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看司機小韓把車調好了頭,張青雲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的位子。這個位子,是秘書的位子,三年裏張青雲凡是和王天成出去,大多坐這個位子。為領導開關車門方便。

做大領導的,都講究個氣派,身邊沒有人不行,出門不帶秘書、司機,這證明你官不夠大,權力不夠重。出席大的場面,車子停穩了,秘書先下來,幫領導緩緩打開車門,領導先探出自己的皮鞋,然後站穩了一隻腳,整個身子再從車子裏慢慢晃出來,秘書再輕輕關上門,拿着重重的公文包,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那領導顯得多威風啊!

俗話說,好花還需要綠葉來配。做領導的,挑秘書可嚴格了,要有文憑,有水平,能說會道,還要眼皮活,腦子好使,最重要的一條,長相一定要過得去,起碼不俗,清清爽爽的,讓別人一看就知道秘書不是個笨人,顯得領導有檔次。

做得久了,張青雲就覺得,秘書這個身份還真是挺複雜的,是領導的臉面,是智囊,是徒弟,是部下,是僕人,有時候也是出氣筒,尤其是領導心情不好、沒地方發火的時候,就隨便拿你個錯,發泄一通。反正你天天在身邊轉悠,乾的錯事肯定不會少,熊了你你也沒話講。張青雲覺得,要吃這碗飯,臉皮不厚沒辦法活,心態不好也沒辦法活。

怎麼?領導一熊你你就想不開,就往心裏去,那你還有什麼希望!領導敢熊你,證明你和他關係親近,沒把你當做外人,你看那些陌生人,或者和領導關係不好、面和心不和的人,領導對他們多客氣!

再說,領導也是人,也有血有肉,每天這麼多煩心的事情,心裏也是窩了一肚子的火,不對你發發還對誰發,你乾的就是這個活!

好在王天成對自己還不錯,熊自己的時候不多。要不然張青雲實在受不了,整天做一個窩囊的小媳婦,不符合他的個性。

在張青雲眼裏,王天成是個有本事的大領導,大領導脾氣也大,批評起人來就更厲害,沒有心理準備的,或者脆弱一點的,根本受不了。好在張青雲熟讀古書,知道古今中外都是這個樣子,當下級要有當下級的規矩,你是伺候領導的,就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不好聽的話要聽,還要裝出一副謙虛的樣子。

有時候仔細想一想,張青雲覺得,自己這也是當奴才,不過是眾人羨慕的高級奴才。當奴才也不容易,要有寬闊的胸懷,不生氣,不然非把自己先氣病不可,官也混不上,身體健康也丟了。

王天成雖然對自己還是比較尊重的,但張青雲覺得,真正在一起時間長了,他體會到,兩代人畢竟有代溝,有許多問題沒辦法溝通。

他們這一代領導人,從基層一步一步爬上去,心裏經受了太多的委屈和傷害。他們大多數受傳統的封建思想影響很深,官又當得太久了,太大了,腦子裏自由、平等的意識幾乎沒有,或者很少。他們在家裏是皇帝,在單位是主子,角色的固定化讓他們根本轉換不過來,他們也不想改變,這可能是當今官場的通病。

張青雲想,這肯定是在官員選拔制度上長期搞人治搞出的毛病。規則不明確,無規律可循,下級猜上級的心思,上級防備下級,誰也不敢跟誰說實話,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在這個不見硝煙的戰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官場險惡啊,看來這裏不是自己這個書獃子長呆的地方,自己在裏面混了幾年了,知道了裏面的深淺,再做一兩年,就找個地方,好好地歇一歇,干一些自己喜歡乾的事,不再進這個圈子,免得受這份洋罪。身體折騰不起了,也懶得折騰了。

司機小韓看張青雲坐進來,笑着點點頭。小韓比張青雲小几歲,中等個子,是個挺帥的小夥子,跟着王天成開車七八年了。王天成當西平市委書記時,就是他開車,等王天成當了常務副省長,就把他調到了省政府辦公廳的車隊。到了東州市委,又借調過去,所以直到今天,他還是省政府辦公廳的人,是個年輕的老司機。

小韓聰明,身體素質也好,經常沒日沒夜地跟着王天成跑來跑去,七八年了,沒把他身體拖垮,張青雲覺得,這簡直是個奇迹。

看來老爹老媽給的資本每個人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身體素質很好,有的人就差點,像這給大領導當司機的,第一條就是身體素質要好,經得起折騰。吃沒規律,睡沒規律,沒有節假日,沒有星期天,別人忙的時候你要忙,別人不忙的時候你也要忙。領導的身體你要考慮,領導的生活你也要考慮,是個集司機、保姆、保鏢、部下於一身的角色,想干好不容易,像小韓這樣長期干好更不容易。毛主席說,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張青雲有時候給他偷換一下,對小韓說,一個司機做好一年時間並不難,難的是十幾年如一日,天天干好。

小韓看看他,憨厚地笑笑說:「張哥你又拿我開玩笑!」

司機和秘書,一個管領導的生活,一個管領導的工作,分工合理,互相補充,配合得好了,領導的工作效率就會高些。

張青雲剛進東州市委時,感覺小韓對他還是不服氣,領導的司機嘛,跟領導久了,大場面見多了,能人見多了,就以為自己水平也提高了,別人在他眼裏也就那麼回事了,往往比較囂張。

張青雲在黨校時,黨校副校長賴春紅的司機小李,給張青雲就是這樣的印象,領導多大他多大,講話口氣大得很,誰也惹不起。黨校的校長由市委的一個副書記兼任,黨校其實是賴春紅一個人說了算,他是法人代表。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咋干就咋干,誰也管不了。

主子是這樣,司機就更狂了,經常以二把手自居。想請客就請客,想吃啥就吃啥,反正可以報銷,財務人員看他拿票來,都有點怕他,不敢不報銷。他經常喝酒喝得臉紅脖子粗的,喝高了就罵人,找茬兒,特別是誰得罪了賴春紅,不用吭聲,他就去咬了,大家私下議論,他就是賴春紅養的一條狗!

大家恨他,但沒辦法,賴春紅喜歡他,給他撐腰,什麼好處先考慮他,他得到的利益比許多中層幹部都多。賴春紅年齡到限了,不幹了,他撈的也差不多了,有人私下議論,這麼多年,光是修車,他就搞了不少錢。車有沒有毛病,他都把車開到固定的修理廠,整個黨校的公車,都是他聯繫的修理點,有人說他在裏面有乾股。換個小零件,票上可能開的是大零件;花了三百元,票上可能開的是一千元,沒人去查,沒有人管得了。領導不幹了,他錢也有了,房也有了,老婆的工作也安排好了,照樣瀟灑!

張青雲明白,這就是給領導當司機的回報。辛苦是不假,回報率也不低。

張青雲剛當上秘書,到了王天成身邊,小韓覺得,自己跟領導這麼多年了,你剛來,什麼規矩都不懂,雖然我沒你大,但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所以心裏對張青雲就有點抵觸。

張青雲看出來了,但沒在意,一來領導的一些習慣自己也確實不懂,二來剛到王天成身邊,感情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說不定哪一件事情辦砸鍋了,就要捲鋪蓋滾蛋。所以對小韓還是客客氣氣的。

但人容易上臉子,不知道節制,尤其是一些在領導身邊長期跑腿的,容易自我膨脹,不知道天高地厚。拿破崙說過:「僕人眼裏無偉人!」他們大多數是粗人,沒多少文化,不懂得深刻的道理,不知道人與人最主要的差別不是在外表,不是在世俗附加在每個人身上的東西,而是在一個人的心靈。

他們天長日久只看到領導和所有的人一樣,也要吃喝拉撒睡,累了也要休息,病了也要看病,他們以為領導和他差不多,水平也高不到哪兒去。

小韓比別的司機也確實優秀,拉關係,走後門,輕車熟路,領導沒想到的,他已經提前做好了。領導的家人、親戚,該照顧的,有什麼事情需要辦的,找到他,他一個電話就辦了,比許多副市長還管用。因為市裏各局的頭頭腦腦們都知道,這是書記的心腹,要找王天成,找小韓就行了。得罪了小韓,他隨便找個借口,就把你擋回去了,你想跟書記通個電話也不容易。這司機會做了,能量簡直是了不得。

張青雲研究了一下秘書和領導的關係,又研究了一下司機和領導的關係,兩相對比,發現司機和領導的關係要比秘書和領導的關係緊密。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你看當秘書的,最多幹個三五年,有了合適的位子,領導就放你走了,為什麼?因為領導要栽培你,重用你,不能老是當秘書。這樣級別上不去,也沒有實權。況且秘書就像小媳婦,剛開始新鮮,用得多了,也就膩了,厭倦了,秘書想早走,領導也想早放你飛。

而司機,他本身沒有多少文化素質,要文憑沒有,要素質不高,當官幾乎不可能,只有老老實實開好車,做好服務,才可以繼續風光下去,只有領導不做了,沒有權力了,他才重新歸於平淡。因為沒有太多希望,也就會更加塌實地幹活,更加細心,服務工作更到位,時間久了,就讓領導覺得,還是司機貼心。所以領導會頻繁地換秘書,不滿意了就換人,而司機是很少換的,除非司機自己不爭氣,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秘書是文人,又都有點知識分子的臭脾氣,偶爾罵一句,司機覺得可能沒什麼,秘書可能覺得這是對自己尊嚴的傷害。所以秘書和領導的關係都有個蜜月期,然後過渡到平淡期,然後再過渡到冷淡期,最後能長期保持到平淡期的水平就算不錯了。

都說書生人情薄如紙,其實不是那回事,是因為秘書和領導都是有見解、有水平的人,就像兩個獨立運行的星球,因為命運的機緣,在一起工作,其中一個圍繞着另一個轉,轉的人覺得彆扭,被轉的人也覺得啰嗦。

況且在領導身邊時間長了,清醒地看到了領導身上的弱點,以為自己以後可以彌補領導的缺陷,誰料想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思維定式,越是大領導,越覺得自己的水平高,自己做的都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秘書這時候迎合還好,不迎合領導,首先倒霉的就是秘書。這就像婚姻,男人和女人因為相互不了解而在一起,因為了解而分開。

車子從黨校家屬院開出去時,在大門口碰上了門衛老李。老李看大門有十幾年了,張青雲剛上班時,他就在黨校看大門,那時候張青雲還沒有分到房子,住黨校的單身宿舍。當時黨校為每個沒結婚的青年教師提供一間房子,不帶衛生間,在走廊盡頭有公共衛生間。

就這條件,張青雲已經感到非常滿足,比起在省城裏的其他同學,他算幸運的了,因為好歹他還是個名牌大學畢業生,工作還不錯。他一個學校畢業的同學,有的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每個月要七八十塊錢,還是小小的一間民房,在離城市中心很遠的郊區,每天上下班騎車需要個把小時。那時候張青雲一個月工資才二百八十塊錢,七八十塊錢算很大一筆錢了。

和鄭麗麗剛談戀愛的時候,這間小屋的作用就非常明顯了。兩人一下班,在黨校的食堂簡單吃點東西,就呆在屋子裏不出來,拚命地親熱。張青雲覺得,日子真是美好極了。他那些留在北京的同學,許多人還住的是集體宿舍,和上大學時沒什麼兩樣。屋子裏掛滿了褲衩、毛巾,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

張青雲找工作時曾經去過一個老鄉的宿舍。那個老鄉比張青雲大六七歲,研究生畢業留在了北京的一個研究所工作,畢業幾年了,還沒有談上戀愛,就是因為沒房子。那幾年在北京,別說你有一套房子,就是有一間房子,在剛畢業的大學生中間就不得了。男女雙方見面后,最先談到的是房子,你沒有房子,北京姑娘誰願嫁給你做老婆,連個窩也沒有,鳥都需要個窩,人家這個要求,不過分!

