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秘書搖身一變成正營級參謀

第四章 小秘書搖身一變成正營級參謀

舉起你的雙手

他記住了那個公園的名字。

那個名字伴隨着一股來自城市的氣味。

那年的秋天,當馮家昌站在「金月季」花園門前的時候,陡然地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那味兒含在空氣里,一飄一飄地打入了他的記憶。這種雪花膏的氣味不同尋常,那氣味里包含着一種先天的優越感。它香而不膩,淡淡然然,飄一股幽幽雅雅的芝蘭之氣,很特別。在此後的日子裏,他才知道了這種雪花膏的牌子,它產於上海,名叫「友誼」。

站在「友誼」的氛圍里,他卻有一種身入「雷區」里的感覺,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綳得很緊。這不僅僅是一種心理上的陌生,還有精神上的恐懼。他知道,這是一種「臨戰狀態」。他在心裏說,這就是戰場。

是呀,在臨來之前,他是做了充分準備的。為了不至於露怯,他還專門去買了一份城市交通圖,就像研究戰場一樣,仔細在圖上標出了那個公園的位置,但他還是走了一段彎路。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張織得很密的網,路口很多,燈柱是一模一樣的,路口上的崗亭也是一模一樣的,那經經緯緯讓人很難分清。他先後倒了三次公共汽車,從3路轉9路,而後再換4路,車上熙熙攘攘,人聲嘈雜。售票員是一位中年婦女,她像將軍一樣挺著肚子,傲傲地立在車的前方,見人就呵呵斥斥的,好像每一個人都是她家的孩子。報站名時,她的語氣十分簡略,你幾乎聽不清是「到了」還是「尿了」,致使他稀里糊塗地下錯了車……不管怎麼說,終於還是到了。

「你好。」

這一聲「你好」是從他身後發出來的。這一聲「你好」帶有南方的糯米味,香香的、甜甜的、黏黏的,可聽上去卻又是一粒兒一粒兒的。那音兒里竟帶一點嗲,有分寸的嗲,帶一點彈性的跳蕩,就像是舌頭上掛了一把琴,撲嘟一聲,那音兒就跑出來了——自然,是「友誼」牌的。

轉過身來,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面前。

說實話,那天晚上他並沒看清李冬冬(他沒敢細看),他看的僅僅是輪廓,或者說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現在,當李冬冬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有了一點驚訝:她的個子雖然不高,卻是一個很精緻的小女子呀!她的精緻不在於她的小巧,而在於她的氣質。氣質是什麼?那是一句話很難說清的東西,那幾乎是一種來自魂魄里的高貴!

是呀,乍一看,她梳的也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剪髮。可雖說是剪髮,就那麼偏偏地一卡,卻又很不一樣;劉海兒卷卷的,蓬蓬的,帶有超凡的情趣和一時讓人很難說清的飄逸。那飄逸的秀髮里竟也發散著一股淡然的、說不出名堂的香氣(當然,也是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用了洗髮香波,上海產的。那時候,縱然在城市,用洗髮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那張臉小小巧巧,光滑潤致,不知怎麼的就有了一種盎然的生動。那眼神,那氣色,就像是在奶製品里浸泡過似的,油油亮亮,是不含一點雜質的。也許,那閃動的眼波里,在不經意間還會流露出一絲憂鬱,可那絕不是「吃飯問題」,不是的,而正是那憂鬱透出了一種叫做優越的東西。她臉上的笑容也是極有涵養的,那微微的笑意極有分寸地卡在一個「度」上,溢出的是一種叫做韻致的東西。

她也並沒有穿什麼鮮艷的衣服,她穿的僅僅是普普通通的工作服,甚至是洗得有些發白的工作服,可那工作服一旦穿到了她的身上,就不僅僅是乾淨,而是潔得純粹,一下子就顯得無比的優雅,腰身都襯得恰到好處。在一般人看來,工作服應是很樸素的,可她的「樸素」里卻又含着恰到好處的點綴,就在衣領處,陡然翻出來一層粉紅色內衣的小花領,這看似「小狗牙兒」的碎邊小花領,卻給人以豁然開朗一般的艷麗。她肩上很隨意地挎著一個「解放包」(那也是一種時髦),那挎的方式首先就顯出了一種使人說不出來的灑脫。她上身雖然穿着工作服,下身的褲子卻又是那種質地很好的料子做的,看上去嶄嶄括括,很挺,穿在身上無比的熨帖。尤其是那條褲線,就像是刀刃一般,一下子綳出了含在底子裏的優裕!腳下是一雙小巧、帶襻的無跟皮鞋,小皮鞋亮亮的,彷彿不是從地上走來似的,竟一塵不染!人雖然立在那裏,腳跟卻稍稍地踮起了一點,就像是天然的彈簧一樣,卓然地挺出了女性特有的鮮活、大方。

馮家昌不願說「你好」。他心裏很清楚,用紅薯乾子喂出來的聲音,就是再裝「洋」,也學不出那種味來。他只有點頭,點頭是他的戰鬥方式。於是,馮家昌決定單刀直入,他微微地笑着說:「看來,人還是有差別的。」

李冬冬彈彈地站在那裏,昂着頭說:「是嗎?」

馮家昌說:「一個大兵,也不值得你這樣。」

李冬冬站在那裏,兩眼發亮,身子很自然地扭了一圈,就像是很隨意地看了看自己,又說:「是嗎?那我該怎樣?」

這一個又一個的「是嗎」讓馮家昌很不習慣,但也有吸引他的地方。真的,這「是嗎」有一種他所不熟悉的、別樣的韻味。那不是本地「羊」,那是有「三點水」的「洋」啊!就這樣,站在「金月季」公園的門口,馮家昌突然發現,他將要走入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心裏說:鎚子!既然來了,我就不怕你。

可馮家昌卻笑着說:「……一見面,我都有點怕你了。」

李冬冬稍稍側了一點身子,用調皮的語氣說:「是嗎?怕我什麼?」

馮家昌說:「怕你的『是嗎』。」

於是,李冬冬笑了。

這就像是「杯酒釋兵權」,又像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馮家昌覺得「主動權」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裏。可他喉嚨里卻是一刀一刀的,竟然有了血腥味!

秋高氣爽,公園裏遊人很少,菊花的香氣在磚鋪的甬道上瀰漫着,小亭的欄桿旁有少許的男男女女在喃喃地說着什麼;一些紅色的字跡在綠樹叢中隱隱約約地閃現;還有一些孩子,在公園的甬道上跑來跑去地追逐……兩人就那麼並肩走着,開初,還都有些不太自然。就那麼走了一會兒,李冬冬突然問:「喜歡讀書嗎?」

馮家昌「漫不經心」地說:「也看一點。」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說:「看一點?」

馮家昌看出了她眼裏的輕視。於是,他不失時機地說:「多乎哉,不多也。」

驀地,李冬冬說:「你喜歡魯迅?」

馮家昌看了她一眼,說:「說實話?」

李冬冬說:「當然。」

馮家昌說:「一般吧,一般!」

「為什麼?」李冬冬一怔。

馮家昌沉吟了片刻,他的頭抬起來,望了望天。在這裏,天也是陌生的。他覺得這句話極為重要,他怕說錯了,一旦說錯了,收回來可就難了。終於,他說了三個字:

「太鋒利。」

想不到,李冬冬一下子興奮了!她身子彈彈地跳了一下,扭過身來,直直地看着他,說:「太好了!你有自己的思考。」

馮家昌淡淡地說:「我讀書不多,也談不上什麼思考。」

李冬冬說:「我喜歡讀書。我離不開書。夜裏,有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真好。」

馮家昌沒有吭聲。走着走着,他總是不由得就走得快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又得趕快穩住步子,慢慢地小步走,這很累人哪。

這時候,李冬冬竟有些天真地說:「還是多讀點書吧。《紅樓夢》你看過嗎?」

馮家昌說:「沒有。」

李冬冬說:「毛主席說,《紅樓夢》至少要看三遍。我看了五遍,真好哎。」

馮家昌說:「我是個軍人……」

這時,李冬冬馬上搶過話頭說:「軍人也要思考問題呀。你用什麼……」

馮家昌往下一指,說:「用腳。」

李冬冬愣了一下,「吞兒」就笑了,說:「腳嗎?!」

馮家昌說:「腳。」

李冬冬笑着說:「真是奇談怪論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哪!……」

馮家昌說:「勞動者都用腳。我腳上扎過十二顆蒺藜,可我照樣走路……」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說:「是嗎?這麼說,你是一個用『腳』思想的人了?」

馮家昌笑着說:「因為腦子笨,所以用腳。」

李冬冬說:「看不出,你還挺幽默呢。」

馮家昌說:「當兵的,整天立正、稍息,懂什麼『幽默』。不過是……」說着,他突然靈機一動,「那好,我就『幽』你一默?」

李冬冬笑着說:「『幽』吧。你『幽』啊?」

馮家昌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嚨,輕聲背誦道:「……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自嫌紗帽小,致使……(在這裏,他要頓一下,他必須頓一下)見笑,見笑。」

李冬冬兩眼睜得極大,她原地轉了一圈,先是做了一個極優美的姿勢,馬上介面說:「……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你還說你沒看過《紅樓夢》?你壞!」

馮家昌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不過是看了兩眼『注』。」

李冬冬瞪着兩隻大眼說:「你……你喜歡跟人鬥氣,是嗎?」

馮家昌淡淡地說:「我從不跟人鬥氣。要說鬥氣,我只跟一個人斗過氣。那是連里的一個大個子……」接着,他給她講了「九支步槍」的故事。

李冬冬好奇地問:「勝了?」

馮家昌搖了搖頭,說:「敗了。」

李冬冬說:「生氣嗎?」

馮家昌卻說:「生氣,是生自己的氣。」

李冬冬問:「為什麼呢?」

馮家昌撓了撓頭,說:「好像有一本書上這麼說過:你絕不要對失敗滿不在乎。你一定要對失敗生氣,生很大的氣。但是,好的失敗者的標誌,是生自己的氣,而不是生獲勝對手的氣。」

李冬冬脫口說:「太棒了!哪本書上說的?」

馮家昌說:「讓我想想,好像是……尼克遜寫的吧。」

李冬冬仰起頭,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等等!我想起來了。尼克遜寫的?是不是《六次危機》?」

