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史蒂文早就來到查爾斯諾布希爾餐廳,在舒適的木吧台後一個比較隱蔽的小包間坐下。巴尼姍姍來遲,晚了十五分鐘,史蒂文見到他,狠狠瞪了他一眼,可他沒有理會,還是客客氣氣地跟他打招呼,好像他倆昨晚根本沒有通過電話似的。巴尼要了份血紅瑪麗,接著問史蒂文是不是不要光喝水,而來點兒酒。史蒂文沒吭聲,侍者彬彬有禮地走了,史蒂文單刀直入:「你知道,我父親把什麼都告訴了我。」

「見到你也很高興。」巴尼說道,「喜歡這地方嗎?以前是個私人俱樂部,可是後來衰落了。這些鮮花很誘人,你說是不是?是個跟知心朋友共餐的好地方。」

「這些花的確很漂亮。」史蒂文說得很乾脆。

巴尼把疊著的布餐巾抖開,那動作就像家庭主婦甩打小地毯,然後把它攤放在腿上。「看了阿里安娜·霍芬頓昨天那篇在多家報紙上同時發表的社論了吧?」

史蒂文點點頭。

「非常有意思吧?」巴尼戲謔地說,「我看了之後覺得絕妙至極啊。」

「你太他媽得意忘形了。」

「不管怎麼說,如果候選人還昏迷不醒,就很難說了,是不是?」

「她有所好轉。」可是史蒂文覺得憋了一肚子氣。「對一個使你上百萬地漁利的人,你還很同情嘛。」

「我付給她的也是上百萬嘛。」巴尼提醒他說,「你自己也從中得到幾筆豐厚的報酬了,聽說你的旅行車已經換成了美洲獅。」

「我是飛行員,本來掙的就不少。」

「跟瓊莉掙的相比就是小意思了,而且總是入不敷出,我不妨提醒你一句。」

「我想談談新聞。」

「有什麼特定的內容?」

「所發生的那些事情。」

「哪些事情?」

「瓊莉報道的那些新聞。那些富有爆炸性、而且她往往又在現場的新聞。那些——那個詞是怎麼說的來著?——『偽造的』新聞?」

「『推出的』新聞。」巴尼主動糾正他。接著,他滿不在乎地掰開一個麵包卷,在橄欖油里蘸了蘸。「吃一點兒吧。這是娛樂業,知道吧,是電視,胡蘿蔔清湯真不錯嘛,香蒜沙司牛肝菌包羊肉可是我最喜歡吃的。」

史蒂文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驚訝,他對這個人的膽量和自負感到駭然。他們要談的是有人在殺人,而巴尼卻把手一揮,全然不當一回事,又看起菜單來。「你們在製造新聞!」史蒂文說道。他想把他拉回到正題上來。

「哪又怎麼樣?這看來不是沒有先例。」

「你是什麼意思?」

巴尼把菜單放下。「你當真這麼幼稚?」

「在這類事情上,是這樣。」

「這麼說吧,朋友,不要再學鴕鳥,把頭埋在沙子里了。」他從傳者手裡接過血紅瑪麗,把酒杯舉到此刻感到難以置信的史蒂文面前,呷了一口,繼續說道:「這麼說吧,電視生活的事實,第一,它不像你幼稚的想像中那樣,它不是獨一無二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舉個例子吧:南希·克里根和托尼亞·哈丁。」

「我不明白。」

他向前傾過身子。「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創下了有史以來奧運報道的最高晚間收視率,人們都喜歡冰上運動了,為什麼呢?」

史蒂文搖搖頭。「是因為在此之前播出的那些富有戲劇色彩的人物特寫?」

「對了。」

「你是在暗示,那一切都是事先安排的?」

「絕妙無比,無比絕妙啊。僱用兩個傻瓜,這兩個笨蛋為了一筆錢情願去蹲大牢——他們知道,反正他們得去監獄里熬一段時間。為了提高收視率,你就收買幾個臭名昭著的傢伙。」

史蒂文笑起來。「不,不,得了吧。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決不會做這種下流無恥的事。那是犯法的,是——」他打住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比幼稚還要幼稚,他簡直像個傻瓜。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是個大企業集團,但它又屬於另一個更大的企業集團。在這樣的組織機構里,誰知道有多少壞人呢?只要一個人——一個巴尼·凱勒——一個有權力的人對另一個人「暗示」一下,那個人就會悄悄告訴第三者,第三者將從一個永遠也追查不到的賬戶中提取一筆款項,把錢支付給那個窮溜冰運動員的貪婪的窮丈夫,她丈夫就去僱用一些身強力壯的窮殺手,由那些殺手去干,殺手們也許會把事情干砸了鍋或者諸如此類——這時候已經無關緊要了,因為它早已成了頭條新聞。

