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帕克家的花園幾乎已經「全面佔領」了那幢房子。那花園雜亂無章,帕克太太常常興之所至,栽上一株她在哪兒看見又急切地想得到的灌木,種上卻又往往把它忘了。然後說不定哪天那玩意兒突然長出來,不斷排擠着它的「左鄰右舍」。這花園裏所有的花兒、所有的葉都糾纏在一起。灌木叢似乎都是在對方的枝頭開花。有時候,帕克太太從屋裏出來,不耐煩地撥開花枝向外面眺望。因為長年在太陽底下幹活,她皮膚黝黑,眼睛周圍早已佈滿了皺紋。她皮膚粗糙,樹枝、灌木的細枝經常掛住她的頭髮,甚至揪扯下來。有時候弄得一團糟。可是你能怎麼樣呢?她用戴着一隻暗然無光的戒指的黝黑的手忙不迭地從樹枝上撕扯著,攏到腦後。她的手相當硬實,但挺好看。人們都願意多看一眼。

也願意多看她一眼——當她從每個夏天總是落着一層塵土的夾竹桃的枝葉中望過去,或者當她分開一叢叢茶樹,尋找把葉子粘連在一起的幼蟲的時候。有時,帕克太太望着路上走過的人們。不過現在她不跟他們搭話了。她不那麼愛說了。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幾個台階,走回到她那幢房子裏,舊羊毛衫好像是箍在她那寬厚的身板上。她當然是腰粗了,屁股也大了。她一直走回到她那幢房子裏,儼然是一位幽居獨處的婦人。她回到這座光線幽暗的房子裏,它跟這座花園、跟它置身於其中的景物溶為一體,無法分開。

這所房子從來沒有名字。起初是不需要,人們都管這兒叫「帕克家」,後來就一直延續下來。杜瑞爾蓋以至這周圍的幾個區沒有一個人能想像出這兒不是「帕克家」。對於它的存在,誰都認為是理所當然,因此也就不再多看它一眼。許多人都認為它醜陋。不管怎麼說,這是幢黑乎乎的老房子,蓋的時候沒有什麼計劃,不過是隨意而行。

不過帕克先生把這兒收拾得有條不紊。他把排水溝清理得乾乾淨淨,把木製的門廊、牆壁刷得漂漂亮亮,被白蟻蛀壞的木板都及時更換。他是那種兢兢業業的人,慢慢吞吞,塊頭挺大。他總是從那群奶牛中走出,沿着山坡上來,或者犁開一條條壟溝種玉米。要是想起來,他就戴上眼鏡,是那種金屬架的小眼鏡。這是為了治一直折磨他的頭痛病而配的。眼鏡真是個討厭的東西,還打碎過,有一個地方他用蠟線修了修。可是漸漸地,它開始適合他那張勝了。他手裏提着奶桶走上山坡,朝人們,甚至過路的陌生人點頭致意。這樣也就消磨了一天的時間。大夥兒都喜歡他,一望而知,他是個老實人。

有一年冬天,家裏沒多少活兒可幹了,俾坦·帕克就去幫喬·皮博迪修籬笆。小皮博迪早就買上亨根福德這塊地了,只是一直沒能把它整理好。他總是出事兒。有一年跌斷了腿,又有一年被一頭公牛撞傷了。後來又是他的岳母生病。她心臟不好,他們不得不把錢花在專家身上。喬·皮博迪是跟他的一位表妹結婚的。因為那時候,這周圍再沒有別的可以嫁給他的姑娘。不過,她是個好姑娘,很健壯。他們在和岳母隔開的、用麻袋布傲的帘子另一邊生兒育女。她們也很拖累喬·皮博迪,儘管這是暫時的。他是個「樂天派」,總是那麼快活。事實上從來都沒人想到過要可憐他。

不過,斯坦·帕克有時候過去看看他。因為小皮博迪總愛找他幫忙,向他請教。因此,老頭兒很喜歡這個小夥子。這種忘年之交使他沾沾自喜,也使他覺得自己還很年輕。

就在斯坦·帕克按照約定,拿出自己的撬棍擦著——因為他不喜歡用別人的工具——準備去幫助修理籬笆的時候,妻子走過來,說道:「你打算去喬·皮博迪那兒嗎?」

她兩手插在羊毛衫的口袋裏,站在那兒看着丈夫擦工具的時候,這話與其說是提問,還不如說是陳述。斯坦·帕克沒有答話,只是嗯了一聲表示認可——時至今日,她已經學會這樣理解斯坦了。

一年或者兩年以前,艾米·帕克很為這種關係氣惱。她抱怨那年輕人不會大大方方地跟人說話」只會側着身子在旁邊站着。這是實話。小皮博迪在他朋友的妻子面前總是羞羞答答。於是艾米·帕克開始討厭他鼻子的形狀,也開始對他年輕的妻子說三道四。哼,她呀,不就會生個孩子嘛!她說。

「你不喜歡他,這為什麼?」斯坦·帕克問。「他又沒礙着你。」

「我不是不喜歡他,」他的妻子驚訝地說。「而是沒法跟這種人接近——要是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話。」

丈夫全然不知。

於是艾米·帕克想起那天喬·皮博迪系的那條藍領帶。她一直不能原諒他戴了那麼一條領帶。那是一種男人們不該佩戴的、過分明快、讓人指責的藍色。要嘛就是在那時候她不習慣那種藍色。是她的不是。

「我沒有什麼要責怪他的,」她直截了當地說。

不管怎麼說,她的丈夫仍然常到皮博迪家去。就像大多數情形最終總得接受一樣,艾米·帕克過了一段時間也就對這種局面認可了。

「我不給你帶午飯了,」她邊看丈夫準備工具邊說。

「好吧,」他回答道。「我要是帶飯,他們會不高興的。」

她望着他的腦袋。啊,她在心裏說,我喜歡他。這比愛更讓人愉快。

等他直起腰顯然要走的時候,一股因他的一舉一動而產生的巨大的柔情充溢了她的心。她用袖子拂着他,說:「你就不吻吻我了?」

他笑了,用乾巴巴的嘴唇吻了吻她,動作很有點笨拙。

因為她的嘴唇比較濕潤,她就認為她更多情。她甚至愛他。她當然愛他。愛他扛着沉重的工具從院子裏走出去的那副樣子。

然後艾米·帕克就看着丈夫發動那輛不知是換了第幾輛的舊車,看着他挺直腰板,驅車而去。儘管她激情滿懷,或者正因為她激情滿懷,安溢與寧靜確實降臨到這幢房子。她很高興這房子裏只剩下她自己。她有條不紊地、很賣力氣地擦著那些木器傢具,直到這些已經陳舊的紅木傢具在冬日裏熠熠閃光。她向窗外眺望,看見陽光下閃耀着的草和山腰裏剛抽出枝條的金合歡樹。至少眼下除了已知的東西,她別無他求。

在這個安靜的早晨,大夥兒都坐在家裏自在逍遙——在平靜的冬天,有時候這也是可能的。斯坦·帕克在通往皮博迪家的那條石子路上顛簸著,也因這安靜的早晨而高興。他經過許多熟悉的地方。孩子們沒有認出他,母牛直勾勾地望着他,一隻光彩奪目的公雞飛上屋頂,站在那兒顯示着它的壯美。

汽車終於到了皮博迪那兒,這位青年農民鑽出一家人住着的那間棚屋,從小孩兒、狗,以及一片哭鬧和吠叫聲中徑直跑過來。這兩個男人役怎麼浪費時間,就踩着草地上的露水,腿腳麻利地向一部分籬笆已經豎了起來的那塊土地走去。

他們很快就開始工作了。兩個男人翻起紅色的土壤挖坑,栽杆子。狗伸長鼻子在草叢中嗅着找兔子。小皮博迪因為鄰居不要工錢來幫他的忙,覺得自己應當加倍努力地幹活。他真想什麼活兒都自己干。

「給我那把鐵杴,斯坦,」他扔下撬棍說。

可是斯坦·帕克不喜歡這樣。他操起鐵杴,扔起土來。

他們就這樣你爭我奪地於著。

天開始變熱了,他們也幹得氣喘吁吁。一隻老鷹黑色的身影慢慢地滑過遼闊的天空。小皮博迪脫了襯衫,往手心吐了口唾沫,越發起勁地幹起來。

斯坦·帕克仍然穿着襯衣。他看着年輕人的身體。年輕的裸體所具有的自信與忘我它都具備。於是斯坦·帕克好像又回到夢中,搬動着樹木和巨石。他這樣凝視着的時候,嘴角露出了譏諷。他還記得那個年代,只要圍起來,那地便是他的了。這樣的信念在這位肌肉發達的年輕人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裏也是十分明顯的。他因自信而盛怒,像一把打開合攏、合攏又打開的刀子。

他們終於碰上使喬·皮博迪的肋骨為之顫動的東西了。他站在那兒,心突突地跳着。他身上好像塗滿了油。

「這玩意兒把我們難住了,」他說,一下子有點猶豫不決。「我想,或許可以把它炸掉。」

那顯然是一塊沒邊沒沿的大石頭,兩個男人一直在它的周圍挖著。

「就這塊石頭?」斯坦·帕克說。他很不自然地朝那個坑微笑着。「比這糟糕的事兒多著呢!我不會讓它把我們打垮。一塊小石頭!」

他拿起撬棍。

喬·皮博邊站在那兒,一雙手放在上下起伏的屁股上,暗暗希望這位長者能把這塊石頭弄起來。

斯坦·帕克干著。不管是由於輕蔑還是由於希望,反正撬棍撞擊著,大地顫抖著。這個男人干著。從他的肩膀裏面涌流而出的可是仇恨?但他笑了一兩次。有幾次石頭上濺起火花,留下灰色的傷痕。男人乾巴、脆弱的軀體和這塊沉悶的石頭抗爭着。在這條溪谷的谷底,他記得有一條河水棕色的小溪,冬天溪水冰冷,夏天則十分灼熱。還有纏繞在灰刺中間的紫色的藤蔓。他突然俯身在撬棍上面,肚子貼著撬棍,用盡平生力氣壓了上去。

坑裏的石頭動了動。

他已經看出可以攻擊的弱點了,便抽出撬棍,一次又一次地插進石頭旁邊的泥土之中。石頭動搖了,它的形狀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哦,真棒!」小皮博邊叫喊著。他喜歡讚美他的朋友。「你怎麼知道要這麼干?」

斯坦·帕克微笑着。

他面色蒼白,扔下那根鐵撬棍。撬棍當嘟一聲落在地上。這個男人儘管還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但讓人疑心,他也同樣被撂倒了。一股灰濛濛的霧在這個晴朗的早晨飄蕩著,他覺得一陣噁心。他呼吸急促,腰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很難受。

「怎麼了,斯坦?」年輕人問。他走過來摸了摸這位長者。「不要緊張。你覺得不好受嗎?」

他一副關切的樣子。

斯坦·帕克擦了擦眼睛,把他那張神情慌亂的臉藏在手後面。他全身都在顫動。可是等他從手後面再露出險的時候——他總得露臉——他又微笑着說:「我沒事,喬。不比當年了,就這麼回事兒。」

