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第06章

我搭車去了聖貝納迪諾,這是個以鐵路運輸為主產業的城鎮,我本打算從這兒免費搭乘一班貨運列車去東部,但卻沒有這樣做。我在一家彈子房遇到一個夥計,於是便和他打賭玩起了桌球,只打側袋一個球。就傻瓜而言,他算得上是上帝最傑出的作品,因為他交了一位真正能玩的朋友,這位朋友惟一的毛病就是玩得不夠好。我和這兩位在一起逗留了兩周左右,贏了他們250元錢,也就是他們所有的錢,然後不得不馬上離開了這個城鎮。

我搭了一輛去墨西卡利的卡車,然後便琢磨起我那250元錢來,心想有這麼多錢,我和科拉可以去海灘賣熱狗什麼的,直到有了賭本再去嘗試更大的買賣。這樣一來我便下了車,又搭車返回了格倫代爾,開始在他們買東西的市場附近轉悠,希望能碰上科拉。我甚至還給她打了兩三次電話,但都是希臘人接的,我只好假裝說撥錯了號。在轉悠市場的空當兒,我還去沿街有一街區遠的一家彈子房閑逛。一天,只見一個夥計獨自一人在一張桌子上練擊球,從他拿彈子棒的姿勢就能看出他是位新手。我開始在鄰桌上練擊球,心裏合計著要是250元錢夠擺一個熱狗攤的話,那350元錢就會讓我和科拉過上舒服日子。

「咱們一起玩玩,只打側袋一個小球,你說怎麼樣?」

「這種球我過去沒怎麼玩過。」

「這沒什麼,只打側袋一個球。」

「不管怎麼說,我似乎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我?我只是個臭手。」

「如果這只是場友誼賽的話,那好吧。」

我倆於是玩了起來,起初我讓他贏了三四局,好讓他感覺不錯,自己則不停地搖頭,好像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嘿,不是我的對手!哎,真是笑話,不過我發誓,我的水平真的比這要高,好像就是沒發揮出來。咱們賭1元錢你看怎麼樣,只是活躍一下氣氛?」

「好吧,一次賭1元錢我輸不到哪裏去。」

我們說定一局1元錢,我讓他贏了四五局,或許還要多。從我擊球的樣子看,似乎我很緊張,在擊球的空當兒還用手帕揩手掌,好像我一定是在出汗。

「哎,看來我表現不佳。改成一局5元怎麼樣?這樣我好把錢贏回來,然後咱們去喝一杯。」

「好吧,這只是一場友誼賽,我也不想要你的錢。沒問題,就5元好了,然後咱們就撤。」

我又讓他贏了四五局,況且從我的舉止看,你會以為我患有心臟病,並伴有兩三種別的不適。我顯出垂頭喪氣的樣子。

「你看啊,我這個人不傻,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不行,不過咱們還是一局25元吧,這樣我贏了之後就正好是不贏不輸,然後咱們就去喝一杯。」

「這個數對我來說可是相當大了。」

「你在乎個鬼!你現在是在用我的錢玩,對不對?」

「哦,好吧,那就一局25元好了。」

這個時候我才真正開始擊球。我擊出了連霍庇都擊不出的那種球,把彈子分別打到桌子的三個橡皮邊,然後再彈進去,真正的桌球射球,地道的旋轉球,只見球在桌上來回飄動。我甚至還聲稱要來個跳射,還真成功了。他擊出的球就連盲人湯姆——那位什麼也看不見的鋼琴演奏家也能射出。他用棒不對,姿勢也沒有章法,失誤不斷,還把那一個球送錯了袋子。他甚至一次也未採用擦邊打法。不幸的是,當我走出那裏時,我那250元錢和一塊3元錢的手錶都落到了他的口袋裏。那表是我買來用於察看科拉幾點鐘有可能開車來市場的。哎,我發揮得的確不錯,惟一的問題是我表現得不夠十分出色。

「嘿,弗蘭克!」

是希臘人,正穿過街道朝我跑來,而我還沒有完全走出門。

「弗蘭克,你這個傢伙,你丟下她去了哪裏?你為什麼在我傷了腦袋最需要你的時候從我這兒跑掉了?」

我倆握了握手。他腦袋上還纏着繃帶,眼神也有點怪,但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一身新套服,歪戴着一頂黑色的帽子,打着一條紫色的領帶,腳登一雙褐色鞋,背心上掛着他的金錶鏈,手裏握著一隻大雪茄煙。

「喂,尼克!你感覺怎麼樣,夥計?」

「我,我感覺不錯,就是剛從監獄里出來也不會感覺更好,可你為什麼要棄我而去?你這傢伙,我對你可是十分惱火。」

「哎,你了解我,尼克。我原地不動呆上一段時間之後就又得外出閑逛。」

「可你選擇閑逛的時間也太糟糕了。嘿,你現在做什麼?算了,你什麼事也沒有,你這傢伙,我了解你,跟我來,趁我買牛排的當兒,我告訴你都發生了什麼事。」

「你一個人?」

「別說蠢話了,嘿,你跑了,你想想誰在那兒開店呢?我自然是一個人。我和科拉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一起外出了,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就得留下。」

