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9

15-19

鎮上的太太們來過了。她們散了財,又回去了。

就是這麼一回事呢。可是,為了「這麼一回事兒」我們小小的村子就整個兒給擾亂了。

孩子們穿上節日的衣裳,聚在村裏唯一的粗點心鋪子門口,嘰嘰喳喳地吵鬧着。

大人們為了爭論得到的錢的用途,夫妻和父子之間都起了口角,隔壁鄰舍也互相嫉妒,鬧不和睦了。

不過,我的家卻依然是「生意興隆,車馬盈門」。

今天,他們和前天一樣都來我家串門。

他們十之八九都穿上乾淨衣服,腳下的木展也是半新半舊的。他們把鎮上的太太們訪問的經過從頭到尾、源源本本說給我們聽,談著那件連我們家都聽見了吵鬧聲的大騷動,嘲笑太太們的膽小和軟弱。

只捉住太太的衣襟就得到錢的猩猩老婆婆、挑唆善獃子的甚助家的兒子,這些人的行為像是勇敢、有趣的事迹似地使他們大為開心。

「那個老婆婆的樣子真了不起。真想讓您也瞧瞧她們出洋相的醜樣子哩。」

他們也爭先恐後地把自己得到的錢數告訴我們。

「咱得了五塊錢!」

「你太狡猾啦,咱只得了三塊錢。」

接着,他們就罵她們事先把鑼鼓打得那麼熱鬧,結果是只給了這麼一點錢,還硬逼着人家表示感謝,簡直大不講理;有的還罵她們把錢分得不公平。總之,他們比過去更加深了對鎮上人的反感。

我抓住每個來串門的人問:「這回有了一點意外收入,日子過得比較容易了吧?」可是沒有一個人承認。

「像我這樣窮光蛋,儘管得了三圓、五圓,這有什麼用呢。女的要買那個,男的要買這個,在兩口子打架的功夫里那麼一點錢早就飛走了。過了三天又恢復原狀,不得不一身泥汗過日子哩。」

他們的話並不假。還沒有過一星期,那些從鎮上流到村裏來的錢又被收回鎮上去了,村裏人的手裏再也沒有夠上三圓那麼大數目的錢了。

他們要是有了一點多餘的收入,立刻便拿去購買東西。他們不加思索地拚命購買,結果是添上利錢還給鎮上。

他們沒有儲蓄的習慣,所以根本不想積錢。他們把銀行和郵局當作是只拿一本摺子換走他們錢的地方,所以沒有一個人利用這些機構。

因為這樣,儘管我們口口聲聲勸他們儲蓄,這等於是白費嘴舌。如今,他們雖然得了錢,卻仍然吃我們,喝我們,滿不在乎地伸手要東西,央求我們想辦法。

我不由想起這樣的事來:說不定正因為我幫助他們的力量很小--例如給錢的時候從來沒有一次給過一塊錢整數,給的衣眼也都是舊的--所以不至於在他們身上發生很壞的影響。

要是我給每個人一百圓,他們在用完這個錢以前,一定是不務正業,優遊自在過着日子;等把錢用完了,他們就又要求我們想辦法,完全依靠我們。他們需要的幫助是永遠沒有限止的。哪怕我們為了幫助他們變窮了,他們也依然要求我們想辦法,懷着「總會得到什麼東西」的希望每天每天到我家串門的。

不出我所料,鎮上的太太們的計劃是失敗了,同時在我心上留下一個可怕的疑問:「現在我該怎麼辦。」這個疑問在發生甚助事件時也曾經一次苦惱過我。可是,那時候我還對自己的行為懷着信心,並不像現在這麼灰心喪氣。如今,我卻開始懷疑自己那些行為不一定是對的。

當一個人對弱者表示憐憫或是施捨東西的時候,誰敢斷言這個人不帶一點虛榮心呢?

不消說,我們不談那些徹底看透人生、大覺大悟的人,至少像我這種程度的人是幾乎不可能虛心下氣地救助別人,為他們謀幸福吧!

從鎮上太太們的那些行為看來,活像賑貧行善這一類行為,在某個場合不外乎是施捨者本身享受散財的自由和施展勢力的一種手段。

至少在「施捨者」和「受施者」之間不可避免地發生力量的差異,因而從彼此不同的立場上發生種種的感情。

正因為這樣,雖然我盡量用誠懇的態度對待他們,卻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施捨者」自得的神氣。

我無論如何不能和他們成為一體。我不過是為了想救起漂流在河裏的他們,從河岸伸出竹竿而已,絕不是親自投進河流中去救他們。

徒然表面上是跑到地里去幫助他們收穫,同情他們或是發生共鳴,但我是絕不能變成他們之間的一個。

那麼,要是我也漂流在同一河流里,那該怎樣呢?我一定為了防備自己被河流衝下去,沒有功夫管人家吧。

我已經不滿足只從河岸伸竹竿,但使自己和他們一同浴著濁水,痛苦不堪地掙扎著,最後失去手腳的自由,這對於只能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的我的生命來說,似乎太悲慘了。

