地想看清那些記憶,但撕裂般的痛楚卻接踵而至。頭好疼。為什麼這麼疼?從來沒有這麼疼過。她疼得用力咬住嘴唇……

「茉莉,你怎麼樣?還好吧?」桑桑和大熊急忙把茉莉拉起來,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雲姨,您別激動。」另一邊,雷和凱也上去幫忙。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寒熙媽媽似乎已經完全瘋狂了,三個人都很難壓制她。

「雲潔,你冷靜一點,你看,熙不是好好地在我們面前嗎?沒事的,沒事的。」混亂中,寒熙爸爸急忙將激動不已的妻子摟在懷中柔聲安慰。

看到丈夫,寒熙媽媽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般,用力抓住他的衣服。

「季軒,快,幫我把那個魔女趕走!她會害死我們的兒子的,快把她趕走。」她靠在他懷裏激動不安地連聲說着。

「快啊,不能讓她害死我的兒子。只要不遇到她,熙兒就不會死了,所以,不能讓她和熙兒在一起,快趕她走!趕她走!」

她的聲音漸漸小了,神情變得哀傷而凄惶。

「熙兒,熙兒,我的孩子……」

「媽,我在這裏啊,我好好的,你別擔心。」寒熙握住她的手,低聲安撫著。

見到妻子逐漸平靜下來,寒熙爸爸小心地扶起她。

「我先帶你媽回白屋去。你留下來,安心處理這裏的事情。等下不是還要接受記者的採訪嗎?」他對寒熙說,然後再對所有人欠了欠身。

「抱歉剛才給大家添亂了。」

「我和你一起送雲姨回去。」原本在一旁已經嚇得呆掉的可兒終於回過神來,她走到另一側,扶住寒熙媽媽。

「爸,對不起……」見他們朝側門走去,寒熙忍不住喊住父親。

寒熙爸爸回過頭,視線緩緩掃過寒熙,再掃向坐在角落裏,撫著頭髮著抖的茉莉,深深一嘆,什麼也沒說,轉身慢慢走了出去。

望着父親離去的時候那憂傷無奈的神情,寒熙只覺得心中一陣緊縮,像是有一股深冷的寒意,從腳底一直蜿蜒到頭頂。

後台的空氣像被凍結了,所有人也都像被凍結了,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茉莉緊閉着眼睛,用力按著頭。

頭疼得像是要爆炸了。腦子裏有許多混亂的記憶排山倒海地襲來,那些模糊的人影,說話聲和場景:

花海——血跡——尖叫——哭泣——

這種種的種種,糾纏集合在一起,匯成一道無比刺眼的光,而在那光芒散落之後,她看到了——

茉莉猛地睜開眼睛——

「茉莉,你沒事吧?」

耳邊,有人喚着她的名字。是誰?那麼溫柔又焦急的聲音。

——是他嗎?是不是他?

茉莉抬起頭。

「茉莉,臉還疼不疼?」有人半跪在自己面前,輕輕撫過自己臉上的紅腫痕迹。他的姿勢和態度,好像自己是最貴重的珍寶。

——是他嗎?是不是他?

「茉莉,你怎麼了?你看着我,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茉莉恍惚的樣子讓寒熙大為擔心。正想起身去叫醫生,卻見她像是突然清醒過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你是誰?」

她輕輕地,一字一句地問他。

寒熙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但他立刻鎮定下來。

「我——我是熙啊。」他微笑着回答。

「不。你不是。」她搖頭,掙脫他的手,搖晃着站起身。

寒熙想扶她,她卻扭身閃開。

「別碰我!」

「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詭異的情況終於讓其他的人從冰凍中恢復過來。雷看看茉莉,又看看寒熙,擔心地出聲。茉莉該不是被雲姨那兩巴掌打傻了吧。

「好了好了,別和熙開玩笑了,我們快點回去吧。婆婆他們還在鎮上等着我們呢。」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浮現在腦海中,桑桑心中一凜,急忙朝茉莉走過去。可她伸出的手同樣被茉莉揮開了。

「你們——想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視線緩緩掃過桑桑,再掃過寒熙。茉莉的聲音空洞洞的,讓人聽了一陣心寒。

「你在說什麼啊,怎麼我都聽不懂?」桑桑故作鎮定。

「好了,茉莉,別玩了,大家都在等你和熙回去呢,有什麼事情我們回去再說好不好?」大熊也看出了茉莉的不對勁,急忙出聲打圓場。

「夠了!不要再裝了!」茉莉打斷他們的話。

「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你們都騙我?」她望着他們,胸膛因為情緒的激動而劇烈起伏着,身體不住地顫抖。

「你根本就不是熙,不是我的熙,為什麼要騙我?」她憤怒地指著寒熙,「這樣騙我很好玩嗎?把我耍得團團轉很好玩嗎?為什麼要這樣踐踏我的心?」

「我……」寒熙想開口解釋,但面對茉莉那雙盛滿絕望悲傷的眼睛,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別過頭去。

「茉莉,你在說些什麼?」桑桑驚叫。

「我說什麼你會不懂嗎?」茉莉幽幽地望向她。

「七年前發生的事情,難道你忘記了?」

「你——你想起來了?」桑桑一把抓住身邊的大熊,聲音發顫。她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嗎?!

茉莉沒有回答,眼淚靜靜地流下來。

是的,她想起來了。

終於想起來了——那段迷失在過去的記憶——那些她始終看不清的畫面——

潔白的花海中,哭泣的小女孩懷中抱着俊美的少年。少年神情恬淡,好像是睡着的王子。血,從他身上流下來,染紅了小女孩潔白的裙子,染紅了潔白的茉莉花。小女孩緊緊地抱着少年,一聲又一聲地喊着他的名字……整個山谷很安靜,只有小女孩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迴響着……

那個小女孩——就是自己!

茉莉痛然閉上眼,握緊的掌心因為過度用力而尖銳地痛著。但是,身體上的痛遠不及心裏的痛劇烈。

他騙了她!

他們騙了她!

所有的人都騙了她!

不在了!

那個王子一樣俊美的少年,那個握着她的手,溫柔地對她說會永遠喜歡她的少年,已經永遠永遠,都找不到了!!!

在七年前,她就已經失去他了!!!

岑寂瀰漫了整個空間。

知道內情的人無言以對,不知道內情的人也無法開口詢問。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就在剛才,她還那麼的幸福,為什麼轉眼間,一切都消失了?

茉莉重重地呼吸著,只覺得世界在一瞬間徹底崩潰。

不,她不要再待在這裏,這裏沒有他!她也不屬於這裏!