史蒂文坐在那兒,目瞪口呆。

「你是不願意相信的。」

「這太簡單了。克里根和哈丁,無懈可擊,再舉個例子看。」

「環球航空公司800航班。」

這深深觸動了史蒂文。他有七個朋友死於那場空難,七個曾與他一起共事、跟他關係很好的朋友。「800航班怎麼啦?」

「出事前幾天開播、可是沒有人收看的是哪家有線電視台?」

「什麼?」

「誰開始關注那件事,從事件一發生就連續進行了一整夜的報道?」

史蒂文的腦子在搜索。「有線新聞網?」

「不對。他們就像我們大家一樣,措手不及。想想看,當時剛剛成立的是哪一家?誰得到了當時報紙的讚揚?更確切一點說,是誰由於那次墜機事件贏得了觀眾?」

他想起來了。「微軟全國廣播公司。」

「好吧,你會對我說,比爾·蓋茨沒有那麼多錢,也沒有那麼大的力量把一架倒霉的飛機弄下來。」

史蒂文像遭到五雷轟頂,他無法相信這個人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別瞎說了。」

「回答我的問題。」巴尼說道。

「我想他的力量可以毀掉整個世界,如果他想這樣做的話,可是他不會這——」史蒂文連連搖頭。「他不會做這種事的!」

「如果沒有什麼可供報道的事件發生,微軟全國廣播公司在幾個月內就將陷入停頓。」

「你胡說八道。」

「大多數有先見之明的人都受到這樣的污衊。」

「先見之明!你是魔鬼。」

「謾罵是幼稚的,是浪費時間,你說呢?」

「對800事件的調查會使真相大白的。」史蒂文激忿地說。

巴尼再度拿起菜單,嘴裡嘟囔著:「如果有人能出錢讓747在空中爆炸,他肯定能買通聯邦調查局和國家運輸安全局。我們點菜好嗎?」

史蒂文覺得,如果他此刻吃進東西,肯定會吐出來的。他喝了口水,然後說:「李·哈維·奧斯瓦德死後,電視也許就不那麼清白了,而你們這幫傢伙又使它走入了最低的低谷,可是你們想讓我相信的東西超越了倫理道德的界限。說微軟全國廣播公司——比爾·蓋茨——謀殺了二百三十個人,簡直是無稽之談。」

「只是一種揣度,也可能是我錯了。」

「你是在替你們的罪行辯解。」

「我說了,這只是一種揣度。」

「為的是掩蓋你們的罪惡計劃。」

「是嗎?」巴尼示意侍者過來,他點了菜。史蒂文沒說話,甚至連頭都沒抬,巴尼替他點了塞羊腰肉。

侍者走後,史蒂文說道:「是你們朝伊梅爾達·馬科斯開的槍?」

「好厲害的指控!我想說的是,馬科斯夫人所遇到的事給了瓊莉一次絕妙的報道機會。」說到這兒,他笑起來。「你想想,並沒有損害到伊梅爾達的前程嘛。」

「那麼公共汽車事故呢?」

「汽車修理工可能就是竊聽了克里根電話的人,他真是愚蠢透頂。」

「可是那個在車上遇害的作家,他在寫的是一本關於基督教事業的書。你們為什麼要幹掉雷克斯·希爾德這一邊的人呢?」

「假定你我都是一出偵探連續劇中的角色,就借用你剛才所用的詞吧,我說一句『把他幹掉』,那幫壞人就會如獲至寶,他們可能製造出有關事件是反基督教分子乾的假象。你也許會說,我們索性把這個作家說成是叛徒吧。我們來披露一下,說他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對基督教越來越離心離德,暴露出越來越多的貪婪和腐敗,就像吉姆和塔米·法耶那些小丑一樣,我會說,是啊,他將會抨擊雷克斯和那些《聖經》的信徒們。你會說,這一點很重要,必須讓他死掉!」

