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塞爾瑪·福斯迪克從服裝店給丈夫打了個電話。她在那兒很可笑地生氣,為一件在她看來很要緊的衣服上一個不值得一提的小毛病。電話間四壁貼著厚厚的、煙灰色的絨布,散發着淡淡的煙草味兒和別的女人留下的香水的氣味。塞爾瑪不用香水,因為她灑了香水總覺得鼻竇不適。此刻,她皺着眉頭,敲打着電話機上那塊丁字形的電木片。那玩意兒似乎正和誰合謀跟她作對。

「哦,達德利,」經過一番「周折」之後,終於接通了電話。「這一下午,我在理髮師那兒可折騰得夠受。為了那件衣服還在『格梅因』費了一番口舌。你是知道的,這件衣服早該做好了,可他們還沒做完。」

「是的。是的。是的,」達德利·福斯迪克說,或者是她正朝裏面說話的那個「機器」發出陣陣迴響。

「所以,我打算,」她說,「到俱樂部隨便吃一點兒東西,然後去聽我在廣告上看見的一個音樂會。」

她的聲音十分清晰,而且充滿了長期訓練而獲得的信心。你在沒有忘記自己的某一個本領是怎樣學來的之前,運用起來總難得心應手。而塞爾瑪·福斯迪克終於忘記了。

「很好,親愛的:」達德利·福斯迪克說。「如果你願意,就去吧。」

他會跟她在家時一洋,漫不經心地吃自己的晚飯。為了躲開那位年老的女僕拘謹的呼吸聲,也許會吃得更快一點。

「我覺得這樣對我好一些,」塞爾瑪說,同時因為自己的藝術感受力而對着話筒微笑。「這是一個挺好的音樂會。」

我還不能回家呢,她輕輕地拍著電木話筒,心裏想。我還不能,或者還不想。就好像她被生活可能突然強加於她身上的責任嚇倒了。

「那麼好吧,再見,」她的丈夫——那位律師說。他在那個瞬間,或者別的什麼時候,都沒有什麼奢望。「希望你玩得快活,」他說,完全出於對禮儀的尊重。

塞爾瑪·福斯迪克沒再說什麼就掛了電話。讓丈夫扮演父親的角色玩,似乎總是一種恥辱。於是,她拿起她那雙好像受了屈辱的手套,離開那個漂亮的服裝店。她直勾勾地向前望着。煩惱使她把高雅也錯當成趣味低下了。她當然還要為她的衣服付錢。不過,穿的時候看上去總是不那麼舒坦。

她是個上了年紀的、削瘦的婦人,穿一身黑。她的長襪很高雅,價格也昂貴,可是這並不能給她增加多少色彩。她走路的時候,特別是下台階的時候,頗有特色地伸開腿,站穩腳,就好像她以為稍不小心就會摔倒似的。

自從她的朋友馬德琳·菲希爾死了之後,塞爾瑪越發懂得了寂寞的滋味,而且發現自己的血液循環很不好。倒不是友誼使她血液流動。相反,因為友誼使她逐步認識到自己對於那些被認為是必須的行為的技巧一無所知,而使得血液經常在血管里停止流動。儘管到這個時候,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一點。就連她的朋友菲希爾也不會。到後來,她的目光總是瞥向自己的內心深處。

後來,菲希爾太太死了。到底是怎麼死的,福斯迪克太太一直沒能弄清楚,沒能使她自己滿意。因為,事實上,菲希爾先生,或者菲希爾家裏的任何隨從都沒有給她以體貼的接待。實際上,有時候她不得不在那兒看傢具。因此,她永遠也不能確定她的朋友是不是只是由於年老而自然地死亡。

福斯迪克太太拎着她那隻鱷魚皮小包,沿着暮色籠罩的大街走着。

在俱樂部,她跟幾位女士同桌,慢慢地吃裹有麵包屑的煎魚。

「明天晚上見,」歐文思·約翰森太太說。

「好的,明天晚上見,」福斯迪克太太微笑着說,頗有點兒心照不宣的意思。

她心裏想,如果馬德琳·菲希爾還活着,會不會說些譏消的話,損害她的榮譽。因為,福斯迪克夫婦剛剛得到去政府大廈參加宴會的機會,跟與他們地位相同的紳士們一起吃飯。大家同樣地富足,或者同樣地貧窮。因此,他們一天到晚想着穿什麼樣的衣服才能更適合這個場面。