猛地轉身,她拉開門跑了出去。

「茉莉,你要去哪裏?」桑桑臉色大變,急忙朝寒熙大喊,「我們要攔住她,她會出事的!」寒熙想也不想地跟上去。

但他剛走出去,立刻就被等候多時的記者圍了個水泄不通。

「WING,我是東正電視台的記者——」

「WING,我們是音樂無限欄目組——」

「讓開!」寒熙不耐煩地低吼,竭力想從擁擠的人群中走出去。但眾人哪肯聽,誰也不願意錯過關於「魅影」的報道。

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各位請到休息室,所有的問題,我們會在那裏一一解答。」

文出現在寒熙的身後,笑容可掬地指了指舞台後方專門為他們搭建的休息室。

「最先進到休息室的人,還將得到我們下一場音樂會的優先採訪權哦。」凱補充。

這下,記者們立刻潮水般朝休息室衝去。

「這裏就交給我們了,你趕快去把茉莉追回來吧。」

文拍了拍寒熙的肩膀。

「是啊,雖然我們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不過,我們一定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你要加油哦,夥伴!」凱對他眨眨眼睛。

寒熙心頭一熱,「謝謝。」

「靠!還啰嗦些什麼,快去啊!」雷伸手推他一把。

「一定要把那個小丫頭帶回來哦。」

星光下,蜿蜒的小路上,茉莉拚命地奔跑着。

人群,喧囂,還有身後隱約的呼喊,都已經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面。由心生出的劇痛,像紮根般延伸觸角,猙獰地盤踞在她體內!

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她只知道自己要擺脫,擺脫這種即將被痛苦佔據的可怕,擺脫這種心活活被撕開般的劇痛!

風掠過耳邊,許多繁雜的影像狂亂地閃過她的眼前。

那個少年,曾經在夢山山頂上,對着花海喊:「我永遠永遠喜歡茉莉!我永遠不會忘記茉莉!」

那麼動聽的聲音,那麼層層疊疊的迴音……

那個少年,曾經為她細心地包紮傷口,背着她走在灑滿星光和花香的小路上。

那麼溫柔的笑容,那麼令人依戀的溫暖……

那個少年……在哪裏?在哪裏?

他去了哪裏?那個將她帶離孤獨與寂寞的人,那個她記憶中最優雅的王子,他去了哪裏?

曾經發誓絕對不流下的淚珠,不斷地從眼眶滾落。眼睛太模糊,看不清面前的路。

腳下突然一個踉蹌。

茉莉停下腳步,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了夢山山頂。

「熙!熙!」她朝着山下聲嘶力竭地喊著。

「你回來,回來好不好!」

痛切而破碎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再回蕩。

沒有人回答。只有漫天的星星悲傷地注視着她。

茉莉獃獃地站在山頂上。

「熙,你現在,一定很生氣對不對?因為,我居然把別人當成了你,我居然忘記了你。對不起,對不起。」

她望着腳下安靜的花田。

「這麼多年,你在天堂里寂寞嗎?讓我來陪你好不好?讓我們像過去一樣,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她恍惚地朝前走。

只要一步,只要再一步,就能永遠和熙在一起了。

腳下的泥土發出危險的滑落聲。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點,她就會掉下去。

天朗到達山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令他心臟停止跳動的畫面。

「茉莉,你在幹什麼?快回來!」

他嚇得大聲喝道。

茉莉回過頭。

「回去?回哪裏去?」

她朝他淺淺地微笑,笑容里有平靜的憂傷。

「不,我不回去,我要去找熙,他在等我。」

「熙不在那裏,聽話,快過來,我帶你去找他。」天朗放柔了聲音。

與哥哥分別之後,在返回會場的途中遇到了桑桑。她一見到他就抓着他,問是否看到了茉莉。還說茉莉會出事,一定要趕緊找到她。

時間緊急,顧不上問究竟出了什麼事,他立刻和桑桑他們一同找起人來。幸好,他猜得沒錯,她果然是到這裏來了。

「茉莉,來,把手給我,回來。」他朝她伸出手。

「不,」她固執地搖搖頭,「我要去找熙。」

「熙不在這裏,他在舞台那邊啊,你們今天晚上還一起演出,你忘記了嗎?」

「那個不是他。他不是。我的熙在這裏。熙已經死了。七年前,他就已經死了。」

她靜靜地說着令他發冷的話。

「是我害死他的。」

「為什麼?」他邊和她說話,分散着她的注意力,邊悄悄地、一點一點地靠近她。

「外婆和大家都說這是個意外。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是我害死了他,是我。」

她的眸瞳空幽而失神。

「沒有了他,我又是孤獨的一個人了。不,我不要這樣,我要去找他。」她茫然地轉過身。

跳下去,只要跳下去,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吧。她就能和熙永遠在一起了吧。

「等一下。」天朗恨不得撲上去將她拖回來,可她站的位置太危險,他不敢輕易行動,「誰說你是一個人?你還有我,還有婆婆,還有桑桑,大熊,還有小鎮上的大家啊。我們都喜歡你啊。」

「是嗎?」她停住。

「當然了。」他用力點頭,「熙雖然不在了,可你還有我啊。我會像熙那樣,握着你的手,讓你笑,讓你開心,永遠和你在一起。」

「像熙那樣——永遠在一起?」她無意識地重複着他的話,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對!」天朗又朝她走近一步。

「我會永遠永遠喜歡茉莉!我要永遠永遠和茉莉在一起!」

他對着她,對着她身後的花海大聲吶喊。

「永遠——」

「永遠——」

聲音在山谷里遠遠地回蕩著。

「你聽,聽到了嗎?來吧,過來,到我身邊來。我們一起回家。」他微笑着靠近她,朝她伸出手,「快啊,過來,把手給我。」

茉莉淚眼迷濛地看着他。

這聲音,這話語——

是熙嗎?是你回來了嗎?

視線太模糊,她什麼都看不到。

恍惚地朝天朗走過去。

輕輕地碰觸他的臉,輕輕地擁抱他,輕輕地將自己的臉,貼到他胸膛的位置,傾聽他的心跳聲。

「是你嗎?熙,你回來了,我終於等到你了。」她的聲音也很輕,輕得像風中的囈語。

「是,我在這裏。」天朗忍住眼淚,哽咽地擁抱她。

「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她在他懷中微笑,眼淚如珍珠般落下來。

「好,再也不分開。」他將她擁抱得更緊,像是要把她嵌入他的靈魂里。

他的話讓她臉上的笑容加深。

「對不起,熙,對不起……」

喃喃地說完這句話,她在他懷中疲憊地閉上眼睛。

寧靜的,悲傷的夜。

風吹過山腳下的花田,白色的茉莉花在枝頭輕搖,發出一陣陣嘆息。

天朗靜靜地擁抱着茉莉,像是抱着世界上最貴重的珍寶。

身後有凌亂的腳步由遠及近地傳來。

是桑桑和大熊,還有寒熙。

「天朗,你找到她了?太好了。」桑桑看到天朗懷中的茉莉,先是高興,然後尖叫起來。

「啊,她怎麼了?」

「輕點,不要吵醒她。」天朗橫抱起茉莉,聲音里有着珍惜和心痛。

「她剛才情緒很激動,想跳崖自殺,幸好我把她給攔下來了。」

「什麼?自殺?」桑桑的臉色頓時比紙還白。

「茉莉,你怎麼能做這麼傻的事情啊?!」她心痛地看着天朗臂彎中的茉莉。

「走吧,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大熊嘆了一口氣。

「讓我來抱她好不好?」望着她佈滿淚痕的蒼白臉龐,寒熙只覺得整顆心都被攪碎了,好想擁住她,好想抱着她,為她抹去所有悲傷和痛苦的記憶。

天朗冷冷地看着他。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會,沒有言語也沒有退讓。

「熙,還是讓天朗來吧。萬一茉莉看到你再受刺激怎麼辦?」桑桑擔心地說。

寒熙伸出的手一僵,緩緩地收了回來。

「我們回去吧。」天朗抱着茉莉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不再多看他一眼。

望着天朗抱着茉莉的身影逐漸隱入黑暗中,寒熙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開口再說一句話。

夢醒了,一切都會消失。

她的夢裏,過去不曾有他,如今呢?