能夠一畢業就在省城裏有一間房子,作為自己落腳的地方,談戀愛時有個親熱的場所,張青雲覺得不錯了,人得知足。反正黨校有的是地皮,過個三五年,再蓋一棟新家屬樓,那些老教師就會把舊房子讓出來。黨校就這個規矩,剛來的年輕教師永遠住舊房子、小房子,等你熬到一定的年限了,有了一定的資格了,才有機會住大房子、新房子。張青雲算了算,按目前的速度,自己住上新房子,起碼需要十年。

想想也就泄氣了,十年啊,自己都三十多歲了,孩子也該有了吧,還沒熬到一套房子,比起出國的同學,真是有天壤之別。

他大學一個班的同學林小兵,父母有點路子,老早就給他安排好了,大學畢業不久,就去美國讀書了。大學四年,就沒見林小兵學過別的東西,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學英語了,張青雲和他的同學都喊他假洋鬼子。

喊歸喊,大家心裏還是非常羨慕,誰讓人家有一個好爸爸,有個好爸爸比什麼都強!林小兵經常吹噓說,等在美國拿到了學位,就在那裏找工作,等綠卡,那裏普通的大學老師每年都可以掙到三萬多美金,干一年勝似在國內干十幾年的。

三萬多美金,張青雲換算了一下,當時一美金可以換十幾塊人民幣,這麼多錢啊,張青雲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掙到這麼多錢。每個月幾百塊的工資,吃吃飯,買買衣服,買點日常用品,就所剩無幾了。

有時候還要請鄭麗麗看場電影,吃頓飯,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張青雲就覺得,經濟上的拮据時時折磨著自己,就像一隻甩不掉的狼狗,這麼些年來一直在撕扯著自己的褲腿,想擺脫根本不可能。

自己的錢都不夠花,自然沒有多餘的錢給日漸衰老的父母。好在省城離老家有幾百公里,沒什麼事情,他們也不會來。

有一年父母到省城裏看病,父親心臟不好,每隔幾年要檢查一次。母親從來就沒有出過遠門,看父親來了,她也想順便看看兒子,看兒子住在什麼地方,工作環境怎樣,心裏也就放心了。

誰知道到了黨校,就碰上了這個看門的老李,他硬是把住門,不讓兩個老人進,說黨校沒有張青雲這個人。大熱的天,曬得兩個老人夠嗆,面子上也過不去,心裏更急,以為自己的兒子失業了或者犯了什麼錯誤被開除了。

你想那麼大一個黨校,有上百位教師,連上家屬和每天出出進進的學生,張青雲又是這麼不起眼的農村孩子,放到那裏誰都不會注意他。那時候也沒有手機,公用電話都很少,聯繫根本不方便。

在張青雲的父母一再請求下,老李才同意打個電話,到了政治系教研室,問有沒有張青雲這個人。張青雲的同事說有,現在正在上課。老李這才把張青雲的父母讓到傳達室休息。

等張青雲上完課,下課的時候同事才告訴他,他父母在大門口等他。張青雲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忙忙趕到大門口,看到父母等得都有點急了。

忙把父母領出了傳達室往裏走,老李喊住了,說要登記。張青雲說:「登記什麼,這是我爹媽。」

老李說:「這是規定。外人來要登記,以防壞人混進黨校來。」

張青雲一聽就氣得鼻子冒煙,知道老李是擺譜,欺負他這個剛來的。真想衝上去扇老李兩個嘴巴,但想想父母剛來,自己也是剛上班不久,就此把事情鬧大,對自己不利。想想就忍了,胡亂地填了一張表,但臉色還是很難看,寫完狠狠地看了一眼老李那幸災樂禍的眼睛,扭頭走了。

走不遠,就聽見老李對另一個門衛說:「他一個鄉下孩子,牛什麼牛,見了人連一支煙也不會遞,不刁難刁難他,他不知道馬王爺幾隻眼!」

張青雲聽了立即感到血往上涌,當時殺人的感覺都有,但想想衝動不得,只好裝着沒聽見,忍了。

過後一打聽,原來看門的老李是黨校辦公室李主任的親弟弟,有關係才霸道。

和老李的遭遇促使張青雲許多年來一直潛心觀察研究這種所謂的小人物的心態,他們的心理活動規律。按理說,他們都是一些沒多少文化的人,地位不高,也可以說是低下,在這個社會上並不具有話語權,手裏也沒有支配多少有價值的權力,他們就是看看門,檢查一下過往的車輛,巡查巡查院子,嚇唬嚇唬撿破爛的民工或者心懷不軌的小偷。但不知道憑什麼,他們的心態如此失衡,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哪怕一丁點權力(如果這也算權力的話),想方設法地刁難別人,從來不想着與人為善,而是拚命地作惡,不怕得罪人,不怕遭天譴,是什麼讓他們如此不近人情、孤注一擲?

在張青雲看來,他們簡直是瘋子,不可理喻,沒有同情心,從來不會為別人的利益考慮,做的是仗勢欺人的事。他們只有在別人的無奈、屈辱中找到一種宣洩的快感,他們本來地位已經夠低下的了,他們只有在拚命踩踏那些他們認為比自己還低下的同類時,才找到自己是上等人的感覺。這是一種典型的變態心理,張青雲覺得,這樣的人多了,社會真是非常可怕!

放大到社會上看,張青雲知道,好多人有這種可怕的心態,雖然所從事的工作不一樣,但他們的心態卻是驚人的一致。

在公交車上,有一次看到小偷公然掏一個女孩子的皮包,張青雲忍不住,提醒了那女孩子一句,說:「看好你的包!」女孩子一回頭,才發現自己的皮包已經被拉開,僥倖還沒有少什麼東西,對張青雲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車到站了,張青雲下來,剛走了十幾步,就感到後面有人跟着自己,一回頭,看見那個小偷帶着兩個同夥,沖自己包抄過來。張青雲急中生智,忙順手從路邊的西瓜攤子上拿了一把長長的切西瓜的刀,對老闆說,我用五分鐘,嚇唬嚇唬小偷。

三個小偷包抄過來時,看到張青雲手裏已經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傢伙,估計這一次賺不到什麼便宜,就對張青雲憤恨地說:「小子,這一次饒了你,下次再見你管閑事,小心我們弄死你!」說完悻悻地走了。

「弄死你!」多麼恐怖、血腥的話語啊!張青雲此後從派出所的警察嘴裏,從城管大隊的隊員嘴裏,從老家農村的村民嘴裏,都時不時地聽到這樣的口頭禪。

前兩年,東州市公安局發生了一起案子,幾個派出所的警察吃了熟人一頓飯,就想為對方出出氣,找了個借口,把對方的仇人帶到了派出所,活活打死了。為了掩蓋事實真相,又串通好,製造了當事人自殺的假象。當地公安機關領導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將錯就錯,人為地製造了冤假錯案。

結果死者家屬不服,歷盡千辛萬苦,告到了北京,把告狀信交到了中央領導人手上,才把案子翻了過來,幾個警察判死刑的判死刑,判無期的判無期。

張青雲看了報紙上的報道,當事人被警察帶上車時,一個警察的線人對當事人說的也是這樣一句話:「等著吧,到了派出所,弄死你!」

幾個小警察,一個小賴皮,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一個大活人說弄死就弄死了,弄死了還可以製造個現場,說他是自殺。想想就讓張青雲感到毛骨悚然。

他們憑什麼?不就是手中有一些權力,這種權力到了他們手上,就被他們無限制地亂用,任意發揮,沒邊沒沿,結果釀成了驚天大案。

最可氣的是,這些人胡作非為,背後還有數不盡的領導,為了掩蓋事實真相,製造形勢一片大好的局面,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不惜昧著良心,顛倒黑白,草菅人命,人為製造了另一個驚天冤案。

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權力,不受限制的權力。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腐敗,這句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幾千年了,中國人最熱衷權力了,權力就像一個魔棒,指揮得中國人神魂顛倒。有權力就有了一切,失去權力就什麼也不是,甚至連身家性命也不保。張青雲研究來研究去,他覺得,世界上可能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我們這樣看重權力在人生中的位置,這樣大面積地高發權力狂熱病。在一個規則明確的社會,權力只是一種你為別人服務的媒介,你通過自己的服務得到一份收入,過上安逸的日子,照顧自己的家人。而我們,得到了權力,就成了人上人,就要支配支配別人,甚至可以隨時剝奪別人的生命,從肉體上消滅自己不喜歡的人。像古代的縣令,雖說是七品芝麻官,手中也有隨時滅掉別人門戶的權力,所以叫「滅門縣令」。

權力支配一切,這本身就說明社會還沒有實現多元化,每個人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途徑過於單一,除了當官,別的路子都走不通,或者走着特別艱難。就像自己老家的縣城,國有的工廠幾乎都倒閉了,商業蕭條,市場混亂,你做個小買賣吧,工商、稅務、衛生、監督、城管,每個「大蓋帽」來了都是爺,你得小心伺候着,得罪了哪個,他隨便找個借口,不是罰款,就是踢你的攤子。你辛辛苦苦靠自己的勞動找碗飯吃,受不夠的欺負,屈辱得不得了。你的命運隨時在別人手裏捏著,想舒展着活一天,都不太容易。

大學生、中專生畢業了,找不到工作,自己創業就那個生存環境,根本不可能!怎麼辦?家長為了孩子的前途,把自己腰包里攢的血汗錢拿出來,厚著臉皮給當官的送禮。護士學校畢業的想進個縣醫院,不送個兩三萬門也沒有;師範學校畢業的想教個書,不送個一兩萬也甭提,這還是有點關係的。沒有關係的,有錢你也送不出去。人在那個環境裏活着,張青雲自己總結了一個名詞,叫「低層次生存,過度競爭」。

就像一個池塘,水就那麼多,鯰魚一年一年地放養,總有一天會達到飽和,沒辦法,只有你吃我,我吃你,不能眼看着餓死!而官們就是一個個大的鯰魚,他們是池塘規則的制定者,吃誰不吃誰,他們說了算。讓你活你活,叫你死你死,作為小鯰魚、小毛蝦,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生存環境的慘烈競爭,讓每個社會成員心裏都恐慌、焦慮,千方百計地想成為大鯰魚,擺脫被吃的命運,支配別人,擁有吃別人的權力。而小鯰魚們的命運就十分悲慘了,沒有人可憐他們,一旦滑到了社會底層,就再也難以翻身,是死是活,只好聽天由命。張青雲就親眼看到,在省城裏的公園、路邊,經常有一些衣衫襤褸的流浪者、乞討者,吃不吃飯,生不生病,沒有人管,沒有人問,他們對匆匆而過的路人來講,就好像不是同類,他們的生命沒有價值,沒有體會到作為人的尊嚴,他們卑微地活着,不如一條狗!

