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候補拿破崙

一 候補拿破崙

「別把水濺到我衣服上呀,施蒂納!您不會划船哪。」

「當然啦!要不女士們出來划船時,幹嗎總穿用那種沾上點兒水漬就永遠洗不掉的料子做衣服呢。」

「您的俏皮話不過是拾傑羅姆-傑羅姆①的牙慧而已,是從他的小說《扁舟三人》里偷來的對不對?」

①J.K.傑羅姆,1859-1927,英國作家,善以幽默而略有傷感的情調敘述凡夫俗子的種種不幸,《扁舟三人(不包括狗)》是他的一部中篇。

「您真是博覽群書,小姐!傑羅姆觀察到這一點是比我早,可這隻能說明我時運不濟而已。真理畢竟是真理,儘管我們的小船上坐著不是4個,而是5個。」

「可我們不就是4個嗎!」坐在板凳上的埃瑪-菲特插了句嘴。

「漂亮的金髮洋娃娃,」施蒂納回答道,「傑羅姆扁舟上的第四個乘客是條狗;而我們船上的第一個乘客是我的法爾克……」

「它為什麼算第一個?」

「因為它是個天才。法爾克!把手帕遞給菲特小姐——沒見她把它掉了嗎?」

漂亮的白毛獵犬法爾克靈巧地一躍,叼起手帕送了過去。

大家都笑起來。

「你們大家都看到了吧,」施蒂納得意洋洋地說道,「格柳克小姐,嫁給我吧!咱倆辦上一個馴狗雜技團到處流浪。我戴上小丑的火紅假髮,給人們表演馴獸的奇迹,而您坐在票房裡賣票。請想象一下那悠哉游哉的好日子吧:觀眾如潮,群狗起舞,票房裡鈔票唰啦唰啦響……散場后咱們大擺宴席,款待咱們那些忠心耿耿的4條腿的好朋友。簡直是妙不可言!這不是比給卡爾-戈特利布賣力氣要快活得多嗎。」

「謝啦,可我不喜歡過流浪生活。」

「哼……是不是因為您的資本雄厚,我高攀不上啊?」

「因為我資本雄厚?……」埃爾莎-格柳克莫名其妙地問道。

「您幹嗎這樣大驚小怪呢?您何必裝出這副樣子,好象真對自己的資本一無所知似的。您的美妙秀髮足可以與提香妙筆生花畫出來的維納斯相媲美……是天生的顏色吧?別那麼氣呼呼的嘛,我知道那是天生的。可您應該知道,就連提香為之作畫的那些美女佳人還得用秘方染一染頭髮呢。就是現在,甚至還有地方保存著這種染髮劑的配方。可是,咱們來瞧瞧您吧。海內外美女們刻意修飾的秀髮曾使提香妙筆生花,而您的一頭秀髮渾然天成,哪裡還用得著什麼秘方……還有您這一雙明眸,宛如湛藍深邃的天空!當然,它們絕不是染出來的顏色……」

「別說啦……」

「您的皓齒宛如一串珍珠……」

「下面就該描寫珊瑚色的嘴唇了,對不對?看來您不像是那個乏味銀行家的秘書,倒像個珠寶行的推銷員!討厭,為了您這些珠光寶氣的恭維話,我也總該投桃報李吧!瞧瞧您那長長的臉盤、長長的鼻子、長長的頭髮、長長的手臂,它們想必也都是真的吧?……」

「這麼說來,您心裡更中意全是圓的嘍?就像奧托-紹爾那樣,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或許10來年後還會成為一個圓圓乎乎的小資本家……」

「您這話說得太庸俗了。」埃爾莎話音裡帶出了不滿。

「請您不必再數別人錢袋裡有多少資本啦。」戈特利布銀行的法律顧向紹爾說話了。

施蒂納跟埃爾莎鬥嘴的時候,他一直心緒不寧,一直是默不吭聲地盪著長長的雙槳,劃開被落日餘暉映成玫瑰色的水面。

施蒂納也覺察到,自己剛才說的話的確是太過分了,所以再開口就比較正經。

「對不起,我並不是想戲弄誰,挖苦誰。我只是想說,愛情同萬物一樣,也得受生存競爭規律的制約:優勝劣敗。公鹿們要拼個你死我活,而4條腿的長角母鹿則要歸勝利者所有。我們人類社會之中誰個最強?自然是誰有資本誰強。請想象一下,小姐,」施蒂納把臉轉向埃爾莎,「假如我突然之間發了大財,變成了克羅伊斯①那樣的富翁,不,比他還要富——就像我們可敬的老闆卡爾-戈特利布那樣,到了那時,我的這張臉要是落到女士們眼裡,恐怕就不會這麼長了吧?」