夜風夾帶着濃郁的茉莉花香輕撲上他的臉。他只覺得臉頰微涼,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竟然流淚了。

萬籟俱寂的深夜,只有街燈拖着長長的影子,孤獨而悠長。

房間里沒有半點聲響。

茉莉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睛緊閉着,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像是正陷落在深沉的夢境裏:

好長的隧道。不知道這條又長又黑的隧道通向何處?

朝着隧道盡頭的光亮走去。越接近,那光越刺眼。當她終於走出了隧道,周圍的一切頓時明朗起來。

這裏是——

茉莉驚訝地看着四周美麗的風景。

一片開滿了白色茉莉花,望不到邊際的花田。

正是星夜。天空中點點繁星,芬芳的花香陣陣撲入口鼻。

而她就站在花田中如棋盤般交錯的壟道上。不遠處,有個小女孩抱着膝蓋,坐在角落裏。

那個小女孩——不就是自己嗎?

茉莉睜大眼睛。

她記得很清楚。七年前,那年爸爸媽媽特別忙,沒有時間照顧她,只好將她拜託給外婆。於是,春季一開學她就從綠壺城轉到了小鎮上的學校。

那時候的自己,是老師同學們眼中出了名的問題學生。性格孤僻,不愛理人,經常逃學曠課不說,還會和別人打架。

記得那天就是和班上的男孩子打架,把人家打得頭破血流之後被老師批評,所以又曠課躲到花田裏去了。

茉莉花的採收都是在白天,趁花沒有開的時候,花農們把花苞摘下來拿到收購站去賣。基本上到了下午,花田裏就沒有人了。

而這麼大的花田就像迷宮一樣,只要往偏僻的壟道上一坐,望眼過去一片綠意,根本看不出人藏在哪裏。

所以,每次她心情不好或者是打架惹事之後,都喜歡來這裏,靜靜地坐在壟道上,看着風吹過花田翻起的綠浪,看天上的雲朵自由自在地漫步。

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卸下身上如刺蝟般的尖刺,露出內心深處隱藏的脆弱。

那天很倒霉。從下午坐到晚上,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她從壟道上站起來,正想回家去,沒想到坐太久了腳發麻,她沒站穩一腳踏空,右腳被扭傷了。

鑽心的疼痛讓她重重跌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該死。今天怎麼這麼『衰』。」

茉莉看着七年前的自己皺着眉頭,一次又一次努力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

天色更暗了。花田裏只有蟋蟀的聲音。

算了。今天晚上就睡在這裏算了。

努力了幾次,小茉莉放棄地坐在地上。爸爸媽媽遠在異地忙他們的工作,外婆應邀去別的小鎮進行技術指導,今天不回來。家裏就她一個人,沒有人會來找她,沒有人會有時間關心她。

她坐在地上,隨意地摘下一朵茉莉花放到嘴裏咬着。

這樣靜謐的時刻,真像童話里說的魔法時刻。這個時候,王子會從花叢中走出來,保護他的公主。

呸!自己在想什麼啊。什麼童話,不過是騙小孩子的故事而已。她厭惡地將茉莉花吐掉。然後,輕輕一嘆,抱住自己的膝蓋,將頭埋入雙臂中。

還在期待什麼呢?這麼多年,她早應該習慣了啊。

看着小時候的自己孤獨無助的樣子,茉莉不由走近她,想扶她起來。

伸出手才發現,自己的身體透明如空氣,根本碰觸不到她,而她也根本看不到自己。

多奇怪,茉莉驚訝地看着自己的手。不過,雖然不能碰觸到,卻能感覺到年幼時的自己所有的情緒波動。

不遠處的另一壟花田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茉莉繃緊了神經。

而那個小小的茉莉也立刻緊張地握緊了拳頭。

「是誰?給我滾出來!」

一陣花叢被撥開的聲響之後,一個人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着淡綠色的襯衫,雪白的長褲,五官清秀非常,就像從童話中走出的王子。

看到坐在地上的小茉莉,少年顯然嚇了一跳。不過,他馬上就鎮定下來。

「嗨,你為什麼坐在這裏?不回家嗎?」

少年俯下身問。

他的聲音清澈而透亮,就像夜晚茉莉花瓣上的露珠。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臉龐,小茉莉有片刻的失神。

「真的——有王子?」她自言自語道。

「王子?」少年聽到了她的話,莞爾一笑。

她因他的笑回過神來,這才發現他左手拿着一個裝螢火蟲的瓶子,有幾隻螢火蟲在裏面閃閃發光,右手還拿着一個手電筒。

什麼王子,分明是個貪玩鬼!

她頓時覺得臉上發燒。

「可愛的小公主,王子殿下在問你話,你還沒有回答哦。」偏偏那個傢伙還火上澆油。

「關你屁事!」

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少年並不生氣,手電筒在她身上晃了晃,了解地沖她笑。

「原來你的腳傷了。我背你回去吧。你家住在鎮上的哪條街?」

「我沒有家!我也不用你管!」她用力拍掉他伸過來的手。

「沒關係,你沒有家就去我家好了。」少年並不把她的反對抗拒當一回事,伸手把手電筒和裝螢火蟲的瓶子丟給她。

她下意識地接住。

當她反應過來,他已經拉起她,將她背在身後了。

「你的腳腫了,自己走不動的。我背你回去,讓我媽媽幫你擦擦藥,很快就好了。」

少年背着她,穩穩地走在壟道上。

「對了,我叫雲熙,你叫我熙就可以了。我們昨天才搬到這裏,就住在白屋裏。你叫什麼名字?」

她猶豫了一下。

「茉莉。」

「你叫茉莉?就是茉莉花的那個茉莉嗎?」

「你廢話真多!走你的路,問這麼多幹什麼?」小女孩兇巴巴的聲音。

「好。那我給你講故事吧。」少年溫柔帶笑的聲音。

星光下,少年背着小女孩逐漸遠去。

這是七年前,自己與熙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茉莉怔怔地望着他們離開,眼睛裏不由泛上水霧。

眼見兩個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她急忙追趕上去。

才走了幾步,突然有大風刮來。

茉莉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小鎮的街道上。

旁邊就是自己曾經念過的學校。

這個時候應該是上課時間,因為有一陣陣朗朗的讀書聲從學校里飄出來。

「哐當」一聲,學校的鐵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小女孩背著書包鑽了出來。

是——小時候的自己。

頭髮有些亂,衣服也皺巴巴的,臉上還有幾道紅痕,小嘴倔強地抿著。

一定又是和別人打架了吧。茉莉看着這樣的自己,搖搖頭。

那時候打架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學校里沒有哪個男孩子沒有挨過她的拳頭。她雖然沒有他們高,打起架來卻是一等一的狠。男孩子們在她身上討不著半點便宜,當然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每天回家都惹得外婆心疼地嘆氣,直說自己怎麼就沒有半點女孩子溫柔的模樣。

