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

27 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

我們這個縣在省里的名聲不好,在貴族會議的選舉中扮演著很不體面的角色。我們縣裡的地主沒有一個當選過省貴族長,而且對於縣貴族長這個職位也很少有人感到興趣。對社會公益持冷漠態度,則是普遍的現象;去參加選舉的人寥寥無幾,因為這需要自己掏腰包,而我們那一帶的地主又沒有閑錢。因此出席貴族會議選舉大典的人,大都是所謂「賢達之士」①(通常由貴族長供給他們旅費),以及本人也想當選一官半職的地主。

①「賢達之士」通常系指那些出賣自己的選票的貴族。出賣選票是貴族長選舉中極為普遍的現象。

由於這些條件,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斯特隆尼柯夫三年一任,一連當選了許多任本縣的貴族長,從來沒有遇到過競選對手。每隔三年,他帶著他的遠征隊興高采烈地出發到省城去,設法保持住自己的法定選票(大約不少於七票;如果得不到這個票數,本縣就會被宣布為非獨立縣而合併到鄰縣去),並在遠征隊的成員們中間分派好各人的職位,然後回到家鄉,各霸一方。這已經成為習慣,誰也不會想一想,除了斯特隆尼柯夫,還有什麼人能當貴族長;除了格拉札托夫,還有什麼人能當法官;除了梅塔爾尼柯夫,還有什麼人能當縣警察局長。

斯特隆尼柯夫念過高等學校,但是他笨得出奇,懶得不可救藥,以致學校當局一再想將他送回給他的父母。念到高年級的時候,他的父親去世了(他母親死得更早一些)。這個年輕人沒有多加考慮,不等畢業便離開學校,進了駐紮在我們縣城裡的龍騎兵團,從士官當到騎兵少尉,然後解甲歸田。二十二歲上,他娶了我們縣裡一位女地主,接著就被選上了貴族長。

他有相當多的財產,但他本人的庄地在外省,卻享用著他妻子在我們縣裡的產業。他住在她的莊園里,這個莊園坐落在一個大村鎮的村頭,鎮里還有幾家小地主。他那幢建築在山丘上的兩層樓房俯瞰著整個鎮子,使鎮民們不勝仰慕之至。宅子非常寬敞,但格局是老式的,而且被過多的雜用建築物搞得很不雅觀,這些雜用房屋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整個宅子里只住他夫妻二人,無兒無女。不過宅子里有一間兩排落地明窗的大廳,這是斯特隆尼柯夫十分引為驕傲的。每年冬天,他在這間大廳里大宴賓客,家奴樂隊和家奴歌手在席前演唱助興。莊園里照例應該有花園,這裡卻沒有,甚至連象樣的庭園也沒有。

他自不量力,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他擁有好些手藝高明的廚師,他從莫斯科買來了純葡萄酒和各種食物,隨時都能招待貴族老爺們。他的大獵隊甚至成了全省的驕傲,雖然獵犬的狂吠聲和嗥叫聲無休無止地響徹在養狗場的上空,吵得四鄰不得安寧。總之,甚至是在一帆風順的時候,他也有本事不離開這窮鄉僻壤一步就花完他自己的收入,而且負債纍纍(他是個借債的大行家)。

那時候,對貴族長並沒有什麼要求。很久以後才有了種種「院則」①,可是人們只遵守消化良好而容量可觀的腸胃的要求。只要在腸胃沒有毛病的時候,有吃有喝,大家對這樣的貴族長就滿懷敬意了。地主們說:「在我們這兒,只有在貴族長家裡才能吃得這樣好,喝得這樣足,」因此,他們毫無心肝地濫用著他們愛戴的人兒殷勤好客的優點,而後者也就不惜浪費掉成百成百的農奴的血汗,拚命去取悅貴族老爺們。

①即「原則」,系外來語,沒有文化教養的地主們把它說成了「院則』。

斯特隆尼柯夫的外表,我不敢恭維。個兒比一般人矮,兩條短腿,一個大肚皮,空肚時往下垂,吃飽后挺得老高,緊繃繃的,象只大鼓。從前身、後身、兩側看,都是其胖無比。腦袋小而圓,沒有一塊不平的地方,彷彿是用車床車成的,由於頭髮剪得短,這形狀便顯得特別突出。「心靈的鏡子」(臉)是跟哈巴狗用一個模子鑄出來的。面部的表情變化多端:空著肚子時,作餓狗咬人狀;吃飽后,作親熱態。只要看他一眼,立刻便可以說:這是個生來註定要不住嘴地吃喝的人!的確,他常常在吃,而且吃得很多,吃飽了的時候,他的整個身心便發出一種貓兒般恬靜的呼嚕聲。這時,不管你求他什麼,他也決不拒絕。

他的醜陋和他太太的標緻,恰好是兩個極端。她是個象童話里描寫的那種如花似玉的俄羅斯美人,高高的身材,勻稱的體態,豐滿的胸脯,美麗的鴨蛋臉兒,突出的灰色大眼睛,茶褐色的粗大的辮子。她也非常貪戀口腹。這個共同的特點把他們倆維繫得如此親密,儘管做丈夫的其貌不揚,夫婦倆倒生活得挺和睦。他倆沒有時間互相欣賞;白天,他們眼裡只有菜肴,夜間太黑,又看不見。唯一的一個引起不和的原因,是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沒生孩子,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常常為這件事埋怨她。

「你怎麼老不生育!」他常責備妻子,「說來丟人,我們一起過了這麼多年,你哪怕養個丫頭也好呀!」

她理直氣壯地頂嘴道:

「我不生,倒做對了。要是養個女兒,象你這副模樣,長大了誰娶她這麼個哈巴狗似的女人!」

「好了,好了,吃吧,吃吧!說來說去,老是哈巴狗、哈巴狗!如今哈巴狗可吃香呢,人家出三倍價錢買哈巴狗!……肉餅好象燒焦了……喂!來人哪:叫西索卡廚師來一趟。」

爭論到此結束。

不能說斯特隆尼柯夫愚蠢(就這個詞兒的粗暴無禮的含義一面而言),但他的聰明程度充其量不過如常言所說,不吃蠟燭、不用玻璃碴兒擦臉面已。總之,他胸無大志,不想幹什麼一鳴驚人的大事,只求平安度日就心滿意足。他覺得沒有必要致力於他從未涉獵過的知識領域,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什麼知識領域,這樣,他便輕而易舉地避免了崇尚詞藻的才子們所特有的那些謬誤。他隨時都能順口說出一句現成的格言,借著格言的保護,十拿十穩,誰也找不出他的毛病。他甚至能在社交界高談闊論(自然是並不怎麼複雜的談論),但他的談吐極為別緻,可說是信口開河,以致他的許多名言人家無法借光。

「我哪有工夫斟酌詞句!」他在那些因為他的語言出人意外而感到不快的人們面前替自己辯解說,「我要辦的事多得要命,哪還容我考慮說話!要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就得啦!」

儘管他無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但是正如我上面說過的那樣,他卻是個向人借錢的大行家,因此,說話尖刻的地主們不無道理地議論他說:「該叫這樣的人去當財政大臣!」首先,他那無限的殷勤好客,對他最為有利,因為誰也不好意思拒絕一個隨時可以上他家裡去吃吃喝喝的人的要求。除了向人借錢之外,他從不認真考慮別的事,因此,長期實踐下來,他在這方面便養成了一種特別敏銳的洞察能力。他只要仰起鼻子一嗅,就能嗅出誰手裡有錢,並且立刻用他經驗豐富的手撒出套索將對方套住。他用優厚的利息引誘一批人,用甜言蜜語和小思小惠籠絡另一批人。他或者自告奮勇,當對方新生的嬰兒的教父,或者在婚禮上充當代理主婚人。他穿著禮服、戴著白手套(好不氣派!)來了,怎好拒絕他呢?他從來沒有遭到過失敗,全縣的地主,即使是那些本人也欠了一身債的地主,沒有一個不借錢給他的。他也不嫌棄那些比較富裕的莊稼漢,如果他們借不出大筆款子,那末,少借一點也行,不足之數,他可以到別的地方去想辦法。他聽說有個富裕的莊稼漢有一罐子錢,立刻坐車去找他,撒出他的套索。

「我經過這裡,」他說,「心想,該進去看看教親啊。你好哇,親愛的教親!來杯茶行嗎?」

「當然行,老爺!別的沒有……喂,來人呀!快上茶!」

「你的近況怎麼樣?」

「好得象黑煙一樣自①!沒什麼好誇口的。」

①戲謔語,意謂近況不妙。

「唔,這你就不老實了,教親。錢罐子藏在地窖里,還沒動過呢。」

「我有什麼錢罐子,老爺!」

「誰不知道你有錢罐子。唔,有就有吧。教子好么?我的主婚女兒①好么?」

①俄國舊俗,代替新郎新娘的父親主持婚禮的人,叫「主婚父親」,主婚父親則稱該新娘為「主婚女兒」。

「上帝保佑,都好。」

「上帝保佑,那就再好沒有了。老兄,我是個老實人,我是不會忘記老朋友的。你呢,變得這樣傲慢;也不去看看我,枉為了教親。」

「哪裡的話!我怎敢去呢?」

「幹嗎『怎敢』!誰上我們家去,我們都歡迎!好朋友去了,我們還要招待他吃飯呢!」

他喝了一杯茶,又喝了一杯,嘻嘻哈哈說了一陣笑話,然後言歸正傳。

「唔,朋友,我們還是談談你的錢罐子吧!你把錢白白地放著,實在不合算,你要是借給我,我給你出大利息。」

聽著他這番話,教親不安地微微聳了聳肩腫骨。

「真的!老兄,我需要的數目不大。暫時通融我兩、三百盧布,過一個禮拜就還你。」

「瞧您說的,老爺!我上哪兒去弄這麼一大筆錢!」

「嫌多,那就借我一百五吧。用一個禮拜,准還你,外加白票子一張,作為謝禮……機會難得啊!」

「瞧您說的!外加白票子一張!太多了吧!」

「不,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我做事喜歡公平。你借錢給我,我酬謝你,天公地道。」

他講著笑話,直坐到教親掏出一百盧布給他才走。

總而言之,連我一錢如命的母親,也經不住斯特隆尼柯夫花言巧語的奉承,儘管次數不多,畢竟還是借給了他一點錢。不用說,每次借給他之後,她都非常懊悔,發誓說往後決不再上他的當;但這是無補於事的,落進大好人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口袋裡的東西,象掉進無底深淵,永遠也撈不回來了。

斯特隆尼柯夫不領薪俸,行為「高尚」,也就是說,他不受賄賂,卻供養著全縣人的吃喝。

不過,應當替斯特隆尼柯夫說句公道話:他對農民和家奴非常和氣。凡是農奴製法令中為了讓奴隸們苟延殘喘而規定的限制,他一概奉守不渝。庄稼人的日子還過得下去,除了勞役不再負擔其他義務;家奴們神情愉快,雖然公館里由於賓客來往不絕而忙得他們團團打轉,得不到片刻安寧。他有個惡習;他叫僕役時不喊他們的名字,卻給他們每人定下一個口哨聲,作為代號。從早上起,宅子里響起了各種各樣的口哨聲,一會兒是短哨聲,一會兒是長哨聲,一會兒是平和的哨聲,一會兒是急促的哨聲,一會兒又是類乎歌曲旋律似的哨聲。如果哪一個「下流貨」沒有應聲趕來,他就要大倒霉:費朵爾-瓦西里伊奇遇事寬宏大量,唯獨不能饒恕這種罪行。

斯特隆尼柯夫的美德僅僅表現在這種所謂對待家奴的慈祥上。作為一個貴族長,一個對自己的同類負有監督義務的人,他是很不稱職的。這也很容易理解,因為他周圍的人全是他的債主,對他們的行為就不得不裝聾作啞。

為了更清楚地描寫我們的貴族長的為人,我認為有必要講講他平日的一天的生活。

夏天早晨;八點多鐘。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穿著深藍綢睡衣,從他們夫婦倆的卧室里出來,穿過幾間門對門的房間,向工作室走去。他的臉上油光光的;兩眼濕潤,因得睜不開;嘴角上凝結著兩灘唾涎。一路上,經過每一面鏡子面前時,他都停下來照照,並且想起昨天晚上他的鼻子發癢的事來。

「果然不錯!」他嘟囔說,「到底還是長了個癤子……該死的東西!」

從他嘴裡飛出了一聲短哨聲,他的侍僕普羅柯菲應聲飛奔上來。

「您請洗臉!」侍僕稟報道。

「沒有你,我也知道。今天天氣怎樣?」

「早起下過一陣小雨,現在天晴了。」

「天晴了,這很好。正好曬草。村長來了沒有?」

「他正在下房裡等候您的吩咐。」

「我就洗臉:快!」

不一會兒,斯特隆尼柯夫洗完了臉。又響起了另外一種口哨聲,侍膳僕人提莫菲應聲而至,稟報他,餐室里已經擺好了早茶。

「沒有你,我也知道。去告訴村長,叫他等一等。等我喝完茶就叫他。」

茶炊在餐室的圓桌上沸騰;托盤裡放著一大堆家制的餅乾;旁邊擺著一盤切成薄片的冷裡脊。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正在酌茶。