與此同時,福斯迪克太太孤零零地坐在那兒聽音樂會。當弦樂器奏響,金色的雨水從她的肩頭流下。直到現在為止,她還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完美無缺的,她的兩隻腳踝交叉著,白皙的皮膚上淡藍色的血管很清楚地顯現出來。這皮膚似乎好多年沒有用處了。她懷着一種謹慎的、頗為優雅的滿足等待着。她的胃裏沒裝多少食物,她的神經也很平靜。

我覺得自己的心情從來沒有這樣好,她心裏想,除了那件衣服惹人惱火之外。她皺了皺眉頭。這件衣服早該做好了,這家叫「戈梅因」的服裝店實在太討厭了。

有幾支樂曲福斯迪克太太早就知道永遠不聽才好,她甚至會以憎惡之心對待它們。這時,一個神情嚴肅、眼瞼發黑、手拿提琴的猶太人被歡迎出來演奏一首協奏曲。福斯迪克太太把手裏的節目單捲成一個很細很細的圓筒。如果可能的話,她真想讓自己也變得更細小一些。她把兩個胳膊肘抱得更緊,兩條聚精會神的大腿間的距離也縮小了。這樣壓縮著,她或許會得到赦兔,騰空而起。但是對於自己的靈魂,她卻束手無策。這個靈魂仍然被拴在那裏,宛若拴在一根骨頭上的氣球,仍要做高尚的掙扎。

那猶太人開始演奏,起初溫柔地撫摸著音樂的肌膚。此時,他對它尚且把握得住,別人也都把握得住。塞爾瑪·福斯迪克低下頭——現在她已是滿頭華髮——屈從於這種逢迎了。她心裏納悶,如果有那種機會,她會表現出怎樣的柔情啊!並非什麼肉慾,而是一種虛無飄渺的東西,在天賜的音樂之風中搖動。音樂當然是她的愛。即使把她所有的虛假部分減掉——這個部分很多——仍然有些節奏簡單、感情強烈的短句可以使她與之交融,並且在餘韻中理解它摯朴的精髓。如果張開嘴,音樂就會從嘴巴進去,並且一直順着喉嚨鑽到肚子裏,該有多妙。她坐在那張合乎規格的椅子裏打起瞌睡來,姿勢十分彆扭。她聽着音樂。當音樂的卷鬚依照固定的圖案爬到乳房周圍的時候,音樂進入做愛的部分。

猶太人演奏著。更大的困難在等待着他。儘管他曾經以婦熟的技巧,甚至帶着幾分天才,演奏過上百次,但是有那麼幾段總讓他望而生畏。就在他明白已經度過難關的一剎那,汗水從他的肩腫骨和腿窩流了下來。期待之中,他的身體開始和著音樂扭動,儘管血還沒有從他的一雙黃眼睛裏噴射出來。

這支樂曲確實征服了那些敢於演奏它的人,在某種意義上也征服了那些聽曲子的人。塞爾瑪·福斯迪克在這場攻擊面前垂下了眼瞼。由於自己逼近了崇高而感到震動,並且因之而驚恐。幾乎任何一個人在他的一生的某個時候,都可能被抬高到連他自己都不敢想像的高度。因此,這個婦人看了看便退卻了。她對眼前的局面了解得那樣清楚,感受那樣強烈,禁不住熱淚盈眶。當然,她也可以幾乎馬上就把這種局面忘到腦後。她的一雙手被花得生痛,不是被她自己的指甲,而是被那令人生畏的山峰。

就在這時,音樂把這個猶太人帶到——幾乎是扔到——樂隊指揮的腳下。有的人被這個誇張的動作逗得味味地笑了起來。可是塞爾瑪·福斯迪克這時簡直被這首樂曲摧垮了,或者嚇壞了,手裏那張捲成小街的節目單掉到了地上。她的鄰座看了都朝她皺眉頭。她是個穿着質地考究的黑衣服的可憐巴巴的女人,發青的耳垂上鑲嵌著很小的鑽石。