年輕人望着老頭。「你幹活別太猛了,」他說。

他很高興現在由他來控制局面了。等那塊大石頭從坑裏撬上來之後,就讓斯坦·帕克坐上去。他倒也樂於聽命。

在這個美妙的早晨,斯坦·帕克坐在那兒,摸著脖頸和兩脅。脖頸似乎儘是軟骨,胸腔兩邊的肋骨也十分虛弱。如果他能用手去觸摸自己的靈魂,判斷它的形狀、年齡、結實程度、是否耐久,他一定會這樣做的。因為不能,他內心深處大受震動,覺得自己似乎已經不再存在。儘管透過因精疲力竭而生出的一片朦朧,他仍在微笑。他看着這年輕人幹活。現在既然沒有「競爭對象」了,他就像平常那樣幹活了。他邊干邊聽斯坦教他怎樣打籬笆。這種忠告因為喬願意領受,便成了必不可少的指導,而不是自以為是的說教。

不一會兒,一個小男孩踩着已經開墾出來的土地跑了過來。他顯然跑得太快了。不過他是被這個晴朗的早晨推動着的。他的一雙光腳板啪啪啪啦地響着,結了痴的腿飛快地閃動着,眨眼間便跑來了。他手裏拿着一塊咬剩的麵包皮,濕乎乎的麵包渣粘在紅紅的臉頰上。

他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幾句什麼。

「他說啥呢?」俾坦·帕克問。他是個老頭了,離這麼遠已經聽不大清楚了。

「他說,我的太太已經做好飯了,」這位父親說。似乎是按照一種原則,又扔出幾杴土。

孩子站在那兒看着斯坦·帕克,若有所思地拿着那塊麵包皮。

「爸爸,帕克先生怎麼了?」男孩問。「他怎麼不幹活?」

「不關你的事,」喬·皮博迪說。「帕克先生休息一會兒。」

年輕的父親穿上衣裳。他從胸口到肚臍長著一溜好看的黑毛,把上身分成兩半。他對這個從那間黑乎乎的棚屋跑到這兒來的孩子沒怎麼留意。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便把手搭在朋友的背上,說:「走吧,斯坦。我們得往肚子裏填點兒東西了。」

於是他們領斯坦·帕克回家。他也很高興被他們這樣領着。那個小男孩手裏拿着那塊吃剩了的麵包皮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時迴轉身跳過來,好把斯坦看得更清楚一點。他喊道:「那麼,帕克先生病了嗎?」

父親拍了他一巴掌,男孩尖叫一聲,假裝哭了起來。這純粹是鬧着玩兒,父親也很喜歡這樣。

他們在那間擠得滿滿的棚屋裏坐了下來。面前是一盆漂著幾塊胡蘿蔔的湯菜。那位年輕的妻子剛餵過她那個最小的孩子。男人們的盤子裏堆著一大堆灰不溜秋的土豆。

「你們男人肯定餓了,」年輕的小皮博迪太太說。她皮膚黝黑,是個什麼事兒都能惹得她樂樂呵呵、高高興興的女人。「你快吃吧,帕克先生。我媽跟我已經吃過了。」

「我沒胃口,今天沒胃口,」老媽媽說。她也是一位「皮博地太太」。「我想,帕克先生也不會有胃口。只有年輕人才總能大吃大喝。好在有這些土豆。」

「我可是從來不減飯量,」斯坦·帕克說。儘管眼下他連面前的飯看也不想看。

「有你吃不下去的日子呢!」老皮博迪太太厭煩地說。「要我說,怎麼計算你也不是個年輕小夥子了。」

客人無言以對,有幾個孩子已經不再尊重他了。

「哦,別羅嗦了,媽媽,」男人說,嘴裏塞得滿滿的。「你讓人安靜一會兒吧。」

「你又不會有糖吃,」她的女兒邊說邊朝客人擠了擠眼睛。

「你們都欺侮我!」老太太抱怨道,一團團灰白的頭髮像鸚鵡身上的毛一樣倒豎起來。「我拉扯大七個女兒,帕克先生,」她說。「結果像皮球似地由她們踢來踢去。」

「你還挺走運呢!」小皮博迪太太說。「養了這麼多女兒。要不然,你也不會被人踢來踢去這麼長時間。現在這『皮球』當然是踢到這兒再也不動了。」

她懷着那麼多的善意和溫情朝媽媽背上拍了一巴掌。老太太為她得到的這種恩惠與憐憫而感動得哭了起來,撩起麻袋做的門簾到她住的屋子另一邊去了。

斯坦·帕克只吃了一點點便推開面前的盤子。

小皮博迪太太看着湯菜里泡著的那些土豆。

「哦——」她沒再說下去。

她感覺到丈夫的朋友應該是她的保護對象。因此,她彎著胳膊,幾乎是摟着他去夠那個盤子。當她的胳膊這樣掠過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她這種保護的溫暖。

「我給你弄杯茶去,」她說。「你想喝,是吧,」她轉過臉對老頭說。

斯坦·帕克心裏充滿了謙卑。這倒並不是因為他以往是個驕傲的人。他很謙卑地望着自己那條褲子的膝頭,望着皮博迪家的泥地。一個小孩站在地上凝視着他。他彷彿正從生命的盡頭走向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他真想跟他說點什麼,可是那張臉離他太遠了。

「喝吧,」那位母親說,把一杯晃蕩著的茶放到他面前。「這是糖。你自己加吧。你別催他,喬。讓人家好好喝上一杯茶。」

斯坦·帕克不再着急了。他慢慢地跟着茶水,坐在那兒閑聊了一會兒,便又跟喬·皮博迪一起圍籬笆去了。不過他沒再動手千活。下午,斯坦溜達回去了。喬·皮博迪暗自歡喜,心想,這老傢伙幹了這麼點兒活,可欠下人情賬了,他確實是個好老頭。

斯坦·帕克回家之後,妻子頭也沒抬,說:「我沒想到你這麼早就回來了。」

「是呀,」他說,「我垮了。」

「什麼?」她問。「垮了?」

她驚訝得倒退幾步,儘管他連碰都沒碰她。

「我們從一個坑裏往外弄石頭,把我累得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雖說只是一陣頭暈,可是那股暈勁兒一直不消失。我今天不舒服,艾米。」

可是到晚上他便又渾身是勁,雄心勃勃了。在明亮的電燈光下,這個房間一覽無餘。他們開着關於年紀的玩笑。見他的精神恢復得那麼好,她便又當頭給了他一棒。

「我們最好把那些該死的奶牛都賣了吧,」她說。「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呀!一天到晚只是沿着那條小路走來走去,從那群該死的母牛身上擠奶。」

她靜靜地觀察著,看是否傷害了他。但他沒有退縮。

她把那塊擦茶杯用的濕乎乎的毛巾掛起來晾乾的時候,向他這邊走來。那座冷清的花園散發出來的氣味從窗口飄入。那是金銀花和早開的紫羅蘭的氣味。這天她讓頭髮散披下來,這使他又看見或者記起她的美麗。他們親吻著,相當熱烈,因他們青春肉體回歸的幻覺而感到慰藉。男人很幸運,在這種幻覺中進入了夢鄉。女人躺在那張度過他們睡眠生活的床上,沒能馬上入睡。她撫摸着他的頭,被一種感激或者好奇深深地打動了。她撫摸着他的頭蓋骨,因為在睡夢之中,那上面的血肉似乎都消失了。他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只是躺在那兒,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喘息著。不一會兒,她也在這所房子不大穩定的框架之下進入了夢鄉。這口是她用儘力氣搬那塊石頭。這塊石頭十分沉重地躺在她身邊,躺在那張床上。

等到天光大亮,肌膚當然已經很容易就恢復了自信。在冬天天氣晴朗的日子,下午閑下來的時候,艾米·帕克常常坐在前面的門廊下,從葡萄樹和一株老玫瑰的枝葉後頭向外眺望。這株玫瑰真該挖掉了,它占的地方太多,也太老了。她坐在那兒,向外面張望着,希望能發生點什麼事情。不過,大多數時候什麼也不會發生。

六月的一天,一股涼風吹得青草彎下了腰。太陽淡淡的光輝還沒有照到它要照射的目標之上便被驅散了。這天,開來一輛汽車,一輛很漂亮的小汽車。這輛車一定被它的主人懷着自家仔仔細細地擦洗過。帕克太太壓彎了一根花枝張望着,但是離得太遠,她看不大清楚。這可真讓人氣惱。她看不清,只見一個女人眯著一雙眼睛向外頭瞅著,四處張望,好像是想認出什麼似的。她穿着黑色裘皮外套。

「這是……你能告訴我嗎?」那女人喊道,已經停住那輛小汽車。「帕克太太在這兒住嗎?」

「你是哪一位?」帕克太太很謹慎地回答道。

她沒有通報自己的姓名,走出來先看個究竟。

「從前這兒住過一位帕克太太,」這位坐在車裏一動不動的女人說。在這個她停下車來的冷僻的鄉村,她的聲音顯得又大又孤單。

艾米·帕克心裏想,這是個自己開着車到處轉悠的老婦人。

「啊,是呀!住過。」她邊說邊在心裏琢磨,清了清嗓子。

那位婦人臉色焦黃,像肥皂一樣。她的聲音送進艾米·帕克的耳朵里,似乎在搜尋什麼。

「可是,你難道不是……」婦人說,「你不就是帕克太太嗎?」

帕克太太臉紅了。

「是呀,」她說。「蓋奇太太,是你呀!」

「我簡直認不出你了,」蓋奇太太說。「你胖多了。」

「你也發福了,」帕克太太望着田野的風光說道。

她似乎很為自己看見的什麼東西而高興。

然後,兩個女人都笑了起來。笑聲很大,就像薄木板在半空中噼里啪啦地相互敲打一樣。

「啊,真想不到,」等她們笑累之後,這位前任郵政局長說。

帕克太太望着她那張瞼。這張臉顏色枯黃,表情豐富得有點不可思議,看起來就像灌了液體肥皂。她看出蓋奇太太現在處境很不錯,希望這位郵政局長講講她的故事。她很快就講了起來,邊講邊用手指撫弄着她那輛小汽車鍍鎳的球形捏手,目光迷離,追尋着往事。

「你該記得,蓋奇先生自殺之後,」她說,「我申請調離杜瑞爾蓋,後來就被派到了漢濱。」

在南方那個寒冷的小鎮里,水坑裏冰凍得格格作響。你能聽見那響聲。你能看見渾黃的、長長的雨絲麗線從山谷里落下,敲打着枯黃的草。鎮子裏有一條街,街上有個鐵匠鋪,還有一家小酒店。那兒出過一起兇殺案,不過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後來再役發生。辦公室刷成棕色,裏面堆放着許多空的煤油桶和破椅子,風把木製的門窗吹得鬆動了。蓋奇太太站在那間棕黃色的辦公室里,屋子裏面一股爐灰和於墨水的氣味。那墨水,除渣子以外,經常凍成冰,所以你也就不願意往裏面裝墨水了。那凍了冰的墨水,你看了就覺得難受。因此,蓋奇太太——她一邊搓着手上的凍瘡,一邊聽她那棕色套袖窸窸的響聲——總是塞給顧客一支鉛筆寫字。

「我在漢濱的時候變瘦了,」女郵政局長說。「全是因為可憐的蓋奇先生,他就那麼死了。我神經出了問題,甚至填寫那些表格也很困難。你能相信嗎?有幾大張郵票到哪兒去了我也說不清。最讓人苦惱的是,有時候我正核對電報,就昏倒了。不過,你該知道,我心裏可是一清二楚。而這就越發糟糕。我聽得見我的鉛筆在板子上跳動的聲音,看得見天花板,不過覺得它老高老高。唉,許多人都不喜歡我這個毛病。因為他們不知道一個人昏過去以後該怎麼辦。所以我就辭職了。」

