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那天晚上,這個想法不斷兜上他的心頭,但是,正如並不是少見的那樣,每次這樣想時的沉痛卻愈來愈淡,直到最後,彷彿做壞蛋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了。而且,說來奇怪,他不知道到底是決心回去看梅根,還是決心不回去看她,才是壞蛋。

他們在一塊兒玩牌,後來兩個孩子被打發去睡了,斯苔拉就去彈鋼琴。艾舍斯特坐在差不多是幽暗的窗口的坐位里,打那兒遠遠地瞧著坐在幾支洋燭中間的斯苔拉——瞧那長在細長、潔白的脖子上的美麗的腦袋隨着雙手的動作而俯仰。她彈得很熟練,沒有多少表情;但是,她構成了一幅何等樣的圖畫!那淡淡的金黃的光輝,一種天使的氣氛,滯留在她的周圍。在這搖動着身體、穿着白衣、長著天使般腦袋的姑娘面前,誰能有情慾之念或非分之想呢?她彈奏著舒曼的一支曲子,叫做「Warum?」。這時哈利德拿出支長笛來,那迷人的情調就給破壞了。後來,他們叫艾舍斯特唱一本舒曼歌曲集裏的歌,斯苔拉給他伴奏,正唱到「Ichgrollenicht」的時候,兩個穿藍色睡衣的小傢伙溜了進來,想躲在鋼琴底下。

晚會在混亂中收場,莎比娜管這叫做「快樂的喧鬧」。

當天晚上,艾舍斯特幾乎沒有睡着。他在床上翻來翻去,苦苦地思量。最近這兩天強烈的家庭親熱氣息,哈利德家的這種特殊氣氛的力量,似乎把他團團圍住了,使得那個農莊和梅根——甚至連梅根——都似乎不真實了。難道他真的向她求過愛,真的答應過帶她去同居嗎?他一定是受了春天、夜和蘋果花的迷惑!這五月的狂熱只能把他們兩個都毀啦!要娶她——

娶這不滿十八歲的單純的孩子為妻的念頭,現在使他充滿了恐懼,儘管這個念頭還能刺激他,還能激蕩他的熱血。他自言自語說:「真可怕,我乾的什麼——

真可怕!」舒曼的樂聲悸動着,跟他那發燒似的思想交織在一起,斯苔拉的神態冷靜、皮膚白皙,頭髮金黃的形態,還有那俯著的脖子和圍繞着她的那種奇怪的天使的光輝,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我一定是——一定是瘋啦!」他想。「我著了什麼魔啦?可憐的小梅根!『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我要跟您在一塊兒——只要跟您在一塊兒!』」他把臉埋在枕頭裏,抑制住一陣啜泣。不回去是可怕的!回去呢——更加可怕!

感情這東西,你在年輕的時候,一旦果真把它發瀉了,就會失掉折磨你的力量。他想:「有什麼了不起——就不過親了幾下——一個月就全忘啦!」——於是他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他把支票兌取了現款,但像逃避瘟疫似的避開那家給他留着那件淡灰色女服的店鋪,卻給自己買了幾樣日用必需品。他整天心情很怪,對自己懷着一種惱怒的情緒。過去兩天的那種求之不得的叨念沒有了,心頭是一片空虛——

全部強烈的渴望都化為烏有,好像已經在那一陣熱淚中得到了滿足。吃過茶點后,斯苔拉把一本書放在他旁邊,羞澀地說:

「你看過這本書嗎,弗蘭克?」

原來是法拉爾的《基督傳》。艾舍斯特笑了笑。她那麼關心他的信仰,他覺得好笑,但卻是很感人的。同時也許又是傳染性的,因為他開始情不自禁地直想為自己辯護,如果不是想改變她的信仰的話。晚上,兩個孩子和哈利德在補蝦網,他說:

「依我看來,在正統的宗教背後,老存在着酬報的觀念——做了好事,你就能得到些什麼;這無異是乞求恩德。我想這根源全在於恐懼。」

她正坐在沙發上,用一根繩子打拱結,聽到這句話,馬上抬起頭來。

「我認為宗教要比這深刻得多。」

艾舍斯特又感覺到那種支配的慾望。

「你以為是這樣,」他說;「但是響往報答是咱們大家的老根!要究明這老根的底細,可不是容易的!」

她不解地皺緊眉頭。

「我覺得不懂你的話。」

他固執地繼續說:

「好,你想,那些最虔誠的宗教徒,是不是就是那些覺得這現世的人生沒有完全滿足自己慾望的人?我相信做個好人,因為做好人本身是件好事。」

「那麼,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

現在她看去多美——跟她好是容易的事!於是他點點頭,說:

「我說,教給我,這結是怎樣打的!」

在撥弄那根繩子的時候,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覺得十分快慰。後來他上床睡覺,便有意地老想着她,把自己裹在她那漂亮、文靜而姊妹般的光輝里,好像裹在一件防身衣里一般。

第二天,他發現大家已經安排好,打算坐火車到陶特納斯去,在伯里波默羅古堡野餐。他跟大家一起坐上馬車,背向馬坐在哈利德的旁邊,心裏還是堅決要把過去忘掉。接着,在海濱,快到火車站附近那個拐彎的地方,他的心幾乎跳到了嘴裏。梅根——就是梅根!——正在遠處小路上走着,穿着她那條舊裙子和短上衣,戴着那頂蘇格蘭圓帽,仰起了頭看行人的臉。他本能地舉起手來遮掩,然後便假裝擦除眼睛裏的塵埃;但是從手指縫裏,他仍舊看得見她在走動,不是踏着她那自由自在的鄉下人步子,而是搖搖晃晃,迷迷惘惘的,怪可憐的樣子——

好像小狗失掉了主人,不知道應該向前,還是向後——不知道往哪裏去。她怎會這樣到這裏來的?

她是憑什麼借口出來的?她抱着什麼希望?車輪滾滾,載着他離她越去越遠,他的心發出反抗和呼叫,要他把車停住,離開車,到她那裏去!馬車拐彎向火車站駛去的時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便推開車門,咕噥說:「我忘帶東西了!走吧——

別等我!我坐下一班車到古堡跟你們會合!」他跳出去,一個踉蹌,轉了幾個身,便站住了腳跟,然後向前走去;馬車繼續前進,哈利德兄妹都覺得十分驚異。

從拐角上,他剛剛望得見梅根正在前面很遠的地方。他跑了幾步,便止住自己,放慢步子走着。每走一步,離梅根愈近,離哈利德一家人愈遠,步子就愈加緩慢。這次看見她——這能使形勢發生什麼變化呢?自己去見她。和由此必然產生的後果,怎樣才能顯得不那麼醜惡呢?無庸諱言,自從遇見哈利德一家人之後,他已經漸漸確切地感覺到他是不會跟梅根結婚的了。如果他們結合的話,那不過是一段荒唐的戀愛生活,一段不安的、悔恨交集的、彆扭的生活——接着——

