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斷了兄弟情義,毀了愛情情分,提了正團職

第六章 斷了兄弟情義,毀了愛情情分,提了正團職

一箭雙鵰

馮家昌正在一個坎兒上。

最近,他得到可靠消息,軍區機關的幹部近期有可能調整。這次調整的面不大,着重於兩個處,一個是參謀處,一個是動員處。馮家昌最想去的,是動員處。動員處名字雖不怎麼響亮,卻是一個炙手可熱的部門,它是專管徵兵的。在這個問題上,馮家昌是有私心的,他的幾個弟弟,正等着他「日弄」呢……再說了,他是「八年抗戰」,一直還是個營職,這屁股也該動動窩了。

對於軍人來說,團職是一個晉身的重要台階。這個台階十分關鍵,如果邁不過去,他也就沒什麼指望了。在部隊里,如果你干不到團職,那就等於說你沒有進入「官」的行列,你還是個「小不拉子」,就是將來轉業到了地方,他知道,團級以下也是不安排職務的。人生,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台階呀。

——這動員處,正是個團職單位。

在機關大院裏,想提拔的人當然很多。可放眼望去,能與他競爭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侯長生,侯參謀。

老侯原是趙副政委的秘書,後來也調到了參謀處,跟馮家昌一樣,成了正營職參謀。可他的軍齡比馮家昌長得多,他幹了十二年,整整多了一個「解放戰爭」。兩人本來是朋友,可以說是最要好的朋友。要是說起來,連馮家昌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初來機關的時候,老侯對他幫助很大。可是,當馮家昌使用排除法一一做了比較之後,他發現,在這個當口上,老侯成了他的勁敵!

平心而論,在大院裏,有幾個人他是不能比的。首先是冷松,冷秘書。論才幹,論能力,他在軍區排名第一,曾是司令員的秘書。可他早就是副團了,後來下去做了一個團的軍事主官。這本來是讓他下去鍛煉一下,而後還會重用,那是將軍的材料兒。可是,他下去不到三年,就被人用擔架抬回來了。他出了車禍,腰被撞壞了,從此一病不起……有人說,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病床上背誦《滿江紅》,熱淚盈眶!第二個是姜豐天,姜才子。這人是個技術天才,總部一直想調他,可他偏偏是個怕老婆的主兒,老婆不願走,他也不好走了。要是走了,說不定就可以叱吒風雲!他也曾經下到炮團當過一陣主官,但因為缺乏領導能力,也由於不斷地有人告狀,說他狂妄自大……後來又調回來了,成了參謀處的正團職副處長。這次調整,他肯定是參謀處長的最佳人選,是沒人可以跟他爭的。所以,他絕不會去動員處……排在第三位的,本是上官秘書,那是個很有抱負的人。論心機,誰也比不上他。可是,由於「文革」中首長出了些問題,他的政治生涯也就跟着完結了……那時候,他跟着先後被審查了一年零七個月,結果是不了了之。而後,他就不明不白地背着一個處分,鬱郁悶悶地提前退役了。據傳,轉業后他一直在做生意,先是賺了些錢,後來又賠了。排在第四位的,應該說是「標尺」。可「標尺」死了,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就這麼一一排下來,馮家昌突然發現,這人哪,還是不能太優秀,人要是太優秀了,成了露頭椽子,反而容易受到打擊。當然,往下排,具備競爭力的還有很多,可是,由於種種原因,他都一一排除了。再往下,能數得着的,那就是老侯了。

老侯是天生的秘書材料。如果趙副政委不離休,他是沒有條件跟老侯爭的。老侯軍齡比他長,人也比他活泛。老侯真是太聰明了,在機關大院裏,要論伺候領導,老侯可以說是一流的。可如今趙副政委離休了,別的首長也不好再用他(就因為他人太透),老侯的「磁場」就小得多了。雖然老侯偶爾也去給首長們打打耳、布布菜什麼的,可他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從前了。但是,對老侯,還是不能輕看的,他是機關大院裏唯一可以隨時出入一、二、三號首長家門的人。

前不久,他跟老侯曾經有過一次較量,那也是他們決裂的開始。

上半年,根據參謀長的指示,他跟老侯曾分別下到團里,任務是搞一份新時期部隊練兵方略的報告。當時,老侯去的是炮團,馮家昌去的是一個步兵團。三個月後,兩人各自拿回來了一份「材料」。馮家昌寫的這份報告得到了參謀處副處長姜豐天的讚賞,他說:「小馮,『立體戰』這一部分,寫得很有創意。不錯。」此人傲慣了,說話的口氣自然也大。可老侯寫的那份報告,卻得到了參謀處處長老胡的首肯。老胡平時沒少讓侯參謀給他「打耳」,再說他已打了轉業的報告,年底就走人了。所以,老胡也樂意給人說好話。老胡說:「猴子,『電子戰』這部分寫得不錯。我看可以!」可是,當報告轉到姜豐天手裏的時候,姜大才子看了兩眼,就那麼隨手一丟,用十分鄙夷的口氣說:「狗屁!寫的什麼呀?文不對題。」後來,由於正副職意見不一,兩份報告就同時送到了參謀長的手上。參謀長最賞識的自然是姜豐天,姜豐天說好,那就一錘定音,用了馮家昌寫的那份報告。參謀長大筆一揮:打印上報。就這樣,老侯這三個月算是白忙活了。這還不算,事過不久,炮團那邊突然寄來了一份內容大同小異的「材料」,署名是炮團宣傳科的一個幹事……這樣一來,老侯那份報告就有了「剽竊」之嫌。於是,參謀長又是大筆一揮:查一查!有了這件事,老侯就有些被動了。報告沒用不說,還惹了一屁股臊!這叫什麼事呢?客觀地說,老侯的文字功夫是差一些,可他下去就是總結基層經驗的,那炮團宣傳科的幹事一天到晚陪着他,閑談中自然會扯一些東西,可怎麼也到不了剽竊的份兒上……那麼,老侯就不能不想,這是有人做了手腳!

於是,老侯也下手了。

沒有幾天,機關大院裏傳出一股風聲,說馮家昌要上調大軍區了!在機關里,人家見了他,一開口就說,老馮,聽說你要走了?祝賀你呀!還有的說,老馮,你還不請客?請客吧!開初,馮家昌聽了,還怔怔乎乎的,就問:「誰說的?沒有這回事。」人家就說:「老馮行啊,到這份兒上了,還綳得住。老馮行!」再后,他品出味來了,也就不解釋了。緊接着,在一個只有團職幹部才能參加的考評會上,參謀處長老胡發了一個言,他說:「……我們參謀處有個人才,那是個大才,將來一定會有大的發展。他寫的簡報,曾上過總部的內參,這不是『大才』是什麼?最近有一個傳言,說大軍區點名要他。我認為,要是真有這回事,咱們就不要耽誤人家的前程了吧?要給人才開綠燈嘛!叫我說,他窩在咱們這裏的確是可惜了,太可惜了!」此言一出,眾人嘩然。聰明人自然明白,這是正話反說。是啊,他是「大才」(那麼,誰是『小才』),既然要走,那就讓他走嘛,還提他幹什麼?!

馮家昌心裏有苦說不出。老胡平時跟他並沒有什麼矛盾,由此看來,他在會上的發言一定是老侯策動的。近段時間以來,老侯常到胡處長那裏去,兩人說話也總是嘀嘀咕咕的……可是,他既不能給人解釋說沒這回事,也不能說有這回事。你要說沒有,那謠言是誰散佈的?你要說有,那就是說你嫌這裏「廟小」,你私下裏搞了非組織活動……這很讓人難堪。眼看着形勢對自己很不利,馮家昌本打算求一下老首長,可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張不開口。再說了,他也不能輕易地張口,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能動用這條線。考慮再三,他終於想出了一個對付老侯的辦法。

馮家昌決定走一下「夫人路線」。

李冬冬懷孕了。懷孕七個月來,李冬冬肚子大、脾氣也大,動不動就發火。她個子本來就矮,人這麼一粗,一圓,看上去軲軲轆轆的,就像個水桶,顯得很醜。在這段時間裏,馮家昌輕易不敢招惹她。可這是個急事,不能拖。於是,這天晚上,吃過晚飯後,按往日的慣例,就到了該給李冬冬打水泡腳的時候了。可馮家昌就像是把這事忘了似的,什麼也不幹,就狼一樣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李冬冬拿眼瞥他,他也只裝着沒看見,還是狼走。一直走得李冬冬煩了,就問他:「你怎麼了?」他說:「沒怎麼。」李冬冬說:「火燒屁股了?晃來晃去的,晃得人眼暈。」他說:「那倒沒有。」李冬冬不耐煩地說:「那你,到底是怎麼了?」到了這時候,他才說:「有人搞我。」李冬冬不屑地看他一眼,鼻子哼了一聲,說:「搞你幹什麼?」於是,他就把那件事說了……

到了這時候,他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忙把一盆燒好的洗腳水端到了李冬冬的面前,蹲下來給她洗腳……李冬冬白了他一眼,說:「不就是個團職嗎,值得你這樣?」馮家昌一邊給她搓腳一邊說:「這個侯專員,搞得有些過頭了。」李冬冬說:「你想怎麼着?」馮家昌說:「他是在造輿論……」李冬冬很靈,李冬冬說:「你呢?——想假戲真做?」馮家昌就說:「我想,還是,點到為止吧。」對這樣的事情,李冬冬一向很煩,就說:「哼,什麼破事?!」

待泡好了腳,把李冬冬扶到床上的時候,李冬冬突然說:「要是函來了,你還能真走啊?」馮家昌撓了撓頭,說:「這還不好說?這在你呀……」李冬冬說:「什麼意思?」馮家昌說:「你要讓走,我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怎麼走?」李冬冬想了想,用指頭點了一下他的腦門,說了兩個字:「狡猾。」

第二天,李冬冬就給身在大軍區的叔叔掛了一個電話。在電話上,她對叔叔說,不是真的要走,只要你來一個「件」就行。叔叔說,這不妥吧?她說,有什麼不妥,不就是一個「件」嗎?……三天後,那電傳就來了,當然不是正式的命令,只是一個商調的函件。這個函件是直接發給政治部的,不到一天時間,人們就都知道了。可是,真到了函件發來的時候,人們反倒不說什麼了。見了面,也就點點頭,很理解的樣子。於是,又過了幾天,李冬冬挺著肚子,以家屬的身份出面了。她從參謀處開始,一直找到政委那裏,只說一句話:「如果馮家昌調走,我就跟他離婚!」

這事做得天衣無縫。對於馮家昌來說,等於是一箭雙鵰。首先,那「人才」之說不是傳言,是真的。真真白白!這有上邊的函件為證,足可以把那些臭嘴堵上。再說,人家家屬不讓走,要鬧離婚,這也情有可原。那麼,作為一級組織,在安排上,你就不能不考慮了……本來是個大窩脖,叫你吃不進又吐不出。這麼一來,堂堂正正的,反倒伸展了,人才就是人才嘛!這份電傳在領導們手裏傳來傳去的,在無形中加深了領導層對他的印象。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那謠言竟起到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機關里,馮家昌本就是個很低調的人。把敗局扳回來之後,馮家昌在機關里表現得卻更為低調,該幹什麼幹什麼,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每天仍早早地起來,到機關里打掃衛生、擦玻璃……要是有人再說什麼,他也只是搖搖頭,嘆上一聲,苦苦地一笑,彷彿有無限的苦衷。

後來,一天晚上,老侯主動來找馮家昌,把他約到了大操場上,很突兀地說:「兄弟,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馮家昌默默地望着他,說:「侯參謀,有話你就說吧。」