蓋奇太太用手帕擦了擦嘴唇。她的生活經她一講總是活靈活現。

「到時候了,戈爾波格先生說,」她說。「要不然,許多有價值的消息就永遠聽不到了。」

「戈爾波格先生?」艾米·帕克問。她兩條胳膊交叉著放在胸前,就像一尊大理石塑像。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郵政局長說。「我辭職離開漢濱之後,就到斯摩爾太太那兒去了。她是我的一位表姐,住在巴蘭古拉。她親熱得簡直要把我吃了。冬天燒湯喝,夏天吃凍魚。她結巴,那可憐的人,是小時候燙傷引起的。你知道,巴蘭古拉是個避暑勝地,到遊客太多的季節,斯摩爾太太就留一兩位房客。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戈爾波格先生。他是一位很有學問的先生,他讀書,還寫過些詩。至少他讓我看過一些,寫得蠻不錯。」

夏天的傍晚,防波堤上——那是一道岩石築成的堤壩』十分陡峭,走上去需要小心翼翼——戈爾波格先生對於蓋奇太太不幸的故事給予關注和同情。他聽着海拍岸發出的颯颯聲,看着海葵大張著的嘴巴,有時便扔給它們一隻螃蟹。有時候,戈爾波格先生聽到蓋奇太太的丈夫的瘋癲之處,便像一匹馬似地揚起頭,那樣子好像要嘶叫似的。

「因為,當然,」她說,「我不能不告訴他所有這些事情。但是起初我沒讓他看那些畫。那些畫我用一根繩子捆着,從杜瑞爾蓋帶到江濱,又從漢濱帶到巴蘭古拉,因為我簡直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

「哦,」她說,吐了一點兒唾沫。「這些畫終於能公之於世,是這麼回事兒。有一天早晨,我們在去戈爾波格先生經常光顧的那家圖書館的路上,碰見一個人。看起來,戈爾波格先生跟這人很熟。他們有許多共同的熟人,名字千奇百怪、五花八門。這人站在那兒跟戈爾波格先生聊了好大一會兒,眼睛卻總瞅着我。微笑着,瞅著,不過是以一種貴婦人的派頭。我呢,當然只能看着一家鋪子。我知道這種情況下我該怎麼辦。後來,這位太太向我走過來。她穿得很高雅,抓住我的一雙手,那股高興勁兒就甭提了!『蓋奇太太!』她說。『真是你呀!』她說。『這陣子我心裏一直納悶呢!還有你丈夫畫的那些畫。這些年我一直沒法忘記。』你永遠也不會想到,她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斯瑞伯太太。蓋奇先生去世那天,她正在我那兒,和你,還有另外那幾個太太一起看過那些畫。你肯定還記得,她那張臉有點與眾不同。但你不能不承認,她很文雅。這麼一來,畫的事就出來了。也只能拿出來給戈爾波格先生看了。是他硬逼我拿出來的。起初,我拒絕了。最後還是同意了。」

「啊,」這位寡婦說,現在她變得容光煥發了。「你能相信嗎?蓋奇先生看來是位天才。儘管所有認識我丈夫這個可憐人的人都認為他很怪。唉,你是不了解我的丈夫的。」

「是不了解,」艾米·帕克說,儘管她了解。

「我很快就成了別人感興趣的對象,」郵政局長繼續說,從她的裘皮外套上拿開一樣多餘的什麼東西。「這是由於戈爾波格先生和另外幾位先生對我丈夫的油畫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引起的。可憐的蓋奇先生如果還活着,他也會大吃一驚的。我最遺憾的就是他已經過世了。因為我看得出來,我們本來完全可以做一點生意的。長話短說,總而言之,我把那些畫賣了。應該說我賣了個好價錢。都賣了,就剩下一張。因為感情的原因使我不忍心把它賣掉。因為正如戈爾波格先生說的,那是一件無與倫比的藝術品。我把這張畫放在起居室的壁爐爐台上,光是裝那張畫的框子就值十五鎊。就是畫了一個女人的那張。不過,你不會記得的。她站在那兒……哦,坦白地說,她光着屁股。可是,為什麼不能呢?自從知道它的價值,我對這種問題的看法就開明了。」

「我還記得那張畫,」艾米·帕克說。

「你還記得?」蓋奇太太說,一下子引起她的興趣。「你喜歡它嗎?」

「不知道,」這位胖乎乎的婦人說。「我理解不了那張畫。」

此刻,或者任何其他時候,動作遲鈍地站在大路上,她連自己也不理解了。她不理解人們一雙雙眼睛,還有那個死去的男人。他看見過她嗎?她簡直想像不出來。那麼,當時她應該愛他嗎?夜晚在樹木間漫步,他的雙臂不再瘦得皮包骨。她覺得她不曾愛過什麼人。她焦灼不安,有點害怕。

「不管怎麼說,」前任助政局長說,「我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家。全套現代化的設備。我剛把買電冰箱的錢付完。你怎麼樣,親愛的?」她邊問邊驚訝地向四周張望。「跟過去一樣。歐達烏德太太怎麼樣?」

「我說不清歐達烏德太太的情形是好是壞,」帕克太太很拘謹地說。

「嗅……」蓋奇太太說。

「哦,我們從來沒有真的吵過架,」帕克太太連忙說。「不過,朋友們也有疏遠的時候。」

然後,該郵政局長問孩子們的情形了。她換上一種對孩子們頗為關心的腔調。

「塞爾瑪挺好,」帕克太太用很清晰的聲音說。「她跟一位律師結了婚。她幹得很不錯。」

「還有雷。是叫雷吧?」蓋奇太太問。

因為你總得問問。

「雷,」帕克太太嘆了一口氣,從上到下很平滑地拂了幾下身上的罩衫。「雷也長大了。我想,他在做賣汽車的生意。他很快就要結婚了,跟一個挺不錯的姑娘。」

「跟誰?」

「跟埃爾西·塔巴特,」帕克太太說。「她是從悉尼來的。」

「真想不到呀!」蓋奇太太說。

別人過的日子聽起來真是無比陌生。蓋奇大大腦子裏滿是自己的生活。別的她已經不大相信了。現在她開始又是按又是拉小汽車門上那銀光閃閃的捏手。

她說:「如果你什麼時候路過德魯戈伊,一定去我那兒看看。為了過去的友情,我見到哪個老朋友都很高興。」

她相當有把握,帕克太太不會去她那兒,這便使這位前任郵政局長的心裏平添了幾分慷慨之情。帕克太太不會去看她,肯定不會。但是說來好笑,蓋奇太太的邀請很讓她高興。她站在一堆石頭中間,很滿意地哺哺著。

恰在此時,一道傍晚清冷的光照亮了天空和蓋奇太太的臉。這張險因此,同時也因為這一陣子的誇誇其談,而更顯得恬靜。

「聊聊天對人總有好處,」她說。然後又大膽地補充道:「我總算快活了。」

她在一個什麼玩意兒上按了一下,便坐着那輛神奇的小汽車,慢慢地從這個地方開走了。

艾米·帕克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到門廊下面。她整個下午都在等待,希望看到過去生活的見證。可是看到的只是尚未開始生活的年輕人,以及沒有表情或者表情和藹的陌生人。因為她比這些人經歷長年紀大,她的氣管常出問題,用鼻子呼吸很不暢通,她總是把腰板挺得很直,不聽別人說話,那副樣子讓人看起來覺得她很兇。有人說,那位帕克太太是個脾氣很壞的老傢伙。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一直期待着發生什麼事情,出現什麼奇迹。因為沒有發生,或者是發生了沒有察覺,她變得特別愛發火。她常常非常生氣地搔著腿,或者把脖子伸得老長,向遠處悅目的景色張望着,可是因為眼神不濟,當然難以看清。所以,有時候她很急躁,樣子很難看。或者用往昔的回憶使自己得到一點安慰。這些她隨心所欲攝取來的鏡頭,使她變得平心靜氣,甚至更加聰明。往事真是小聖人們創造的奇迹。

當塞爾瑪·福斯迪克回來——她回來的次數要比人們想像的多——發現母親坐在那兒(她還是一位挺能活動的婦人呢!),覺得很驚訝。

「你好嗎,媽媽?」她問。

因為她自己處於一種消極被動的狀態,她便為別人的消極而氣惱。自從發現文學的就力,她便常常手裏拿本書,掩飾自己的懶惰。儘管她也讀,還讀了不少。她被倫理學迷住了。她還研究人類學。所以,她認為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兒,很有點可疑,或者是一種得了病的徵兆。她怕母親會在進入老年之後得癌症,需要細心照顧。如果真的患了癌症,作女兒的當然得替她付錢就醫,她有錢嘛。但是來這問寒槍的小屋嗅一嗅有沒有偷偷潛入的疾病的氣味,可就不同了。因此,塞爾瑪·福斯迪克在母親的臉上搜尋這種衰弱的癥候。

「我沒病,」艾米·帕克說。「我是因為喜歡,才在這兒坐一會兒的。」

她如女兒、朝她那件外套的料子和一串珍珠微笑着,覺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她們碰了碰面頰。對於母親,這是一種淡淡的快樂。她不再有那種把女兒據為己有的想頭,因為已經失敗了。但她確實參與了塞爾瑪·福斯迪克生活的故事了。她間接地創造了這種故事,有時候便要求維護她對一些純屬自然的東西指責與忠告的權利。

「你該有個孩子了,塞爾,」有一次她說。

這位婦人——她的女兒,把腦袋轉到一邊,說:「我現在還不想要。這不單單是生個孩子的問題。」她聳了聳肩,生氣了。

「我不懂得你說的那些事兒,」母親朝上撇著嘴唇說。

她瞧著女兒那雙手。母親的手當然比她那雙手強。她對那雙像紙扇子一樣合在一起擱在膝蓋上面的手覺得難以置信。但是她不再談論這個話題了。

有時候她問問女婿的情形。

「福斯迪克先生怎麼樣?」她問。

福斯迪克先生總是正準備和幾個商人一起去釣魚度假,要嘛就是瘺管出了毛病,有一次還得了十二指腸潰瘍。他幾乎總是給岳母捎話問安,因為他生性是個講禮貌的人。對妻子的戀情並沒有使他變得粗魯。

「我對達德利真是感激不盡,」塞爾瑪·福斯迪克常說。她的眼睛甚至淚水盈盈。

如此的謙卑令人吃驚,但是她卻在這種謙卑之中使自己不斷地更新。她在物質方面得到的東西太多了,那些得到更多財富的途徑已經沒有必要,因此便把注意力轉向精神方面的提高與完善。她真希望能成為某個人的犧牲品,特別是成為丈夫的犧牲品,可是他一直沒能給她這樣的機會,除了他清嗓子時那副樣子,以及他對西洋跳棋的人迷使她有點不堪忍受之外。因為某些微妙的、她也說不清的原因,她不大可能有孩子。有時候——下午或者傍晚,她兩手空空,孤零零一個人待在家裏的時候,對於她這真是一種悲哀,直到她意識到她根本就不知道該拿小孩怎麼辦。他們會把屋子弄得一塌糊塗,那些長大了的孩子則逐漸發現性的奧秘。她的身體當然還算可以,也可以說不太好。她有氣喘病,這毛病人們經常記得向她問候,特別是那些對她有感激之情的人。