「嗨。我們又見面了哦。」

一個清朗好聽的聲音打斷了茉莉的思緒。

抬眼望去,雲熙正一臉笑意地站在逃學的自己前面,這次,他穿着一套全白的衣服,溫柔俊美如童話中的王子。

「又是你?你老跟着我幹什麼?」逃課中的某人沒好氣地瞪他,戒備地朝他晃了晃拳頭,「走開,別擋我的路,不然揍你。」

「你怎麼又逃學啊?這樣做可不好哦?」他一點沒被她的拳頭唬住,視線落到她臉上的紅痕,神情微微一變。

「你受傷了?」

「要你管!」

她滿不在乎地哼了哼。而下一秒鐘,她的手臂已經被他拉住。

「女孩子的臉是很重要的,留下疤痕就不好了。走,去我家讓媽媽幫你塗藥。」他拉着她就往白屋的方向走去。

她大驚,用力掙扎。

「不要你管,你以為你是哪個坑裏的蘿蔔,充什麼大頭菜?啊,放手,不然我真的要揍你了!」

十五六歲的少年,力量是只有十二歲的她根本無法抗衡的。

她根本掙不過他。情急之下,她真的一拳朝他打去。

——

沒有預料中的痛呼聲傳來。

揮出去的拳頭被溫柔地收攏在掌心。暖暖的溫度,從他的掌心,徐徐傳遞到她的心裏。她驚訝地抬頭,望入他眼眸里的一片澄澈。

「我不是蘿蔔,也不是大頭菜。」雲熙眼睛亮得像是最燦爛的陽光。

「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

年幼的她胸口一窒,像被重鎚大力一擊。

他說什麼?他說他是她的朋友?她也會有朋友嗎?她停住了所有的動作,愣愣地望着他的笑容。

「看,我們握了手,就是好朋友了哦。」握着她的手,他的笑容好像讓陽光都黯淡了下來。

「走吧,到我家去擦藥。」他拉着她朝白屋走去。而她也像中了魔法一樣,乖乖地跟着他。

茉莉微笑着,看着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消失在街角拐彎處。

是啊,從那天晚上在花田遇到雲熙開始,他就這樣溫柔又強悍地闖入了她的世界。用他的微笑,他的溫柔,一點一點地融化她心裏堅硬的寒冰。這個偶然闖入她生命中的少年,是上天賜予她的最珍貴的禮物。

起初,自己對他的出現非常厭惡,總是咆哮著要他走開。她根本不願意與任何人發生交集。但不知道為什麼,雲熙卻對她非常感興趣,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暴躁與冷言冷語,漸漸地,她也就只好由他了。

而真正觸動了她,讓她對他打開心扉的,應該是那次親子運動會吧。

正想着,身後突然一片嘈雜喧鬧之聲。

茉莉回過頭去。

她身後是一個運動場。

飄揚的彩旗插滿了運動場的四周。處處都是穿着運動服的孩子和父母。比賽的哨聲響亮,吶喊助威聲和笑聲不絕於耳。大人小孩的臉上都是一片興奮之色。

——這不就是親子運動會的現場嗎?

茉莉立刻想起來。

那年學校舉行了第一屆親子運動會。與一般的運動會不同,親子運動會目的在於促進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情感交流,所有的項目都必須要孩子們和自己的爸爸媽媽一同參加,各項活動也都非常刺激有趣。

自然而然地,這個活動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與熱烈響應。

運動會當天,校園裏盛況空前。

父母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陪着自己的孩子一同開心地遊戲玩鬧。也因此,沒有人注意到,在僻靜的小角落裏,有個女孩正用羨慕而憂傷的眼神注視着他們。

茉莉望着那個站在角落的小小身影,心中微痛。

還記得,運動會前幾天,老師發運動項目報名表給大家。她剛接過,身邊就有孩子「竊竊私語」起來。

「咦,那個暴力女也有報名表啊。她爸爸媽媽都不要她,誰會和她一起參加比賽啊?」

「就是,花婆婆人那麼好,居然有這樣一個外孫女,真可憐。」

「就是啊。」

報名表在自己手中揉成了一團。她霍地站起身。

「你們亂說什麼?我爸爸媽媽才沒有不要我。」她狠狠地盯着那些孩子。

「誰亂說了,你轉來我們這裏讀書這麼久,你爸爸媽媽從來沒有來看過你,不是不要你是什麼?」

一個女孩子被她一瞪,先是脖子一縮,然後小聲地說。

「才不是!他們,他們——」她氣得臉發紅。不是的,爸爸媽媽只是太忙了而已,他們絕對不會不要她,絕對不會的!

「就是!誰會喜歡你啊,又粗魯又討厭,沒人要的小孩!」一個男孩高聲沖她喊。

「你再說一遍!」她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怕你啊,我說你是沒人,啊……」

一聲慘叫。

她一拳揍在他的鼻子上……

那天下午,雲熙又是在茉莉花田找到她的。

「怎麼,又打架了?」

他搖著頭,拿起隨身帶來的藥水幫她輕輕塗抹傷口。

「他們說我是沒有人要的小孩。」她皺着眉。雖然他動作很輕,但是藥水抹在傷口上總是會痛。

「那你是嗎?」雲熙反問她,「別人說什麼就一定是什麼嗎?暴力並不能解決問題。」

「我——」她突然一窒。或許——或許是吧。她抬頭望着湛藍的天空。

爸爸是有名的音樂教授,媽媽是醫術高超的醫生,兩個人都那麼出色。從有記憶的時候起,他們就很忙。忙演出,忙教學,忙比賽,忙手術——經常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家裏。雖然他們會給她買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在家裏陪她,但是,小小的她還是會害怕。

每當華燈初上時,從每間亮着溫暖的燈光的屋子裏飄出歡笑和飯菜香的時候,只有她的家靜悄悄的,她一個人抱着洋娃娃縮在屋子裏。夜那麼黑,只有她一個人……

再後來開始逃學,曠課……因為,好像只有當老師打電話告狀的時候,忙碌的爸爸媽媽才會記得他們還有一個女兒。

雖然做法不很對,可是,她畢竟成功了呀,爸爸媽媽終於留意她了,終於在她身邊陪她了。但就在她暗自開心的時候,他們卻突然告訴她,要將她送到外婆家讀書。

那一瞬間,她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或許……我真的是沒人要的孩子吧。」她喃喃,聲音很低,卻還是被雲熙聽到了。

沒有說什麼,他拉起她。

「走吧,你外婆很擔心你。」

兩個人沉默地走在夕陽中。

「你的名字,是父母為你取的嗎?」過了一會兒,雲熙突然問。

她點頭。

「很土的名字吧。」她撇撇嘴。別人家的孩子,名字都是取得很好聽,為什麼自己的名字就這麼土氣?茉莉,隨處都可以見到的花。是不是代表着,她在爸爸媽媽的心裏,也是像茉莉一樣不受重視的孩子?