這之後,她悲傷地傾聽着,或者被那音樂撥弄著。樂曲伸出來的枝權在她身上橫掃而過,悲涼之情進涌而出。所有那些已經成熟的面孔都準備從這些樹枝上跳下來。她從牧場上走過,腰肢纖細而略略傾斜。那是J種屬於她個人的悲哀或者病態,注入到這音樂之中使她無法忍受。她平日裏的種種毛病都翻騰起來,顯露出真實的面目。

她在那張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側身而坐,希望設法溜出去,可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還有紫羅蘭。她正站在房子那邊那條坑坑凹凹的混凝土鋪成的小路上。盤根錯節的忍冬灌木叢長得太繁茂了,延伸過來,一直爬上房子這邊的磚牆。而這堵牆被紫羅蘭映成一片藍色。她看見父親正站在那兒,這天早晨他沒有刮臉。然而,那是父親嗎?是他嗎?哦,爸爸!一陣恐懼湧上心頭。因為她還從來沒有這樣呼喚過父親,沒有。

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這種極度的痛苦。因為對於像她這種小心謹慎的人來說,即使把所有的神經節都切斷,也不會將這種痛苦表露出來。

我必須出去,塞爾瑪·福斯迪克心裏說。

她終於這麼做了。當那才華橫溢的演奏結束時,她擦著人們的膝頭擠出去,嘴裏吮著一塊手提包里裝的口香糖。

福斯迪克太太漸漸走回到她那幢似乎是變得陌生了的房子。這幢房子白色的木頭門窗和巨大的輪廓閃閃爍爍,就像一條船,在樹葉和月光組成的深藍色的大海里顛簸。因為在這個清冷的夜晚,風正徐徐地吹。她在踏上那條與堅硬的土地相聯接的不長的跳板之前,長久地凝望着。她的兩隻腳在乾燥樹木頭地板上留下白色的音符,幾乎是立刻,一個身影推開一扇玻璃門,沿着走廊向她走了過來。紅色的煙頭照亮了那張臉。

「是你嗎,達德利?」她問。

「是我,」他說。

他們都有點尷尬。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這種關係是完全可能產生這種困窘的。

「我試着給俱樂部打電話找你,」他說,「可是你已經走了。」

「我不是對你說過要去聽音樂會嗎?」婦人提高嗓門說。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月光之下。那如水的月色沐浴着他們上了年紀的面孔和被這個環境包圍着的軀體。

「他們從家裏打來個電話,」達德利·穆斯迪克說。他態度十分和藹,那是從別的體面的男人那兒學來的。

「哦,」她那張小小的嘴巴趕快說,「一定是父親……」她沒有再細問。

「恐怕是這樣,」達德利·福斯迪克說。「老頭今天下午死了。」

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塞爾瑪心裏想。剛才被音樂激起的崇高的感情一輩子也不會再回到心頭了。

「啊,天哪!啊,天哪!啊,天哪!」她似乎只會這樣說,兩條瘦長的腿從地板這頭走到那頭,留下蒼白無力的腳步聲。

「葬禮什麼時候舉行?」她問。

「我想,可能是明天下午,」達德利·福斯迪克說。

「我得國去,」她說,「明天。一早就走。我自己開車去。我寧願自己一個人去,達德利。你會理解的。花在路上買。」

安排得圓滿而且很有情趣。

「可是,還有那個宴會!」她好像突然之間凍住了。「政府大廈的宴會!」

「是呀,」達德利·福斯迪克說。

因為老於世故,或者是由於殘酷,他不想給她什麼幫助。

也許,鄉村的葬禮,那種無足輕重的普通老百姓的小型葬禮——送葬的人穿着各式各樣糟透了的衣服,坐在雇來的汽車裏頭,從枯黃的牧草間走過——很快就會完事兒,已經渾身無力的塞爾瑪想。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對於她實在是太多了。她走進餐廳,喝了一杯蘇打水。

到了早晨,她的精力已經得到恢復,足以獨自一人為父親的去世而哀傷了。可憐的爸爸。她懷着一種迷戀想起他那雙手,那是一雙干體力勞動的人的手。她也想起他的沉默。她一直沒能穿透這種沉默。並不是真的做過什麼嘗試,而是有時候她總懷疑那沉默之中包含着某種有價值的東西。當她開着汽車從郊外的景物中駛過,一種恐懼襲來,妨礙了她進一步思索。不管怎麼說,對於她不會有任何大徹大悟的機會。