有時候教區長來看望他們。塞爾瑪·福斯迪克給教堂捐款,但不過分鼓勵牧師。因為在她那個社交活動的圈子,他並不相宜。她變得為人慷慨,而且是有意這麼做的。她送的稀罕東西或者捐的錢都遠遠超過場面的需要,她的眼睛常為自己的行為而激動得發紅。或是因為害怕,或是因為無法放縱自己,這種揮霍對於她只是成為一種必須。那是一種不為人們察覺的罪惡,就如同衣櫥里藏着的杜松子酒,或者皮下注射器。到目前為、止,沒有誰發現這種心靈深處的隱秘,除了她的母親。

她最喜歡給父母親送禮,故意送那些價格昂貴的禮物。可是買了之後,心裏又微微有些懊惱。她坐在自己的汽車裏——現在她已經學會開車了——皺着眉頭,駛過那些城郊的小屋和屠宰場,進入讓人驚奇的鄉村。在這樣的地方,她可沒有用武之地了。她沿着已經鬆了的鐵絲網和落着塵土的樹木,在這條路上焦急地行駛着。這地方只是因為有她的父母生活着,才顯得「與眾不同」。她想起有個老頭曾經暴屍於這一帶的叢林之中。她尋思,即使生活在一間密封的房子裏,恐怕也無法排除所有那些必須排除的事故。

然後便到了。在撣去外套上的塵土的時候,她不無苦澀地意識到,這種看望即使還算動人,也很有點可笑。天空中充滿了喜鵲喳喳的叫聲。

有一次,她給母親帶回一隻菠蘿、一條鮮魚,以及一套桌子上用的小墊子,上面畫着狩獵的風景畫。那是她從一個義賣市場買的。她把這包東西替母親打開,又一件一件地擺開。因為這是這場「遊戲」的一個部分,可以使自己沉而於樂善好施的衝動之中,感覺到自己是如此之完美。

「瞧,」她說,一雙光溜溜的手端著那條銀光閃閃的魚。「這魚多漂亮!」

那條魚是挺漂亮。它閃閃發光,生命的光彩沒有困死亡而消失。

母親的目光在這一大堆禮物間游弋。「哦,塞爾,我該拿這些東西怎麼辦?」

「這些小墊子?很漂亮,不是嗎?也許會有機會用的。把它們放起來,慢慢再說。」

「你對我太好了,塞爾,」母親說,她看着女兒,似乎一直看到她的思想深處。

女兒已經長成一位消瘦而風度翩翩的婦人。她把那條魚拿走放到一個涼一點的地方。她熟知這幢房子,只是不再屬於她了。她認定,母親當然是傾向於自私的,也喜歡把一切視為當然。不管是否這種情況,反正老太太繼續譏消地觀望着,不是看那些小墊子,而是看她的女兒。儘管她已經進裏面去了。她繼續在幻夢之中看着那個把嘴巴貼在鏡子上直到吻到自己的嘴巴為止的小姑娘。

可是等福斯迪克太太再回來,把她那雙剛洗乾淨的手在一塊半透明的手絹上擦了擦,老太太心裏又充滿了感激和慈愛。

她說;「是條好魚,塞爾莉。我把它在爐灶上烤吧,你爸爸最喜歡這樣烤著吃。」

這是母親和女兒玩弄的親切友好的把戲。福斯迪克太太很欣賞這場遊戲的過程,但忽略了她被喚作「塞爾莉」這個事實。這個稱呼使她想起放學之後,裝在書包裏面,緊貼腰背的各種小石頭。

有時候,塞爾瑪·福斯迪克在她家的客廳里來回踱步,想起她卑微的出身,便緊緊地關上窗戶。這是人們無法逃避的,它將陪伴你終生。於是,她那張臉即使在最好的時候也不再那麼自信了。她談論音樂時聲音微微顫抖。在那個人工合成的靈魂的進化過程中,有那麼多令人難受的東西。她想起了鮑凱一家,想起了熱那亞天鵝絨的那種感覺,想起她坐在那兒修指甲時,嘴裏含着的那塊杏仁糖的味道。

有一次公僕走了進來。她是一個經過別人訓練的、舉止溫柔、上了歲數的女人。

「有位先生要見您,太太。他說他有緊急的私事找您。他不肯說出他的姓名。」年老的僕人謹慎而恭敬地說。

甚至年長的女僕也是那麼安定,地位確立無疑。

這位先生是雷·帕克,福斯迪克太太的哥哥。

「我敢打賭,你肯定吃了一驚,塞爾,」雷笑着走進客廳,把他手裏拿着的一頂棕色的、樣子奇特的新帽子隨手扔開。「我就喜歡叫人大吃一驚,」他笑道。「這種突然襲擊能把他們從平常的生活軌道上拉下來。不過你的生活軌道確實不賴。」他邊說邊向四周張望着。

「我們選擇這幢房子是因為它的景色好。」她邊說邊走過來迎接客人。「三面環水。你可以一眼望到海港。從這兒還可以看到海峽西面的風光。」

然後她看了一眼哥哥,希望發現他此行的目的。她那張臉已經瘦骨嶙峋,以後會變成一個乾巴巴的女人。她儘管看起來弱不經風,不停的於咳聲頗為嚇人,實際上身體挺結實。她幾乎必須結實才能得到她所追求的一切。究竟她想得到什麼,也就是說她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她並不清楚。因此她就只能是揣測而已。就是向哥哥發問的時候,也只是表面上顯得不太愉快。「你找我有什麼事,雷?」

男人已經在她那個沒有什麼色彩的錦緞沙發上吃力地坐下。他已經開始發福。他想逗逗她。他皮膚是城市人的那種黝黑,面頰顯得很平靜,上面現出兩個酒窩,讓人覺得那酒窩很有意思。

他說:「我來看看你,塞爾。你瞧,我們是親戚嘛。可是那些不認識你,或者不認識我的人都以為我們之間並不存在這樣的關係。」

她笑了起來。

「你想像的那些人知道我們這種關係又有什麼好處?」

「如果說到好處嘛……」他說,聳了聳肩。他穿着一套很引人注目的衣服。他希望她給他喝點什麼。

她看出他是個耽於聲色口腹之樂的人。而這種品行使她神情緊張。不過他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他即使不是在所有方面,至少在許多方面可能都是愚蠢的。她最害怕的是,就像她所感覺到的那樣,他或許是個誠實的哥哥,但同時她又深知,他是個不誠實的男人。

「不管怎麼說,」她微微一笑,坐了下來,「你已經來了。」

「就算這麼國事吧,」他用沙啞的聲音,大大咧咧地說。「那位我還從來沒見過面的當律師的傢伙什麼時候回來?」

「那得看情況了,」她說。「干這個行當的人可沒有鐘點。」

「我可以等他,」雷·帕克說。

要是這間友白的屋子不把他毀了……在缺少蒼蠅營營嗡嗡的安靜的屋子裏,人們都幹些什麼呢?

「因為我一直想見見他。」

「我想不出你們倆有什麼共同點,」塞爾瑪·福斯迪克笑着說,並沒有掂量掂量說這話會有什麼結果。

「你永遠也猜不透,」雷·帕克說。「到了夜晚,我有時得和貨車車廂和卡車後面的夥計們打交道。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達德利,」塞爾瑪說,「可不會喜歡這種危險的旅行。」

「他一碰就碎嗎?」

她沒有答話。

「坐在這個屋子裏,我開始慢慢了解你了,塞爾。」

她還是沒有答話。

「你瘦了。太瘦了。」

當汗水從她前天才做成波浪形的頭髮下面那似乎是碰不得的太陽穴滲出來時,他繼續說:「我受不了瘦骨嶙峋的樣子。我本來可以干一番大事業,可是因為永遠不知道該怎樣去干,便只好去給賽馬吃點什麼葯,撬撬保險櫃。哦,你用不着擔心,塞爾。現在我很本分了。我在做買賣——賣汽車。我請一些很有權勢的人喝酒。不過這都得花錢。而我又沒錢。實話說,我來這兒的目的就是跟你商借——你會讚賞這個宇眼的——二十鎊。星期二我要和一位叫埃爾西·塔巴特的姑娘結婚。」

「她對自己所做的事是否很清楚?」福斯迪克太太邊說邊走到一張小寫宇桌跟前。她為這張桌子花了許多錢。因為她認為這件極其可愛的傢具是真正的古董。

「知道,」雷·帕克說。「她打算改造我呢。她是個衛理公會教徒。」

「哦……」妹妹說。

她開了一張支票,簽上寫得很漂亮的名字。這個簽名她已經不需要再練習了。

「我在想,我會不會有興趣見見她,」她把那張支票給哥哥時微笑着說。

她又想,雷役能學會做什麼大事。那是一筆少得可憐的款子。

「見埃爾西?」他說,省了一眼她寫下的錢數。「不,這不合適。這個家裏有一個無賴就夠了。」

他們站在那兒,心裏充滿了仇恨,又都說不出原因何在。

然後,在那間靜悄俏的屋子裏——在這裏他們交換了心靈——他們又開始被對方所感動。婦人注意到,有一陣子這個粗壯的、讓人討厭的男人顫抖起來。如果我吻他,他會鎮靜下來嗎?儘管他牙齒焦黃,身上一股煙味、酒味,但是深深地吻他,就像我一直害怕吻什麼人那樣地吻他……或者,他會不會把這個秘密再加之於他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別的隱秘之上呢?於是,婦人繼續轉動着手上的戒指。男人覺得她挺可憐。他想起有一天夜裏他坐在一列轟隆隆向北駛去的貨車上,是怎樣渾身打抖啊!因為他心裏明自,到那兒也是一無所獲。

「我該走了,」雷·帕克說,拿起他那頂時髦的帽子。「這樣,會使這兒的氣氛輕鬆一些。」

「再見,霄,」她說。

她讓他自己找出去的路。再一想,覺得這倒也省事,反正這兒沒有什麼他可以順手牽羊的東西。

他走了之後,她在一張椅子裏面坐了下來。

她的身子一動不動,但是內心深處卻心潮奔涌。就好像她是一個五斗櫥,把她的德行、善舉都翻騰出來,找幾樣好東西。許多對她感恩戴德的、虔誠善良、謙恭卑微的人都說她好。那麼,她一定不錯了。這些人的眼睛,一定比自己的眼睛或者哥哥的眼睛看得更清。一定是他腦子裏突然生出個什麼念頭,她心裏想,便說了出來,而且聽起來很聰明。她覺得嘴裏一股金屬味兒。她簡直能把舌頭吐出來,那似乎是一片薄薄的苦澀的金屬。她頭痛,覺得身上發燒,便吃了一片阿斯匹林,又拿出一兩本書。

「我把茶送來了,太太,」那位老女僕說。她把茶盤放在一張小几上。

塞爾瑪·福斯迪克精心選擇的這些習慣也沒幫上什麼大忙。她一邊在字裏行間尋覓,一邊感覺到有些罪惡良己已經忘記了。她經常邊喝茶邊拿本書看,不時從書頁上撣掉切得很在行的、薄薄的麵包片和奶油掉下來的渣子。她在心裏說,被無知與部俗攪得心神不安實在太可笑了。她隻言片語、心不在焉地讀著,一顆心似乎被炸裂開了。這內心深處究竟蘊藏着什麼呢?她問自己。她那修長的手指顫抖著。她在讀幾行詩句的時候,一股疑惑的浪潮把她撼動了。這本詩集是她在一家書店裏挑選的。她很為自己的鑒賞能力而自豪。

就像風兒喧鬧着從林中吹過,

生活的狂風在他心中引吭高歌……

那是一首使人戰慄的詩,一行行詩句開始吹透她柔軟的衣裙,掠過她的心頭,留下一種麻木的感覺,或者說一種奇怪的、清晰的感覺。她被一種陰鬱的魅力吸引著,繼續讀下去:

人樹永遠不會安靜,

那時是羅馬人,現在輪到了我。

她覺得,也許是知識,而不是阿斯匹林或者麻黃素,給人以慰藉。她從牙縫裏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狂風啊,把小樹加倍地折磨,

它吹得如此猛烈,很快便會收斂。

今天,羅馬人和他的苦難,

早已在蒼茫大地下變成灰燼。

讀完之後,她仍然坐在那兒,沒有什麼需要按鈴讓女僕來辦的事情。她朦朦朧朧理解了這首詩的意思,便懷着一種苦澀,責備父母親將她置於這樣的境地。她也責備上帝欺騙了她。

後來,她的丈夫拿着一張晚報走了進來,說道:「你今天晚上臉色很不好看,塞爾瑪。」

把牆上掛着的一幅蝕刻畫正了正。

「你不舒服嗎?」他問道。

又正了正他那幅蝕刻畫。福斯迪克夫婦掛蝕刻畫,是因為他們不敢去選一幅油畫。

「是東北風刮的,」塞爾瑪說。

確實,正在刮討厭的風。鉛灰色的浪花裝飾著海灣里的海水。砂粒把窗玻璃打得沙沙地響。

「雷來過這兒,」她說。「雷,我的哥哥。」

「他來幹什麼?」律師問,肚子緊張地挺了起來。

「不幹什麼,」她說。

她覺得做一個誠實的人現在已經為時太晚。簡直不知道怎麼去做。

「我們只是談了談,」她說。「他要結婚了。」

「你們都談了些什麼?」達德利·福斯迪克問。他把手裏那張晚報全然忘到了腦後。

「哦,不過是些家裏的事,」她說。

「那你為什麼顯得心神不定,親愛的。」

「雷總是讓人心神不定。他有那麼一種作用。對於我來說,就像一種配錯了的顏色。就是這麼回事,」塞爾瑪·福斯迪克說。

律師放下晚報。那張報紙因為在手裏拿了半天,還熱乎乎的。他搓著一雙手慢慢地踱步。心裏生出一種想見見他這位內兄的過分迫切的願望。不管是誰,不管他是否使別人困擾,或者被人所困擾——這大抵是一回事兒——有時候確實具有一種奇特的稟性。達德利·福斯迪克是個冷冰冰的人,但又是個真正的人。因此,他急切地想了解點點滴滴的事實真相,他為此激動得發抖。他想去撕碎別人,那怕只一次,或者被人撕碎。

「真遺憾,我跟他錯過了,」他說。

雷·帕克額頭上總該有根血管吧。

「他真是個畜生,」塞爾瑪說。

「儘管這樣,我們還是內見和妹夫的關係。」

在向下去的一截石頭台階上,這一對內兄和妹夫能交流什麼個人的經驗呢?律師從妻子隻言片語的敘述中,認定雷是個胖子。他覺得有隻手在撫摸他的腰背。

「不管怎麼說,你沒見着他,我很高興,」妻子說。

她覺得太虛弱了。

「我現在想上床休息了,」她說。「我不吃晚飯了。」

他吻了吻她,他們隔一段幾乎是商定了的時間就這樣接吻,然後就吃魚去了。在那位名叫多蘿西的老女僕的沉默之中,他漸漸從自我毀滅的纏繞中解脫出來。謹慎又回歸到他的心頭,而且向這位古板的婦人的謹慎涌去——她俯首聽命,似乎是在他的頭頂呼吸——直到他們這一對孿生的謹慎相遇,並且在相互讚賞之中,交融在一起。就這樣,律師又從情感的渦流回到表面。在那上面浮遊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這樁事情過去之後不久,福斯迪克太太覺得有必要再去看望母親。儘管有時候為了出身,她責怪媽媽,可她還是常常渴望回到那溫暖的懷抱。於是她驅車回家,很快就站在門廊下面和媽媽說起話來。這兒成了她們慣常會面的地方。

「你沒參加婚禮,我太遺憾了,」母親說。她開始欣賞這種有教養的聊天,其中交織著各種關係。在這種談話中,甚至缺點毛病也都是有趣的。

「我沒受邀請呀,」女兒說,心裏琢磨自己的自尊心是否多少受到了一些傷害。

「我總以為,為了這場喜事,有什麼矛盾都可以和解了,」老婦人說。「不過,各有各的看法。雷已經重新做人了。」

母親已經這樣認定了。她對自己還沒有了解到可以去懷疑的程度。或者她對自己生活中的種種懷疑視而不見。臉上是一到木然的表情。當她向遠方凝視的時候,她下定決心只看那些充滿希望的東西。

「婚禮很熱鬧,」她說。「塔巴特先生是個雜貨商,住在萊克哈特區。有好多漂亮的禮物。有人還送了滿滿一箱銀餐具。雷那天真是如魚得水。人們都喜歡他。他還唱歌呢。你知道雷能唱歌嗎?看起來,他現在幹得很順利。」

塞爾瑪·福斯迪克已經在門廊邊上坐下,臉上充滿冬日下午溫暖的陽光所帶來的疑惑。她十分相信自己會做出些有傷大雅的事來。她懷着一種感激的心情意識到,陽光是一種不因時間流逝而貶值的財富。

「有整整一大條火腿,」母親說。「切成薄片擺在那兒,讓人們自己動手吃。」

「埃爾西怎麼樣?」塞爾瑪問。

「埃爾西不漂亮,」帕克太太說。「但她正是雷所需要的那種人。她會成為一個相當出色的妻子。」

「她是個衛理公會教徒.」

「這麼說,你知道了?」

「你不喜歡她。」

「這你就錯了,因為那不是真的,」艾米·帕克說,在她那張椅子裏動了動。椅子吱吱嘎嘎地響着。她察看椅子上的藤條,尋找自己的思路。「或者,即使是真的,我也很快就能證實那是假的。埃爾西是個極好的姑娘。」

最後,是別人佔了上風。艾米·帕克參加過不少婚禮,她兒子的,還有別的年輕人的。她看人們跳舞。她一邊吃粉紅色的糕餅,一邊聽那喀嚓喀嚓的聲音。這種糕餅有的裏面有沙子。她去參加婚禮,但不怎麼喜歡這種場合,儘管那裏不乏可愛的東西。在這樣的場合,舞蹈者複雜的動作,以及人們海闊天空的談話,與她目前安排好的平靜的生活相去甚遠。對於那些她自己不曾參與的事情,她從不相信,不管是糕餅,還是什麼習慣。

她看着埃爾西。在那朵香橙花下,太陽穴上,她那感覺遲鈍的、乳白色的皮膚上毛孔相當大。埃爾西面龐扁平,不過很和善。她想說話的時候,總是期待着什麼。她聽了笑話就笑,因為這是該笑的東西。然後就閉上嘴巴,因為那笑話已經講完了。她長著一張「封閉型」的面孔,等待着被人「開啟」。這會兒,她那乳白色的、多毛孔的皮膚渴望得到鍾愛。

於是,艾米·帕克意識到,埃爾西是個沒有防衛能力的人。她向埃爾西那副眼鏡直勾勾地望去,透過她那沒法兒不戴的厚厚的鏡片,看見這姑娘沒有任何可隱藏的東西。這使得這位已經年長的婦人感到不安。她無法相信這一點。

塞爾瑪·福斯迪克在門廊邊上坐着。她穿着一雙修長的鱷魚皮皮鞋。那是坦尼森皮鞋店特意給她定做的。因為太陽的緣故,她遮擋着一張臉。她也一直想着埃爾西的事,還有普通人的全套禮儀。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新郎染指,她自己會以冷冰冰的姿勢,怎樣頭暈目眩地旋轉z她想,那銀子可能是鍍上去的,插上是浮雕圖案,很快就會失去光澤。

但是,他為什麼要跟埃爾西結婚呢?塞爾瑪心裏琢磨著。

雷·帕克是這樣跟埃爾西結婚的。有一天晚上,他從埃爾西住的城郊的一個公園走過。那是一個如同白晝的夜晚。只有黑乎乎的樹木和這樹木投在地上的同樣黑乎乎的、膠粘的樹影。有一匹老馬在橢圓形的草地上吃草,以一種沉重的、疲倦了的天真和無知咬嚙著寂靜。這種天真無邪的聲音追逐著、煩擾著這位行路人。他看見樹權下面懸垂著細嫩的枝條,恰似長長的、一動不動的圈套。這簡直叫人無法忍受了。他翻弄著口袋裏的錢。明天的現在我就自由了,他傻乎乎地想。他沿着柏油馬路,從空曠的公園走過。緩慢、單調的腳步聲在他的耳邊迴響。

這時,還有人在走。他聽得出,他的腳步聲和另外一個人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在這座空蕩蕩的、如同白晝的公園,那聲音變成一種要尋找什麼或者失掉什麼的、拚命的掙扎。

他試探著走了過去。那個女人,或者姑娘正把頭從讓她害怕的什麼東西上轉過去。她戴一頂挺大的黑帽子,儘管沒風,還是把它拉得很低。她那笨重地向前行走的身影顯得粗壯、黝黑,雖然她穿的也許並不是黑色。是那純潔寧靜的月光的力量,將所有其他色彩都淹沒了。

「我想跟你走走,」雷·帕克說,在姑娘身邊走着。

她屏住呼吸,嚇得發抖。

「跟你談談。」

為什麼啥時候都不興說這種話呢?

「走開,」姑娘說,「別纏着我。」

她急匆匆向前走着。

如果他落在後邊,就會看見她那兩條穿着被月光映成黑色的長統襪的小腿很結實。在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月光下,他省了一眼她那張臉。

因為這位姑娘急匆匆地走着,他們已經到公園邊上了。他覺得他永遠也不可能將自己的罪惡讓任何人知道了。而此刻讓這個姑娘聽聽他想說的話簡直是絕對必要的。

這時,她溜進公園邊上幾株法國梧桐後面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子裏面。這所房子旁邊還有個小鋪。她打算回頭看看,她確也回頭看了一眼。她那張扁平的、蒼白的臉本來是要聽的。可是那扇門把那張臉吞沒了。

後來,雷·帕克又到這個地方,在那幢房子和那家鋪子——那是一家雜貨鋪——周圍轉悠。有一次,從那幢房子後頭的一條小巷,他看見那個姑娘正在洗碟子。她是個普普通通的姑娘,但是對於他,已經變得不可或缺了。她擦手的時候,他覺得她已經沒有繼續待在這個窗口的理由了。但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漸漸地因為熟了,也因為這家人對於人性之惡還沒有足夠的了解,所以無法把這個男人拒之門外。於是,他被允許走進這幢房子,並且經常整晚整晚地待在那兒,聽那位雜貨商父親聊天——他很愛說話。當他對這家的女兒求婚,甚至向她坦白了一些無傷大雅的罪行之後,她極其慎重地考慮這樁事情,乃至在她自己的小屋裏,在那些充滿宗教色彩的文學書籍和中學時代種種紀念品的包圍中,為這件事析禱。這個問題的分量壓迫着她那張誠摯的臉。但她最後還是決定接受他的求婚,那怕最終因此而壓得粉碎。埃爾西·塔巴特就是這種類型的姑娘。她喜歡干一些自己承擔不了的事。而眼下這件事可能就是這種性質的事兒。儘管成為一個傳教士也許更體面一些,但是她還是選擇了雷·帕克。