這樣想着,心裏又微微痛上幾分。

「怎麼會這麼想?茉莉是很好聽的名字。」雲熙愣了愣,微笑着說。

「不用安慰我。」她沒好氣地甩開他握着她的手。

「為什麼要安慰你?」雲熙好脾氣地趕上,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知道嗎?在印度的神話故事裏,茉莉是由高貴的公主幻化而來的。人們喜歡將茉莉花送給喜歡的人,表示『不變的愛』。所以它也被稱為『愛之花』。爸爸媽媽為你取名茉莉,說明他們會永遠愛着你。」

「真的?」她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當然是真的。」他微笑。

「我才不信。」她眼睛中的光彩剛剛閃亮就熄滅了,「如果喜歡我,為什麼不多些時間陪我,為什麼把我丟給外婆?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讓別人笑我是沒人要的孩子?」

「這個——」雲熙為難地想了想,「爸爸說,有些人不太懂得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感情。不過,無論你爸爸媽媽再怎麼不好,他們總沒有把你丟到孤兒院,完全置之不理吧。你肯定沒有去過孤兒院。我經常去那裏進行慰問演出,那裏環境很糟糕,在那裏生活的孩子很可憐。」

茉莉低下頭,隱約覺得他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好了,不要想這些了,天底下沒有不要自己孩子的爸爸媽媽。」他摸摸她的頭,肯定地說。

「你這兩天要乖乖上學哦,這樣,親子運動會那天我就送你一個驚喜。」

「切,誰稀罕參加那個破爛運動會?吃飽撐沒事幹的人。」她嘴硬地撇過頭。眼前沒有鏡子,因此,小小的她沒有發現,自己的臉上,居然有一抹期待的神情。

「哇!太棒了!三年級組障礙賽跑的第一名是李景伊小朋友和她的爸爸媽媽!讓我們對他們表示祝賀!」

廣播中傳來興奮的聲音,將茉莉從回憶中拉過來。

她急忙轉移視線——還在那裏。

當時的自己,孤零零的自己,站在歡樂的人群之外,眼神里全是渴望和羨慕。那樣孤獨的自己。

外婆本說要陪她一起來,可她拒絕了。外婆年紀一大把了,她怎麼能讓她老人家陪着跳跳跑跑?何況,外婆還要去參加縣裏的什麼成果會呢。

於是,在快要沸騰起來的運動場上,只有她自己——安靜著,沉默著,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孩子。

「下面進行的是三人六腳比賽。請參加的小選手和你的家人趕快到比賽場地。」廣播里開始念著參賽選手的名字。

年幼的茉莉突然一震,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望向高高的廣播喇叭。

是幻覺嗎?為什麼她會聽到自己的名字?

「白茉莉同學,請馬上到比賽場地報到!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白茉莉同學……」

不是幻覺,是真的,真的在叫自己的名字。

可是,為什麼?她根本就沒有交報名表啊。

她愣愣地站着。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朝她跑過來。

「天啊,都要比賽了,你怎麼還站在這裏?」是雲熙。他穿着一套淡綠色鑲白邊的運動服,說不出的好看。

「我……」

「快點跟我來,不然趕不上了。」沒等她說話,他一把抓起她就跑。

六人三腳的遊戲很有趣。用紅繩將三個人的腳綁到一起,然後在裁判的口令下一起朝終點走去,哪一組先到哪一組就是勝利者。

茉莉被雲熙拉到比賽場地的時候,第一組的比賽剛結束。

「總算找到了,快點來綁繩子,我們是第三組。」

一個長得與雲熙七分相像,儒雅不凡的中年男子一看到茉莉,立刻將她拉到自己身邊。而他身邊一個美麗優雅的中年女子則笑眯眯地俯下身,在她腳上綁起繩子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

茉莉一頭霧水地看着雲熙。

「參加比賽啊,小笨蛋。」雲熙笑眯眯地說。

「比賽?」她還是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雲熙的爸爸和媽媽也在這裏?他們也想參加親子運動會嗎?可是雲熙又不是學校的學生……

「小笨蛋,我們現在是一家人哦。」見她還是獃獃的,雲熙湊過來,在她耳邊小聲道。

「我和你,和爸爸一起上場,媽媽身體不好,負責加油。」

「你是說——」她禁不住驚呼。

他狡黠地朝她眨眨眼,朝她伸出手。

「親愛的妹妹,你可要好好加油啊。」

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雲熙的爸爸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對她微笑。

「不要忘了我啊。」雲熙媽媽幫他們綁好繩子,把手也疊到了他們的手上。

「茉莉加油,熙兒加油,季軒加油!」

「雲潔你放心好了,我們一定會拿到第一名的。」雲熙爸爸望着愛妻,自信滿滿地說。

「來,我們來喊口號——我們是超級無敵的一家人!加油,加油!!!」

看着握住自己的三隻手,茉莉突然感到鼻子很酸!

為什麼?為什麼?

這些人為什麼要對她這樣好呢?

從他們的臉上,她看不到任何的輕蔑,任何的不悅,只有那樣的溫暖,那樣的溫柔。

她用力地咬着嘴唇,感覺到眼睛已經開始模糊。真奇怪,她可以面對任何惡意的譏笑諷刺,卻無法面對這樣的溫情。

他們的話,帶着神奇的魔力,悄悄地流進她心裏看不見的那個洞,將它填得滿滿的。

於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在所有人的面前,一件讓大家吃驚上三天三夜的事情發生了。

那個像冰塊一樣冷傲孤僻的茉莉,那個與高年級的男孩子打架打得全身挂彩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茉莉,那個媲美怪物哥拉斯的恐怖茉莉,此刻,居然哭了。

裁判口中的哨子掉到了地上。

有人沒站穩,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更有人用力揉着眼睛,以為眼前所看到的只是幻覺一場。

喧鬧的運動場上,嬌小的女孩子緊緊抱着修長俊美的少年,哭得驚天動地,好像要把所有的眼淚一起流盡。

那對優雅非凡的夫妻也圍了上來,將兩個孩子擁在懷中。

一時間,世界是這樣的安靜和透明。

透明得只剩下他們……

茉莉站在人群中靜靜地望着他們。

那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這樣哭。

那天,她和他,還有雲熙的爸爸和媽媽,在運動場上瘋跑了一天,尖叫了一天,也快樂了一天。運動會結束之後,雲熙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拉着自己的媽媽,他的媽媽又拉着爸爸,四個人一起抱着贏來的獎品開心地回白屋去。

雲熙的媽媽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然後外婆也來了,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

那是她有記憶以來,最快樂最幸福的一天。

雲熙一定不知道,他給了自己一份多大的禮物。

而也是從那天開始,小鎮上的人驚訝地發現,那個總是沉默孤僻、三天裏就有兩天逃課打架的茉莉變了。她的臉上開始出現微笑,她天天背著書包按時上學,開始和每一個經過她身邊的人打招呼。她開始有了朋友,一個小鳥樣的女孩和一個壯實得像小熊的男孩。