馮家昌說:「好像……是吧。」

這時,李冬冬肯定地說:「你的記憶力真好。這是一本內部發行的書,不公開,是尼克遜當副總統時寫的。他說他一生曾遭遇過六次重大危機……」

馮家昌接着說:「尼克遜說他幼年吃了很多苦。小時候,每天上學前,還要先去賣一車菜……當然,在國際上,出身寒門的也不是他一人。法國總統蓬皮杜,曾經是一位中學教師,他初當總統的時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時候,他第一次登台演講,是帶了稿子的。他走上枱子,拿着稿子念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時間裏,台下一直亂鬨哄的,有很多人在下邊嘲笑他,但他不理不睬,硬著頭皮往下念。五分鐘過後,他收起了那頁稿紙,此後滔滔不絕地講了三個小時,一下子就把議員們鎮了……日本的田中角榮,原是個小木匠,第一次競選,自己提着糨糊桶上街刷海報……希特拉,是他父親第三個妻子生下的第三個孩子,原是一個在碼頭上扛大包的,後來他的軍銜是奧地利下士;拿破崙……」

頓時,李冬冬兩眼放光!她像是一下子陷進去了,靜靜地聽他往下說。她好像還沒被人這麼徹底地征服過,兩頰飛上了一片潮色的紅暈。在花園裏的甬道上,他越走越快,她碎著步子緊緊地跟隨……當他戛然而止的時候,李冬冬停下了步子,喃喃地說:「你壞。你是讀了很多書的。你太壞了!」

可馮家昌自己心裏清楚,他的「彈藥」就快要用完了。他精心地做了準備,他也算是讀了一些書的。在軍區資料室里,他熬去了許多個夜晚……他甚至在軍區的大操場上練過『散步』!他盡了全力,可他的儲備就快要用盡了。記得,臨出門的時候,他心裏突然有了怯意,無端地生出了一種悲涼。有那麼一刻,他心裏說,算了,還是不去吧?可是,當他再一次問自己,去嗎?回答卻是肯定的,他說,去!

馮家昌心裏清楚,人是不能全說真話的,但也不能全說假話。要是全說假話,總有露餡的時候,所以你只能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這樣才會有可信度。於是,他說:「我確實讀書不多。我是鄉下人,我也沒什麼更多的思考,我說的都是實話。按你的說法,我是用『腳』思想的人,也只有兩條腿可用……這些,你要認真考慮。」

可李冬冬已經聽不進這些話了,她聽到的只是兩個字:「謙虛」。她有些痴迷地站在那裏,滿懷柔情地望着他,呢喃地說:「就壞,你。」

在公園裏漫步,對於馮家昌來說,就像是受刑一樣。可他還是認真地「做」下去,做得還算好。在有「景」的地方,比如一棵樹,或是一盆開得很好的菊花,李冬冬就會停下來,說:「多好啊!」於是,他就馬上說:「我給你照一張。」就讓她擺好姿勢,給她照上一張相。照相的時候,他就在心裏一次次地背誦那些步驟:焦距多少,光圈多少……中午,他們又一塊在公園的「水上餐廳」吃了飯。餐館里人不多,有一排一排的車廂座。吃飯也很累,那是要吃「斯文」的……當他實在受不了的時候,馮家昌曾藉機上了一趟廁所,在廁所里,他一邊尿,一邊大聲地罵了一句家鄉話:「他娘那狗娃蛋!」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整個公園沉浸在一種軟金色的氛圍里,秋葉在橘色的落日下顯得十分安靜,公園裏的遊人也越來越少了。這時候的馮家昌已是非常非常累了,他就像是捧著一個「火炭」,很文化的「火炭」!他小心翼翼,高度緊張,說話必須是「一筆一筆」的,走路必須是「散散漫漫」的,真累人呀!主要是陪得心累,可他仍然堅忍地撐持着……這時,兩人不由地走到了公園深處的一個木製靠椅的旁邊,這裏已經沒有什麼遊人了。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製靠椅上坐了下來,而後又跟他招了招手。馮家昌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坐下來了。李冬冬的兩隻大眼忽閃忽閃地望着他,突然說:「親親我,好嗎?」

這是一個信號,可以說是將要成功的信號,面對城市,他即將成為一個「佔領者」。馮家昌心裏的火一下子就燒起來了。他的心頓時燒成了一個「日!日」的「卵子」,他在心裏暗暗地罵了一句:狗日的蟲!可他的理智卻制止了他。他有點生硬地站起身來,架著兩隻膀子,遠遠的,像蜻蜓點水似的,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只一下。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怎的,身後突然有人用槍對着他說:「不許動,舉起手來!」

當馮家昌轉過身來,看到的卻是一個孩子。那孩子有六七歲,不知怎的就躥到了木製靠椅的後邊,手裏端著一支玩具衝鋒槍……馮家昌自然沒有舉手,可他清楚,在槍口對準他的一剎那間,他的心舉手了。

是呀,他的確是投誠來了,他正在向「城市」投誠。

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那個有可能成為岳父的人,自始至終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當時,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句話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個星期天,馮家昌應約來到了李冬冬的家。頭一天,李冬冬在電話里說:「我媽媽說,她想見你……」於是,他就知道了,這次見面是具有「盤查」意味的。

「盤查」是由兩個女人進行的。頭一個自然是李冬冬的母親,她叫林衛蘭,是一家大醫院的大夫。第二個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媽,她叫林衛竹,是省委機關里的幹部。她們雖然是一母同胞,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林衛蘭是個身材修長、乾乾瘦瘦的中年女人,人顯得干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聞到樟腦的氣味,就是那種「衛生」得讓人害怕的氣味!林衛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卻顯得豐滿窈窕,也顯得生動滋潤一些。一看就是那種喜歡張羅、充滿熱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熱心裏總含有一種施捨的意味,是居高臨下的。可以說,她們全都是居高臨下的,那目光就像是扎在你心上的一根針!

在審視的目光下,馮家昌突然有一種被人剝光了的感覺。是呀,每一個從鄉村走進城市的人都是裸體的,那是一種心理上的「裸體」。在這裏,日子成了一種演出,你首先要包裝的,是你的臉。「武裝」這個詞兒,用在臉上是最合適的,你必須把臉「武裝」起來,然後才能行路。

林衛蘭問話的方式具有很強的跳躍性。她是醫生,她的話就像是一隻多頭的聽診器,這裏敲一下,那裏敲一下,敲得你很難受,可又叫你說不出什麼來。

林衛蘭說:「小馮,聽說你家鄉的豆腐很好吃。是滷水點的吧?」

馮家昌回答說:「是。是水磨磨的,再用滷水去點。」

林衛蘭說:「我也去過鄉下,有的就用髒水……」

馮家昌說:「磨豆腐不能用髒水,連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衛蘭說:「是嘛?!你磨過豆腐?」

馮家昌說:「沒有。我們村有一個磨豆腐的,兩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來賣,我們都叫她豆腐家……」

林衛竹笑着說:「是『豆腐西施』吧?」

馮家昌仍堅持說:「豆腐家。」

林衛蘭接着說:「噢。聽說你高中畢業?」

馮家昌說:「高中肄業。」

林衛蘭說:「家裏供養你挺不容易的……」

馮家昌說:「是不容易。」

林衛蘭說:「家裏弟兄多嗎?」

馮家昌說:「多。」

林衛蘭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涼水一樣,一下子澆在了馮家昌的心上!

這時候,林衛竹插話了,她插話說:「雖說家在農村,聽老周說,他們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話里,林衛竹特意強調了「特招」二字。

林衛蘭接着說:「農村也沒什麼,農村孩子樸實。只是……」

「只是」什麼呢?她沒有說。馮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裏,保持着高度的警覺。就這麼問著,問著,他心裏就出「汗」了,心裏有很多「汗」。可他忍着,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衛蘭和風細雨地說:「小馮,你能給我講講你的童年嗎?」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抬起眼來,他彷彿一下子就看見了「童年」。他知道,這「童年」是他的「營養缽」,這「童年」一直跟着他呢!於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氣,直言不諱地說:「我家裏很窮。六歲的時候,我吃過桐花,吃過槐花,吃過榆錢兒……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一隻小木碗,那木碗是父親用手工做的。父親說,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記住了他的話,要有自己的碗。九歲的時候,我的作業本全是煙盒紙做的。那時候,我的願望是能有一張全白的紙,那紙五分錢一張,可我買不起……有一次,村裏代銷點的人告訴我,你要是能跑過那條狗,我就給你一張紙。等我跑過那條狗的時候,他卻不給了。於是,我記住了一個道理:人是不能與狗賽跑的,人絕不能與狗賽跑。後來,那代銷點的人見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門口叫住我說,你來,我給你一張紙。我笑了,我說,你家的門台太高了。十二歲的時候,我就不缺紙了,我學會了扎蟈蟈籠子,我用蟈蟈籠子跟人換紙……在十六歲以前,我幾乎沒有穿過鞋……那時,我對自己說,會有鞋的。」就這麼說着說着,他的心突然疼了。當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很疼!

兩個中年女人默默地望着他,有那麼一刻,她們似乎被他打動了,是被他的「交心」所打動。那目光里竟有了些溫柔……林衛竹默默地、似乎是用讚許的口吻說:「人還是要有一點志氣的。」

可是,就在這時,林衛蘭竟然說了一句讓他終生難忘的話。她脫口說:「你有腳氣嗎?」

這句話問得太突兀,馮家昌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裏……牆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響着,那響聲有些重。

此刻,林衛竹說話了,林衛竹有些不高興地說:「他們都是跟着首長的。」

林衛蘭的臉突然有些紅,也不知為什麼就紅了……

片刻,馮家昌抬起頭來,很平靜地說:「沒有。我沒有腳氣。」

大約,連林衛蘭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就連着「噢」了兩聲,說:「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

這時候,剛好李冬冬端著一盤水果進來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那盤水果放在了茶几上,就彈彈地走出去了。

此刻,林衛蘭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彌補什麼,就說:「小馮,吃點水果吧。」

馮家昌想,這應該是個機會了,應該是的。於是,馮家昌毫不猶豫地從水果盤裏拿起了一個蘋果,而後,他又拿起削蘋果的刀子,旁若無人地削起蘋果來……就在他削蘋果的時候,林衛蘭一直注視着他的手,那目光是很燙人的!

