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涉足蠻荒

第十章 涉足蠻荒

(上)

我們乘船沿着風光崎旎的哈得孫河旅行,正值秋高氣爽,萬山紅遍,心情分外

暢快。到奧本尼找了一家客店住下來。我不是瞎子,爵爺也不夠狡詐,所以不難看

出他是企圖把我關在客店裏面不出門。他讓我做的事並不很急切,完全可以在客店

的房間裏面寫完了必要的文件之後再去做。事情也不是特別重要,根本不需要把同

一份文件謄寫四五份。我當面點頭表示服從,但是暗地裏有自己的打算,每天從殷

勤好客的老闆那裏打聽鎮里的動靜。就這樣,我至少得到了一條翹首以盼的消息,

據說海瑞斯大王和一位叫「大山先生」的商人乘船到河的上游去了。因為我特別擔

心有人合謀加害於爵爺,所以跟房東說話時毫無顧忌。我向他解釋說,這位大王的

情況我略知一二,至於大山先生卻是聞所未聞,然後問他同行的還有誰。他說不知

道。大山先生是到這裏來採購的,他在鎮上又是買東西,又是大吃大喝,又是瞎吹

牛。看樣子那伙人是去干一件什麼冒風險的事,因為他說等他回來了要做好多大事。

老闆知道的僅此而已,其他的人還沒有上岸,很可能他們急着趕路,要在這場雪下

來之前趕到某個地點去。

「果然,第二天連奧本尼都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場小雪,不過雪一着地就沒了,

只是給人們報了個信:大雪還在後頭。我對這個寒冷的地方一無所知,所以對這場

小雪也沒有怎麼在意。現在回想起來就不同了:有時候我真納悶那些駭人聽聞的事

件是不是惡劣的天氣--狂風和奇寒--造成的,因為我們當時倍受其苦。

他們的船打這兒經過,我開始還以為就要出發了呢。沒那事兒。爵爺仍舊呆在

奧本尼,無所事事卻又裝着忙碌的樣子,硬要我陪着他,遠遠超出了我正常的職責

範圍。正是在這段時間裏我受到了責難,也許這是咎由自取。我這個人笨是笨了一

點,但總算還有自己的腦子。我相信大少爺決不是那種用人不疑的人,特別是像海

瑞斯那號子角色,更不可能肝膽相照。那傢伙聲名狼藉,私下裏被爵爺玩弄於股掌

之間。經過盤問,大山跟他也是一丘之貉。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去索取一筆不義之財,

這件事本身就容易使人產生不良之心,而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對流血衝突事件根本

就沒有法律懲罰之類的事。的確,對於大少爺的命運我有這許許多多的思緒、擔憂

和猜測,可是讀者總還記得當年在船舷上試圖把他踢到大海里去的也是我。就在不

久前我很認真但很不恭敬地跟上帝做了一筆交易,企圖把上帝當作工具來使喚。的

確,我對這個敵人的許多偏見和仇恨都冰釋了,但我總認為我這樣改變態度是血肉

之軀所共有的弱點,而我的心靈深處對他的敵意卻是始終如一的。的確,我企圖謀

殺他而未遂,心中總有一種負罪感,但這與我看着爵爺即將身處厄境、名聲掃地卻

袖手旁觀完全不是一碼子事,然而這恰恰成了我無動於衷的思想根源。如果我在這

件事上做一點手腳,恐怕不僅救不了大少爺,肯定還要遭到爵爺的挪揄。

就這樣,我無所事事。也由於同樣的原因,我覺得自己這樣是完全正確的。我

們仍然孤零零地呆在奧本尼這個陌生的地方,除了遇到熟人寒暄幾句之外,別無交

往。爵爺結識了許多本鎮和鄰近的頭面人物,還到紐約去拜訪了好幾位要人。因此

他經常外出,自然而然地就養成了好吃好喝的習慣。我經常躺在床上,但是他每次

回來,我都沒有睡着。他一進屋就是酒氣熏天。白天總是挖空心思地找來堆積如山

的活兒讓我干,幹完了又要我翻新重來一返,就這樣沒完沒了的。我從不拒絕,因

為他是出錢雇傭我聽他使喚的。不過我也不總是故意裝聾賣傻,有時沖着他笑一笑。

有一天我對他說:「看來您是把我當驢推磨使呀,盡讓人家做一些徒勞無功的

事,這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

他目光炯炯地看了我一眼,就扭過頭去,下頜動了動,但是沒有說話。

我說:「爵爺,我樂意聽從您的吩咐,這件事我準備做第四遍。不過,明天您

最好來點兒新花樣,說真的,我都膩味了。」

爵爺把帽子擱在頭頂,轉過身來對我說:「你這是在說些什麼呀,真邪門了,

總是想方設法來煩我,還要自得其樂。朋友之間嘛--那是另外一回事。真夠邪門

的,我倒了一輩子的霉,現在周圍的人都在算計我。我總是鑽進別人的圈套。」說

到這兒,他的聲音激昂起來:「人人都在跟我過不去。」

我說:「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說這樣難聽的廢話。你聽我說,要是換了我,

就會把腦袋瓜子浸在冷水裏。昨天晚上你打的冷水不是沒有用完嗎?」

他忽然雅興大發,說:「是嗎?那真的管用嗎?我從沒試過這玩意兒。」

「你那時候沒有理由去試嘛。爵爺,要是你能夠像當年那樣冷靜就好了。現在

是明擺着的,如果你繼續這樣酗酒無度,到頭來只會害了自己。」我說。

爵爺說:「可現在不像過去那樣隨身帶着酒啦。不過,我確實是喝多了一點。

今後要注意節制。」

我回答說:「我正要請求你這麼做呢。你應該時刻記住你是亞力山大先生的父

親,也應該好好地培養他不辱祖宗的責任心。」

他說:「對,對。你倒是個明白人,在我身邊也伺候這麼多年了,要是沒有別

的什麼我這就走了。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他的臉上露出像小孩子那樣急不可耐

的神情,而最近這些年他身上的孩子氣越來越重。

我無精打采地說:「就這些,爵爺。」

「那我就走了。」爵爺站在那裏,再次摘下帽子,放在手上撥弄著,眼睛卻看

着我,「估計你沒有什麼差事,對嗎?我去拜訪威廉姆-約翰遜爵爺,不過我會注

意節制的。」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笑着說,「麥科拉,你還記得一個地方嗎,就在

岸溝兒下面一點點有一片山梨,一條小溪從那裏流過,那一段溪水格外深。小時候

我經常到那裏去玩--現在回想起來就像一首老歌!一總是到那裏去打魚,一網下

去逮到好多。唉,多快活啊。麥科拉,為什麼現在怎麼着也快活不起來了呢?」

我說:「爵爺,你喝酒悠着點,沒準會好些。老話說得好,舉杯澆愁愁更愁。」

他說:「沒錯,沒錯,那我就走啦。」

我說:「再見吧,爵爺。」

他說:「再見,再見。」就離開了客店。

以上只是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爵爺的精神狀況。如果讀者忽略了他精神異常這

一點,還會誤以為我在給主人抹黑。請看看他是怎樣江河日下的吧:在社交界別人

把他當作一個糊裏糊塗的醉鬼;之所以在上流社會還有一定的市場,人家完全是看

在他那個爵位上。你說這叫人可惱不可惱,可悲不可悲?

他一端起酒杯來就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就舉一個例子。那一次我被嚇昏了,所

以印象格外深刻。至今記憶猶新。

我躺在床上,睡意全無。這時聽到他趔趔趄趄上樓的聲音,嘴上還在哼哼唧唧

地唱着歌兒。爵爺天生就沒有多少音樂細胞,一家的才華全給他大哥佔盡無遺。我

說他唱歌那是恭維他,其實呢,就是扯開嗓門在那裏瞎嚷嚷,說話不像說話,唱歌

不像唱歌。唱出來的那味兒跟還不知羞恥的幼童差不離,而從他這種半老人的口裏

吐出來,那彆扭勁就甭提了。他噼里啪啦地推開門,朝裏面瞅了瞅,用手遮住燈光,

以為我睡死了,便走了進來,把蠟燭放在桌上,隨手摘下帽子。他的面孔我看得很

清楚,渾身的血管里似乎熱血沸騰,欣喜若狂的樣子,站在那裏望着蠟燭一個勁兒

地傻笑不止。一會兒,他伸了伸胳膊,彈了彈手指,開始脫衣就寢。脫衣裳的時候

似乎忘記了屋子裏還有一個我,又接着方才的那支歌唱了起來。這時我才聽清了歌

詞,原來是一首名為《兩隻烏鴉》的老歌。他沒完沒了地反覆吟唱其中那一句副歌:

微風啊,長年累月地吹,

吹着那滿地的屍骨成堆。

我說過這人沒有音樂細胞,唱起歌來缺乏起碼的連貫性,只是稍稍有點短音階

的味道。不過那聲音有一種粗獷的豪情,吐字清晰,很能抒發唱歌者野性的情感。

開始時他拖長著聲音,整個兒的一副酒徒咆哮的樣子。後來那種狂喜的勁頭稍減,

漸漸地動了情,最後哀怨成泣,慘不忍聞。與此同時,他那敏捷的動作也遲鈍了,

等脫了個精光,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獨自噓唏。酒徒的淚水在我眼裏是一文不值

的,於是我厭煩地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不過估計他這時又從自悲自嘆、顧影自憐中解脫了出來,對於他這種過去飽含

悲傷、如今痛飲無度的人來說,最大的安慰只能是身體的疲勞。我扭過頭來看見他

淚流不止,赤條條地坐在那裏,任憑冷風的侵襲。我時而責怪自己心腸太硬,時而

為自己的感情脆弱感到慚愧,時而從床上支撐著身子爬起來想勸阻他,時而又警告

自己不必多管閑事、趕快睡覺。最後我突然思緒萬千,回想起他往日的聰明機智、

忠貞不貳和任勞任怨的精神,心裏不禁萬分傷感,替我的主人惋惜,也替全人類惋

惜起來。

於是我從床上跳了下來,走到他的跟前,把一隻手搭在他赤裸裸的肩膀上,剛

一放上去只感到他像一塊石頭,冷冰冰的。等他轉過身來,我發現他的臉腫了,上

面淚痕斑斑,儼然一個好哭的孩子。他發覺我有點不耐煩了,馬上轉啼為笑。

我說:「你也不害臊,小孩才這樣呢。我的肚子裏灌了幾盅,恐怕也要給你弄

得流一場眼淚。不過,我沒有喝,也就好好地上了床。得了,快上床去吧,別再哭

哭啼啼的。」

他說:「哦,麥科拉,我的心裏難受哇!」

我說:「難受?大概是有什麼原因吧。你進來的時候,唱的什麼詞兒?替別人

傷心,現在咱們還是談談你自個兒的傷心事吧。不管你是娶媳婦的喜事,還是嫁閨

女的虧本生意,反正我呀,是不插嘴打岔。是娶媳婦,你就樂你的媳婦,是嫁閨女

就哭你的閨女好了。」

他有些激動地說:「哭也好,樂也罷。都得吐出來呀!哥兒們,這些個,我可

是見得多了。可是他們要打我孩子的主意,威脅我的兒子。」--說到這兒.他豪

氣頓消,泣不成聲,淚流如注--「我的兒子,亞力山大!」

我搖了搖他的肩膀,說:「亞力山大!你還會想到他?不會吧。瞧瞧你自己是

不是個英雄好漢,恐怕是自欺欺人吧。妻子、朋友、孩子都忘了個一乾二淨,就像

根木頭,只顧自己。」

他忽然擺出了從前的面孔和氣概,說:「麥科拉,你怎麼損我都成,反正有一

樣我不承認--我絕對不是那樣自私的人。」

我說:「我要掰開你的眼睛,讓你瞧瞧自個兒的短處。你到這兒來多久了?給

家裏寫了幾封信?我想,你這是第一次離開家吧。寫信了嗎?他們知道你在外面是

死是活嗎?」

這一下我算是擊中了他的要害,喚醒了他的良知。他收了淚,愧疚地感謝我的

提醒,然後上床去,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坐下來給太太寫

信,信寫得纏綿悱惻,就是沒有寫完。跟紐約的通信聯繫全是我一手操辦的。他跟

太太說了些什麼,是怎樣措辭的,有多少虛情假意,又有多少嚴詞責備,這一切我

無從知曉。只能在晚上輾轉反側地猜想。

這些日子爵爺翹首等待着那幾個同夥的消息。海瑞斯走遠路是不成問題的,可

是預定的日期早過了,卻是音信全無。爵爺的神志本來就有問題,這樣的焦慮對他

的精神無異於雪上加霜。他成天想的是那遠方的蠻荒之地,以及那幾個與他的利益

息息相關的冒險家。不停地想像着他們的帳篷,前進的速度,當地的風土人情,與

這件事有關的千百種話題,以及大少爺拋屍露骨的慘景。他跟我談話時這些罪惡的

想法像耗子下山一樣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不難猜想,他的思慮過度也影響了身

體健康。

他的借口是眾所周知的,威廉姆-約翰遜爵士宣稱到那個地方去執行外交任務,

爵爺和我(純粹是出於好奇)則是他的陪同。威廉姆爵士得到了充分的照料和豐厚

的給養,獵戶送來了鹿肉,河裏的魚每天都往我們這兒運,白蘭地更是像流水源源

不斷地湧來。我們跟行軍似的晝行夜伏。晚上睡在帳篷里,還有人站崗放哨,各就

各位、各負其責。威廉姆爵士總領全局,這一切我有時覺得很有趣。可惜就是天氣

太糟糕了,白天晴朗而溫暖,一到晚上就是冰霜覆蓋。刺骨的寒風一天到晚沒有歇

息的時候,我們坐在船上手指都凍紫了,晚上把臉緊貼着火堆,而背上的衣裳卻像

紙一樣的單薄。沿途闃無人跡,既看不到煙火,也沒有其他的行人,荒涼得讓人發

憷。只到第二天才遇上一條載着生意人的船,季節實在是太晚了,水路的寂寥也使

威廉姆爵士本人感觸良多。他好幾次傾訴了心頭的恐懼:「恐怕來得太晚了,他們

多半已經開戰了。」事後才知道他當時的判斷是多麼的正確。

這次旅行我心頭的陰鬱是難以言表的。首先,我不是那種喜歡獵奇的人;其次,

寒冬臘月里睡在荒野外面就像一場噩夢似的,好像是在向上帝的神威挑戰。而這種

想法恰恰把我自己貶低成了懦夫膽小鬼,再說我心裏知道了此行的目的,所以更是

羞愧難當。一路上爵爺還分派我抽空去伺候和奉陪威廉姆爵士。爵爺自己可能患了

失眠症,眼睛像著了迷似的久久地凝視着樹林,睡眠少得出奇。有時,他一整天說

不上二十個字,但說出來的話還是比較理智的,只是內容離不開他眼睛注視的東西。

他三番五次地像是傳達什麼新消息似的對威廉姆爵士說他「有一個哥哥在深山老林

里」,並請求派哨兵去搜尋,「我在焦急地等待哥哥的消息」。有時候我們埋頭趕

路,他卻像說夢話似的告訴大夥兒他看見遠處水面上有一葉扁舟,或者河邊有一個

營帳,同時顯出渾身痛苦難熬的樣子。說來也奇怪,威廉姆爵士對這樣的小節也體

察入微,最後他把我叫到一邊,委婉地表示了他的不安和關切。我搔了搔腦袋,又

搖了搖頭,然後很樂意地做好準備,以防發現大少爺的蹤跡。

威廉姆爵士問我:「如果真的找到了他,是不是讓他逃之夭夭呢?」

我說:「最了解他的人都認為還是對他聽之任之。」

威廉姆爵士說:「是嗎,這不關我的事。要是早知道我就不會讓你們倆來了。」

就這樣在蠻荒地區行進了一個禮拜,一路無事。這一天晚上,一行人來到一座

林木蓊鬱的山脈,有一條河從其間流過。我們就在河邊紮營過夜,還點起了一堆篝

火。吃過晚飯,大家像往常一樣倒頭就睡。這天夜裏格外的冷,霜凍穿透鋪蓋,直

刺入肉身內。我冷得實在睡不着,沒等天亮就爬了起來,時而在火堆旁趴着,時而

沿着河岸猛跑一陣,四肢的疼痛頓時好多了。曙光終於鋪灑到了覆蓋着冰霜的山脈

和樹林里;湍急的河水在冰凌叢中奔騰向前。我站在河邊,環顧四周,身上裹着硬

挺的牛皮衣服,熱乎乎的鼻孔里只往外冒白氣。驀然之間樹林的邊沿地帶傳來了一

聲急促的驚叫,哨兵聞聲前去,睡覺的人也都跳了起來。一個人指著方向,其餘的

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見在兩棵樹的中間有一個人影伸出手來,像是欣喜若狂的樣

子。接着,他跑過來,跪在帳篷的邊沿,失聲痛哭。

這人是那個做買賣的約翰-大山,他是九死一生逃出來的,他開口的第一句話

就是問我們看見塞孔德拉-戴斯了沒有。

威廉姆爵士沒有聽懂,便問道:「看見什麼?」

我說:「沒有,沒有看見他呀。怎麼啦?」

「沒有?那就算我猜對了。」大山說,他用手掌拍了拍眉頭,「那他是怎麼活

轉來的?是什麼把他從死人堆里救活的?這就真神了。」

這句話引起了大夥兒的好奇。在此我還是按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敘述出來為好。

以下我把從三個不同的來源得到的消息整理出來,敘述這個故事。其中的某些細節

難免有相左之處:

第一,大山寫的一份材料,其中違法犯罪的情節都給他精心地刪除掉了。

第二,與塞孔德拉-戴斯的兩次談話。

第三,與大山本人多次的交談,他把我當作自己人,所以十分坦率,把所有的

情況都和盤托出。

大山的故事

由海瑞斯大王和大少爺領頭的那一夥一行九人,除了塞孔德拉-戴斯之外都是

十惡不赦的罪犯。除海瑞斯以外,個個在這片土地上都是出了名的惡棍、亡命之徒,

殺人不眨眼。有的是響噹噹的海盜,有的干過非法賣酒的投機生意。他們都是瘋漢

醉鬼,都是狐朋狗友。跑這一趟買賣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勾當,但他們一個個

義無返顧。我想像不出這群烏合之眾能有什麼紀律和稱職的頭領。不過海瑞斯和另

外四個人--大山自己、兩個蘇格蘭人平克爾頓和赫斯蒂,還有一個叫希克斯的鞋

匠秘密湊到一塊兒,商量選定了一條前進的路線。就物資條件而言,他們的給養十

分豐富。大少爺還特別給自己帶了一個小帳篷,可以獨自在裏面享受一點特權、擋

擋風雨。

就這麼一點特權也惹得同伴牢騷滿腹。其實他在這些人中的地位很尷尬,以前

那種一呼百應的氣魄和善於籠絡人心的手腕已經蕩然無存。除了塞孔德拉-戴斯之

外,他在其餘的人眼裏只是一個受人愚弄的傻瓜,天生的晦氣鬼,是一個死了還不

知道得什麼病的窩翼廢。可是他很自然地把自己看成是這次遠征的策劃者和總指揮,

言談舉止之間也顯出高人一等的架勢。無論他是逞威風之時,還是做出降尊紆貴的

樣子,那些人暗地裏忍俊不禁,都要嘲笑他。我熟知他那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

態度,一想到他在那次遠征途中的情形,不免為他心痛和慚愧。他過了多久才覺悟

到自己的處境,我們不得而知。不過,肯定是在出發之後很久,隊伍已經進入了蠻

荒地帶,他已經無能為力的時候才如夢初醒的。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海瑞斯和他那幾個人躲到樹林子裏去密謀策劃,無意中

聽到樹叢中有沙沙的響聲,他們大吃了一驚。這些人早就習慣了印第安人的作戰技

巧,大山不僅跟那些野蠻人一起生活過、打過獵,還與他們打過仗、立過戰功。他

在樹林里行走起來毫無聲息,還善於像獵犬那樣跟蹤追擊。聽到這種危險的信號,

同伴推舉他到密林深處去偵察一下。他很快就嗅出附近有人在小心翼翼地移動,但

畢竟身法生疏,還是與樹葉樹枝摩擦弄出了響聲。他佔領了一個制高點,看見塞孔

德拉-戴斯敏捷地往前爬,還不時回頭探望一下。看到這副樣子大山是啼笑皆非,

回來后便把情況向同夥作了彙報,大家頓時覺得可疑,看來根本不存在印第安人偷

襲的危險。可是既然塞孔德拉-戴斯那樣費盡心機地窺視他們,那他就一定懂英語,

如果這個人懂英語,他們的全部計劃就暴露給大少爺了,不過他們也有一個不為人

知的優勢。如果塞孔德拉-戴斯懂英語卻故意隱瞞真相,海瑞斯也懂得好幾種印度

的方言土語,因為他在印度的那些年沒有混出什麼名堂來,所以對這一段經歷從來

都是閉口不談。這樣一來,雙方便都有了窺探對方秘密的途徑。事情弄清楚之後,

這幾個人回到了帳篷里。海瑞斯聽到那個印度人又在跟他的主子密談就爬到帳篷的

邊上竊聽,其他的人照舊圍坐在火邊抽煙,焦急地等待他的消息。他回來的時候臉

色大變,因為竊聽到的內容完全證實了他們的懷疑。塞孔德拉-戴斯是個英語通,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偷偷摸摸地竊聽,大少爺這時對他們的陰謀已經了如指掌。他們

倆決定第二天掉到隊伍的最後面,等船靠岸的時候鑽到密林里去。他們是寧願冒着

餓死、被野獸吃掉、被野蠻人殺死的危險,也不願再跟一夥叛徒為伍了。

怎麼辦呢?有人主張當場把他殺了。海瑞斯認為那是害人不利己的蠢事,殺了

他,那些財寶也就永遠跟他一起埋沒了。另外一些人建議就地散夥,馬上回紐約。

可是一想到那誘人的金銀珠寶以及千辛萬苦跋涉了這麼遠的路途,大家還是不肯罷

休。我想這些人大都是笨伯。海瑞斯確實有一點天賦,大山也不算傻,赫斯蒂可以

算是個知識分子。可就是這幾個佼佼者在社會上都吃不開,其餘的那幾個不言而喻

都是下層社會裏的渣滓。他們最後做出的決定完全不是理智的結果,而是希冀和貪

婪的產兒。他們決定暫時採取姑息的手段,顯出疲憊不堪的樣子,但暗地裏加強對

大少爺的監視。大夥兒在一起的時候盡量緘口不語,避免再使他起疑心,同時也碰

一碰運氣,希望對手和他們一樣的貪婪,一樣心存僥倖,一樣喪失理智,最終會把

珍寶的秘密泄漏出來。

第二天,塞孔德拉-戴斯和大少爺有兩次企圖逃跑,都被攔住了。大少爺只是

第二次逃跑失敗的時候面色有點蒼白,除此之外沒有顯出任何失望的表情,只是一

個勁兒地道歉,說自己愚不可及連路都走岔了,還感謝監視他的人幫忙把他找回來

了。然後他又拿出往日的豪氣和精神,雄赳赳、氣昂昂地趕路。不過他也許覺察出

了一些疑點,打那以後他跟塞孔德拉-戴斯說話都是貼在耳朵邊咕噥著。海瑞斯在

帳篷外面凍得要死什麼也沒聽見。當天晚上大夥兒宣佈第二天不乘船了,開始步行,

以減少水路陸路交叉時引起的混亂。這樣,開小差的機會也就微乎其微了。

現在雙方開始了一場無聲的戰鬥。這是爭奪生命和錢財的殊死搏鬥。前方到達

了沙漠地帶,必須由大少爺親自來做嚮導。海瑞斯和他的同夥以此為借口每天晚上

跟他一起守在火堆旁邊,不厭其煩地誘他入彀中,企圖從他口中套出秘密來。他也

知道一旦說出了秘密,也就給自己判了死刑。可是,他又不敢拒絕這些人的問題,

還得裝着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答覆對方的樣子,不然的話就公開暴露了自己對同伴的