「小佛臉兒」說:「老弟呀,我就是熬白了頭,也只是個匠人哪。古人云,君子不器。說來說去,我是個『器』呀!」

馮家昌說:「老兄,你太謙虛了。此話怎講?」

這時候,「小佛臉兒」突然下淚了,他說:「格老子的,我算個啥嘛,也就會給人掏掏耳朵罷了……」

馮家昌趕忙說:「侯參謀,侯哥,我可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我可以對天發誓。」

「小佛臉兒」悶了一會兒,望着他說:「兄弟呀,我待你不薄吧?」

馮家昌懇切地說:「不薄。」

「小佛臉兒」說:「格老子的,有這句話就行。有件事,我很傷心哪……我下去搞『材料』,那是參謀長佈置的任務。可炮團那個姓郭的王八蛋,據說跟你還是老鄉,竟說我寫的材料剽竊了他的東西!這不是笑話嗎?!」

綿里藏針,這是一刺!馮家昌知道他話裏有話,可這事是不能解釋的。你一解釋,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了。那樣的話,就是渾身長嘴,也是說不清楚的。所以,馮家昌不動聲色。馮家昌說:「是不像話。」

「小佛臉兒」說:「有人說,是你下了『葯』。我不相信,我一直不信。」

馮家昌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老哥,我也就不解釋了。」

接下去,「小佛臉兒」很懇切地說:「老弟呀,別的我就不說了。如今,你是如日中天,這參謀處,以後就靠你了,可要多照顧你老哥呀!」

馮家昌趕忙說:「侯哥,你說哪兒去了。『如日中天』這個詞兒,我實在是不敢當。你是老兄,你啥時候都是排在前邊的……」

「小佛臉兒」說:「老弟呀,你也別說謙虛話了。要不是弟妹阻攔,你就是上級機關的人了。前途無量啊!」

馮家昌馬上說:「沒有這回事。那都是謠言,你別信。」

這時候,「小佛臉兒」用無限感慨的語氣說:「曾幾何時,一個屋住着,我們是無話不談哪!你還記得不,那時候,我就對你說,只要插上小旗……」

馮家昌說:「我知道,老哥對我幫助很大,我記着呢。」

「小佛臉兒」再一次拍拍他說:「老弟,我已經見了胡處長了。這參謀處,肯定是你的了。老弟是大才,又有那麼好的關係,好好乾吧。」

……操場上,月光下,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有時候,那影兒就合在一起了,分不清誰是誰了。可心呢?

兩人打的是「太極拳」,表面上誰也傷不著誰,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可是,誰也不說「動員處」。對「動員處」,兩人都一字不提,都還埋着伏筆呢。

可是,不久之後,老侯就找著了一個還手的機會。這是天賜良機,幾乎可以把馮家昌置於死地!

走失的臉

她來了。

她只不過要看一看這座城市,看看那個人。

這是一座掛滿了牌子的城市。如今城市裏到處都是牌子,五光十色的牌子,而後是牆。路是四通八達的,也處處喧鬧,汽車「日、日」地從馬路上開過,自行車像河水一樣流來流去,商店的櫥窗里一片艷麗,大街上到處都是人臉……可在她的眼裏,卻只有牆,滿眼都是一堵一堵的牆。人是牆,路也是牆。有時候,走着走着,就撞在「牆」上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人就像是假的、皮的,漠然也陌生。偶爾,也有和氣些的,點一下頭,給你指一下方向,卻仍然陌生。

是啊,在這座城市裏,她只認識一個人,可那個人已經不認識她了。

然而,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她卻意外地被人攔住了。那是一個中年人,那人很熱情地湊上前來,有些突兀地對她說:「大妹子,你心裏有事。」她心裏「咯噔」一下,站住了。那人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十分詭秘地說:「你有事。你心裏有事。我給你看個相吧。」劉漢香抬起頭來,默默地望着他,這人的頭髮亂蓬蓬的,身上穿着一件很皺的西裝,那褲腿,有一隻是挽著的……那人重複說:「看個相吧,我能給你破了。」可劉漢香卻一下子就聞到了什麼,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東西,這東西讓人心裏發酸。她說:「我不看相。」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可那人卻一直緊追不捨,纏着她說:「看看吧。你有事。看看五塊錢。」劉漢香再一次站住了,她望着那人,仍是默默地。那人看着她,一時間也怔住了,目光有些游移,他嘴裏嘟囔了幾句,突然掉頭就走,一下子就淹沒在人海里。劉漢香清楚,這不是個笨人,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他當然知道她說了些什麼。這就像是接頭的「暗語」,她的目光告訴他,都是鄉下人,就不要再自己騙自己了。當然,有些話壓在下面,她沒有「說」。假如說得更明白一點,她會告訴他,如果你能看破人的命相,看透人的生死禍福,如果你真能預知未來,你就不會這樣了……可她沒說。

下了天橋,沒走多遠,她突然被刺了一下。在熙熙攘攘的馬路邊上,她看見了一隻黑手。那手抖得像雞爪一樣,哆哆嗦嗦地晃着一隻小瓷碗……人在流動着,手在哆嗦著,可碗裏沒有錢,很久了,沒有人往這隻碗裏投一分錢。

劉漢香走上前去,她看到的竟是一個癱子。那癱子就在路邊上倭跪着,身子下邊墊著一小塊木板,看上去黑污污的,就像是一節燒焦了的木炭……人怎麼會殘到了這種地步?尤其讓人心痛的是,那一堆破破爛爛所包裹着的,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那是一堆灰,一堆爛在地上的黑灰!在喧鬧的大街上,那隻揚起來的小瓷碗彷彿是一個「?」,那「?」空空地在街頭上抖動着,實在是讓人心酸。於是,劉漢香掉過頭去,回身來到了一個剛剛走過的街頭小店裏,拿出錢來買了一個燒餅。那燒餅是熱的,她拿着這個燒餅快步來到那個癱子跟前,彎下腰小心翼翼地遞到了那隻小瓷碗裏,那瓷碗重了一下……可那癱子的頭深深地埋在懷裏,她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了一片污髒的亂髮。她嘆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繼續往前走。走了沒幾步,當她回身再看那癱子的時候,碗裏的燒餅已經不見了,可那隻碗卻仍然在街邊上抖動着……劉漢香心裏說,他還捨不得吃呢。

後來她就坐到了這個小飯館里。這是一個臨街的飯館,在馬路的對面,就是軍區的大門了。她知道,她要見的那個人,就在裏面。她不是來鬧的,她還不至於那樣。她只是想見見他,八年了,她要見他一面。

飯館不算大,但很乾凈。她坐在一個靠窗口的座位上,要了一小碗面……望着窗外的馬路,她突然覺得頭有些暈,太陽木鈍鈍地照着,她一下子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奇怪呀,真是奇怪,她居然回憶不起來那個人的樣子了。是長臉,還是方臉?真的,她記不起來了。是啊,曾經是那樣好過,有過絲絲縷縷的親近……可陡然間,她卻記不起他的模樣了。她拍了拍頭,腦海里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那麼一個影子,那影子十分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來。她想,雖然多年沒見,她還不至於認不出他吧?

可是,她在那個小飯館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一直坐到天快黑了,也沒有把那個人給認出來。是呀,馬路對面那個大門裏不斷有軍人走出來,一個個掛着帶星的肩章,走起路來,那手還一甩一甩的,看上去都很威武。可她心裏疑疑惑惑的,出來一個,看着似像似不像的,再出來一個,看着也八八九九……不錯,有的看着像他,是臉盤像;有的呢,是神態像;還有的,是走路的姿勢像……可究竟是不是他?她卻吃不準了。有那麼幾次,她覺得是他,就是他。可是,當她從飯館里跑出來,再看,就又覺得不像了,一點也不像……丟了,她的人,走丟了。

第二天,她又坐在了這個小飯館里,默默地等著那個人。先是等了一晌,還是不見那人出來。後來,也不斷地有軍人到街對面的這個小飯館里來。有的是來吃飯的,有的是來結賬的。其中有一個人,小個兒,說話略帶一點四川口音,蠻蠻的。這人走的時候,似乎是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怪怪的。她知道不認識,也就沒在意。可是,不一會兒,這人又返回來了。這人匆匆來,又匆匆去,來來回回地折騰了好幾趟,那樣子疑疑惑惑、偷一眼又一眼的,也不知是想問還是想說什麼……有那麼一刻,她曾想攔住他問一問,他也是軍人,也許會知道那個人的情況。可不知為什麼,她忍住了。奇怪的是,後來,這人卻徑直走到了她的跟前,說出了一句讓她十分吃驚的話——

他說:「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你姓劉,你叫劉漢香,對嗎?」

劉漢香腦海里「轟」的一下,心裏說,老天,這是他嗎?!不對呀,他的個子沒這麼矮,也沒這麼白呀……不是,這肯定不是他。

他說:「我見過你的照片。你老家是平縣的,對嗎?」

劉漢香遲疑了片刻,驚訝地問:「你……」

他說:「你來找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馮家昌,對嗎?」

劉漢香站起來了,劉漢香萬分驚訝地望着他:「你是……」

他笑了笑,自我介紹說:「我姓侯,是軍區的,跟馮家昌是戰友……坐,你坐。」

而後,這人就在她面前坐下來了。這是個軍官,肩上扛着「兩杠一星」呢。他人長得胖乎乎的,面相十分和氣,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卻怪怪的,她也說不清有哪一點不對,就是覺得挺怪。他很熱情地說:「你既然是來找老馮的,怎麼不到軍區大院去呢?」

劉漢香遲疑了一下,說:「他,還好?」

他說:「好哇,挺好。娶了一個市長的女兒。女方的娘家是很有些背景的,很有背景……」他說話的語氣平平淡淡的,好像就那麼不經意地隨口一說。見她不說話,他又試探著問:「你來找他,有什麼事嗎?」

彷彿有一把刀在心上剜了一下,她喃喃地說:「也,沒、沒什麼事。」

他像是一下子就把她看透了,說:「既然來了,就見見他吧。我領你去。」

就這麼說着,他站起身來。不由自主地,她也跟着站了起來。而後,就跟着他往軍區大院走。當兩人來到大門口的時候,老侯的手指往身後勾了一下,對哨兵示意說:「找馮參謀的。」

進了大門,老侯一邊走,一邊跟碰到的每一個軍人打招呼。他臉上笑笑的,聲音也大,又是很隨意地往身後勾一下手指,說:「找馮參謀。」往下,每見一個人,他就會勾一下手指頭,一次次地重複說:「找馮參謀的!」

當他領着她來到一棟小樓前的時候,老侯突然站住了,他沉吟了片刻,說:「你在這兒稍等一下,我看人在不在。」就這麼說着,他快步走進樓里去了。

站在樓道的拐彎處,老侯吸了一支煙,慢慢地穩定了一下情緒。有那麼一刻,他曾經勸自己說,算了,算了吧。這招兒有點陰,這招兒太陰,格老子的,這說不定把狗日的一生都給毀了。可這是唯一的機會了,你要不做,就得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升上去……操,憑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他從容不迫地從樓道里走出來,給她招了招手,說:「來,快來,快來。」當劉漢香走到他跟前時,他卻壓低聲音說:「妹子,我讓你見一個人。有什麼話你對他說……」劉漢香一怔,說:「見誰?」他說:「首長。我讓你見一位首長。」接着,他又叮囑說:「有什麼你就說什麼,不要害怕。有些情況,首長要了解一下。」

驀地,劉漢香在空氣里聞到了一股不祥的氣味!不知為什麼,她突然覺得這人的目光冷颼颼的……可是,這時候,已不容她多想了,有一隻手在她的後背上用力地推着她往前走,邊走邊小聲說:「別怕,不要怕。去吧,是首長要見你。有什麼苦衷你就對他說,大膽說。」就這樣,等她抬起頭的時候。已經被推進了一間辦公室里……門關上了,可那人卻沒有進來。