那麼,應該怎樣才能使自己真正謙虛和誠懇,同時又能消滅現在的不滿和恐懼呢?我感到惶惑。

好像在什麼地方有人對我嘲笑着似的:「你那花園怎樣了?應該是開始萌芽的時候呀!」

可是,我是一個不太容易死心的人。我不能馬上「放棄」原有的慾望,不肯平心靜氣地把它忘掉。

我不能嚷着「社會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兒」泰然處理自己的感情。我平常總被不滿、悲哀、痛苦等等情緒折磨著心,受那些「聰明的人們」莫名其妙的同情。

如今,我也不能嚷嚷「沒什麼關係,這不過是我太渺小罷了」等話來安慰自己的心。

即使我是一個發出蚊子般的小聲、老是卿卿咕咕的人,但卻感到自己所期待着的東西就在離此不很遠的地方,正在等待着尋找它的人;我相信自己不過是還沒有找到而已。我憑着這個感覺,為了尋求牆壁那邊的某種東西,盡量睜著大眼,伸手摸索,聳著耳朵靜聽着。

像這樣,在我被重新湧出來的希望折磨著心的時候,村裏現出了貧窮以前的好景況。

在村子的盡頭有一家酒店。這個平常生意不怎麼興隆的酒店,最近卻突然熱鬧起來了。一到黃昏時候,店裏聚集了從地里回來的農民和被大家起了個外號叫「一升酒」的箍桶老頭兒、甚助父子等等人。

他們把長板凳端到店頭來,燒着蚊香又唱又跳。那些出來乘涼的附近的媳婦兒和孩子們也圍繞着他們看熱鬧。

善獃子每次都成了助酒興的好材料。

這個晚上,酒店裏照樣亂鬨哄。酒客們躺在長板凳上吧達吧達用團扇趕着聞見酒氣成群飛來的蚊子。在這一批人當中今天還看見阿新的臉。

那些酒鬼有時用筷子夾着鹹菜,有時互相交換酒杯,時而亂七八糟地罵鎮上的太太們,時而開個無聊的玩笑。阿新坐在他們一群里默然握著酒杯,定眼凝視着溺在懷裏的蚊子的屍體。

「呀,真的阿新在這裏呢。你幹嗎不聲不響,我簡直把你忘掉啦。來,干一杯!一喝醉酒,咱們的天地就變大了。」

阿新卻不肯喝酒。

大家覺得一直把他忘在一邊太對不起他了,口口聲聲慰問他。

有的安慰他,別為那種妖怪豆子操心,隨意到外面去取樂散心,或是再出越遠門;有的大罵阿新的老娘,說像那種不把阿新當作親生兒子的鬼老婆子應該讓她跌死在地上才對。

甚助也掄著拳頭嚷嚷說:

「要是你答應,我馬上讓她嘗嘗厲害!」

「一升酒」老頭兒一面用舌頭一點一點舐著酒,一面傾聽着大家的話,這時他趁著大家中斷饒舌的當兒插進嘴來,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說:

「咱說呢,阿新,你把那樣的老娘當作神佛看待,這就是你頭一個錯了。不管是你的老娘也罷,什麼人的老娘也罷,她們都是娘兒們呀。她們也會幹壞事兒的。要是討厭你,她也沒法趕走你呀。」

「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為了那麼一點事,母子吵起架來,我可對不起老爹。要是我一個人不吱聲,事情就會過去的。我不願意跟娘吵架。」

「所以說你是佛心人哩。像這樣的人可太少了。他說話跟他死去的老爹一樣呢。」

「跟他一比,你可是個挺壞的浪子呀,『一升酒』對吧?」甚助從旁邊插嘴說。

「真的,像這種浪子,老天爺早就給安排好下場啦。」』

「你們現在才明白這個么?太晚啦。瞧,我早就給『地獄』①纏住身」,哪裏也不能跑啦。」「一升酒」指著坐在身旁主把鹹菜送往嘴裏的女招待出身的老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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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獄:在日本,把下等女招待叫「地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唱自拉竟說起痴情話來了,聽的人可受不了呀!」

「對呀,自唱自拉,能活着就好。對吧,阿新,誰管他媽的死了以後怎樣呢!以後的事情他媽的誰管……它!呀,唏齊葯依撒!怎樣,滿好聽吧?」

大家亂鬨哄地喝了采。

「多好玩!我真想跳跳舞,爹!」

甚助的兒子歪歪跌跌站了起來。這時恰巧來了同是帶點醉意的善獃子。

於是,酒店更熱鬧了。

善獃子被他們灌了兩三杯酒。

「我和你是好朋友啊,善!跳個舞吧?挺有意思呀。」

甚助的兒子拉着善獃子的耳朵繞了長板凳走着說。

「多好玩!來跳一個,又給你酒喝。」

「跳吧,有個好對手呀,哈哈哈哈哈!」

「跳吧,跳吧!」

甚助的兒子原來就頭腦簡單,如今喝酒喝迷糊了,像瘋子似地吵鬧着。

他把上身脫得精光,把草履穿在兩手上,對着善獃子的身子亂打亂撞,嘴裏嚷着莫名其妙的話,跳起舞來了。

「呀,跳得真棒!」

「來跳吧,跳吧!好么?唱一個呀!喂,在咱的地里……喂,唏齊葯依撒!」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多好看!」