不信任。大山告訴我說,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少爺也從來沒有皺一下眉頭:坐

在這一群狼心狗肺的野獸叢中,生死只是在毫髮之間,但他還是那樣悠閑自得,妙

語連珠,彷彿是一屋之主端坐在自個兒的爐前拉家常:有問必答,而且答得那樣詼

諧風趣;對方語含威脅他就巧妙地迴避,對方有意侮辱他則裝瘋賣傻;自己一開口

總不乏朗朗的笑聲,聽別人講話又是那樣不露聲色。簡而言之,他的言談舉止絲毫

不能引起別人的猜疑,而且又滴水不漏。大山坦誠地說,他們那伙人幾乎懷疑海瑞

斯大王當初說的話是不是撒謊,如果不是他對這些人的問題着意迴避(儘管很圓滑),

以及多次企圖逃跑,他們還真以為這個替死鬼對他們的陰謀仍然是渾然不知呢。現

在來講一講事情惡化的經過,應該說,這時海瑞斯等人的火氣全熄滅了,相互之間

以禮相待。由於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們找個借口把大少爺和塞孔德拉-戴斯的

武器沒收了,可他們倆之間還是那樣大大方方地友好相處,塞孔德拉-戴斯還是那

樣見人就點頭哈腰,大少爺則是笑臉相迎。在雙方和好的最後一天晚上,還給大夥

兒唱歌。他飯吃得那麼香,酒喝得那麼盡興,顯然是另有用意的。

大約凌晨三時,大少爺從帳篷里走了出來,大聲地哀鳴和抱怨,一副沉冤莫白

的樣子。這時候塞孔德拉-戴斯當着眾人的面伺候、撫慰著主子。大少爺漸漸地心

寬了一些,在帳篷後面冰霜覆蓋的地上睡著了。那個印度人則回到了帳篷裏面。過

了一會兒,開始換崗,放哨的告訴新來接班的同夥,大少爺就睡在那塊牛皮毯子裏

頭,並叮囑他千萬要小心看着點。天剛蒙蒙亮,突然颳起一陣風,掀起了毯子的一

個角,同時把大少爺的帽子卷了起來,掉在好幾米遠的地上。崗哨覺得奇怪,大少

爺怎麼還沒醒來,就走上前去,他驚叫了一聲,馬上告訴帳篷里的人,俘虜溜了。

大少爺把那個印度人甩下不管,奴僕也大驚失色,走過去替主子償命。雖然沒有馬

上處死他,可那一頓毒打也確實是慘不忍睹。可是這位塞孔德拉。戴斯受盡折磨,

寧死不屈,一口認定他對主子的行動計劃一無所知,這可能也是實情。但他說主子

逃跑他自己也蒙在鼓裏,那就明顯是撒謊了。這群亡命之徒無計可施,只有把希望

寄托在經驗豐富的大山身上。頭天晚上霜凍很大,地面堅如石塊,太陽一出來,頓

時就開始融化。大山說很少有人能嗅到逃跑的路線,要把人我回來那就更難了,恐

怕就是印第安人也無能為力。等崗哨發現的時候大少爺早就跑了,對於他這樣不習

慣於走遠路的人來說,一定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到中午時分大山才發現了他

的身影,當時大山隻身一人,其他前來追趕的人都遵照他的吩咐,隔着里把路的樣

子,遠遠地掉在後面。他知道大少爺是赤手空拳,而他自己跑了這麼久,渾身發熱,

捕捉獵物的興緻大發。這時看到獵物近在咫尺,又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心頭涌

起了一股英雄氣概,決心單身一人把俘虜擒獲。他又往前走了一兩步來到一塊沒有

樹木的空地邊緣。大少爺雙手叉在胸前,背靠着一塊巨石,正坐着休息。可能大山

一不小心弄出了響聲,大少爺抬起頭來直勾勾地凝視着對手隱藏的那片林子。大山

事後回憶說,「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發現了我,反正他一個勁兒地朝我這個方

向看,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這時我的勇氣就像瓶子裏的酒似的嘩嘩嘩一下子全都

流光了。」過了一會兒,大少爺的頭扭了過去,又像剛才那樣陷入了沉思之中。大

山不聲不響地縮了回去。招呼同夥來聯手擒敵。

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大山剛把自己的發現告訴同伴,大夥兒準備好手中的

武器準備來個突然襲擊,卻萬萬沒有料到大少爺把雙手搭在背後大模大樣地朝他們

走了過來。一看到他們就說:

「啊,哥兒們!幸會,幸會。咱們回宿營地里去吧。」

大山是個愛面子的人,對自己臨陣膽怯以及大少爺驚慌失措地看着林子的細節

隻字不提,所以大夥兒好像都是自覺地返回目的地的。儘管如此還是引起了一陣騷

亂,有的破口大罵,有的揮舞拳頭,有的用槍口對着俘虜。

大少爺說:「咱們回宿營地去吧。我有話要說,要當着你們大夥兒的面說個清

楚朗白。不過你們最好還是把槍收了,要是不小心走了火,那些財寶就全飛了。要

是我的話,下金蛋的鵝是怎麼也捨不得殺的。」

他那種卓犖冠群的氣度把大家全鎮住了,於是三三兩兩的都轉身往回走。他瞅

了個空兒對大山說了幾句話:

「你是個聰明的漢子,又有膽識,我不知道你這麼做是不是折辱了自己。希望

你想一想,跟着我是不是比替海瑞斯那種狗不啃的混蛋要強一些、保險一些,好好

地合計合計。」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說,「用不着那麼急。是死是活,你總會

明白的,我向來不喜歡跟別人爭吵。」

回到帳篷前,海瑞斯和平克爾頓正看守着塞孔德拉-戴斯,看到大少爺,兩人

頓時像潑婦似的撲上前去。只聽同夥招呼他們:「退開,聽聽這位紳士大人有何見

教。」大少爺面對他們倆剛才兇猛的舉動絲毫沒有畏縮,現在他為自己找了個護身

符,也沒有顯露出自得的神情,只是心平氣和地對眾人說:

「甭那麼着急嘛,來,先吃飯後開會。」

說着他們心急火燎地吃完了飯,大少爺用手支撐著腦袋,開始說話。一開口就

是滔滔不絕,除了海瑞斯之外他親自跟每一個人直接對話,少不了恭維一番,誇獎

大夥兒是「豪爽而講義氣的俠士」,宣稱自己行走江湖還從未見到過這樣開心的伙

伴,活幹得那麼漂亮:「對了,有人會問我,我他媽的幹嗎要開溜?這個問題甭回

答,弟兄們也知道。我呆會兒詳細說明的時候你們再評一評。咱們這兒有一個叛徒:

一個兩面三刀的叛徒。呆會兒我把故事講完了再說出他的名字;再說,還有的兄弟

會問我:『那我幹嗎又要回來呢?』我暫時不回答,倒是先問弟兄們一個問題。這

條癩皮狗,就是這個海瑞斯會說印度語嗎?」說着他站起身來,凶神惡煞般用手指

著那個傢伙的臉。聽到有人回答說他會,大少爺繼續他的長篇大論:「哈,那我當

初的懷疑是對的,去而復返這一步也算走對了。哥兒們,聽聽我打開天窗說亮話。」

說到這兒,他亮出了自己編造故事的獨門絕活,口若懸河他講著自己如何長期以來

對海瑞斯有所戒備,又是怎樣反覆試探這個人對自己居心叵測,估計海瑞斯會怎樣

歪曲他自己和塞孔德拉-戴斯之間的談話。說到這兒,他發動了對敵人的有效攻勢:

「我估計眾位弟兄還以為可以跟海瑞斯來個三一三十一吧,你們還以為這是煮熟了

的鴨子飛不了了吧,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臭名遠揚的騙子還能騙得了人。不過,

弟兄們注意!像這種說傻又不是全傻子的傢伙最難對付。常言說得好,狡兔還有三

窟呢。大夥兒還不知道吧,他海瑞斯為獎賞事先就已經到了手,這去取的財寶那是

額外的收入。而你們呢,找到了財寶就可以發財;萬一找不到,那是要光着屁股去

要飯的。動身之前我弟弟就給了他一筆錢,要他害死我。不信的話,你們瞧瞧他那

副鳥樣子--剛才還樂得合不攏嘴,這會兒沒詞兒了,整個兒一個當場給人逮住了

的賊!」大少爺贏了這一場較量,接着便解釋他是如何開小差的,如何前思後想、

最後決定回來把真相公之於眾,然後跟大夥兒一起去冒險碰運氣的。雖然他同意繼

續跟大家同舟共濟,但必須立刻把海瑞斯拉下馬另選一個頭兒。他說:「這就是全

部的事實真相。只有一個條件,其他的一切我全聽憑弟兄們的處置。什麼條件呢?

喏,他就坐在那兒,」他又用手指著海瑞斯:「把這個傢伙幹掉!不管用什麼武器,

也不管有什麼條件,我都不在乎。讓我面對面地跟他站在一起。只要給我一根棍子,

五分鐘之內我就要讓哥兒們瞧瞧一攤肉醬,一攤喂狗的臭肉。」

他講完故事的時候已經夜深了。大夥兒一直屏聲靜氣地聽着,但是火光大暗,

誰也無法看清自己身邊的人有什麼表情,是不是信眼了大少爺的話。而大少爺自己

端坐在火光最明亮的地方,把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顯然在苦苦思索着什麼。

口周一片死寂,然後大家七嘴八舌地爭論開了。大少爺仰卧在那裏,雙手抱着後腦

勺,兩腿交叉,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估計他當時的虛張聲勢做得有點過火,反

而起到了不利的效果。經過一番周折,最後大家都說他不可信。他心裏可能還在想

重溫海盜船上自己春風得意的舊夢,讓大夥兒推舉他為頭兒。而事情也果真按他的

願望發展着:大山提出了另選頭領,不過他提出的人選是赫斯蒂。這個傢伙有點陰

陽怪氣的,腦子也很遲鈍,人緣特差,性格暴躁。不過他在愛丁堡大學學過幾天神

學,只是後來胡作非為才毀了自己的前程。現在他可以把以前學過的東西付諸實踐

了。大少爺這時心不在焉似的側過身去,大山認為他這是為了掩飾臉上失望的神色。

赫斯蒂認為大少爺方才說的跟正事關係不大,因為大家關心的只是財寶。有關海瑞

斯的那些情況也許確有其事,以後多加提防就是了,可那跟財寶又有多大的干係呢?

