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第一步

08 第一步

道路好象一條富有彈力的、沒有盡頭的練帶,迎面奔騰而來,樹枝打在莫羅茲卡臉上,打得他很疼,但是滿腔的怒火、怨恨和報復的念頭,使他還是不住鞭打那隻發瘋似的公馬。和密契克毫無意義的談話中的一些話--一句比一句尖刻--一再在他的發熱的頭腦里浮現,但是莫羅茲卡認為,他對這一類傢伙的蔑視,表現得還不夠厲害。

比方說,他本來可以提醒密契克,密契克在大麥地里怎樣雙手死死抓住他不放,密契克的目光獃滯的眼睛裏怎樣顫抖著為自己那條小命感到的卑微的恐懼。他還可以無情地嘲笑密契克對那個捲髮小姐的愛情,也許,她的照片還保藏在他上裝貼心口的衣袋裏,一併且把最不堪人耳的名字奉送給這位整潔漂亮的小姐。……這時他又想起來,密契克不是正跟他的老婆「打得火熱」,現在恐怕未必會因為那位外表整潔的小姐感到受辱了。想到這裏,因為羞辱了冤家對頭、出了這口毒氣而產生的勝利之感消失了,他重又屈到自己的這口氣是出不了的。

……米什卡對主人的蠻橫感到十分氣憤,它一直在疾馳,嚼鐵勒痛了它的嘴,直等它感到嚼鐵放鬆了,這才放慢腳步。它不再聽到主人的催促,使用看上去似乎很快的步子走着,完全象一個受了侮辱然而不失其尊嚴的人那樣。它甚至不去理睬那些松鴉,--今天傍晚這些鳥兒貼噪得特別厲害,而且照例是在亂叫,使它覺得它們比平時更為愚蠢討厭。

森林的邊緣是一排夕照中的白燁,陽光透過樹榦中間鮮紅的罅隙,直射到臉上。這裏一塵不染,令人心曠神怡。跟那充滿松鴉的曬噪的塵世暄囂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莫羅茲卡的怒火平息了。他對密契克說過的、或是想說的那些氣活,早已失掉復仇的鮮艷翎毛,呈露出一副光禿禿的丑相,因為這都是些無理取鬧、無足輕重的活。他已經在後悔不該同密契競爭吵沒有能「保持尊嚴」。這時他覺得,他對瓦麗亞並不象他原先所想的那樣毫不在乎,同時他也確實知道,他對她再也不會回心轉意了;先前他在礦上過着跟大夥一樣的生活,覺得一切都很簡單明白,而瓦麗亞就是他最親近的人,是他和早先的生活之間的聯繫,正因為如此,現在和她分手的時候,他就覺得彷彿他整個一段很長的生活已經結束,但新的生活卻還沒有開始。

太陽一直照到莫羅茲卡的帽舌底下,它好象一隻缺乏熱情的、一霎不霎的眼睛,還懸掛在山脊上,可是周圍的田野里已經四顧無人,令人心慌了。

他看到,在沒有割完的麥田裏,還有一捆捆沒有收走的大麥,一條匆忙中近忘在麥捆上的女圍裙,以及插在田埂上的一個鐵耙。一隻沒精打採的烏鴉,孤苦伶訂地停在歪倒的麥垛上,不叫一聲。但是這一切對他都象是浮光掠影。他撥開回憶上回多年的積塵,發現這些回憶一點都不使人高興,而是毫無樂趣的、極其可惡的重擔。他覺得自己是二個被遺棄的人,孤孤單單。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在一片遼闊無主的荒野上空飄蕩,那令人驚惶不安的荒涼只不過格外襯托出他的孤單。

從山崗後面突然衝出一陣細碎的馬蹄聲,使他猛醒過來。他剛抬起頭,面前就出現了一個騎馬的巡邏,那人緊束著腰帶,個子矮小勻稱。巡邏騎的那匹什麼都不怕的、大眼睛的馬因為出乎意外,後腿竟蹲了下來。