她穿著白凈的寬鬆的晨裝,系著銀花邊的披巾,攏住辮子。她的臉兒潔凈、鮮潤,彷彿用露水洗過,剛剛被朝陽拂干似的;細薄的麻紗長衣清晰地透露出豐腴的肩頭和胸部的輪廓。但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瞟也沒瞟她一眼就簡短地說:

「多放點糖。」

「喝吧,喝吧,用不著你教訓!」

斯特隆尼柯夫喝著一大血濃濃的奶油茶,接二連三地吃下幾個白麵包。初步解除了飢餓之後,他把茶盅遞給妻子,讓她再來一盅,並且上上下下地端詳著她。

「你身上無一處不妙,」他開起玩笑來,「臉蛋兒美極了,你那肩膀……可惜就是不會養孩子!」

「我聽夠了。真討厭。我不養孩子,究竟是誰的過錯,還說不準呢。」

「難道是我不行嗎?在我們這個縣裡,沒有一個村子里沒有我的孩子。不信你去查訪查訪。」

「人家對你說:聽厭了。沒有正經話說,就閉上你的嘴巴。」

「我沒有正經話說?!我要說什麼就有什麼……馬上就說!」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喝著第二盅茶,喝一口,吃一塊裡脊,貪婪地咬著。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吃得津津有味。

「我們早上喝茶,」他開口談起「正經話」來,「可是人家德國人卻喝咖啡。彼得堡受了他們的影響,也喝咖啡。」

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默不作聲。

「你為什麼不開腔?你自己求人家跟你談談,人家談了,你又不開腔!我說:我們每天早上喝茶,德國人卻喝咖啡。聽說,在他們那邊,茶葉是在藥店里賣的,等於我們這裡的藥店里賣鼠尾草一樣。因為我們不賣……」

「不賣什麼?」

「茶葉唄……你這人多糊塗!茶葉是直接從中國給我們運來的,除了我們,中國人誰也不賣。講定了:你們賣給我們茶葉,我們賣給你們印花布和細竹布,還有呢子……不過全是些廢料!」

「胡說八道!吹口哨叫村長上來吧。別白白讓人家老等著。」

「又不是什麼大老爺,讓他等一等好了!」

「可是這對你也……」

「我知道這對我有好處。要不,還會對誰有好處?得得,你別神氣!我馬上叫他。」

響起了口哨聲。

「叫村長上來!他幹嗎老挺在那兒!」

村長捷連吉進來了,他是個矮壯、結實、面目乖巧的庄稼人。他對老爺的脾氣瞭若指掌,善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從不頂撞主子。他神態自若,毫無畏葸的表情。

「情況怎麼樣?」

「不怎麼樣,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沒什麼值得誇口的。差不多天天在下雨。那點乾草,我們忙了兩個禮拜,還是全發黑了。」

「沒關係,牲口能吃就行。」

「能吃——咋不能吃;牲口可愛吃這種乾草呢。」

「既然能吃,那就沒什麼好談了。我們不賣了。」

「幹嗎賣掉!我們自己的牲口夠多了。」

「可是你說:全發黑了!既然能吃,那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愛人家說空話。地里怎麼樣?」

「謝天謝地。黑麥灌漿了,不久就要黃了。燕麥也熟透了。」

「很好。黑麥也罷,燕麥也罷,我全要種一收七。你高興怎樣辦就怎樣辦吧,我一概不管。」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燕麥敢情訂多了一點兒。我們這一帶地方沒聽說過有這樣高的收成。」

「那就不要種一收七,改為種一收五吧。上帝保佑你,去吧!」

「祝您幸福,再見!」

村長走了。在這場業務會談當中,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離座退回到卧室去了。響起了短口哨聲。

「衣服給您準備好了!」普羅柯菲稟告道。

「沒有你,我也知道。去養馬場說一聲,叫他們等著我。我今天要看看他們馴馬。看完馴馬,再到養狗場去。伊凡-福米奇來了嗎?」

「在工作室里等著您。」

伊凡-福米奇-西涅古波夫是斯特隆尼柯夫的文書。他是個年老的書記官,即使是在那賄賂盛行的時代,人們也覺得留他在衙門裡供職,太不象樣。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卻恰好在這一點上看中了他。

「既然是因為訴訟案子把你趕出了法院,可見你是一把好手!」他說,「上我那兒去干吧,決不叫你吃虧。」

西涅古波夫接受了這個邀請,但他常常牢騷滿腹,說貴族長不給他報酬,即使規規矩矩給他一次薪水,也立刻又向他借走。這樣一來,欠薪越積越多,而且出乎常情,被欠薪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不是借債人,倒是出於無奈的債主。伊凡-福米奇一再決定離開自己的東家,每次都因為想到這會使已經積累到相當大一個數目的欠薪永無著落而作罷。反過來說,斯特隆尼柯夫只要不付清他的報酬,就能一舉兩得:既搏節了開支,又拴住了一個「好手」。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走進工作室,不客氣地當著文書面換起衣服來。

「公事多嗎?」他問。

「省長來了一件公事。一件奇妙的公事。他問我們縣裡的氣味①怎樣。」

①該詞有精神,空氣,氣味等意思;在這裡,省長詢問的是該縣的政治空氣如何,但貴族長和他的文書把它理解為「氣味」了。

「氣味怎樣,這是什麼意思?」

「說實話,我自己也……恐怕是指什麼思想之類的玩藝兒吧。」

「那我怎麼知道!又不是紅燒肉,哪裡聞得出氣味來。思想!根本沒有什麼思想,真是異想天開!」

「省長說,根據前不久發生的事件……法國人,我猜想……請您e己看看這件公事吧。」

「看個鳥!法國人造反①,我們這兒有什麼氣味!我不看;你乾脆回復他:我們這兒什麼氣味也沒有。」

①指法國一八四八年的革命。

「是,老爺。」

「行了,去吧。我自己的事多得塞住了嗓子眼兒。我要到養馬場去,到養狗場去看看。真沒想到……又來了個什麼『氣味』!」

但是西涅古波夫倒換著腳,不急於退下去。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欠薪,您哪怕付我一小部分也好!」他吞吞吐吐地說。

「你要錢幹嗎?」

「別這麼說吧!怎麼幹嗎!我要的是我應得的錢,又不是要別人的錢!」

「我問你要錢幹嗎,可你盡胡說八道。你不懂俄國話嗎:你要錢有什麼用?」

「可是……怎能不給我錢呢!」

「你光桿一條,一無老婆,二無兒女;住的是現成的房子,吃的是現成的飯,不缺衣,不缺鞋……你太貪財——就是這麼回事!」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

「你也許是想買煙草吧。我早對你說過:別用那種臭草末兒塞鼻孔眼兒。你若是一定要買煙草,喏,我給你二十戈比——足夠了。這錢算我送給你的……拿去過過痛吧!」

斯特隆尼柯夫打開寫字檯,從一隻小袋子里取出二十戈比的銀幣,交給文書。

「上帝保佑。那件公事,你就這樣回答:我們縣裡沒有什麼氣味,從來沒有。我們這裡太平無事,我們不會學法國佬的樣……至於我欠你的錢的事,你放心好了:你的錢放我手裡,同放在當鋪里一樣穩當。去吧。」

和文書談完話,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動身到養馬場去。到了養馬場,他不住地看錶……快十一點了,到十二點正,他就該吃早飯了。

「今天我不能在你們這兒呆得太久:我還有事。」他說,「把『摩登女郎』牽出來!」

「摩登女郎」是斯特隆尼柯夫寄予很大希望的一匹小母馬。馬夫們知道這一點,因此事先狠狠抽過它一頓,讓它到時候能夠前腿騰空,直立起來,在老爺面前「淘淘氣」。

「你們幹嗎讓它直立起來?」老爺嚴厲地問,可是他的愛馬的「淘氣」顯然使他非常滿意。「鬆開韁繩,讓它隨意走走……對,就是這樣!給我一根鞭子!」

馬夫長拿著長長的馴馬索,站在馴馬場中央;老爺手執長鞭,站在他身旁。他們催趕「摩登女郎」用各種步伐兜著圓圈:一會兒慢步走,一會兒小跑,一會兒疾馳,一會兒是全速躍進。斯特隆尼柯夫興高采烈地嚇唬著小馬,心都樂開了花。

「你瞧它肚皮一起一落多帶勁……唔,這匹小母馬將來准有出息!」他玩樂了二十來分鐘,這樣歡呼道。

「找不到比它更好的馬了!」周圍響起了一片奉承的聲音。

「牽『伊里亞-穆羅美茨①』來!」

①穆羅美茨本是俄羅斯傳說中的勇士。向為人民所崇敬。

馬夫率出一匹體型端正的公馬,它是斯特隆尼柯夫的規模不大的養馬場的主要的種馬。它聞到母馬的氣息,也聳身直立,高聲嘶叫著。

「你聽它的叫聲,這流氓!它知道它聞到的是什麼味兒!」老爺快活極了,靈機一動,忽然想起剛才西涅古波夫報告他的那件事,又說道:「他們還在那兒調查什麼氣味!喏,就是這種氣味!」

「伊里亞-穆羅美茨」也被驅趕著表演各種步伐,但斯特隆尼柯夫對它的表演已經不如剛才那麼專心。他不時掏出懷錶看看,時針終於超過了十一點半。

「行了;我累了。你們到養狗場去說一聲,等我吃過早飯再過去看看,要是有事耽擱,明天這個時候我再去。阿爾捷米,你給我小心點!睜大眼睛替我照料好『摩登女郎』!要是有個差錯,由你負責!」

「沒事……上帝保佑!」

「著著。上帝保佑。把公馬牽回去。」

斯特隆尼柯夫不慌不忙地往家裡走去,為了增進食慾,沿路經過的雜用房屋,他都進去瞧瞧。他走近地窖,幾個小丫頭坐在被屋下,膝間夾著奶油罐子,正在用攪拌棒攪著還沒煉過的黃油。

「這黃油,你們是給上房準備的嗎?」他說,「下勁攪吧!廚子需要很多黃油。」

他走到麵粉房,管家正在發麵粉給烤麵包的師傅。

「這麵粉,你是發下去給上房烤麵包的嗎?發吧!你給我小心點,發出去要過秤,發多少要記賬。你們的鬼名堂,難道我不知道!」

「我們,我想,費朵爾-瓦西里伊奇……」

「得啦吧。我知道我是費朵爾-瓦西里伊奇,不是西朵爾-卡爾培奇……」

時針指著十二點差五分。斯特隆尼柯夫趕忙加快腳步。他幾乎是跑步前進,回到家裡時,餐桌上剛擺上滿滿一盤熱騰騰的牛肉餅。

「柯涅奇沒來嗎?」他問,坐到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對面的圈椅上,在胸前放一塊餐巾。

「役來,老爺。」

「再過一個鐘頭,派人去叫他來。就說有急事找他。」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一個接一個地吃著肉餅。他用牙齒撕下一塊肉餅,一面咀嚼,一面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他有滋有味地吃著,他的臉上竟露出一副有點象是痛苦的表情。就著克瓦斯(他什麼酒也不喝)吃完三塊肉餅后,他躊躇地盯著紅燒仔雞,好象他自己也拿不穩,他已經吃飽了呢,還是沒有吃飽。臨了,他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於是一叉子叉住那獵獲物,把它拖到自己的盤子里來。吃完紅燒雞,他又猛攻夾核桃的甜鬆餅,而且象使用刀叉一般靈巧地操著勺子。他終於吃飽了,累了,象跑了五俄里路似的。房裡響徹著沉重而悠長的喘息聲。

「哦唷,耶穌基督!」斯特隆尼柯夫呻喚著,閉上眼睛,立刻在餐桌旁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做了一個有頭有尾的美夢。他夢見一隻牛犢,剛才的肉餅就是用這隻小牛的肉做的。這牛犢是母牛「小美人」在六個禮拜之前生的,象它母親一樣,它也有一身斑斕的花毛。出世不久,它就顯露出它那出色的初生之犢的本領,到將來準會成為一條伶俐而老成的公牛,一個統率畜群的可靠的首領。但是它還在娘肚子里的時候,斯特隆尼柯夫便已經拿定主意,給它安排了另外一種命運。他決定把牛犢留在家裡用養料豐富的食物,也就是用奶喂它。起初用它母親的奶喂,後來用另外兩條母牛的奶喂它。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每天上牛欄里去,看到它漸漸上了膘,非常高興。牛犢越長越肥,到後來,一躺下來,就昏昏迷迷地睡去。這是一個標誌:家養工作已經告成,現在可以享受成果了。一天早上,斯特隆尼柯夫來到牛欄,運數已定的牛犢正伸著四蹄舒泰地靜卧在那裡,他吩咐喂牛人將它轟起來,親手摸摸它的胴體,用手掌的側背在它身上劈划著,說:「後腿、肉餅材料;前胸肉、下水」,等等。臨了,他興奮異常,竟親吻著小牛涎糊糊的嘴臉,簡直可說是在同它行「告別」禮。

「行了。明天就宰!不宰它——上帝饒恕——它將來也會死的!」從他嘴裡迸出了無情的判決詞。

這條牛犢出肉很多。四天來,餐桌上天天有牛肉,紅燒的、清燉的、炒的、溜的,樣樣都有,放開肚皮吃,也不知還要吃多久才能吃完。儘管吃吧,可是,正如人類的一切願望和嚮往一樣,人的食慾也有一個限度。對對,糟糕的是妻子役生孩子,否則的話,如果象雅各一樣,他也有十二個兒子,那麼,他用這條牛犢餵飽他們,還有得剩的呢!這且不說,偏巧近來工作忙,不常有客人來。只好同鄰居們分享了。前腿已經給柯涅奇送去一隻,另外一隻是否送給彼斯-瓦西里伊奇呢?對,給他,就送給他,再沒旁人好送了。讓這隻老狗去啃吧!