不錯,接着他就會厭倦,就因為她給了他一切,她是那麼單純、那麼信任,那麼像朝露一般。而朝露——是不長久的!那個褪了色的小圓點,她那蘇格蘭圓帽,遠遠地在前面搖晃着:她抬頭瞧每個行人的臉,瞧每家人的窗子。有哪個男子經歷過這樣殘酷的考驗呢?不管怎麼辦,他覺得他總是個禽獸了。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使一個過路的護士轉過頭來向他盯了一眼。他看見梅根停住腳步,靠在防波堤上,瞧著海;於是他也停了腳步。很可能她從來沒有見過海,因此在這憂患中也禁不住要流覽一下景色。「不錯——她什麼也沒有經歷過,」他想:「她的一切都還在前頭哩。可是僅僅為了幾個星期的熱戀,我會毀了她的一生。我寧願自己弔死,也不幹這個!」突然他似乎看見斯苔拉的沉靜的目光注視着他,前額上那綹柔軟的頭髮在風中飄拂。啊!那樣做會是發瘋,會意味着放棄他所尊敬的一切,放棄他自己的自尊心。他回頭快步向車站走去。但是,回憶中那個可憐的、迷惘的小小身影,那雙在行人中尋找的焦急的眼睛,又在十分強烈地折磨着他,叫他受不了,於是他重新回身向海走去。那頂帽子已經看不見了;那小小的有色圓點已經消失在中午的人流中。生活有時似乎把一樣東西迅速推開,使你拿不到手,這時你會有如饑似渴的感覺,就是在這種饑渴的感覺和熱切的想望的推動之下,他匆忙地向前走去。什麼地方也找不到她;找了半個鐘頭,他便在海岸的沙灘上趴下了。他知道,要找到她,只要到車站等她,她尋找沒有結果,便會回車站乘火車回家;或者,他自己乘車回農莊去,她一回家便看見他了。但是,他躺在沙灘上不動,瞧著周圍一群群玩著小鏟小桶漠不關心的孩子。她那個彷徨無主、東找西尋的小小身影所引起的憐憫,幾乎淹沒在他那血液的春情奔流中了;原來現在剩下的全是放浪的感情了——那騎士精神的部分,以前是有過的,此刻已經消失了。他再次渴念着她。渴念她那熱吻、她那柔軟小巧的身體、她那放任、她那全部銳敏熱烈而不受禮教約束的感情,渴念著那天晚上在月光明亮的蘋果樹下的那種奇情異景;他強烈得可怕地渴念著這一切,像牧神渴念著林間的仙女一樣。那明亮的有鱒魚的小河裏的潺潺流水,金鳳花的耀目的光彩,老「野人」光顧的岩石,布穀鳥和綠色啄木鳥的啼聲,貓頭鷹的呼呼的叫聲;還有那紅色的月亮從天鵝絨般的黑色雲朵里窺視着生氣勃勃的一片白茫茫的蘋果花;還有在窗口的她的臉——

差一點兒就可以接觸到——那樣的為愛情而出神;還有在那蘋果樹下,她的心貼着他的心,她的嘴唇回答着他的嘴唇——

這一切都包圍了他。但是,他躺着不動。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抗拒著憐憫和這種強烈的渴望,使他癱瘓在溫暖的沙子裏的呢?是三個亞麻色的腦袋,一張長著親切的淡藍眼睛的漂亮的臉,一隻緊握着他的手的纖小的手,一個叫着他的名字的活潑的聲音——「那麼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不錯,還有一種氣氛,彷彿是在一個圍牆裏的古老的英國花園中,其中有石竹和矢車菊,有玫瑰,有熏衣草和那丁香的香味——

玉潔冰清,一塵不染,幾乎是神聖的——這一切都是純潔和美好的,都是從小受的教養使他能夠體會的。

這時他突然想道:「她可能又到這海濱來,那就看見我了!」他站起來,向遠在海灘一端的岩石走去。在那裏,冰涼的水花濺在臉上,他可以更加冷靜地思考。回到那個農莊去,在野外的樹林里、在岩石間去愛梅根,周圍的一切都是荒野的,又都是跟這種事情相稱的——

這個,他知道,是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把她移植到大城市裏去,把像她這樣一個完全屬於大自然的人關在一套公寓房間里——他的詩人氣質對此是有反感的。他的熱情將只是一種官能的放縱,很快就會過去;在倫敦,她那種天真無知,她的缺乏一切文化教養,都只能使她成為他的秘密玩物——

不可能再是別的。他坐在岩石上,兩隻腳掛在一潭淺綠的海水上搖晃着,海水正從這裏退出:他這樣坐得愈久,對這一點就看得愈清楚。現在,彷彿是她的胳臂和她的整個身體正在從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落到了水潭裏,將要被海水帶到海里去;她仰視着,她那失神的臉色帶着央求的目光和濕漉漉的黑髮——這又縈繞他、侵擾他、折磨他!最後,他站起來,爬上低矮的石壁,往下走進一個隱蔽的海角。也許在海里,他可以恢復自製——