「嗯,你這個該死的,真是該死!……」巡邏一把接住被憧落的軍帽,大罵道:「莫羅茲卡嗎?趕快回去,趕快回去吧,我們那邊簡直鬧翻天啦,我說的是實話……」

「怎麼啦?」

「那邊來了些逃兵,瞎說了一大通,說什麼日本人馬上就要來啦!老鄉們都收了工,娘兒們鬼哭神嚎……他們把大車都趕到渡口,象趕集似的--真好玩!差點沒有把擺渡的累死,他來了去。去了來,也不能把大夥都渡過去不行啊,不能都渡過去!……咱們的格里什卡騎馬跑到十俄里之外去探聽,--哪裏來的什麼日本人,壓根兒連聽都沒有聽見過,完全是胡說八道。這些狗息子,盡瞎造謠言!……這種造謠的人就該槍斃,只是捨不得子彈,真的捨不得……「巡邏兵唾沫四濺地抖一下鬃發,似乎除了他講的那一大套之外,他還想說:「你瞧瞧,親愛的,姑娘們是多麼喜歡我。」

莫羅茲卡想起來,這傢伙兩個月以前曾偷過他的白鐵口杯,事後卻賭咒發誓他說,「從世界大戰」那時候起這隻口杯就是他的。現在莫羅茲卡已經不去可惜那隻杯子,但是關於這件事的回憶,卻立刻,比巡邏的話(莫羅茲卡在想自己的事,並沒有聽他的話,)更為迅速地將他推上部隊日常生活的軌道。緊急專函,卡農尼柯夫的到來,奧索庚的撤退,最近成為部隊里必不可少的謠言,--這一切象驚濤駭浪似的向他湧來,沖洗掉逝去的一天的黑色沉渣。

「哪來的逃兵,你怎麼盡瞎說?」他打斷巡邏的話。巡邏詫異地揚起眉毛,手裏拿着剛脫下、又準備戴上的臟軍帽,愣住了。「你就是想出風頭,跟娘兒們吊弔膀子!」莫羅茲卡輕蔑地說。他怒沖沖地一拉韁繩,幾分鐘后就到了渡口。

那個汗毛濃密的擺渡人捲起一條褲腿,露出膝蓋上的一個大瘡,他揮着超載的渡船來回過河,簡直累得筋疲力盡,可是還有好些人擁擠在這邊岸上。渡船剛要攏岸,一大堆人、口袋、大車、又哭又喊的嬰孩和搖籃,就向它擁過來,人人都爭先恐後,搶著要第一個上船;這整個的一大堆都在推擠著、叫嚷着、軋軋地響着、跌倒著,擺渡人拚命要維持秩序,嗓子都喊啞了,但是他把喉嚨叫礆了也沒用。有一個翹鼻子的女人曾跟逃兵們談過話,她一面想趕快回家,一面又想把自己聽到的新聞向沒有上船的人們講完,這兩個無法解決的矛盾使她十分為難,害得她已經三次錯過了渡船。她背後拖着滿滿一袋餵豬的青伺料,那口袋比她本人還大。她一會兒「天啊,天啊!」地求着老天,一會兒卻又大講起來,似乎還準備第四次上不了渡船似的。

莫羅茲卡碰上了這個混亂的場面,要是依他那「為了逗樂」的老脾氣,他本想把大夥大大嚇唬一番,可是他不知怎的改變了主意,竟跳下馬來安定人心。

「你幹嗎要瞎造謠言,那邊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日本人,」他打斷那個完全象著了魔的女人的話頭,「她還會對你們胡說什麼:『他們在放毒瓦-斯呢……』哪兒來的什麼毒瓦斯?大概是朝鮮人在用乾草燒火,到她嘴裏就成了毒瓦一斯了……」