最神奇的是,那天之後,她再也沒有向別人揮過拳頭……

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像是水的波紋。

這次茉莉已經不吃驚了。她靜靜地等待着。

如水波一樣擴散的畫面再一次凝固清晰的時候,她站在白屋子開滿茉莉花的庭院裏。

庭院的陰涼處有一張大大的藤椅。藤椅上坐着一個俊美的少年,手裏拿着一本打開的書。

一個小女孩坐在他腳邊的小凳子上,雙手撐著下巴,認真地聽着少年念著書中的詩句:

「我在天堂向你俯身凝望,就像你凝望我一樣略帶憂傷

我在九泉向你抬頭仰望,就像你站在曠野上仰望你曾經的夢想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帶回滿身木棉與紫荊的清香

帶回我們閃閃發光的美好時光

告訴你

我已經找到天堂……」

夏日微薰的午後,少年清朗動聽的聲音像風一樣飄蕩在庭院中。

「什麼天堂啊九泉啊,聽不懂。這種書有什麼好看的?」小小的自己皺着眉頭,不明白雲熙為什麼喜歡看這樣深奧難懂的東西。

雲熙笑着看她。

「是誰剛才纏着我非要我念給她聽的?現在又說聽不懂了?」

「……」理虧的她噘起嘴不做聲,轉過視線研究起他胸前的項鏈來。

「咦,熙,項鏈上好像刻有東西哦?」她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喊起來。

「是啊,銘牌上刻有我的名字。」雲熙看着自己脖子上的鏈子。

「是『熙』字的拼音嗎?」她抓起項鏈,認真地看了又看。

「聰明。這條白金項鏈是我十二歲第一個本命年生日時收到的禮物,是我的護身符哦。」

「護身符是不是不能隨便取下來的?」她歪頭看他。

「對啊,要一直戴着的。」

「那再給我好好看看。」

「做什麼?」他微微挑眉。

「我要記住它,這樣無論以後你變成什麼樣子,一看到這條項鏈我就知道是你了呀。」

「小丫頭,心思真多。那記住我的樣子不是更好?」他被她的理由逗得嘴角微揚。

「不行。」她用力搖頭。

「為什麼?」他好奇。

「因為男大十八變呀。以後熙會變得更好看,我會認不出來的。」

「你呀。」雲熙寵溺地點點她的鼻子。

「好吧,從今天起,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把項鏈取下來,讓你一眼就能找到我,好不好?」

「孩子們,西瓜切好了,進去吃西瓜吧。」

雲熙的媽媽雲潔走了出來。

「我去拿,雲姨,熙,你們在這裏等著就好了。」一聽到有西瓜吃,她兩眼放光,起身就往房子裏跑。

「好好走路,別摔著!」雲潔不放心地叮囑兩聲,才走到自己兒子身邊坐下。

「這丫頭,越來越讓人喜歡了。」有誰相信,眼前這個開朗活潑的孩子,幾個月前還是一個長滿刺的小刺蝟呢?一路看着她的改變,自己都覺得驚奇不已。

「熙,媽媽一直很好奇,為什麼你會對茉莉這麼好呢?一定有什麼原因吧。」

「因為——她的眼神,很寂寞。」雲熙合上書。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那種寂寞孤獨的眼神,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那樣寂寞的眼神,我從鏡子裏也看到過。」

他沒有往下說。

雲潔像是了解了什麼,輕輕抱住他。

「熙,媽媽知道你一直想要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可惜媽媽身體不好,不能滿足你這個願望。爸爸要照顧媽媽,還要忙工作,經常沒有辦法顧及你,你一個人是不是也覺得很寂寞?」她的聲音帶着些許的愧疚。

「小時候是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現在沒有了。媽媽和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和爸爸。我覺得自己很幸福。」雲熙安慰地拍著母親的肩。

「而且,現在我不是已經有一個妹妹了嗎?」他輕笑。

「我很喜歡茉莉。雖然看起來粗魯又沒禮貌,實際上她很可愛,心腸也很好,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

「是啊。」雲潔點頭,「全鎮的人都在驚訝她的進步和改變。我的熙兒是拯救小魔女的天使哦。」

「媽,不要用天使這個詞來形容我,我是男孩子。」雲熙抗議,「而且茉莉也不是什麼小魔女。」

「是是是,媽媽說錯話了。我的熙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媽媽有你這樣懂事又出色的兒子,真的很幸福。」

原來……竟然……

茉莉驚訝地聽着他們的對話。

熙——也曾經是個寂寞的孩子嗎?

難怪他會對那時的自己如此包容與溫柔。只因為他也是一個嘗過寂寞滋味的孩子,所以,他懂得她深藏在心中抑鬱多年卻不曾顯露的感受與渴望。

熙——

她忍不住輕輕地在心裏念着他的名字。

如果,時間永遠停留在那年夏天該多好?

突然間有一陣濃郁的茉莉花香襲來。

眼前的畫面又換了。

這次她會看到什麼?

茉莉期盼的表情在下一秒鐘轉為驚恐。

「不,不要去,不要去!」

她大聲朝那手拉着手走在山路上的少年與小女孩喊著,跑過去擋在他們面前。

「不要去,不要去!求求你們,回頭,不要上山,不要去!」

少年與小女孩並沒有看到她,他們有說有笑地穿過她透明的身體,繼續向山頂走去。

茉莉呆了一呆,轉身又追上去。

「拜託,不要許那個願,不要那樣做。你會害死他的,你會永遠永遠失去他的!」她在小小的自己耳邊一遍又一遍重複。

但是,那個自己什麼也沒有聽到。

她絕望地看着他們走上山頂,像是看着一場絕望而又悲傷的電影:

雲熙告訴那個小小的自己關於許願花海的傳說——自己閉上眼睛,鄭重地許願——自己在下山之前,硬要雲熙到山崖邊摘那叢茉莉花——雲熙腳下的泥土鬆動,他直直地墜落……

茉莉已經瀕臨窒息的邊緣。

無法呼吸,無法動彈。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一片花海中緩緩泛開鮮紅,看着那個手足無措的自己發瘋似的由山崖邊的小路狂奔而下。

「熙,你怎麼樣?回答我,不要嚇我!」

小小的自己將渾身是血的少年抱入懷中,聲音顫抖,手在顫抖,整個人都在顫抖。

「你哪裏痛?睜開眼睛看着我,告訴我,好不好?熙,熙!」她搖着他,怕他痛不敢太用力,又怕太輕了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少年吃力地睜開眼睛。

「不要哭,你哭的樣子,很難看。」斷斷續續的聲音,卻依舊還是那麼好聽。

「熙。」她驚喜地看着他,用力抹掉即將流出眼角的眼淚。

「我不哭,我以後都不哭。」

她抱着他,用力大喊起來。

「有人嗎?有沒有人?求求你們,過來幫幫我!幫幫我!!!」

四周靜悄悄的。

她的嗓子很快喊啞了。可是卻沒有人來,一個人都沒有來。

花田的採收九點鐘以後才開始。現在才是清晨,沒有人會來這裏。

血,從他的身上越涌越多,滴落到身邊盛開的茉莉花上,周圍的花全都變成了紅色,血紅的一片。

他的眼睛逐漸閉上。

「不要,不要睡,熙,不要閉眼睛。」她驚駭地喊着他的名字。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她不應該向花海許願說希望他留下來,無論用什麼方法。