馮家昌削蘋果的技術是跟侯秘書學的。他很熟練地轉着那把刀子,直到把一個蘋果完全削好,那蘋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蘋果上(就這點技術,他還是在食堂里的土豆上練出來的)……削好了蘋果,他微微地欠起身,本着「先客後主」的原則(這也是跟「小佛臉兒」學的),把那隻蘋果遞給了坐在他斜對面的林衛竹,在他遞蘋果時,那絞龍一樣的蘋果皮才無聲地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上!他拿好了聲音的調子,說:「阿姨,你吃。」

林衛竹滿意地點了點頭,很高興。也很優雅地把那隻削好的蘋果接了過來,再一次說:「他們都是跟着首長的。」

這時候,他又拿起了一隻蘋果,以極快的速度把蘋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遞給了坐在對面的林衛蘭。那蘋果皮以非常雅緻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裏……他說:「伯母,你吃。」

林衛蘭微微點頭,客氣地說:「謝謝。」接着,他又說:「小馮,你也吃啊。」

馮家昌笑着搖了搖頭,卻站起身來,到廚房裏洗手去了……洗手,在這裏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樣!

等他返回來的時候,見兩個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蘋果,吃得很斯文……她們在吃蘋果的同時,正相互悄悄地交換着眼神。他佯裝不覺,可他看出來了,在眼波與眼波之間,正流動着一種東西……過了一會兒,林衛蘭終於說:「冬冬這孩子有些任性。你們也都年輕,就先……接觸接觸吧。」

「接觸接觸」這又是一個信號,它說明什麼呢?

沒容馮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閃身進來了。這一次,她是來解圍的。她大大方方地說:「『審查』該結束了吧?……小馮,你出來一下。」就這麼說着,她上前牽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來。

就這樣,他被她帶到了另一個房間里,見到了那個有可能成為岳父的人。

這個人周圍堆滿了葯。那些葯散散亂亂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柜上、几上、黑色的皮製沙發上,全是葯。他寡寡、懨懨地坐在一張藤椅上,兩眼望着窗外,就像是一個沉默的、被人慣壞了的大孩子。

這時,李冬冬鬆了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對那個坐在藤椅里的人說:「爸,小馮看你來了。」

那個男人仍然沒有說話。他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他梳着整整齊齊的「大背頭」,身上也透著整整齊齊的冷漠……可是,馮家昌仍然禮貌地對着那個男人敬了個禮。他筆直地站在那裏,對着那個男人的脊背行了一個軍禮……那人的脊背很寬,那脊背上像是長著一雙很特別的「眼睛」。

這時候,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邊,小聲說:「你別介意。我爸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這麼說着,她的聲音又低了一些,幾乎耳語般地對他說:「他就快要『解放』了,他正在等待『解放』……」

不知怎的,「解放」這個詞一下子就打動了他。他覺得此刻他們的心情是那樣的一致,同樣有一種無助感。真的,那人就像是一個孩子,一個沒有娘、患了病的孩子,他的無助感是從骨子眼裏冒出來的。他坐着,可他的靈魂在顫抖!雖然,他們之間還是有差別的,他們的痛苦不在一個檔量上,但他們都是有渴望的人哪。「解放」!這是一個多麼好的詞啊,可以說是精神領域的大詞。然而,他很清楚,這個詞,只有在「佔領」了什麼之後,才可以獲得的……

只是到了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將成為岳父的人,他叫李慎言,是個留過洋的大知識分子,通曉三國外語,後來回國參加革命,曾當過一個市的市長,很有些背景呢……也只是到了後來,他才明白,一個前呼後擁的人,一個長時間活在「集體」中的人,一旦落了「單」,那真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這個叫李慎言的人,自始至終沒有參加對他的「盤查」。他就這麼一直無聲地在房間里坐着,如果不是李冬冬把他領進了書房,他甚至不知道屋子裏還會有這麼一個人。可是,他還是說話了。他坐在那裏,兩眼望着窗外,突然說:

「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他不明白。順眼望去,窗外是一排一排的樓房,帶有小陽台的樓房。據說,這樓房還是蘇聯專家設計的……

就是這時,林衛蘭走進來了,她手裏端著一杯水,默默地說:「你該吃藥了。」

可是,這個等待「解放」的人仍是坐着不動,直到林衛蘭把藥片和水遞到了他的手裏,他仍然像木雕一樣坐着。

後來,有人敲門了,說是送煤的。馮家昌二話不說,袖子一挽,就下去搬煤了。那時候,縱是城裏住樓的人家,燒的也是煤,蜂窩煤,機器打出來的,已算「先進」。李冬冬家住的是三樓,就一趟一趟地往上搬……等搬完的時候,李冬冬對她母親說:「這次送的煤,最好,沒有一塊爛的。」

林衛蘭卻說:「那要燒一燒才知道。」

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李冬冬送了他很遠。華燈初上,自行車像河流一樣在馬路上涌動,間或有公共汽車鳴著喇叭開過來。燈光照在路上,兩人一長一短地走着,默默地。終於,李冬冬說:「今天,你嘴上像是掛了一把鎖。」馮家昌笑了笑,沒有吭聲。李冬冬說:「她們都跟你談些什麼?」馮家昌說:「誰們?」李冬冬說:「她們。」馮家昌說:「也沒談什麼,挺文化的。」李冬冬笑了。馮家昌說:「你媽的眼很衛生啊。」李冬冬不高興地說:「什麼意思?」馮家昌說:「——有透視功能,很厲害呀。」李冬冬說:「是嗎?」馮家昌說:「你媽媽知道我的病。」李冬冬一怔,說:「你有病嗎?」馮家昌說:「窮,窮就是一種病。」李冬冬笑了,說:「我媽媽是醫生,看誰都像病人。」接着,她又說:「別理她們了,不管她們……」

可是,馮家昌卻一直默默地想着那句話:「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標尺」死了

馮家昌有了一個「導師」。

每次從外邊回來,「小佛臉兒」總是一臉壞笑,而後就問他:「老弟,插上『小旗』了嗎?」

他也只是笑笑,笑笑而已。於是,「小佛臉兒」很認真地說:「你一定要插上『小旗』!只有插上『小旗』,她才是你的人。」

插「小旗」,這是軍事術語。也是軍區大院裏秘書們開玩笑時最愛說的一句話,只有常看軍用地圖的人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但它還有另一層意思,這意思是引申出來的,是專對談戀愛的軍人們說的,那叫「插入」陣地,是本質意義上的——「佔領」。可「小旗」也不是那麼好插的。你想,這「小旗」不好插。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馮家昌與李冬冬之間也就這麼慢慢地「談」著。有那麼一段,溫度眼看着升上去了,升得很快;又有那麼一段,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又降下來了。就像是打仗一樣,時進時退,進進退退的……打起了拉鋸戰。

有一天,「小佛臉兒」在喝了二兩酒之後,突然對他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一加一等於幾?」

馮家昌笑了,說:「我的哥,我這人笨哪,你有話就說吧。」

侯秘書說:「格老子的,我告訴你,在數學上,一加一等於二。在生活里,一加一就不等於二了。」

馮家昌說:「那等於幾?」

「小佛臉兒」一臉壞笑,說:「老弟呀,插上『小旗』你就知道了。」

馮家昌說:「你說,你說。」

「小佛臉兒」兩腿一盤,說:「想聽?」

馮家昌說:「老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侯秘書說:「你說這人世間有公平嗎?」就這麼說着,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接着又說:「從來沒有。比如,希臘船王的女兒,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而有些人,生下來的時候,連褲子都穿不上……同樣是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的結合,為什麼她一生下來,就擁有那麼多的財富,有那麼多的人為她操心?為什麼有人就偏偏生在了窮山溝里?有什麼道理嗎?沒有,我看沒有。這就是命運。要想改變命運,有一句話是必須牢記的,這就是馬克思的一句名言: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你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嗎?」

馮家昌點點頭:「你說。」

侯秘書說:「那好,我現在告訴你,一加一等於幾。對於某些人來說,一加一至少等於十!」

馮家昌笑了,說:「老哥,你說得也太玄乎了吧?」

「小佛臉兒」說:「一點也不玄乎。你知道劉廣燦嗎?」

馮家昌說:「不就是劉參謀嘛。才二十九歲,已經是副團了,年輕有為……」

這時候,「小佛臉兒」突然笑了。他笑着說:「年輕有為不假,但你知道他是怎樣當上副團的嗎?在咱們這裏,這幾乎是『火箭速度』了。」

馮家昌忙說:「有什麼背景嗎?」

侯秘書說:「當然有背景。你知道么,他正在跟上邊一位首長的女兒談戀愛。這位首長的女兒在本地八六九醫院工作。你知道八六九醫院嗎,就在東郊。問題不在於首長,首長什麼話也不會說的。但是,這姑娘的背後是一個龐大的社會體系,那幾乎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她的舅舅是一個省的副省長。她的姑姑,是本地省直機關的廳級幹部,她姑姑的丈夫,是某野戰部隊的一位首長。她的叔叔,在北京某部工作。在咱們這裏,有一位首長,我就不說名字了,也曾做過上邊那位首長的秘書……這些人可能一句話也不會說,可他們說一句是一句。當然,劉參謀的確是年輕有為。他原來也是咱秘書班子裏的人,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背景,誰也不好再用他了,於是就直接提了副團。雖然說,人並不是憑關係的,但有關係和沒有關係是大不一樣的……」「小佛臉兒」這麼說着,突然間就沉默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家劉參謀是如日中天哪!」

馮家昌說:「劉參謀的最大優點是什麼?」

「小佛臉兒」笑着說:「又想學習了?」

馮家昌直言不諱地說:「被一個大家閨秀看中,總有他的長處吧?」

「小佛臉兒」說:「他有個綽號,你知道嗎?」

馮家昌說:「知道。人家都叫他『標尺』。一米八的大個,長得帥嗎?」

侯秘書說:「此人有三個長處。一是長得帥,二是『誠懇』。」

馮家昌探身問道:「誠懇?」

侯秘書說:「誠懇。你不要小看這兩個字,『誠懇』是無堅不摧的。第三是他有兩套語言。」

馮家昌吃驚地問:「兩套語言?」

「小佛臉兒」點點頭說:「兩套。比如說,當你說『樹』的時候,他說『森林』。當你說『森林』的時候,他會說『樹』。」可是,就這麼說着,「小佛臉兒」突然遲疑了一下,眉頭上像是凝結着什麼疑團,他吞吞吐吐地說:「但是……」