「喂,加油,加油!」

善獃子被甚助的兒子用草履吧達吧達打着身子,兩手撩起衣服底襟,喳、喳、喳地開始跳起舞來了。

十六

太太們訪問了村子以後,很快地過了一星期。村子又回到原有的陰鬱而貧困的樣子。此外,地里的活兒也開始忙了,自然沒有人再留戀酒店的長板凳,無聊的紛擾也逐漸減少了。

不過,好像要永遠紀念鎮上太太們的善行似的,善獃子完全變成了酒鬼。可能他在那些助大家酒興的日於里到處讓人給灌了酒,養成了喝酒的習慣吧。

我們看見善呆於從早到晚酪酊大醉,渾身泥汗,跌跌倒倒在村裏到處流浪。

他一來到人家門口,不管誰家就跑進去要求說:

「給點酒喝!」

沿着公路的老百姓家裏,沒有一家,他不進去要過酒喝。這些人家十之八九都給他滲了一兩滴酒的水喝,善獃子卻高高興興喝醉了。

有一天下午,我們坐在飯廳廊子上磨著核桃。這時一個男子從莊稼地那邊繞個大圈兒,穿過籬笆門大模大樣走進院裏來,把我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原來是善獃子。

我有點害怕,往後挪了挪身子。這時祖母和其他的人也從屋裏走了出來,一半兒害怕一半兒好奇地瞧著一聲不響站在院裏的善獃子。不一會兒,獃子放低聲音,卻是清楚地說了一句:

「給點酒喝!」

女佣人馬上進屋裏去,端來裏面盛着微帶酒氣的水的破飯碗,遠遠放在廊子的一端說:

「瞧,放在這裏啦。」

善獃子等不得女佣人放手,像搶似地馬上拿起了飯碗,呼呼喘著氣,喉嚨咕咕響着,一滴不剩地把酒喝光,還用舌頭舐了舐碗。

善獃子拿着空碗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女佣人說:「不太衛生,馬上把他攆走吧。」祖母卻說:「要是虧待瘋子,以後必定受到報復,所以還是不理的好。」

我許久以來不曾仔細端詳過善獃子的臉。不知為什麼,今天他比平常乾淨得多,臭氣也不大,衣服也不臟。可是,這麼一來,那精神病者特有的奇妙地失去統一的四肢的動作和目光的移動顯得更惹人注意了,我反而感到害怕。他比從前瘦了很多,下腮完全沒有了肉,額上的皺紋也增加了,看來減少了不少體力。可能不斷的喝酒使他始終處在興奮狀態里,影響了身體。

多可憐!要是發起酒瘋來可怎麼辦。

我獃獃地想着從前母親告訴我的北海道的瘋子的故事。這時善獃子突然嘻嘻傻笑,自言自語地說:

「我真想吃頓飯哪!」

他那說話的口吻像小孩兒似的,我們不禁失聲笑了起來。我和女佣人在大碗裏盛了滿滿一碗飯,上面還高高堆放着中午煮好的飯菜和鹽菜,又把它放在廊子的一端。

他馬上拿起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碗夾在兩腳之間,開始吃起來。他只望着碗裏,像餓瘋了的野狗似地大口大口吞咽著飯菜。

看着看着,我漸漸覺得他真太下踐了。

他那樣子比畜生還難看。要是養出這麼一個人,不如養出一隻貓還幸福得多。這樣,可能對於他、對於他身邊的人都有好處。我認真這樣想着。我不忍心再把他看下去,所以背着他又磨起核桃來。我從劈拍劈拍裂開來的殼子裏剝出淡黃色的肉來,用磨子把它磨成粉。

過不一會兒,善獃子好像已把一碗飯菜吃得精光,從地上站了起來。我手裏握著磨子的柄,懷着形容不出的心情目送兩手提着空了的破碗和大碗又回地里去的善獃子的后影。秋天下午平穩的陽光恬靜地照着善獃子亂蓬蓬的頭髮。

一到氣候變換的時候,阿新那沒有養好的病,由於受暑氣和傷心勞神,突然惡化了。

他全身浮腫,連站着也吃力;但要是呆在家裏,便不得不聽老娘的諷刺,所以拖着拐腳漫無目的地到處流浪,有時躲在樹林里獃獃地想着心事。村裏的人看見阿新這種遭遇都對他表示同情,互相談論著希望他能夠早日治好病。不過,這兩三天來他連走路的勁兒都沒有了,大半時間都躺在家裏沒有陽光的又長又狹的四疊房間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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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疊房間;可以放四塊草墊的房間。一塊草墊寬三尺,長六尺。「疊」是日本房間的面積單位。

從這間房裏望出去,前面是一片桑園和菜園,在盡頭兒的地方是一座被樹林圍繞着的墳地。他用胳膊枕着腦袋靜靜望着展開在眼前的一片景色。在活潑的陽光下跳着舞的樹葉柔和的籟籟聲,流在房屋旁邊的小溪的潺瀑聲,這些聲響一一地滲透阿新的心靈。他懷着莫名其妙的心情,難過得幾乎落下淚來。

「爹在樹林那邊呢。」

阿新一想到這個,腦里便像夢境一般浮起他父親還活着的時候的種種回憶。

那是阿新還只七八歲的時候,那個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那麼快去世的健康而仁慈的父親,把阿新馱在肩膀上,來回在桃樹林里走着,叫兒子盡量采吃樹上的桃子。那時候,一家人過着多麼幸福的日子,大家多麼高高興興感謝太陽呀。一想到這些事,阿新恨不得馬上飛到他爹那裏去。