「牛肝呢,我們自己吃!」他腦子裡一閃,「叫廚子把它用黃油炸一炸,當早飯菜吃。炸肝應當多用油……很多很多的油!」

許多人愛用酸奶油炸牛肝,他討厭這種吃法。不管用多少油炸,酸奶油終歸差勁。只要有一丁點兒夾生味道,就沒法下咽。黃油炸牛肝,頂得上御膳!不用嚼,只消舌頭一嘲,立刻落進肚皮!

斯特隆尼柯夫動了動嘴唇,彷彿在用舌頭嘲牛肝。他甜滋滋地吸了一口氣,正想翻個身,睡得更舒服一點,這時前室里傳來一陣響聲,把他從夢中驚醒過來。

「斯傑班-柯涅奇到,」普羅柯菲通報道。

「他來了?啊?誰讓你去叫他的?」老爺問,好容易才清醒過來。

「您親口吩咐去叫他的。」

「沒有你,我也知道。叫他進來。」

斯傑班-柯涅奇-彼斯特露什金是一個小地主貴族,與貴族長共有一個村鎮,有十五名農奴。他是個酒鬼,腰彎背駝的老頭子,光禿禿的腦袋,紅紅的臉上長著一部濃密的絡腮鬍子,一隻紅里透青其大無比的鼻子高踞在臉上。他幾乎經常不在家裡;從早上起,他串東家走西家,在這家吃午飯,在那家吃晚飯,到了晚上,如果腿還拖得動,他就回家睡覺。他特別愛上斯特隆尼柯夫家,當他家的小丑。他的產業由他的老妻和上了歲數的獨眼女兒照管。他有四個兒子,都不在他身邊,他們不僅不幫助父母,而且連家信也難得寄一封回來。常言道,貧窮是遮蓋不住的,因此,斯特隆尼柯夫從來不曾打過向柯涅奇借錢的主意。

「啊!是柯涅奇!怎麼樣?手頭很緊吧?」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用戲謔的口吻同老頭子寒暄道:「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是您打發人叫我來的!」

「誰打發人叫你來著?一輩子也沒打發過!喂,拿酒來,切幾塊昨天的牛肉來下酒。坐,別客氣,近況怎樣?」

「太好啦。現在是夏天,有什麼我們就存點什麼,到了冬天,就該我們闊闊氣氣過好日子①。」

①柯漢奇說的是打趣的反話。

「瞎扯淡。糧食脹破了糧倉,他還盡唱阿利路亞①!我呢,老兄,我已經安排好了:給村長下了一道命令,我的莊稼一律要種一收七,別的我一概不管!」

①阿利路亞本是天主教徒禱告上帝時用的讚美詞,斯特隆尼柯夫用來責備對方不該哭窮叫苦。

「您放心吧,恩人:您要是規定種一收十,也准能如數辦到!您要什麼就會有什麼。」

「你說的是!我這人真傻,設規定這個數目。唔,還來得及改訂一下。普拉斯柯維雅-伊凡諾夫娜好嗎?阿利努什卡設長出一隻新眼睛代替那隻瞎掉的嗎?」

「先生,您老愛說笑話!」

「一點兒不是說笑話。頭些日子,城裡的法官告訴我,巴黎出了個會做新眼睛的法術家。比如說,你不喜歡你的眼睛,隨時可以去找他,說:麥歇,塞伍普列①,請您給我換雙新的!他三下兩下挖掉你的眼睛,給你裝進一雙新的!」

①發音不準的法語,意為:先生;如果您方便的話。

「能看見東西嗎?」

「百里開外的東西都能看見。藍色的,黑色的,要什麼顏色有什麼顏色。唔,你沒有徒步走到巴黎去過吧;請問,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

「唉,我的恩人!窮人好比蒼蠅:哪裡有籬笆哪裡就是家,哪裡有牆縫,哪裡就是床鋪。趁這雙腿還能挪動的時候,到處走走;我上札特拉別茲雷家去了。」

「真見鬼,老遠老遠地趕去喝口稀粥!」

「說的是呀……安娜-巴甫洛夫娜就是帶著這麼一副神情迎接我,她說:少了你,就象缺了胳臂,連唾沫也沒地方吐!她說:人家忙得沒喘氣的工夫,他倒有時間走東串西!說實在的,我想向她借點錢。我想,這位闊太太總不至於拿不出二十五戈比周濟窮人吧。沒那麼好的事!她氣極了,直跺腳!她說:既然來了,就一個人坐坐吧!沒人陪你。我可沒為你存二十五戈比。」

「她請你吃飯沒有?」

「請了。她給我一盤放了三天的菜湯,半條臭腌魚……我吃了,歇了一兩個鐘頭,就回來了。」

「我說吧!她的錢多得塞住了嗓子眼兒,可是一毛不拔!你當真很缺錢用嗎?」

「很缺,很缺……」

「沒辦法,看來,我不得不為我的好朋友破鈔了。你過幾天再來,我借給你。」

「您大概又要用前幾天的辦法對付我吧!要借就現在借給我……」

「現在不成,我得到很遠的地方去取錢。我前幾天答應過你嗎?唔,我忘了,老兄,對不起!這回一起借給你半個盧布吧。老兄,我不是安娜-巴甫洛夫娜那種人,我……噯,你幹嗎老盯著伏特加,儘管喝吧!」

柯涅奇喝了一小杯,又喝了一小杯;他正要倒第三杯的當兒,斯特隆尼柯夫攔住了他。

「夠了。你想一下子灌醉不成!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的肚子倒象抹了樹脂油似的滑溜!」

彼斯特露什金喝完酒,開始吃菜。他餓了,眨眼工夫吃光了牛肉;可是他顯然還沒有吃飽。

「你不來點魚子嗎?」

「要是……」

「好。過一個禮拜你再來,我給你魚子吃。現在,你再喝一杯,就來表演『喜劇』。」

看「喜劇」是斯特隆尼柯夫喜愛的娛樂,老實說,他所以供柯涅奇吃點兒喝點兒,圖的正是這個。他們兩個退到工作室里。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坐在舒適的圈椅上,柯涅奇裝腔作勢地站在他的對面。他的任務是回答好客的主人提出的問題。這種對白,以同樣的形式和同樣的內容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卻看不出當事人有什麼無聊的感覺。

「說,你是什麼人?」斯特隆尼柯夫發話道。

「普通人,皮包骨頭,身披席皮①。遠看四不象,近看更難看。」

①席皮,指衣衫襤褸。

「說得對。你為什麼長著這麼一個叫人噁心的大鼻子?」

「我這個鼻子本來是為兩個人生的,我一人獨佔了。就象我一人喝兩人的酒一樣。」

「這也說得對。你幹嗎長絡腮鬍子?」

「絡腮鬍子能頂眼睛使:誰要往我眼睛里啐口水,准啐到絡腮鬍子里。」

「好。你說了你是什麼人赫了這個,你還是什麼東西?」

「除了這個,我還是當今皇上陛下波謝洪尼耶的貴族。在斯洛烏申斯科耶鎮,我有十五名農奴,其中兩名在逃,剩下的全在辛辛苦苦替自己主人掙充饑的食物。」

「什麼叫俄羅斯貴族?」

「貴族是名門顯貴的共同名稱。凡是皇上世代相傳的臣僕,從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斯特隆尼柯夫起,到斯傑班-柯漢奇-彼斯特露什金和馬麗亞-馬遼夫娜-左洛杜沁娜,都是貴族。」

「貴族主要的特權是什麼?」

「主要的,也是唯一的特權是:不準打我嘴巴。其餘的就不用說了。」

「貴族有哪些義務?」

「貴族應當為人表率。他應當尊敬長輩,禮遇同輩,寬待下人。不驕傲、不記仇、寬恕敵人,這是俄羅斯貴族引以自豪的美德。」

接著還一問一答談了幾個猥褻得無法寫出來的問題,他們才轉到真正的「喜劇」上頭去。柯涅奇表演了幾段鄰村地主們的生活細節。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別茲娜雅怎樣吩咐廚於做菜;彼得-瓦西里伊奇每天夜裡怎樣偷竊農民的蔬菜;燕麥村的莊主太太怎樣打丈夫的耳光,等等。所有這些情節,柯涅奇表演得活靈活現、維肖維妙,斯特隆尼柯夫看得樂不可支。

節目終於演完。費朵爾-瓦西里伊奇開始探擦肚皮,不斷看錶。現在是一點半,可是開午飯得三點。

「你想點什麼新玩藝吧,別老是這一套,」他對柯涅奇說,「現在離吃午飯還有一個半鐘頭,你來解解悶兒吧。跳個舞吧。」

「我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恩人。我的腿不聽使喚。從前我常跳舞。盡跳盡跳,到頭來再也跳不動了。」

「幹嗎『跳不動了』!老狗,你老想討賞!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當然有……常言說,別人的痛苦我管不著……另外還有一句俗話說:痛苦不是笛子,你一吹,人家就落淚。這話不假,老爺!」

「習慣成自然!儘管吹下去吧。你瞧我:你什麼時候聽見我訴過苦?可是,我的事情多得不睡覺也辦不完。這該是多麼大的痛苦!」

「這算什麼痛苦:不值一提……」

「你來試試看!最近省長來了公文,問我們縣裡有什麼氣味。我怎麼知道!」

「噓……」

「他倒滿不在乎:把石頭扔進水裡,要我去水裡撈出來!聽!好象有人來了。」

斯特隆尼柯夫側耳靜聽,等待著。一會兒前室里傳來人聲。

「費杜爾-葉爾莫拉耶夫到!」門房通報。

斯特隆尼柯夫有些躊躇。費杜爾-葉爾莫拉耶夫是個殷實的經濟農民①,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欠他許多錢。他準是來要賬的;同他談話,討厭死了。早知道他要來,就可以到村鄰家裡去避一避,或者叫門房說主人不在家。可是現在已經晚了,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得接待客人……真見鬼!