大家聽了半天,說來說去無非是杜瑞先生因為嚇破了膽而多次企圖逃跑。對於赫斯

蒂來說,大少爺是給抓回來也好,是自己主動回來的也罷,反正這類事情今後再不

能發生了。至於撤海瑞斯的職而另選頭目一事,他認為大家都是自由人,最好還是

各管各的事。有了頭目反而成了大夥兒的眼中釘,跟海瑞斯決鬥一事也是不可行的。

赫斯蒂說:「我可以告訴他,在這個營地里,誰也不準跟誰打架。費了那麼大勁兒

才繳了他的械,再給他武器不是太蠢了嗎。不過這位紳士先生是想找點兒刺激,我

可以給他好多刺激,多得讓他受不了。我不想在這深山老林里過後半輩子,現在就

已經受夠了。我建議讓他立馬說出財寶在哪裏,不說就一槍崩了拉倒。」說着,他

掏出了武器:「我就用這把盒子槍。」

大少爺坐直身子,用羨慕的目光看着他,說:「來吧,我把你當作一個男子漢。」

赫斯蒂說:「我不管你把我當作什麼,你究竟打算怎麼樣?」

大少爺說:「真是笑話,是中了邪還是怎麼着。離這兒可沒多遠了哇,明天我

就指給你看。」

說着,他就像稱心如意地了結了一樁大事似的朝自己的帳篷走去,塞孔德拉-

戴斯走在他的前頭。

我對自己的夙敵最後垂死掙扎充滿了佩服,甚至沒有多少憐憫之情。他在命運

面前是那樣頑強、那樣威武不屈。就是在自己的全部希望完全破滅、萬念俱灰--

他挖空心思拉下了死敵海瑞斯卻又換上了一個新對頭赫斯蒂--的那一刻,仍然沒

有表現出絲毫的懦弱。現在他回到了帳篷里,估計心裏已經決定孤注一擲,作最後

一次拼搏。但他臉上的表情和舉止還是那樣輕鬆、自信、彬彬有禮,彷彿是剛剛從

劇院裏出來正跟一幫才子佳人一起去吃夜宵呢。不過可以想像到,他此時在帳篷里

面恐怕是嚇得連靈魂都在顫抖。

上半夜,營地里傳遞着他生病的消息。第二天他把赫斯蒂叫到身邊,焦急地問

他會不會治病,其實,凡是學神學的人不懂也要裝着懂醫術,像赫斯蒂這種破落的

神學院學生更不例外。他仔細地檢查了大少爺,病人着意地恭維他。赫斯蒂自己實

在是無知但又滿腹狐疑,所以他壓根就不知道這個人是真病還是裝模作樣。不管怎

樣,這對他來說都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於是他回到同夥的跟前說病人可能沒救了,

接着還詛咒了一句,說:「甭管他死活,反正今天早上要他把咱們帶到目的地。」

不過包括大山在內有好幾個人對這種暴行頗為不滿,要是槍斃了他,或者逼他

自殺,他們沒二話可說。只是頭天晚上大少爺的勇氣以及競選頭目的失敗使這幾個

人大為感動,也許他們在開始抵抗新頭目了。因為他們公開地表示如果此人真的病

了,不管赫斯蒂怎麼說,也要讓他休息一天。

第二天,他的病情明顯惡化了。赫斯蒂也對他表示出人道主義的關切,行醫的

人是容易產生憐憫之心的。第三天,大少爺把大山和赫斯蒂叫到自己的帳篷內,說

他就要死了,於是就把財寶埋藏的地點位置作了詳盡的描述,並請求他們馬上不遺

餘力地去尋找,以便證實他是否欺騙了眾人。如果第一次沒有找到,他還有時間來

得及再回憶得更準確一些。

不過這樣一來就有:一個麻煩:這些人是誰也信不過誰的人,沒有哪一個願意

留下來照顧病人,這一點大少爺事先可能也估計到了。再說,大少爺看樣子已經奄

奄一息,說起話來聲音極其微弱,大多數時間躺在那裏毫無知覺,但仍然不能排除

他裝假的可能,如果大家全都去找寶,可能結果會是水中撈月一場空,等回到營地

里來,俘虜早就溜之大吉了。於是他們決定就在營地四周轉悠,借口不忍心扔下病

人。大家的心情是複雜的,原先想密謀殺害他,現在他自己要死的時候兇手們卻動

了惻隱之心:當天下午,病人請赫斯蒂到他身邊去做祈禱,他居然做得十分動情。

晚上八時許,從塞孔德拉-戴斯的痛哭聲中可以知道一切都完了。那個印度人在地

上插了一個火把,使勁地掘墓。第二天太陽出山的時候大少爺的屍體入了墓,大家

表情肅穆,紛紛前來幫忙。屍體外面裹着一塊絨毛的長袍,只露出一張慘白如蠟的

臉來,鼻孔里還按東方人的習慣由塞孔德拉-戴斯用塞子堵住了。墓穴填滿了土的

時候,那個印度人的哭聲震撼着周圍每一個人的心靈。這群殺人不眨眼的惡棍非但

沒有對他表示反感,反而用粗俗的語言好心地加以安慰,這當然與他們自己在這蠻

荒之地生命懸垂於一線的凄涼心境有關。

如果最窮凶極惡的歹徒偶爾也有良心發現之時,那麼人類貪婪的本性則是永恆

不變的。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從弔唁轉到自己的尋找財寶上來了。寶藏就在附近一

帶,就是沒有找到準確的位置。他們決定不撤營。白天在樹林里徒勞地奔波;塞孔

德拉-戴斯則躺在主子的墓地上。晚上他們沒有設崗,就像樵夫一樣圍在篝火旁邊

入睡。一顆顆腦袋伸在外面,跟車輪的輻條似的。第二天早上一如往常,只有睡在

大山右邊、赫斯蒂左邊的平克爾頓在黑暗之中被人偷偷地給宰了。屍體外面仍然裹

著一件斗篷,腦袋上的頭皮被割走了,那悲慘的景象實在是慘不忍睹。那天早上,

一群人的臉色就像鬼似的白得怕人。誰都明白印第安人的戰爭,或者說謀殺,是沒

完沒了的。不過他們把這歸咎於沒有設崗哨,於是便在寶藏附近一帶放槍示威,同

時決定不管藏在哪裏不找到就誓不罷休。平克爾頓就埋在大少爺的旁邊,白天大夥

兒仍舊四處搜尋,回到營地的時候希望中又有幾分焦慮,因為寶藏已經近在咫尺,

但是天一黑印第安人的魔爪又要朝他們伸過來了。大山站頭班崗,他說他既沒有睡

覺,也沒有坐下來,而是自始至終地保持百倍的警惕。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

知道自己的時間快到了,就走近火堆去叫鞋匠希克斯來換崗。希克斯睡在下風的方

向,比那些睡在順風方向的幾個離火堆稍稍遠一點。由於有煙,這裏很黑。大山蹲

下去抓住他的肩膀,只覺得手上有什麼粘乎乎的。這時恰好風向變了,火光照了過

來,只見他和平克爾頓一樣死了,頭皮也被人割走。

毫無疑問他們是落在那些無人能敵的印第安暴徒之手。這些野蠻人一旦跟上了

一群人,不管他們是趕路還是徹夜不眠地守候,都會連續出擊。這時找寶的人只剩

下六個,明白了對手是誰,大夥兒個個嚇得魂飛魄散,把東西都扔了,只帶着些必

需的物品,逃進森林裏。篝火還在燃燒,死去的同伴也顧不上掩埋。白天就坐在路

上,吃着隨身帶的東西;晚上不敢睡覺就摸黑趕路。這樣耐力很快就到了極限,一

躺下來就睡得像根木頭似的,等醒來的時候才猛然發現敵人還在窮追不捨,又有人

慘遭殺害和肢解。

這時他們被弄得昏頭轉向,在荒野中迷了路,身上攜帶的食品也所剩無幾。故

事已經很長了,這些恐怖的細節恕不能一一敘述。單說後來有一天晚上平安無事地

過去了,他們鬆了一口氣,心想敵人終於停止了追殺。這時只剩下大山和塞孔德拉

-戴斯兩人。大山堅信這個看不見的殺手一定是他認識的熟人,因為喜歡他所以才

留了他一條命。沒有殺塞孔德拉-戴斯則是因為殺手相信這個印度人已經瘋了。其

一,別人在驚慌失措之際把糧食、武器這種救命的東西都扔了,而他逃命的時候肩

上還扛着一把鋤頭踉踉蹌蹌地跑;其二,在後來那幾天他很興奮地用家鄉話自言自

語,說起來喋喋不休的。不過,說英語的時候,頭腦卻很清醒。

那天早上醒來時發現沒事,他問大山:「你認為那傢伙走遠了嗎?」

大山後來對我說,他當時結結巴巴地回答道:「但願上帝保佑,我估計,我敢

說,是走了。」

大山給嚇得神情恍惚,第二天早上他不知是做夢還是實實在在地看見塞孔德拉

-戴斯不辭而別,踏着死者的屍體,冒着嚴寒和飢餓的危險原路返回去了。

(下)