「我跟你結婚,雷,」她說,揚起那張奶油色的臉,像在夢中。

他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幾乎倒退了幾步,但是最後還是吻了她。

他們住在雜貨商的房子裏,或者「府脈里。許多人這樣叫那幢房子。因為雜貨商是個有財產的人,儘管他不講排場。這一對年輕夫婦——人們出於無知常常這樣說起他們——有自己的幾個房間。丈夫試圖學會在那裏面生活。晚上,妻子縫縫衣服或者讀書。她給他念《聖經·新約》的四部福音。我很快就要把自己的事都告訴她,他心裏想,而且請求她的諒解,事實上她已經諒解了。他不時在一片寧靜之中,吃力地從深棕色的地毯上面走過,或者坐在椅子裏俯身向前,兩手握在一起,放在雙膝中間,額頭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聽着妻子的朗讀,他覺得教義中那些簡單的條條同時又是永遠也解不開的結扣。他自己就被捆紮在那結扣之中了。

可是埃爾西·帕克認為她很幸福。即使在這樣的年紀,她依然確信,痛苦之中孕育著幸福。因此她那壯實的身體十分柔順,但並不遷就。因為她的天性就不是那樣。她當然很快就懷孕了,生下一個嬌嫩的男孩,他的名字是按父親的名字起的。

這樣一來,這對夫婦住的那幾間屋子又散發出新的、天真無邪的味道,這個男人越發無法忍受了。對於這個孩子,他除了是他的生身父親之外,還能意味着什麼呢?責任,這個可怕的玩笑已經落到他的肩上。夏天的傍晚,在斑斑駁駁的樹影下面,人們沿着大街走過去。他們大張著一張張在他看來寂然無聲的嘴大笑着,或者抬起頭張望着,目光向遠方射去。對他視而不見,就好像他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有一次,他從樓上跑下去,急匆匆穿過幾條大街,去看望一個叫甘迺迪的人。他曾經跟此人做過一次買賣,他坐着這位甘迺迪的汽車跑了好長的路,到一幢挺遠的房子,去處理也是這個甘迺迪的幾件事情。與甘迺迪拉上關係的雷·帕克在灼熱的、油毛氈的氣味中,渾身無力地坐在汽車裏,等待他回來。這不是他的天地,可他又無法從自己的生活中逃脫。誰也不會把他收容到他們的生活圈子中去。

尤其是埃爾西,更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不過,梳過頭之後,她就替他做祈禱。

「我真希望我們一塊兒做祈禱,雷,」有一次她穿着她那件長長的繩絨線晨衣站在那兒說。

「不,」他說。

他,一個並非軟弱的人居然變得這樣軟弱了。

「你不願意讓我幫助你,」她說,挽起他的一雙手。」

他場了粉鼻子,很生氣居然連自己也無法幫助自己了。

「你們這些人總是把別人都想成是陷在罪惡的深淵裏,為的是你們好來救人,」他說。

但她不願意她的信仰受到損害。她轉身走了。

生完孩子,她又開始四處走動。有一次,她勸他用她一塊兒去參加一次聚會。聚會在一個大廳里舉行。大廳是近期一幢醜陋的建築。木頭門窗上的油漆都起了泡,磚縫裏面的水泥也都鬆動了。進去之後,年輕的帕克夫婦在棕色的長椅上坐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雷坐了下來。因為埃爾西很快就又站起來,和學生們、年輕姑娘們,以及年長的婦人們——他們是作為一種見證來這兒的——一樣變得容光煥發。丈夫心想,他看出她因為用人們說衛理公會教徒的「行話」而得到了寬慰。這種「行話」是他們後來學會的,但更像是與生俱來的。丈夫變得悶悶不樂。他一邊瞅着腳趾,一邊在有砂子的地板上交替地搓著一雙腳,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就好像要踩滅一個怎麼也弄不滅的煙蒂似的。這些還沒有開始生活的人,懂得什麼呀!他坐在長椅上,憤怒地問自己。他們能有什麼信仰!還有那些老太太。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們身上的襯衫,一直看到她們那似乎從未有過吸引力的乳房。他吮了吮一隻牙齒。這隻牙應該鑲齊,但他一推再推。

在這段時間裏,聚集在那兒的人們一直說呀,笑呀,直到那幾位佈道的人在那個小小的講台上集中起來。埃爾西是他們中的一位。她朝丈夫微笑着,態度有點冷淡,就好像在這種事情上,必須表現出一種超然。他們唱到罪惡和聖水。也有些人在祈禱。不過在這樣的地方顯得尷尬。這時,雷·帕克開始變得粗野起來。他心中的慾念在升騰,又翻騰出過去干過,現在已經忘了的各種各樣的壞事。改惡從善的全部觀念曾經是那樣合乎人意,現在,當它作為一條拯救靈魂的道路擺在眼前時,又變得那樣令人厭惡。

也許埃爾西在輪到她站起來唱歌之前,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嗓子即使不是出類拔革的女低音,也還純凈、悅耳,很能感動一些人。她的丈夫站在那兒,用鞋尖又打了一次節拍,褲腿也隨之抖動了一下。他被自己這種超然搞得精疲力竭,懷着一種厭惡注意到她在重要場合才穿的那件綠色羊毛連衫裙和從她的祖母——一位英國婦人那兒繼承來的沉甸甸的、樣子平常的金手鐲。她唱歌的時候,手腕顯得很緊張。他在心裏暗暗自問:他們心目中這個耶路撒冷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呢?居然那麼實實在在,這簡直不可能!但是這裏的每個人都相信它的存在。每個人,除了雷·帕克。現在或許還有埃爾西。她心中那個金色的頂峰已經開始傾斜了。他不能不驚訝地看着她——他的妻子。

牧師在一張小桌旁邊站着,小桌上擺着一瓶盛開的玫瑰花。他做了一番講演之後,聚會按時結束。

雷走出去,一邊抽煙,一邊活動胯部,放鬆著兩條腿。他對着星星噴吐著煙圈。他抽了好幾支煙,直到能聞得着手指上尼古丁的味道。他的食指上還有一塊老繭,他用牙齒咬着,吐出那塊硬而苦澀的皮。他連自己也不明白,這到底是待在什麼地方。只記得是在一個類似後院的地方。在他的對面,一間小屋的窗口,有個老頭正小心翼翼地包好一卷鈔票,藏到一個盛煙草的罐子底下。這個窺視者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心裏想:「這老傢伙的腦袋,會像個玉米棒子似地叫人一劈兩半。」由於靈魂深處的某種不安,也由於對他自己也可能成為犧牲品的疑慮,他打了個寒戰。

他走進去找到了妻子。她已經在那條綠連衫裙外面又套了件外套,正在那座幾乎已經空蕩蕩的大廳里等他。他們步行回家,岳母正打瞌睡,孩子哇哇地哭。

埃爾西。帕克給孩子換尿布,她走過來走過去,為他們的孩子干那些必不可少的事情。她平常不怎麼向丈夫問這問那。可是這時,她怯生生地問他——他正直勾勾地看着她,把她看得膽怯起來。「這麼說,你不喜歡這種聚會?」

他坐在床沿上,抽著剩下的最後一支香煙。

「這不是那種你喜歡還是不喜歡的事情,」他說,來回挪動着一雙光溜溜的腳。「不過,我可是受夠了。」

他的睡衣敞着胸口,到他這個年紀,那兒已經長滿了汗毛。

我不理他,她心裏說。還有好幾樁事情要做呢。她坐下來給孩子餵奶。

她願意高高興興,樂樂呵呵。可是我沒有得到足夠的恩愛,她想,看樣子,我會早早地在這個男人手裏吃虧。她給孩子喂完奶,又開始把東西一樣一樣地疊好放起來。燈光下,她的皮膚現出奶油般的顏色。可是以後人們會說,她的臉色蒼自,很不健康。

埃爾西·帕克經常帶着孩子去杜瑞爾蓋他爺爺奶奶那兒,而且盡量讓自己喜歡這份責任。她下了公共汽車以後,得不慌不忙地走完那段路。因為公共汽車不跑那條線路。她用一塊扇形的披肩包着孩子,披肩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等孩子長到開始蹣跚學步的時候,她就把那個懶洋洋倚靠着她的孩子背在背上,自己也變得腳步踉蹌起來。她不時把頭髮從他那雙清亮的眼睛上甩開,一邊看着他,一邊吸口氣。再晚些時候,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了,而且漫不經心地看着牧場。那時,嬰兒已經長成個小男孩,跟在她旁邊跑着,或者悠然自得地走着,不時停下腳步,嘰嘰呱呱地跑回到她跟前,問昆蟲和小草的名字。

「我可說不上來,也許爺爺知道,」她總是這樣,好像是對他說,又好像不是對他說。與此同時心裏納悶,自己到底懂些什麼。

但是,她的無知騙不過小男孩。他對那些問題的答案並不十分感興趣。那些東西本身就足夠了。因此他繼續跑着,捏住葉柄舉著一片樹葉,或者捏著羽毛管拿着一根羽毛。對周圍這個世界的發現使他處於一種永遠昂奮的狀態。而他的母親想的多半是到了婆婆家以後的情形。

到那兒之後,奶奶幾乎總是剛從爐灶里拿出一爐無核小葡萄乾烤餅,而且總是渾身散發着糕餅味兒,說道:「你們來了。」

母親就開始詳細講他們一路上的情形,講得十分準確,但毫無色彩。這些細節誰也不聽,但她還是徑自講下去,因為她覺得人家總希望她說點兒什麼。奶奶微笑着。向外面的牧場張望着。小男孩微笑着,上氣不接下氣地往上揪扯他的短襪。奶奶決不在他們一到就對小男孩說話,也不正眼看他,當然也不吻他。因為他倆都是在關係更親近的情況下,才會那樣做。

艾米·帕克並沒有試圖佔有這個隔輩的孩子,但結果卻是,他對她比她自已的兒子還親。她跟他總是心平氣和。當然,她已經是個老太太了,更容易做到這一點。甚至在她心裏充滿嘲弄的時候,或者預料到這個小男孩遲早會做出些殘忍的事,說出些殘忍的話,或者給他自己披上一層她永遠也解答不了的神秘色彩的時候,她那良好的心境都沒有被破壞。她在花園裏散步,手摩挲著毛線衫的袖子。

有時候,她把男孩領進屋,給他看這看那。在這裏,那些東西本身就包含着一種神秘。有些人,比如這個老太太和這個小男孩,對這種神秘初次感受。

「過來,」她說,「我讓你看點兒東西。」

她不叫他的名字,因為他和父親同名,只有陌生人才那樣叫他。

「什麼東西?」他問道。

她氣喘吁吁地打開一個盒子。

「是什麼東西?」他問,手指摸著那個盒子,長長的睫毛在面頰上投下陰影。

她看到他是個面色蒼白的孩子。

盒子裏有些放了多年、一碰就碎的花。事實上,是一些菊花,是有一次她采來泡茶喝治胃痛的。還有幾個玻璃片,紅顏色的碎玻璃。

「這是什麼玻璃?」他問道。

「是發洪水時我們揀的一個孩子的,」她說。「有一天夜裏,在烏龍雅。我們都去那兒看洪水,你爺爺在那兒救人。我想,我們也許能留下這個男孩。你知道,是收養。可是爺爺不同意。不管怎麼說,那孩子跑了,是清早跑的。他不願意在這兒待。他丟下了這塊玻璃。」