他們的存在,是一個健全社會的恥辱!因為他們畢竟是我們的同類,是直立行走的人!

車過大門時,老李殷勤地和張青雲打着招呼,張青雲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心裏罵道:「他媽的,真是個小人啊,這就是典型的一條看門狗!」

當初張青雲調到市委做秘書時,老李對他的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什麼時候見了,都努力擠出一臉燦爛的笑容,討好張青雲。

張青雲從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有時候忍不住,想學學某大領導秘書的做法,照老李臉上來一巴掌,再順便吐一口唾沫,但想想這樣做太失自己的身份,那不是小人得志嗎!做人,不能這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大人不記小人過。算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搖下車窗,沖老李擺了擺手,點一下頭,張青雲算是給了老李些面子。

老李佝僂著腰,使勁地點頭,生怕不熱情再得罪了張青雲似的。看着張青雲坐的奧迪A6一溜煙地跑遠了,臉上露出羨慕的神情,自言自語地說:「混抖了,都坐上奧迪A6了,真是運氣來了擋不住啊!」

旁邊的另一個保安小劉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對老李說:「燒個啥!車又不是他的,那是人家省長的,他一個秘書,能有這麼好的車坐!等哪天我買彩票發了財,我立馬買個奧迪A8開,氣死他!」

老李說:「就你小子,算了吧,生就那個窮命,有個看大門的差事混口飯吃就不錯了,你還想開奧迪A8!做夢吧你!」

小劉立即漲紅了臉說:「說了你也不信,前兩天報紙上公佈,一個外地在我們東州市打工的,掏了十塊錢,買了五注彩票,有三注同時中了五百萬,一下就成了千萬富翁。他的投注點就離我們黨校兩站地,上面寫了大紅的條幅,在宣傳這事呢!前兩天我特意去看了看,那裏人多了去了,擠不動。為了圖吉利,很多人在那裏投注。」

老李問小劉:「你投了嗎?」

「投了十塊錢的,結果搖獎后什麼也沒中上。」小劉說。

「看看,不是我說你,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麼好的運氣的,這要靠命,命中該發財,怎麼都不會受窮。你我就是把門的命,每個月辛辛苦苦掙六七百塊錢,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別想那麼多,耽誤事!」老李開始教訓起小劉。

小劉不服氣,對老李說:「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光說我,你去看看,比我窮得多的人有的是!許多老頭老太太頭髮都花白了,走路都顫巍巍的,一天啥事情都不幹,就坐在那裏,手中拿一張紙,在那裏研究走勢圖。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不吃不喝,簡直是入迷了。他們是怎麼了?不是跟我一樣,想發財啊!我每天只買一注,就兩塊錢的,說不定哪一天我就中了五百萬,我就不幹這個保安了,回家陪我媳婦去。蓋個三層的樓房,咱也顯擺顯擺!」

小劉家在郊區的農村,一兩個月才回去一次,老婆在家裏種地,帶孩子,他在這裏打工掙點活便錢。長期不回家,想老婆都要想瘋了,但沒辦法,回家一趟車費來回要幾十塊錢,捨不得。

不像老李,好歹在黨校有一套小房子,他哥哥是黨校的辦公室主任,有點小權,把老李的老婆也安排在學校食堂打雜,兩口子算有碗飯吃,有個團聚的地方。

小韓開着車,拐了幾個彎,就順着清河大道,一直往東郊開。

清河大道是東州這個省會城市最著名的一條主幹大道,全長三十多公里,往西連接省城通往西平的高速公路收費站,往東連接東州新區,而王天成所住的省級幹部別墅區,就坐落在東郊的鳳凰山下。

鳳凰山是東州市最著名的休閑度假區,也是國家4A級風景區,山不高,也就六七百米的樣子,由一組連綿的山脈組成,傳說古代這是鳳凰落腳的地方,因此得名。在山頂可以看到清河繞城而過,到山腳下,盤旋一圈,流向東方的大海。

這裏有山有水,自古就是東州的旅遊勝地,文人騷客到東州旅遊,都要到鳳凰山轉一圈,不然就覺得沒有來過似的。

七八十棟別墅就建在離鳳凰山不遠的一個小丘陵上,有高有低,錯落有致,白牆紅瓦,掩映在鬱鬱蔥蔥的樹木中,顯得寧靜而莊重,彰顯著主人不凡的身份。

當初建這些別墅群時,曾遇到不小的麻煩。那時候清河省的省委書記還是郭雲石,是軍工企業的技術員出身,後來一步一步,從車間主任、廠黨委書記,做到了地區宣傳部長、專員、地委書記、省委副書記,最後從外省調到清河出任省委書記。

郭雲石剛來清河的時候,就住在省里的老幹部大院,那裏的房子都已經很破舊了,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築,標準低,面積小,看着破破爛爛的,像是危房。

許多老幹部有意見,說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清河省的經濟取得了那麼大的成就,普通老百姓都改善了住房條件,你看東州市那些剛開發的別墅,標準多高,又節能,又環保,設計合理,什麼羅馬風情、歐洲經典,那是什麼標準?我們革命了一輩子,老了老了,就住在這破房子裏,說是別墅,到裏面看一看,哪有個別墅的樣子,標準的雜貨房。整天不是那兒漏就是這兒淌,修來修去,煩死人。

郭雲石第一年參加老幹部的新春座談會上,幾個資格特別老的同志專門提出這個問題,要新任的省委書記考慮考慮這個問題,改善一下大家的住房條件。

後來省委專門開會,研究了這個問題,考慮到這麼大規模地為領導幹部興建別墅,畢竟不是小事情,還是謹慎些好,免得群眾說閑話。

為了慎重起見,省委常委、省委辦公廳邱秘書長親自帶領一隊人馬,到周邊的幾個省份轉了一圈,看看人家是怎麼做的。

考察了一圈,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人家外省早動手了,最近幾年在當地最好的風景區周邊,為省級老幹部建設了大片的高級住宅區,每人一棟還用不完,都多建設了十幾套或者幾十套,為以後新提拔的幹部準備着。

省委幾個領導聽了彙報,看人家都這樣幹了,就覺得沒什麼了,反正領導幹部也是人,也需要住房子,再說了,住在市中心也不便於管理。最好在鳳凰山旁划塊地方,用圍牆一圈,派上十幾個武警把門,又安全,風景又好,也免得住在市中心的老院子,車多人雜,空氣不好,雜訊也大。

大家的一致意見就是建,反正早晚得建,既然這樣,晚建不如早建。越往後,地皮越難找,原材料也越貴。

具體由省機關事務管理局負責落實,東州市委市政府和省直有關部門配合。因為這個工程的背景特殊,一聲令下,誰也不敢馬虎,所以效率特別的高。從選址、勘察、設計到施工、完工,只用了一年半的時間。

這麼一大片別墅群出現在鳳凰山下,就很扎眼,尤其是站在鳳凰山頂,向下一望,尤其醒目。省級幹部別墅區的建設直接拉動了周邊的房地產價格直線攀升。周邊的普通別墅都賣到了一平方米一萬多元,這在東州這個不太發達的省會城市是從來沒有過的。

房地產商人最精明了,立即拿這個省級幹部的別墅區做文章,說是這裏一定請風水先生看過了,是風水寶地。我們開發的項目離這裏近,也沾點風水,所以賣得貴。

現在的社會,從什麼觀點出發的人都有,所以講什麼話的人都有。別墅一時間成了東州市民街談巷議的話題之一。

買不起別墅的普通老百姓、下崗職工,罵的人居多。說這些當大官的,不管老百姓死活,經濟適用房、廉租房沒見他們建多少,就是建了也是在偏遠的郊區,坐公共汽車都需要一個小時,他們倒好,在那麼好的地方,建了這麼豪華的別墅!

那些發了財買了別墅的老闆也罵,說,我們辛辛苦苦掙錢多不容易啊,買了棟別墅,一平方米花了一萬多塊。而他們的別墅,風景比我們的好多了,聽說只象徵性地收了幾十萬塊錢,那一棟房子一轉手就是幾百萬哪!