老鄉們忘掉了那個女人,都來圍住他,他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個很重要的大人物,同時因為自己的這個不平常的腳色,甚至因為自己壓制了要「嚇唬人」的願望而感到高興。他對逃兵們的胡說八道不斷加以駁斥和嘲笑,最後使大夥的情緒完全平靜下來。等渡船再靠岸的時候,已經不那麼擁擠了。莫羅茲卡親自指揮大車順序上船。老鄉們後悔從田裏收工太早,只好叱罵馬匹來出氣。連那個翹鼻子的女人也終於拖着口袋坐上了誰家的大車,夾在兩個馬頭和農民的大屁股中間。

莫羅茲卡靠着欄桿彎下身子俯視,看見小船之間有一圈圈的白沫在流動--後面的圈圈總趕不上前面的,它們的天然的次序使他想起自己方才組織農民的情形;這個回憶使他感到欣慰。

在牧場附近,他遇到了巡邏班,這是杜鮑夫排里的五個小夥子。他們用笑聲和親切的粗話來歡迎他,因為他們總很樂意看到他,卻又無話可說;同時還因為他們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而黃昏時分又是那麼涼炔,那麼令人精神抖擻。

「滾你的吧!……」莫羅茲卡送走他們,羨慕地望着他們的背影。他希望能夠跟他們在一塊,跟他們一同說說笑笑,說着粗話--在這涼爽的黃昏跟他們一同騎馬去巡邏。

遇到了游擊隊員們,莫羅茲卡才想起來,他離開醫院的時候,沒有向斯塔欣斯基拿口信,為了這個他會受處分。那次大會上差點把他從部隊里開除出去的情景,突然浮現在他眼前,他的心馬上揪了起來。他這時才意識到,這件事對於他也許是最近這個月里發生的最重要的大事遠比醫院裏發生的那件事要重要得多。

「小米什卡,」他抓住公馬脖頸上的鬃毛,對它說。「小兄弟,這些事叫我膩味死了……」米什卡搖搖頭,打了下響鼻。

莫羅茲卡快到司令部的時候,下定決心一定要「不顧一切」地擺脫傳令兵的職務,請求回排去跟弟兄們在一塊。

在司令部的台階上,巴克拉諾夫正在審訊逃兵,逃兵們都被解除了武裝,受着監視。巴克拉諾夫坐在階蹬上,把他們的姓名一個個記下來。

「伊凡·費里蒙諾夫……」有一個人拚命伸長脖子,用怨訴的聲音嘟噥著說。

「什麼?……」巴克拉諾夫學萊奮生平時的樣子,把整個身子轉過來對着他,嚴厲地重問了一遍。(巴克拉諾夫以為,萊奮生這樣做是要強調出他提的問題特別重要,其實,萊奮生這樣轉身是因為脖子受過傷,不這樣根本無法扭頭。)

「費里豪諾夫?……父名呢?……」

「萊奮生在哪裏?」莫羅茲卡問。有人朝着門那邊點點頭。他整理了一下掛到額上的頭髮,走進小屋。

萊奮生伏在屋角里的桌子上工作,沒有發覺他。莫羅茲卡猶豫地玩弄着鞭子。她跟部隊里所有的人一樣,認為隊長是個絕對正確的人。可是生活經驗卻常常提醒他,絕對正確的人是沒有的,所以他就努力說服自己:恰恰相反,萊奮生是個大壞蛋,「鬼心眼挺多」。但是,他也相信,隊長「什麼事都能看穿」,要矇混他幾乎不可能,所以每逢有什麼請求的時候,莫羅茲卡總有一種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覺。

「你就象個耗子,成天鑽在紙堆里,」他終於開口說。「我把信送到了,一點沒出差錯。」

「沒有回信嗎?」

「沒一有……」

「好吧,」萊奮生推開地圖,站了起來。

「你聽我說,萊奮生……」莫羅茲卡開腔說。「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要是辦得到那就是我永久的朋友,真的……」