①見本書第五頁注。

「等著吧!看我還你錢!」他咬牙切齒,惡狠狠地嘟囔說。「叫他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高大、端正的庄稼人,穿一件深藍呢上衣,系一條紅色寬腰帶。這是一條不折不扣的俄羅斯好漢,神采奕奕的眼睛,紅光煥發的面孔,淡褐色的頭髮,柔軟而光滑的絡腮鬍子,顯得健康和英氣勃勃的樣子。

「費杜爾-葉爾莫拉伊奇!好久不見啦!坐,老弟,歡迎你!」斯特隆尼柯夫寒暄道。「喂,來人啦!拿酒菜來!」

「您別費心啦,我不喝酒,」客人一邊就座,一邊謝絕主人的款待,「我只坐一會兒……我是到貴鎮來辦點事兒的……」

「還沒進門就說『只坐一會兒』!忙著上哪兒去呀?」

「拉伊季娜-納傑日達-薩威里葉夫娜叫我上她那兒去。她有一塊沒用的荒地,想賣掉。我們可不能放過這種好機會啊。」

「你什麼時候放掉過好機會!我們區里的荒地,快給你買光了;你買了這麼多地,哪個地主也趕不上你呢。」

「哪裡哪裡!我們不過做一點兒『敲』牛①生意,靠荒地上的草喂牲口。除了牲口買賣,我們也種一點兒莊稼。」

①我們那一帶管閹牛叫「敲」牛——作者

「別老是『一點兒』、『一點兒』的!那麼多錢,他還裝窮!」

「決不是裝窮!我們家的事都是明擺著的;謝天謝地,我們很知足,從來不怨天尤人。可是今天我想求您一件事,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您能不能賞個臉,還我一點錢?」

「難道我欠你的錢嗎?」斯特隆尼柯夫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您欠我七千多呢。」

「我想,只有三千。鬼知道你們什麼時候給我加到了七千!」

「這是哪兒的話!我有您出的借條。還我一半也成……我好付給拉伊季娜。」

「一半!老弟,你這人真怪!你幹嗎早不來!你要是前兩天來,我准全部還清給你了!」

「這是怎麼口事兒,老爺?」

「就是這麼口事兒;前兩天我手裡有錢,現在沒有啦……花光啦!」

「這筆錢您也欠得太久了,費朵爾-瓦西里伊奇!」

「再久也沒有辦法。等我有錢的時候,你再來吧——二話不說,立刻還你。要是你問我借,我自己還可以借你一些。老弟,我這人最乾脆,我有錢,你只管拿去用;我沒有錢,請多多包涵。沒有錢還要還債,也沒有這樣的法律呀。不信你去問問。柯涅奇!你懂法律,有這樣的法律嗎,沒有錢還要還債?」

「沒聽說過。法律很多,這樣的法律可沒聽說過。」

「你瞧!既然柯涅奇都沒聽說過,那就不用談了。」

葉爾莫拉耶夫有點兒躊躇,他的腦子裡似乎在構思一條妙計。他終於開言道:

「這樣吧,老爺,我給您出個主意。您有一塊荒地。就是叫做『鴿子窩』的那一塊。您留著它沒一點用處,要是賣給我,我倒用得著。」

「你什麼都用得著。你就是把我本人吃掉,也用得著。」

「這是哪兒的話,老爺!那塊荒地總共不過七十來俄畝,我平均每畝給您二十盧布。您可以拿來抵一部分債,剩下的欠款我等些時候再收。」

「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老爺?我覺得,價錢挺公道。」

「再公道也不行。」

「行行好吧!這是怎麼回事呢?」

「就是這麼回事:地不是我的,是我內人的,她這方面扣得緊。如果地是我的,我沒二話說;我在秋赫隴有一千俄畝泥窪地,你拿去吧!一定要我內人那塊地,只能偷偷地賣,不給地契,這樣辦,我也沒二話說……」

「可以勸勸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

「你試試吧!」

一陣沉默。葉爾莫拉耶夫深深地長嘆了一口氣。

「我本來還想,」他說,「不一定去找拉伊季娜;我想:要是和您談不攏,再去找她商量,談得找就不用去了。」

「我看,你還是去吧。」

「是呀,看來還是得去。您欠我的錢怎辦呢,老爺?」

「別老糾纏!莫非你不懂俄國話嗎?人家告訴你,等有了錢就還你,分文不少!」

費杜爾-葉爾莫拉耶夫又嘆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告退了。

「看來,真把您沒辦法了,費朵爾-瓦西里伊奇,」他說,「我本來以為……對不起,打擾您了。」

他正要告辭時,斯特隆尼柯夫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等一等!」他叫道,「你願意包一座樹林子,砍木料賣嗎?」

「我們不做木料生意。這一帶沒有存放木料的地方。也沒錢好賺。」

「做點木料生意吧。我可以把紅角林賣給你,足足有一百俄畝。多好的林子啊!全是松樹:棵棵樹都能賣給人家做磨房水車的主軸。」

「那樹林子倒不錯。可惜我們不做木料生意。再說,樹林子不是您的,是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

「役夫系;砍掉樹木,她准同意。老弟,她對林業是一竅不通的。頭些日子,她還說過:『這些鬼樹,凈擋道兒,砍掉它就好了。』」

「這話不假,樹林里的路……」

「就是嘛;我去對她說:有一個傻瓜同意砍掉紅角林,還願意出一筆錢,她一定很高興。不過,朋友,價錢太少,我可不賣!」

「您要多少?」

「一百盧布一畝,少一個子兒都不賣!」

要完價,斯特隆尼柯夫睜大著雙眼,彷彿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要了這麼大的價錢。葉爾莫拉耶夫也一躍而起,連連划著十字。

「這樣說,總共得一萬盧布?」他驚詫地問,「再見!對不起,打擾您了。」

「幹嗎?忙著上哪兒去?你聽著:聽我說吧!我說:一萬盧布,你若是嫌貴,七千我也干。」

「七千也太多。」

「真討厭,老是『太多、太多!』你要記住,那座樹林該有多好!樹一棵挨著一棵,象士兵一排排站著!你出多少呢?」

「我出三千五。」

討價還價。終於講定五千盧布紙幣。

「公平交易。一言為定,決不翻悔。我賣你一百畝,對我內人只說七十五畝。我想耍要她!」

「幹嗎這樣呢?我們還是立一張字據吧?」

「字據上得這樣寫:七十五畝上下……柯涅奇,這樣寫行嗎?」

「字據總是這樣寫的。」

「你看,柯涅奇說行。老弟,我這人辦事最講公道:不辦則已,要辦就辦得體體面面。還有一條。我賣你五千盧布,對我內人只說四千。你扣三千抵債,一千給我內人,一千給我。我急需錢用。」

「我還以為五千盧布全拿來抵債呢。」

「你倒會說笑話。老弟,我自己也有腦袋。要是不能照我的意思辦,我何必把樹林子賤賣給你?」

葉爾莫拉耶夫猶疑片刻,終於答應下來。

「真拿您沒辦法!為了您……」他勉為其難地說。「這樣,您還欠我四千。」

「到了陰間我拿炒核桃還你。現在還上拉伊季娜家去嗎?」

「怎麼不去呢,老爺。不管怎樣說,那塊荒地是有用的。」

「好,一路平安。別出大價,她正缺錢用。再見!柯涅奇,你也回家去吧。我沒給你預備中飯,等我收到他的錢的時候,送你一張藍鈔票。葉爾莫拉耶夫!你也破點財吧!賞給他一張藍鈔票,周濟周濟他。」

葉爾莫拉耶夫從懷裡掏出錢夾子,如數照付。

柯涅奇興高采烈、精神抖擻地回家去了。斯特隆尼柯夫這樣粗暴地攆走他,他毫不介意:他知道,這是咎由自取。以前他常在自己的保護人家裡吃午飯,有一回他惹下一場大禍:他沒控制住自己,把鼻涕擤到桌布上。保護人自然非常冒火。

「你這個邋遢鬼,想得出,居然把鼻涕擤到桌布上,給我滾下桌去!」他呵叱他,「不準在我面前現眼!」

從此以後,一到吃午飯的時候,斯特隆尼柯夫立刻無情地把柯涅奇趕回家去。

夫妻倆同桌吃午飯。這一次,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甚至因為沒有外人在場而感到非常滿意;得和妻子談件「正經事」。他施展出誘惑的伎倆。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根本沒想到這裡面有什麼文章,這使斯特隆尼柯夫很高興。

「紅角林?它在哪兒呀?……」她十分冷淡地問。

「在那邊……沒走到就走過去了,」他說了句笑話,算是回答。

「葉爾莫拉耶夫出了很多錢嗎?」

「四千。三千還賬,一千給你……是現錢。」

「只賣一千?」

「人家告訴你:四千嘛。欠人家的錢遲早得歸還。」

「反正只能拿到一千。」

斯特隆尼柯夫聽了這話,感到心神不安。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辦事常常會突然變卦,而她一改變主意,就再也不會回心轉意。因此,他不再向她證明,欠人的債也是錢,而試圖清除已經遇到的障礙,使妻子忘掉還債的事。

「唔,」他說,「賣了林子,你一下子能拿到整整一千盧布。上莫斯科去買幾頂托克①,在冬季舞會上,你就可以大出風頭。」

①托克是一種帽子——作者

「那當然,我可一個子兒也不給你。」

「給我幹嗎,我自己的錢都沒處放。」

障礙清除了。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思路被引到別的東西上去了。

「他也未免太傻!」她說,一邊津津有味地把一片薄薄的火腿捲成簡兒。

「誰傻?」

「還不是你那個葉爾莫拉耶夫。大家誇他聰明,我看哪,他簡直是個傻瓜。花一千盧布買座樹林子,可是誰需要它呢?」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嘛。你瞧人家是怎麼說我的,說我頭腦簡單,可是我把絕頂的聰明人要得團團轉。薩申卡①,怎麼樣,就這樣講定啦?」

①亞歷山德拉的愛稱。

「我沒說的!不過,如果需要,你就寫個字據,好叫他趕快把那些樹砍掉。」

「那當然。」

夫妻倆離開餐桌時,彼此感到很滿意。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幻想著,拿到錢后,她要花五百盧布,到西赫列爾太太那裡定做兩件衣服。一件留在除夕那天在家裡舉行的舞會上穿,那時村鄰們都要來她家裡迎接新年;另一件留在謝肉節的禮拜六穿,那時他們家裡要舉行follejournee。第一件用淡紫色的綢子做,第二件用深藍色的緞子做。兩件衣服頂多花五百盧布,其餘的五百盧布,她決定買鑽石。帽子要裝飾得鮮艷奪目。對了,還得看看她的絹花保存得怎樣。她從小衣櫃里拿出幾盒絹花來,仔細察看它們是否還能用。花還非常新,好象是剛從商店裡買來的。她認為自己是個勤儉持家的女人,因此,這個發現使她異常高興。她走到鏡子前,預先設想插花的地方。喏,這一束花她要別在胸襟上;喏,這一串花瓣她要掛在裙子上。幸虧她保存了這些花,否則,做兩件衣服,五百盧布恐怕是不夠的。

斯特隆尼柯夫也很滿意。但他沒有幻想什麼,第一,因為飯後他已變得更加笨重,好容易才勉強挨到工作室;第二,因為一般說來,幻想是不闖入他的生活習慣里來的,他寧可有了錢再花,決不事先謀划。來到工作室,他脫掉外衣,換上長袍,倒在沙發上。不大一會兒,響亮的鼾聲越升越高,我們這位大福人就這樣酣暢地享受著午餐后的休息。

六點,他一覺醒來,工作室里立刻傳出一陣悠長的口哨聲。侍膳僕人用托盤托著一瓶冷克瓦斯跑進來。費朵爾-瓦西里伊奇一連喝下三杯,呼哧呼哧直喘氣。現在離喝晚茶的時間整整還有一小時。

「外面天氣怎樣?」

「太陽還沒下去。很暖和,老爺。」

「你們這些人永遠是暖和的。皮厚肉緊,寒氣透不進。沒有人來嗎?」

「沒有,老爺。」

「呸,狗把他們拖去吧!真象是些公狗,一個個躲在自己的狗窩裡。下去。我今天不換衣服了;穿這一身正好。早點喝晚茶該多好啊!」

斯特隆尼柯夫起身,在一連串門對著門的房間中來回踱著。他背著兩手;敞著長袍,露出裡面的內衫。他走來走去,什麼也不想。他唱完《主啊,救救你的僕人》,又唱《榮歸無父》,後來他想起莫斯科聖母升天大教堂的大輔祭好些年高唱讚美詩的情景,便噘起嘴唇,竭力模仿那種模樣兒。偶爾,他朝鏡子里望望,發現鏡子里有一條同他一模一樣的哈巴狗。穿過大廳時,他看看鐘,破口罵起時針來。

「呔,你看它,愛走不走!剛才是六點一刻,這會兒還是六點一刻。這鐘是騙人的玩藝兒,根本不會走。」

終於快到時間了。響起了口哨聲。

「真的沒有人來嗎?」

「沒有,老爺。」

「你們這些笨蛋,不會去看看嗎?叫西涅古波夫。」

「他老人家,費朵爾-瓦西里伊奇,醉得話都說不清了,老爺。」

「醉了?唔,見他媽的鬼!啊呀呀!」

時鐘敲了七點。只好夫妻兩人一塊喝茶。

茶炊端來了。桌上擺了一大堆乾淨的草莓,還有餅乾、黃油、鮮奶油和火腿。斯特隆尼柯夫吃了一大盤鮮奶油拌草莓,喝了兩大盅茶,喝一口茶吃一塊夾黃油的火腿。

「錢,我已經派好了用場,」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說。

「唔,那太好了。」

「秋天裡我上莫斯科去,找西赫列爾太太定做兩件衣服。大約要花五百盧布,剩下的錢,買幾顆鑽石。」

「太好了。」

「要是錢不夠,你就給添補一點吧。」

「一定……在下雨的星期四添補①。要是你給我養個兒子,我再給你一千盧布。」

①戲謔語,意思是:哪天添補就沒準兒了。

「你又來裝瘋賣傻啦!」

「真的給。要是養個女兒,給你一張白票子。一言為定。你說,你要上莫斯科,是嗎?」

「自然啦。家裡縫不出好衣眼。」

「好吧,我同你一道去……哦唷唷!我真憋得發慌啦!」

「好意思說!你最好是出去透透空氣。」

「哪兒去透空氣?」

「上花園裡去不行嗎。去走走吧。」

「我又沒什麼東西丟在那兒!」

喝完了茶;再沒有什麼事好乾了。

「喂,來人呀!村長沒來嗎?」

「沒來,老爺。」

「瞧他那磨蹭勁兒。……薩申卡!我們打杜拉克①玩兒吧!」

①或譯為叫「傻瓜」。

「來吧。」

他們倆打起牌來。斯特隆尼柯夫不動聲色地出牌,相反地,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神情激動,不斷揭穿丈夫的騙局。