馮家昌覺得他話裏有話,就問:「但是什麼?」

可侯秘書搖了搖頭,連聲說:「沒什麼,沒什麼。」

馮家昌接着說:「我還有一個問題,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佛臉兒」笑而不答。停了片刻,在馮家昌目光的注視下,他終於還是說了,他說:「實話告訴你,我和劉廣燦一屋同住了三年……」這麼說着,「小佛臉兒」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又笑了,待笑過之後,他說:「老弟呀,你也一樣,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將要進入的『背景』,絕不次於那個劉廣燦。你一定要插上『小旗』!」

馮家昌說:「你笑什麼?」

侯秘書說:「沒事。睡吧。」

然而,一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們兩人突然接到命令,要他們火速趕往八六九醫院,去處理一項「事故」。什麼「事故」,不知道。如何處理,也不知道。可命令就是命令,是不容遲疑的。於是,兩人在軍區值班室要了一部車,火速趕往東郊的八六九醫院。

八六九醫院是本地最好的一家部隊醫院,直屬總部管轄。這家醫院佔地七十多畝,綠樹環繞,設備精良,有許多醫療器械都是從國外進口的。這裏的管理也很嚴格,曾多次被評為部隊系統的模範醫院,可是,它出「事故」了。當他們二人匆匆來到院長室時,只見老院長身上披着一件白大褂,脖子上掛着聽診器,垂頭喪氣地在辦公室坐着。待兩人說明來意,院長什麼也沒說,只是吃力地站起身來,說:「走吧,去看看。」

就這樣,他們跟着院長來到了病房大樓的門前,那是一道鐵制的柵欄門,大門有三米多高,門楣上方是鐵制鍍鉻的紅纓槍頭。院長指著那鐵制的大門說:「他就是從這裏翻出去的。按說,是不應該出事的……」

侯秘書問:「院長,你說……誰?」

院長說:「劉參謀,劉廣燦參謀。」

馮家昌接着問:「劉參謀怎麼了?」

院長嘆了一聲,說:「半夜兩點鐘,他從這裏摔下來了。」

兩人都吃了一驚!馮家昌脫口說:「那怎麼會呢?」劉參謀一米八的大個子,況且,他是軍人哪,常在操場上玩單雙杠,在杠上翻來跳去,很灑脫的!大門才三米高,就是摔一下,也不會出什麼問題呀?!

院長看了他一眼,而後伸手一指,默默地說:「他是掛住了,就掛在那裏……」

兩人抬起頭來,只見門楣上方的一個槍頭上,仍挑着一塊草綠色的布條,在風中,那布條在微微地晃動……院長說:「就是那兒。」

這時候,侯秘書問:「劉參謀現在怎麼樣了?」

院長搖搖頭,說:「跟我來吧。」

於是,他們跟着院長又來到了一間特護病房。進了病房后,兩人立時就呆住了!只見劉參謀身上插滿了管子,臉上扣著一個氧氣罩,像一堆肉似的陳在那裏……屋子裏靜得可怕,只有心臟監護儀在「嘀、滴、嘀……」地響着!在他病床旁邊,還坐着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滿臉含淚,人像是傻了一樣,坐在那裏一聲不吭。

出了病房門,侯秘書小聲問:「院長,劉參謀……」

院長擺了擺手,很沉痛地說:「沒有希望了,沒有任何希望。他的頸椎斷了,腰椎也斷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只能是個……」下邊的話,他沒有說。

馮家昌緊走了幾步,再次跟上院長,小聲說:「院長,你說他半夜兩點鐘,為啥子要翻那扇門呢?」

這麼一問,院長突然火了!他甩著滿頭白髮,暴跳如雷,連聲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們這裏難道不應該有制度嗎?你能說是制度害了他嗎?!他是你們的人,我正要問你呢?!是呀,半夜兩點,他跑到我這裏幹什麼來了?!好了,這下可好了……」

兩人又一次回到了那間特護病房,期望着能從那位俏麗的女子嘴裏得到一點什麼,好回去如實地向上級領導彙報。可是,當他們推開門的時候,他們得到的只有兩個字,很冷的兩個字:「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兩人在車上默默地坐着,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久,「小佛臉兒」突然萬分感慨地罵了一句:「我操!——」

馮家昌說:「是那個女人嗎?」

侯秘書說:「是那道門。」

馮家昌說:「門?」

「門。」侯秘書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格老子的,我以為還有『標尺』。可這『標尺』,說沒就沒了……」

幾天後,馮家昌遵照上級首長的指示,專程到劉參謀的家鄉去了一趟,把劉參謀的父親接到了部隊。那是一個很偏遠的小山村,老人說,兒子自當兵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是一個很慈祥的老人,他臉上的皺紋就像瓦當上的圖案一樣,很陳舊,很滄桑,也很古老。在車上,他大多時間是蹲著的,他說他蹲習慣了。而後他說:「如今娃子是國家的人了,連支書都親自上門提親了……」馮家昌聽了心裏很酸。

後來,就有了一個很殘酷的時刻。馮家昌和侯秘書一起陪着老人再一次來到了八六九醫院,走進了那間特護病房。開初的時候,老人像傻了一樣站在那裏,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慢慢地蹲下身來,就那麼在床邊上蹲著,從腰裏拔出煙袋,默默地抽了一陣旱煙。這才搖搖地站起來,探身上前,伸出那佈滿老繭的手,一點一點地在兒子臉上撫摸著……老人喃喃地說:「白了,這娃白了。」

再后,當兩人把老人從病房裏攙出來的時候,老人喃喃地說:「娃子嘴上有泡,娃子心裏渴。」然而,走着走着,老人突然停下來,遲疑着,小心翼翼地問:「侯同志,馮同志,好好的,娃子幹啥子要翻那道門呢?」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誰也不說話。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無法回答。這時,老人又小心翼翼地問:「娃子他……還算是國家的人嗎?」

侯秘書回道:「算。」

老人說:「只要有口氣就算?」

侯秘書說:「只要有口氣就算。」

最後,老人嘆一聲,說:「一個村,就出了這麼一個……國家的人。」

在八六九醫院,他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俏麗的女子。有人說,她已經調走了。至於調到了什麼地方,誰也說不清楚。她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

夜裏,兩人躺在床上,都默默的。天很熱,覺也睡不着,兩人就不停地在床上翻「燒餅」……片刻,「小佛臉兒」突然坐起身來,說:「有句話我想說出來,不說出來我心裏難受。多年來,大家都覺得劉參謀是城裏人,這裏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真的,他在穿戴上是很講究的,襯衣總是洗得很白,雪白雪白的……一米八的大個子,穿着雪白的襯衣,真帥呀!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你猜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和他一個屋住了三年,只有一樣他沒變:他的屁多。他屁里有一股紅薯味。真的,這一點他無法改變,他還沒有把鄉下的屎屙凈呢,就……」

馮家昌忽地坐起身來,惡狠狠地罵道:「——我日你媽!」罵了之後,他滿臉都是淚水……

兩人像鬥雞似的互相看着,眼裏燃燒着仇恨的火苗……過了一會兒,侯秘書也流着淚說:「老弟,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劉參謀,我想他呀!」

待馮家昌徹底冷靜下來后,他才以緩和的語氣說:「你說那話,也是個屁。」

「小佛臉兒」說:「啥子話?」

馮家昌說:「『一加一』到底等於幾?等於他媽的——負數!」

「小佛臉兒」說:「你錯了。這是個變數。劉參謀是有運無命,有緣無分。他的『運』可以說是太好了,可他的『命』又太差了。在偶然與必然之間,只有努力才能導致必然。至於偶然,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事情,你做了,才會出現可能性,你要是什麼也不做,連可能性也沒有了。老弟,你聽我一句話,『一加一』的確是可以等於十的。」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說:「很殘酷啊。」

侯秘書看了他一眼說:「是很殘酷。」

誰是俘虜

馮家昌站在廖副參謀長的面前。

老頭背着雙手,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

在他的記憶里,老頭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他的臉緊繃繃的,頭髮一絲不亂。這是個好老頭,待人非常和氣。況且,近六十歲的人了,每天早上,他都帶着機關里的參謀、幹事、秘書們起來跑步,風雨無阻。當然,老頭也有粗暴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早操點名時,徐參謀沒有到。老頭竟然跑到宿舍里,一腳踢開了徐參謀卧室的門!當時,徐參謀嚇壞了,匆忙忙提上褲子,在床邊立正站好……老頭質問說:「為什麼不上操?!」徐參謀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說:「報、報告廖、廖副參謀長,我,我家屬來、來了……」這時,老頭慢慢地轉過身去,背着手說:「是嗎?」徐參謀說:「是。我家屬昨晚來了。」於是,老頭擺了擺手,說:「——繼續進行。」說完,門一關,大步走出去了。後來,人們一見徐參謀,就跟他開玩笑說:「繼續進行!」

老頭終於停下來了。老頭仍是背着雙手,兩眼盯視着他,說:「你的轉干手續批下來了嗎?」

馮家昌繃緊身子,回道:「……還沒有。」

老頭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噢?噢。噢噢。」他一連「噢」了四聲,接下去很嚴肅地說:「我這裏出了一點問題。至於什麼問題,你不要問,也不要去打聽……根據組織上的決定,我要下去了。到青泥河農場去……蹲點。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跟我下去。二、留下來,重新分配工作。你考慮一下。」

馮家昌怔了一下。他心裏打起了「鼓」,那「鼓」咚咚響着……可是,他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猶豫的,他不敢猶豫。再說了,老頭對他不錯,他是老頭點名要的。那就押一押吧,他必須押一押!於是,他立即回道:「我跟你下去。」

老頭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說:「告訴你,我是犯了錯誤的人。既然下去了,就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回來……你不要急於回答,再考慮考慮。」

馮家昌再一次重複說:「我跟你下去。」

老頭看着他,臉上突然有了些溫情。他很沉重地擺了擺手說:「那好,你去吧。」然而,當馮家昌將要走出去的時候,他又叫住他,說:「下盤棋吧。」兩人就坐下來,默默地擺上棋盤,下了一盤棋,下到最後,馮家昌輸了。這時候,廖副參謀長點上了一支煙,說:「你輸的不是棋,你輸的是心理。」