這間辦公室里擺着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在辦公桌的後邊,坐着一位鬢髮斑白的老軍人。那老人看上去十分的威嚴!看見她,首長隨口「噢」了一聲,伸手一指,說:「坐,坐吧。」而後,首長站起身來,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的面前。接着,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來,淡淡地說:「你找馮家昌?」

這時候,劉漢香還沒有醒過神來,她就那麼獃獃地坐着,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過了好久,她才「嗯」了一聲。

首長問:「你是從平縣來的?」

劉漢香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首長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小馮啊,這個,這個啊……聽說,他妻子懷孕了。好像,快生了吧?你,這個,這個……不是他找的保姆吧?」

劉漢香先是怔怔地……而後,她搖搖頭,默默地說:「不是。」

首長「噢」了一聲……

片刻,劉漢香遲疑了一下,說:「他……妻子……懷孕了?」

首長說:「可不,都快要生了。前一段,還說是要找保姆的……」

劉漢香坐在那裏,久久不語。此時此刻,她就像是坐在一座火山上,她覺得心都快要烤焦了!那痛,一脈一脈,一葉一葉,爛著、碎著,扎芒著……她喃喃地、顛三倒四地說:「……生了……快、生了……孩子?」

首長說:「是啊,是啊。喝水,你喝點水。」

可劉漢香的神思仍在那兩個字上,她嘴裏仍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孩子,多快,他都有孩子了……」

……漸漸地,首長的臉嚴肅起來,那兩道濃眉就像是刀鋒一樣!他說:「你跟馮家昌是什麼關係?」

劉漢香悶了一會兒,終於,終於說:「……親戚。是親戚。」

首長「哦」了一聲,問:「一般的親戚關係?沒有別的吧?」

劉漢香絞著兩隻手,遲疑了一下,再次點了點頭。

這時,首長似乎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又問:「那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劉漢香又沉吟了一會兒,把湧上來的血強壓着咽在肚裏,硬硬地說:「也沒……什麼大事。」

首長有點詫異地望着她,挺關切地說:「你不要怕。要有什麼事,你就大膽說……」

有那麼一刻,劉漢香是想說的。她想把心裏的苦水一下子全倒出來,那麼多年,那麼多的日日夜夜……那話隨着一股一股的血氣已衝到了喉嚨眼上,可她再一次生生地把話咽回去了!「孩子」這兩個字,像山一樣,擋住了她要說的一切!……說來說去,她還是可憐他,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可憐他。

她有些茫然,說:「哦,倒是有點事。」

首長就鼓勵她:「你說,你說。」

終於,劉漢香說:「要說,也沒啥大事。也就……讓他幫點忙。」

立時,首長沉默了。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首長突然站起身來,他在屋子裏踱了幾步,自言自語地說:「這個猴子,搞什麼名堂?!」就這麼說着,他扭身回到辦公桌的後邊,拿起電話,吩咐說:「讓馮家昌過來一下。」

九主意

終於見了面了。

不知怎的,見了他,還是有些激動。

是他。一切都活起來了,那舊日的記憶……七個多、快八個年頭了,從外形上看,他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潤了一些,胖了一些,大軍官了嘛,穿得也光鮮,再不是光着腳的樣子了。可從骨子裏說,如果不是這身軍裝架著,他倒是顯得有些疲憊。人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墜著似的,架子雖撐著,可心已經彎了,他也累呀。從面相上看,她知道他累。雖然已經這樣了,恨是恨,也還是心疼他,這很矛盾。一個女人,要是陷進去了,再想跳出來,太難,太難了!

是啊,你可憐他。在首長的辦公室里,他不該那麼「哈菜」。那人雖說是個首長,你不也是個官?怎麼就點頭哈腰、低三下四的,那麼「哈菜」哪?真的,她不由得替他抱屈,覺得他不該那樣。你也是個男人……但是,從眼上看,他的狠勁還在,他仍然狠。

可是,出了首長的辦公室,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那臉就像是塊上了凍的抹布,皺巴巴的,又澀又苦,苦成了一張核桃皮……在院子裏,兩人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着,陌生得就像是路人。

這時候,老侯手裏提着一個暖水瓶探探地走過來,看見馮家昌,他略微怔了一下,很張揚地笑了笑,說:「老馮,來客了?」

馮家昌也笑了笑,淡淡地說:「一個親戚。」

老侯說:「噢,親戚?」

馮家昌就說:「老家的,親戚。」

這時候,劉漢香看了看老侯,用感激的語氣說:「你看,麻煩你了。」

這一謝,老侯就有些慌,他一邊走一邊說:「謝個啥子,我們是老戰友了。」走了幾步,覺得有些不妥,他又揚了揚提在手裏的暖水瓶,對馮家昌說:「老馮,既然是親戚來了,還不領家去呀?」

馮家昌隨口「嗯、嗯」著,那臉不陰不晴的,顯得略微有些尷尬。有那麼一刻,兩個男人相互看着,目光里都很有些含意……那陰險、那刻毒、那獸一樣的搏殺,全都在眼帘後邊隱著。兩人在錯身走過的一剎那,竟然還互相拍了拍,那一拍真有些觸目驚心!

接下去,當劉漢香跟着他往外走的時候,突然之間,馮家昌的臉就像開了花似的,每見一個人,他就笑着對人介紹說:「——親戚。」而後,他一路點着頭,見人就點頭,一邊點頭一邊說:「我親戚。」就這麼走着走着,他甚至連大門口的哨兵都不放過,一次又一次地對人說:「一個親戚。」

「親戚」,說得多好!

……他把她約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里。進了房間后,他沒有坐,就那麼一直站着,站得筆直。屋子裏一片沉默,那沉默是很淹人的。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劉漢香心一下子就酸了,她突然想哭,放聲大哭!那淚在心裏泡得太久了,已泡成了大顆的鹽粒,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眼角上,憋都憋不住。

很久之後,馮家昌說話了,他的鼻子哼了一聲,冷冰冰地說:「我知道你早晚要來。我等著這一天呢……」接着,他又說:「不錯,是我對不起你。」

這話說得乾脆,也直白。這又是一刀,這一刀劃得很深,連最後那一點點粘連也不要了,就像是「楚河漢界」……劉漢香什麼也沒有說,劉漢香就那麼望着他。就是這個人,這樣一個人,快八年了,你一直等着他。

馮家昌硬硬地說:「俗話說,有鋼使在刀刃上。你來得好。很好!最近,軍區要提一批幹部,那姓侯的,正在跟我爭一個職位……你來得正是時候。說吧,你要怎樣?」

劉漢香不語。也許是憋得太久了,那淚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淌,一片一片地淌……多少年了,她從沒掉過一滴淚,可這會兒,怎麼就止不住呢?真丟人哪,你!此時此刻,她真想大喊一聲,老天,你殺了我吧!你把我的頭割下來吧!他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這還是你心目中的那個人嗎?當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次次對人說「一個親戚」的時候,當他在首長面前點頭哈腰的時候,那種嘴臉,她是多麼失望啊!

馮家昌並不看她,馮家昌的臉很緊,緊得就像是上了扣的螺絲!馮家昌仍在自說自話:「其實,我已經讓人捎過話了,該說的也都說了。我是欠了你……如果是要錢,你說個數。如果是……硬要我脫了這身軍裝,你也說個話。我,認了。殺人不過是頭點地,你說吧。」

她擦了一把臉,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好嗎?」

馮家昌不語。

劉漢香說:「八年了……」下邊的話,她還沒有說出來,她想說,我沒有別的,就想來看看你,見你一面。可她的話卻被打斷了……

他有些生硬地打斷她說:「我知道,我欠你,我們一家都欠你……」

是呀,他不想再跟她多說什麼了。他只是想儘快做個了斷。他恨不得從心裏伸出一隻手,趕快把她推走!原指望他還有心,可他已經沒有心了。對一個沒心的人,你還跟他說什麼?也許,在他眼裏,那不過是一筆舊債,欠就欠了,也說過要還,你還要怎樣?!那日子就像是一塊舊抹布,用過了,就該扔掉。這態度有點橫,甚至還有點潑,近乎於那種「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說了吧,再不說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馮家昌抬起手腕,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他有「表」了,他手腕上戴着表呢,金光閃閃的表!

——那昔日的,不過是一個牙印。一個牙印算什麼?!

——連續五年,他都在獎狀的後邊寫着三個字:等着我……

心很辣,心已經被辣椒糊住了。那辣在傷口上一瓣兒一瓣兒地磨著,熱烘烘地痛!說過不哭,說過不掉淚的,見了他,也還是掉了淚。女人哪,淚怎麼就這麼賤?!那血一浪一浪地涌著,血辣是可以生火的,血辣已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狼煙!也不儘是恨,也不儘是怨,什麼都不是,就是眼前一黑一黑的,像無數個蠓蟲在飛……劉漢香咬了咬牙,突然笑了。既然已經無話可說,那就說點別的吧。她話鋒一轉,笑着說:「來之前,村裏人給我出了一些主意,你想聽聽嗎?」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似乎是說,不管你說什麼。豁出去了,就這一堆兒了!

劉漢香說:「頭一條,就是讓我把身子墊得大一點,挺著個肚子,做出懷孕的樣子,去找你們領導。領導要是不見,就在你們軍區的大門口立着,站上三天,只要見了你們的人,逢人就說,我是你的未婚妻,等了你八年……」

馮家昌直直地站在那裏,緊皺着眉頭,一聲不吭。

劉漢香接着說:「第二條,讓你爹領着我,扮成撿破爛的,直接去找你那城裏的女人。進門就給她跪下,憑她怎麼說,就是不起來……到時候,我一句話不用說,就讓你爹說。我說的話她可能不信,你爹說的話她會信。而後,再找你們領導,一級一級找上去,讓你爹對他們說,只說實情,不說一句假話,你爹的話,他們會信。」

這時候,馮家昌又「哼」了一聲。那張臉,鐵板一樣。

劉漢香說:「第三條,讓村裏來二三十個老頭老婆,把軍區的大門給圍了。見了你,沒有二話,就是唾沫,光那唾沫就能把人淹了!而後,一條條、一款款地給上頭的領導訴說你的『長處』,曆數你在村裏的各樣『表現』,讓部隊上的人都知道你家的狀況,知道你的為人……」

「這第四條,是呱噠叔出的。他說,把你做下的事寫成『傳單』,全村人都蓋上指印,印上幾百份,見人就發。從縣武裝部一直送到北京的國防部……」

「第五條,他們說,在你家,我已住了七個多年頭了。那就一直住下去,該做什麼還做什麼,看你怎麼辦。你要是敢這麼家一頭,外一頭,就是重婚,就犯了大法了。那也好辦,這個事,你想瞞也瞞不住。農閑的時候,村裏來些人,就上你家去,去了就吃、就喝、就攪和你。隔三岔五地派人去攪和你。你不讓人過了,你也別想過好日子,叫你天天不得安生……」

「第六條,他們說,城裏不是有人雇保姆嗎?那好,我就算是你們家雇的一個保姆。你算一算,七年多,一個保姆,一年的費用是多少?老老少少的吃穿花用是多少?還有精神上的損失又是多少?這麼算下來,就把你算垮了。你要是敢說個不字,那就砸,見什麼砸什麼,法不治眾,你有本事,就把一村人都抓起來……」

「第七條,他們說,也有賴法。再不行,就去法院裏告你強姦。你就是一強姦犯,全村人都可以證明你是一個強姦犯,時間、地點、人證、物證都有,人人都可以寫證言。那天晚上,你是攔路強姦……」

「第八條,全村出動,背上被子,帶上乾糧,穿上老棉襖,三千口人來『抬』你一個人。進城後人分兩撥,一撥來軍區,一撥去你老婆的單位,就在這城裏紮下來,啥時說好了,啥時候走人……他們說,一個上樑村,要是合起伙子『抬』一個人,一準能把你『抬』回去。」

「第九條,這個主意是辣嫂出的。辣嫂說,要是我,就弄根繩纏腰裏,裏頭綁上炸藥、電雷管,打扮得齊齊整整地來找你。她說,這叫死嫁。見了面,攔腰一抱,隨手那麼一拽,一生一世就嫁給你了,死也要落個軍官太太……」

馮家昌硬得像塊鐵,他仍是直朔朔地立在那裏……那眼神里似還含着一絲蔑視!他背過身來,冷冷地說:「說下去。」

劉漢香說:「完了。」

馮家昌說:「就這些了?」

她說:「就這些了。」

馮家昌鄙夷地說:「很好。你打算使哪一手啊?」

劉漢香反問道:「你說呢?」

馮家昌不語。

這時候,劉漢香站起身來,長嘆了一聲,說:「我看錯人了。」說完,她再沒有看他,就那麼挺著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門響了一聲,「砰」一下,又彈回來了,有風從門外刮進來……夾着一股凌人的寒氣。

馮家昌仍是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着,站得依舊筆直。可是,如果往下看,就會發現,他的腿已經抖了,兩條腿像篩糠似的抖!在他的褲襠處,有一塊暗色的洇濕在漫散,那是尿水。有尿水洇出來了,一滴,兩滴,三滴!……

跪的智慧

那碗是很燙眼的。

在一處臨着建築工地的馬路牙子上,坐着一排民工。民工們一人手裏捧著一隻碗。那碗是粗瓷的,像盆一樣。從這裏走過去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一排大碗!