消滅這陣狂熱!他脫下衣服,遊了出去。他要使自己疲倦,好丟開一切,就不管好歹地游著,淤得又快又遠;接着,他又毫無理由地害怕起來。如果不能游回岸邊,如果潮水把自己捲走,或者抽起筋來,像哈利德似的,那怎麼辦!他轉身往裏游。那紅色的山壁看去似乎很遠。如果他淹死了的話,他們會發現他的衣服的。哈利德一家會知道的;但是梅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在農莊里是不訂報的。於是他又想起菲爾·哈利德的話:「劍橋的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幸虧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在這沒來由的恐懼時刻,他發誓不對她做虧心的事。於是,他的恐懼消失了;他很容易地遊了回去,在陽光下曬乾身體,穿上衣服。他有點兒傷心,但是不再悲痛了;至於他的身體,那已經神清氣爽了。

在艾舍斯特這樣年輕的時候,憐憫並不是強烈的情緒。他回到哈利德家的起坐室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茶點,覺得很像是發了燒剛好似的。一切都顯得新鮮和爽朗;茶,奶油吐司加果醬,都異乎尋常地好吃;煙草從來沒有那麼香。他在空屋裏來回走着,東摸摸,西瞧瞧。拿起斯苔拉的針線籃,他擺弄著那些線團和一綹色彩鮮艷的絲線,聞聞斯苔拉放在線團中間的一個裝着車葉草的小香袋。他坐在鋼琴前面,用一個手指彈著曲子,心裏想:「今天晚上她會彈琴的;我要看她彈;瞧着她使我很舒服。」那本書還留在她放在他身旁的地方,他拿起來,想看。但是梅根的凄楚的小身影立刻又出現了,於是,他站起來,靠在窗口,聽新月飯店花園裏的畫眉鳥歌唱,凝視着樹下夢一般的藍色的海。一個僕人進來收走茶點,他依然站着,吸著傍晚的空氣,竭力什麼也不想。接着,他看見哈利德兄妹打新月飯店的大門進來了,斯苔拉稍稍走在菲爾和兩個孩子前面,大家都拿着籃了。他本能地退縮了。他的心剛受過那麼嚴酷的折磨,突然看到斯苔拉,就有些怕接觸,然而卻又需要這種接觸的親切的安慰——一面抱怨對他的這種影響,一面又渴求這影響的那種寧靜的純潔無邪的氣氛,以及瞧著斯苔拉的臉的時候所獲得的快感。他靠在鋼琴後面的牆上,看她走進來站着屋裏,神色有點兒發獃,好像很失望似的;然後她看見了他,便露出微笑,笑得那麼快,那麼明朗,使艾舍斯特既覺得溫暖,又感到惱火。

「你根本沒有來找我們,弗蘭克。」

「沒有;我有事不能來。」

「瞧!我們采來了這樣可愛的晚紫羅蘭!」她伸出握著一束紫羅蘭的手。艾舍斯特把鼻子湊過去,心頭激起了種種迷惘的渴望,可是他又看見梅根仰起焦急的臉注視着行人,立刻就冷了半截。

他說了一句「多好啊!」便走開了。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里,聽得兩個孩子正走上樓梯,為了避開她們,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兩條胳臂交叉著放在臉上,就這樣躺着。現在,他覺得事情已經真正作了決定,梅根已經放棄;他恨起自己來,幾乎也恨起哈利德兄妹來,還恨他們那種英國式家庭的健康幸福的氣氛。他們為什麼偏偏碰巧到這裏來,驅逐了他的初戀——而且向他表明,他即將是一個普通的勾引女性的好色之徒而已?斯苔拉有什麼權利用她那潔白羞澀的美貌,使他確切地知道自己決不會跟梅根結婚,而且在徹底破壞了這件事之後,給他帶來了這樣刻骨難忘的愧悔和這樣的憐憫?梅根這時總該回家了,由於可悲的尋找而筋疲力盡了——可憐的小東西!——

說不定還在盼望到家能夠看見他哩。艾舍斯特咬着袖子,抑制悔恨交迫的呻吟。他去吃晚飯的時候,悶悶不樂,一聲不響,他這種情緒甚至對兩個孩子也投下了一層陰影。這個晚上過得很陰鬱,大家的脾氣都不大好,因為他們都疲倦了;他幾次看見斯苔拉在瞧他,流露出委屈和迷惑的神色,這使心情不好的他反而高興。他睡得很糟,一早起來,便走了出去。他來到海灘上。獨自待在寧靜的、藍色的、陽光照耀的大海的邊上,心頭稍稍輕鬆了點兒。真是個自負的笨蛋——