「哪有這種時髦打法!一下子出六張牌!」

「唔唔,不要緊。你一下打給我三張牌,難道有這種打法不成!一張十點跟一張九點算是一對,你倒會混!拿回去重出。」

正因為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太性急,所以她常常輸給丈夫。一連當了幾口「傻瓜」之後,她氣沖沖地扔掉撲克牌,嘀嘀咕咕走出房去:

「俗語說得好:傻瓜自有傻瓜福。我不想打了。」

「不打就不打;要不為了你,我才不……哦唷唷,怎麼我今天從早上起老覺得憋得慌!」

叮噹-叮噹-叮噹!忽然傳來一陣鈴聲。斯特隆尼柯夫迅速跳起來,屏息靜聽著。

「八點多了。這麼晚,鬼把誰送來了?」他嘟囔說。

「區警察局長到,」看門人通報道,「您要換件衣服嗎?」

「就這個樣子也行。叫他進來。」

區警察局長這個職務當時剛剛設立;但是從一開始就沒有人尊重這個新制度。那是個對什麼都不尊重的時代,因此,不管你換上什麼名目,全是枉然。從前設立過貴族陪審員,人們管他們叫偷雞賊①;後來改設區警察局長,人們仍然管他們叫偷雞賊。真沒有辦法。

①原文有兩種意思,一是偷雞賊;二指勒索賄賂的官員。人們管警察局長叫偷雞賊,兩種意思兼而有之。

區警察局長進來了。他是個上了歲數的人,一副相當卑賤的樣子。他穿著文官制服,到村子里去的時候,他大概就是穿的這套制服。在貴族長面前,他一舉一動都很規矩,甚至顯得畏縮。

「啊,局長先生!就缺你啦!我們馬上開晚飯。你要上哪兒去嗎?」

「縣警察局長先生要我明天進城去一趟。」

「去幹嗎?」

「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局座沒說。」

「既然召見你,又不說明原因,可見你的飯碗保不住了。準是這樣。」

「這是為什麼,我又沒……」

「不為別的,就為你乾的那些壞事。上頭決不會因為你幹了好事召見你,因為沒有必要。喏,比方說我吧:我規規矩矩干我份內的事,幹嗎要召見我!我要喝雞湯,要喝牛奶,要吃雞蛋,我花錢買。人家就不會說我的閑話!人家幹嗎要老盯著我!我臉上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找不出一丁點兒毛病。可是你的臉上塗得花麗鬍梢的。」

「您怎麼這樣說,費朵爾-瓦西里伊奇!」

「什麼『怎麼這樣說』!老弟,我看透了你。你要在我這裡過夜嗎?」

「不,大人。我還要上庫甫申尼柯沃村去一趟。聽說那邊發現了一具死屍。明天天一亮,我就得趕進城去。」

「就拿死屍來說吧。別人傷心你高興。死了人,別人哭他,你呢,快活死了。你一來,挨家挨戶,見雞就抓,把村子洗劫一空……還振振有詞!」

「您別這樣說吧,我又不是壞蛋!」

「我沒說你是壞蛋,可你的習慣太壞;見空子就鑽,見油水就撈。唔,不說了。老弟,我可憐你,你馬上要吃官司了。我說的是真話。喂,來人啦!趕快開飯!」

僕人擺晚飯的時候,談話以同樣的腔調和精神繼續進行。這是一場沒頭沒尾、毫無意義、粗野得令人作嘔的談話。

晚餐的內容與午餐相似,以湯菜開始,以點心結束。費朵爾-瓦西里伊奇不住地向客人敬菜,弄得客人難於下咽。

「吃吧,老弟!」他說,「這全是我自己的,不是偷來的!我可不象某些人那樣;我買什麼都付現錢。自己的雞沒有了,我拿錢去買;雞蛋沒有了,我拿錢去買!所以上頭不召我進城去。」

或者說:

「喝酒吧。我自己不喝,可是我總給酒鬼們預備一些好酒放著。買酒,我付現錢。你常常揩包稅商的油,白要人家的酒,可是我拿錢買。我是貴族,所以我的行為非常高尚。要是我是衙門的官兒,也許我也會拚命灌酒,到小館子里去討吃討喝。」

一句話,這位不幸的治安官好容易挨到散席。他告辭的時候,斯特隆尼柯夫沒有挽留他,趕忙介面說:

「我不送你了。老弟,別以為我會送你!要是你丟了差事,我捐給你一張藍票子,周濟你。再見。」

該睡覺了。費朵爾-瓦西里伊奇艱難地從圈椅里爬起來,歪歪倒倒朝卧室走去。

「村長在外面等著您,」看門人提醒他。

「沒時間啦。叫他明天再來。」

我本來還可以列舉幾件日常生活中的事例,比如迎接賓客、邀宴親友、舉辦舞會等等的盛況,但我以為,上面介紹的事迹已經足夠顯示我的主人公的面目了。村鄰們很樂意而且經常來拜訪斯特隆尼柯夫,尤其是在冬季里,因為他家的莊園可以說無異象個客棧,誰都可以在這裡得到吃喝,而且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他們有時是單人獨馬登門拜訪,更多的是結伴而來,因為主人要當著眾人的面向客人借錢,還有些不好意思。人來客往,弄得公館里上上下下忙亂不堪。但是這種忙亂似乎成了遊手好閒的生活所必不可少的要素,因此,使人感到煩惱的,不是這種無法形容的紊亂,反而是秩序和寧靜。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自己很少出去作客,說實在的,誰也不大希望他去拜訪。第一,接待這樣一位任性的人物,得花費許多錢,這不是每個人開銷得起的;第二,他一來,開口閉口,粗話連篇。不說粗話就開口借錢,這就看你的運氣了!

時光一年年過去,斯特隆尼柯夫三年一任,一連做了許多屆貴族長,彷彿這個街頭在他身上生了根似的。有一屆居然出現了一個競爭的對手,俄籍法國人加洛龐,一個擁有相當多代役租領地(也是他的妻子的產業)的地主,他想把這個貴族長職務的重擔挑到自己肩上,使我們這個地方「氣象一新」。可是這位「細挑個子麵筋肉強壯的法國佬」沒有獲得成功,反而花了許多冤枉錢。在選舉前兩個月光景,他來到縣城裡(他在領地上沒有莊園),租下一幢大宅子,在裡面鋪了地毯,大辦酒席,宴請貴族老爺們。在這一段時間裡,他們經常在他家裡大吃大喝,但是到了選舉的時候,這些選民上省城去,象往常一樣,仍然把白球放在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的盤子上①。斯特隆尼柯夫為此感動得熱淚盈眶,涎糊糊地吻遍了所有的選民。加洛龐兩手空空地回家去了。

①一種投票方式。

可是沒想到,一八四八年出現了一種剛剛冒頭的運動,它預告斯特隆尼柯夫,他們這些天之驕子的無憂無愁的生涯快要結束了。省里新來了個省長,一上任便發出了威嚇人的聲音。地主格利葛里-亞歷山德羅維奇-彼爾洪諾夫受到訓誡,令他安分點兒,因為據報他「很不老實」。後來,貴族長接到一封「絕密」的公文,責令他呈報縣民的思想動態,公文里破天荒第一次使用了「社會主義者」這個新名詞。

「你告訴我,什麼叫『射灰主義者』?」費朵爾-瓦西里伊奇苦惱地問西涅古波夫。

「不知道,大人。『射灰主義者』大概就是鬧『射灰活動』的人吧,」伊凡-福米奇回答。

過了不久,傳來了一個可以用來解釋這個新名詞的傳說:彼得堡破獲了一個秘密團體①,它的成員是一些不懷好意的青年人,他們不打牌,不跑酒館,不逛舞場,光是讀小冊子,在自己人中間談論時事。斯特隆尼柯夫很不放心,親自去找彼爾洪諾夫;正如上面所說,他曾被懷疑為自由黨。

①影射一八四八年彼得拉謝夫斯基所組織的空想社會主義者的政治小組。謝德林也是這個小組的成員。一八四九年,大多數小組成員被捕,有些人被判處死刑,后改為終身服勞役。

「行行好,扔掉這個吧!」斯特隆尼柯夫勸導這個自由黨說。

「什麼『這個』?」

「別看小冊子吧!」

「我根本沒有小冊子。要買沒錢買,要借沒處借。」

「唔,那就別跟別人談話吧!」

「難道談話也不準?」

「就是不準。嗨,我一直當你是個聰明人,沒料到你腦子裡是一盆漿。告訴你不準,就是不準嘛。」

當大家知道,危險雖然不小,但由於政府當局防範有方,已經將多頭蛇扼死在娘胎里的時候,這場驚恐也就好歹平息下來。這時斯特隆尼柯夫已經重又墮入忘乎所以的狀態中,可是土耳其人忽然鬧騰開了,緊接著出現了英法聯軍,西諾普大會戰;接著是阿里瑪河會戰,塞巴斯托波爾之戰①……

①這裡所說的是「克里米亞戰爭」(1853-1856)中的幾次重要戰役。

一批接一批地徵集新兵;一片號召加入民團的呼聲;貴族長們不斷接到必須激發民氣,特別是激發貴族同仇敵汽的文件;地主們大肆活動,包稅商們捐獻酒稅……每一縣幾乎要負擔整整一軍人的被服和糧襪。

我不想說斯特隆尼柯夫從所有這些軍需供應中撈到哪些好處,但是有一件西涅古波夫也積極參預、而且被視為首要分子的最無恥的盜竊案,卻是當著他的面乾的。盜竊犯們猖獗得就差沒當面管他叫笨蛋了(用現在的說法該是失職吧)。其實,他自己也常常察覺到周圍發生的事太不象話。

「一團糟!我該辭職不幹啦!」他垂頭喪氣地說。

但不用說,他並沒有辭職,再說,我們縣裡的地主們也不會讓他引退,雖然加洛龐為了辦理民團的事宜,又到我們這裡來了。

然而,人世間萬事都有個結束之時;驚惶不安的時期也接近尾聲了。一八五六年,費朵爾-瓦西里伊奇上莫斯科去了一趟。那裡盛傳即將進行改革的消息,他當然不相信這些消息。這以後,他在斯洛烏申斯科耶安安靜靜地呆了一年,將息身子,供村鄰們吃吃喝喝,嚴密地監視著眾人,不許任何人哪怕是稍稍提一提「這事兒」。忽然,傳來了一個可靠的消息:「它」已經決定,而且已經簽署了。

第一個向他報告這個消息的是自由黨彼爾洪諾夫。

「您聽說了嗎?」他幾乎是踮著腳尖走進他的工作室,俏聲悄氣地說。

「幹嗎要聽!那麼多的蠢話,哪裡聽得完!」斯特隆尼柯夫把握十足地斷然說。

「給他們①自由了。」

①指農奴

「你知不知道,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把你送警察局,寫張條子,叫局長好好教訓你一頓!」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用威脅的口吻說,仍然沒有失去自制力。

「我不怕……你儘管造吧!兩個鐘頭以前,我親眼在《新聞》上看到了這條消息①。」

①俄國封建農奴制的危機到十九世紀五十年代達於最高點,階級矛盾急劇增長,引起了農民運動的高潮。克里米亞戰爭失敗后,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迫於形勢,為了緩和階級鬥爭,於一八五六年三月對貴族代表談到,與其等農民自下而上起來解放自己,不如自上而下來「解放」農民。一八五七年十一月,亞歷山大二世簽署詔書,飭令西部立陶宛等三省分別成立貴族代表委員會,著手起草「關於整頓與改善地主農民生活」的改革方案。詔書規定在起草改革方案時,須遵循內務大臣的奏摺所包含的共同原則:在農民贖買自己家園的條件下,給予農民以人身自由,而且在估價家園時,還須補貼地主因失掉其對農民人身支配權而受的「損失」;農田則仍是地主的財產,農民在交納代役租或勞役租條件下,保留其使用權。這道詔書曾在同年十二月的《莫斯科新聞》上刊登。儘管詔書規定的內容並沒有觸動地主對農民的封建剝削,仍然引起了貴族地主階級的驚慌。

「胡扯淡。你不可能看到,因為根本沒有這事兒。沒有的事,《新聞》上也不會有。」

「人家告訴你……。

「沒這事兒……也不可能有這事兒,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我當你是個聰明人,現在我才看出來,你腦子裡是一盆漿。不可能有這事兒,因為這是違反天意的。」

「人家告訴你,報上登了。」

「它登它的,我不相信。難道報上登了,大家就該相信嗎?自古以來就有奴隸,將來也永遠有奴隸。這都是那些法國的無聊文人憑空想出來的:彼爾麥捷一笨豬兒達科曼伍波爾捷伍①,他們這是胡思亂想。這些禿尾巴狗,到處亂跑,還吃田雞。可是我們的國家,是真正的強國。老弟,在我們這裡,說這種話,是馬上要坐牢的。」

①發音不準確的法語:Permettez,bonjour……commeutvonsportez-vo-us.意為:對不起,您好,您的近況怎樣?