而今,雖然在這個廣大的天地里,只留下母子兩人,他們卻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發生衝突,並且自己的病也再沒有恢復的希望。這麼一想,阿新覺得再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要是自己的存在不利於母親,他可以馬上離開村子;但自己是快要死的人,希望母親能像在七年前叫的那樣叫一聲「新娃!」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阿新很鮮明地想起了寄住在北海道的時候,家裏有一個十九歲的夥伴得了急病,只在三天功夫死去的情景。

這個夥伴一直到臨死那一天還不離嘴地喊著「娘!娘怎麼不來瞧我?咱等著娘呀!」,一面對大家談着他那仁慈的母親,自從把他養下來一直到離開,她一次都沒有大聲罵過他。在臨終的時候,他把已經閉上的眼睛突地睜開來,用力伸出兩手,清楚地喊了一聲「娘!」接着就斷了氣。阿新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這個夥伴的尖叫聲和消瘦的胳膊。

即使死在不知名的山裏和草原里,但在臨終時能叫聲「娘」而死去的人是多麼幸福呀。阿新認真思索起自己的「死」來。

那是特別炎熱的一天,阿新一早就很不舒服,連移動四肢的力氣都沒有。

他一面趕走討厭的蒼蠅,一面用濕潤的眼睛凝視着無窮無盡地展開在眼前的高而大的蒼空。這時候,一種敏感活像從什麼地方突然飛進來,阿新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死。

阿新浮着奇怪的微笑,慢條斯理地動着身子,用手撫撫臉,柔和地喊了一聲:「娘!」

「什麼事?」

後門的水聲停止了,阿新的娘兩手濕漉漉,板著面孔走進來。

「我知道娘很忙,可是稍微坐坐談談話吧?我有話要跟娘談。」

「什麼事?有話快說!」

「先坐下吧,真的,我有很多話要跟娘說呢。」

阿新用溫柔的、充滿熱愛的目光凝視着老娘的臉。接着,他微微一笑,搖搖頭。

「我說呢,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

「突然談起這樣的事,娘可能會不高興。可是,我覺得已經活不長了,所以希望你趕快決定繼承這個家業的人。不管什麼人都行,只要娘把那個人看中了,我是沒有意見的。」

老娘面上起初浮着奇怪的表情,接着她大聲怒喝起來:

「幹嗎譏諷起娘來了!別多管閑事,乘乘躺着得啦,混帳!難道娘就不明白你的心事?」

「別生這麼大的氣,娘!我根本沒有譏諷你的意思,只不過向你說出心裏的話。……我,一想起沒有去北海道以前的日子,現在的日子太不好過。我誠心誠意想幫娘的忙。不管什麼事,把你的心事統統告訴我!啊,娘,我是快死的人,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想想過去的日子吧!」

「別拿話嚇唬人!不成,我可不會上你的當。洗把臉再來哄娘吧!」

「不對,娘!你也該明白,像我這麼個身體的人是什麼事也干不動了。我只想等一切都弄清楚以後再死去。希望恢復了過去的母子情分以後再離開你,啊,娘?前些日於鬧的大豆的事,我是無論如何想不通呢。」

「想不通又怎樣呢?我不明白你講的是什麼。混帳!我的命真不好,養出一個想給親娘扣上壞人的帽子的兒子來!多倒霉!隨便你胡說八道吧,讓娘一人充當壞人,你就高興了吧,喂,你高興了吧!」老娘說着,說着,神經質地落下眼淚。

阿新一臉悲哀,默默凝視着母親的臉,接着從被褥下面拿出錢包,放在老娘的膝前。

「娘!這裏有一點錢,請你保管。我死了,你就拿這個錢埋我吧。我拿這些錢沒有什麼用。」

老娘閃亮着眼睛,但隨即臉上泛出有點難為情的表情說「是么」。她把錢包握在手裏心滿意足地走開了。阿新高高興興地面浮微笑,闔上了眼睛。

「娘!娘不是壞人。可是,我多難過呀。想起那過去的日子,我多難過呀,啊,娘!那時候我們是過得多麼和睦呀。」

淚水從阿新的兩眼像泉水一般涌了出來,他咬緊牙關門聲哭泣;痛苦、凄慘的哭聲響徹在整個房間。

十七

暑往寒來,和去年一樣,和一百年前一樣秋天又來了,在遠離都市不知名的小村裏發生了一些事。

在群山和樹葉上已顯出鮮明痕迹的秋天和還滯留在不知什麼地方的夏天經常發生衝突,這兩三天來天氣非常險惡。

烏雲佈滿在低空,暖洋洋的南風在低垂的烏雲下醞釀着令人下快的濕漉漉的空氣。常受阻擋的陽光使成層的灰色雲塊鑲上金色的邊兒,使群山變成深紫色,使乾燥的地上清楚地顯出樹木和房屋不規則的影子。

從山上斜刮來的風揚起陣陣砂土,結了穗子的莊稼沉重地垂著頭,刮呀、刮呀、刮呀、發出陰鬱的響聲,波浪一般起伏着。在時而從雲間露出的深藍色的天空裏閃著閃電,從遠處傳出隆隆雷聲,森嚴的萬象都在里著凄慘的景色。