那碗上下浮動着,幾乎替代了民工們的臉,那就像是一排用碗組成的臉。那碗竟然比真的人臉要好看一些:藍邊,粗瓷,碗極大,看上去敦敦厚厚的,有一種原始的、樸拙的器具美。當那一排子碗撂在地上的時候,人臉就現了,這才是「碗」,是由臉組成了「碗」,期望着能夠盛上富貴的「碗」!那臉上的表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那些眼睛都是含着一點狼性的,都閃著那麼一點白。那就像是一片空洞,寫着迷茫,寫着惑然,也寫着閃爍不定的企冀……當劉漢香從這裏走過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這些舉著的「碗」。這「碗」讓她覺得親切,同時,也燙眼!她知道,如今,真正的城裏人都不用大碗了,城裏人用的是小碗,細瓷的。這大碗反倒成了鄉下人的標誌了。

走過時,她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片沉默的「碗」。大街上人來人往,汽車盪起一片塵埃,可那些「碗」仍然在馬路牙子上悵然地坐着……突然之間,那些「碗」就跑起來了,就在大街上,呼啦啦地衝過來圍住了一個穿西裝的人!「碗」們齊聲嚷嚷說:「老闆,老闆,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幹了大長一年了,你怎麼就不給錢呢?!」那「老闆」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碗」們嚷嚷的聲音就更大了,他們一個個說:「要是再不給錢,俺就跪你了!」……工地前,人是越聚越多,那聲音像蜂房似的嗡嗡著,手舞動着,就像是高舉著的一個個「討」字!

華燈初上,城市成了一條條燈的河流。五光十色的廣告牌子像一隻只彩鳥,閃爍着迷人的華麗。顏色和燈光把城市的夜塗抹得光怪陸離,行人就像木偶一樣,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燈影里,一片光怪陸離的漠然。進入冬季了,全是「羊皮」,大街上到處都是「羊皮」,男羊皮和女羊皮。人怎麼就成了一軟一軟的羊皮?……街面上,一個個酒店的門口都站着穿制服或是旗袍的年輕人。她看出來了,那服飾是城市的,心是鄉村的,心在哆嗦。還要對「羊皮」說您好,還要笑。說起來,這有多不容易!

劉漢香已經走了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將走到哪裏去,天晚了,心已經十分的疲累,可她仍是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她對自己說,別想,什麼也不要想。可是,她還是想他。不知為什麼,就是想。是啊,不管怎麼說,他還算是個男人,他沒有倒下去,就還是男人。這不怪他,城市太大了,這城市淹人,是城市把他給淹了。等了那麼久,也期盼了那麼久,終還是見了一面。只要他好,只要他能像人一樣地活着,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麼要緊?可心是這麼想,話是這麼說,頭還是像劈了一樣的疼。

後來,當她轉到了一個公園的後邊,當她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她是真的痛了。渾身像是著了火的痛!是啊,那一幕。她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怎麼會是這樣呢?為什麼要這樣呢?!

在公園的後邊,在一個靠牆的角落裏,有一老一小兩個乞丐在分吃一隻燒雞。那老的倭跪在那裏,看上去是一個癱子;那小的就在地上蹲著,也才五六歲的樣子,兩人一人抱着一隻雞腿在啃!那老的吃得更為滋潤些,他旁邊竟然還放着一瓶啤酒,啃一口他就拿起啤酒瓶喝上一口……過了片刻,那老的啃完了,隨手撿起堆在地上的爛報紙擦了一下手,而後,他直起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就此看來,這人還不太老。再往下的時候,那奇迹就出現了,這人先是拽下了那黑污污髒兮兮的頭髮,那不是頭髮,那竟然是一個頭套?!接下去,他撓了撓他的禿頭,就佝僂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去解那捆在腿上的繩子,那是一截一截的皮繩;緊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包在腿上的皮護腿,那是兩層軟牛皮做的!隨即,他的身子往後一仰,取出了墊在身子下邊的、裝了滑輪的舊木板……老天爺呀,突然之間,他站起來了,他不是癱子,居然一下子就站起來了!

再往下,劉漢香就更加驚訝了。她看到了那隻小瓷碗,就是白天裏她曾經給他放過一個燒餅的小瓷碗!那個小瓷碗就在地上撂著,它是有記號的,那個小白瓷碗裏掉了一塊瓷,偏中間的地方露著一塊黑……是的,她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個小瓷碗。那麼,這人就是白天裏在街口上跪着要飯的癱子,就是那個癱子!如今,這癱子一下子站起來了。他站在那裏,又伸了一個懶腰,對蹲在一旁的小男孩說:「香不香?」那流着鼻涕的小臟孩兒說:「香。」這人說:「要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得會跪,懂嗎?」那孩子很聽話地點了點頭說:「跪?」這人說:「跪。你給我跪跪試試?」那孩子抬起頭,傻傻地望着他。他說:「跪呀,你跪。」於是,那孩子調皮地撇了一下嘴,就勢跪下了……這人搖搖頭說:「不行,不行,這樣不行。跪下去,你得給人磕頭。要不停地磕,一直磕到人家把錢掏出來為止。」那孩子跪在那裏,愣了一會兒,就彎下身子,像雞啄米似的磕起頭來……那人說:「還不行,你要磕得響一點,再響,要咚咚響!要讓人家可憐你才行。只有人家可憐你了,才會把錢掏出來……重來,重來。你站起來!我告訴你,這樣,要這樣……跑上去,抱住他的腿,跪下就磕。一邊磕一邊要說,『大叔大嬸,可憐可憐我吧。大爺大娘,可憐可憐我吧……』」那孩子遵照他的吩咐,不停地磕著頭,頭在地上磕得咚咚響,一邊磕一邊學着說……那人說:「記住,只要你一跪下,就不要站起來,不給錢你千萬別站起來。人都是個面子,當着那麼多人,你一直磕,他就不好意思不給錢了。多多少少都要給一點的。你要知道,越是不想掏錢的人,越愛面子,你死纏住他,他一急,說不定就掏張大票子!等他把錢掏出來,不管多少,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兜里裝了……」接着,那人又說:「想掙錢,要有本領。這就是本領!好了,明天你到火車站去。」那孩子的眼黃了一下,說:「火車站?」他說:「火車站!火車站人多。」那孩子有點怯,就說:「火車站有警察。」他說:「你不會長點眼色?你長點眼色就是了。看見警察來了,你就跑。」

看着這些,聽着這些,劉漢香一下子心痛到了極點!那眼裏的淚就簌簌地流下來了。這,這……這漢子看樣子也就四五十歲,正是壯年,可他居然就把自己倭起來,扮成一個癱子?!這也算是個聰明人,你想想他有多聰明?好好的一個人,他要把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地倭起來,還弄來一個臭烘烘的假髮套,一身髒兮兮的爛衣裳,給自己弄來牛皮做的護腿,弄來那麼一塊小木板,木板下邊竟還裝着軸承做的滑輪……老天爺呀,這要動用多少心機?!這要花費他多少伎倆?就憑着這份聰明,憑着這份靈巧,就憑這……他,做什麼不好?什麼不能做?就這樣跑出來,為幾個小錢,倭跪在當街上?!天神哪,你怎麼就把他托生了一個男人,這還算是個男人嗎?!

那又是誰家的孩子?天寒地凍的,誰又捨得讓他跑出來受這份罪?難道說,就是這男人的孩子嗎?要是他的孩子,他真是該殺呀!要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更不是人了,這是個畜生!孩子還太小呀,小小的年紀,那麼一點點,杏蛋兒一樣,正是讀書的時候……真是可惜了呀!他什麼學不了,就出來學着下跪?!

就因為窮,難道說就僅僅是窮?!……劉漢香像是逃跑一樣地離開了那裏,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也不能再看了,要是再待上一會兒,她會發瘋的!她說不定會衝上去把那個男人撕了!劉漢香哭着走着,走着哭着,她把一生一世的淚都流了,她是為自己,為他,也為那些出來奔活路的鄉人們。跪吧,就去跪吧,跪上一生一世,又能跪出個什麼呢?

再走,再走,不停地走……大街上的汽車「笛笛、叭叭」地響着,汽車的聲音竟是那樣的刺耳,躲過了一輛又是一輛,就像是無路可走了似的,那麼寬的路,它就是要你無路可走!你只有在街邊上走,貼著牆走,就像是一個暈了頭的大蒼蠅。那燈一晃一晃的,就像變了色似的,天地都在旋轉。後來她才看清,那旋轉着的不是天地,是霓虹燈,會跑的霓虹燈;禿嚕,就跑到東邊去了,禿嚕,又跑到西邊去了,那燈成了女人,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在眼前跳來跳去地舞著。這又是什麼名堂,怎麼就叫「千千結」?

站在路邊上,也就抬頭看了一會兒,就有一個男人走過來了。這是一個很體面的男人,西裝革履,脖里還束著一條金紅色的領帶,裏邊的襯衣雪白雪白的。他很和氣地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喂,找工作嗎?」劉漢香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說:「咋?」他重複說:「我問你,你是在找工作嗎?」沒等劉漢香開口,他又接着說:「你要是找工作,可以到我們這裏來。看見了吧,就是這個,『千千結』。月薪八百,還有小費。」劉漢香愣了一下,竟然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多少?」說完她就後悔了,她覺得不該問。可那人緊著說:「要不你先上去看看?底薪八百,管吃管住。干好了,小費拿得多,一個月三千五千,萬兒八千也是平常事。」劉漢香抬頭看了這男人一眼,看他文文氣氣的,不像是個坑人的主兒。錢,一說到錢,還是讓人心濕。三千五千,萬兒八千,老天,那是什麼概念?!這時候,她心裏還賭著一口氣呢。也許……劉漢香站在那裏,遲疑了片刻,問:「做啥?」那人就說:「你上去看看。上去看看嘛,不勉強你。要干就干,不幹就算,絕不勉強。」

劉漢香遲疑再遲疑,最後,還是上去了。那樓梯是鋪了地毯的,猩紅色的地毯。順着樓梯一級一級地走上去,她發現裏邊竟是那樣的金碧輝煌,簡直就像是進了宮殿一樣!走廊里,有穿制服的小夥子在走來走去,他們一個個手裏端著果盤,也不知在幹些什麼。拐過彎來,眼前一下子就開朗了,正對着的,是一面巨大的扇形玻璃,就像商店裏的櫥窗一樣。那玻璃真是太大了,在玻璃的後面,竟站着一排一排的姑娘!