夜裏,馮家昌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兩眼怔怔地望着屋頂……躺在對面床上的「小佛臉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終於說:「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馮家昌說:「我知道。」「小佛臉兒」又說:「這麼說吧,有人在湖裏投了一粒石子,波及到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忍不住問:「是政治問題嗎?」在那個年月里,一旦牽涉「政治問題」,是非常嚴重的。「小佛臉兒」停了一會兒,才說:「老弟呀,我所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這時候,馮家昌忽地坐了起來,說:「侯哥,你說我去不去?」侯秘書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件事,你可以托一個人問問。」馮家昌說:「托誰?」侯秘書說:「……李冬冬。」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不求她。」侯秘書說:「那麼,還有一個人可以問。」馮家昌說:「誰?」侯秘書說:「周主任。」

第二天,馮家昌一連給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那都是些文字材料,可送可不送的,他也送了。每一次進門,他都是很響亮地打「報告」,等屋裏傳出一聲「進來」,他才推門進去。為了引起周主任更多的注意,每次進了門,他都是先立正、敬禮后,再呈上文件……當他送到第三次的時候,周主任才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有什麼事嗎?」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什麼事,我……要下去了。」這時,周主任「噢」了一聲,突然說:「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提出來。」沒等他回過神兒來,周主任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有時候,人不要太聰明。」馮家昌聽了,臉上火辣辣的!他再沒有說什麼,敬了一個禮,就默默地退出來了。

就這樣,三天後,一輛吉普車把他們送到了三百裏外的青泥河農場。青泥河農場原是勞改農場,後來被部隊接管,就成了一家部隊農場。這地方依山傍水,佔地兩千七百多畝,有大片大片的茶樹和莊稼地。在場長的陪同下,廖副參謀長四處看了看,隨口說:「可以釣魚嗎?」場長說:「有一口魚塘。」廖副參謀長輕輕地吐一口氣,說:「很好。」

農場隱沒在綠樹叢中,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在場長的安排下,就挑了兩間乾淨些的,讓他們住下了。安排好住宿后,場長說:「馮秘書,這裏經常停電。厂部還有兩盞馬燈,你來取一下吧。」於是,他就跟着場長來到了場部辦公室。進了屋,關上門,場長才小聲說:「馮秘書,關於廖副參謀長,我們只是代管。他的安全問題,由你負責。他的情況,也由你如實向上級彙報……」馮家昌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場長說:「上級指示,也就兩句話:不死不跑。別的,就沒什麼了。」馮家昌聽了,心裏頓時沉甸甸的,他說:「明白了。」

「不死不跑」,這句話一直縈繞在馮家昌的腦海里。這是什麼概念?對於馮家昌來說,那是無數個心焦意亂的日日夜夜!

白天還好說,白天裏廖副參謀長可以到田野隨便走一走,看看天,用手摸一摸茶樹,有時候也幹些農活。一個「三八式」的老紅軍,一個副軍職的參謀長,一旦卸去那所謂的身份,就跟一個老農民也差不了多少。那是八月,天還很熱,老頭常常穿着一個大褲衩子,頭上戴着一頂破草帽,光着兩隻腳,蹲在農場的菜園裏薅草。農工們不認得他,就說咋稱呼?他說廖,姓廖。於是人們就叫他「廖老頭」,他就和氣地笑笑。有時候也去穀場上幹些碎活,和那些農工一樣,脫得光光的。這時候,要是湊近了看,就會發現在汗水腌著的那身老肉上,在露一層松垂老皺兒的前胸和脊背上,有着一處一處的棗紅色傷疤……午後,他會跟馮家昌下盤象棋,不管是輸是贏,只下三盤。有時就拿上釣竿、馬扎,去魚塘邊上釣魚。老頭不吃魚,釣上一條,扔下去,而後再釣……老頭大多時間是沉默的。有時候,老頭也說一句什麼,他說:「魚很傻呀。」

夜裏就不好辦了。農場里經常停電,夜又是那樣黑……每天晚上,蚊子像轟炸機一樣來回地俯衝!蚊子很肥,在蚊子嗡嗡叫的季節里,老頭睡不好,馮家昌更睡不好。那簡直就是些「熬鷹」的日子,每個夜晚,馮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鍋里炸一樣。老頭不睡,他不敢睡,老頭睡了,他還不敢睡……「不死不跑」那四個字,一直在他的心上扎著!每當夜半時分,老頭稍有動靜,馮家昌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先是送上尿罐;如果老頭不尿,就趕忙拿把扇子給老頭打扇、趕蚊子……本來,農場里給他們是配了蚊帳的,可是,由於老頭總是睡不踏實,常把掖好的蚊帳蹬翻,所以,馮家昌也不敢獨享,就乾脆把蚊帳撩起來,不用。有很多個夜晚,馮家昌是坐着睡的,他光着脊樑,穿着一個褲衩子,就坐在門口處那有點亮光的地方,手裏拿着一本書,去「喂」那嗡嗡亂叫的蚊子!

一天夜裏,馮家昌趴在床上打了個盹,可他竟然睡著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這時候,他陡然嚇出了一身冷汗,老頭的床上沒人了!於是,他趕忙四下去找。場部沒有,菜園裏沒有,魚塘邊也沒有……馮家昌腦海里「訇」的一下,心裏馬上跳出了一個恐怖的聲音:完了。你的一生在這裏就要畫上句號了!怎麼辦呢?要通知場長嗎,是不是馬上通知場長,發動全場的人去找?!可他心裏又說,再找找吧,先不要慌,越是這樣的時候,越不能慌,再找找看。

就這樣,在心亂如麻之中,他又折身來到了穀場上。那是一個巨大的打穀場,遠遠看去,穀場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只是兀立着兩座圓圓的谷垛。可是,突然之間,在墨色的夜嵐里,他看見了一個紅紅的小火頭兒!那火頭兒一飄一飄地在穀場上閃爍著……開初他還有一點害怕,他以為那是鬼火。可是,當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時候,他才看清,穀場西邊那黑黑的一團竟然不是樹,那是一個石磙,老頭就在場西邊的那個大石磙上蹲著!老頭光着兩隻腳,哈著個腰兒,看上去就像是個大蛤蟆。他兩眼怔怔地望着夜空,正一口一口地抽煙呢。這時候,馮家昌那顆懸著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裏,他在離老頭三步遠的地方立住身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廖副參謀長。」

很久之後,老頭說:「你看那星星,很遠哪。」接着,他又說:「人心也遠。」

過了一會兒,老頭喃喃地說:「十六歲,我從家裏跑出來,一晃幾十年,也值了……」這時,老頭咂了咂嘴,又說:「記得,臨走的時候,在鎮上吃了一頓粉漿麵條,很好吃呀。」老頭說:「當年,我跟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吃了那碗粉漿麵條後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塊走的,他家裏臨時有事,晚走了兩天,說是到西安聚齊。可一到西安,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那會兒,招兵的也多,這裏豎牌子,那裏豎一個牌子,就稀里糊塗地跟着走了……以後失散多年,通過家人打聽才知道,我投的是八路軍,他入的是國民黨的新七軍。那時候,國民黨的新六軍、新七軍,都是清一色的美式裝備,吃得也好,這就成了敵人了。再後來,在戰場上,他成了我的俘虜……當時,他已是團長了,國民黨的上校團長。他要求見我一面,請示領導后,就見了。見了面,他說稈兒,我瘦,小名叫麻稈兒,我們也就是兩天的差距呀!我說麥頭,他的小名叫麥頭,有啥話你就說吧。他說,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說,你說。他說我想吃碗粉漿麵條。於是就讓炊事班給他做,麵條是做了,就是沒有粉漿,在戰場上,上哪兒找粉漿去?吃了那碗面,他就走了,站起就走,再也沒有說什麼。後來,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他企圖逃跑,被戰士當場擊斃,子彈打在後腦勺上,成了一盆糨糊了……後來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想讓我放他一馬。可我不可能放他,也不敢放他。可他以為我會放他,要不,他不會跑的……」老頭喃喃地說:「在學校上學的時候,他家條件好,我們家窮,兩人的飯是伙著吃的,他貼我很多……我欠他一碗粉漿麵條。」

話綿綿的,夜是那樣的靜,人就像是在夢裏一樣。久久之後,他又說:「人老了,睡不着,出來坐一坐。你害怕了?」

馮家昌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馮家昌心裏說,老爺子,你把我的苦膽都嚇出來了!

接着,老頭淡淡地說:「放心,我不會死。我不會連累你的。」

聽了這話,馮家昌眼濕了,不知怎的,他眼裏有了淚。星星很遠,星星在天邊閃爍,夜涼如水,夜墨似鍋。老頭就這麼一個人孤孤地在石磙上蹲著,那蹲相很像是一隻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老狗。不知為什麼,馮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鄉的狗……這是將軍啊!