「那好吧,咱們走過去吧。」

他買牛排花了一個小時,一直忙着告訴我,他的頭蓋骨是如何破裂的,醫生們如何從未見過破裂成那樣的頭蓋骨,他和他的助手相處得如何不快,我離開后他如何僱用了兩個夥計,其中的一個在僱用的第二天就被辭了,而另一個三天後便悄悄離開了,把現金收入記錄機里的錢也帶走了,他如何會不惜一切地叫我回去。

「弗蘭克,你聽我說,我們明天去聖巴巴拉,我和科拉。說真的,我們也該出去走走了,對不對?我們要去那裏觀看節日慶祝活動。你和我們一起去,你願意嗎,弗蘭克?你和我們一起去,咱們藉機談談你回來給我干這件事。你喜歡看節日慶祝活動和聖巴巴拉嗎?」

「喔,聽說那地方不錯。」

「街上有姑娘們,有音樂,有舞蹈,棒極了。痛快點,弗蘭克,你說怎麼樣?」

「哎,我也不知道。」

「科拉要是知道我見到了你而又不帶你去,她會沖我發火的。也許她對你脾氣暴躁,但是她認為你這個人不錯,弗蘭克。行了,咱們三個都去,會很開心的。」

「好吧,如果她願意,就這樣約定了。」

我倆回到餐廳時,看見那裏有八到十個顧客,而科拉則在後面的廚房裏不停地忙乎著,儘可能快地洗盤子,以便有足夠的盤子供這些人用。

「喂,喂,科拉,看,看我把誰帶來了?」

「喔,天啊,他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今天在格倫代爾碰到他的,他和咱們一起去聖巴巴拉。」

「你好,科拉,你過得怎麼樣?」

「這裏已經沒什麼人認識你了。」

她迅速把手擦乾淨,和我握了握手,可她的手還是滑膩膩的。她端起顧客點的一份菜到前面餐廳去了,我和希臘人則坐了下來。通常都是他幫她上菜,可這會兒他迫不及待地要給我看點什麼,也就讓她一個人去忙乎了。希臘人拿給我看的是一個大的剪貼簿,在其正面他粘貼上了他的入國籍證書,然後依次為他的結婚證書,他在洛杉磯縣做生意的許可證,他在希臘軍隊的照片,他和科拉結婚那天的照片,然後是有關他那場事故的所有剪報。要叫我說的話,普通報紙上的那些剪報所關注的更多的是那隻貓,而不是他,但不管怎麼說上面有他的名字,還談到了他是如何被送往格倫代爾醫院的,並預測說他會復原。不過,洛杉磯希臘報上的剪報談得更多的是他,而不是那隻貓,上面有他的照片,身着他做侍者時的大禮服,並刊有他的生平。再往後是X光片,大約有半打,因為他們每天給他拍一張新片以便觀察他的康復情況。他把它們固定的辦法是把兩頁紙沿邊兒粘貼在一起,然後在中間挖出一個方洞,從那兒將X光片塞進去,這樣你就可以拿起來照着光亮看個透徹。X光片之後是住院賬單收據,醫生賬單收據,護士賬單收據。信不信由你,他頭上挨的一擊花了他322元錢。

「是不是很漂亮?」

「很棒,都在這兒,正合適。」

「當然,還沒做完,我會把它塗成紅、白、藍三色,弄得漂漂亮亮的。你看。」

希臘人讓我看了他已經塗得花花哨哨的兩頁。他用墨水塗出了花體字母,然後加上紅、白、藍三種顏色。在入國籍證書的上方,他放了兩面美國國旗和一隻鷹;在希臘軍隊那張照片的上方,他放了一些帶十字的希臘國旗和另外一隻鷹;在他結婚證書的上方,他放了一根細枝,上面有兩個斑鳩。他還沒有想好在其他東西的上方放什麼,但是我說在剪報的上方,他可以放一隻貓,尾巴向外噴出紅、白、藍三色火焰,他說這主意很不錯。不過,當我說在洛杉磯縣執照的上方,他可以放一個紅頭美洲鷲,手握兩面拍賣商的旗,上面寫着「今日拍賣」字樣時,他卻沒有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而要給他解釋清楚,看來也實在不值得花那時間。不過我最終還是弄明白了他為什麼打扮得如此漂亮,井也不像過去那樣往餐廳端菜了,一舉一動都很了不起的樣子。這位希臘人前些日子頭蓋骨破裂了,像這種事對於他這樣的笨蛋來說並非天天發生。他就像一個移居美國的南歐人,開了一家藥房,一旦拿到上面寫有「藥劑師」並蓋有紅印的那東西,就穿上灰色套裝,背心上還帶有黑邊,感覺十分了不起,以至於拿不出時間來配藥,甚至連巧克力雪糕汽水都不沾。這位希臘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原因是相同的:他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兒。