更有好事者爬到鳳凰山頂上,拍好照片,寄到了國家某著名電視台的《熱點訪談》欄目。記者們正在為沒有好題材發愁,這可好,送上門來了。

這個欄目的記者有幾個是不怕死的,什麼馬蜂窩都敢去捅。得到線索,直接就從北京帶着設備過來了,也不和當地宣傳部門打招呼,就把別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鏡頭也拍好了,等通過審查就可以和全國觀眾見面了。聽說他們為了對比鮮明,特意到東州的老城區和新建的經濟適用房工地拍了鏡頭,鏡頭裏老城區破爛不堪,污水橫流,許多市民一家三代,住在搖搖欲墜的危房裏,男男女女,拉一個布簾,算有一個私人空間,上廁所要跑幾百米,碰上誰肚子不好、內急的時候,都是一路小跑,弄不好拉一褲襠。

經濟適用住房建是建了,但面積太大,動輒是一百三十平方米以上,甚至有二百平方米以上的大套,就是兩千多元一平方米,一般的低收入家庭根本買不起,只好望房興嘆。

這恰好便宜了一些有關係的炒房者,用別人的名字,給少部分費用,用比市場上低得多的價格,就買了幾套房子,放在那裏,等著房子升值。看看賺得差不多了,就出手,狠賺一筆。真正的老百姓根本得不到多少實惠。聽說記者來採訪,許多老百姓自願帶路,指著建成的小區里停的各種牌號的小汽車對記者說:「這能是下崗職工、普通老百姓住的地方嗎?你看看這車,誰買得起?」

電視台有記者來採訪,並且矛頭對準的是省級幹部的別墅,這樣大的事,風聲很快就傳到了省委宣傳部趙部長的耳朵里。趙部長一聽說是《熱點訪談》的記者來了,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多年負責宣傳工作,對這個他敏感得很,他知道,宣傳上不出事便罷,一出事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就拿這個省級幹部別墅區來說,是過於扎眼了,沒有人拿它做文章便罷,真要是做,還真是有大把文章可做。比如說你是嚴重脫離群眾,與民爭利,變相侵吞國有資產,只顧自己享受,不管老百姓死活,只要能沾上邊,就可以隨便給你扣大帽子,到那時候整個清河省委、省政府的名譽就會受到很大損失。別看別墅建成了,能不能住得進去還真是不好說。

事情重大,得趕緊向郭雲石書記彙報。趙部長連夜就趕到郭雲石家裏,向書記彙報記者採訪的事。

郭雲石正在家看電視,接了趙部長的電話,正奇怪老趙這個一向很沉穩的人怎麼突然間慌張起來了,看他風風火火地到了客廳,忙張羅著讓他坐下。保姆倒上水,知道他們有重要的事情要談,就退了出去。

趙部長抿了一口水,向郭雲石彙報說:「書記,不好了,別墅的事有人捅到了電視台的《熱點訪談》了。」

郭雲石問:「到了哪個階段了?為什麼現在才有消息?你們宣傳部是幹什麼吃的?」

趙部長說:「這一次他們是悄悄下來的,根本沒經過我們宣傳部!以往中央媒體的記者下來,都要先和我們省委宣傳部取得聯繫,經過我們審批后才能採訪。這一次不一樣,他們二話沒說,到了東州市,找了一間房子住下,第二天帶上設備,就開始幹了。等我得到消息,人家早回到北京了。好在我北京有朋友,電視台的一個副台長跟我熟悉,我讓他打聽了一下,節目正在後期製作階段,說不準一兩個星期就播出了。」

郭雲石說:「老趙,你現在就出發去北京,找你那個電視台的朋友,讓他出面做工作,千萬不能在《熱點訪談》播出,一播出來,我們就被動了。就是再努力,我們清河省委、省政府的形象已經受損了。今後就是過去好多年,外界一提我們清河省,首先想到的是我們這些污點。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當然,我們建設這個別墅區是倉促了點,地點也選得太扎眼了,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但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到我們那些老幹部家裏看一看,看看這些為革命、為我們清河省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的老同志現在的居住條件,他們就會理解我們這一屆省委領導班子的良苦用心了。領導也是人,老幹部是我們黨的寶貴財富,他們也需要關心,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分享改革開放經濟發展的果實,我明天立即安排紀委的譚書記專門跑一趟北京,向中紀委彙報我們省委的意圖,求得他們的諒解。電視台你要是談不下來,你就去中宣部,讓邱子虛副部長出面壓一下,他是我的老同學,會給這個面子的。我剛到清河省主政一年多,這個忙他還得幫。我明天上午就給他掛個電話。」

趙部長說:「好,今天晚上航班沒有了,明天一早,我坐最早的那班飛機去,爭取把這個事情辦妥當。」

事情果然就像郭雲石估計的那樣,電視台的副台長講話不靈,但中宣部的副部長講話,《熱點訪談》還是不敢得罪的,得罪了他今後隨便找個錯,你的飯碗就砸了。不是說你換個單位就還可以吃飯,而是在中國,你幾乎永遠找不到再從事新聞事業的機會。因為新聞行業也有規矩,你一旦違反了行規,就被永遠清除出場,裏面有規定,比如幾年幾年不得在本省內再從事新聞工作,任何媒體不得再聘用這些違規人員等。

而什麼是違規,還不是鼻子大壓嘴!領導說你違規了,犯了路線錯誤,一個電話打下來,給你們單位的領導,領導才不會管你的死活。他這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保住自己的烏紗帽,至於你,就算是冤死的,也沒辦法,你是個小螞蟻,像你這樣的人多了去了,犧牲就犧牲吧,領導不能為你這個小螞蟻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搭進去。再說了,他就是有惻隱之心,想保你,只要上面比他大的領導想收拾你,他也阻擋不了。

他袖手旁觀還算是好的,就怕遇上壞良心的主兒,或者你曾經得罪過他,這一次正好找到了報復你的機會,來個落井下石。碰上這種主子對誰歪歪嘴,他就敢施拳腳的馬屁精,恨不得把事情鬧大的人,你就倒霉透頂了,馬上等著捲鋪蓋捲走人吧。

別以為你是記者,是正義的代言人,你以為你是誰啊?得罪了大官,你連吃飯的機會都沒有,還談什麼維護社會正義!

所以做記者的也不容易,他們上面有那麼多婆婆管着,一不小心,捅了馬蜂窩,得罪了哪個手眼通天的人,就沒有好果子吃了。不做吧,老百姓不滿意,罵他們專打蒼蠅,不敢打老虎。

確實,張青雲覺得,老百姓說的有一定道理,就拿《熱點訪談》來說吧,剛開播時那多火,收視率多高,幾乎創了全國紀錄。但你現在再看,收拾得都是些村支書啊小鄉黨委書記之類的,要不老百姓說《熱點訪談》找不到熱點了,成了瞎子聾子!

設身處地地講,張青雲覺得,這也怪不得人家電視台的記者,人家也是人,要吃飯,要養老婆孩子,誰也不想把自己的工作丟了,喝西北風去。不是人家不會跳舞,而是腳上被戴了鐐銬,跳不得自選動作了,所以讓人感到彆扭。

現在的老百姓小道消息特別靈通,上得枱面上不得枱面的,似乎沒有不透風的牆,省級幹部的別墅在社會上議論了一陣子,幾個月後就不新鮮了,也沒有多少人再提這事。

看看又風平浪靜了,省機關事務管理局就把房子分了下去,每個省級幹部一棟,按每個人的要求,選擇不同的裝修方案,半年就裝修好了。又過了幾個月時間,讓新房子透透氣,散發散發裝修的油漆味道,就有人搬進去住了。

王天成當時已經是常務副省長了,也分得了一棟。

車到王天成家時,已經是早上七點二十五分。小韓麻利地停好車,摁響院子的門鈴,門喀嚓一聲就開了。對王天成的家,小韓比張青雲熟悉得多。一般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張青雲很少來王天成的家裏。

因為司機和秘書的分工很明確,一個管工作,一個管生活,王天成的生活是小韓和保姆小劉的事,他們最擅長干這個。張青雲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料,自己連自己都不想伺候,小時候靠父母,結婚後靠老婆。能坐着決不站着,能睡着決不坐着,咋省事咋活,咋簡單咋活,是張青雲的生活法則。這樣一個骨子裏非常懶的人,你讓他整天圍着領導轉,做僕人的活,張青雲絕對不幹,他認為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自己的長處是腦子好使,善於思考問題,容易抓住問題的實質,干謀士最適合自己的個性。缺點是體懶,不夠勤快。這個缺點,從小張青雲就知道,受了爺爺多少指責,他也說不清了。但他就是不改變,為什麼?張青雲覺得,懶人自有懶人的活法,勤快並非永遠正確,懶惰並非完全錯誤。我們人類之所以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受苦的,而是為了享受生活。再說了,正是因為世界上有像張青雲這樣千千萬萬個懶人,不想掏力氣幹活,才發明了汽車、洗衣機、遙控器、機械人等等,從這個意義上說,簡直可以說是懶人在創造世界!

我們雖然提倡中庸,張青雲覺得,我們中國人一貫愛走極端,忽左忽右,做什麼都把握不好火候,做得過分,從來不想一想,這樣做值得不值得,是不是無端地浪費自己的生命!

在農村時,張青雲知道自己的爺爺最勤勞,是個農村的強人,什麼事情都不服輸,十八歲就當家作主,領導一個幾十口人的大家族,上有父母、哥嫂,下有一大幫侄子、侄女,就看他一個人捂來捂去。

他認為自己年輕,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什麼事都少不了他,爭強好勝,結果年紀輕輕,就累得渾身是病,大出血幾次,三十多歲就差一點死了。

他平生最大的特點是勤快,像個永動機一樣,天一明就起床,不累得不能動了,決不歇著,在他心裏,歇著就是犯罪,就是不孝,就是敗家子!

他不歇著,更看不得別人歇著,尤其是自己的子孫。在他眼裏,好睡懶覺的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對他權威的最大冒犯,他看到這樣的人,眼睛就氣得通紅,恨不得把他吃了。張青雲在爺爺眼裏,絕對是異類,是不可饒恕的敗家子!

張青雲覺得,爺爺是個可憐的人,他的一生生命質量低得可憐,他完全是受罪來了,有些罪是生活強加的,那沒辦法;但有些罪完全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別人。說到底,他是被這種永遠勤勞的觀念害的,不知不覺中,成了錯誤思想的犧牲品。

後來讀書多了,思考的問題多了,張青雲才反思明白,這種鼓勵全民勤勞的做法一旦做到過分的程度,也是對人類的一大戕害。別的不說,其他國家的人民對此就很不滿,視為怪物,不符合國際通行的慣例。

西方人信奉基督教,《聖經》裏面說,上帝創造人類和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用了六天時間,第七天上帝累了,他要休息了,所以有了星期天。星期天就是為了讓人類在工作之餘,不要忘了休息。一個永遠不知道休息的人,身體很可能不會好,他戕害自己的身體,也就是對上帝最大的褻瀆!

我們的同胞在國內勤勞慣了,一旦出了國,也把這種優良的傳統美德帶到了國外去,發揚光大。開商店的,一天到晚開門營業,從來沒有節假日,不會度假,不會休息,不像當地人開的商店,一到時間就關門打烊,該休息休息,該度假度假。

看來沒有節制的勤勞絕對不是聰明之舉,不能為了勤勞而勤勞,把勤勞當成人生的目的。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張青雲覺得,我們國家這麼多人勤勤懇懇,許多人恨不得把自己變成永不生鏽的螺絲釘,但結果只創造了那麼一點可憐的社會財富,是日本那個彈丸小國的幾分之一,為什麼沒有人思考這個問題?