當她向那幢被死神統治了的房子走過去的時候,恐懼攫住了她的心。那株玫瑰光溜溜的枝幹顫動着,上面棲息著幾隻小鳥,潮濕的泥土下過霜以後又蒸騰著水汽。她沿着那條小路走着,並沒有將自己和她出生的這幢房子聯繫起來。

一位腰裏系著圍裙的女人走到門口。她是雷的遺孀,塞爾瑪幾乎不認識。她想她的名字是埃爾西。她那張奶油色的臉扁平,相當遲鈍,頭髮按照自己那個永遠不變的髮型束在腦後。她是一個長得不好看的女人。不過她的額頭挺高,恬靜而寬闊,使她顯得有點兒與眾不同。

「母親怎麼樣?」塞爾瑪問道。

如今她已經飛黃騰達,便害怕地意識到,在這幢房子裏沒有任何東西仍然屬於她。

「她在廚房裏烤餅呢,」埃爾西說。

雷的妻子好像對什麼事情都不感到驚訝。

「你進屋去看看她嗎?」她問。

「是的,」塞爾瑪說。「哦,我還買來一些花。」

埃爾西立刻從車上取下花,捧在她那雙結實的大手裏,給這個瘦弱的女人帶來一種舉足輕重的感覺。她們站在台階上,嗅着被壓壞了的菊花難聞的氣味。不過花開得很大,是很名貴的品種。

「這花多可愛呀!」埃爾西對塞爾瑪說。

她確實愛花。因為,說來奇怪,愛是她的天職。

而塞爾瑪·福斯迪克對生活應該持有怎樣的態度仍然把握不住,最多允許自己被不近人情地領來領去。她跟着埃爾西走進這幢房子,這房子裏儘管發生了這樣一樁大事,但四面八方仍然向小鳥和樹葉大開「方便之門」,還讓人們可以在這裏尋覓陽光。塞爾瑪的無足輕重完全徹底地顯露出來了。

斯坦·帕克去世那天,一直在後花園摸摸索索地干點雜活,或者坐下來休息,大多數時候是坐着。他穿着一件她讓他穿的褪了色的舊粗花呢外套。因為明朗、坦蕩、變幻莫測的陽光很快就要從這附近消失,而將那無底的冰冷的水池和藍色的夜的湖泊裸露在大地之上,老頭便穿着外套、戴上帽子坐在那兒。他有一根黑色的拐杖,是別人扔了不用給他的。自從幾個月以前中風之後,他就拄着它走路,或者把它靠在他那把椅子上豎着。

艾米·帕克不說這件事。人們是不願意談論中風這種事情的,特別當倒在地上的是自己家裏人的時候。她只是在他的手夠不著這根黑拐杖的時候,把它遞給他,而且做得自然,就好像誰也不曾看見似的。斯坦這樣一個大塊頭的男人在得到上帝的默許倒下來的時候,竟是那樣簡單。他躺在那兒,被完全摧毀了。那天,芬萊森家的人正來他們這兒。傑克和莫利過來辦點事兒,講點奇聞軼事。時間大約是十一點,她已經把茶倒了出來。他們都口轉頭,長時間地望着斯坦,向他請教應該怎樣行事。不是指眼下,眼下把一個人從地上扶起來,那是很容易的。而是指長遠。看起來他們需要對將來怎麼辦得到斯坦的指點。可惜現實不會等待,它自身就是潛在的未來。但是沒有聽到什麼人的口答。傑克·芬萊森走上前,抱起了斯坦。事情就這麼簡單。老太太役哭也沒叫,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事情。

可是從後來的情形看,她顯然是受了驚。她不願見人,生怕不得不對人們解釋那些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事情。

發生在帕克先生身上的事當然很快就傳開了,因為芬萊森兄弟在場。他們總想把自己的親眼所見告訴別人,因為長這麼大,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異乎尋常的事情。這周圍有些人聽了這事兒開始躲避帕克家。可是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在別人家出這種事情的時候袖手旁觀。特別是這位「活死人」是個老熟人。這跟你在曠野里或大路上碰到一個陌生人倒斃並不一樣。那種事可能是很刺激人的。