以為梅根會那麼難受!只要過一兩個星期,她就差不多全忘了!他呢——不錯,他會獲得善報!一個善良的年輕人!如果斯苔拉知道的話,她會祝福他,因為他抵抗住了她相信的那個惡魔;他冷酷地笑了一聲。可是慢慢地,大海和天空的寧靜和美,還有那些飛著的寂寞的海鷗,卻使他感覺羞愧,他游泳了一陣子,便回去了。

在新月飯店的花園裏,正是斯苔拉坐在一張折凳上畫畫。

他偷偷走到她背後。你瞧,她是多美:專心致志地彎著身子,端著畫筆,估量著遠近大小,皺着眉頭。

他溫和地說:

「斯苔拉,昨天晚上我太不好了,請你原諒。」

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臉漲得緋紅,習慣地迅速說:

「沒有什麼。我知道有件什麼事兒。朋友之間這是不要緊的,是不是?」

艾舍斯特回答:

「朋友之間——咱們是朋友了,是不是?」

她仰臉看着他,使勁地點頭,那排上齒又閃露在快速而明朗的微笑中了。

三天後,他和哈利德兄妹同行,回到倫敦去。他沒有寫信到農莊去。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第二年四月的最後一天,他和斯苔拉結婚了……。

以上就是艾舍斯特在銀婚日那天靠牆坐在金雀花中間的回憶。就在這個現在他擺開了食物的地方,當初他第一次看見梅根映着天空站着。為什麼偏偏這樣湊巧!他心頭激起一陣渴望,要下去再看看那個農莊和果園,還有那吉卜賽鬼出沒的草地。去一遭不會花很長的時間;斯苔拉也許要過一小時才過來呢。

這眼前的景物,他記得多麼清楚——屋后的那座陡峭的草山,山頂上的那幾棵樹!他在農莊的大門口站停了。矮矮的石屋,水松構成的門廊,開花的紅醋栗——絲毫沒有改變;連那張陳舊的綠漆椅子也仍舊在窗下的草地上,那天晚上他正是站着這裏向她伸出了手接那鑰匙的。接着,他轉身朝小巷裏走去,站着倚在果園的門上——這個破敗的灰色大門,也跟當初一樣。甚至還有一口黑豬,在那邊樹木間走來走去。是真的過了二十六年,還是他做了一個夢,現在醒來,而梅根正在那棵大蘋果樹下等他呢?他不自覺地抬起手來摸摸花白的鬍子,終於使自己回到了現實中。推開大門,他向前走去,穿過那些雜草酸模和蕁麻,直走到河邊,找到了那棵大蘋果樹。沒有改變!除了青灰色的鮮苔更多一點兒,增添了一兩個枯枝之外,別的都跟那天晚上一樣,那時,他在梅根去后,抱住了這長鮮苔的樹身,吸着它的木香,而頭頂沐著月光的蘋果花似乎活了起來,在呼吸——這些彷彿都僅僅是昨天晚上的事。在這早春時節,已經有幾顆芽發出來了;畫眉鳥正在高聲歌唱,一隻布穀鳥叫着,陽光燦爛而和暖。一切都跟過去一模一樣,令人能難以置信——那水聲潺潺的有鱒魚的小河。那狹小的池子——他每天早晨都泡在裏面,把水潑在側腹和胸膛上;而在那邊荒野的草地里,依然是那山毛櫸林子和那塊據說有吉卜賽鬼去坐的大石頭。然而,青春永逝了,愛情和甜情蜜意消磨盡了,艾舍斯特感覺到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了脖子似的,當然+謖庋讕拔薇叩拇蟮厴希嗡?是應該盡情歡樂的,就像這天和地包含着無限歡樂一樣!但是實際上呢,卻辦不到!

他走到河邊,俯視着池子,心裏想:「說什麼青春和春天!