①克羅伊斯,公元前595-前546,呂底亞末代皇帝,在位時以豪富奢侈著稱。

「更長!」埃爾莎笑著答道。

「唉!」施蒂納不悅地說道,「您因為有美貌作資本,所以到了戈特利布們中間也可以挑肥揀瘦。可我們這些小鄉巴佬又能怎麼樣,我們這些小小的秘書雖然離著擺滿山珍海味的宴席桌子不遠,可惜只能接點兒人家灑出來的湯水,或是吞吞自己的涎水,眼巴巴地瞅著人家花天酒地享盡人間之樂,對不對?」

「施蒂納,您怎麼說得這麼難聽!」菲特說。

「對不起,我下面一定要好好挑著詞兒說……誠實,」施蒂納繼續說道,「那是我們的罪過,正好被踩在我們頭頂上的人利用。海涅曾經說過:『人人誠實,唯我行騙,誠實才是好東西。』但是,放眼四外,人人——當然不包括在座各位——都是地道的騙子,那麼,為了佔有幸福,」他向埃爾莎-格柳克①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就得去當那種超級騙子,把事情做得跟其餘騙子們一比,就像個大慈善家似的。」

①德文「格柳克」的含義是「幸福」——作者原注

「您這是怎麼啦,施蒂納,您今天可沒能讓女士們開心哪,」奧托-紹爾又插了句嘴。「尤其是現在,這俏皮話說得也過於喪氣了吧……」

「是嗎?」施蒂納機械地問了一聲。接著就突然耷拉下腦袋,不再吭氣了。他的面容頓時顯得異常蒼老。兩個眉頭之間橫著一道深深的皺紋。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在苦思冥想地解什麼難題。法爾克把一隻爪子搭在他的膝頭上,聚精會神地瞅著主人的面孔。

兩條船槳一動不動地握在施蒂納的雙手之中,被夕照映得血紅的水珠滴滴答答地不斷從槳上落下。

埃爾莎-格柳克望著施蒂納一下子變得蒼老的面容,突然打了個冷戰,她好象求援似的把目光轉向紹爾。

突然之間,施蒂納用力把雙槳往水上一拍,然後一扔,放聲哈哈大笑起來。

「您聽著,埃爾莎小姐,要是我成了蓋世無雙的強者會怎麼樣呢?要是我說出來的每句話,做出來的每個手勢,人們都像法爾克那樣俯耳恭聽,會怎麼樣?……法爾克!叼回來!」施蒂納吆喝了一聲,把一把雕刻用的木刻刀拋到水面上。法爾克立即像支出了弦的箭,縱身躍出船外。「瞧,就是這樣!萬一我能成了世界的主宰呢?」

「您知道嗎,施蒂納,」埃爾莎答道,「您的容貌雖然還很年青,卻像很久以前的人。這副面容往往能在一些家庭的照相冊里見到。若是要發發議論,人們就會這樣說:『瞧,這就是祖父年輕的時候。』而您就是這樣一個絲毫不爽的『年輕時的祖父』。不,您絕對成不了拿破崙!至多混個交易所里的小拿破崙罷了。」

「啊哈!原來您這麼看哪?既然如此,我將來會讓您跟皇冠、宮殿、金馬車和鑽石項鏈無緣,也要攆走您的宮廷侍從、文武百官。我決不對您開恩。您要知道,我並不愛您。別以為我會像個中世紀的騎士似的,僅僅是為了博得您歡心就拚命去建功立業。根本不會!您對我來說,不過是衡量我成功與否的一個尺度,是我要贏的第一個賭注而已。聽清楚了吧!」