老太太很高興沒人來打擾他們,高興大家的關心僅限於禮貌的範圍。這樣,她便可以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在還剩下的這點時間裏,全身心地去揭示他是否真的愛過自己,他是否明白她曾經給他造成巨大的創傷而使他蒙受痛苦。她還想知道,在這最後的時刻,還能不能在一個人應該得到的愛的範圍之內去愛他。

至於老頭,他很高興能坐在相當清冷的陽光下,當然,得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很快,他就能拄著拐杖蹣跚地走動了。他有時候甚至到工具棚里,把那些工具移來移去,身後總是跟着那條黑狗。

這將是斯坦·帕克養的最後一條狗了。它的年紀也很大了,受着口瘡和疥癬的折磨。

「所有的狗都喜歡斯坦,」他的妻子說,很悲傷地抬起眉毛。「它們總是跟在他的屁股後頭轉。我們剛來這兒的時候,養著一條紅毛狗。那個懶東西,真叫我受不了。它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後來,他又像揀小孩似地揀回一條小狗。就是現在這條,牙都掉光了,或者只剩下牙根了。還是黃色的。我跟你說,它喘起氣來越發惹人討厭。可是斯坦就是不把它扔了。我想,那是因為它理解他——如果有什麼可理解的東西的話。」

也許這條狗確實理解斯坦?它經常抬起那雙渾濁不清的、溫順的眼睛,呲開紫紅色的嘴——那上面的皺紋都已經消失了。如果它不那麼骯髒的話,她有時候還會推操它幾下。但更多的時候,卻是把牛奶盆往草地上一放,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它那副可憐相,便拔腿離走。

這條狗總是卧在斯坦·帕克跟前,啃著一隻爪子上一塊紅腫發炎的地方。它是一條安靜的狗,脖頸光溜溜的,沒有什麼可以用來保護自己的東西。一棒子就能把它打得趴下。

這天下午,老頭的椅子搬到了後花園的草地上。這裏被冬天的大手撫摸之後,顯得一片蕭瑟。這後花園的草地很難說是一塊草坪,而是圍繞着灌木叢和樹木形成的一個圓。這些樹木花草都是老太太在她一生中信手栽下的,而不是按計劃種植的。這花園很少能看到原先經過什麼設計,但是在一片荒涼中,也自然形成了一種格局。很明顯,老頭坐在花園正中。樹木以生命的莊嚴運動,從這個中心放射開來。樹木那邊是一個菜園。因為老頭生了幾個月的病,那裏已是雜草叢生,只留下圓白菜乾巴巴的筋脈和洋蔥籽又抽出的嫩芽。所有的景物都像一個圓,環繞着這個中心。而這個圓之外,又是無數個圓。不管是月牙形的鄉村別墅,還是一座未興土木的牧場上一片赤裸裸的土地。在那土地之上,蹲著幾隻野兔,久久地觀察著這高深莫測的景象。倒數最後一個國則是冬天清冷的、金色的蒼穹,它包容了所有這些目光所及、有影有形的景物。老人向這蒼穹眨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他沒有能力認識到自己是這個蒼穹的中心。

他在一片神秘的色彩之中認識到的這個宏大的、成功的「天象圖」,使得他在椅子裏挪動了一下。這時有個年輕人翻過籬笆徑直向他走來。他不從路上走,而是踐踏着苗床、花團。他那麼自信,認為採取這種直截了當,「單刀直入」的方式就可以完成他的使命。老頭看了很是氣惱。

一個星期以來,斯坦·帕克一直在萎縮。現在他懶得和人說話。他的皮膚像紙,在某種光線之下簡直可以透明。一雙老眼也已經不成形狀,好像退化了似的。透過這雙眼睛,你可以感覺到他對於客觀世界有一種觀察方法。而這種方法有可能是真實的。

年輕人走到老人跟前時,老人故意不抬起頭來,而是瞧著走過來的那雙腳。這雙腳正踐踏着苜蓿草佈下的棕黃色的「網絡」。他立刻對着老人帽子上那枚圓形小徽章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