大山寫給威廉姆-江森爵士和我家爵爺的故事,枝節蕪雜,我都進行了修剪。

在他的故事裏那次遠征一路無事,只到大少爺病倒才有了情節。後面的部分東拉西

扯的,顯然是記憶模糊所致。那幾個利欲熏心的人聽着他的故事,回想起那蠻荒地

帶的情景,自然會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大山的機智不僅改變了爵爺的看法,也實

際影響了威廉姆-江森爵士的計劃。

我覺得有必要把這一切都敘述出來奉獻給讀者。奧本尼謠言四起,說是有人要

採取報復行動。威廉姆-江森爵士這位印第安人使者不顧嚴冬將至,匆匆忙忙地趕

回蠻荒地帶去阻止這起報復行動,到達邊境的時候才得知自己來遲了。這個膽大心

細的印第安人真是左右為難,他跟那些塗着面孔的印第安勇士們站在一起就好比一

七四五年克盧頓總督跟蘇格蘭高原的起義首領在一起。也就是說,在那些印第安人

中他是唯一一個有理性、唯一一個懂得休戰爭取和平的人。如果那些人能取得勝利

的話,那也完全是他的功勞。如果他回到文明社會裏來,那一帶地區又要重演無休

止的戰爭悲劇--焚燒房屋、搶劫旅客、到森林裏去割活人的頭皮等等。而另一方

呢,那麼幾個人的一支隊伍要繼續往北挺進,深入蠻荒野地,去給為重新開戰而歡

欣鼓舞的野蠻人傳遞和平的福音,不難想見他對這項計劃是持反對意見的。

威廉姆爵士不止一次地說:「我來得太晚了。」然後就把腦袋埋進雙手裏,腳

板拍打着地面,陷入沉恩之中。最後他抬起頭來看着我們--爵爺、大山和我自己。

此時大家正圍坐在帳篷一角的火堆旁。他說:「爵爺,坦白地說,我真是左右為難。

我是有必要繼續跟您走,可老是這樣跟您在一起總覺得不合適。我們現在還在水邊,

再往南也沒有多大的風險。您就和麥科拉一起租一條船回奧本尼不行嗎?」

剛才爵爺一邊聽着大山的故事,一邊直瞪瞪地看着他。故事講完了,他還像是

在夢中,那模樣可怕極了,在我看來簡直像鬼似的:臉龐又黑又瘦,顯得很蒼老;

嘴唇顫巍巍的,老是張開着露出牙齒;眼珠在充了血的眼白中間轉悠着。看着他那

神情,我心裏很不自在,就像是看到自己的親人患病時的那種感覺。其他幾個人都

不敢離他大近,威廉姆爵士盡量避開他,大山講故事時也是躲躲閃閃、吞吞吐吐。

聽到大山建議他回去,他似乎一下子恢復了知覺,聲音和藹地說:「回奧本尼嗎?」

威廉姆爵士回答說:「總不能到別的地方去吧,這一帶很不安全。」

「我不甘心就這麼返回去,倒不是怕--」爵爺說,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

「--印第安人。」

威廉姆爵士笑着說:「這樣的話我是不敢說的,不過如果有誰真的說了這樣的

大話,那也只有我了。你應該明白我身上的責任有多重。現在路途越來越艱險,你

也打聽到了家兄的消息,任務就算完成了。我沒有任何理由讓你繼續往前走,要是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是內疚於心啊。」