誰知道,它們都怎麼樣兒了?」這時,他突然怕碰到個什麼人打斷他的回憶,便回到小巷,抑鬱地由原路重新來到十字路口。

汽車旁邊有一個灰鬍子的老僱農,拄著拐杖,在跟司機說話。一見他來到,老僱農馬上停止談話,好像犯了不敬之罪似的,用手碰一下帽檐,打算瘸著腿往小巷裏走去。

艾舍斯特指著那青青的狹長土墩。「這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老頭兒站住了,他的神色似乎說:「先生,你找對人啦!」

「是個墳,」他說。

「可是為什麼葬在這野地方呢?」

老頭兒微笑着。「這裏有個故事,您可以這麼說。講這個故事,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許多人都問起這個草皮土墩的來歷。在這兒附近,我們都管它叫『姑娘墳』。」

艾舍斯特遞過自己的煙袋荷包。「抽一筒?」

老頭兒又碰一下帽檐,慢慢地裝滿一隻古老的粘土煙斗。

他的兩隻眼睛打一團皺紋和頭髮中間向上瞧著,還是挺明亮的。

「如果您不見怪的話,我想坐一坐——我的腿今天有點兒不好受哩。」說着,他就在長草皮的土墩上坐下了。

「這墳上總有一朵花兒放着。它也並不太冷清;現在,有許多人經過這兒,坐着他們的新汽車,穿着新衣服——跟過去的日子不一樣啦。她在這兒有好多伴兒呢。她是個自殺的可憐人。」

「明白了!」艾舍斯特說。「葬在十字路口。我不知道這風俗還流行着。」

「啊!可是,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兒。那時我們這裏的教區牧師是個十分敬神的。讓我想,到下個米迦勒節,我領養老金就有六年啦,可是出事那年我才五十呢。沒有一個活着的人對這件事兒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了。她住在離這兒很近的地方,就在我常去幹活的納拉科姆太太家的農莊上——現在是尼克·納拉科姆當家啦。我還給他干點兒零活呢。」

艾舍斯特靠在大門上,正在點他的煙斗,他那兩隻彎著的手在臉前停留了好一會兒,雖然火柴早已熄滅了。

「還有呢?」他說,自己覺得嗓音沙啞而奇怪。

「她是百里挑一的,可憐的姑娘!我每回經過這兒,都要放一朵花兒。她是個美麗的好姑娘,雖然他們不答應把她葬在教堂里,也不答應葬在她自己指定的地方。」老僱農停了停,把一隻毛茸茸的、因艱苦的勞動而變了形的手,平放在墳上的野風信子旁邊。

「還有呢?」艾舍斯特說。

「可以這麼說,」老頭兒往下說,「我想是為了鬧戀愛——

雖然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哪知道姑娘們的心事,那不過是我的想法。」他的手捺著墳上的草皮。「我很喜歡這姑娘——不知道有誰不喜歡她的。可是她太好心腸了——毛病就出在這兒,我想。」他抬起頭來。艾舍斯特的嘴唇在鬍子底下哆嗦著,他又咕噥道:「還有呢?」

「那個時候是春天,也許正是現在這光景,要麼還要晚一些——開花的季節——有一個大學里的年輕的先生,住在這農莊上——

人也是挺好的,就是有點兒顛三倒四。我很喜歡他,看不出他們兩個有什麼關係,不過依我想,他打動了姑娘的心。」老頭兒打嘴裏拿出煙斗,吐了口唾沫,繼續說:

「您瞧,有一天他突然走啦,從此就沒有回來。他的背包和一些東西,現在都還保存在這兒呢。使我一直想不透的是——他再也沒來要這些東西。他的名字叫阿舍斯,要不也跟這差不離兒。」

「還有呢?」艾舍斯特又說。

老頭兒舐一下嘴唇。

「她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打那天起,她變得好像昏頭昏腦啦,完全不正常啦。我這輩子沒見過一個人變得那麼厲害的——從來沒見過。莊上還有一個年輕人——名字叫做喬·比達福德,對她也是挺好的,我猜他那種親熱體貼勁兒,常常折磨着她。她變得瘋瘋顛顛的。有時候,傍晚我趕牛回來,老看見她;她站在果園裏那棵大蘋果樹底下,直瞪瞪的瞧著前面。『呀,』我總想,『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可是你叫人瞧了太可憐啦,這准沒錯兒。』」老頭兒重新點着煙斗,沉思地抽著。