「隨您說吧!而現在能否勞您大駕劃劃槳呢。到了該回家的時候啦。」

施蒂納把水淋淋的法爾克拉上小船,它把身子一抖,甩得人人一身水點兒。格柳克和菲特尖叫起來。

「你們這身怕水的衣裙這下可完啦。」施蒂納挖苦了她們一聲,用力划起槳來。

小船飛快地順流而下。夕陽已經落到森林背後不見了。河面上水波粼粼,像熔化了的金汁,小船周圍已經出現了藍色的陰影。縷縷霧氣瀰漫開來。埃瑪把一條厚頭巾披到了肩上。

大家都不再吭聲。河面也一平如鏡,紋絲不動。偶爾有條小魚躍出平靜的水面,閃過一道鱗光。

「我真沒想到您這麼好高騖遠,施蒂納,」紹爾打破了沉默,「您說說,當初您幹嗎放棄了自己在科學界的發展,來跟我們這些戈特利布的小職員為伍?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您在大腦研究領域不是已經做出相當大的成績來了嗎,我甚至在報上看到過好幾條消息,報道您實驗成功呢……您曾經那麼醉心於那門新興學科,它叫什麼來著?是反射學吧?」

「這門科學我一竅不通。」埃爾莎說。

「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施蒂納講了起來,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給專業人員講課。「反射學是這樣一門科學,它研究的是,人與所有生物在受到來自外部世界的刺激時所產生的相應反應,這種反應說明了生物與外界的所有關係。懂了吧?」

「一點兒也沒懂。」埃瑪回答道。

「那我就盡量表達得再簡單些。反射,就是把對神經的刺激,通過神經中樞,也就是大腦,從身體的一個點傳遞到另外的一個點。

感官所受到的每一個外來刺激,都要通過神經中樞而引起身體的反應,從而使某些器官做出相應的活動,相應活動換句話說就是反應。

小孩把手伸進火里,火燒手。而火對皮膚的這一刺激通過神經傳入大腦,大腦做出的反應再傳回手上;於是小孩趕緊把手縮回去。

從此孩子就把火的印象和痛的印象聯繫在一起。以後每當他看見火的時候,就會害怕地縮回手去。這就是我們用術語所稱謂的條件反射……

我再舉一個複雜點的例子。當你們給狗餵食時,每次它吃的時候都給它吹長笛聽。讓它在音樂的伴奏下進食。狗在吃東西時會分泌大量唾液。這樣做一段時間后,狗的意識就會把長笛聲和味覺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這時你們一吹長笛,狗馬上就會分泌出更多的唾液。這就是條件反射!……

想想看,就是人類最『神聖的』感情,諸如義務感、忠誠感、責任心、誠實,甚至連康德有名的『絕對命令』①也包括在內,說穿了都不過是和狗分泌唾液毫無二致的條件反射罷了!當然,建立這種反射的過程要更為複雜,但其實質完全相同。老實說,經過這樣的科學分析之後,所有這一切高尚美德就不能再使我對它們懷有絲毫特別的敬意了……

①絕對命令,康德使用的哲學名詞,即無條件的行為準則。

因此,我有時覺得有人會從美德的口水中得到好處,他們吹起宗教、道德、義務和誠實的長笛,而我們這些蠢貨就開始分泌唾液。難道現在不是到了拋棄所有陳詞濫調,不再跟著舊道德的笛子跳舞的時候了嗎!……」

紹爾下決心要換個話題,就又提出了施蒂納為什麼要放棄在科學界發展的老問題。

「您的知識如此淵博,施蒂納,」他說道,「也許還是在科學界能更快功成名就吧。」

「我把我放棄科學的原因告訴您吧,可敬的紹爾,」施蒂納眼睛里閃過狡黠的小火星,答道。「我解剖過足有1000人的大腦,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沒找著一星半點兒的智慧。於是我就想,還是等這些腦子被精心烹調后擺到我們大慈大悲的老闆的餐桌上,再同它們打交道更有趣。」