這一天天氣更險惡了,到了黃昏颳起大暴風來,給老百姓帶來很大的不安。那些將要熟透的莊稼就要遇暴風大雨,這是值得優虛的一件大事。

他們忙着巡視莊稼,我家的地里也出動了三個佃戶,用東西遮圍莊稼,又起架干。

坐在很早就失上門的房間里,傾聽逐漸大起來的戶外風聲是不怎麼舒眼的。我們害伯起來,不敢單獨呆在自己的房間里。

全家人都聚集在飯廳里。

搖撼着這雨板刮過去的風的吼叫聲,不知從哪傳來的銅鐵般壓軋聲,時而聽得見的野狗陰慘可怕的哀叫聲,都讓人感到不安和恐俱。

風勢越來越大。流在茫茫天空裏的雲塊加快了速度,從東南方刮來的暴風也非把地上所有的樹木和房屋吹倒不可似地狂颳起來。

砂土卷著短短的渦旋飛揚著,在沒有人影的公路上到處飛馳。所有的樹木狂瘋地搖晃着頭,細小的樹枝無情地被撕開來露著白色的肌肉,樹榦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失聲哀叫一面扭動着身子。風在房屋的犄角發出狂叫聲,樹葉翻出淡色的反面,扭來扭去,發出各種聲音問泣啜咽。

在這個宛如天氣被巨人的手掌揉搓似的狂風逞強的夜晚,一個細長的人影靜悄悄地出現在公路的一端。

黑影不慌不忙地頂着這麼狂亂的大風往前移動。

他昂着頭,有節奏地動着手腳,步伐不亂地往前走去。他那活像放在車上的泥偶擺動一般邁著步的樣子和周遭那些畏縮了的萬象對照,前者是顯得多麼威嚴呀!對於沉滋在殘酷的快樂里的暴風說來,他是一個可驚的叛逆者。

他那好久沒有理過的頭髮是亂蓬蓬的,每刮過一陣狂風就垂散到臉上來,衣眼底襟嘩啦啦地撩動,經在他的小腿上。但是看來這些事並不防礙他走路,人影非常鎮靜地、從容不迫地邁著步。

哪怕烈風捲起來的土砂像針一般刺痛他的臉,他的頭卻永遠昂着,他的臉卻永遠朝着前面。塵屑弄痛他那露出的細腿。衣服被刮進風的渦旋里去拚命掙扎,時而鼓起來時而萎下來。

可是,他卻一股勁兒往前走去。好像在他前面根本不存在什麼障礙物似的,不,縱然有障礙物他也毫不費力地戰勝它們。他只是一股勁兒地往前走。當他來到筆直往前延伸著的公路的拐彎角時,在這奇怪的黑影前面又出現一個新黑影。

縮成一團的小小的影子在塵土飛揚的黑霧中是多麼軟弱無力地踉蹌走着呀!真的,新的人影是跌跌歪歪行走着。

當一陣狂風發出很大的吼聲刮過地上的時候,那個人影就像遭戲弄的枯葉,忽左忽右,前仆後仰,就要跌下來似地顛躓著:暫時間停住腳步,好像犯失魂病的人似地顛顛倒倒搖晃着身子。

這個兩手緊緊矇著臉,給風颳得從公路的那一端撞到這一端、凌亂着腳步走來的人影,為這突如其來的人的腳步聲嚇住了,從手掌之間露出臉,透過黑暗和塵土的帷幕,想努力看清對方。

突然出現的頭一個人影,從那不斷地踉蹌著很吃力地走來的第二個人影看來,是多麼可怕而偉大呀!

第二個人影又歪歪斜斜走進路旁樹林里躲起來。

他想讓那個人影過去。

可是,不知為什麼,那個一直望着前面走的第一個人影,來到樹叢旁邊時卻突然住了腳。他轉過身去目不轉睛望着來的方向。在那裏,雖然許多樹木枝梢擋住他的視線,但卻仍然清楚地望見衝破夜幕閃爍著的村公所明亮的燈光。

第一個人影集中所有的精神凝視着那一孤獨的光亮。突然間,從他嘴裏「哇」地一聲漏出驚喜交織的尖叫聲,他把身一跳,高舉有手,一縱身像皮球一般往前奔去。

他彎曲了身子,張著嘴,吡著門牙,伸出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前面奔走着。在他四周,颼颼烈風迎面刮來,又颼颼地刮過去。

第二個人影沒條斯理地移動着身子。

他那兩手矇著臉的小小的影子,一路被狂風戲要著逐漸走遠,消失了。

十八

夜半的狂風一到破曉時又刮來好幾陣驟雨,斷斷續續下着的雨沖走了公路上的土砂,好幾條細水流在公路的兩旁,水順着留在路當中的兩條車轍溝潺潺流下去。

農民們都躲在家裏打草鞋和草繩來消耗時間,但孩子們卻不能在家裏靜坐,他們跑到村子盡頭兒的一座雜樹林去玩耍了。

在那裏,一到秋天就有許多不知名的「蘑菇」露出頭,有時那稀有的「滑菇」也露出黃色腦袋,使那些小小的採集人躊躇滿志了。今天,孩子們故意挑選這麼險惡的天氣,開始了「采蘑菇」的遊戲。