可是還沒過一刻鐘,彼得-瓦西里伊奇-庫賈平來了。他也是踮著腳尖走進工作室,彷彿害怕不該聽見他的腳步聲的人聽見了似的。

「自由……給他們自由啦!」他屏息著呼吸說。

「你們都瘋了嗎?」斯特隆尼柯夫吆喝著,向庫賈平衝過去,逼使後者倒退了幾步。

「報上……您還不相信!」

接著,從鎮上又跑來了幾個人:柯涅奇、別斯柯爾米清兩兄弟、安娜-伊凡諾夫娜-扎采波娃。他們沒有看報,但也聽到了風聲。

「這是怎麼回事,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我們怎麼辦呢?」扎采波娃太太追根究底地問。

「聽天由命,不就完了!別老糾纏我,沒有你們我已經夠煩了。」

斯特隆尼柯夫仍然固執己見,可是報喪人終究喚醒了他,使他激動不安。

「喂,來人哪!拿酒來。快派個人騎馬到布爾馬金老頭子家去一趟!就說我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問候他,問他借報紙看看。」

唉!「它」果然登在報上。看來,事情雖然還僅僅涉及到西部各省①,但是到頭來……然而,斯特隆尼柯夫還是不相信會鬧到我們這兒來。

①參見第四七○頁注一。

「怎麼樣,是這樣吧!我的話不錯吧!」他洋洋自得地說,「那邊是波蘭佬;他們是些叛亂分子,他們需要這樣。可是我們是良民,我們服從政府,因此沒有理由叫我們受屈。」

「好,你去指望吧!」彼爾洪諾夫模仿著他的神情挪揄說,「你一個勁兒說:別開腔,別管閑事!到頭來,又有什麼好結果。」

「照我看,我們這樣胡言亂語,說東道西,為此,上帝會懲罰我們的。」

「因為這個,還是因為那個,且不管它,現在你等著省長的公文吧。他不會再問你為什麼讓自由的氣氛到處泛濫,而是要問你,為什麼你管轄的縣裡沒有自由的氣氛。為此,你這個貴族長就得下台!」

果然,沒出一個禮拜,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收到了省里召見他的正式公文。他不由地想起上次他對區警察局長的臨別贈言:上頭決不會因為你幹了好事召見你。

他到達省城的時候,各縣的貴族長已經到齊。軍人出身的省長矜持然而謙恭有禮地接見他們,傳達了政府的既定方針,又說他希望而且相信諸位貴族長先生定能積極行動,共襄盛舉。現在正是知恩圖報的大好時機:一個月以後,將要舉行全省貴族大會,他們應當在大會上向貴族先生們表達他們的鼓舞人心的感情。

「諸位,現在請你們回到縣裡去,」省長臨了說,「把你們的可敬的夥伴們訓練好。諸位,再見!願上帝為了你們的創舉賜福你們!」

「大人,望您替我們作主!」斯特隆尼柯夫在一片沉默中說。

「你說什麼,先生?」

「我們求您,大人,替我們作主!」

「唉,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呀,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省長終於弄清他的意思,「我自己也是個貴族,我自己也是個地主,難道我的心裡不明白?可可可是……」

他豎起食指,指指天,兩手一攤①,然後離開了會場。會議就此結束。

①上文「可可可是……」和這裡的「指指天,兩手一攤」是說省長並不贊成改革,可是他不能違反聖上(「天」)的意旨,無能為力(「兩手一攤」),但又不敢直言(「可可可是……」)。

十二月中,省貴族會議開幕,這一次到會的人特別多。我們這個素以懶散出名的縣也幾乎傾城出動,連我年邁力衰的母親也趕到省城去,哪怕是站在會議廳的環廊上聽聽人們怎樣「審判」貴族也好。她一直還在希望貴族先生們翻然醒悟,希望政府當局收回成命,希望這場「亂子」趕快平息。

開會如儀。議程,包括選舉在內,依次迅速進行。三晝夜后,「末日審判」降臨。這天午前,各地與會者把會議廳擠得水泄不通。嘈雜的聲浪回蕩在寬闊的大廳里,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餐室里傳來了烹飪食物時發出的誘人的響聲。終於從人群中走出一位眾望所歸的老者,他是省貴族長,他邁著從容的步伐登上講台,向省貴族長席位走去。大廳里立刻沉入死一般的寂靜。

「諸位先生!這裡有一件非常重要的通諭要請諸位討論,」省貴族長用激動的聲音說,「要念一念嗎?」

「念吧!念吧!」

貴族長抑揚頓挫地念完了通諭;通諭要求與會諸公忍受重大的犧牲,希望他們一如既往地表現值得誇獎的榜樣,一心一德,共襄盛舉。

「諸位先生!一致通過!」會議主席宣布說,「讓我們每個人照著上帝的吩咐行事吧!」

說完,他熱淚盈眶。

「一致通過!一致通過!」會場上響起一片贊同聲。

貴族長又念了一個文件,這是一份賀詞的草稿。裡面講到未來的燦爛的朝霞和一隻指出這朝霞的強有力的手。人們欣然接受了第一個文件,對第二個文件又是鞠躬,又是祝福。突然,有人在大廳的一個遠遠的角落裡唱起歌來:

朝霞從東方升起,

快樂隨朝霞降臨……

「是誰在唱!可恥!」老貴族長大發雷霆,接著他說:「諸位先生!誰同意這個賀詞?請上主席台來簽名!」

人們不約而同地一躍而起,爭先恐後湧向前去。桌子四周擠滿了人。半個鐘頭光景,問題圓滿解決。環廊上的旁聽者沒料到事情結束得這樣迅速,有幾位太太竟昏厥過去了。

「唉,親愛的先生們!你們一個鐘頭內就把我們出賣了!」環廊上有人說了一句。

但是親愛的先生們什麼也不管了。他們匆匆簽完名,就溜進了餐廳。不一會兒,餐廳里響起了亂鬨哄的人聲。

「今天有莫斯科運來的黃燦燦的大粒魚子!」餐廳老闆誇著海口,「有風乾魚脊肉!有鮭魚!一句話,好菜太多,數都數不完!」

魚子的味道果然美妙非凡,吃下肚去,天大的痛苦也能叫人志得一乾二淨。斯特隆尼柯夫一人整整吃了一斤。

大廳空了。只有幾個老頭子在空曠處徘徊,垂頭喪氣地交談著。

「他們都跑了嗎?」一個老頭子指著餐廳,用責備的口吻說,「準是這樣!吃吃喝喝,這就是我們的看家本領!」

「此話有理!」

「容我說一句!」另一個開導說,「唔,我看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既然安頓了農民,也就得安頓地主!難道會丟下我們不管嗎?給奴隸權利,一定也要給我們權利的!」

「以後一定會這樣!」

「好個『以後』:老是『以後』、『以後』,你看吧,這樣下去,非拖垮我們不可!」

「不,你們告訴我該怎樣辦吧?」第三個說,「我聽說,上面要發給我們獎金……我們就假定是這樣吧!馬上發給我一大堆鈔票——印鈔票還不容易!我拿著這麼些鈔票咋辦?難道坐在鈔票上過日子嗎?」

「您可以存在當鋪里嘛……」

「當鋪拿著這麼些鈔票咋辦?」

「唔,當鋪自有辦法。」

「可是我們眼前就回不了我們的莊園了,」第四位心神不安地說,「我怎麼回去呢?既不是老爺,又不是奴隸,既不是城裡的伊凡,又不是鄉下的綏里方,上不上、下不下。上面現在還在磨磨蹭蹭,拖拖拉拉①,下面那些『自由』人②早把我們剝得精光啦!事情還沒定局,他們可是已經高興得發狂了!」

①指草擬改革方案事。

②指農奴。

「必要時,可以去叫區警察局長!」

「您等著吧!他才會來幫您的忙!他不唆使他們咬你幾口,就算你福氣……!」

如此等等。

當天晚上,在會議廳里開了一個盛大的舞會。從各地趕來的太太和日秀們,使舞會花團錦簇,大放光彩。駐防本省的騎兵師的軍官們也來參加盛會,這樣就不缺男舞伴了。女士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鮮艷奪目,即使出現在京城的舞會上也毫不遜色。疼愛孩子的好媽媽們,為了「推銷」女兒,不惜孤注一擲,花光老本。環廊上,某騎兵團的舞會樂隊奏著舞曲;大廳里,擾擾嚷嚷,歡聲四起,好象這天早上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不用說,斯特隆尼柯夫夫婦也參加了舞會。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這位一直保持著妖冶姿色的美婦人,壓倒了所有的閨秀,撩惹得男子們心蕩神馳。

可是,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照例節制不住他那丟人的惡習。他並沒有喝醉,卻靠在一根圓柱上,大聲疾呼地嚷叫:

「他們剝了我的內衣!剝了我的皮!」

唔,這種話說一遍、說兩遍,也該住口了,可是他偏不!他翻來覆去地嚷著,無休無止地叫得大家都聽見了:「剝了我的皮!」

不幸,他的身旁就站著一個「包探」①(從前有這種職務),老盯住他不放。

①原文是「帶耳朵聽的人』。

「請問,您這是說誰呀?」包探問他。

斯特隆尼柯夫瞪著兩眼,可是並不畏懼。他跑到省貴族長面前告了一狀。省貴族長向省長奔去。

「您行行好吧,大人!」我們這位全省的大福人嘮叨說,「我們犧牲財產……響應號召……到頭來,我們的這個大廳,我們的舞會……①」

①省貴族長的意思是想說:不該派包探鑽到這裡來監視貴族。

「放心吧!我負責處理!費朵爾-瓦西里伊奇!請您多多包涵!這是誤會!」

「好一個誤會!我是說一個債主剝了我的皮,可是『他』①想叫我出醜!」斯特隆尼柯夫撒了個謊。

①指包探。

省長伸出一個指頭,招呼包探過來,和他耳語一陣。包探似乎略微遲疑了一下,突然離開了大廳。

「這還象個話,老弟,以後要放聰明一點!」斯特隆尼柯夫沖著包探的背影訓斥他說。

說句公道話,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在上級機關里也獲得了勝利。他是否因為這次出言不遜上了黑名單,不得而知,但是不管怎樣,一周以後,那包探確實已被調往別省,我們這裡,上級又另外派了一個他的同行來。

然而,地主們的種種不祥的預感並沒有成為事實。農民和家奴們彷彿約好了似的,毫無越軌行動。母親回到家裡,看到「賤人們」益發勤奮地為她服務,她甚至覺得非常驚奇。不用說,她終於給這種現象找到了她認為極有根據的解釋。

「我家裡留下的凈是老弱殘兵,」她說,「你就是馬上給他們自由,他們也沒有地方好去!他們要靠我過日子,我得養活他們!」

但是,決不能說沒有發生過嫌隙。無論奴隸們怎樣安分守己,終究出了幾件料想不到的事兒,證明他們的沉默只是待機而變的沉靜。地主們微微地掀起未來的帷幕,看到了一些苗頭。為了保全自己,避兔即將來臨的衝突,他們很樂意藉助那條允許他們將倔強的人發配西伯利亞的法律的庇護。但是這個辦法不久便失去了意義。政府雖然沒有廢除這條法律,卻採取行政措施,使每一類似事件預先都作過調查研究。

一八五八年夏,每個縣舉行了農民委員會①的選舉。斯特隆尼柯夫被一致選為委員會的委員,彼爾洪諾夫以「好挑眼者」②的資格被派為委員會的第二位委員。應當替費朵爾-瓦西里伊奇說句公道話,他曾經堅決要辭掉這個差事。

①即一八五八年成立的各省貴族委員會,它是由各縣地主選出的貴族代表和省長指派的兩名「閱歷豐富的地主」組成的。沙皇政府成立這種草擬解放農奴方案的組織,目的是將「解放」農奴的事業交到地主階級手裡,而將農民完全排除在解放自己的立法工作之外。謝德林在這裡不用「貴族委員會」這個官方名稱,而代之以「農民委員會」,含有嘲諷的意味。

②指「自由派』。「自由派」與「農奴制擁護者」是同一貴族階級的不同階層利益的代表者,在廢除農奴制問題上;這兩派的根本態度實質上是一致的,只是在對農民讓步上的程度和形式有所不同。