「他拿這塊玻璃幹什麼?」孫子問。他已經拿起那塊玻璃,正放在眼前照着玩,一片排紅在他臉上流動,只有面孔的輪廓現出綠色。那是因為那塊紅玻璃不能將那蒼白的臉色全部蓋住的緣故。

「他照着玩,就像你現在這樣,」祖母說。

「你臉色很自,」她說,摸着他腦門上的頭髮根,頭髮汗津津的。

「才不白呢!」他喊道,把那塊玻璃猛地一扔。「要是我自,那是因為有的人生下來皮膚就是白的。」

「當然,」她說,語氣里包含着一種嘲諷,那是專門沖這孩子來的,並沒有傷害誰的意思。

「我能要這塊玻璃嗎?」他眼瞅著那塊玻璃問。

「你要它幹啥?」她問。

「我保存它,」他說,笨拙地來回挪動着兩條腿。「作為一個秘密。」

「可是我知道這個秘密呀!」她說。

「這不太要緊。不管怎麼說,你老了。」

「我們倆一塊兒保守這個秘密,」她說,帶着一種無需掩飾的快活,因為這兒再沒有別的什麼人。

回首往事,她想不起曾經和什麼人分享過秘密。她自己的秘密在內心深處被一塊塊「鉛板」築成的高牆封鎖著。

她把他領進餐具室。這間小屋與廚房相通,和另外幾個房間一樣,是后加的。其實不過是一個擺櫥櫃的過道。那裏面擺滿了架子、擱板。一頭開着一扇窗戶,讓夏天的陽光經過百頁窗的板條過濾之後懶洋洋地照射進來。倘若冬天,則是一縷小心翼翼地擠進來的淡淡的光。

祖母指給她的兒子——他確確實實是她的兒子——看那些罐子、腌肉的桶,還有一個用來捉蒼蠅的、很奇妙的玻璃裝置。這裏面有許多罐子。金桔或者寶石一樣的東西閃閃發光。他把那片紅玻璃舉到眼前,直勾勾地看那些金桔,直看得頭暈目眩。

「金桔是整個兒的,」他自言自語地說。

「是的,」老太太嘆了一口氣。她已經不想再領着他看這看那了。她想走開,到別處坐坐。「你可以用一根針扎個口,讓精味進去。要不然是苦的,能把你的嘴唇弄得皺起來。你嘗一個嗎?」

「不,」他說。「謝謝。」

他眼瞅著別的那些東西。

他是不是有點兒與眾不同呢?她問自己。男孩都愛吃金桔,讓果汁順着嘴角流下來。他父親雷的嘴巴總是紅紅的,因吃糖或者油膩的東西而閃閃發光。他愛吃火腿肉上那點肥肉。可他這個男孩是個瘦弱蒼白的男孩。

「我能看看上面那個鐵盒子裏裝的東西嗎?」他問。

那是一個上面畫着小花的鐵盒子。是一位雜貨商送的禮物,也許是聖誕節送的,她已經忘了。她把它拿了下來,裏面放的是一些花籽。可能是罌粟。她用牙齒嘎吱嘎吱地嚼了幾顆,嘗了嘗,吐了出來。

「是些擱了好多年的破玩意兒,」她說。「我忘得連影兒也沒了。」

還有些東西她也已經全然忘記。比如一罐罐早已腐爛變臭的東西。小男孩有時候一個人在那些盆盆罐罐中間東翻西找,看見了也不說什麼。毫無疑問,他是愛他的祖母的,儘管有時並不表現出來。因此,有一天下午,當他聽見她打嗝兒的時候,甚至假裝沒有聽見。

「能給我這個盒子嗎?」他問道。

「你要是喜歡就拿去吧,」她說,或者是打着呵久說,因為她困了。每天這個時候,她總要打一會兒盹。倒不一定真睡,她還沒有真到老的時候呢!只是坐在一張椅子上閉目養神,休息一會兒。「你要它幹啥呢?」她問。

「放我的鉛筆。我已經有十五支鉛筆了,不算那些彩色的。」

「你要那麼多鉛筆幹什麼?」她問。她抽屜里有一個鉛筆頭,需要時就用它。

「寫東西,」他說。

「什麼樣的東西?」她問。

他沒說話,用手指尖摳著那扇木頭門。

「我給你一個本子寫東西,」她說。「那是我給你父親的,他沒用。後來,斯坦拿走了。他要它幹啥,我一直也沒有搞清楚。哦,他說,要開些單子。後來,我又在一個抽屜里看見了它,還是什麼也沒寫。」

他謝了她。但他不想再說話了。

她也累了。於是他們從那個貯藏室走了出來,罐子裏的水果靜悄悄地待在那裏頭。她心裏說,他是個乖孩子,就是臉色蒼白。他要是死了可怎麼辦。要是和歐達烏德太太談論這件事,這位女鄰居恐怕總要說出那番話來。不過,塞爾瑪一直是好好的。

祖母和小男孩從這幢房子走過去。在這個年紀的小男孩的眼睛裏,這還是一幢很大的房子。祖母躺在一張跟她的身體正合適的椅子裏,很快就要睡覺了。他呢,要從灌木叢下面爬過去,到那具有更大意義的空間去。在那顫動着樹液、噴吐稅沫、流動着綠色的屋頂之上是那廣袤的蒼穹。他只消注目而視,就可以將它劈斬成湛藍的、顫動着的圖案。

就這樣,艾米·帕克坐在那張藤條編成的椅子裏,腦子裏想着什麼,或者打着瞌睡。她正和她的小男孩說話。真有趣,我們能在一起聊聊天,她說,通常這往往是不可能的。在那株木蘭樹下,這些珠子是子彈,他說。別打我,雷。我不是雷,他大笑着說。你是雷。這不是子彈,是話。話就是子彈,她說,如果你想讓它們成為子彈的話。我向他射擊,一次又一次地射擊,他站起來迎接更多的子彈。我在向你掃射,他咧嘴笑着說。可怕的話語開始向她迎面襲來,像連珠炮似的。啦啦啦啦啦——一槍對一槍。男孩笑着喊,不管是誰,你打呀!那不是俾坦,她渾身冒汗,雷,親愛的,不是。你的爺爺對於你不過是個寧願在工棚里繼續釘東西也不回來喝茶的老頭。過來,做個乖孩子。她的兩片嘴唇向下彎曲著,顯得很蠢。

艾米·帕克撫摸着她那張藤椅。她可憐巴巴地打了個盹已經醒來。只睡着一兩分鐘,可是濕乎乎地出了一身冷汗。她真想見見她鍾愛着的某個人。

然而這是一個空空蕩蕩的下午。

小男孩已經溜走了。她想,到時候,我總會不理解他的。會有某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沿着這條小路走過來,簡直就拿她當笑話一樣地看待。受過教育的人們把話裏頭的意思都給「漂白」光了,連什麼色彩也沒留下來。

她嘟噥了幾句什麼,用舌頭潤濕嘴唇。

「你說什麼,媽媽?」兒媳婦問道。她一直在擦幾個玻璃杯,擦乾之後把它們放到一邊,又給一個碗架子換了一張紙,先前那張已經髒了。還幹了幾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孩子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艾米·帕克說,「他不會出什麼事吧。」

那意思是:我不會出什麼事吧?下午做夢要比夜間的惡夢還折磨人。那夢境因周圍正在進行着的生活的陪襯和渲染而越發野蠻地迫害睡覺的人。因為他已經被迫放棄了那正在進行着的生活。

「我想,他不會出什麼事,」埃爾西說。她的信仰不允許她去預料什麼打擊,儘管她已經遭受了一次命運的打擊。「他確實是個懂事的孩子。」

這位少婦本來想讓婆婆再舒服一點,以為這樣便可以找到一些共同點。她看着這位老太太,看能不能幫她換個姿勢坐,但同時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艾米·帕克不喜歡埃爾西。

她坐在那兒看埃爾西用鈞針編織東西。她凝視着她那粗糙的、奶油色的皮膚。埃爾西頭也不抬,就像平常那樣專心一意地干手裏的活兒,也因為沒有什麼可防備的。她那兩條光滑的眉毛從不抬起來表示某種疑問,總是表現出一種無邪和恬靜。

有一次,她變得容光煥發,滿臉通紅地笑着。她善於發表聲明似地講什麼,而不善於娓娓動聽地敘述,不過這次她似乎有什麼事非講一講不可。

「我過去認識一個姑娘,一天到晚用鈎針編織東西。她經常停下手裏正鈎著的活兒,計算針數,可是又經常忘記到底數了多少。因此,她總是織不成一個什麼玩意兒,老是停在開頭階段。她鈎各式各樣的東西,有一次還要鈎一床被子,還鈎小孩戴的帽子。她給她的外甥們約東西。哦,有一次,我想她確實完成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小墊布,還是她母親幫她鈎完的。她叫埃塞爾·邦寧頓。」

真讓人厭煩。

哦,天呀!艾米·帕克心裏想,我可聽不清楚你說些什麼!

每年這個時候,枯黃的草在牧場上矗立着,或者已經倒伏。大多數日子都在颳風。鳥兒在氣流中浮動,發出悠長而緩慢的鳴叫,似乎完全被滯留在空中。兩位婦人坐在一起,猶如陷入因為相互陪伴而造成的牢獄之中。

啊,天哪:艾米·帕克想,遲早要把我憋死的!

可是埃爾西還是一如既往,一來看望就住好幾天,或者在這兒過周末,要嘛乾脆待好幾個星期。當然是帶孩予來。她也幫着於點活兒,常給洗洗被單。有一次,她整理一塊木棉褥墊。她知道怎樣把它搞得蓬鬆。她愛她的婆母。她已經開了這個頭,便不會有完結的時候。

艾米·帕克站了起來。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埃爾西心目中留下什麼印象。

就像以前許多次那樣,她們在門廊下待着,埃爾西用鈎針編織着什麼。

「你跟我講過的那個埃塞爾姑娘,」艾米·帕克說,「是你的一位親戚嗎?」

「哦,埃塞爾,」埃爾西紅著臉笑道,「不是。」

「她看起來是那種傻姑娘。」

「可憐的埃塞爾,」埃爾西說,她跟她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她念書可是蠻聰明的。考試她都能通過。她的腦瓜記條條可以。可是生活並不就是條條。所以埃塞爾總是搞得一塌糊塗。她喜歡用鈎針編織東西。不過,她對她母親很好。」

「真怪,用鈎針來織。用毛衣針織就好了。」

「我喜歡用鈎針。這樣織讓你心裏覺得安寧,」埃爾西臉兒通紅。

「這是那種織些小玩意兒的手工活兒,」艾米·帕克說。

埃爾西沒吱聲。

「我就不知道我是不是特別需要心裏安寧。」艾米·帕克說。「雷現在在哪兒,埃爾西?」

「他在干他的活兒,」埃爾西說。

「他又離開你走了嗎?」艾米·帕克問。

「我也不知道,」埃爾西說。她正鈎著的花樣已經變得複雜起來。這圖案是她選擇的,是用亮光閃閃的米色絲線鈎的一對一對的小玫瑰花。「他已經回來了。」

艾米·帕克開始可憐起埃爾西。她的皮膚似乎特別讓人遺憾,粗糙,也很健康,從脖子以上總是紅噴噴的。懷着這樣一種可憐對方的心情,老太太自己的失敗看起來算不了什麼失敗了,幾乎是一種成功。她開始喜歡埃爾西了。