他們在樹林里拚命尋找蘑菇,使裸著的腳底碰在割過的葦草楂子上,怪痒痒的,卻是不停腳地往樹林深處走去。

他們指甲之間塞滿了泥土,拚命挖開積在地上的、活像堆積著的溫漉漉的薄紙似的落葉,有時把無意中捉住的蚯蚓互相扔來扔去,有時用松葉搔搔同伴的身子,爭先恐後往前走去。這時一個走進連着樹林的墳地里來的孩子像發見什麼東西似地突然停住腳步,怯生生地窺伺前面。

一看他這樣子,其他的孩子都嚇了一跳,一齊跑來透過搖晃着的樹枝梢瞧著被他指著的一點。

在那裏--在一簇樹葉像濺著水沫的浪頭一般騷然起伏着的地方--一塊黑地白花布像一面旗子似地被風吹動着。

「是什麼?是什麼東西嘩啦嘩啦吹動着呢?」

「真的,那是什麼呀?去瞧瞧吧?」

「嗯,說得對。快去吧!我在這裏等著,好吧,阿源」」

「對,你去瞧吧。我在這裏等着你。」

「汁么,是我一個人去么?不,我可不去。你們也一起去吧。」

「我不想去。是你頭一個說要去的呀,對吧?」

「嗯,對。」

「對對,是你開口的呀,就去吧。」

「你去吧,我在這裏等着你。」

那頭一個說出要去看的孩子完全給難住了。他提議大家(扌害)拳、(扌害)輸的人去看,可是夥伴們無論如何不同意。到未了決定由他帶頭兒頭一個走去,大家跟在他背後。

他那小小的心為好奇和恐懼緊張萬分,活像心在耳朵里別別跳着。他害怕得真想從這裏逃跑,但又死心塌地地想:到了這地步非在這些「膽小鬼」面前顯顯自己的勇敢不可了。於是,他怒聳兩肩邁著大步往前走去。

可是,這個可敬佩的勇士,當他發見從松樹赤色樹榦高處搖搖擺擺弔掛着兩隻蒼白的人腳的那一剎那,他的決心馬上從他心中消失得一乾二淨!他臉上刷地失去了血色,跳起來沖着夥伴尖叫一聲:

「弔死鬼,」

接着,他像被什麼東西踢出來似地一個箭步穿過墓碑之間,沖着公路逃跑了。

這意外的叫聲使其他的孩子個個都嚇得目瞪口呆!

他們情不自禁發出各種驚叫聲,互相擁擠在狹小的徑上,爭先恐後逃出這塊可怕的地方。。

四周突然寂靜了,只有樹葉在簌簌地響着。在那前後搖擺着的兩隻腳下,孩子們丟在地上的竹葉,上面串了少許蘑菇,被風微微吹動着。

幾乎全村的男子都被孩子們領着聚集到墳地來了;他們互相擠成一團,暗暗祈求最好是孩子們撒了謊,鼓足勇氣往前走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真地有人弔死在那裏。

有個用手巾包住臉、無力地垂下頭的男子掛在一根繩子上,像弄壞了的玩偶似的、毫無用意地前後搖晃着!

被雨濕透了的衣服緊緊貼在他身上,清楚地呈出僵硬了的筋肉可怕的輪廓。

落葉和塵屑貼在他那每六八根粘在一塊兒的,像刷子毛一樣豎起來的頭髮上。

看的人不勝凄涼。

「到底是誰?」

大家拚命地回憶,但沒有一個人記得起死人身上的衣服花樣和身子的輪廓。

自從七年前有個農家女子在這墳地弔死了以後,村裏一直沒有發生過這麼可怕的事。所以農民們完全不知所措了。

這些身穿蓑衣、頭戴笠帽的農民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他們只是獃獃地凝視着像玩具一樣被風戲弄著的死屍。

在被雨水沖走土砂、留下好幾條溝的黃土上躺着一棵被踢翻后濺滿泥漿的木椿子,和泡爛了的一隻草展;從離地有三尺高的死人衣襟淌下的水滴在地上滴出無數小窟窿。

「應該馬上解下來。」

大家都在心裏這樣想,互相等待,等別人先開口。每當烈風發出怒濤般的響聲穿過樹林颳去的時候,大家都害怕那根細繩耐不住重量,死屍轟地墮到地上來。

那些自封有功勞的孩子們看見平常打罵自己的可怕的「爹」和「哥哥」們今天不知為什麼總也不動手,只是獃獃站着。不由吃了一驚,迷惑了。

他們聚集在墳地的,個角落裏互相打着耳語,輪流望着大人們和死屍:

「像爹那樣的大人也害怕呢……」

「真的,他們也同樣害怕呢……」

死屍被解下來,還是等過了一些時候村裏來了一個警察和看墓人以後的事。

僵硬了的死屍被橫放在門板上,當有人費了很多時光解開那濕得不易解開的手巾的時候,旁邊一個男子突然往後跳開幾步,像瘋子似地狂叫起來:

「這不是阿新么?唔?不是阿新是誰?」

人群馬上動起來了,許多腦袋都從他肩上伸過來,仔細望着死人的臉。

「呀!是阿新!是阿新哪!這可不得了!」

「什麼?讓我瞧瞧。呀,真是呢!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呀?」

「都是那個鬼老婆子呀,把那麼個孝子逼成這樣子啦!媽的,趕緊死吧,貪心鬼!」

這些心地單純的農民本來就害怕「死」。如今親眼看見心眼兒那麼好的孝子阿新、昨天還跟自己談過話的阿新在這短短的時光里竟變成這麼個悲慘的死屍,他們個個都心灰意懶,只是打心底里仇恨阿新的老娘。他們口口聲聲稱讚還年輕力壯的阿新儘管扶老娘的折磨卻始終盡孝道的事迹。

「要是告發她,會得什麼罪名呢?不會是毆打致死罪吧?