站在玻璃前,劉漢香看得目瞪口呆!媽呀,是人,真的是人!那裏邊幾乎站有幾十個姑娘。姑娘們一個個搽脂抹粉的,穿得少之又少,露之又露,就像是賣肉一樣。她們一行行、一排排分階梯站在那裏,各自的身上都掛着一個圓形的號牌……這,是幹什麼?這算是幹什麼呢?!

透過櫥窗的大玻璃,劉漢香獃獃地望着那些姑娘們。從那些姑娘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說不出口的淫蕩和麻木。而更多的則是漫不經心,是豁出來的無所謂,是叫人心悸的「不要臉」。然而,在麻木的下邊,隱藏着的竟是無邊的陰冷!頓時,有一股寒氣「噝噝」地從她的腳底下冒出來。

正在這時,忽然有幾個男人走過來,他們站在扇形的玻璃窗前,指指點點地看了一番,而後對一個穿着紅馬甲的小夥子說:「9號,12號,還有……7號,7號也不錯。」於是,那「紅馬甲」連聲說:「好的,好的。」說着,就上前幾步,推開了旁邊牆上的一扇隱形的小門,進到那玻璃窗里去了。片刻,他領着三個姑娘從那小門裏走出來,交給了那三個嘴裏帶着酒氣的男人……

劉漢香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吃驚地問:「這,這是做啥?!」

那老闆說:「你別怕。也不做什麼,就是陪着客人唱唱歌,跳跳舞……你放心吧,我們是正當生意,不會讓你做別的。」

可劉漢香已經看到了,當那三個男人帶着姑娘們往裏邊走的時候,一個個都把手搭在了姑娘們的身上,姑娘們也都很順從地偎上去,吊在男人的膀子上。於是,那些男人就更加地放肆,有的竟伸手去摸人家姑娘的屁股、擰人家的臉……劉漢香一下就慌了,她說:「我不會跳舞。」

可那老闆說:「不會不要緊,可以找人教你,一學就會了。」

劉漢香往後退著身子,連聲說:「不幹,我不幹。」

那老闆瞥了她一眼,說:「你不要以為我們這裏好進。我這裏選人是很嚴格的。我是看你『盤子』不錯,才留你的。有多少姑娘找上門來,都被我打發走了。」

接着,那老闆又說:「我告訴你,這是最乾淨、最快捷的掙錢方法。出了我這個門,你到哪裏也掙不來這麼多的錢。我知道,你是要臉面的人。你要臉面,誰不要臉面?如今是有錢才有臉面。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從鄉下來的,這黑燈瞎火的,你往哪裏去?再說了,你在這裏掙錢,又沒有人知道,你怕個什麼?你要是在這裏幹上幾年,掙個三萬五萬、十萬八萬的,說不定就可以回去盤上一樁生意做做。我不勉強你,你好好想想?」

劉漢香不知道什麼叫「盤子」(城裏人居然把人的臉說成是「盤子」),她甚至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她的腦海里一直晃動着那些男人的手,那些很下作的手,那就像蛆一樣在她的腦海里蠕動……她不想再說什麼了,她只想趕緊走,快走!她想,她如果連這樣的事都可以干,她還有什麼不能幹的,她與路上碰到的那個假癱子又有什麼區別?!老天爺,他們就是這樣對待鄉下人的,他們就是這樣對待窮人的?為什麼,就因為窮,就因為你窮?!這老闆乍一看體體面面、斯斯文文的,說得千好萬好。可是,他會不會讓他的姐姐、他的妹妹出來做這樣的事?

他會嗎?!他肯嗎?!

她逃跑一樣離開了「千千結」,離開了那個霓虹燈上「跑女人」的地方……

街上的燈越來越冷了,行人也越來越少,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一下就顯得寬了許多。走着走着,她突然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一踏一踏地響着,竟然有些熟悉?!她猛地回過身來,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個人。

是他!

雖然,他脫去了軍服,換了一身便裝,她還是把他認出來了。原來,他一直是跟着她的。他一直在悄悄地跟着她。從他的眼神里,劉漢香明白了,他是怕她尋了短見。她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情,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他害怕了……

他干著喉嚨,啞啞地說:「去,吃頓飯吧。」

她有些敏感,立馬說:「我不要飯。我不是來要飯的。」

他說:「我不是那意思。天晚了……」

她說:「我說過了,我不是來要飯的。你走吧。」

他嘆了一聲,他終於嘆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劉漢香已經平靜下來了,她默默地說:「出來之後,我才明白,在城市裏……你也不容易。」片刻,她又說:「聽說,你已經有孩子了……算了。回去吧,我沒事,我不會有事的。」

馮家昌在風裏站着,就那麼愣了一會兒,突然,他一字一頓地說:「這份情,馮家記下了。欠你的,我會還,我一定還。」

他雖然站着,可他的心早已跪下了。在那跪着的心裏,還藏着一句話,那句話是窩在心底的,也許,那是瘋狂之前的最後一次隱忍。他心裏說,我還沒有崩潰。我要是崩潰了,會殺人的。

縱是到了這般田地,劉漢香還是可憐他。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心疼他。劉漢香說:「放心吧,我不會再來了。」

不平等條約

才穩住了那一頭兒,這一頭兒又冒煙了。

這天晚上,馮家昌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剛剛喘了口氣,卻發現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對着那團藍瑩瑩亮光說:「還沒睡呢?」

這時候,燈忽然就亮了!穿着一身睡衣的李冬冬像個大冬瓜似的蜷在沙發上,冷冰冰地說:「你幹什麼去了?!」

馮家昌看了她一眼,很疲憊地說:「沒幹什麼,趕一份材料。」

李冬冬說:「是嗎?」

馮家昌說:「是。上頭急着要。」

突然,李冬冬抓起一隻拖鞋扔了過來!而後又去抓第二隻……氣急敗壞地說:「你嘴裏還有實話嗎?你們鄉下人怎麼一個個都成了騙子?!」

馮家昌愣了片刻,沉着臉說:「你罵我可以,不要辱罵鄉下人。」

李冬冬說:「我就要罵。騙子,你們一個個都是騙子!打電話,你辦公室根本沒人接。打到值班室,人家說你早就走了……」

馮家昌用手扶著牆,一邊防著另一隻拖鞋一邊說:「我不跟你吵,你懷着孕呢,我不跟你吵。」

李冬冬瞪着眼說:「你說,你到底幹什麼去了?!又跑哪兒鬼混了?!……」

馮家昌說:「沒幹什麼,就是趕一份材料……」

可是,沒等他說完,第二隻拖鞋又甩過來了,接着是靠枕、梳子、茶杯……她抓住什麼就扔什麼!還歇斯底里地喊道:「姓馮的,你也沒想想你是個什麼東西?!今天晚上,你必須說清楚。你要不說清楚,你就別進這個門!」

「訇」的一下,馮家昌心裏燒起了漫天大火!他想,我他媽再也不受這份洋罪了,再也不受這份窩囊氣了——我受夠了!不就是個城裏人嗎,不就是個城市戶口嗎,我他媽不要了!有什麼可橫的?!我這會就把這身軍裝脫了,跟劉漢香走,跟她回老家去,哪怕是種地,哪怕是當牛做馬,哪怕是吃風屙沫,老子也不幹了……這麼想着,他的眼一下子「獰」起來,目光里跳蕩著狼牙牙的火苗!

看他這個樣子,李冬冬嚇壞了,她「——呀」地驚叫了一聲,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你想幹什麼?!」

就是這一聲驚叫,把馮家昌重新又喚了回來。他的頭,慢慢,慢慢地,又勾下去了。是啊,是啊,你以為你是誰?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可全都靠你呢……他囈囈怔怔地靠在那裏,全身就像是虛脫了一樣。念頭這麼一轉,接下去,他暗暗地鬆開了攥緊了的拳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說:「不錯,我已經不像個人了。你以為我還是個人嗎?」

可是,當他眼裏的「狼光」消失之後,當他重新勾下頭之後,李冬冬也緩過勁來了。李冬冬看着他,仍是橫橫地逼問說:「姓馮的,你為什麼要說假話?!」

馮家昌咽了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說:「你想聽實話嗎?你要真想聽,那我就告訴你,我見了一個人。」

李冬冬說:「誰?」

馮家昌說:「一個女人。」

李冬冬「哼」了一聲,喝道:「騙子!無賴!流氓!你承認你說了假話吧?」

馮家昌耐著性子,壓低聲音說:「我是說了假話。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這都是你逼的。你要真想知道,我還可以告訴你這個女人的名字,她叫嚴麗麗。」

李冬冬吃驚地問:「誰?」

馮家昌說:「嚴麗麗。」

這麼一來,李冬冬不吭了。這個名字李冬冬曾經聽說過,她是從母親嘴裏知道這個名字的。自父親官復原職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母親跟父親鬧得很兇,而這個名字就是母親隨手甩出來的「重磅炸彈」!據說,這個叫嚴麗麗的女子曾經是政府機關的打字員,跟父親好過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母親從父親的衣兜里發現了蛛絲馬跡,曾跑到市府里跟父親大鬧!一時間市府大院裏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可人們礙於市長的面子,也只是在背後說說而已。不久,她就調走了……聽到這個名字后,李冬冬沉默了一會兒,語氣也跟着軟下來了,她嘴裏嘟噥了一句,說:「她找你幹什麼?」

馮家昌說:「你不要多問了。總而言之,我做的是和稀泥的工作。」

李冬冬抬起頭來,問:「怎麼,她想要挾我爸?」

馮家昌想了想,說:「目前還沒有。」

說着,說着,李冬冬又警覺起來了:「那她找你幹什麼?她怎麼會認識你?」

馮家昌說:「我也正納悶呢。下班時接了一個電話,說大門口有人找。」

李冬冬遲疑了一下,問:「她,懷孕了?」

馮家昌說:「你不要問,你別問了。這又不是什麼光彩事。」

這時候,一向很「現代」的李冬冬竟然罵起來了,她咬牙切齒地說:「看起來,這個女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馮家昌說:「論起來,我們算是下輩人。老人的事情,我們還是不要多干涉吧。你說呢?」

^文^李冬冬突然問:「她長得漂亮嗎?」

^人^馮家昌漫不經心地說:「還行,還行吧。」

^書^李冬冬說:「什麼叫還行?還行是什麼意思?」

^屋^馮家昌說:「還行就是不錯唄。你想,那是你爸看中的人,會有錯?」

李冬冬終於綳不住,「吞兒」地笑了,說:「你就壞吧。」

警報解除了。馮家昌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去打了一盆熱水端過來,蹲在沙發跟前,說:「小姐,把腳伸出來吧,好好泡一泡。」

李冬冬把兩隻小肉腳伸進盆里,一邊還埋怨說:「氣死我了,這麼晚還不回來。打電話也找不到人。後來還是人家侯參謀告訴我,你被一個女的叫走了……」馮家昌嘴裏的牙「咯」了一下,一邊給李冬冬搓腳,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這事不便說,可他看見了。」

李冬冬鄭重地吩咐說:「爸的事,你不要跟人亂說。」

馮家昌回了一句:「我知道,這人多事。」

躺在床上的時候,馮家昌渾身像是癱了似的,覺得很累很累!他本來想長長地嘆一口氣,鬆了那綳得太緊的神經,可他又怕李冬冬會看出什麼來,就硬是把那口氣憋回去了。本來,家是可以喘口氣的地方,可哪裏是你的家?