她不應該鬧着他去摘長在那麼危險地方的花。她原來是想,如果他受傷的話,他就走不了,她就不用和他分開了。但是——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她抱着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只能抱着他。

「熙,別睡,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他望着她,眼底是一片她熟悉的澄澈寧靜。

「什麼?你說什麼?」她看到他嘴唇在動,卻聽不到他的聲音。

俯下身,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她只聽到三個字。

「——要堅強——」

「我會的,我會的,我一定做到。」

她將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像是立下誓言一樣用力點頭。

「我會很堅強很堅強。」

像是聽到了她的話,他臉上露出一個很美麗的笑容,然後——

她感覺到他的手從自己的掌心滑了下去……

風輕輕地吹。

耀眼的陽光照着一望無際的花海,綠葉反射著光線,像是有千萬顆星星在花海中閃動。

雪白的茉莉在枝頭睜開眼睛,嘆息地注視着少年與少女……

房間里依舊很安靜。

寂靜中,有什麼東西滴落下來,撞擊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這無聲的世界中,分外清晰,像是什麼東西破碎了。

那是一滴眼淚,從茉莉緊閉的眼角潸然而落。

「後來呢?」

隔壁的房間里,天朗忍不住追問。

花婆婆重重嘆息。

「後來……」

花婆婆和雲熙的父母接到消息趕到醫院的時候,只見茉莉蜷縮著,獃獃地坐在急救室門前的地板上。她的衣服上全是血跡,整個人在發抖,不住地發抖。

「茉莉,你受傷了嗎?發生什麼事了?」花婆婆將瑟瑟發抖的茉莉拉起來。

「茉莉你沒事吧。熙兒呢?熙兒怎麼樣了?他怎麼會掉下山崖的?」雲潔着急地問她。

茉莉的視線極為緩慢地對上她。

「你說啊,好好的,熙兒為什麼會掉下山崖?快說啊!」雲潔握住她的雙肩。

「是我,是我害他掉下去的。」茉莉的視線並沒有焦距,神情恍恍惚惚。

「我要他給我摘山崖邊上的花,我想讓他受傷,我想讓他不要走……都是我的錯……」

「你說什麼?你瘋了嗎?熙兒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要這樣害他?」雲潔吃驚地看着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要熙兒受傷?是她讓熙兒受的傷?

「雲潔,別聽小孩子亂說,她只是嚇壞了。熙兒不會有事的。」雲熙的父親季軒急忙將妻子拉開。

這個時候,急救室的紅燈熄滅了,有醫生從裏面開門走了出來。

「醫生,我兒子怎麼樣了?」夫婦倆圍了上去。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了全力,但是——」醫生不忍地停了停,「你們要節哀。」

「你說什麼——不可能——不可能!熙兒他——他——怎麼會……」雲潔如遭雷擊,勉強扶住丈夫才站穩。

「醫生,你——你不是說真的吧,我兒子他怎麼會……」季軒的手猛地握緊。

醫生同情地看着他們。

「人在裏面,你們進去見見最後一面吧。」

轟!

雲潔只覺得腦子裏像是有什麼東西破裂開了。

她愣愣地看着醫生,又轉頭看向自己的丈夫,然後,像夢醒一般沖入急救室。

「不!熙兒,我的熙兒!」

尖銳的悲鳴從急救室里傳出來。那簡直是活生生把心剜出來的聲音,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顫抖不已。

醫生不忍地別過頭去。當了幾十年的醫生,早已經看慣人間生死。但是這樣一個美好的生命在他手中逝去,卻依舊讓他覺得惋惜痛心。可惜啊,那麼漂亮出色的孩子……

花婆婆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擊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怎,怎麼可能?就在早上,那個孩子還禮貌地和她道過早安,她看着他和茉莉手拉着手離開。怎麼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沒了?

她下意識地望向茉莉。

卻見她低着頭站在原地,身體劇烈顫抖得像風中的葉子。

「茉莉,我們回家吧,外婆帶你回家去好不好?」花婆婆嘆息著,輕輕地將自己的外孫女攬入懷中。

「我們在這裏什麼忙都幫不上,先回家好不好?」

懷中人的顫抖由劇烈轉為靜止。

茉莉緩緩抬起頭,臉上是一種木然空洞的神情。那種神情,好像她是脫離這個世界而存在的。

她望着花婆婆,然後皺起眉頭。

「好吵。」

「什麼?」花婆婆愕然。

「好吵,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吵?」

茉莉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她。推開花婆婆,她自言自語着,搖搖晃晃地朝急救室走去。

急救室里的病床上,雲熙靜靜地躺着,他雙眼緊閉,神情寧靜安詳,一如生前般俊秀,彷彿只是睡著了。

「熙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雲潔的手輕輕撫過他蒼白冰冷的臉龐,無法承受的痛苦讓她劇烈地發抖著。

她哀痛欲絕地喚着他,搖着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這具沒有氣息的冰冷軀體就是她愛若生命的、深以為傲的兒子。

她的孩子,她最驕傲珍貴的孩子,怎麼會就這樣走了?

季軒站在妻子的身邊,捂住臉,將悲痛的眼淚悶在掌心中。

世界彷彿裂開了一個大洞。他們掉下去了,卻不知道哪裏才是底。

「雲姨,別哭了,我們不要吵熙,讓他好好休息,好不好?」

突然,一隻手拉住了雲潔的衣袖。

茉莉站在她身邊,輕輕地說。

雲潔停止了哭叫,愣愣地望着她。

「誰是你的雲姨?」她突然將茉莉狠狠推開,眼睛裏有着令人心懼的恨意,「你這個小魔女,是你害死了我兒子,你給我滾,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雲熙媽媽,有話好好說。她還只是個孩子。」花婆婆急忙擋在茉莉跟前。

「什麼孩子?你剛才沒有聽到她的話嗎?她是個小魔女!她是害人的魔女!!」雲潔像是瘋了般聲嘶力竭地喊著。

她推開花婆婆,直直地朝茉莉撲去,揪住她的頭髮,狠狠地廝打着她。

「你這個魔女,你把兒子還給我,還給我!」

「雲潔你瘋了嗎?快住手!」季軒急忙阻止。

醫生和護士也都聞聲趕了過來,幫忙按住她。

「放開我,讓我打死她,我要打死她!她害死了我的孩子!」雲潔掙扎著,尖叫着,聲音因為過度激動而嘶啞破碎,美麗的臉龐此刻看起來扭曲而猙獰。

「不行,她情緒太激動了,不能讓她繼續留在這裏,否則岔氣傷到喉嚨就糟糕了。」醫生對季軒說,「必須把她帶到隔壁病房去,給她注射鎮靜劑,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季軒看着神色狂亂無法自控的妻子,又看看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的兒子,沉痛地點點頭,

「雲潔,走,我先帶你去休息。」他和護士一起架著妻子往外走。

「不,我不去,我哪裏都不去,我要和熙兒在一起!我不去!放手!放手!」

等雲潔顫抖狂亂的聲音消失在門外之後,醫生走到茉莉身邊。她像木雕一樣安靜地站着,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像剛才發生的事情與她完全無關。