第二天,馮家昌找到了場長,說:「老頭心情不好啊。」場長資格老,說起來也算是廖副參謀長的部下,就說:「那怎麼辦?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事情啊!」馮家昌說:「我有辦法。不過……」場長說:「只要讓老頭高興,不出事情,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於是,馮家昌就在場部借了一輛自行車。他騎着那輛破自行車,先後跑了六十多里路,一路打聽着,終於在王井鎮上找到了一家賣涼粉漿的。而後,他帶着那半桶涼粉漿趕回來,又連夜到四鄉里去打聽做「粉漿麵條」的好手。他一村一村地問,見了女人就問。那些女人說,做是都能做的,但不一定做得好。再問,就有人說,有一個從黑馬集嫁過來的女人會做「粉漿麵條」,做得好。於是就讓人找來了那黑馬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卻是個後走的寡婦,說是她先前的一個男人曾當過土匪,解放時被鎮壓了……一見面,那女人卻說:「粉漿麵條不好做,那是吃心情的。」聽了這話,馮家昌不由得多溜了她一眼,隨手掏出兩塊錢,往桌上一放,說:「我是農場的,你跟我走吧。」不料,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錢,又說:「等等。有漿嗎?有黑芝麻嗎?有黃豆嗎?有芹菜嗎?有小麻油嗎?……你光說讓做?」馮家昌說:「有。你跟我走吧。」

到了這一天的中午,馮家昌像往常那樣把老人帶到了場部食堂。剛坐下不久,廖副參謀長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說:「粉漿麵條?」

馮家昌說:「粉漿麵條。」

於是,老頭再沒說什麼,就一連吃了三碗……吃了之後,他說:「行,還行。」

過了兩天,馮家昌又騎車叮叮咣咣地到了荷店。他聽人說,荷店的煎包在當地是很有名的。那包子是牛肉餡的,在平底鍋里用熱油煎了,再用干荷葉包上捂一捂,待荷葉吃進了油里,就有了一股清香之氣。這地方還有一種配着荷葉煎包的小吃,叫豆沫,是一種糊糊狀的湯,那糊糊面是用小石磨拐的,裏邊擱有磨碎了的花生、香菜、紅蘿蔔丁、豆腐之類,香而不膩,很爽口。馮家昌原本打算買些帶回去,又怕一涼就不好吃了。他靈機一動,就問那擺小攤的師傅,問他一天掙多少錢?那賣煎包的師傅說,不多,也就十多塊錢的樣子。馮家昌從兜里掏出了二十塊錢,往攤上一放,說:「跟我走吧。」那攤主本還想討價,見馮家昌穿着軍裝,臉「突」地黑下來,立時就有了點「資本主義」的恐慌,再不敢多說什麼了。

再一天,中午的時候,老頭坐下來時,眼一亮,說:「荷葉包子?!」

馮家昌說:「荷葉包子。」

老頭說:「咦,豆沫?!」

馮家昌就說:「豆沫。」

老頭用手摸了摸那荷葉,又捧起來聞了聞,而後,他拿起筷子夾起了一隻熱騰騰的煎包,咬上一口,細細品著;再喝一口盛在碗裏的豆沫,小口,品了,再品……久久之後,說:「不錯,是那個味兒。」

又過了幾日,擺在桌上的是吳橋的燒餅。「吳橋燒餅」在方圓百里都是很有名的,那燒餅外焦里酥,入口即碎,麻香可口,且有甜、咸兩種;更饞人的是,跟吳橋燒餅相配的是遙鎮的胡辣湯,那胡辣湯更是遠近有名,有一種極獨特的做法,那種辣是叫人懸想不已的……當地曾有一種說法,說是吃了吳橋的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雞巴哩,死也值了!

那一日,老頭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吳橋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長嘆一聲,說:「很好,很好。」

再後來,隔上不幾天,馮家昌準會弄出一些花樣來:那或是楊林集的五香狗肉,凡城的「火燒」,凡城火燒夾楊林集的狗肉,滿口牙香!那或是西川的芥末涼粉,花鎮的小烙饃,熱烙饃卷涼粉,一熱一涼,再就上玉米糝糊糊,美呀!那或是伏兒崗的雙黃鴨蛋,那或是秋嶺的燒麥,那或是皇村的羊雙腸湯,那或是豐縣的肉盒,那或是臨鄉的焦麻兔肉,那或是秤桿劉的「氣肚蛤蟆」,那或是潁水的「叫花子雞」,那或是小尤的燜餅……這都是些做法極為奇特的地方風味,是一個地域一個地域存了心去找才會發現的。

夜裏,老頭睡不着的時候,就說些三十年前的話……那話絲絲縷縷,斷斷續續,很夢幻呀!馮家昌就很認真地聽着,輕易不問。有時候,老頭的話很「簸籮」,翻來覆去的,很沒有「階級性」,只說了那時間、那地點、那氣味或是那一瞥的溫情,大都是跟「吃」有關的。老頭說:「那個香啊!……」老頭閉着眼說:「那賣鍋盔的女人,鼻尖尖上有一滴汗,那汗晶瑩瑩的,很嫩哪!……」有時候,話斷了,馮家昌就不失時機地續上去,說:「是紫溝?」老頭朦朦朧朧地說:「槐鎮,是槐鎮哪。小集那邊的槐鎮,有一孔雙眼橋……」這就像遞上去的一根竹竿,那回憶就跟着「順」下去了,情情味味地走……就這麼一夜一夜的,用「回憶」治療失眠,話一「簸籮」一「簸籮」的……聊著聊著就睡去了。有時候,一睜眼,天就亮了。老頭說:「咦,天亮了?」馮家昌就說:「天亮了。」老頭就說:「不知不覺的,我也能睡到大天亮了。」

第二天,馮家昌就去了槐鎮……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馮家昌覺得,他對廖副參謀長是盡了心了。老頭呢,在情緒上也平和了,不顯得那麼焦躁了。然而,縱是這樣的盡心竭力,廖副參謀長對馮家昌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感激的話。這老頭,他仍是默默的。默默地下棋,默默地釣魚,默默地在菜園裏幹活……只是有一次,他對場長發了一句感嘆:「這地方,三十年前我打過游擊……不虛此行啊,今生今世,也算不虛此行!」

至於老頭心裏想些什麼,馮家昌一無所知。

秋天的時候,李冬冬突然來了。那天,他正在場部跟老頭下棋,忽聽有人叫道:「馮秘書,有人找!」回過身來,就見槐樹下站着一個鮮亮的小女子,那竟然是李冬冬!是李冬冬看他來了,李冬冬手裏提着一兜子水果、罐頭,挎著一個很別緻的小布包,挺挺地站在那兒。於是,他站起身來,走上前去,驚異地說:「這麼遠,你……怎麼來了?」李冬冬說:「我來看看你。」接着,她又說:「真不好找啊,倒了六次車……」頓時,馮家昌心裏熱乎乎的。許多日子以來,那焦躁、那壓抑一齊湧上心頭,他差一點掉下淚來!可當着眾人,也不好多說什麼,就安排她暫時在場部衛生室住下了。

在場部衛生室里,李冬冬從包里拿出了一件藍底的花格格毛衣,說:「我給你打了一件毛衣,也不知合不合身,你穿上試試。」馮家昌看了看,說:「不用試了吧?」李冬冬說:「不。一定要試,如果不合身,我拆了重打。」於是,馮家昌就把毛衣穿在了身上,馮家昌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毛衣。那毛衣很柔軟,很合身,毛衣穿在身上暖洋洋的。馮家昌吸了一口氣,說:「不像我了吧?」

李冬冬笑着說:「不像你像誰?」

當天晚上,馮家昌陪着李冬冬在場部的林蔭道上漫步。馮家昌說:「這麼遠的路,你不該來……」李冬冬撒嬌說:「我就是要來。告訴你,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俘虜』!」馮家昌默默望着她,不語。這時,李冬冬氣恨恨地說:「這麼長時間,你既不寫信,也不打電話。害得我到處找你,你太壞了!……」馮家昌心裏明白,一年零三個月了,他沒有打過一次電話,也沒有寫過一個字,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看來,「冷戰」起作用了……

馮家昌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這時候,只聽李冬冬說:「那你別管。」說完這話,李冬冬突然回過身來,貼在他的耳邊小聲說:「我像不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當天夜裏,當他回到小平房的時候,老頭第一次跟他開玩笑說:「眼光不錯嘛。插上『小旗』了嗎?」

馮家昌很驚訝地望着廖副參謀長,老頭是從不開玩笑的……可是,不等他回話,老頭竟用命令的口氣說:「『俘虜』她!」

馮家昌臉一紅,笑了。

看好我的棋盤

他終於看到了一個將軍的風采。

當那架直升機降落在穀場上的時候,整個青泥河農場一下子就傻了!霎時間,一輛一輛的小汽車排滿了農場的林蔭道。前來送行的有本地軍分區的各級首長,還有當地的一些行政領導。他們像葵花向陽一般,一個個臉上帶着燦爛的微笑,嘴裏精心選擇著辭彙,以各種適合自己身份的口吻,向即將赴京的廖副參謀長表示祝賀。也彷彿是一眨眼的工夫,這裏的最高行政長官——青泥河農場場長已排在了二十米以外!他站在歡送隊列的末尾,衣冠不整、手足失措,就像是一個夾塞兒擠進去的老伙夫。

也就是一夜之間,在馮家昌眼裏,老頭像是換了一個人!這已經不是那個蹲在石磙上抽悶煙的小老頭了,這是一個將軍。接到通知后,他就讓農場的理髮員給他颳了臉、理了發,還特意換上了那身一直壓在箱底的呢子將校服。一時間,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那身板就像是陡然間用氣兒吹起來了一樣,直朔朔的,兩眼放出逼人的光芒!他不再看人了,他眼裏幾乎沒有什麼人了,他只是在走,昂首挺胸地走,眼前像是有千軍萬馬!面對歡送的隊列,他只是隨口「噢、噢」了兩聲,什麼也不說。臨上飛機的時候,他也僅是跟兩三個人握了手,一個是當地軍分區的司令員,一個是政委……而後,他竟然撇下了前來送行的一個個領導,旁若無人地朝着站在末尾的農場場長走去。農場場長立時就慌了,他不知道是上前握手好,還是先敬禮好,況且還有那麼多的首長在他前邊排著……就在他手忙腳亂、遲疑不定的時候,老頭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老頭先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繼而伸出手來,把他稍稍戴歪了的帽檐扶正,大聲說:「不錯,青泥河不錯!」

一時,場長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只是連聲說:「沒有照顧好首長,沒有照顧好……」

廖副參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很好,很好。」

馮家昌一直跟在廖副參謀長的身後,當老人跨上飛機舷梯的一剎那,馮家昌搶上一步,本想扶老人一把,不料,老人卻一下子把他甩開了。繼而,他一步登上舷梯,回過身來,眯着眼對他說:「小馮啊,你以為我是紙糊的嗎?」

當直升機的發動機發出巨大轟鳴聲的時候,老頭已走到了機艙的門口,這時,他再一次回過身來,昂昂地站在那裏,大聲說:「小馮啊,看好我的棋盤!」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在馮家昌心裏投下了深重的烙印。他想不到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那瞬間的變化也太大了,大得他簡直無法承受!突然之間,就來了一架飛機,是飛機呀!它就降落在穀場上……那是大軍區的領導也未必能調得動的。馮家昌不由得暗暗感嘆,人真是精氣神的產物啊!曾幾何時,廖副參謀長,在農場一直被人稱為「廖老頭」的,一時間在他眼裏就變得「威武」起來。怎麼會呢?他眼睜睜地看着,突然之間,那真是偉岸哪!那神態,那氣度,一行一動,真是可以叱吒風雲!……還有,那些趕來送行的首長們,在老頭下來的時候,他們一次也沒來過。可是,就突然雲集在穀場上,在他們列隊向老頭行禮的時候,他居然在他們的眼裏看到了一絲戰慄……直升機飛走了,各級領導也已紛紛散去,可馮家昌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驚訝之中。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不足兩年的時間,事情就起了如此大的變化!