他說:「我只是想和您談一會兒,先生。我從這兒路過,看見您在這樣美妙的天氣里坐在這兒。」

他稱他為先生,非常有禮貌,也許是位大學生。可是老頭還是往回縮了縮像烏龜的頸子一樣皺巴巴的脖子。

「我一看見您,先生,就想給您講講福音里的故事,」年輕人說,「還有我們的上帝的故事。我想告訴你我自己的經驗,告訴你,那些看起來最不可能得救的人也還是可以得到主的拯救的。」

老頭非常生氣。

「我過去是個養路工。我不了解您知不知道養路工帳篷里的條件,」年輕人說,眼睛裏似乎充滿了他的那些經驗。而他眼下佈道的對象——這個老頭,卻完全不在他的眼裏。

年輕的福音傳教士開始非常徹底地揭露他自己。

「一到周末就喝酒,嫁女人,」他說。「我們經常到最近的村落弄酒喝。大多數時候是葡萄酒。我們想酒想得要命,常常敲碎瓶口就喝。女人們經常順着鐵路線找上門來。她們知道我們的帳篷搭在哪兒。還有一些黑種女人。」

老頭很不快活。

年輕人結束了他這種極度興奮的狀態之後,手心朝上伸出一雙手,告訴老人他是怎樣雙膝跪在地上,上帝的恩賜怎樣降臨到他的頭上。

「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你的身上,」他單腿跪在地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冒汗。

老頭清了清喉嚨。「我還說不上我是不是屬於得救的那一類呢!」他說。

那位福音傳教士懷着年輕人所特有的疑惑微笑着。沒有什麼狡猾的手段能逃脫像蒸汽壓路機那麼強大的信仰。「你不明自,」他微笑着說。

老頭心裏想,在你這樣的年紀,如果能明白我這一輩子做過些什麼樣的拼搏,那就是奇迹了。」

他朝眼前那塊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已經一動不動坐了好一陣子,覺得胸口有疾堵得慌。

「我已經太老了,」他淡淡地說。

他確實累了,想自個兒待着。

「但是這種靈魂得到拯救的榮耀,」福音傳教士堅持着,頭髮像平穩的波浪,「這種巨大的榮耀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只要你有這個要求,只要你伸出一隻手。」

老頭煩躁已極,坐在那兒一言不發。那種所謂的巨大榮耀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已經感到一陣眩暈。

「您不會太固執吧,朋友?」

「如果不固執,我就不會在這兒待着了,」老頭說。

「那麼,您也許不相信上帝7」這位福音傳教士問道。他已經開始左顧右盼,而且感覺到有必要再坦白一點自己過去的劣跡,給老頭增加點「催化劑」。「我還可以給您看些書,」他打着呵欠說。

老頭被糾纏的時間夠長的了。隨後,他看清了這個世界,也許是由於任性,不管怎麼說,是用他自己的一雙眼睛。他大徹大悟了。

他用手裏的拐杖指着地上的一口唾沫。

「這就是上帝,」他說。

那口唾沫帶着一種個人的色彩,在大地上發着很強的光。

年輕人緊緊地皺着眉頭。什麼樣的人都會遇着。

「您瞧,」他說,「這兒有些書我可以留給您。您可以從從容容地看看。有一些讀起來還蠻輕鬆的。」

他的人性之惡又在喚他了。他還得上路,一直走到它的盡頭呢:

他走了之後,他留下的那些宣傳小冊子在灌木叢中被風嘩啦啦地吹着。那條黑狗伸出乾巴巴的鼻尖嗅着一本。老頭還在凝視着那一口珍珠般閃爍的唾沫。一股巨大的、理解了萬物的柔情,從他的胸中升起。在這種光照之下,生活中那些最模糊不清、最讓人厭惡的東西,霎時間都變得那樣清晰。他心裏想,他們還能讓我在這安謐與理解中一個人待多久呢?