爵爺轉過臉去,看着大山,問道:「他是怎樣裝死的?」

大山揉摸著凍瘡,似乎很傷感地說:「我不懂得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爵爺

沉默了好久不出聲,然後有點慍怒地說:「我問你他是得什麼病死的,這問題再清

楚不過了。」

大山說:「哦!我不曉得,連赫斯蒂都不知道。他好像是很正常地患了病,然

后就去世了。」

爵爺朝威廉姆爵士轉過身去,說:「你瞧,這就對了!」

威廉姆爵士回答道:「您的話太難懂了。」

爵爺說:「哈,這是關係到繼承權的問題,我兒子將來繼承爵位有可能引起爭

議。因為這個大家都以為死了的人到時候會冒出來搬弄是非,造謠惑眾的。」「」

威廉姆爵士說,「真是活見鬼,人死後都已經埋了。」

「我永遠都不相信。」爵爺痛苦地抽搐著,說着,跳了起來,「我決不相信!」

然後又問大山,「他的樣子像是死了嗎?」

大山不解地嘟囔著:「像是死了?他臉色蒼白。怎麼啦,他會怎樣?告訴你們

吧,是我親手埋的,親手填的土。」

爵爺伸出手抓住威廉姆爵士的衣裳,說:「這個人名義上是我的哥哥,可誰都

知道他從來就不吃煙火食。」

威廉姆爵士說:「煙火食?那是啥玩意兒?」

「他不是凡胎肉體,那個伺候他的黑鬼也是一路貨色。當年我的寶劍刺進了他

致命的位置,」我握著劍柄的手都感覺到劍在他的胸骨裏頭咯吱直響啊。那殷紅的

鮮血呀,噴了我一臉的,一次又一次。爵爺喃喃地說,說到這兒他做了一個難以用

言語描述的手勢,又說,「一次又一次呀。可他就是死不了。」他嘆了一口氣,

「現在我怎麼能相信他死了呢?不,除非我親眼看着他的屍體腐爛。」

威廉姆爵士拉長了臉端詳着我。大山忘了凍瘡的疼痛,瞪着眼張著嘴。

我說:「爵爺,您還是冷靜一點的好。」我喉干舌燥、心亂如麻,再也說不出

什麼來了。

爵爺說:「不,別指望他能聽懂我的意思。這事只有麥科拉明白,這一切他全

知道,他親手把這個怪人埋過一次。威廉姆爵士,這個麥科拉可是個老實人啦。是

他親手埋的,他跟我爸爸兩人,還端著兩個銀燭台照着埋的。那個奴僕是他從印度

的科若曼都帶回來的,我早就應該把這一切告訴您的,威廉姆爵士,只是害怕家醜

不可外揚。」說這最後一句話時,他鎮靜自若中有一股哀傷,似乎剛才那種神情恍

惚的狀態已然消逝。接着他又說:「您自各兒琢磨琢磨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按他們

的說法,我哥哥得病,死了,然後埋了,一切都是那樣平淡無奇。可是那個印度奴

仆幹嗎要原路返回去?我想這一點您應該弄清楚。」

威廉姆爵士站起身來說:「爵爺,半分鐘以後我再來陪您。麥科拉先生,我有

兩句話想跟你說說。」他把我帶到帳篷外面。腳下的霜凍嘎吱嘎吱地響,白花花的

樹枝擦着我們倆的胳膊肘兒,這光景與當年兄弟倆在灌木林里決鬥的那個晚上何其

相似乃爾。我們來到別人聽不到的地方,威廉姆爵士說:「真是荒謬絕倫。」

我附和著說:「那當然,他是瘋了。這又是一個證據。」

威廉姆說:「我把他逮住捆起來如何?這就得由你來做主。如果他的話都是瘋

人的囈語,我看有必要採取行動。」

我看了看地面,又回頭望了望帳篷,只見裏面的火很旺,幾個人都在看着我們。

接着我環顧四周,瞅了瞅樹林和山脈。只有一個方向不敢去看,那就是威廉姆爵士

的臉。

我終於回答道:「威廉姆爵士,我是覺得爵爺不正常,而且這種想法早就有了。

不過,神經失常有程度上的不同。至於應不應該把他監禁起來,這--威廉姆爵士,

我可沒有資格說。」

他說:「我有資格,我需要的是事實。他的胡言妄語中有什麼事實根據、有什

么理智嗎?你幹嗎吞吞吐吐的?你以前埋過那位紳士先生嗎?」

「埋是沒有埋的。」我說,最後,我終於鼓足了勇氣,便對他說,「威廉姆爵

士,這事兒說起來就話長了,牽涉到一個貴族家庭和我個人的榮譽,所以無法向您

說個清楚明白。不管是對是錯,只要您一句話,我就遵命而行。反正我只能說爵爺

的精神失常還沒有到那種嚴重的地步。這件事本身很蹊蹺,可惜您無意之中觸及到

了痛處。」

威廉姆爵士說:「我並不是要打聽你的秘密。坦白地、也很不客氣地說,跟今

天這幾位在一起我沒有太多的興緻。」

我說:「我決不會為此而責怪您的。」

威廉姆爵士說:「先生,我還沒有請你發表批評或者表揚的意見呢,現在只想

跟你分道揚鑣。為此,我準備了一條船和幾個助手供你使喚。」

我思索了片刻,說:「這真是太感謝了。不過,我還要請您允許我替爵爺那一

方說一句話。我們對這件事都有一種好奇心,都想知道其真相。我自己掌握了一部

分,爵爺知道的那自然是太多了,那個印度人原路返回的確讓人匪夷所思。」

威廉姆爵士沒等我說完,就插嘴道:「我自己也這樣認為,因此我主張弄它個

水落石出。那個奴僕會不會像一條忠實的狗到主人的墳墓里去陪葬,這我們不得而

知,反正他的生命很危險。我主張盡咱們最大的努力把他救出來,這人有什麼劣跡

沒有?」

我回答道:「沒有。」

他說:「那你家大少爺呢?我從爵爺那裏聽說了一些。不過,既然奴僕對他那

么忠誠,估計他也有某些可貴的品德。」

我說:「您不應該問這樣的問題!就是地獄里也有相對好一些的東西嘛。我認

識他都二十年了,可我永遠都是那樣恨他、佩服他、害怕他。」

威廉姆先生說:「我又在探詢你的私隱。請原諒,這可不是有意的。我去看看

墳墓就知道了,有可能的話,把那個印度人救出來。如果滿足了這些條件,能說服

你的主子回奧本尼去嗎?」

我說:「威廉姆爵士,我告訴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沒有見過爵爺閃光的一

面,我喜歡他這樣的人您也許會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喜歡他的不止我一個人。要他

回奧本尼只能用強制手段,那樣的話,他的理智、甚至生命就完蛋了。這是我的真

實想法。可是,我是您的手下,如果您願意承擔責任,不管命令我做什麼,我都一

定遵命。」

威廉姆爵士說:「我沒有任何責任,而且是盡最大的努力迴避責任。你一定要

跟我們一起去,那就去唄!我對這一切一概不負責。」說着,他轉身下令拔營。爵

爺剛才一直在帳篷旁邊轉悠,這時來到了我的身邊,問道:「究竟怎麼辦?」

我回答道:「你可以一意孤行,但那可是要把性命搭上去的買賣。」

大少爺的墳墓在兩個路標之間,很容易辨認。在無垠的荒野里這塊地方是一個

主要的標誌,有連綿的高山,好幾條流入香浦瀾湖的大川小溪都發源於此。這個湖

素有內陸海洋之稱,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取捷徑,而不必沿着那群亡命之徒的血跡彎

來繞去的。這一段距離他們當時走了六十多個小時,而走近路最多也不過十五六個

小時。我們把船隻停泊在河邊的一個哨卡附近,估計轉來的時候凍得無法動彈了。

每人隨身攜帶了大量的皮毛以供禦寒之用。還看一大堆雪鞋,下雪的時候穿着這玩

意兒行走起來省事多了。出發的時候出現了許多怕人的跡象,我們的長途跋涉採取

了軍隊遠征的某些防禦措施,晚上的宿營地都要經過精心的選擇並設崗布哨。第二

天,在離目的地僅有一兩里的地方我們為了謹慎起見停止前進--這時天快黑了,

而腳下的這塊寶地對於人數如此之多的隊伍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宿營地。威廉姆爵士

突發奇想,把我們叫住了。

面前是高聳入雲的崇山峻岭,隊伍沿着逶迤的山道走了一整天還沒有到山腳下。

天剛麻麻亮,我們決定朝那銀白色的巔峰進發。其間要經過一個低凹的盆地,盆地

里林木蓊鬱、溪流湍急、怪石嶙峋。山頂是銀白色的,因為每天晚上那上面都下雪,

而盆地里的樹木和地面只是稍稍染上了一點白霜。白晝里天空雲煙氤氳,太陽像一

塊銀幣邀游其間。寒風吹在我們的左臉頰上疼痛難禁,不過空氣呼吸起來倒是清新

涼爽。黃昏時分,風息了,密密層層的濃雲碎裂成無數的雲朵,有的漸漸變淡而消

失。太陽落山了,白皚皚的山尖上還掛着瞬息即逝的晚霞。天黑盡了以後我們才吃

晚飯,大夥兒默然無語。爵爺馬馬虎虎吃了幾口飯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篝火,來到

營地的邊緣。我急匆匆地跟了過去。營地扎在一塊高坪上,俯視着一個長約一英里

的小湖。營地四周坑坑窪窪的,長滿了樹木,一抬頭就可以看見白茫茫的高山,再

上面一輪明月在晴空中驅馳。沒有一絲微風,沒有任何動靜,帳篷里的聲音也被曠

野的寂靜吞噬了。大地、空氣和流水隨着霜凍的降臨都窒息了,頗有幾分暖意,很

容易使人產生錯覺,彷彿已經是七月的夜晚了。

爵爺右手撐著下巴,左手抱住右手肘,直瞪瞪地看着前面的樹林。我隨着他的

目光看去,只見灑滿月光的岡巒和陰暗的幽谷上霜染松針,秀色宜人。我心想近在

咫尺之間的墳墓里躺着的就是我們的敵人,如今他的身上、四肢上壓着沉甸甸的黃

土,再也不能為非作歹了。轉念一想又覺得他很幸運,畢竟從人世間的焦慮和疲憊

中解脫了出去;不再遭受日復一日的精神損耗;不再去經受外界的風吹雨打;不再

為恥辱和死亡的威脅而擔驚受怕。我覺得他漫長的旅途有了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可喜

而無憾的。這時我的思緒游移到爵爺的身上,爵爺不是也死了嗎?一個四肢殘缺的

傷兵,希冀得到救護而又久久不能遂願,躺在戰壕里苟且偷生,受人嫌棄。我記得

他從前是那樣的善良、機智而又豪氣十足;對父親盡職盡孝,對妻子百般憐愛;在

人生鬥爭中能吃苦耐勞、含垢忍辱;跟我是親密無間。驀然我的惻隱之心大動,只

覺得喉嚨哽咽。一想到他、一看見他的身影我真想痛哭一場。於是就站到他的身旁,

沐浴著月華,虔誠地祈禱上帝把他從苦難中解脫出來,同時也讓我對他的一片赤膽

忠心永恆不變。

我說:「上帝啊,他是一個大好人,也是我最敬仰的人。現在我要離開他了。

他沒有做過錯事,只是悲傷過度時偶有冒犯您的時候。因為他身上掛上了榮耀的傷

疤,我們才要拋棄他。啊,請您蓋上他的傷疤吧,請您早點帶他去吧,免得時間長

了我們會恨他的!」

我正沉浸在祈禱之中,突然靜夜裏傳來一陣響動。聲音不大,也不近。但是在

一片漫長的死寂中突然爆發出來,宛如軍營里吹起了衝鋒的號角。我還沒有來得及

呼吸一口氣,就發現威廉姆爵士已經站在我的身邊。其他人都跟在他的後面,悉心

傾聽着。我扭過頭去看見他們的臉頰布上了一層白色,但又不是月光。月光僅從某

幾個人的眼裏倒映出來,另外一些人在移動腦袋仔細聆聽的時候眉毛下面出現絲絲

陰影。大家都顯出興奮和焦慮的神情。爵爺蹲伏的雙腿朝前挪動了一下,舉了舉手

示意別出聲,那模樣整個兒像是一個石頭人。剛才的響聲還在繼續,而且節奏越來

越快。

大山出乎意料地壓低嗓門,吞吞吐吐地說:「我知道了。」那口氣如釋重負。

眾人都轉身看着他。他接着又說:「那個印度人一定知道了寶藏的地點。那就是他

--是他在挖地取寶。」

威廉姆爵士說:「是啊,毫無疑問!我們都是笨蛋,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大山又說:「只是這聲音離我們原來的營地很近,可我就是納悶那人是怎樣趕