在城市裏。要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太難了!不是你不想做人,是你沒有做人的資本。他想,誰不願活得誠實,那龜孫才不願呢!要是喜歡什麼就說什麼,看什麼不順眼,你就說出來,那有多好!可率性是有條件的,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問題是,你付得起嗎?對於某些人來說,「誠實」就像是一個不平等條約。上級要下級誠實,可下級為什麼不誠實呢?假如誠實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人見人愛,他還有說假話的必要嗎?有一句古話說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是一語道破天機!人們動不動就把「誠實」當做一種品質,可誠實是品質嗎?當你面對敵人的時候,你能「品質」嗎?當你面對朋友的時候,你能「品質」嗎?其實,在人世間能夠流通的話語,大多是半真半假。全真不行,你不可能全說真話,要是全說了真話,這個世界就麻煩了。你也不能全說假話,你要是滿嘴謊言,也就沒人信了。說假話也是一門藝術,一般都是「三七開」或「四六開」,還有「九一開」的,像今天晚上,他說的假話就是「九一開」。「九一開」就是九分真話里包裹着一分假話,這就像是真瓶裝假酒,所有的細節都是真的,只有包在裏邊的那個「核」是假的。這個假近乎於瞞天過海,可這個假是無法證實的。他知道,像這種事情,作為女兒的李冬冬是不可能去查問父親的,永遠不會。有時候,他真羨慕李冬冬的率性,高興了,就抱着你親個沒夠。不高興了,就敢把拖鞋甩到你的臉上,就敢讓你滾!你敢說讓她滾嗎?房子是人家分的,傢具是人家置的,你一個從鄉下出來的窮小子,憑什麼讓人家滾?到頭來只能是你滾。

他記得很清楚,自搬家之後,有那麼幾次,凡是他穿着便裝回來,市政府家屬院看大門的老頭總要攔住他盤問一番,好像他臉上天然地就寫着一個「賊」字似的!後來還是一個熟人對那老頭介紹說:「——這是李市長的女婿。」那人此後才不再問了,見了他,還一次次地點頭。女婿,女婿是什麼,那能是一個人的名字嗎?!那天晚上,他在鏡子前站了很久,他要看看這張臉,怎麼就是一張沒有「身份」的臉呢?!

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自己那疲憊的靈魂,馮家昌知道自己是想說真話的,他太想「真」了!可他目前還沒有「真」的資本,他渴望有一天他能「真」起來。可是,在靈魂的深處,他還是有欠缺的。劉漢香就是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兒。他是欠了她,這沒有話說。可面對危機的時候,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只有自保。好在劉漢香大仁大義,並沒有跟他過不去。不然的話,他就完了……一想到這裏,他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天冷了,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人在床上,心卻走了,那「心」是多麼願意跟她走啊!

他睜著兩眼,聽着自己的心跳聲,還是忍不住地嘆了口氣。這時候,李冬冬偎過來,小聲問:「你怎麼了?」他說:「沒怎麼,睡吧。」她突然說,「……你是不是嫌我丑?懷了孕的女人都丑。」他說:「沒有。沒有。」她說:「真沒有?」他說:「真沒有。你正懷着孩子呢。」她說:「對不起,我態度不好。可我一個人在家,太寂寞……」他說:「我知道。快睡吧。」她就撒嬌說:「我,我睡不着,你抱抱我。」馮家昌就往前湊了湊身子。可她又說:「脫了,你脫了抱我。」馮家昌只得把睡衣脫了,光出身子來,而後彎成一個弓形,抱住了那個肉肉的「大冬瓜」,他就這麼彎著,近又近不得,遠又遠不得……真累呀!可李冬冬仍不滿意,李冬冬說:「你這人,怎麼木頭似的,一點情調都沒有。」他就伸出手來,就像哄孩子似的,輕輕地拍着她,拍拍,再拍拍……一直到把她拍睡為止!

第二天早上,當他醒來的時候,李冬冬抱怨說:「你這個人,真是的。夜裏呼呼嚕嚕的,還不停地說夢話……」

他心裏一驚,說:「我說什麼了?」

李冬冬不屑地說:「你還能說什麼?老是麥秸垛、麥秸垛,翻來覆去就是個麥秸垛……想家了?」

他淡淡地說:「是,想家了。」

李冬冬「哼」了一聲,說:「從明天晚上起,咱分床吧。」

馮家昌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說:「分床?怎麼分?」

李冬冬說:「你說怎麼分?你這個人……我的意思是說,分開睡。」

馮家昌又是一驚,說:「為啥?」

李冬冬沒好氣地說:「你沒聽書上說嗎,懷孕期間,人家的胎教是音樂。是蕭邦,是莫扎特!你兒子呢,聽的是呼嚕加麥秸垛!……」

馮家昌悶了片刻,說:「行啊,怎麼都行。」說着,他扭身進了洗臉間。

在洗漱間里,馮家昌對着鏡子用力地拍了拍臉,對自己說:不管怎麼說,出了門,你還得笑,你還得打起精神來。你沒有選擇,你必須戰鬥。

人也是植物

那麼,你相信不相信機緣呢?

劉漢香沒有想到她會碰上老梅。在這個城市裏,除了那個「他」,劉漢香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就像是把一個河溝里的小魚兒扔進了大海,在嗆了幾口海水之後,她實在是不知道還會碰到什麼……結果是她碰上了老梅。

這個老梅大約有六十來歲的樣子,個子瘦瘦高高的,頭上戴着一頂發了白的藍帽子,穿着一身很舊的中山服,兩隻胳膊上還綴著毛藍布做的袖頭。他慢吞吞地走在園藝場的林子裏,每當他走過一棵樹的時候,他就會停下身子,喃喃地對樹說:「你好啊,兄弟。你好。」接着,當他走到一棵小樹前的時候,他會拍拍那樹,親昵地說:「你好啊,年輕人,你好。」而後,他會不時地揚一揚頭上的破帽子,跟遇到的每一棵樹打招呼……那神態實在是跟一個精神病患者也差不了多少。

劉漢香就是在園藝場的林子裏遇到他的。她在這座城市裏。整整遊盪了一夜!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幾乎是因了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陰差陽錯的,使她順着馬路一步步地走進了這個設在郊區的林科所……等她方便過了之後,她居然喜歡上了這個幽靜的、地上落滿黃葉的園藝場。她在一棵銀杏樹下久久地佇立着……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聲音說:「孩子,你怎麼這麼憂傷呢?」

驀地,她轉過臉來,看見了站在她身邊的老梅。那一句「孩子……」就像是打開了一道閘門,她竟然一下子撲在了老人的懷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老梅說:「我知道,你是想跟樹說說話。人都有煩心的時候,煩了,就跟樹說一說。樹也有心,樹比人好。」

哭了一陣,心裏好受些了,劉漢香說:「我要變成一棵樹就好了。」

老梅說:「你變不成樹。樹從不流淚,你見過樹流淚嗎?」

劉漢香說:「樹不是人種的嗎?」

老梅說:「最早的時候,樹不是人種的,樹是大自然的饋贈。人一代代地砍樹,所以上天才罰人種樹,人離不開樹。」

劉漢香就問:「老伯,你,你是幹什麼的?」

老梅說:「我嘛,我就是一個種樹的。」

此後,使劉漢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麼近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貼骨貼肉的近人!怎麼會一下子就成了陌路?而萍水相逢,僅僅是一面之交,又怎麼會一下子融洽到無話不說的程度?!而且,她這樣一個單身的姑娘,面對一個老男人,怎麼就敢在這個林科所住下來了……說起來,這真像夢裏一樣。也許,他們兩人都需要一個對話者,一個不知根底也不用着意防範什麼的對話者。

也是住下之後她才知道,老梅曾經是這個林科所的所長。老梅在園藝場後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裏擺滿了栽種在盆子裏的植物,那些盆景或大或小,千奇百怪,那些栽在盆子裏的植物也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姿態,一處一處都曲曲虯虯……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微縮了的小型植物園。

當劉漢香獃獃地看着院中的這一切的時候,老梅卻淡淡地說:「不用看了,這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

劉漢香說:「錯誤?」

「是,錯誤。」接着,他說,「姑娘,我實話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好人。我一生犯過許多錯誤……」

聽了這話之後,再看那一處處盆景,劉漢香就覺得這院子裏的植物挺冷清的,像是很久沒人管理了,長荒了,的確是有些廢園的味道……可她仍是不能理解,那些盆景,看上去一個個造型都是很奇特的,怎麼會是錯誤呢?不過,這老頭說話的語氣,倒是讓她覺得親切。他居然說他不是一個好人?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位老人,還是林科所的所長,他竟然會擀麵條!這頓午飯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讓她插手,自己親自下廚房和的面,擀的麵條。當劉漢香要去幫他的時候,老人說:「和面、擀麵、切面都是很幸福的事情,你不要剝奪我的幸福好不好?」

聽他這麼一說,劉漢香不由得笑了。

老人的刀功很好,面切得很細。沒用多少時間,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就端上來了,上邊漂著一層油浸的蔥花。也許是餓了,劉漢香吃得很香。吃飯的時候,老人告訴她說:「孩子,我看你是個善良的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從眼睛裏是可以看出來的。可你心裏有傷。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留下吧,在這兒多住幾天。況且,你跟我這個老頭挺投緣的。咱們也可以說說話。」接着,老人又說:「話是有毒的。有時候,聲音就是一把看不見的刀子,它會傷人。特別藏在心底里的話,熟人是不能說的。你給熟人說了,會惹很多麻煩;所以,只能給生人說。其實,所謂的陌生,只是一種距離,就像是一棵樹與另一棵樹,雙方不在一個空間里存活,沒有直接的利益關係,就不會受到傷害。」

不知為什麼,劉漢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老頭。這老頭說話怪怪的,可他睿智、曠達。也許是長年跟植物打交道的原因,他的話語里含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飄逸!同時,她也看出來了,家裏就他一個人,挺孤的。

在林科所的這些日子裏,黑夜是長了眼睛的。那些黑夜是由話語組成的,從心底里流出來的話語成了夜的眼,一顆心看着另一顆心,一脈一脈地流動着,顯得平和,達觀,濕潤。當往事進入回憶的時候,它又像是一把被生活磨禿了的刀子,已沒有了傷人的殺氣,是鈍出來的寬厚。不知怎的,這心一下子就松下來了。話是開心的鎖,兩個陌生人圍坐在炭火前,開始了心與心的靠近。劉漢香自然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老人,就像是一個孩子面對陌生而又睿智的父親;老人呢,更是敞開心扉,把能說的和不能說的,全都一股腦兒地端出來了……

老人說:「平心而論,早年,我們都是有理想的人。說起來,我也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解放后才上的大學,那時候大學生還很少,物以稀為貴,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吧。我是學林業的,一九五七年大學畢業。一個學林業的,本是種樹的料,可我畢業之後並沒有去種樹,你猜我幹什麼?砍樹,一畢業就去砍樹。我一九五七年畢業,一九五八年剛好趕上『大躍進』,全民大鍊鋼鐵,那時候的口號是『千軍萬馬齊上陣,一天等於二十年,趕英超美!』於是我就跟着去砍樹了。我整整地砍了一年的樹,那時候人就像螞蟻一樣黑壓壓地撲進林子裏,砍光了一個山頭!由於我表現好,還發明了一種叫做『順山倒砍樹法』,一下子把自己『砍』成了一個模範人物,入了黨提了干,成了一個積極分子了。這些話,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說的。說它幹什麼?說出來挺丟人的。其實,說白了,人也是植物。每個地域都有它特殊的植物和草木,那是由氣候和環境造成的。人的成長也是由氣候來決定的。我所說的氣候,是精神方面的,指的是時代的風尚。什麼樣的時代風尚,產生什麼樣的精神氣候,什麼樣的精神氣候,造就什麼樣的人物。開初的時候,我也是想一心一意報效國家的,可沒想到,我成了一個砍樹的人……你要說發瘋,也不是一個人的問題,只能說老老少少都瘋了,為了鍊鋼,為了趕英超美,就我所在的那個地區,所有的樹都砍光了,砍得一棵不剩,這能是哪一個人的問題嗎?」