「孩子,沒事吧,傷了沒有?哪裏疼?」

「是啊,茉莉,沒傷到吧。」花婆婆緊張又心痛地將茉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走,我們回家,外婆帶你回家去。」她拉起茉莉欲走,茉莉卻一動不動。

「你們為什麼都要在這裏吵?」

她困惑地開口。

「你們沒有看到熙睡著了嗎?因為今天帶我去夢山玩太累了,所以他要好好休息。我們都不要吵他好不好?」

她重複著這句話,坐到床沿,將他冰冷的手握住,貼向自己的臉頰。她的神情是那麼溫柔。

「熙,你好好地睡哦。明天你們要坐早班車離開,一定要養足精神才可以。」

她輕輕地說,將他身上的白布仔細地蓋好,然後,拉着目瞪口呆的花婆婆和醫生走了出去。

「外婆,等下回去做茉莉花糕好不好?熙最喜歡吃了,我們做很多很多給他明天帶着車上吃,他一定會很開心的。對了——外婆,我們怎麼會在這裏?」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轉頭迷惑地問花婆婆。

「我記得我和熙應該在夢山上啊。」

「你不記得了?」醫生驚訝地問她。

茉莉皺眉想了想,搖搖頭。

「我記得——我們在夢山上許願,許願之後——許願之後——」她有點恍惚,「我記不起來了。」

「選擇性失憶症?」

天朗睜大眼睛。他曾經讀過關於這種失記症的報道。報道中說,當人在受到創傷或精神受到極大的打擊時,會逃避性地藏起一些記憶,進入一種封閉的、自我保護的狀態。

也就是說,得了這種失憶症的人的大腦會像濾紙一樣,自動地將他們不願意再記起來的事情過濾掉,只記住他們願意記住的東西。這種失憶可能是暫時性的,也可能是永久的,關鍵看病人是否再次遭受與失去的記憶相關的強烈刺激……

「所以,你們隱瞞了熙已經死亡的事實,讓茉莉一直相信他去了國外念書?」

一直盤旋在心裏的疑問終於得到了解答。天朗終於明白,為什麼關於熙與茉莉的事情會成為小鎮的禁忌?為什麼茉莉手上竟然會沒有熙的照片?為什麼寒熙最初總是說不認識茉莉?

沒想到答案竟然會如此地令人心痛和震驚。

「世上哪裏會有不透風的牆?你們這麼做,難道沒有想過她總有一天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嗎?」天朗嘆息著搖頭。

牽掛思念了七年的人,居然在七年前就已經死了,這樣沉重的打擊,叫茉莉怎麼承受得了?

「我們努力過。當年我們也曾經努力讓茉莉恢復記憶。」花婆婆低聲道。

「茉莉的爸爸媽媽趕來將她帶回綠壺城,請了最好的醫生為她治療。可你知道在治療中,她的反應有多激烈多痛苦嗎?每當醫生引導她回想當時雲熙發生意外的情景,她就會發抖,尖叫,說自己的心好痛。她痛到拚命去傷害自己,那樣子,讓治療她的醫生都不忍心再繼續下去……」

話說到後面,聲音已經開始哽咽。花婆婆拭去眼角的淚光。

「所以我們放棄了。既然那段記憶讓她那麼痛苦,就讓她永遠地忘掉吧。我相信,雲熙也會同意我們這麼做的,他是那麼地喜歡茉莉,一定不希望看到茉莉終日陷在痛苦與自責中。於是,在鎮子上大家的幫助下,我們將秘密一直守了七年。」

花婆婆輕嘆。

「原來以為,茉莉長大了就會將童年的事情逐漸淡忘。畢竟七年的時光已經足夠去遺忘一個人。就在這個時候,茉莉卻在白屋遇到了寒熙,並且一口認定他就是雲熙。於是,我乾脆將七年前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寒熙,請他假扮雲熙。可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們努力了這麼久,最後還是……」

她看向房間角落裏倚牆而立、一直沉默不語的寒熙,聲音輕柔而嚴肅。

「寒熙,你和雲熙——究竟是什麼關係?」

寒熙抬起頭。

「你們所說的雲熙和我——可以說是名義上的兄弟吧。」

他淡淡地說,眼睛幽暗得像一泓潭水。

他的話讓眾人俱是一驚。

「爸爸媽媽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是他們在七年前領養的孩子。」

他對他們的驚訝置若罔聞,繼續道:

「我的親生父母因為意外去世時,我還很小。因為家裏沒有別的親戚,所以我被送進了慈善機構開設的救助中心。

「七年前,在救助中心籌備的一場慈善募捐音樂會上,我代表救助中心的孩子們為到場的嘉賓們表演小提琴。表演完不久,中心的負責人找到我說,到場的嘉賓中有一對夫婦,他們的獨生子剛剛去世,非常希望領養一個與去世的兒子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們看了我的表演之後非常喜歡,想要領養我。

「於是,我就這樣成了爸爸媽媽的兒子。

「爸爸媽媽對我非常好。他們為我請最好的小提琴老師,讓我上最好的音樂學院,他們給了我最好的一切。可是他們從來不曾在我面前提起他們死去的孩子。或者說,是刻意不去提起。我曾經好奇地問過他們。可沒想到一向優雅溫柔的媽媽驟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瘋狂而歇斯底里,爸爸也痛苦不堪。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問過他們。過去與我無關。而現在,既然他們選擇了我,那麼我會代替他們死去的兒子,陪伴他們,照顧他們。」

「那,那你怎麼會來到我們的鎮子,又怎麼會住進白屋?」桑桑不由問。

「只能說——」寒熙頓了頓,「是——命運的安排吧。」

他望向「魅影」的夥伴們。

「還記得兩年前在我家過聖誕節,媽媽叫我們大掃除的事情嗎?」

三個人都點點頭。

「大掃除時,我和黛兒從爸爸書房的角落裏翻出了一張落滿灰塵的房屋所有權證明。我們用書房的電腦根據它所提供的信息,查到這幢房子的所在地是被稱為中國的茉莉花之鄉的古老小鎮。

「我和黛兒都很興奮。商量著先保密,然後等法國的音樂會一結束,就邀請大家一塊到這裏度假放鬆。」

「我想起來了。」雷一拍腦袋。那時候寒熙和黛兒在書房裏神秘兮兮地嘀嘀咕咕,好像揀到寶藏一樣的興奮,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寒熙望着他微微一笑,隨即笑容便暗淡下來。

「然後,音樂會發生了意外,黛兒為了救我……」他停了好一會才繼續。

「黛兒的葬禮之後,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遊魂,不知道應該往哪裏去,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只是想找一個地方好好靜一靜,於是,我來到了這裏。」

寒熙的視線投向窗枱。

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茉莉正盛開着潔白的花朵。

他望着那潔白的花朵,一抹溫柔悄然爬上心間。

雲熙,黛兒,他,茉莉……或許冥冥中,命運已經安排下一切。他們的生命在最初相遇的瞬間,就註定要糾纏交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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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薰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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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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