「媽的,你們是一種什麼樣的機器?」

「有創造性的,下一個問題?」

「那麼塔克呢?」史蒂文問道。

「是個不可救藥的海洛因癮君子,有很多敵人。」

「里喬大主教呢?」

「如果還活著的話,可能成為教皇,但是讓他死掉也許更具轟動性。」

史蒂文的頭開始發暈。「莫莉·賓恩菲爾德。」

「那是我最喜歡的。多麼動人的報道,簡直催人淚下,僅僅因為另一個女孩的媽媽的忌妒,那些奧運美夢就全部破滅了。」

「那也是你們乾的!」史蒂文提高了嗓門。「我把證據錄製在錄像帶上了。」

「是嗎?那你為什麼不把它送到聯邦調查局呢?」

「送了,我給了德魯威,我當時以為他是聯邦調查局的。他也許把它交給了你。你知道我有什麼樣的證據!」

巴尼微微一笑。「金戒指集嘛,我們用這些錄像帶可以大發一筆,做成商業信息廣告片。瓊莉可以說過去是個急於成名的二流記者,所以她製造出自己的新聞——那些錄像帶能說明你也可以做出這樣的事!」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史蒂文真想宰了他。

「說話小聲點兒,這可是個高雅場所。」

「你想把這個栽到她頭上——」

「這比你的故事更能使人信以為真。」

史蒂文知道他的話不假。接著他又問:「里真特大學的事呢?」

「轟然一聲,不過是很好的新聞,衝突總是好新聞。」

「那個小青年,那個雅各布·休斯,是不是個媒子?他其實是替雷克斯乾的,對不對?他的叛逆精神不會超過我,」

「你很天真,可是你也很聰明。你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開飛機呢?你完全可以開一家私人偵探所嘛。」

「瑪德琳·奧爾布賴特呢?她公寓樓里的炸彈,那天晚上早些時候,瓊莉曾和她一起呆在車裡。」

聽到這裡巴尼大吃一驚。「這個嘛,啊,我覺得你真了不起,沒想到這個也被你看透了。」

「還有墮胎醫生的故事,當時瓊莉還在有線新聞網。那也是,對嗎?」

巴尼沒有吱聲,因為他正把一塊蘸了橄欖油的餅送進嘴裡。

「看來你很驚訝,你似乎沒想到我會了解這麼多情況。」

「我必須承認,你了解得很徹底。」

「愛麗西婭發現的情況我全都了解,我有關於聖保羅的材料,是他把她殺害的,我還要搜集更多的材料,我要看著你完蛋。」

「我得先跟你太太談談。誰知道呢?等她好轉的時候,她也許想參與一下呢。」

「參與什麼?」

「競選總統啊。」

對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史蒂文只是搖搖頭。接著,他試探性地問了個問題,語氣中沒有任何對抗情緒:「你為什麼覺得必須這麼做呢?憑個人本領瓊莉本來工作得好好的,你這又是為什麼呢?」

巴尼聳聳肩。「實際上,她過去不錯,現在也不錯,可她並不是個多麼出色的記者。哦,她有自己的風格,有值得發展的領袖氣質,可實際上她以前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埃德華·默羅①。」

①埃德華·默羅(1908-1965),美國著名女廣播記者,一九五四年曾撰文揭露參議員麥卡錫的醜聞。一九六一年被肯尼迪總統任命為美國新聞署署長。

「她是當今世界上最優秀的記者,這你很清楚。」

「她的確是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記者,這我完全贊同。她已經為符合邏輯的下一步鋪平了道路,看看巴巴拉·沃爾特斯吧。在過去的幾年中,巴巴拉成了新的布魯克·阿斯特。她現在成了名正言順的社會活動家,在紐約的社會中,她的晚年將以一個地位顯赫的婦女形象出現在人們面前。對像她那麼大年紀的人來說,這樣的結果就是合乎邏輯的一步,像瓊莉這樣年紀的人應當從政了。」

「絕對不行。」

他們的晚餐送到了,巴尼要了一杯葡萄酒,並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可是史蒂文連自己的盤子都沒看一眼。「啊,好香的鴨子,中國五香粉,味道好極了。」

「你從中得到了什麼?」史蒂文若有所思地問道,「你不喜歡持不可知論觀點的基督教左翼,可是你也不喜歡它的右翼。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為權力?金錢?」

巴尼咧嘴一笑。「我是個貪得無厭的混蛋,這我承認。我已經很有錢了,可是我還想要,大概永遠也不會滿足。」他端起侍者放在桌子上的酒呷了一口,喜不自勝地笑著。「我喜歡那樣的遊戲,那樣的快感,我每天感到最高興的,就是看到那些令人興奮的夜間新聞報道。」他把鴨肉從細細的骨頭上往下剔的時候走了一會兒神。「味道真好,可是吃起來太費事,芬德利幹這種事為的是錢,他得了癌症,就快死了,可他要照顧一大家子人。這幾年得到的錢大部分都賭掉了,現在這個混蛋絕望了,為了錢他什麼都願意干,而且幹了。」

「且慢。」史蒂文似乎受到了啟發,打斷他的話說,「他當時還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托尼亞·哈丁!」