「您怎麼又說得這麼噁心!」施蒂納聽到坐在他背後的菲特說道。

「萬分抱歉!不過我可以向您擔保,我們的戈特利布並不靠吃人肉活著。可這也不完全是譬喻,哈哈!我覺得,比方說吧,明天一早他就會吞掉『特普菲爾兄弟公司』的銀行大樓……我只是想說,中世紀的權貴們可以玩一玩科學,因為他們不愁吃、不愁喝。可現在你們瞧瞧……雖說我和紹爾不過是銀行小職員,而你們這些漂亮的小姐不過是他的打字員和速記員,可咱們的收入呢,卻比那些搞大學問的青年博士們要多得多。你們瞧,我是實話實說。像這種寧肯撈取眼前的蠅頭小利,而不去苦苦熬到將來再去享受發明果實的人,我既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不過,這誰又說得清呢?在學校里老師教我們,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可這只是數學而已,完全是抽象的東西。而在現實世界里,根本就沒有什麼直線……停!瞧,我們到了。好啦,」他對埃瑪-菲特說道,「現在請把手遞給我,請允許我送您去車站……」

施蒂納和菲特先走了。

紹爾付過船租,挽著埃爾莎的手臂慢慢向火車站走去。

天色已晚。天上出現了點點星光。路上一個人也看不見。

「瞧,星星一個勁兒眨眼!沒準兒要下雨呢……」紹爾說道。

「是的,但我們肯定能趕回去,」埃爾莎回答。

「玩得還開心吧,埃爾莎?」

「您這樣稱呼我,未免太親熱點兒了吧?」埃爾莎含笑問道,沒等紹爾開口,就又說道,「好啦,您就什麼也別說啦。要沒有施蒂納這個無聊的空談家,我一定會玩得很開心。可總是能碰上這種夸夸其談的人!跟只喜鵲似的嘰嘰喳喳個沒完,始終不容別人開口。還那麼自命不凡!」

「是啊,夸夸其談……」紹爾若有所思地說,「可我要勸您一句,埃爾莎,同這個夸夸其談的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

埃爾莎驚奇地望望紹爾。

「難道我剛才對他的態度有什麼不小心的地方?」說完,她笑著叫道:「不,奧托,您這是吃醋啦!是不是太早了點兒呀?我可還沒答應您哪。沒準兒還要改主意呢。」

「瞧您還在開玩笑,而我心裡直發緊……夸夸其談!別看他嘴上信口開河,可心裡卻有他的打算呢。您聽見他那番關於誠實和曲線的話沒有?這是一種危險的哲學。說實話,連我都怕他,還替您,也替戈特利布老頭兒捏一把汗……這一回他絕不是信口開河。他這是話裡有話。他想要幹什麼?要是他干出什麼可怕的事來,我絕不會感到奇怪……」

埃爾莎回想起施蒂納那張凝神思索的臉,回想起它在血紅的夕照中一下變得那麼蒼老,心裡不由又感到一陣恐怖,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紹爾的手。

「還有,他竟然騙取戈特利布的信任!老頭兒現在一步也離不開他,還讓他搬到自己家裡……每天晚上施蒂納都馴狗逗老頭開心……」

「奧托,說句公道話,他的狗確實令人驚訝。」

「這一點我不否認。他馴獸是有一套,他的狗的確出類拔萃,尤其是法爾克。」

「還有那隻黑鬈毛狗,」埃爾莎回想道,「它會數數,認得全部字母,而且不等他吩咐,就能猜出他想叫它幹什麼。有時我甚至有些害怕……」

「是呀,這隻鬈毛狗就像魔鬼附體似的。也許施蒂納既聰明又有天才。但天才作惡就會加倍危險。」紹爾意味深長地看了埃爾莎一眼。

「您用不著為我耽心,奧托。他的魔法對我起不了作用。我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可是,自打今天傍晚我看了他的那張臉……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不過,我們也許對他不太公正。這是什麼?……哎呀!……」

法爾克悄無聲息地從暗處跑了過來,用牙齒叼住了埃爾莎的裙角,一邊快活地發出嗚嗚的叫聲,一邊牽她往前走去。

紹爾十分生氣,開始攆它走,而埃爾莎卻開心地笑了起來。

「您好象迷信起來啦,奧托。這準是施蒂納打發法爾克來催我們,讓我們快點兒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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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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