原因當然有很多,比如生產力不發達、技術落後,等等等等,但有一條,張青雲認為,我們肯定做了許多無事生非的事,做了許多根本就不該做的事,浪費了太多的資源。許多人力、物力、財力被無端地消耗掉了,我們還自以為很忙,很有成就感,很有價值,自得其樂,真是可悲!

張青雲不願意太多地到領導家裏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覺得在中國領導家裏現在都變味了。家本來是個私人場所,應該是個不被別人打擾的私人空間,是身心完全放鬆的地方,是和家人享受天倫之樂的地方,它應該是封閉的,是不為外人所知的,是神秘的。

但在中國,這似乎不可能。尤其是各級官員的家裏,成了社交場合,成了各色人物鑽營投機的場所,他們以能夠走進領導的私人空間為榮,認為只有那樣,自己才算被領導接納,成了領導的自己人,鐵桿!如果一個人連單位領導的家在哪裏都不知道,從來就沒有進過領導的家門,那這個人基本上已經沒有任何希望,領導根本不會把你放在心上,甚至要從心裏討厭你,你還想陞官、發財,做夢吧你!

張青雲覺得,這是幾千年來中國官場的悲哀,是各級領導幹部的悲哀,這最直接地說明了一個問題,我們的內心是多麼貧乏,多麼缺乏遠見!

作為一個領導,看到一個人走到自己的視野里,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對方是不是我的人,他馴服不馴服,聽話不聽話,用他對我有沒有好處,或者好處大不大,而不是看對方是不是第一流的人才,他的長處在哪裏,我用他他能夠發揮到什麼程度,對集體、國家有什麼大的貢獻。

領導幹部還會忽視一點,就是只要是人才,他都是有骨氣、有脾氣、有尊嚴的,他不會為了得到一點小小的利益,就不要自己的尊嚴,就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求爺爺告奶奶。他是有絕活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長處,天下之大,還愁找不到一口飯吃!

況且,人挪活,樹挪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才不稀罕你這樣對待他,你看唐朝的大詩人李白,說得多豪邁,「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皇帝咋了,娘娘咋了,富貴咋了,我不在乎!我就是天地間堂堂一個大男人,我獨來獨往,仗劍游四方,逍遙自在,誰的臉色也不看!

而這樣的人往往不為當權者所容,他們聽慣了奉承的話,看慣了別人在自己面前低三下四,搖尾乞憐,給對方一個糖塊,得到的是叩頭、稱頌和永遠光榮偉大正確的讚美、歡呼。久而久之,當權者就習慣成自然,被一幫善於拍馬、溜須的小人包圍着,擁戴着,心裏感到受用得很。他再也容不得別人對自己的絲毫冒犯或者不馴服。他根本就不允許任何獨立的人格出現,這是現實社會最大的悲哀!

我們老是反思我們的國家為什麼創新能力這麼差?這麼多人,世界第一人口大國,卻比不上人口只有一兩千萬的北歐小國,發明創造寥寥,和諾貝爾獎根本無緣,為什麼?

原因很多,張青雲覺得,最簡單的一條,像他這個書獃子都悟透了,就是我們的教育和社會大環境,一開始就在自覺不自覺地毀滅著人的個性、創新能力。

從一出生,我們就被父母不斷地灌輸著,生存壓力多大多大,考學是多麼不容易,找個好工作有多麼多麼難,我們要聽話,在家要聽家長的話,老老實實,不得越雷池半步。這樣我們才是好孩子,我們才討人喜歡。我們從小就學會了壓抑自己的天性,適應別人,我們壓根就沒有想到,天地間的這個我是獨一無二的,是誰也替代不了的,我要做我自己。

等上學了,老師就是我們的主人,他的話就是聖旨,他說誰優秀誰就優秀,他說誰能成功誰就能成功,我們在升學的指揮棒下掙扎,考分考分,學生的命根!考得好了,老師高興,家長喜歡;考得不好了,老師不待見,家長施拳腳!

好容易熬到二十多歲,我們讀完了大學,畢業了,參加了工作,又要上另一個大學,社會大學。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溜須拍馬,學會了討好獻媚,挨了一輪又一輪大大小小領導的修理,這個說你不成熟,那個說你幼稚。你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過了十幾年,終於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婆,你成熟了,穩重了,四平八穩了,左右逢源了,領導也喜歡你了,同事們也說你不錯了,你升職,提拔,當了不大不小的頭目了,有權力訓比你官小的人了。這時候再看看你自己,也成了圓圓的葫蘆了,稜角是沒了,但放哪兒都一樣了,有你沒你都一樣了,你也成了工廠里批量生產的標準件,沒有缺點,也沒有特長,看起來你合格了,但從創新的角度看,你成了一個廢人了,你的個性已經泯滅,創新能力已經喪失,你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大庸人!

經過這三輪毀滅,能夠倖存下來的人,基本上不是聖人也是神經不太正常的人了,否則他根本撐不住!這樣的大環境,要太多的創新人才出現,可能嗎?!

經常到王天成家來的人,不外乎四大類,第一是親戚,這包括王天成老家王家村和鄉里、縣裏的一些親戚,所有沾點親帶點故的,沾得上沾不上,甚至是八不挨九不連的,只要有一點連得上的關係,他們都不放過,就要來聯絡聯絡感情,最起碼讓王天成別忘了他們,一旦有什麼事情,也不會那麼突然,臨時燒冷灶,不好辦!還有一撥親戚是王天成老婆劉翠芳的。她娘家也是個大戶,親戚朋友、七大妗子八大姨,人也是多得不得了。

第二是礦上早年的一些哥們兒。王天成當技術員時,認識了一些哥們兒,比如帶自己的師傅、師哥師弟、師姐師妹,早年對自己有過恩情的領導等。這些人人數不多,況且過去這麼多年了,地位差別太大,多年又沒有聯繫,感情也逐漸淡化了。就這,只要他們有什麼事情,找到王天成,開了口,只要能辦的,王天成盡量給他們辦,他是個特別重感情的人,什麼時候,都沒有忘記自己最不得志的時候,有人幫過自己,給過自己溫暖。

第三是部下,這包括在西平當市長和市委書記,在省里當副省長,在東州當市委書記時結識、提拔、重用的一些老部下、鐵哥們兒。這個隊伍最龐大,來的人最多、最頻繁,把王天成家常年弄得像超市一樣的,主要就是這些人,大大小小的各級官員,企業老闆。

第四是同學、真正的朋友。這個數量非常的少。張青雲觀察,當官當到王天成這個份上,真正的朋友是越來越少了,為什麼?因為你位高權重,圍着你轉的人很多,許多人之所以和你交往,巴結你,是看中了你手中的權力,是想利用你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一個一個又像魔術大師似的,你能知道哪個人心裏想的啥?危機,信任危機!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就是過去的老哥們兒、老同學,你也保不准他不出賣你、利用你。所以上陣還是父子兵,打虎還要親兄弟,別人沒有血緣關係,信任不得!

疑心大,對每個人都抱懷疑的態度,是不是成了中國官場幾千年來不變的通病?張青雲覺得,有許多事情是很無奈的,是沒有辦法的,自己有一天當了官,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

肯定會,現在老婆鄭麗麗對自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開始討好自己,拍自己的馬屁,張青雲就覺得,女人嘛,都一樣勢利,就看到眼前一點利益,看一個人不看他的內心,他高貴的心靈,他的思想,他真正的價值,而是看大家對他怎麼看,他有多少錢,他的官多大,這些世俗強加於人身上的東西,就是臭狗屎一堆,只要有了美麗的光環,就有人追捧、讚美。哪怕是流氓無賴,只要陡然間有了錢、有了權,照樣有美女去追、去嫁。

或許人就是這麼一種玩意,張青雲認為,人絕對是動物界中最無恥、最勢利、最冷酷無情的動物,這種東西不可愛,了解了他們的人性,就覺得誰都不可以被完全信任,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老婆!

這麼多人打擾,張青雲覺得王天成有時候很煩,煩得要命,有時候根本就不想回家,想休息休息睡個好覺也不得安寧。所以他就經常去東州賓館,到那裏不是特別可靠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兒,他可以隨便休息休息,逃離了無端的干擾。

但真呆久了,沒有人來了,或者來的人少了,他又覺得受了冷落。張青雲覺得,這是個矛盾,領導幹部當久了,也習慣了,國情如此,不得不這樣。你要是誰都不見,顯得不近人情不說,你就會慢慢被孤立,聽不到社會上的各種消息,成了瞎子聾子。

再說了,沒有大批追隨者的領導算什麼大領導?一個好漢三個幫,沒有一批嘍啰,再大的官也橫不起來,呼風喚雨,沒有人不行。

張青雲覺得,這在中國當官還真是不容易!你要會幹事,還得有耐心,身體要好,經得起折騰,耗得起時間。能力強,身體好,態度好,這不成了完人了!都這樣干,早晚非把人累病不可!

不像人家國外,不主張把辦公室里的事情帶到家裏去,該休息時就休息,誰也不打擾誰,有什麼事情要預約,不能隨便到別人家裏串門子,無端地打擾別人的正常生活,那是特別不禮貌的事情,是粗魯的表現。而在中國,這根本不可能,要得罪人、挨罵!

有一次鄭麗麗的同事到家裏去,吃完飯了,到了張青雲該午睡的時間,張青雲看他們還沒有走的意思,而自己的眼睛早就開始打架了,和他們也沒有什麼可聊的話題。張青雲就說,我該休息了,讓麗麗陪你們聊吧,說完就去了卧室,自顧自地睡了。結果搞得對方很沒有面子,鄭麗麗也不依不饒,和他鬧了一場,說:「一天不睡覺,能死了你啊?」

張青雲氣得夠嗆,說:「無聊至極!東拉西扯,說着言不由衷的話,有什麼意思,浪費時間!我懶得陪!」

鄭麗麗一聽,更火了,罵他:「你混蛋!書獃子,不近人情,不懂禮儀。你這樣對待人家,就是不給我面子。」

張青雲想,和她沒道理可講,她也聽不懂,關上門不再理她。結果兩口子生了一個星期的氣,差一點離了婚。

王天成家的院子不大,也就一百多平方米的樣子,裏面養了十幾盆花草,還有幾個造型優美的盆景,這都是一些部下來看他時帶的,有的價值還相當不菲。

來看領導幹部,也難,最難的是不知道帶什麼東西。不帶東西吧,空着手絕對說不過去,中國是禮儀之邦,人情社會,幾千年就這個習慣。帶東西吧,最難選了,煙酒茶,誰家沒有,誰又會缺?你帶的東西沒特點,太老套,自己就覺得沒面子,沒品位。所以就挖空心思,猜測領導幹部有什麼愛好,喜歡什麼,就投其所好。所謂的千不怕,萬不怕,就怕領導沒愛好,他沒愛好,讓人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送什麼東西合適。送錢嗎,絕對是最笨的一種人,官當到了副省級,都有合法的職務消費,吃喝、衣食住行幾乎全可以報銷,人家根本就不會稀罕你那個小錢!