不一會兒,他的妻子果不其然就來了。

「斯坦,」她走過來說。他知道是她,拖着那條不怎麼好使的腿,踩得青草籟籟地響。「你聽了一定不會相信,」她說,「剛才我在咱們那間棚屋周圍的亂草叢裏隨便挖了挖,就在那株老白玫瑰先前長著的地方——現在我們不是把它移到這幢房子前面了嘛!你猜我找著了什麼?找著了埃爾貝太太在我們結婚那天送的那個銀擦板。你瞧!」

「啊——」他說。

這是個什麼不相干的玩意兒?他已經把這個銀擦板忘了。

一片片樹影從他臉上閃過,妨礙了他的視線。周圍是一片清冷的紫羅蘭的香氣。

「我們還一直說是讓賣藥水的那個傢伙偷走了呢!」艾米·帕克說。

她那張臉顯得很高興。她總愛把人往壞里想,這就夠糟糕的了。不過有時候,即使這種時候很少,人也是可以被解除這種懷疑的。

「當然了,」她說,「已經銹得變色了,而且也沒有什麼用處。不過,我們從來也沒用過它,」她說。

她走了幾步,又返回來,挽起他的一雙手,就好像那是一樣沒有生命的物件。她望着他那張臉,說:「你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嗎,斯坦?」

「沒有,」他說。

她還能給予他什麼呢?

連她自己也懷疑這一點。她走了,到花園裏閑逛,希望找到一些可以消遣的事情做做。

清冷的、藍色的樹影開始透過亮閃閃的樹葉,十分精巧地灑落下來。那幾塊卧牛石這許多年來一直躺在花園裏,一方面因為太重了,無法挪動,但更主要的則是因為誰也不曾想起過它們。在這濃濃的、青銅色的夕照之下,它們在花園裏顯得十分巨大。一方面是鬆散的、正在溶化的巨石的陰影,另一方面是赫然聳立的礦物質的奇觀。

斯坦·帕克開始向家裏走去,儘管他的臀部覺得很僵硬。

我信仰這片樹葉,他笑着,用手裏的拐杖戳了一下那片葉子。

那條狗拖着因為冬天而多毛的、滿是塵土的尾巴,跟在老頭身後。他慢慢地走着,看着大地那令人難以置信的景物,看着太陽那觸摸不到的光輝。現在,他已經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走到他們那幢房子的側面——那裏灌木叢生,多節的金銀花已經長得很高,延伸過來,爬到了牆上。他的妻於正站在台階上。

「怎麼了,斯坦?」她問道。

她那張臉現出驚慌的神色。

我相信小路上的裂縫,他想。螞蟻在這條路上聚集著,掙扎著爬上一道「懸崖」。掙扎著,就像清冷的天空中痛苦的太陽。旋轉着,旋轉着,但一直在掙扎,也一直充滿歡樂,乃至使得他顫抖起來。現在,天空變得模糊起來。當他站在那兒等待身上的肌肉鬆弛下來的時候,他祈禱能把這個世界看得更清楚一些。於是它變得像一隻手一樣地清晰可見。顯然,「一」是對所有數目的答案。任何別的數字都無法替代。

「斯坦!」他的妻子叫喊著跑了過來。因為她真的害怕自己已經被扔下沒人管了。

在那條坑坑窪窪的混凝土小路上,他們擁抱了一會兒,兩個人的靈魂纏繞在一起。如果可能,她真想把他拉回來,分擔日後對她的判決。這種判決除了用「單獨監禁」這樣的字眼之外,眼下她還想不出一個更為合適的表達方法。因此,她用她的身體和意志所蘊藏的全部力量,緊緊地抱着他。可是他已經從她的懷抱中逃走了。

「啊——」她哭喊著。他已經躺在了小路上。

她看着他。

他沒法告訴她,她是不可能從他的臉上找到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的。她已經離得太遠了。

「好了,」他說。

她抱着他的腦袋,雖然已經沒有什麼可看的了,還是又瞧了一會兒。

艾米·帕克沒怎麼哭,因為她經常想像這個場面。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已經是個很笨重的老太太了——穿着一隻鈎破了的長襪,懷着一種柔情從花園裏走過,去叫那幾個可以給她一點實際幫助的人。她希望能從中得到極大的安慰,從她的孫子——埃爾西的小男孩身上得到慰藉。她自己那朦朦朧朧的、難以理解的生活在他那雙眼睛裏終於變得清晰可見了。

於是,她在這所空蕩蕩的房子的牆角拐了個彎,為那緊緊抓住不放的殘存的愛情和習慣,啜泣了一會兒。斯坦死了。我的丈夫。在那座沒邊沒沿的花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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