「還有呢?」艾舍斯特說。

「記得一天我問她:『什麼事兒,梅根?』——她叫梅根·戴維,是威爾斯人,跟她姑母納拉科姆老太太一樣。『你是有心事啦,』我說。『不,吉姆,』她說,『我沒心事。』『有,你有心事!』我說。『沒有,』她說着兩顆眼淚滾了下來。『你哭啦——

那又為什麼呢?』我說。她把手掩在心口,『我難受,』她說;『可是很快會好的,』她說。『不過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吉姆,我希望葬在這兒這棵蘋果樹底下。』我笑啦。『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說;『別傻。』『不,』她說,『我不傻。』好吧,我知道姑娘們的脾氣,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兩天後,大概傍晚六點光景,我趕着小牛經過,看見河裏躺着個黑胡胡的東西,就在那棵大蘋果樹附近。我對自己說:『難道是口豬——豬走到這地方,真好笑!』我走過去一瞧,才看清楚啦。」

老頭兒打住了;他的眼睛向上瞧著,目光明亮,神色痛苦。

「就是那姑娘,在狹窄的小池裏,那是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水變成的——

我看見那年輕的先生在這裏洗過一兩回澡。她趴着躺在水裏。有一棵金鐘花打石縫裏長出來,正好在她的頭頂。我瞧了她的臉,十分可愛,十分美,像娃娃的臉那麼平靜——真是美極啦。大夫瞧了說『就那麼一點兒水,要不是著了迷,是死不了的,啊!瞧她的臉,她正是著了迷。真美——害得我傷心地哭了一場!那時候已經六月啦,可是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找來剩下的一點兒蘋果花,把它插在頭髮里。所以我才認為她是著了迷,這樣打扮了去走這條路。可不是!水還不到一英尺半呢。不過我要告訴您一件事——那個草地里有鬼呢。這個,我知道,她也知道;誰也不能叫我相信那兒沒有鬼。我把她對我說過的話告訴大家,就是說她要葬在那棵蘋果樹底下。可是,我想這一說倒使他們變了主意——

看起來太像是她存心要尋短見的;他們就把她葬在這兒啦。那時候,我們的教區牧師是十分認真的,他是十分認真的。」

老頭兒又用手捺著墳上的草皮。

「看起來真是了不起,」他慢慢地補充說,「姑娘們為了愛情,會幹出這樣的事來。她是個好心腸的;我猜她的心是碎啦。可是我們到底什麼都不知道呀!」

他抬起頭來,好像等待對方稱讚他講的這個故事,但是艾舍斯特早已走了過去,彷彿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在小山頂上,就在他擺好了野餐的那個地方再過去一點兒,他挑了個別人看不見的處所,趴在地上。他的德行獲得了這樣的報應,愛的女神「塞浦琳」就是這樣報了她的仇!在他那朦朧的淚眼前面,現出了梅根的臉,淺黑的濕頭髮里插著那枝蘋果花。「我做了什麼錯事?」他想。「我到底做了什麼呀?」但是,他無法回答。春天,春天的激情,春天的花和歌——

他和梅根心裏的春天呀!莫非就只因為愛神要找一個犧牲者!那麼,那個希臘人是對的——《希波勒特斯》裏的話直到今天還是真實的!

因為愛神的心如痴如狂,他的翅膀發着閃閃金光;當他創造出了他的春天,眾生拜倒春的魔力跟前;一切野生的年青的生命,無論在小河、大海和峻岭,無論出生自大地的泥土或呼吸在紅色的陽光中;而且還有人類。寶座高據,塞浦琳,你獨自群臨萬眾!

那個希臘人是對的!梅根!梅根!打山上走來的可憐的小梅根!在那棵老蘋果樹底下等待着、張望着的梅根!死了的,打上美的烙印的梅根!……

有個聲音說:

「呀,你在這裏!瞧!」

艾舍斯特站起來,接過妻子的速寫,默默地呆視着。

「前景畫得對嗎,弗蘭克?」

「對。」

「可是似乎缺少了點兒什麼,是不是?」

艾舍斯特點點頭。缺少?缺少的是那蘋果樹、那歌聲和那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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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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