「請你們另選高明吧,諸位先生,」他大聲呼籲道,「我太累了,精力不濟了!三年一任,當了八任貴族長,這可不是說說玩兒的!我辦不了現今這些糾纏不清的案子。我一向光明正大,現在忽然要我去勾心鬥角,干不來!」

「勉為其難!勉為其難吧!」人們眾口一辭地嚷道,「您是我們的靠山,不靠您,我們靠誰去!您要是遇到困難,格利葛里-亞歷山德羅維奇會幫您忙的。」

「我很高興竭盡綿薄!」波爾洪諾夫應聲說,因為保護人將要經常招待他吃喝的前景在吸引著他。

不消說,這次選舉會又是以斯特隆尼柯夫感動得熱淚盈眶而告終。隨著年歲的增長,他掌握了流淚的本領,而且往往飲泣有聲。有時他乾脆坐在窗前,獨自哭泣,有時他把侍僕普羅柯菲叫來,和他談心:

「你高興嗎,普羅柯什卡?」

「幹嗎不高興,老爺!」

「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高興。你要離開我遠走高飛啦!」

「您是這樣看我的嗎,老爺?我想,我……」

如此等等。

談了一會兒,費朵爾-瓦西里伊奇遣走普羅柯菲,哭訴道:

「他是個好人!好人全是這樣說的……可是你瞧彼得露什卡……這傢伙會走的……他走了怎麼辦呢?彼得露什卡跑了,女管家斯傑帕尼達跑了,廚子跑了……誰替我做飯、洗地板、燒茶炊呢?廚子跑了,他還會把下手勾引走……」

他呆坐一陣,傷心一陣,又哭了。

斯特隆尼柯夫還不算老——四十齣頭,但是他未老先衰,皮肉鬆弛,步履艱難。這是因為他飲食過量,還是由於制度改革之故,很難說得清楚,但無論如何他不僅外表上變了,連內心也起了變化。他一生從沒有為什麼事擔過愁,現在他忽然感到他整個身心充滿了驚慌不安。他最擔憂的是以後不大好向人借錢了。鄉鄰們會說:現在是放債的時候么!富裕的農民也會更加放肆。他們會一口拒絕,裝作不了解他急需錢用。有些債主,他本來已經寫過便條給他們,現在連他們也會要求他換張正式借據。前幾天他去找葉爾莫拉耶夫,後者竟對他說:

「不行,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您已經欠我一萬銀盧布啦。夠多啦。」

連他也不借。當斯特隆尼柯夫登門拜訪他的時候,他愛理不理,冷冷淡淡起身接待他。下流東西,他竟忘了成立民團那陣子,他斯特隆尼柯夫照顧他承包軍用包腳布的恩德……

幸好債主們沒有控告他,向他追還欠債,只是年年調換借據罷了。但是萬一他們忽然心血來潮,說聲:還錢來!那怎麼辦呢?眼前這種時候,你所能指望的,只有向你討債。誰也不肯想想過去,他所以借債,原是為了招待那些被邀請的和沒有被邀請的客人啊。他自己過日子,也讓別人過日子……酒席、宴會、樂隊、歌班,他們全忘了,唯一沒有忘記的是一句殘酷無情的話:「還錢來!」

靠什麼生活呢?這個問題已經迫在眉睫。現在他已經夠節省了:養狗場拆除了,樂隊和歌班解散了。他總不能象柯涅爾之輩那樣過日子吧!比方說,到了謝肉節,為了節約開支,如果他取消在家裡舉行follejournee的慣例,誰也不會因此記他一功;誰也不會說:瞧,如今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的行為多麼高尚啊——應當讓他歇口氣了!不,他們終究會上法院控告他的。幸好法官是自家兄弟——貴族,不至於馬上讓他受屈,可是如果這位法官被人趕走了,那又怎麼辦呢?唉,如今這個世道,多麼殘酷無情啊!

靠什麼生活呢?在秋赫洛莫的產業,早已賣光;在阿爾扎馬斯的一個小莊子也出脫了。再沒有可賣的了。不錯,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還有幾塊荒地,可是她一直固執己見,不準賣掉它,其實,守著它又有什麼好處!荒地上凈長黃蘑菇和硬毛草,——算個什麼土地,徒有其名!她所以固執己見,唯一的原因是她不識時務。可不是嗎,她幾乎在所有的借據上簽名作了保人,——放心吧,人家也不會放過她的!無論是他在秋赫洛莫的農奴,還是她的斯洛烏申斯科耶莊園,全要拿去填債坑。既然想起要解放農奴,他們也許會替農奴付贖身費……那還不又是:官廳的錢一發下來,立刻就有人順手搶走。說不定現在就有人在打這筆錢的主意了。

唔,你哭了,鳴一鳴一嗚,既然腦子裡一天到晚凈想這些,怎能不哭!

這其間,解放事業已經著手進行。密雲不雨的形勢,以折磨人的遲緩延宕著時日,考驗著各有關方面的忍耐力。爭吵之聲,此起彼伏;笑話奇聞,俯拾皆是;不逃避工作,但也不做工作。這時俄羅斯有教養的社會的全部軟弱性暴露得驚人的清晰。儘管問題已經毫無轉圜餘地地提了出來,而且威脅著必須根本改變俄羅斯的全部生活制度,但是除了少數人,大家仍然觀望著;而且就是這些少數人,也僅限於趁著紛擾之際想方設法將農民遷移到交通不便的土地上,以便有朝一日實行報復。幸虧上面預先頒發過一份座談綱要,否則,各省的混亂想必將陷於無法自拔的境地①。

①這一段寫到的時期是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頒布詔書,至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批准廢除農奴制度的「法令」。在這三年多的時間內,各地區受命擬制改革草案的貴族地主,由於集團利益的差異,在草案的具體細節方面發生過許多爭論,以致草案久久來能確立。這些爭論在統治階級內部「完全是關於讓步的限度和方式所進行的鬥爭」(列寧)的反映。本段中:「解放事業已經著手進行」,指各省擬制改革草案一事;「有教養的社會」指農奴制擁護者和自由派地主;「少數人」指這樣一些地主,他們在詔書頒布后,把農奴遷到同一田莊範圍內的壞地上和其他省份;乃至西伯利亞去;「座談綱要」,指詔書。

然而,眾所盼望的日子——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終於來臨了。

「為自己划十字祝福吧,俄羅斯人民!」教堂里響徹著祈禱聲,隨著這祈禱聲,俄羅斯全國都鬆了一口氣。

調停吏①,這些承襲了父業的孩子們下到各地,帶來了換湯不換藥的新的爭吵。法院公開開庭②了,庭上天天有完全出人意外的事件。家奴問題特別使地主們感到憤懣,三年來誰也沒想到家奴還會有什麼問題。「法令」規定的服役期限不過是紙上談兵,事實上,有關各方對服役期限的解釋往往各執一詞。常常發生這樣的事:調停吏一下子遣散了某地主家的全部家奴③,因此主人宅子里忽然變得空空蕩蕩。但是,令人最氣憤的是,調停吏竟然尊稱那些「下流胚」為您,在審案時,居然讓他們和從前的主人平起平坐。

①廢除農奴制的。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法令。頒布后,為調整農民與地主的關係,設立了由貴族地主擔任的所謂調停吏,他們是和地主一個鼻孔出氣的。

②一八六四年公布新的司法條例,其中規定法院開庭必須公開進行,由兩造當事人出庭,開庭的結果須在報端公布,但這種符合俄國資本主義發展的司法改革,對農民來說不過是一紙具文。

③「法令」規定,家奴不授予「宅旁園地」,不領份地,不出贖金即可「解放」,但還受著種種附加限制,並不可能立即獲得解放。因此調停吏在處理地主與家奴之間的關係時,是有伸縮餘地的,他們往往藉此敲詐自肥。從下面的描寫看,斯特隆尼柯夫與調停吏顯然「處」得不好,因而受到後者的報復;這是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表現。

斯特隆尼柯夫安靜下來了。他在省委員會裡呆夠規定的期限,回到了斯洛烏申斯柯耶鎮,但他的生活已經改變了航道。他的預感成了事實;普羅柯菲留下了,可是主要的廚師,就限期未滿被調停史提前給放了,因為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生氣時打過他一個耳光(廚師在法庭上卻撒謊說他挨了三個耳光)。

「就為了一個耳光!」斯特隆尼柯夫憤憤不平地說,「就算打了他三個耳光,那又有什麼!」

他沒有出庭,因此法庭作了缺席裁判。總之,他立刻同調停吏翻了臉,並且照例在大庭廣眾之中大揭調停吏的醜事。調停吏為了報仇雪恥,撤掉了他的廚師,卻沒有撤掉米特羅芳-斯托爾尼雅柯夫的廚子,雖然米特羅芳的的確確打過他的廚子三個耳光,而不只一個耳光。不過,不妨補充一點:斯特隆尼柯夫對這個不幸甚至感到有些高興,因為這樣一來解除了他現在已經力不從心的招待賓客的義務。只好留下一個光會做炸肉餅的小廚子。

「這事兒得考慮考慮,」他三番五次對妻子說,「老是炸肉餅,這算什麼食物!再說,阿爾秀什卡以後也隨時會溜掉的。」

「沒關係!姐姐來信說,她在莫斯科看中了一個廚娘,做得一手好菜!」

「廚娘?我不信她會做菜!活見鬼!我活了半輩子,用了半輩子的大廚師、點心師傅,現在忽然用廚娘,不幹!』

「不幹,那就吃阿爾秀什卡做的炸肉餅吧。」

人們苦惱著、憂愁著。地主們寫好了法定的文契,離鄉背井,出門碰運氣去了。只有小地主們固守在家裡,因為他們沒有地方好去。斯特隆尼柯夫也沒有走,因為他公務羈身,加上債主們老盯著他,要走也走不脫。三年任期屆滿,他又被大家選為貴族長,但是到了再下一屆,大家沒有選他,卻選了米特羅芳-斯托爾尼雅柯夫。司法改革開始推行①。

①一八六一年廢除農奴制后,從一八六三年起至一八七四年,沙皇政府為了適應新的基礎,進行了一系列資產階級性質的改革;司法改革(1864年)是其中的一個。

除了地方法院,全省布滿了調解機關。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對於選舉上的失敗並不介意,但是在他把落選的事和其他一些景況加以對照時,他感覺到,這次失敗使他即將面臨一個無情的結局。

債主們出動了。只有少數幾位同意他換寫借據,大多數人徑直上訴法院,向他討還欠款。新法院成立初期,案件不多,因此控訴斯特隆尼柯夫的案件,幾乎成了第一個必須作出迅速而公正的判決的案件。他沒有親自出庭,而把官司委託給了西涅古波夫,好象他自己也不懷疑他這次非完蛋不可似的。追償欠款的案子一件接著一件以飛快的速度作了判決,件件於原告有利。法院人員不斷帶著執行文件來到斯洛烏申斯柯耶,確定查封、估價等等的期限。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穿著睡衣,從早到晚,整天徘徊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大罵天下人對他忘恩負義。他特別恨那個喪心病狂地迫害他的葉爾莫拉耶夫,因此,他暗下決心,只要一碰到他,立刻把他的狗臉打個稀爛(他安慰自己說:「我們的權利還沒有取消!」)!但是葉爾莫拉耶夫不願吃這個虧,總是躲著他。

「請大家看看,這是什麼時興玩藝兒!」斯特隆尼柯夫為自己的被棄大發牢騷說,「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忽然翻臉不認人!現在連一條狗也不來了!沒有一個有良心的人對我說一句: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您當了九任貴族長,您現在遇到了暫時的困難,請您賞個臉收下這筆借款吧!沒有,沒有一個這樣的人!他們凈顧著收贖金,想也沒想到借一點給我!得啦吧!難道我不還錢!難道我沒有田莊!贖金一拿來,我也有一大筆錢!你要多少,儘管拿;連本帶利,統統還你!」

但是,他沒去取贖金,因為他擔心人家正在打這筆贖金的主意。他們不僅要他還債,恐怕還要奪去他最後一塊麵包,宣布他破產。……但就在這時,債主們想出了一條妙計。他們等著等著,突然要求法庭強迫他去領贖金。聽到這個消息,他驚惶失措。一個黑暗的、張著大口的破產的無底深淵呈現在他面前,窮困的恐怖攫住了他。他坐著,獃獃地凝視著遠方,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著。