再說了,收錢風險多大,一旦出了事,就前功盡棄,沒有權不說,還會失去自由,嚴重的連小命都不保。你看那出事貪官的可憐相,原來在眾人面前一貫牛逼哄哄的,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出事了,進監獄了,頭髮一夜就白了。罪大惡極的,聽說自己被判了死刑的,腿立即就軟了,站都站不住,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捶胸頓足,呼天搶地,甚至向法官跪下求饒,讓放他一條生路,表忠心,立誓言,保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可能嗎?到了這個時候,說什麼一切都晚了,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聰明的領導絕對不能收錢,錢不是萬能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一旦收了別人的錢,你就會為人驅使,被別人牽着自己的鼻子走,你也不能保證自己哪一天會出事,因為給你送錢的人一旦出了事,他首先就會把你供出去,最起碼是有立功表現,可以減刑的。這時候他才管不了那麼多,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緊,墊背的越多,大官越多,他立的功就越大,腦袋就越安全。

在官場上混,這是最簡單的道理。張青雲覺得,自己的老闆王天成絕對是這樣一個清醒的人,要不然他會那麼無所顧忌,想幹什麼事情,氣魄大得很,誰也攔不住,只有沒有任何把柄的人才可以這樣干。

就拿修省城裏的環城高速來說吧,多大的阻力啊,要拆十幾萬平方米的房子,牽涉多少人啊,有許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關係盤根錯節,打招呼的,乞求的,達不到目的威脅的,寫恐嚇信的,甚至揚言要殺了王天成全家的,那一段時間基本就沒斷過。

就這,王天成也沒有屈服過、退縮過。在全市幹部大會上,王天成絲毫不諱言自己面臨的巨大壓力和危險,他講到激動處,手使勁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面對全市一千多名廳、處、科級幹部說:「現在可以明白地告訴大家,我已經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朱總理在就職演說時曾講過,前面就是地雷陣和刀山火海,他也要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現在我也面臨這樣的命運,但我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我們東州市積弊太深,我再做老好人,糊裏糊塗混日子,就對不起培養我多年的組織,對不起四百萬東州市民,更對不起生我養我的這片土地!為了東州的發展,我不怕威脅,不怕暗殺,我願意賭上我這一百多斤,換來東州的發展進步。

「我曾經很矛盾,想過退縮,但良知告訴我,黨的原則告訴我,我不能那樣做。現在我們許多人,也包括各級領導幹部,已經很少有人再仔細地回味自己當年的入黨誓詞了,想到今天上午要講話,我昨天晚上睡覺前,特意又翻了翻,我又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我願意為黨的事業貢獻終身,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生命!原來我以為這很遠很遠,因為現在是和平年代,現在,面臨這樣的局勢,我才明白,黨的事業不論是在和平年代還是戰爭年代,都一樣要付出代價!都需要有人敢於面對邪惡勢力,毫不妥協地開戰!黨和人民的利益永遠高於一切!

「在這裏,我鄭重地警告各位在座的領導幹部,在這次史無前例的大規模城市改造和基礎設施建設中,我們每個人都要認真想一想,我應該怎麼做?幾百億的投資啊!我不相信在座的各位能夠全部守得住底線。當然,總會有那麼一些人,堅守不住自己的防線,被拉下了水,你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但你錯了。陳毅元帥曾說:『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我相信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到時候想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在這裏我鄭重聲明,我的妻子孩子身邊工作人員,一律不準參與各種項目的招標投標,發現他們參與其中或者打招呼,大家都有責任向我直接舉報,一經查實,我決不姑息!」

王天成的話講完后,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王天成沒辦法,只好站了起來,向大家又鞠了一個躬,用力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停下來。這時候張青雲剛到市委一個多月,他看到許多人眼裏都流出淚來了。

王天成的講話雖然激動人心,打動了許多人,威懾了許多膽小怕事的官員,但對於那些已經習慣了發工程財的官員,和商人、承包商勾結多年,已經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糾纏不清的官員,他們或是出於僥倖,或是習慣使然,還是忍不住要鋌而走險。

在拆遷補償、修路、招標投標和項目審批中,還是有些官員抵抗不了金錢的誘惑,見利忘義,貪污受賄,中飽私囊,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連堂堂的東州市建設局局長、東州市城市建設開發公司總經理都不能倖免。

這些貪官污吏被人舉報后,紀檢部門感到案情重大,專門向王天成進行了彙報。王天成一聽,立即氣得火冒三丈,他義正詞嚴地說:「我之所以三令五申,就是怕有些同志意志薄弱,抵抗不了不法商人糖衣炮彈的進攻。雖然我們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但這樣的害群之馬,如果不及時清除,對於整個東州市的改革開放事業,對於當前大規模的城市建設,必將帶來致命的打擊,我們的許多造福於民的好事,都會成為官商勾結、掏空國家資財、謀取個人私利的機遇,我們會被東州人民唾罵一輩子。查處,狠狠打擊,從重處罰,讓那些敢於向黨和人民的財產伸手的人身敗名裂,傾家蕩產,以威懾後來人。」

結果,這起東州聞名的腐敗案,以建設局長被判處無期徒刑,城市投資開發公司總經理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而結局,他們貪污受賄的全部財產被沒收,一批不法商人也被繩之以法,得到了應得的懲處。

那些被判刑的人就恨王天成,認為他太不講情面,太狠毒,為了自己出政績,拿他們殺一儆百。有一段時間,他們的親屬在社會上造了不少王天成的輿論,說他也和商人勾結,也收受賄賂,只不過做得更加巧妙罷了。他們的議論,當然誰也不敢親自告訴王天成,因為大家都知道,作為他這樣一個鐵腕人物,常常都是在風口浪尖上,被小人非議,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那些花花草草的價格,張青雲相信,王天成根本不會知道,他也不留意這些東西,他腦子裏整天裝的是發展的大事,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考慮這些生活的細節問題。甚至這些東西什麼時候到他院子裏來的,他也不注意,反正剛搬進來住的時候,司機小韓就到花鳥市場買了十幾盆回來,想襯托襯托院子裏的氣氛。別人就是再送個十幾盆,如果不留意,還真不知道啥時候放在那裏的。

張青雲一開始也搞不懂那些盆景的價格,在他的印象里,那些東西最多也就是幾百塊錢吧,不就是一棵小樹,造型好點,就成寶貝了。一次陪老婆鄭麗麗逛花鳥市場,他才發現,原來市場上好的盆景也賣幾千塊了。問老闆都是什麼人買的,老闆說,都是一些送禮的人,或者大型酒店開業,自己或者朋友買的,擺在顯眼的地方,顯得上檔次。

張青雲才明白,現在送禮的人簡直什麼心思都想到了,什麼稀奇送什麼,什麼有檔次送什麼,真是挖空心思啊!領導幹部要是不留意,糊裏糊塗就上了他們的賊船了。報紙上不是揭露出來了嗎,有的人給領導送禮,把一百一張的人民幣捲成卷,裝在煙盒裏,再包裝好,從外邊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條煙,但打開一看,裏面就是上萬塊的錢。

當然收錢是犯法的,有些更聰明的做法,就很難界定他是不是違法,即使違法,有關部門也不好查處。黨校的副校長賴春紅就是這樣,他有一大知名的愛好,就是喜歡石頭。他喜歡的石頭可不是簡單的普通石頭,而是奇石,各種造型比較好的,名氣大的。你可別小看這石頭,裏面學問大著呢,外行人看不出它們的價值。張青雲聽黨校的同事們議論過,說賴春紅家裏,最貴的一塊石頭能賣十幾萬,是一個老闆為了承攬黨校的辦公樓和宿舍樓建設,特意買來送他的。他家的石頭有幾百塊,大大小小擺滿了三間房子,隨便拿出去一塊,就可以換幾千塊錢。

黨校里誰想提拔了,到賴春紅那兒送禮,首先想到的是帶塊石頭去,這樣送禮的覺得自己花了兩三千塊錢就把事情辦了,也值得,勝似送錢。不安全不說,你拿了兩三千塊錢就想把事情辦成,你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賴春紅也高興,他喜歡這個,他不缺錢,看到石頭他就迷上了,愛不釋手,雙方都高興。

有時候張青雲就懷疑,賴春紅是不是以這個為幌子,變相收禮,以逃脫紀檢部門的監督查處。就是出事了,也好為自己開脫。如果真像自己推測的那樣,張青雲覺得,賴春紅實在是個聰明人。反正不管怎麼樣,賴春紅順順利利地干到了退休,安全着陸,過着逍遙自在的日子,見了人整天樂呵呵的,官雖然不大,算個正處級吧,但錢是花不完了。最重要的是安全,他該撈的都撈了,該享受的享受了,卻讓人一點也抓不到把柄,高人,絕對是高人!

進到院子裏,保姆小劉已經站在門口了,看張青雲和小韓進來,就喊了一聲:「張哥早,韓哥早!」

小劉二十多歲,是王天成老婆劉翠芳的娘家侄女,遠房的,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一直在王天成家裏當保姆,幹了三年多了,想讓王天成安排她到東州賓館上班。在領導家裏當保姆的,誰也不會白乾,不要工錢,勤勤懇懇,就是圖的領導開開恩,服務幾年後給安排個工作,好歹有碗飯吃,比在農村老家幹活強。

你別看在領導家裏當保姆,那可不是誰想干就能幹得了的。首先要可靠,最好是和領導沾點親帶點故,要不然根本就不可能,你以為是和我們普通人家一樣,從街道邊、勞務市場上隨便拉一個,看着順眼就可以了。到大領導家裏的都是什麼人?是有檔次、有身份的人,他們要談許多在公開場合不願談、也不方便談的話,如果保姆是不可靠的人,隨便聽了哪一句,到外邊宣傳宣傳,就對領導不利,就會壞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其次要長相過得去。保姆也是家庭的門面。比如過去的大戶人家選保姆,長得不好的,根本不會要你;特別是大戶人家生了孩子,孩子小的時候可講究了,長得不好看的人根本不讓接近,怕孩子跟着長丑了。現在的香港,有錢人家習慣請菲律賓保姆,人家長得好不說,英語講得也純正,孩子跟着,隨隨便便就學會了純正的英語發音,寓教育於無形中。在領導家當保姆的,免不了跟着領導的家人出入各種高檔場合,長得不好,根本上不了枱面。