「你現在聰明起來了。」

史蒂文寸步不讓:「你需要權力,詹姆斯為了錢可以去死,克萊為的是什麼呢?」

侍應生在給他倒義大利紅葡萄酒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一絲微妙的笑容。「克萊是鬧著玩兒的。」

「這話什麼意思?」

「他喜歡其中的挑戰。」

「挑戰?什麼,想不被抓住?」

「不,他是為雷克斯乾的。」

「你們都是為雷克斯乾的。」

「對他情有獨鍾。」

「什麼?」

「情有獨鍾。興趣,熱情,慾望。我想也是與你們的宗教信仰相違背的。」

史蒂文倒抽了一口涼氣。「雷克斯·希爾德?我父親心目中的英雄?那個不斷宣稱與同性戀不共戴天的基督教聯盟的領袖?」

巴尼放下手中的叉子,搓了搓下巴。「像天方夜譚吧,啊?」

「雷克斯是結過婚的。」史蒂文提出反駁。

「史蒂文,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表裡如一的東西是沒有的?」巴尼向後靠在椅子上笑起來。「那個攝像的克萊頓·桑坦吉羅,跟那個保守的右翼漂亮男人也在搞同性戀,有朝一日我要披露這件事,你記住我的話好了。」

史蒂文說:「我原以為克萊是你的朋友。」這時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實在太荒唐,怎麼能想像此刻坐在他對面、用手抓著鴨骨頭啃的這個人會忠誠於任何人呢?「是啊,你知道,也許你會的。」

「你不吃羊肉?你應當早點說嘛。他們這兒有一些非常好吃的麵疙瘩,地下室里有個老頭整天都在切土豆,他們可以給你做出——」

「瓊莉不會參加競選的,我們將揭露你們。」

「是嗎?」他哈哈大笑。

「你這個混蛋。」史蒂文情緒激動起來。「我們會找到聽眾的,不在聯邦調查局,就在特工部門。昨天問我問題的那個人就喜歡琢磨這個,我們甚至可能告訴希拉里和比爾,他們不像你,他們認為瓊莉是個非常出色的新聞記者。在聯邦通訊委員會的巴巴拉·麥克米倫也許真的會感興趣,她還從沒對新聞記者那麼熱衷過呢。」

「別白費口舌了。」

「我說話是算數的,我對上帝起誓。」

巴尼的語氣一下子就變了。「我也對上帝起誓,如果你不聲明瓊莉將接受共和黨提名、為她的國家服務,你就活不到調查結果出來的那一天。」

史蒂文想告訴他不要威脅他,可是什麼也沒說,因為此刻他看見巴尼臉上那副使他膽戰心驚的表情,比他從電影上和書本上所看到的陰險毒辣的面孔更使他毛骨悚然。這個人剛才威脅說要他的命,他知道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只要看看他已經做了什麼就知道了,他憑什麼認為自己和瓊莉不會變成聖保羅的刀下鬼呢?

「我想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麼。」巴尼說著從嘴裡撕下一塊鴨皮。「這將成為終極故事,是吧?尤其是當它在攝像機前發生的時候。」

「你不會——」

「是,我們不會。如果瓊莉像國人所期待的那樣參加總統競選,我們連想都不會想這個問題。」

史蒂文從椅子上站起身,準備朝外走。

「這鴨子真他媽的好吃!」巴尼粗魯地說了一句。

史蒂文來到漁人碼頭,在附近一道防波堤上徘徊。他剛才開著車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然後在水邊找了個地方把車停下,下了車,一直走到舊金山灣,走到再往前他就不得不游泳的地方。自從巴尼說出那番使他膽寒的話之後,他腦子裡一直在想著一本書,一本他多年前看過的書,書名是《陷阱》。書中那個律師事務所竟是一夥壞人開的。他剛才面對的就是壞人,可能比壞人還壞,現在他心裡有一種類似的感覺油然而生。他看過由這部小說改編、由湯姆·克魯斯主演的電影。結果是什麼?聯邦調查局幫助他沒有?他們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不是嗎?可是他們是不是也到什麼地方去避難了?他需要的是正義,不是在開曼群島上的一壇金子。

他走進一個電話亭,給醫院打了個電話。從瓊莉所在病區值班護士的口中得知的情況使他又驚又喜。「你太太跟孩子們交談了一個多小時了,我們正在設法跟你聯繫,她似乎已經恢復了。」

史蒂文沒有回到自己的車裡,他迫不及待地坐進在一家快餐館門口下客的計程車,對司機說:「舊金山總醫院,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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