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我才得以和科拉單獨在一起。希臘人上樓洗澡去了,剩下我倆在廚房裏。

「你一直在想我嗎,科拉?」

「自然。我不會這麼快就把你忘了。」

「我常常想起你。你好嗎?」

「我?我還好。」

「我給你打了兩次電話,都是希臘人接的,我害怕和他講話,於是便扣了。我賺了些錢。」

「哎呀,你過得不錯我真高興。」

「我賺了錢,可後來又弄丟了。我原以為咱們可以用這筆錢開個頭,可我卻把它丟了。」

「我發誓,我不知道這錢哪去了。」

「你真的想我嗎,科拉?」

「真的想。」

「從你的樣子看不像。」

「要我看,我的樣子沒什麼不妥。」

「你能親我一下嗎?」

「咱們很快就要吃晚飯了,如果你想洗一洗的話,最好準備好。」

她對我就是這個樣子,整個晚上都是這個樣子。希臘人拿出了一些甜葡萄酒,唱了好幾首歌,我和科拉就坐在一邊。就她而言,我不過就是個曾在店裏打過工的夥計,而她連我的名字都不大記得了。我一生中還沒見過有誰回家會受到如此冷淡的歡迎。

到了該上床睡覺的時候,我讓他倆先上了樓,自己則來到外面,試圖想清楚是留下來看看能否和她重新相處,還是一走了之並試着把她忘了。我走了很長一段路,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遠,不過,不久我便聽見店裏有人在吵架。我開始往回走,走到跟前時,聽到了他倆正在說的一些話。科拉在拚命叫喊說我必須離去,希臘人則在咕噥着什麼,很可能是想要我留下來繼續干。他試圖讓她住口,但我聽得出,她高聲喊叫是為了讓我聽見。如果我是呆在自己的房間里,而她以為我是呆在那兒,我會聽得很清楚的。即使是在我此時呆的地方,我也能聽見不少。

接下來吵鬧聲便一下子停止了,我趕緊溜進了廚房,站在那裏細聽,但由於嚇得夠戧,因此什麼也聽不見,只能聽見我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就這樣。我想我的心這樣跳可真夠怪的了,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廚房裏有兩顆心在跳,因此聽起來才這麼怪。

我「啪」地一聲拉亮了燈。

科拉正站在那兒,身穿紅色和服,面色白如牛奶,手握一把長長的薄刀凝視着我。我伸手把刀從她手裏拿開了。她開口說話時,聲音很低,聽上去好像是一隻蛇在來回吐芯子。

「你為什麼要回來?」

「我不得不回來,就這樣。」

「不,你用不着的。我本來可以熬過來的,並逐漸設法把你忘了,可你現在又回來了。你這該死的,你又不得不回來了!」

「熬過什麼來?」

「他做那本剪貼簿的目的就是留給他的孩子們看的!現在他就想要個孩子,馬上就想要!」

「咳,你當初為什麼不跟我走?」

「跟你去做什麼?在棚車裏睡覺嗎?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該跟你去?」

我無言以對。我想起了我那250元錢,可是告訴她說我昨天有幾個錢,今天玩桌球又把錢輸了有什麼用呢?

「你一點兒用也沒有,這我知道,你就是沒什麼用。那你為什麼不走得遠遠的,不再煩我,卻偏偏要再回到這裏來呢?你就讓我現在這個樣子生活不行嗎?」

「聽着,他想要孩子這件事先拖延他,拖延住了他,咱們再看看能否想出什麼辦法來。我是沒什麼用,可我愛你,科拉,我發誓。」

「你發誓,然後你怎麼辦?他要帶我去聖巴巴拉,所以我說我會要這個孩子,而你,你要和我們一道去,和我們住在同一家旅店裏!就坐在同一輛車裏一道去。你——」

她停了下來,我倆站在那裏相互對視着。我們三人坐在一輛車裏,我倆知道那意味着什麼。漸漸地,我倆越靠越近,直到靠在了一起。

「哎,天啊,弗蘭克,除了殺死他之外,難道咱們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你剛才不是要拿刀捅他嗎?」

「不是的,是捅我自己的,弗蘭克,不是他。」

「科拉,咱們命中注定要殺死他,因為任何別的招咱們都試過了。」

「我可不能要個油膩膩的希臘孩子,弗蘭克,不能,這沒什麼可說的。我要是生孩子就只能和你生,要是你有點出息就好了。你很聰明,可是你沒用。」

「我是沒用,可我愛你。」

「是的,我也愛你。」

「把他拖延住,就這一晚上。」

「好的,弗蘭克,就這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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