三要聰明伶俐,善於察言觀色。保姆是幹什麼的?是伺候人的,伺候的是領導一大家子人,俗話說眾口難調,領導家裏也是這樣。這個想吃這個,那個想吃那個,這個說這樣做不好,那個說那樣做不對,你要是都讓大家滿意,全家上上下下對你都沒有怨言,或者怨言很少,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絕對需要聰明伶俐。況且要分清主次,誰是主要的討好對象,誰是可以慢待一點的,心裏要有數,所以這當保姆也是一門學問。

好保姆不好找,這是多年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比男人找老婆、找個好工作難多了。兩條腿的女人到處都是,只要你不挑剔,大把的女人可供選擇。工作你只要心裏感到滿足,適合自己,就是好工作。而找保姆,你是找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到底心裏怎麼想,你根本不了解,也沒把握,你會完全信任她嗎?所以這是一件很令人頭疼的事情。

哪裏有需求哪裏就有機會!清河省里就有這樣的能人,從領導家裏的保姆這裏看到了機會,領導家裏的保姆不是不好找嗎,那我就專為領導干這事,培養好的保姆,做別人想不到的,以此和領導拉近了關係,其他的事情就好辦多了,這裏的投入不大,但回報有時候卻大得驚人。

東州市的嚴少明副市長就是這樣一個能人。他原來在烏有縣當縣委書記時,苦於和大領導拉不上關係,套不上近乎,送禮吧,人你都不認識,根本就進不了領導的家門,一切免談。更別提要什麼項目,批些資金,把自己的官提拔提拔了。

窮則思變嘛,他就分析來分析去,從歷史上找原因,認為烏有縣沒有礦產,沒有油田,耕地有限,唯一有的就是人口多,小小的一個縣竟有一百三十萬人。人多是劣勢也是優勢,就看你當領導的怎麼看這個問題了。

烏有這個地方自古就出美女,可能是水土好的原因,歷史上出過不少的娘娘、妃子。普通的莊戶人家的女兒,十七八歲就出落得水靈靈的,身材高挑,皮膚嫩白,眼睛大大的,穿上好看的衣服,根本就不像鄉下妹子。解放前就有不少烏有的鄉下妹子,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給大戶人家、達官貴人家當保姆;解放后烏有縣也出了好多護士、保健醫生之類的人物,在大領導身邊工作過,轟動一時。

現在的大中專畢業生分配又難,工作根本就不好找,烏有縣城就那麼十幾萬人,位子有限,根本就容納不了這麼多人就業。再說了漂亮的姑娘都挑剔,崗位不好的工作不幹,太累的工作不幹,收入不高的工作也不幹,她們寧願歇著,找個男人養自己,反正她們有的是年輕漂亮的資本。

嚴少明就想出來一個辦法,以縣委辦公室後勤服務中心的名義,專找二十歲左右、長相漂亮的女中專生,或者高中畢業生,在縣委招待所培訓,說是要送到領導家裏做保姆,由縣裏發工資,算行政事業編製,屬於縣委辦公室後勤服務中心的正式員工,幹完三年可以回來,安排在縣委招待所算正式員工。

他這一忽悠還真管用,有許多女孩子報名參加,甚至有幾個大專生。女孩子們有些是好奇,覺得有機會到領導家裏服務,能夠接觸這個社會的上層人物,說不定也是一次機會。有些目的就更明確,就是為了服務三年,有一個穩定的工作,有碗飯吃。

不管怎麼說,嚴少明這件事是辦成了,況且從後來的結果來看,他辦得還相當漂亮。第一批女孩子有十幾個,簡單的培訓之後,他就用自己的專車,一個一個,送到了各級領導幹部家裏。其中有省里的官員,有市裏的官員,甚至北京的官員他也送了幾個過去。那些人有的是手中握有資金的權力,有的握有官員升遷的權力,反正都是對他的仕途很有用的一些人。

那些人一見這些可愛的女孩子,長相漂亮,聰明伶俐,又受過專業訓練,最關鍵的一點,縣裏還負責發工資,根本不用各級領導操心,連後路都為這些女孩子想到了,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簡直是安排得天衣無縫。他們就從心眼裏喜歡嚴少明,喜歡他的善解人意,做事周詳。

把領導伺候好了,領導心情舒暢了,那你的事情不就好辦了嗎!短短几年時間,嚴少明就為縣裏跑來了大批資金,項目有了,企業開工了、投產了,有效益了,城市的路也修好了,建設了不少新的樓房,幹部、職工的收入也提高了,市場也繁榮了,簡直是百業興旺。許多人稱讚嚴少明有本事,會幹事,是烏有縣建國以來最能幹、貢獻最大的縣委書記,烏有縣由此也從縣改為了市。嚴少明官升市委常委兼烏有市委書記,副廳級,兩年後又被調到省會東州市擔任副市長,現在已經是正廳級。在烏有市、東州市甚至在整個清河省,他都是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只是老百姓不了解,他的烏紗帽里有多少女孩子的血汗、辛酸和淚水,甚至是屈辱和慘痛。

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那些女孩子大都沒有回到烏有市的老家就業,也不再稀罕那個小縣城裏的賓館服務員的位子了,她們見了大世面,開了眼界,心更高了。她們有的做了幾年後,被領導安排了個好工作,留在了大城市;有的通過領導的關係,或者通過領導家這個平台,認識了其他有本事的男人,嫁了過去,或者被包養起來,過上了富足的日子;有的乾脆纏着大領導,和元配離了婚,二奶扶正,做了真正的老婆,過上了富貴的日子。反正不管怎樣,她們都有了自己新的生活,她們的命運是嚴少明改變的,她們的機會也是嚴少明給的,她們應該感謝嚴少明,這個有本事的人,雖然他的本事被老百姓稱為歪才。

到東州賓館上班,那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得了的。沒有可靠的關係,門也沒有。這麼說吧,能夠到這裏上班的人,就是個打雜的、掃地的,都有一定的關係。況且雖然都是在賓館上班,有人沒有人,工作位置不一樣不說,就是待遇也差別很大,到哪兒都有體面的活和不體面的活。

有關係的,後台硬的,就會有好的位子,好的待遇,也不會受欺負。和領導關係一般的,後台不硬的,就乾的是伺候人的活,還要看別人的臉色,受欺負。同樣是辛苦一年,一個人的收入可能是另一個人的一倍或者更多。

賓館的人大部分是臨時聘用人員,只有那些有非常硬的關係的人,才能夠解決編製問題,端上「金飯碗」,進了保險箱,不用擔心隨時被領導炒了魷魚。

張青雲了解到,這麼多年,東州賓館幾乎成了市裏的領導幹部安排保姆就業的基地。市委副書記、副市長一大幫,誰家沒有保姆?誰家沒有親戚?他們要照顧自己的親戚,那些文化不高、找不到合適工作的小女孩、小男孩,怎麼辦?東州賓館是最好的去處。

工作環境好,說出去也體面,幹個財務坐個辦公室的,每個月就會有一份工資,找個好的對象,日子就過下去了。碰到領導特別好的,發發話,把編製給解決了,成了公家人,旱澇保收,簡直比那些大學生都強。

那些大學生怎麼了,在賓館混,沒有關係,解決編製這樣的好事八輩子也輪不到他們!這時候看的是領導關係,沒有人,你再能幹,沒人為你說話,都是白搭!你只能一輩子做個打工仔,在社會下層混,天天為自己的命運發愁,生怕哪一天把領導得罪了,飯碗就沒了。

那些招進來做服務員的,就更慘了,工資低不說,還要受欺負。碰上個流氓無賴的領導,就被糟蹋了。前東州賓館的總經理董懷仁就是這樣的領導。

董懷仁原來是市委的副秘書長,年紀快五十歲了,做了東州賓館的總經理。他看自己的官也快當到頭了,基本上沒有升的希望了,就開始胡來,大肆貪污玩女人。要干這兩件事情,這個位子最方便了。

東州賓館有三百多間客房,有貴賓樓,有著名的東州海鮮大酒樓,有桑拿、按摩、洗腳屋,有天馬行空夜總會,吃喝玩樂簡直是應有盡有,每年的營業額有幾億元,想在裏面做點違法的事情,簡直是太容易了。

大到賓館的場子包給誰,讓誰干,上繳多少錢,合同簽多長時間;小到採購誰的衛生用品,用哪一家的窗帘、床單,只要他想管的,都由他說了算。多少人要巴結他啊,巴結上了,就有了發財的機會;巴結不上,就沒有做生意的平台了。

尤其是那些歌廳老闆,為了得到這個場子,送錢不說,還給他送美女。國內的美女董懷仁玩多了,不新鮮了,那些老闆就想了個新主意。

有一年歌舞廳進行新的一輪承包,雖然是公開對外招標,但內行人誰都知道,董懷仁說讓誰干誰就能幹。天馬行空夜總會的老闆為了得到這個場子,就特意安排人從東北邊境找了兩個俄羅斯的美女,在中國做小姐的,在省城最有名的清河國際大酒店開了間總統套房,打電話把董懷仁約了過去。

董懷仁到了房間里,天馬行空的老闆簡單地和他握了握手,說:「大哥,我都安排好了,今天你就盡情地玩個痛快!」說完就關上門,告辭了。

董懷仁正坐在沙發上發愣,就聽見隨着優美的音樂聲,兩個貌似天仙的美女披着白紗,扭著性感無比的光身子,從卧室里走了出來。那陣勢、那氣氛讓董懷仁這個大色狼魂飛天外。他左擁一個,右抱一個,把她們雙雙帶進了大浴室,盡情地享受着兩個異國美人帶給自己的刺激和愉悅。

董懷仁玩痛快了,就真辦事,最後天馬行空夜總會中標了,生意火爆得很,聽說每年都能賺上千萬。董懷仁和他們約定,自己有百分之二十的乾股。那幫老闆為了發財,也不得不答應。做了五年賓館老總,他到底搞了多少錢,沒有人算得清楚。

錢和女人這兩樣東西,玩多了就會上癮。董懷仁每天沒什麼事,就專門琢磨這個。看哪個小姑娘長得好看點的,就旁敲側擊,威脅利誘,到底他搞了多少賓館的服務員,也沒有人說得清。

董懷仁這人聰明,有關係有後台他覺得惹不起的,他就不惹。他專找那些剛參加工作的學校畢業的小姑娘,社會經驗不豐富,沒見過多少大世面,玩過了給點好處,加加薪,調換調換工作,再給點錢,就堵住姑娘的嘴了。人家想想他勢力這麼大,告也落不了什麼好處,就忍了。還有的看他勢力大,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還巴結他,主動把自己的身子送上去。