接着,老人說:「我這個人是辦過一些壞事的。所謂的好事壞事,也是過後才看清的。當時並不那樣想,當時認為是『挽救』……就是砍樹那年,我當過一陣子青年突擊隊長。記得是一天傍晚,收工的時候,我把所有的隊員集合在一起,開始點名。那時候是軍事化管理,上工下工都要點名,結果發現少了兩個人,一個是張秋雁,一個是王心平。秋雁是女的,王心平是男的,他們都是我的大學同學。那時候我年輕氣盛,也認為自己『為人正直』,就下令全體隊員去找……結果一找就找到了,兩人正躲在一棵大樹的後邊抱着親嘴呢。往下就不用說了,當晚就開了他們兩人的批鬥會,這個批鬥會是我主持召開的,讓他們兩人站在會場的中央,整整批了他們大半夜……那晚批鬥會的口號就是兩個字:無恥。那時候,不光我一個人覺得他們無恥,可以說,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很無恥。大家把他們兩人圍在中間,那時候開鬥爭會叫做『過籮』,就是一群人圍着,你從這邊把他推過來,我從那邊把她搡過去……後來,天亮的時候,張秋雁就不見了,於是就再發動人去找,結果是她掛在了一棵樹上!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棵歪脖樹,她的眼瞪得很大,目光里一片驚恐……那個王心平,是個六百度的近視眼,後來補上了一頂右派的帽子,下放到他老家去了。走的時候,他哭着說,我要早知道,就不親那個嘴了,就那一口,這十六年學白上了,我是帶『帽兒』(右派帽子)歸呀!現在想來,不就是談個戀愛嗎,值得這樣?我要說的是,當一個民族都發燒的時候,潑上一盆兩盆涼水是不起作用的。認識也是要有過程的。那是一個提倡鬥爭的年月,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參加鬥爭的,不是鬥爭者,就是被斗者,沒有例外。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精神氣候。在這樣的氣候里,你要進步,只有鬥爭。你想,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學,吃的是助學金,我是一定要進步的,我生怕自己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就事事沖在前頭,一下子就成了這個氣候里的活躍分子……」

老人說:「後來我一直都是積極分子。我是個不甘落後的人,事事都要搶在前邊。所以,在那些年月里,有那麼一段,我是很紅的。我辦的第二件壞事,是在『文化大革命』當中貼了一張大字報。那時候大字報鋪天蓋地,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字報的海洋,人人都貼大字報……不料,就是這張大字報惹出了事端。一個對我最賞識的老領導,在我貼了這張大字報之後,跳樓自殺了!當然,在那個時候,一個『走資派』,死了也就死了,那時候叫做死有餘辜,也沒人說什麼,可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其實,我那張大字報也沒揭發什麼,就寫了一件小事,寫他吃蒸饃剝皮……說實話,在我心裏,也還有保護他的意思,因為別人寫的問題比我寫的嚴重得多,那時候寫什麼的都有,有寫他是歷史反革命的,有寫他是國民黨特務的,有寫他亂搞男女關係的……多了。我也就寫了他生活上的一些小問題。我是在鄉下長大的,有一次,我看他吃蒸饃剝皮,我真的非常吃驚。他是一個九級幹部,資格很老,可他吃蒸饃剝皮,這也是事實。可就算是吃蒸饃剝皮,也罪不至死,是不是?可他就那麼死了,當天晚上,他從被關的那棟樓房的窗戶里跳了出去。那座樓是學院的標誌性建築,還是在他的主持下蓋的,剛蓋好,『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那樓一共七層,他從最高處跳下來,就摔在樓前的水泥地上……我想,這是餓人與包子的故事。在吃前八個包子的時候,他都不飽,到了第九個包子,他飽了。也許,是我讓他傷心了。別人貼大字報,貼就貼了,無論說什麼他都還能挺住,可我是他一手培養的,連我也貼了他的大字報,他就徹底絕望了。『文革』後期,他家裏的人到處告狀,說是我把他逼死了,我也因為這件事被審查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我一直不服。現在想來,我的確是有責任的。也許,就是我把他逼死的……」

當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而後,他用火鉗子撥了撥土盆里的炭火,接着說:「這件事,我一直不清不楚地背着。後來,我離開了原來的崗位,就下放到這個林科所來了。那時候,我已不願再跟人打交道了,於是,我選擇了樹。我本來就是學林業的,可二十五年之後,我才找到了樹。就在我找到樹之後,我又犯下了第三個錯誤。」

老人說:「來到林科所之後,離開了原有生活軌道,我就像是一條魚被人甩在了干岸上,有很長時間不適應。生活是有慣性的,在鬥爭的環境裏泡得久了,猛一下來到這麼一個清靜之地,當我重新面對樹的時候,真的不太適應。這並不等於說我沒想清楚,我還留戀什麼官位,不是的。那時候我已想得很清楚了……可是,人就像火車一樣,你一直朝着一個方向開,而後突然剎車,那巨大的慣性仍然會帶着你往前沖,它不管你怎麼想,也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就是慣性。你已經看到院中的那些盆景了,那就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那也是離開鬥爭之後,鬥爭的信號仍然在腦海里起作用的結果。不與人斗,就與樹斗。要是說得更難聽一點,不讓你收拾人了,就收拾樹。那時候,我利用當所長的便利條件,讓人從山裏挖了一些樹根,搞了一院子盆景,當那些樹長出枝條的時候,我就用鐵絲把它們一道道地捆綁起來,壓彎弄曲,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人為地搞成各種各樣的造型……開初的時候,我還沾沾自喜,覺得這就是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可是,突然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看着這滿院的『扭曲』,那折、那彎、那捆、那綁,全、全都是病態呀!那不是植物的正常生長狀態,那是一個一個的痛苦哇!樹就是這樣長的嗎?……」

老人說:「後來,當我檢索自己的時候,我發現,我身上是有『窮氣』的,那個『窮』字一直伴隨着我。人一窮,志必短。那所謂的『進步』,只是一種藏在內心深處的圖謀罷了。對於人的生存來說,是氣候決定導向的。在你面前,我並不是想為自己辯護什麼。我要說的是,我一直是一個跟着潮流走的人。從大時間的概念說,過程是不可超越的。也就是這些年,一個民族都醒了,我也醒了。不經過一些反覆,人是很難認識自己的。況且,還有思維的慣性,那慣性也是很可怕的……當年,在『文革』中,我和我的女人鬥了很多年,斗得很辛苦,也很虔誠。那時候,就在家裏,我們倆對着主席像辯論,你一派,我一派,兩種觀點進行辯論,而後是互相揭發,老天,揭著揭著就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了……那會兒,我們兩個還互相比著背語錄,你背一條,我背一條,背着背着,一激動就背錯了,錯了就對着主席像請罪,一次次地鞠躬、請罪。在那些日子裏,她幾乎天天讓我請罪……互相之間已沒有了愛,只有恨。而後,我們就分手了。從此,我成了一個孤家寡人。現在想來,那所謂的『家庭革命』是多麼滑稽,又是多麼的可怕!在那個年代裏,人們都渴望純粹,可純粹的結果卻走向了極端。真是不敢想啊!……」

老人說:「現在,時代的氣候變了,人也會跟着變。我成了一個種樹的人,我喜歡樹,樹就是我的親人。那時候我們有那麼多的理論,現在想來,吃飽飯,過上好日子,才是最好的理論。」接下去,老人竟用求告的語氣說:「孩子,種樹吧。樹是人類的天然庇護。你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樹,會是什麼樣子?樹是氧之源,也是水之源,是人類呼吸的根基,是大地之上的唯一可以給人類帶來好處,而無任何不利因素的植物……你要是想種樹,就來找我,找我吧。」

劉漢香默默地望着老人,說:「樹?」

老人肯定地說:「樹。」

劉漢香像自言自語地說:「樹能給人什麼呢?」

不料,老梅一下就火了,說:「樹能給人什麼?我告訴你——一切!吃的、住的、用的,一切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說,樹是生命之源!」這時候,老人的眼亮得就像是兩盞燈!他喃喃地說:「孩子,你要是有耐心,就聽我給你講講樹吧。你想聽嗎?你願不願聽?你不怕我嘮叨吧?樹……」

劉漢香被打動了,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可是,緊接着,她說:「老伯,我有一個條件,你能答應嗎?」

老梅說:「你說,你說。」

劉漢香說:「我想當你的學生,在這裏跟你學一年,就學植物,學種樹。可以嗎?」

老梅望着她,說:「一年?」

劉漢香說:「一年。我可以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打掃衛生……這就算是我交的學費,成嗎?」

老梅沉吟片刻,說:「還要加上一條。」

劉漢香望着老人,遲疑了一下,說:「你說吧,只要是我能做的!」

老梅說:「——聽我嘮叨。你還不能煩!」

劉漢香笑了,說:「成。」

老梅說:「那就一言為定?」

劉漢香說:「一言為定。」

一把笤帚的力量

馮家昌病了。

這麼多年來,馮家昌從沒請過一天假,也沒敢害過一次病(農家子弟,正是「進步」的時候,害不起病啊),就是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可是,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覺得他應該「病」一下。

這病也不完全是裝的,他確實是有些心力交瘁!近段日子以來,他幾乎天天晚上睡不着覺,常常是瞪着兩眼直到天明。是啊,漏洞總算堵上了,還會出什麼問題呢?他分析來分析去,為了那個職位……心焦啊!

他知道老侯還在活動,老侯一直沒有停止活動!

這一次,老侯把他的看家本領都使出來了。他幾乎天天晚上往一、二、三號首長家跑,不斷地施展他那「打耳」的絕技。更為要緊的是,突然有一天,四號首長家來了一位小保姆,那小保姆是個四川姑娘,這姑娘長得很秀氣,倆大眼忽靈靈的,很討人喜歡,首長的夫人特別滿意。不用說,這一定是老侯推薦的。還有消息說,那其實是老侯四川老家的一個表妹!據說,就在前天晚上,已退居二線的趙副政委去了五號首長的家,老頭是拄著拐杖去的。在更早的一些年份里,五號首長曾是趙副政委的老部下。可以想像,老上級屈尊去看昔日的下屬,那一定是遊說什麼去了。於是,就有風聲傳出來了,說政委說了,這麼多年了,猴子也該動一動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馮家昌能不急嗎?!