在人群里一個口齒伶俐的男子得意地發表議論這樣說。可是,那個看來沒有經驗的年輕警察並不理睬他的話,只是狠狠地發出沙聲,催促大家趕快叫來死人的親屬。

有個男子立即穿過莊稼地,一面簌簌弄響身上的大蓑衣,一面沖着磨房跑去。

磨房就在對面,遠遠呈現著那小小的輪廓。可是,那個去捎信的男子卻很久沒有回來。大家談論著性情跟阿新一樣的、不能憎恨別人的阿新的爹的故事,一面不住把手舉到額前去張望走在田壟上的人影。

去捎信的人回得竟這麼晚,他們打算叫第二個人去了。這時有個老婆婆從公路那邊像瘋子一般沖着這邊奔過來。

「呀,是誰?跑得那麼快!」

「真的,那麼個老婆婆跑得倒挺快。」

把大家的視線引在她一人身上跑過來的,原來是善獃子的娘。

她成了什麼樣子了啊?她白髮蓬亂,一隻袖子不知去向,邊跑邊吁吁喘著氣。

「呀,你不是阿善的娘嗎?怎麼回事?幹嗎這麼慌張?」

「誰?唔!弔死的是誰?」

老婆婆臉上沒有了血色,一手推開大家,想一手揭開死屍上的草席。

「幹什麼,是阿新呀!可憐的磨房阿新變成這樣子啦!」

「沉住氣慢慢再講也不遲啊。」

大家安慰著老婆婆說。

「什麼?阿新?是磨房的阿新么?』」

老婆婆像放了心似地舒了一口氣。她暫時間沉默著,但突然又哭喪著臉說:

「我家的阿善也不見啦。今天早上有個不認識的漢子對我說:你家那個獃子站在禽村的沼澤邊沿上,比著奇怪的樣子。所以我……」老婆婆說完便扑打扑打落下淚。

大家安慰她說獃子絕不會死,老婆婆卻說這回她有了不吉利的預感,所以一定發生意外的事,哪怕死屍也好,希望大家幫她找找。老婆婆跪在大家面前哀求着說:

「要是平常好生照顧了他,我也不會這麼焦心。可是,咱連飯也沒給他吃飽,我真怕得要命。要是他死了,他一定恨我呀,求,求求你們,我這樣地求你們!聽我的請求吧!」

大家心裏暗想這兩三天來的天氣原來是村裏發生不吉利的事件的預兆。

「一夜功夫死了兩個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呀。」

「這是解也解不開的前世的孽緣哩,多可怕呀。」」

「真的,多害怕呀。拿我的力量是沒有法子挽回的呀。南無阿彌陀佛……」

「要是沒有法子讓他活,祈禱他能進天堂吧。」

聚集在那裏的一半人帶着老婆婆陰慘慘地走開了。每逢烈風一刮,草席的一端就被翻開來,露出濕漉漉的衣服和死屍的腳尖。留在墳地里的另一半人以真正虔誠的心情思索起那廟裏和尚愛談的前世的宿緣啦、極樂西方和地獄啦等等的問題來了。乍一看,生前默默忍耐一切的那個阿新,好像在這麼死去以後會把自己曾經看見過和體驗過的事情統統去告訴某一個人,而這個人呢,隨便結果一兩個人的性命是滿不當回事的。

他們也想到阿新對曾經關照過他的人給予善報」,對曾經折磨過他的人給予可怕的惡報;好像阿新具有這種力量似的。

阿新生前愛說「老天爺要罰你呀。」現在想起來,他這句話不是隨便說的。

大家一想到自己並不曾怎麼熱心關照這麼偉大的阿新,覺得非常難過和害怕。

「阿新,你要記清楚呀。我過去一直暗暗同情你。可是,我是個窮人,沒有法子幫助你呀。」

對着那再不動彈的草席下的人,他們每個人都在心裏戰戰兢兢這樣囁嚅著。

十九

村子裏完全紛亂了。

多麼不吉利的弔死鬼!

死得那麼慘的,竟是生前連一點缺點都沒有的阿新……

不但如此,好像善獃子也死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麼看來,那幾天的天氣還是發生凶事的預兆呀……

村裏的人都說同樣的話。死神是在意想下到的時候降臨到意想不到的人的頭上的。他們覺得那個說不定還看中了自己的可怕的死神,如今就倘佯在身旁,所以連出門都不大情願了。

當我知道這些死訊時,起初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在我認識的人們中,已死的沒有幾個。那些親眼看見我呱呱落地的人如今還把我當作嬰兒愛着我。而且他們都是那麼健康、那麼活潑地勞作著啊?