「你別緊抓着雷不放了,」艾米·帕克說。

在同樣漆黑的夜晚,她曾經到格蘭斯頓伯里,企圖把他關進這同一個盒子裏面。為了安全,她願意將一切人類之愛都裝到這個盒子裏面保存起來。

「可我並不想緊緊抓住雷不放,」埃爾西說。「也不想抓住任何別人不放。」

別的她可能都不懂,但這一點她懂。

老太太望着她。

一團團的烏雲和絲絲縷縷黃銅色的雲霧所構成的天空,在這兩個女人的頭頂越垂越低,就好像壓在她們頭頂上一樣。對於這位老太太來說,這種變化是很不愉快的,充滿了對她個人的威脅。但是少婦對此卻無動於衷,或者是因為它太不具個人色彩了,所以不覺得害怕。在她這樣無動於衷的時候,她完全可能被劈斬開來。風吹着她的頭髮,將她太陽穴上那些隱秘的地方暴露無遺。有一陣子,她的臉似乎不那麼死板了。

只要有閃電照亮的瞬間,看埃爾西,或者窺探到她的內心深處,艾米·帕克便會明白,她已經開始愛她了。上帝會救我們,她心裏說,埃爾西也許是強壯的。

暴風雨向這兩個女人襲來了。她們的椅子吱吱嘎嘎地響着。她們笑着,又恢復了自己的本來面目,連忙揀起那團威脅著要從她們那兒逃走的絲線。風把她們颳得彎下腰,那樣子軟綿綿的並不常見。暴風雨的濕氣和綠色的閃電把她們的眼睛映照得閃閃發光。

直到祖母突然想起什麼,喊道:「孩子呢?這天氣他可不能在外頭待着!」

母親依舊沉湎於她的思緒之中。

「他可能已經回來了,可不知道又鑽到哪兒去了,」她說,「撫摸著、歸攏著頭髮。

「還有斯坦。」

老太太想起她的丈夫。這陣子她把他忘了。現在她經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把他忘在腦後。

兩個婦人機械地邁著步子,走過那幢搖搖晃晃的屋子,希望找到她們想要尋找的東西。

「我們剛好趕了回來,」斯坦·帕克說。他正站在房子後面那扇紗門跟前,他從粗糙的臉頰上擦雨水的時候,那層紗還在抖動。

小男孩把臉貼到窗玻璃上,直到鼻子都壓白了。透過雨水,他向外面張望着。

「瞧!」他興奮地大聲喊,迴轉頭望着屋裏的人們。「水底下的生活看起來一定是這個樣子。對魚來說就是這樣。過來瞧呀!你們會明白的。」

可是誰也不去聽信他瞬息間生出的奇想,也許壓根兒就沒聽見他的話。人們的新發現從來都是說出來不如看見的那麼光彩奪目。但是小男孩明白其中的底里。

「我沒淋濕,」他大聲嚷嚷着,甩開奶奶。她開始摸丈夫身上的雨水,現在已經不大為他着急了,但是擺出一副權威的架勢。

「你們倆都濕透了,」她說,「不管怎麼說,我的手摸上去是這樣。」

她生氣了。這是她的權利。

「不過是場小陣雨,」斯坦·帕克說。「稍微淋濕點兒,不礙事。」

他揉搓出一撮煙草,卷一支煙。

「要是生病了,誰負責呢?」怒氣沖沖的婦人問道。

她的話一點兒作用都不起。可是最讓她生氣的是他那副堅韌不拔的樣子。

「你負責嘛,」斯坦·帕克笑着說,舔了舔那張薄薄的捲煙紙。

男孩在這間乾燥的、充滿煙草氣味的屋子裏,現在已經心滿意足了。他走過去站在爺爺跟前。他愛看人家怎樣干這種瑣碎的事情,也愛聞那個小膠皮口袋散發出來的氣味——老頭在那裏面裝煙草。

「讓我來點好嗎?」等那個細長的、窸窸窸窸直響的玩意兒卷好后他問。

「話是好說呀,」艾米·帕克說。她的一雙眼睛因為已經為斯坦受過的磨難和還將為他而受的痛苦,進射著熱烈的光。

有一次,她想拿起一把刀——不是沖她的丈夫,那對於他不會太痛,而是沖她自己——在兩個乳房分開的地方捅進去。在那偷懶而讓人眩暈的閑暇的時候,她心裏奇怪,刀子扎進去之後,會碰到什麼呢?當他們看到血——大滴大滴充滿了悔恨的血滴到地板上的時候,他又會說些什麼呢?

「快點兒,爸爸,」埃爾西說。對於她,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快去把你的衣服脫了。」

男孩眼巴巴地瞅著那點着了的紙開始閃爍了幾下,然後便熄滅了。

老頭很快就換衣服去了。

斯坦·帕克不像大多數人那樣,一換衣服就變樣。不同的衣服穿在他的妻子艾米身上,就能進射出各不相同的神秘的光彩。可是丈夫要更純正些,這也使得他讓人生氣。不過,到了這個年齡,不管怎麼說,他已經看清楚事物的本來面目了,也能解釋清楚人們一招一式所包含的意思。他的生活的臉力並沒有因為這樣地不加虛飾而有稍許的減弱。他在心裏說,要是妻子死了,他就在一間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的小屋裏生活。他可以把他所有的家當都捆進兩個箱子裏,掛到牆上釘著的掛鈎上;不過,妻子還沒死,而且他高興地承認,她看起來還不像要死的樣子。他確實愛他的妻子.儘管她常常簡直要捏碎他的下巴骨。

他們一輩子生活在J起,養成了一些簡單的習慣。比方他們都愛煮肉吃,因為容易消化。她已經習慣於半夜醒來,聽他在黑暗中摸摸索索。他總是在大約半夜一點鐘起來撒尿。然後,他們就在夢境中漂流。天亮前最後一覺睡得更香。

斯坦·帕克從來都沒有像下雷暴雨或者說是小陣雨把他淋濕的那個夜晚把事情看得那樣清楚。切開牛肉之後,他看了看妻子,她頭頂的頭髮已經變稀了。生氣之後,現在還不到她抬起頭或者說什麼話的時候呢。他又看了看孫子。他正用濕潤潤的手指尖歸攏麵包渣兒,然後用豬一樣的舌頭舔著吃。母親待在那兒像是隨時準備保護誰似的。

老頭扔下那把切向的刀子,發出震耳的響聲。

「哎喲!」妻子抱怨著,抓住心口窩。

電燈光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埃爾西又開始講她認識的某個人的故事了。

可是這老頭兒煥發出的光彩把所有別的東西都淹沒了。在他那個光華四射的世界裏,很快,一切都開始浮動起來。他把正做着的書架的隔板又歸攏到一塊兒。最近幾年,他又染上了做木匠活的癖好。他能以一種特殊的敏感看出正在加工的那塊木頭的紋理,也能看出靠近楔形樣的那個小缺口。這個缺口因為會在傢具上留下瑕疵而一直讓他不安。要不然,他於出的活計那種簡單樸素和用料合理會使他十分滿意。

他眼瞅著這堆活兒坐了一會兒之後,那相當粗糙的、富於同情的面頰上露出了微笑。他猛然說:「我想,我該上床睡覺了。今天早點兒休息。」

「他呀,」等他走了以後,艾米·帕克說,「他是感冒了。」

因為自己一直有點發燒,她早就感覺到這一點了。接下去,倘有什麼不幸,她肯定是那悲劇的中心。

夜裏,她聽丈夫睡覺,還撫摸了他一兩次。他是睡著了還是故意不理她,她就說不清楚了。

於是她睡了。在她熟睡的時候丈夫醒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沉沉的夜色。他發燒的時候也不會那麼頭暈目眩。他經歷過、看到過的所有那些事情都充溢着一種簡潔與完美,浮現在眼前。在小屋濃重的夜色之中,他回憶起來的任何行為都像剛剛刨過的木板一樣栩栩如生、實實在在。可是他那張刻板的臉卻並不是充滿自信。那張勝在枕頭上回過來掉過去,發出窸窸窸窸的聲音。他口乾舌燥,很想問些問題。當然不是問他的妻子,因為她是不會知道的,而是問他還未曾發現的那個秘密的、知識的源泉。於是,他躺在那裏,思索著,看着各種東西。他周圍明亮而灼熱的光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他很想讀點用大號字母印刷的什麼東西。但是由於沒有這種可能性,便只好一邊在枕頭上蹭著面頰,一邊撫摸著身上的關節。現在他總覺得很累,有時候甚至痛苦。那是一種短暫的痛苦。有時,他嘟噥幾句什麼,表達出自己的痛苦與失望。啊,上帝!呵,上帝!他不時叨叨著,不過聲音很輕,很輕,就像飄落下來的銀末。

有一次,老頭垂着眼瞼,看見他們又站在那間工棚裏面,腳下全是刨花,纏繞着他們的腳脖子。跟他一塊兒的當然是那個小男孩。因為在他一生中的這個時候,他腦子裏盡想他的孫子,雖然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承認這一點。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很奇妙,幾乎只限於這個工棚之內。一出工棚就如同路人。至少很少講話。而在工棚裏面的時候,他們每一次的談話都是那樣坦率、真誠。

「瞧,」老頭用他鋒利的推刨只一下便推出那塊木頭的一個面,「就像一張地圖。這是山,這是山頂。這個圓的是最高峰。」

「是呀,」男孩說。「還有大河,這是海灣。」

「我小時候,」祖父說,「有時候用藍鉛筆畫地圖和海灣的陰影部分。墨西哥灣,那可真是個很大的海灣呀!」

「我不怎麼會畫,」男孩說。

「你將來想幹什麼呢?」

「我想寫一首詩,」男孩說。

「關於詩歌你都知道些什麼?你讀過嗎?」

「沒有,」男孩說。他咬着腮幫子裏面的肉。「不過我知道點兒。」

在這個讓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男孩舒展雙臂,直到擁抱了整個世界。他大睜著一雙眼睛。

「爺爺,有些事你是不是天生就懂?」

現在,老人家被囚禁在這張床的樊籠之內,便無法作答。他的喉嚨於得厲害。當這種狂熱與幼稚佔據了他整個身心的時候,他明白他還有些事情要做。於是他懷着坦露胸襟便能得到恢復自信的希望,使勁兒在枕頭上朝後仰了仰腦袋,攪動了黑暗。

然而,卻是早晨照進來的光線。

該起床了,斯坦。似乎是妻子沉重的眼皮在這樣說。

「我覺得特別不舒服,艾米,」老頭說。「看來你非得去找傑克·芬萊森幫忙侍弄奶牛了。」

這以後,斯坦·帕克病了一陣子。他得了胸膜炎。不過大家照料他,一直到他病好。傑克·芬萊森來了。他很願意幫忙。他人還不錯,可是自己家的事總是搞得一塌糊塗。他的妻子莫莉也來做些零碎的事情。她總是坐在門口一邊喝奶茶,一邊講些奇聞軼事。人們干著的這些事情斯坦·帕克都看在眼裏,但也只能聽之任之。他也不着急了,只是在人們叫他起來的時候,他才爬起來,還依靠人家支撐着他胳肢窩幫一把。沒多久,他就又能穿着肥大的衣衫慢慢走動了。

然而,他似乎對自己又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恢復期間,他經常向外面張望,冷眼瞅著別人。他們大都情願掉轉頭跟他的妻子說話。當然,他沒有完全好。他看人時有個習慣,似乎他們背後還隱藏着什麼東西。被看的人當然不喜歡,因為他們不能迴轉身,弄確實到底有沒有什麼東西。

而斯坦卻為他看到的那些全新的東西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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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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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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