當然他有那麼多劣跡,不是沒人舉報,但一般人都是議論議論而已,沒有真憑實據,有關部門也管不了他。他又會做人,來了領導,都是加倍賠著小心,伺候着讓各級領導吃好喝好玩好,領導看他這麼會做事,就不再追究他那些事了。就這樣他平平安安地過了五年。

王天成當上東州市委書記時,經常加班晚了,或者為了躲避家裏的客人,就到東州賓館常住。董懷仁為了照顧王天成的生活起居,特意安排從北京回來不久的范小玉為王天成服務。王天成只要到了東州賓館,小玉只要在,都是她親自為王天成服務。一來二去,兩個人就非常熟悉了。

熟悉了有些話就可以講了,王天成就問她賓館的實際情況。范小玉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怕事,再說了,市委書記這樣問自己,說明了對自己的信任,這也是個自己發展的機會,機不可失,她是個聰明人。她就把自己眼睛看到的,姐妹們和她說道的,一五一十統統告訴了王天成。

王天成沒想到,這個看似老實巴交的董懷仁還有這麼多花花腸子!犯了這麼大的事!他再做下去,說不定哪一天出事了,自己這個書記就會被他牽連進去,自己經常住這裏,到時候有嘴也講不清楚。

王天成也不想把事情弄大,自己剛到東州市,情況還沒有完全摸透,貿然出手,打了董懷仁,牽出一大串問題,牽連太多的人,對下一步開展工作也不利。沒有八九分把握的事情不能幹,這是王天成多年養成的習慣,投鼠忌器,王天成還是選擇了穩妥。

他特意安排和董懷仁進行了一次面對面的談話,告訴董懷仁,有不少舉報信告他,只是因為我王天成不想把事情搞大,才壓住不讓有關部門調查。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董懷仁再坐這個位子顯然是不合適的了。

董懷仁也知趣,知道自己的事不小,就求書記開恩,放過他,自己願意提前退休。

王天成說退休就算了,你還到市委辦,做個調研員,過渡一下,到年限了再退休,這樣外邊也沒什麼議論了,你臉上也好看些。

董懷仁忙千恩萬謝,回到了市委辦,每天拿着工資,又不用上班,活得瀟灑得很。唯一的遺憾就是巴結的人沒了,想不掏錢玩大姑娘不方便了,但他手裏反正有花不完的錢了,平安着陸,也算是不錯的結局。

市委辦的副主任秦文明早就眼紅這個位子了,就盼著董懷仁出事,這回可逮到了機會。他上躥下跳地一活動,找了顧秘書長,讓他為自己說說話。

顧秘書長可憐他在市委寫材料寫了二十多年,頭髮掉了不少,眼睛也不好使了,四十六歲了,還是個副處級,再這樣混下去,官也升不了了,財也沒機會發了,就心軟了,找了王天成,說讓秦文明去接董懷仁吧,他是個筆杆子,人品也不錯,在市委辦寫材料二十多年了,伺候了六任市委書記,勤勤懇懇,口碑還是不錯的。再說他這個人膽子小,老實,不像董懷仁那樣張揚,況且他是我們市委辦的人,各位領導他都熟悉,做起服務工作來更得心應手。

顧秘書長是市委常委,對人事問題是有發言權的,再說,王天成剛來,人還沒認識幾個,辦具體的事情還要靠顧秘書長。雖然顧秘書長是原來的市委書記的紅人,但這個人做事做人都有一套,就是換,也得等到合適的機會,有了合適的位子,所以他的建議王天成還是聽的。就這樣,秦文明得到了東州賓館總經理的位子。

命令宣佈后,當天市委組織部就派了一位副部長陪他上任,他特意穿了最好的西服,打扮得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坐在了主席台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口才很好,筆杆子出身,講話一套一套的,下面的員工聽了舒服得不得了,紛紛議論說,光論講話,就知道他比董懷仁強,有點本事,就怕時間長了露出狐狸的尾巴,比董懷仁更壞。

范小玉由此被王天成看上,很快被作為優秀女幹部後備人選上報市委組織部,隨後經過一番考察后,就被任命為東州賓館的副總經理了。她的迅速走紅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嫉妒,尤其是那些經董懷仁的手安排工作的和他的那些親戚,以及那些上過他的床和他有了千絲萬縷聯繫的女人,現在見董懷仁這棵大樹倒了,沒有了依靠,再也賺不到什麼便宜了,就開始恨起范小玉來,認為她為了自己向上爬,到王天成那裏告了董懷仁。他們說范小玉是王天成的情婦,天天伺候着王天成洗澡、睡覺,才換來這個副總經理的位子。議論來議論去,整個東州市很多人都知道了,但沒有一個人敢告訴王天成,誰也不敢去觸這個霉頭,怕他發火,怕他怪罪自己。

張青雲在黨校就聽到別人的議論了,等他真正當了王天成的秘書,一見范小玉,才知道這樣的女人,到哪裏都會是人們議論的焦點,長得太好了,這樣的女人,似乎都逃脫不了「紅顏薄命」的宿命,註定要成為人們嚼舌頭的話題。

范小玉個子有一米七,身材曲線玲瓏,該凸的凸,該翹的翹;皮膚白皙,乳房高聳;眼睛大大的,顧盼生輝;走路裊裊婷婷,一看就知道受過專業訓練;氣質高雅,說話聲音是標準的普通話,十分悅耳,只要是個正常的男人,都會多看她兩眼。這樣的女人,在清河這樣的內地省會城市,是非常扎眼的。

張青雲做了秘書之後,到東州賓館的次數多了,經常招待方方面面的客人,有些是官場上的,有些是王天成的私人關係圈的,只要王天成吩咐,他就作為王天成的私人代表,出席各種場合,招待客人。要安排客人吃,安排客人住,甚至要安排客人唱歌、洗腳,他是秘書,這是他的分內工作。

王天成忙,不能大事小事都出面,有些人純粹是瞎扯淡的,為了和王天成拉拉關係,套套近乎,什麼事情也沒有,就是為了混個臉熟。碰到這些人,他們都是有點關係有點地位的,不見一下說不過去,顯得你當領導的架子大,不近人情,所以王天成就和他們見一面,聊上五分鐘,就借口有重要的事情,把他們打發了。

為了表示不冷落客人,王天成會吩咐張青雲,安排他們在東州賓館住下,晚上如果有時間,自己會陪他們吃頓飯。

客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住得起店,但他們就是要享受這個心理感覺,到東州市了,市委王書記親自安排自己的住處,陪自己吃晚飯,說出去這多光彩啊!

但通常王天成是不會去的,他的應酬太多,大的重要的應酬還忙不過來,這些根本兼顧不了。東州是省會城市,中央各部委、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再加上軍隊的、各個大企業的,還有各兄弟省市的,每位重要的領導來了,他王天成都要到場,會見會見,接待接待,聯絡感情,以後好辦事。

有時候一個晚上,王天成要出席四五個宴會,每個只呆上十幾分鐘,跟各位碰碰酒杯就撤退了。碰到這樣的情況,張青雲就協調各個請客的單位,像市委接待辦啊,讓他們把客人安排到鄰近的酒店,最好是在同一個酒店,相互隔開,又不太遠,這樣節省時間。

既然王天成沒有時間,也不能讓客人感到受了冷落,這些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用得着。關係好容易建立起來了,就要好好維持,這是中國的現實,誰也不能脫離這個環境而獨立存在,越是大人物,他的關係就越多。有廣泛的人脈,這本身就說明了領導具有廣泛的影響力。

領導沒有時間,秘書就不能不到了。秘書是領導的臉面,是領導的代表,老闆不來,有秘書陪,也算很光彩的事情了,所以張青雲就成了王天成貼身的接待辦主任,只要是王天成不想去不方便去的,都交給張青雲去接待、處理。

張青雲是個悟性很高的人,接待了一撥客人,他就掌握住裏面的訣竅了。反正不用自己出錢,不就是讓對方吃好、喝好、玩好嗎,酒店現成的,打個電話,一切都安排好了。晚上要接待誰,什麼標準,訂什麼樣的房間,晚餐的標準是多少,喝什麼樣的酒,只要打個電話,別的根本不用多問,自有人給你安排好。

這中間張青雲和范小玉打的交道最多。東州賓館是市委的接待賓館,是個老牌的四星級飯店,在省城裏還是有名氣的,在這裏安排客人,檔次也不低。這裏吃喝玩樂應有盡有,況且最方便的是,張青雲在這裏根本不用為錢發愁,他簽個字就行了,消費個三五千、萬兒八千的,他只要簽個字,就算掛了賬,半年結算一次,由市委接待辦或者市委辦公室沖賬。

作為市委領導,每個人都有一筆接待經費,數目不等,像副書記這個級別的,東州市規定是每人三十萬,消費不了可以向下一年度結轉。而市委書記接待經費是沒有上限的,也沒辦法定,隨機性太大,再說了,東州是省會城市,再怎麼也不會窮到市委書記沒有錢請客吃飯。

作為市委書記的秘書,張青雲是有權力代錶王天成接待客人的,王天成就是出席了接待活動,他也不會在那個賬單上簽字。再說了,根本用不着他管這些俗事,誰也不敢要求他去做。東州賓館那幫經理副經理的,見了王天成,就像老鼠見了貓,一律地賠著小心,生怕哪一句話說錯了,官就沒了。

看他們小心謹慎的樣子,張青雲心裏就感到特別好笑,這人啊,真是一物降一物,剛才還是在員工面前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人物,一轉眼,就跟換了個人似的,臉上隨時堆滿了燦爛的笑容,什麼話好聽就說什麼話,什麼事情有意思就說什麼事情,目的只有一個,逗領導開心。插科打諢,講段子,一個個成了最好的表演大師,把自己的看家本領使了個遍。張青雲覺得,如果他們當初不進入官場,而是進入藝術學院學表演,他們或許都成了著名的演員,而現在不過是個三流的官員,一個跑龍套的。

觀察得久了,張青雲就悟出來了,這在官場上混,你得有真本事,就是有清楚的大局觀,像王天成,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的能量,知道話該說到什麼程度,事情該做到什麼地步。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表情,一個下意識的動作,都是精心準備的,裏面都蘊涵着信息量,天長日久,渾然天成,一舉手,一投足,都顯示出主人不凡的品位。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讓別人感到無形的威嚴和力量,這才是大官員、政治家的派頭。

而那些整天只知道向領導討好獻媚的,久而久之,臉上就會把這些表情固定化,就給人留下永遠是二流或者三流角色的印象,永遠做個跟班的、跑腿的,上不了大枱面。

而在這些人當中,范小玉卻給他留下了不一樣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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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府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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