到我們前頭去的,難道長了翅膀不成!」

威廉姆爵士插了話:「貪婪和恐懼就是翅膀。不過這個混蛋讓我們提高了警惕,

我有一個主意,給他一個以牙還牙。先生們,你們說,咱給他來個月夜追擊,怎麼

樣?」

大家一致同意,並佈置好了對正在掘寶的塞孔德拉-戴斯進行合圍。威廉姆爵

士手下的幾個印第安人一馬當先,營地里還留下了強有力的崗哨。就這樣我們開始

穿越坎坷不平的樹林。腳下碎裂的冰霜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頭上的月亮也沒有了

光華。接着人群下山,來到一片空地上。下坡的時候只覺得掘地的響聲漸漸微弱,

甚至近乎消失。對面的山坡更加開闊,只有星星點點的松樹。此外,還有幾塊巨石

在月光下形成墨黑的陰影。人站在這裏聲音清晰多了,甚至可以看到钁頭掄成了一

道圓圈,挖地的人正在玩命地干。到了坡頂上,一兩隻受驚的鳥兒騰空而起,在月

光下盤旋著。猛然間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副奇特的景象,白色的山峰下面有一塊

狹長的平地,四周林木環抱,整個平地沐浴在月光下。地面上撒著山裏人常用的各

種物品,中間有一個覆蓋着白色冰霜的帳篷。帳篷的門敞開着,裏面黑洞洞的,平

地的一端躺着一個像人型的東西。毫無疑問,這是當初海瑞斯的帳篷,地上亂七八

糟的都是他當時倉皇逃跑扔下的東西。當初大少爺就是在這個帳篷里去世的,眼前

的那具殭屍就是那個喜歡喝酒的鞋匠。憑弔發生過悲劇的地方常常令人百感交集,

何況是隔了這麼長時間之後斯情斯景依然如故,就是最冷酷的心腸恐怕也會發熱的。

可是我們驚訝的還不是這些,而是事先有所猜測而又預料得不十分精確的情形:塞

孔德拉-戴斯站在齊膝深的墓穴里--是大少爺的墓穴。上身脫了個精光,瘦弱的

雙臂和肩膀在月光下閃爍著汗珠,臉上因為焦急和期盼而緊張地抽搐著,掘地的聲

音在墓穴里發出迴音,宛如哭泣。他那漆黑的身影映射在後面結凍的地表上,隨着

他飛快的動作來回晃動。我們一路趕來的時候驚動了幾隻夜鳥,但很快又安靜了下

來。塞孔德拉-戴斯一門心思地幹活,對這一切都沒有絲毫的察覺。

我聽到大山對威廉姆爵士嘀咕道:「好傢夥!都是碎石。他要把他主子挖出來!」

其實大夥兒都料到了這一著,可是聽到他說出來,我真是不寒而慄。威廉姆爵士猛

地跳起來,大喝一聲:「你這條褻瀆神靈的瘋狗。在幹什麼?」

塞孔德拉-戴斯嚇得跳到了半空中,嘴上不禁驚叫了一聲,钁頭也從手上掉了

下去,抬頭看了爵士一眼,然後像離弦之箭朝對面的密林逃跑,接着不知怎麼搞的

他又絕望地舉起雙手原路返回。

他說:「你們來了,你們幫幫忙--」這時爵爺已經站在威廉姆爵士的身邊,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分外的清晰,塞孔德拉-戴斯還沒有說完就一眼認出了他主子

的仇敵,尖叫了一聲:「是他!」然後雙手一拍,全身萎縮。

威廉姆爵士說:「別怕,別怕!只要你是清白的,誰也不會把你怎麼樣,要是

有罪也已經無路可逃了。坦白交代,你到墳堆里,到埋沒的死屍旁邊來幹什麼?」

塞孔德拉-戴斯說:「你們不是謀殺犯?你們都是好人?你們保證我的安全?」

威廉姆爵士說:「如果你沒有罪我可以保證你的人身安全。我說的話,你沒有

理由懷疑。」

塞孔德拉-戴斯說:「都是一群殺人犯。所以他才殺--謀殺犯,」說着,他

指著爵爺和我--「都是罪該萬死的謀殺犯!啊,我知道你們都抱成了一團。」他

指著墳墓接着又說:「先生,他沒死,他埋在地下,但是沒有死。」

爵爺哼了一聲走到墳墓的跟前,目不轉睛地看着。

威廉姆爵士頗為驚訝:「埋了卻沒有死?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塞孔德拉-戴斯說:「您聽我說呀,先生。那時就先生和我兩個人跟一群謀殺

犯一起。我們千方百計想逃跑,沒有一樣辦法行得通,最後就用了這種方法。在熱

帶是沒問題的,在印度是很好的辦法。可在這兒,這麼冷的鬼地方,誰能保證呀?

我告訴你們得趕緊:你們幫我點着火,幫我給他摩擦。」

威廉姆爵士說:「這個傢伙在說些什麼?我被他弄糊塗了。」

塞孔德拉-戴斯說:「我告訴你們了,是我把他活埋的。我教他把舌頭吞進去。

來,快把他挖出來。他還沒什麼變化,你們點着火把。」

威廉姆爵士轉身對旁邊的人說:「把火把點着,看來我也在跟瘋子做伴。」

塞孔德拉-戴斯說:「你們真是好心人。現在我就把先生挖出來。」

說着他又回到墓穴里繼續挖掘。爵爺直挺挺地站着,我緊挨在他的身邊,心裏

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這時的霜凍只是在地表,還不算很厲害。不一會兒那個印度人就把钁頭扔到一

邊,用手來挖土。他掀開一張牛皮大衣的角落,我看到他的手指間夾住了頭髮。又

過了幾分鐘,月光下露出一個白色的東西。塞孔德拉-戴斯跪在墓穴里,小心翼翼

地用手指撥弄著,嘴上呼哧呼哧地噴氣。沒多大工夫他的身子側到一旁,我看清了

大少爺那木然的面孔,蒼白得怕人,眼睛閉上了,耳朵和鼻子內都塞著東西,臉頰

下垂,鼻子尖尖的活像個死人。他在土壤里埋了這麼多天,身體沒有任何腐爛的跡

象,我們大家都覺得奇怪的是他的嘴唇和下巴都罩着黑色的鬍鬚。

大山說:「天哪!跟埋下去的時候一個樣兒!」

威廉姆爵士說。「據說死人的身上是要長毛的。」他的聲音渾厚而微弱。

塞孔德拉-戴斯對眾人的議論全然不顧,就像耗子在疏鬆的土壤里挖洞一樣,

快得要命。洞穴裏頭,裹在牛皮大衣裏面,大少爺的軀體越來越清晰。月光亮如白

晝,圍觀的人來回走動的身影不斷地投射在他的面容上。我們的身上都在起雞皮疙

瘩,這樣的恐懼感是平生從未有過的。我不敢正視爵爺的面孔,可是也沒有聽到他

呼吸。這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在啜泣。

塞孔德拉-戴斯說:「來,幫我把他抬上去。」

我的腦子根本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也許過去了三個小時,甚至五個小時。那個

印度人一直不停地給大少爺恢復元氣。我只知道此時還是晚上,月亮已經下垂了許

多,但還沒有落山。由於山峰的阻擋,月光在這塊平地上投下一條狹長的陰影。塞

孔德拉-戴斯得意地叫了一聲,我低頭探過身子去看,只見殭屍的面容有了一點變

化,接着又看見他的眼瞼在翕動着,然後完全睜開了,還看了我好一陣子呢。

我看到他復活的情景就這些。不過後來聽其他幾個人說他還想說話,髭鬚下面

的牙齒都露了出來。眉頭緊蹙,好像是痛苦或者是在用力氣的樣子。也許確有其事

吧,反正我沒有看見。後來我去忙乎別的事情去了,因為死人的眼睛睜開的一剎那,

杜瑞斯迪爵爺便倒在了地上,等我把他扶起來的時候他已然成了一具殭屍。

天亮了,塞孔德拉-戴斯還是不聽眾人的勸說,繼續做他那勞而無功的苦差。

威廉姆爵士留下幾個人聽候我的吩咐,然後他就趁著曙光出發了。那個印度人還在

玩命地搓揉着死屍的四肢,並不時地做着人工呼吸,那股拚命勁兒恐怕就是一塊石

頭也被他弄活了。可是除了爵爺猝然去世的那一刻之外,大少爺的靈魂始終不肯回

到這具殭屍上來。接近中午時分那個忠心耿耿的奴僕終於喪失了信心,他心情平靜

地說:「太冷了。在印度是好辦法。在這兒吃不開。」接着,他要了一點吃的,狼

吞虎咽地填了下去,然後湊到火邊,坐在我的身旁,伸了一個懶腰,就像孩子似的

睡著了。幾個小時以後我把他叫醒,在這個聯合葬禮儀式上湊一個數。他自始至終

還是那個樣子,心頭對他主子的哀悼、對我和大山的恐懼已經蕩然無存。跟我們一

起的有一個夥計擅長於刻石。在等待威廉姆爵上來和我們會師的時候,我讓他在一

塊巨石上鏤刻了一個墓誌銘,姑且以此作為本書的結尾:

詹姆斯-杜瑞,

蘇格蘭貴族之家的長子

在戰爭與和平時期以其卓越的功勛和才能享譽歐洲、亞洲和美洲

在野蠻人狩獵的帳篷內、在國王的城堡之中

獲得了如許的榮譽,贏得了如許的功勛,忍受了如許的折磨

最終悄然長眠於此

其弟亨利-杜瑞

終生含垢忍辱而節操不移

與同胞兄長、夙敵同時同刻同墓而眠

其妻及老僕

為昆仲二人立碑誌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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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拉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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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涉足蠻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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