如果說費朵爾-瓦西里伊奇顯得非常驚慌,那麼,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詫異就簡直到了無邊無際的程度。不用說,她知道丈夫背了一身的債,她並不懷疑,她也得為這些債務負責。家裡發生了一連串激烈的爭吵,可是,說句公道話,在這次考驗中,妻子的表現比丈夫不知精明多少倍。她非但善於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有決心分擔共同的命運。宅子里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當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滿腹牢騷、灰心喪氣的時候,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已經有效地安排好了退路。沒什麼好等待了。當法院進行清產和估價的時候,斯特隆尼柯夫夫婦收藏起值錢的東西,不聲不響地把它們轉移到莫斯科,隨後他們本人也溜到那裡去了。自然,沒有人為他們餞行。債主們沒有留難他們,已是萬幸。只有葉爾莫拉耶夫(這時他已是頭等商人)藏在主人莊園的一間廂屋裡,沖著他們的背影大聲嚷叫:

「連勺子、碟子也沒留下一個!家裡本來有許多銀器,有一把銀茶炊,還有許多鑽石……全藏起來了。欠我們的錢一個不還!哪怕一盧布還二十戈比也好啊!」

總之,他們夫婦倆又振作起來了。好象是許多年來壓在他們身上的惡夢突然消失,他們的眼前重新展現著一片燦爛的陽光。

「從前你說我買手鐲和寶石項圈是浪費金錢,現在用得著了吧!」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一路上快活地回憶著往事,「要是沒有這些東西,我們現在拿什麼逃生?」

「你聰明!我的聰明的寶貝兒!」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回答,親熱地吻著妻子的小手,把腦袋緊緊靠在她肩上。

但是危險還沒有過去。一批狠心的債主開始談論他們隱瞞財物的行徑,並且提出了他們蓄意宣告破產的問題。

這時忽然傳來消息,說是斯特隆尼柯夫夫婦已經離開莫斯科。

大約在斯特隆尼柯夫破產後的四年,我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在瑞士的日內瓦湖畔逗留了幾天。有時,我們同行的幾個人出去遊覽四郊的名勝。一天,我們到了位於法國一邊的湖濱小鎮埃維昂。我們走進一家旅館的花園裡,照例碰到一群侍役出來迎接我們,當我仔細看了看走在前頭的那個傳役,認出他是……斯特隆尼柯夫的時候,不禁大吃一驚。

不錯,的確是他。他的模樣仍舊象一隻哈巴狗,而且是一隻鮮蹦活跳、精力飽滿、神采奕奕的哈巴狗。他不但沒有衰老,似乎還年輕了十歲。肚皮挺得老高,綳得緊緊的,象只大鼓;這就是說,他吃得很飽。眼睛閃著機靈的光彩。留著平頭的圓腦袋和往年一樣,仍舊象是剛剛從車床上車出來似的。他以驚人的靈巧動作舞弄著餐巾,把它從一隻手裡拋到另一隻手裡。一件別人穿過的、接縫地方已經磨損的黑燕尾服,本來掛勳章的地方現在掛著一塊侍役號碼牌,和他的尊容配在一起,簡直再合適沒有了。

不過,如果他自己不向我證實我沒有弄錯的話,我是不會相信我自己的眼睛的;他用純粹的俄語向我驚呼道:

「您大概認出來了吧!對,我就是那一位!」

「天啦!費朵爾-瓦西里伊奇:真是您呀!」我也驚呼了一聲。

「一點不假。先生們!請賞光上我的檯子上去用飯。喏,我管的檯子就在那邊!」他指著花園裡一個相當遠的角落,邀請我們說。

不用說,我們跟著他走了過去。

「請您講講……」我剛啟齒,他急忙加以阻止,不讓我說完。

「沒工夫,沒工夫,以後再講吧!先生們,我現在給你們開menuraisonne①。你們吃點什麼?來幾個中檔價錢的菜嗎?」

①法語:訂菜單。

「對,中檔價錢的菜。」

「行。PotageJulienne①……怎麼樣?」

①法語:青菜肉湯。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居蓮①沒什麼意思……請您給我們要一個腌黃瓜肉湯,加點子雞吧!」

①法語Julienne(青萊)的俄文發音。

「好多東西都沒有了!從前有的,現在都沒有了!」他說,垂下了頭。顯然是勾起了他一連串的回憶,歷歷如繪地出現在眼前。「這兒的湯只是擺擺樣子的。第一道菜要什麼?來個piecederesistance①,還是先來個魚?」

①法語:大塊肉。

「最好先來個魚吧,免得太油膩。」

「那就來。soleaugratin①吧。『索爾』②是今天剛從巴黎運到的,挺新鮮。熱菜呢,來個canarddeDijon③,還是閹母雞?」

①法語:鐵排魚塊。

②即比目魚。

③法語:第戎鴨(第戎在法國東部)。

「來個鴨吧!來個鴨吧!」

「甜品呢,自然是冰淇淋羅。來什麼酒?崩特一坎酒……包您滿意:夠了嗎?我馬上去叫!」

「等一等!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在這兒嗎?」

「跟我在一起;她在這兒當管理員,」他一邊走一邊回到。

我們吃得很快。他給我們端菜送飯,儘管他身體臃腫,年紀也不輕了,但他的行動非常利索,象只蒼蠅在花園和餐廳之間飛來飛去,什麼也不曾碰倒。上咖啡的時候,我們請他坐下來,少不得將他盤問一番。

「一切都象書上寫的那樣過去了,」他對我們說。「我聽說,他們想審判我,我心裡想:不,老兄,沒那麼便宜!讓他們那樣干,不難把我送到西伯利亞去!不行,我想好了一個遠征的計劃。我們賣了銀器和薩莎的鑽石,弄到出國護照,趕緊溜了出來。那時我們手裡大約有兩萬法郎。自然,頭一樁事是上巴黎。我們下榻在GrandHotel-e①。上哪兒用餐呢?我們出去吃了四、五天的份飯:餐具擦得挺乾淨,秩序挺好,餐廳富麗堂皇,不比皇宮差,可就是菜飯不怎麼的。離開餐桌時,只有半飽,我們向羅第塞②買了一隻閹母雞,留在夜裡吃。我對內人說:『這樣不行,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你要是想嘗嘗地道的巴黎菜,就得跑遍大飯店。』我們弄來一本遊覽指南,見到標著星號的餐廳名字,就往那兒跑。布列斑、富瓦、瑪麗亞、Maisond-Or③,全去吃過。得感謝法國人,他們給我們吃得很好。我們什麼事不幹,就這樣下館子,上戲院,過了三個來月。一看哪,我們的錢快用光了。我們開始省吃儉用,從GrandHotel-e搬到『小小』chambresmeblees④;CafeAnglais⑤也換了『杜郎飯館』,這家館子也不錯,價廉物美,一頓飯花五法郎就足夠了。我們每天上這家館子,飯錢照付,一文不少。我盡量同飯館老闆拉關係。吃完飯,我走到他跟前,告訴他我們俄國人怎樣做菜。我發現他挺有頭腦,連波特文牙湯⑥的做法,他也聽懂了:他說,沒有比目魚,可以用鱘魚代替,就是克瓦斯做不來。我們又這樣舒舒服服過了一個月,發現我們的錢完了。這時我下了決心。一天清早,趁飯店裡人少的當兒,徑直去找杜郎老闆。我對他如此這般,說明來意,問他:『您能不能讓我在您的飯館里當一名侍役?』您瞧,他竟瞪眼望著我,以為我神經出了毛病。他說:『您怎麼啦,unboyardrusse⑦!』我說:『不錯,我從前是個boyardrusse,可是現在倒了楣。』接著,我把當局怎樣欺負我們,我在斯洛烏申斯科耶怎樣慷慨地招待他們吃喝,他們對我怎樣忘恩負義,統統對他講了。我說:現在我實在沒辦法了。要是杜郎不扶我一把,我真的就完蛋了!他聽完我的話,見我懂得這個行當,將來准有出息,很同情我,就說:『我這裡沒法安插您,我有一個親戚,在尼斯⑧城開了個大餐廳,我給您寫封信去問問。』果然,四、五大后,尼斯那邊來了回信,要我去當侍役,還要我內人當保管員。我的恩人對我說:『願上帝祝福您得到新生!幹這一行您還沒有經驗,不過,以您的才能,您很快就會學會的!』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四處流浪。冬天上里維埃拉⑨,夏天上德國,或者來這兒,來日內瓦湖。我們這個班子常常從這兒搬到那兒。」

①法語:大旅社。

②不準確的法語發音,意為「廚師」。

③法語:金屋餐廳。

④法語:公寓。

⑤法語:英吉利咖啡館。

⑥波特文牙湯是用克瓦斯、魚和蔬菜做的一種俄國式的湯。

⑦法語:俄國老爺。

⑧在法國南部,濱地中海,是個著名的療養地。

⑨在法國的土倫和義大利的斯比塞之間的地中海沿岸狹窄地帶,為著名療養地區,尼斯亦在其間。

「唉,費朵爾-瓦西里伊奇!您好象給我們講了個神話故事!」

「可不就是個神話故事。沒什麼,我們已經過慣了這種生活。起初,的確有點不好意思……唔,總不能真的去當虛無主義者呀!」

「上帝保佑您!您還記得您從前吹口哨叫人嗎?」

「從前大家都吹口哨叫人。現在,我自己也豎起耳朵聽著,哪裡有人在叫:pstpst①!」

①吹口哨叫人的聲音。

「您怎麼甘心鑽到埃維昂這種偏僻的地方來呢?」

「這裡並不壞呀。到處都有許多俄國人,他們聽說從前的貴族長在這兒當侍役,還專程趕來看我呢。連英國人也起了好奇心。」

「您的景況好嗎?」

「平平常常。工錢小,打破了杯碟碗盞,賠的錢比原價多。我們是靠普爾布阿爾①生活的。願上帝保佑俄國老爺們身體健康,不忘記我們。只有一回,一位住在埃姆斯②的俄國太太,早上到我管的檯子來喝咖啡,只給我兩芬尼③的郡克格爾德④。我退還給她,說;『拿去填你自己的窮坑吧!』那個壞婆娘向老闆告了我一狀。老闆差點兒把我攆走。」

①法語pourboire的發音,意為小費。

②在德國西部。

③德國輔幣,一芬尼等於百分之一馬克。

④德語trinkgeld,意為小費。

「伙食怎麼樣?」

「伙食嘛……自然是吃剩菜殘肴羅。喏,你們剛才剩下一隻鴨翅膀,另外一位客人剩下一隻雞腿,這就是我的伙食。等會客人散了,我就揀個屋角坐下來,把它吃掉。」

「債主們沒找您嗎?」

「起初他們來找過我的麻煩。我盡量躲開他們。我給省長去了一封信,我說:『我儘其所有全給了債主,現在,我靠下力掙口飯吃,難道連這口飯也要給我奪去!』我這樣發了一通,現在不來麻煩我了……」

「這就太好了……天啦!您不是有好些勳章的嗎?」我忽然想起了這個。

「怎麼沒有!……怎麼沒有!……二級斯坦尼斯拉夫勳章,安娜勳章……。

「您什麼時候佩戴這些勳章呢?」

「我……喏,下星期老闆放我的假,我準備帶我內人到對岸去玩兒,我就要戴上勳章。可惜這兒不作興把勳章掛在脖子上,光在扣眼上別幾條緩絛!」

總之,我們整整呆了一個鐘頭,卻沒有發覺時間是怎麼過去的。遺憾的是,這時響起了叫人的pst聲,斯特隆尼柯夫一躍而起,立刻走掉了。我們也離開了埃維昂,在渡輪上,我們談論著:在異鄉遇到同胞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俄國在具體證明她的當「侍役」的兒子們並沒有玷污她這一點上,取得了多麼迅速的成就。

但是,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沒有出來見我們。斯特隆尼柯夫說,她不好意思見俄國「老爺們」。

又過了幾年。我在埃姆斯河①完成泉水療程后,來到巴登一巴登②。一天早上,我在李赫亭達列林蔭道上散步,忽然迎面碰到了……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

①在德國西北部。

②德國西南部的著名療養地。

她還是非常精力充沛;她的臉仍舊很美,只是頭髮全白了。她用兩隻手提著一隻大籃子,看見我后,她正要掉頭而去的時候,我忍不住攔住了她。

「您過得怎麼樣?」互相簡單地問過好之後,我這樣問她。

「還好,謝天謝地。喏,我在這兒M.M.伯爵家當管家,」她指著石牆裡濃蔭深處的一幢富麗堂皇的別墅說。「至少這個位置是固定的。不必到處奔波。」

「費朵爾-瓦西里伊奇和您在一起嗎?」

「唉,沒有……您哪兒知道呢?他今年春天去世了。一年以前,我們在這兒的Hoteld-Angleterre①幫人,秋天裡他病了。所以冬天我們沒有到尼斯去。我們在這兒熬了四個來月,今年三月,我把他送到海德爾堡②,進了醫院。他在那兒死了。」

①法語:英吉利旅社。

②在德國西南部。

「您打算怎樣呢?不打算回俄國去嗎?」

「回去有什麼意思……只有丟人!在這兒,雖說是給人家當管家,倒也落得清閑,可是回去……不,常言說得好: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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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謝洪尼耶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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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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