昨天夜裏,十二點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只聽農場場長高聲叫道:「廖副參謀長,廖副參謀長!」匆忙間,馮家昌從床上跳下來,開了門問:「場長,有事嗎?」可是,場長並不看他,場長很嚴肅地站在那裏,先是對着躺在床上的廖副參謀長行了一個軍禮,而後說:「廖副參謀長,請您立即去場部接電話……您一個人去!」這時候,老頭仍很平靜地在床上躺着,他問:「誰的電話?」場長遲疑了一下,說:「我不能說。」到了這時候,老頭才披衣下床,跟着場長大步向場部走去。

一個小時之後,廖副參謀長回來了。就接了這麼一個電話,老頭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他的腰彎得更狠了,滿臉都是蒼老的皺紋……進得門來,老頭慢慢在床上坐下來,竟一連吸了三支煙!此後,他便長時間地在屋子裏踱步,一時快,一時慢,久久之後,他突然停住身子,默默地說:「孩子,有件事情,本來是不打算告訴你的。讓你知道了,沒什麼好處……不過,現在事情明朗化了,倒是可以說了。」

馮家昌愣住了,是為那兩個字:孩子。他跟廖副參謀長這麼久了,老人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可是,突然之間,老頭的口吻變了,那口吻變得無比親切,這也是老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感情。他知道,這兩個字是很重的,那是一種非同一般的信任!於是,在沉沉的夜色里,在度過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之後,老人給他交底了。

老人說:「我的問題,是因為一封信,那是一封申訴信。那封信牽涉到了七位老同志,是七個將軍聯名給上邊寫的申訴材料,那是為一個冤獄的老上級申訴的……那封信醞釀了很長時間,後來轉到了我的手裏,我是最後一個簽名的。當時,看了那封申訴材料后,我一夜都沒有睡,考慮再三,我覺得就當時的形勢來看,時機不成熟,弄不好會有麻煩,大麻煩。於是,我當機立斷,把那封信燒了!不過,在燒那封信之前,我把那封信背了下來,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由於那封信是要直送上邊的,在轉送渠道上,已經做了一些試探,所以風聲傳出去之後,上邊就開始追查了……那時候,信,我已燒了,已經沒有證據了,他們也只好查到我這裏為止。至於信的內容,我給他們背了一遍,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不過是一些申訴的內容,他們也沒有查出什麼……結果是這一切都由我擔起來了。人,在某些時候,該擔當必須擔當。」

當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笑了,搖搖頭,又搖搖頭,接着他說:「現在形勢變了,是大的變化!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某些人已經完了……現在,這封沒有發出的信,就變得重要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成了一發炮彈!」往下,老人沉默了,他的話戛然而止,接下去竟是長久的沉默!許久,老人輕聲說:「孩子,下邊的話,是一個老人對你說的。古人云:上多事則下多態,上煩憂則下不定。你記住,在時間中,是沒有純粹的。所謂的純粹,是混沌中的純粹。其實,關於那封信,我漏掉了一行字。第一次,在交代問題的時候,我是無意中漏掉的。這第二次,我是有意漏掉的。」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漏掉了信的『抬頭』……」

老人說:「你知道什麼叫『抬頭』嗎?」

馮家昌說:「知道。」

接着,老人感慨地說:「有時候,歷史真是一筆糊塗賬啊!」

廖副參謀長的話說得十分含蓄,馮家昌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廖副參謀長是在跟他交心呢。這不是一般的「交心」,這是把他當做最親近的人看待的!可是,他最想聽的,老人卻沒有說。

說着說着,已是下半夜了。馬燈里的油快要熬乾的時候,廖副參謀長才說:「小馮啊,這次進京,我不能帶你了。上邊只要我一個人去。不過,我會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當那架直升機轟轟隆隆地降落在穀場上的時候,馮家昌才終於明白,老頭「解放」了!直覺告訴他,廖副參謀長此次進京,意義非同尋常,很有可能會受到重用。那麼……往下,馮家昌就不敢多想了。

是啊,這邊,廖副參謀長剛一「解放」,整個青泥河農場對他的態度就大不一樣了。他們從上到下一口一個「馮秘書」地叫着,叫得十分恭敬。住的地方換了,連蚊帳都換了新的。場長還專門給他在食堂里安排了「小灶」,隨到隨吃,想吃什麼就可以點什麼。也是在一夜之間,他們對他,幾乎像是敬神一樣!

可是,三天之後,事情就又起了變化。場長突然通知他說,接北京長途,廖副司令不再回來了……要他立即返回。場長用愛莫能助的語氣說,老弟呀,本來打算送送你的。不管怎麼說,場里還有輛破吉普。可是,根據廖副司令的指示,就不能送你了。場長說,廖副司令指示,要你徒步歸隊!

恍然之間,就「廖副司令」了,就不再回來了,就……可老頭走的時候說,看好我的棋盤!

老頭是坐直升機走的,卻要他徒步歸隊。這,這也太……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棍,一下子就蒙了!三百多里路,徒步歸隊,這將意味着什麼?!

這時候,天彷彿塌了似的,馮家昌暈暈騰騰地站在那裏,望着滿坡的莊稼地,喉嚨里一血一血地往上涌!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強撐著站住身子,仍有些不甘心地問:「廖……副司令,還說了些什麼?」

場長說:「別的沒說什麼。只強調了一點,徒步歸隊。」

命令就是命令。此後,那三百多里路,幾乎是用淚水泡出來的。當馮家昌打好背包,走出農場百米之外,站在一棵樹下的時候,仰望蒼天,他禁不住失聲痛哭!歸隊……還要徒步?!可「隊」在哪裏?是回機關?還是直接返回連隊?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誤?!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鷹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他實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做錯了什麼。六年了,當兵六年了呀,如果這時候讓他回連隊,那他面臨的將是複員!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他一邊流着淚,一邊在心裏罵自己。他說,你不是吹着你是用腳「思考」的嗎,操,你就走吧,掂著兩條窮腿好好走,三百里路,就用你的腳好好「量」吧。你算什麼?你狗屎不是?!要你歸隊你就得歸隊,要你複員你就得複員。回去老老實實挄你的牛腿吧!就讓全村人笑話你吧!

於是,一天兩夜,他整整走了一天兩夜!他滴水未進,一口飯也沒吃,當太陽再一次高高升起的時候,他就這麼硬撐著走進了那座城市。這時候的他已是萬念俱灰,口乾舌燥,滿身都是灰塵和汗水,嘴邊上竟起了一連串的燎泡!當他來到軍區大門口的時候,想不到的是,兩個哨兵竟然同時向他敬禮!可他沒有還禮,目光里充滿了敵意。不料,就在這時,其中的一個哨兵竟熱情地對他說:「馮參謀,你回來了?」

他瞪了那哨兵一眼,惡狠狠的,心裏說,王八蛋,認錯人了吧。參謀?參謀個屌!

不料,當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原來的宿舍,見到侯秘書的時候,馮家昌又一次傻了,那「小佛臉兒」看見他,當胸就是一拳!「小佛臉兒」說:「格老子的,回來了?你個狗日的——請客,請客!」可馮家昌連眼皮都沒抬,他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默默地說:「請什麼客?」「小佛臉兒」說:「老子干這麼多年才是副營,你他媽才出去一年多,就是正營。你還不請客?!」

馮家昌渾身一激靈,脫口說:「誰?」

「小佛臉兒」說:「你呀。命令已經下來了,正營職參謀……操,軍官服我都給你領回來了!」

這時候,馮家昌一頭倒在地上,像一堆泥似的,再也爬不起來了……此時此刻,他滿臉都是淚水!

當天晚上,馮家昌穿着那身嶄新的軍官服,請「小佛臉兒」在軍區外邊的小酒館里吃了頓飯。待二兩小酒下了肚,不知為什麼,喝着喝着,「小佛臉兒」哭了,馮家昌也哭了,兩個都掉了淚。後來,侯秘書嘟嘟噥噥地說:「老弟,我可是幹了六年副營啊!……」

過了一會兒,「小佛臉兒」終於忍不住說:「說說吧?」

馮家昌說:「說啥?」

「說說你咋整的?」

馮家昌沉默了片刻,說:「……不知道。」

有好一會見,「小佛臉兒」一聲不吭,就那麼直直地看着他……

馮家昌說:「我真不知道。」

久久,「小佛臉兒」說:「你越師了。」

馮家昌很誠懇地說:「老哥,你啥時候都是我的老師,真的!」

「小佛臉兒」說:「……有人從北京打來電話,堅持要提你為正營。那不是一般的電話,那電話是有記錄的。據說,一號在電話里說,副營吧?可那邊說,你綜合素質好,堅持要提正營……你說你不知道?!」

馮家昌靜靜地坐在那裏,心裏卻翻江倒海!他默默地說:「……走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後來,就給我了四個字:徒步歸隊。」

「小佛臉兒」問:「誰?」

馮家昌說:「廖副參謀長。」

「小佛臉兒」說:「是廖副司令。」

馮家昌說:「是……那是個好老頭。」

「小佛臉兒」說:「說說,咋整的?」

馮家昌說:「你真想知道?」

「小佛臉兒」說:「操!格老子的……」

馮家昌說:「那真是個好老頭。」

「小佛臉兒」說:「操!……」

馮家昌說:「話還是你說的。」

「小佛臉兒」說:「我說什麼了?」

馮家昌說:「你說,兵書上說:用兵之道,攻心為上。」

「小佛臉兒」說:「具體點。」

馮家昌說:「也就兩個字:回憶。」

「小佛臉兒」不解地問:「回憶什麼?」

馮家昌說:「回憶過去……回憶是感情交流的最好方式。」

「小佛臉兒」沉默良久,再一次重複說:「你越師了。」

雪做的旗幟

那場雪成了他的背景。

那是歲末的第一場雪,雪正下得紛紛揚揚。

在車站廣場上,雪是黑的,雪在人們的腳下變成了一汪一汪的舊棉絮。到處都是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像是踩在了灶王爺的屁股上,火燎燎的。已是年關了,車站廣場上熙熙攘攘,背着行李的旅人排著長隊,像綿羊一樣被打着小旗的車站管理員驅趕着,一時東,一時又西……開始還有些規矩,可突然之間就亂了營,人群呼啦啦地跑動着,吧唧吧唧的,把雪都跑「炸」了,到處都是飛濺的雪泥!喇叭里不斷地播送著一趟趟車次晚點的消息,弄得人心裏亂毛毛的。不時地有人高聲喊着什麼,像亂了頭的蒼蠅一樣在廣場上跑來跑去……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只有他一個人是不動的。

他就站在離鐵柵欄五米遠的地方,稍稍地離開一點人群,就那麼一直站着。雪仍在下着,雪下得很大,在燈光的映照下,那飛揚的雪花泛著紫銀色的光芒。夜色越來越濃了,廣場上的燈光也越來越寒,馮家昌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都會有一點點詫異,這人怎麼回事呢?還是個軍官呢,就那麼傻傻地在雪地里站着。可笑的是,他胸前還掛着一雙鞋,那是一雙新鞋,那鞋是用兩根鞋帶穿起來的,而他的兩隻手就那麼伸在鞋子裏,就像是胳膊上長了兩隻腳!