可是,阿善和阿新,我認識他們才兩個月,就已經死去了。而且死得竟這麼突然,竟這麼可怕……。

前天,我還看見善獃子在走路。

前些日子,我還對阿新打過招呼說:「早安,今天身體怎麼樣?」可是,這個阿新現在卻已經死去了,冷僵了,就要給埋葬在地里了。……

我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儘管那是十分難過和討厭,卻從沒叫人有過像「死」這一類的念頭。

在之廣大的天地里一天要死去多少人呢?可能會死十個人、一百個人,甚至一千個人。可是,我卻活着。而且活得這麼健康,懷有許多願望,一身受着大家的愛。

我從來不消極。

雖然遇見多大的困難--當然,出沒在我那狹小的天地里的可能都是既渺小又無聊的事--我卻總要想盡方法克眼它。

我在想到死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卻是如何去衝破這一關的問題。我痛下決心無論如何要活下去,除非腦汁乾涸變成遲鈍的人、沒有意思再活下去了。我不能像古代婦女那樣動不動就捨棄自己的性命。

在我能過有意義的生活的期限內,我是不死的。

可是,在我身旁卻死了兩個人。而且他們死得又那麼不平常!

要是我那天晚上走過森林救了阿新的生命的話?

我一定拚命勸說阿新。勸他設法治好病再從事工作。不過,難道這樣作算是真正救他么?我不過是讓阿新從樹枝上爬到地上來罷了。

我不能照顧阿新一輩子。也不能一年到頭不住地給阿新打氣。那麼,對阿新說來,病雖然稍稍有點治好,也有人施捨給自己一點錢,可是依然給拋到貧窮、辛酸和寂寞的世界裏,這又有什麼值得慶幸的呢。

「我被救了。可是,叫我作什麼呢?我可不願意讓自己嘗嘗比以前還辛酸、痛苦的滋味呀。你以為救活一個人而感到滿足,永遠欣賞著這個回憶。可是,我卻永遠後悔地想:那時為什麼不死呢?」他一定會這麼想吧。

即使我當時真地救了阿新的生命,但如果不能保證讓他一輩子不受欺壓、能挺起胸脯生活的話,我的行為又有什麼意義呢?

人會不會受「應該拯救想死的人」等等普通的一般感情的支配,在考慮對方今後的命運之前,先讓自己感到滿足呢?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覺得自己過去所作的一切都嘩啦啦地崩潰下來似的。

我過去的那些行為大都是為了滿足自己渴望救別人的心而作的吧?我施捨他們衣服、金錢、食物,又同情他們。但這對他們的一生有哪些意義呢?

要是我以真摯而偉大的愛情去擁抱他們,以深刻的同情救他們,阿新不一定會死吧。

也不至於讓善獃子變酒鬼吧!

可是,這兩個人在我束手無策的功夫里死去,眼見着給埋葬了。真的,在我還是束手無策的功夫里,應該如此的事已按着它的意思進展,得到一定的結局。

我並沒有想到應當為阿新打氣,讓他認識到生命的寶貴。

無論怎麼想,我過去沒有真正愛過他們。我不能真正愛他們!這可怎麼辦?

我終於失敗了!可是,應該為他們想辦法的念頭卻仍然活在我的心中,使我感到痛苦和悲哀!

對於你們來說,我不過是像一粒罌粟那麼渺小的人而已。我可能對你們作過許多不合意和無聊的事。我為你們着想,把那些一向受重視的所謂慈善啦、無用的和藹啦等等行為統統加以否定和反對了。

可是,代替這些而送給你們的東西又在哪裏?

我的兩手是空無一物。我什麼也沒有!這個渺小而難看的我,完全不知所措,除了自言自語地喃喃「可怎麼辦」以外,沒有其他辦法。

不過,請你們別憎恨我。我必須捉住那個東西。我要找出我們大家能夠共享快樂的東西,哪怕它是怎樣微小。希望你們等着我。

祝你們保重身體,努力勞動!

我的悲哀的朋友們!

即使邊哭邊學也罷,我要努力學習,我要拚命學習。

要是將來--在臨死前也好--我和你們能夠真正打成一片、心心相印地互相微笑,那該有多好啊!太陽一定樂壞了吧。

我所喜歡的、把我撫養長大的太陽,一定笑咪咪地望着我說:

「真好,真好!」

我那好心腸的太陽呀……

善獃子的死屍到了晚上才找到。他懷裏抱着一隻狗淹死在鄰村盡頭兒的一座沼澤里。

聽說許多小蝦米在善獃子好久沒有理過的長頭髮里成群游來游去。

〔評介〕

宮本百合子(1899-1951),日本著名女作家,著有小說《播州平野》、《知風草》、《兩個院子》等。

宮本百合子生於東京一個建築師的家庭,從小熱愛文學,在十七歲時發表了處女作《貧窮的人們》,開始了她的文學生涯。

《貧窮的人們》取材於作者自己在鄉下過暑假經歷的生活。在那裏,作者接觸到生活於社會下層的「貧窮的人們」,同情他們的遭遇,抱着深厚的感情,但她又發現,單靠有錢人的「慈善施捨」是不能使他們的生活徹底改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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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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