馮家昌也不是沒有行動,只不過,他行動的方式跟老侯不同罷了。他是把事情分做三步走的。首先,他跟遠在京城的老首長寫了一封信,詳細彙報了自己的工作情況。這樣的信,他原打算寫三封,就是說先投石問路,繼而是交「心」,接着再談自己的問題,期望他能在最關緊的時刻打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打早了不行,打晚了也不行……可是,就在他剛要寫第三封信的時候,老首長突然患病住進了醫院。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事情就沒法再提了。馮家昌心裏清楚,一個重要的砝碼,就這麼失去了。他心裏不由得暗暗地埋怨說,老首長啊,你病得可真不是時候!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他採取的第二步行動,是主動湊上去給動員處幫忙。動員處的小馬,馬乾事,人是很靈的,就是筆頭子差了一點,他說他啥都不怕,就怕寫材料。過去,每逢寫「材料」的時候,小馬總是讓他幫忙看一下,提提意見什麼的。可這一次,時逢年底,動員處要寫總結的時候,他就湊上去了,很主動地去給小馬幫忙。而且,還不辭勞苦地幫他跟各縣的武裝部打電話,統計數字……小馬對此很感激,還專門要請他吃飯。可是,小馬並不清楚,他這樣做是另有用意的。趁著給小馬幫忙的機會,他詳細了解了動員處歷年的工作情況。而後,他一連熬了幾個晚上,嘔心瀝血,終於寫出了一篇題為《動員工作的新思路》的文章。此文他一共打印了四份。一份直送軍直系統的《內部通訊》,另外三份通過機要處的小郭送給了一、二、三號首長……為了不漏一點風聲,他先是以李冬冬的名義,給打字員小黃送了一套進口的化妝品;接着,給機要員小郭塞了一條三五煙;而後,又託人給《內部通訊》的編輯老戴捎去了一幅名畫。老戴這人不吸煙不喝酒,酷愛收藏字畫(這幅名畫是從李冬冬父親那裏要來的),條件是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近期刊登出來。在電話上,他對老戴說:「戴主任,那個那個那個,收到了嗎?噢,那就好。真跡,絕對是真跡!……戴主任啊,托你那件事,十萬火急!拜託了,拜託拜託……」待這篇文章登出之後,可以說墨汁未乾,馮家昌就以航空郵件的方式,快速地寄給了李冬冬在大軍區的一個叔叔,期望他能在最佳時機(既早不得,也不能太晚),以簡報的形式批轉下來——他知道,由上邊批轉下來的簡報,首長們是都要看的!

馮家昌採取的第三步行動,就有些卑劣的成分了。他本來不想這樣做,也曾經猶豫再三,可他實在是太想得到這個職位了!於是,他孤注一擲,背着李冬冬,硬著頭皮去找了他的岳父。李冬冬的父親是一個外表沉悶、而內心卻極為豐富的人。像他這樣做了幾十年官的老知識分子,在感情上,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糾葛的……前些日子,一個偶然的機會,馮家昌撞見了岳父的又一個秘密。就此,他判斷,岳父與那個人早已不來往了。所以,馮家昌存心要利用的,正是這一點。

那天下午,在李慎言的辦公室里,馮家昌站在那裏恭恭敬敬地說:「爸,有件事,我得給你說一下。」李慎言坐在一張皮轉椅上,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說:「啊?——噢。說吧。」這時候,馮家昌停頓了一下,像是有難言之隱似的,吸了口氣,說:「有個叫嚴麗麗的女子,她找了我一趟。她說,她說她認識你……」李慎言拿起一份文件看了兩眼,而後,隨手在「同意」二字上畫了一個不大圓的圈兒,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片刻,他又拿起一張報紙,就那麼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面;接着,端起茶杯,吹了一下漂浮在上邊的茶葉,抿了那麼兩口,突然說:「你過來。」馮家昌怔了一下,忙走上前去,站在了辦公桌的旁邊。李慎言指著報紙說:「這上邊有個字,你認得嗎?」馮家昌湊上去看了看,他本想說不認識,本想「虛心」地請教一下,可那個字也太簡單了,那是個「妙」字……馮家昌不好說什麼了,就吞吞吐吐、虛虛實實地說:「——妙?」李慎言「噢」了一聲,又說:「知道這個字的意思嗎?」這麼一問,馮家昌倒真是被問住了,什麼是「妙」?他還從來沒想過。他探身看着那個字,心裏暗暗揣摸,此時此刻,這個老岳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時,李慎言輕輕地「哼」了一聲,說:「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從聲音上說,它是春天的意思——叫春嘛。從字面上說,它是少女的意思——妙不可言哉——少女是也。」

話說到這裏,馮家昌就不得不佩服了。他想,姜還是老的辣呀。什麼叫大器?這就是大器。什麼叫涵養?這就是涵養。什麼叫臨危不亂,處變不驚,這就是呀!往下,他甚至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竟有了一腳踩在棉花包上的感覺。

這時候,李慎言站起身來,順勢抿了一下頭髮,就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踱起步來……而後,他突然站住了,就那麼背着雙手,旁若無人地望着窗外。在馮家昌看來,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了,他才像蹦豆子似的,蹦出一句話來:「人生有七大妙處,你知道嗎?」

馮家昌覺得自己越來越小了,他頭上都有點冒汗了,喃喃地說:「不知道。」

又過了很久,李慎言又蹦出一句話:「年輕,年輕哇。」

有那麼一會兒,馮家昌覺得自己這一趟實在是來錯了。岳父站在眼前,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壓着他,壓得他一直喘不過氣來。他很想反擊一下,可他找不到力量……他覺得自己很像是一個闖進來又當場被人捉住的小偷!

李慎言根本不看他。自他進了辦公室之後,李慎言一次也沒有正眼看過他。就是偶爾瞥他一下,也是餘光。但是,在最後時刻,李慎言還是說話了。李慎言背對着他,沒頭沒腦地說:「……找你幹什麼?」

馮家昌急忙回道:「說一個兵。」

沉默。而後問:「誰要當兵?」

馮家昌說:「嚴麗麗的一個親戚。」

李慎言淡淡地說:「不就一個兵嗎,辦了就是了。找我幹什麼?」

馮家昌不語。他想說,我有難度。他想說,我不在位上,辦不了……可他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在某些場合,沉默也是藝術。兩人都不說話,就這麼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李慎言說:「你有什麼事,說吧。」

彷彿是特赦一般,馮家昌吞吞吐吐、急急忙忙地就把那件事說出來了……他期望他能給周主任打一個電話。雖然說是親戚,他要是親自打一個電話,那就不一樣了。

這時候,李慎言默默地搖搖頭,又搖了搖頭,默默地說:「——冬冬這孩子,怎麼會看上你呢?你跟她不是一路人嘛。」

馮家昌像挨了一磚似的,可他一聲不吭。這時候,他才有些怕了,他怕萬一李慎言再去問那個嚴麗麗,他就……完了。雖然他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了。但是,萬一呢?就這麼想着,他頭上出汗了。可他知道,他得挺住,既然說了,就再也不能改口了。

這時候,李慎言突然正言厲色地說:「你以為我是一個狗苟蠅營的人嗎?」

馮家昌像個傻子似的,嚅嚅地站在那裏……

接着,李慎言緩聲說:「小道消息,不足為憑。人,還是要講品格的……你是有才的,但,不要去做狗苟蠅營的事情。」

到了最後,李慎言並沒有給他許什麼願。李慎言只是擺了擺手,說:「你去吧。」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馮家昌心裏有些沮喪。他不知道他的這次「訛詐」是否成功,他也是點到為止,沒敢多說什麼。再說,他知道的事情也實在有限……可就感覺而言,他覺得這個電話,他會打的。

過了沒幾天,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政治部的周主任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很嚴肅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我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休息幾天吧。」

馮家昌剛要說什麼,可周主任揮了一下手,把他截住了。周主任說:「我批你三天假,回去休息吧。」

周主任是從不說廢話的。周主任這人心機很深,他這樣做,一定是有用意的。於是,他就「病」了,一「病」病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當他上班的時候,他的動員處處長已經批下來了,正團職。

後來,機關里有了一些傳聞,說是他的處長職位是「一泡熱尿」解決問題的!這有些滑稽,也有些嘲諷的意味。可是,這裏邊的確有必然中的偶然因素。過後他才知道,他「病」的那幾天,正是研究幹部的最關鍵時刻。據說,當研究到動員處的時候,他和侯參謀的情況被同時提出來了,兩邊的意見也幾乎是旗鼓相當,首長們各有各的看法,在工作上,馮家昌略強一些,這有上邊的「簡報」為證;可是,在感情上,他們則更傾向於用侯參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主持會議的(因一號首長外出)二號首長走出了會議室,到走廊的廁所里撒了一泡尿。沒有想到,廁所里髒兮兮的……髒得簡直無法下腳!於是,二號首長回到會議室后大發雷霆,說了很多氣話。就在這時,周主任說話了,他說:「我知道什麼原因了。」二號首長就追問說:「什麼原因?」周主任說:「馮家昌請病假了。」二號首長還是不明白,說:「這個、這個馮家昌……跟廁所有什麼關係?」周主任說:「多年以來,這個樓上的所有廁所、樓道,都是人家馮家昌打掃的,天天如此……」有人就問:「誰?」周主任就說:「小馮,馮參謀。」一時,形勢急轉直下,會議室里一片沉默。這個「多年以來」給領導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是呀,那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數年如一日,所有的樓道、廁所都是人家馮家昌打掃的!過去,首長們並不知道這些,可他們知道樓道和廁所里總是乾乾淨淨的……現在,馮家昌突然「病」了,廁所的衛生問題就一下子凸現出來了。於是,主持會議的二號首長當場拍板,一錘定音!

這樣的事情,實在是讓人意外,幾乎可以說是四兩撥千斤!要細說起來,這裏邊藏有很高的智慧含量!在這件事情上,馮家昌知道,周主任功不可沒!可是,聽了這樣的結果,馮家昌心裏很酸,是酸到底了,他一下子就聞到了那麼多人的屁味!是啊,他數年如一日,打掃了那麼多年的衛生,卻是由於這一「病」、一「尿」才被發現的,他真想大哭一場!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最傷心的還是老侯。老侯真是傷透了心!老侯在一氣之下,竟然毀了他的打耳工具,立時就寫了要求轉業的報告……臨走之前,老侯把馮家昌約到了一個小飯館里,含着淚說:「兄弟,我要走了,祝賀你呀!」

到了這個地步,勝負已見分曉。一時,馮家昌心裏也酸酸的。他端起酒杯,掏心窩子說:「老哥,感謝你多年的關照。是我對不起你,兄弟給你賠罪了!」

老侯說:「兄弟,話不能這樣說。人,都有私心。誰不想……哎,格老子的,不說了,喝酒。」

這時候,馮家昌哭了,他哭着說:「老哥,你多包涵吧。我兄弟五個,一個家族的使命都在我肩上扛着呢……」

老侯拍了拍他,說:「理解,我理解。格老子的,我也是農民的兒子呀……兄弟,開初的時候,為這個職位,我也傷過你呀……」

馮家昌就攔住說:「不說了,喝酒,喝酒。」

往下,兩人就一杯一杯地干……待連喝了幾杯之後,老侯突然說:「兄弟啊,人生如棋局,人算不如天算哪。我給你交一個實底吧。你千萬不要以為你的提拔是因為『一泡尿』。你要是真這樣認為,你就大錯特錯了。」

聽老侯這麼一說,馮家昌怔住了。

老侯說:「其實,事情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這個會,主要是因為一號首長的工作變動帶來了一系列的變化。你知道,一號首長馬上就到年齡了,快退了。他本打算退到一個靠海的地方,於是就去找了一位同級首長,可那位首長當時沒有答應他。於是,一氣之下,他就直接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首長打了電話。就是這個電話,使整個事情起了一連串的變化。你知道嗎?二號首長並不是去撒尿,他突然離開會議室,是接電話去了。接了那個電話之後,事情才突然起變化的……老弟呀,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你坐的這個位置,就鐵定是我的了。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呀!」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的確是讓人難以想像的。馮家昌聽得一頭霧水。可是,他已經不願再給老侯多說什麼了,不管怎麼說,天也罷,地也罷,他總算得到了這個位置。至於過程,那的確不是他能左右的。

可平心而論,他知道,部隊是不會埋沒人才的。只要你真有才,只要你好好乾,該忍的忍住,早晚還是會受到重用的。再說了,憑他多年的體會,部隊的確是個大熔爐,部隊是鍛煉人的……當然,這些話,他不會對老侯說,就是說了,他也未必能聽進去。

往下,當務之急,他要謀划的,就是老二、老三們的事了……

於是,他含含糊糊地說:「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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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斷了兄弟情義,毀了愛情情分,提了正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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