八九點鐘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那裏了,十點鐘,十一點鐘……他仍然在那裏站着。他幾乎是把自己種成了一棵樹,白樹。

268次列車是十一點四十五分才到站的,它整整晚了兩個半小時。當人流從出站口湧出來的時候,柵欄前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這時候,整個廣場上,最醒目的就是那棵「樹」了。「樹」白皚皚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種標誌。

女人是有預感的。女人的預感很荒謬,也很先天。在李冬冬走下火車的一剎那間,她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那情緒很朦朧。一時間,她心裏慌慌的,總覺得好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那究竟是什麼呢?她的心怦怦跳着,步子不由得加快了。當她快要走到出站口的時候,卻猛地站住了,她在涌動的人流中站了大約有十秒鐘的時間。就在這個時間裏,她的腦海里兀地閃現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剛一閃現就定格了。她雖然剛剛學過《形式邏輯》,可她心裏的念頭卻是非邏輯的。是呀,她現在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她還是帶工資上學的,這就更增加了她的優越感),雖然才上了一個學期的課,那人生的感覺已是煥然一新了!在大學里,她已見識過那麼多的學子,其中也不乏優秀者。況且,父親已經「解放」,一切的一切已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她對自己說,世界很大,不是嗎?如果「那個人」來接她,那麼……如果「那個人」沒有來,那麼……女人的情緒是很容易變化的,就在她踏上出站口的一剎那,心裏已有了一道「分水嶺」。這是她自己給自己畫的「線」,那「線」是虛空的,也是實在的,這是一個女人的決定。於是,她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往出站口走去。

這時候,她幾乎是最後一個走出站口的旅客了。

雪仍在下着,車站廣場上的燈光素素的,透著一種叫人說不出來的空曠。李冬冬站在出站口的台階上,冷風撲面而來,她身子寒了一下,抬眼望去,先是看見對面大廈上的燈光,那燈光前飛舞著銀狐色的雪片,那雪片迷迷濛蒙,就像是一針針倒卷的梨花……繼而,她吸了一口氣,目光往下掃視着,驀地,她就看見了那「樹」!

她的目光在那「樹」上停留了片刻,待要掃過時,她愣住了……是他,那真的是他!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很犟,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個雪的「標誌」!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李冬冬一下子就釋然了。她飛快地跑下台階,猛地撲在了「那個人」的懷裏……她歡快地叫道:「是你嗎?真的是你?!」

這時候,那「樹」就裂了,那「樹」從雪白里裂出了一片軍綠色。「樹」說:「你還有人嗎?」

李冬冬跳起來:「你真壞呀!」

李冬冬看了他一眼,說:「你站了這麼久,凍壞了吧?」

馮家昌說:「我沒事。我凍慣了。你冷嗎?」

李冬冬跺着腳說:「晚了兩個多小時,凍死我了。」

於是,馮家昌從脖里取下了那雙鞋,那是一雙棉皮鞋。他默默地說:「換上吧。」

此時此刻,李冬冬才注意到了那雙鞋,那鞋就掛在他的胸前……李冬冬說:「你買的?」馮家昌說:「我買的。」說着,他就在她面前蹲下身來,悶聲說:「快換上吧。」李冬冬怔了一下,說:「就在這兒?」馮家昌說:「就這兒,你扶着我。」李冬冬用手扶著馮家昌,半彎著身子,把腳上的鞋脫了下來,先換了一隻,而後再換上另一隻……馮家昌說:「暖嗎?」她說:「真暖和呀!」馮家昌隨口說:「這鞋是新產品,帶電的。」李冬冬低頭看了看,驚訝地說:「是嗎?還有這樣的鞋?!」馮家昌說:「只有兩節電池。」李冬冬就仄歪着腳,四下里看,說:「電池在哪兒?」馮家昌笑而不答……李冬冬又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走了兩步,說:「……踩不壞吧?」馮家昌說:「你放心走吧,一次性的,踩不壞。」李冬冬詫異地問:「一次性的?」馮家昌就笑着說:「手——電。」而後,馮家昌從兜里掏出一張舊報紙,再次彎下腰來,把她脫下的那雙舊鞋用報紙整整齊齊地包好,塞進了他隨身帶着的軍用挎包里。

走了幾步,李冬冬突然明白了,她喃喃地說:「……手電筒?噢,手——電?!」於是,她咯咯地笑起來,笑過之後,她扭過臉來,在他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說:「你真好。你怎麼這麼好啊?!」說完這話的時候,她的臉上陡然升起了一片杏紅!於是,她說:「我太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冷。暖暖我吧,我想讓你暖暖我。」就在這一剎那間,她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說:「到東區!」

夜已深了,計程車把他們拉到了東區那座舊樓的門前。當門前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李冬冬喃喃地說:「我一點也走不動了,你抱我上去吧。」

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太晚了……不方便吧?」

李冬冬偎在他的身邊,說:「你害怕了?」

馮家昌不語。

李冬冬貼在他的耳邊小聲說:「……你以為他們還在這兒住呢,早搬走了。」

於是,馮家昌二話不說,扛上她就往樓上走!……在樓梯上,李冬冬抱着他的脖子依依嗲嗲地說:「你把我當成麻袋了吧?我是你的麻袋嗎?就算是吧,我就是你的小麻袋,小小麻袋。我胖嗎?你是不是覺得我胖……」

這時候馮家昌心裏已起了火,那火燒得他就快要炸了!兩人互相摟抱着來到了房間里……馮家昌一下子就把她扔在了那張大床上,而後,當他要撲上去的時候,李冬冬卻突然說:「不,不。」接着,她像魚一樣地從他身下滑了出來,匆匆地下了床,走進一個一個房間,只聽「叭、叭、叭……」一陣響聲后,她把房裏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馮家昌一下子怔住了,燈光是很逼人的,燈光把他照得很小,是靈魂里的小……

突然之間,一向溫文爾雅的李冬冬就像是掀開了一道道幕布,露出了鰻魚兒一樣的胴體和火熱奔放的魂靈!她炸了,她是自我爆炸,那媚態,那膽量一下子全都顯現在他的面前,幾乎是嚇了馮家昌一跳!她撅著小嘴,一邊小聲地、柔柔曼曼地說着話,一邊一件一件地、帶有表演性地脫着衣服……她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俘虜了。我是你的書。我是你的小豆子,我是你的小魚兒,我是你的小麵包。你把我撕吧撕吧吃了吧。不過,你得好好吃……你是第一個讀者,你得好好讀,細讀。我不要你粗讀,你不能就那麼把我讀了。我不讓你那麼讀。我就不讓你那麼輕易地就讀……」

這時候,馮家昌像是被逼進了死角里,他一下子蒙了!一時竟不知如何才好……他一直認為他是個男人,是個堂堂的男子漢。可在這裏,他竟然不知不覺地喪失了主動權。他很想罵一句什麼,可在如此的氛圍里,他居然罵不出口了。

接下去,李冬冬就像一條滑溜溜的魚兒游到了他的身上……這真是個瘋狂的、有光有聲的夜啊!在燈光下,那一切都赤裸裸的,一切都很肉,是瘋了的遊動着的肉。就像是一座剝光了的「城市」,「城市」的高貴,「城市」的矜持,「城市」的堅硬,「城市」的道貌岸然,在一剎那間化成了一股洶湧的洪水,那「水」咆哮著,「水」的尖叫聲像號角一樣,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逼着他一次次地衝鋒、再衝鋒!在「城市」的肉體上,那「閱讀」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顯得過於被動,「書本」已經攤開,「書頁」在自我掀動,一個聲音高叫着:「讀啊,讀啊,你讀啊!……」可馮家昌卻感到了他從未有過的失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他佔領了「城市」,還是「城市」強姦了他。當他的肉體在慾望和汗水中掙扎的時候,他的感覺突然就不對了,他竟然覺得這裏不是他的「停泊地」,因為這裏沒有草的腥香……但是,搏殺仍然在進行着,那是更刺激人的一種燃燒,是本能的燃燒!在燃燒中,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進入了「城市」,卻喪失了尊嚴。

第二天早上,兩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她說:「好嗎?」

他淡淡地說:「好。」

她說:「想再好嗎?」

他感覺到她偎過來了,竟有點沮喪地說:「你好,我不好。」

她安慰他說:「你好,我才好。」。

又一次說:「你好,是你好。」

柔柔地說:「不。你好我才好。」

她坦白地告訴他說:「……告訴你吧,在大學里,有六個人追我。可我知道,他們不是追我,是追我父親,我父親官復原職了……」

此時此刻,馮家昌嘴裏咕噥了一句。她問:「你說什麼?」他說:「我什麼也沒說。」可是,他心裏清楚,他說了。他知道他說了什麼。在下意識里,他說:

「我插上『小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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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秘書搖身一變成正營級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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