「永久的朋友?」萊奮生帶笑反問道。「好,你說吧,有什麼事要跟我商量。」

「讓我回排吧……」

「回一排?……你幹嗎非回去不可?」

「說起來話長憑良心說,我實在膩味透了……好象我壓根兒不是個游擊隊員,也不知算個……」莫羅茲卡把手一擺,眉頭一皺,免得罵出口來把事情弄糟。

「那末叫誰來做傳令兵呢?」

「葉菲姆卡就合適,」莫羅茲卡抓住了機會。「嘿,他是個騎馬的能手,我告訴你吧,人家早先在軍隊里還得過獎呢!」

「做永久的朋友,你是這麼說的嗎?」萊奮生又問了一遍;聽他的口氣,好象正是這個理由才能起決定性作用似的。

「別開玩笑啦,你這個瘟鬼!……」莫羅茲卡憋不住了。「人家跟他談正經,他反而來開玩笑……」

「你別着急呀。着急會傷身體。……告訴杜鮑夫,叫他派葉菲姆卡來,……你可以走了。」

「你真是幫了大忙,真是幫了大忙!……」莫羅茲卡高興得什麼似的。「真是態度鮮明……萊奮生……這一下子叫人真沒想到!……」他拉下頭上的軍帽,啪的一聲扔在地上。

萊奮生拾起軍帽,說。

「笨蛋。」

……莫羅茲卡來到排里,天已經黑了。他走進小屋的時候,屋裏大約有十一二個人。杜鮑夫騎在一條長凳上,湊著小燈的燈光在拆納干手槍。

「哦,是雜種來啦……」他從口髭下面發出低沉的聲音。他看到莫羅茲卡手裏拿着包袱,奇怪地問道。「你千嗎帶着全部家當?降級了呢,還是怎的?」

「完蛋了!、莫羅茲卡叫了起來。「退職了!……不給退職金,給屁股上插了翎毛,……給葉菲姆卡收拾起來--隊長有令……」

「大概,是你賞臉給幫的忙吧?」葉菲姆卡挖苦地問,這是個乾瘦的青年人,滿臉皰疹,肝火很旺。

「快去,快去到了那邊便知分曉。……一句話,祝您高升之喜,葉菲姆·謝苗諾維奇!……您該請請我才對……」

莫羅茲卡因為又回到夥伴們中間,高興得不斷說着笑話,打趣別人,跟女房東打打鬧鬧,在小屋裏亂轉,終於撞在排長身上,把擦槍油撞翻了。

「神經病,沒有抹油的陀螺!」杜鮑夫罵了一句,又在他背上使勁拍了一巴掌,拍得莫羅茲卡的腦袋差點跟身子分家。。

儘管這巴掌拍得不輕,莫羅茲卡卻不介意。他甚至欣賞杜鮑夫的罵,欣賞他用的獨特的、誰都不知道的辭彙和說法,他把這裏的一切都看做是理所應當的。

「是啊……是時候了,已經是時候了……」杜鮑夫說。「你重回到我們這兒來,很好。要不然的話,你就要變得沒法收拾--象沒有擰好的螺絲釘那樣生鏽,大夥都為了你丟臉……」

大夥都同意這樣處理很好,但是理由不同:莫羅茲卡使大多數人喜歡的地方,正是杜鮑夫所討厭的。

莫羅茲卡極力不去想他去醫院的事。他生怕有人間他:你那口子好嗎?……

後來他跟大夥一同到河邊去飲馬。……貓頭鷹在河邊樹林里啼叫,啼聲是喑啞的,但是並不使人感到毛骨悚然;在瀰漫在水面上的迷霧中,一個個兩耳直豎的馬頭默默地向前緩緩移動,輪廓也漸漸模糊;岸邊黑黝黝的灌木叢在散發着蜜味的寒露中瑟縮著。「這樣的生活才好呢……」莫羅茲卡心裏想着,親切地吹着口哨喚他的公馬。

回來后,他們修補馬鞍,擦槍;杜鮑夫朗讀了幾封礦上的來信。臨睡前,他派莫羅茲卡去值夜,來「慶祝他回到季摩菲①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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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杜鮑夫的名字。--譯者注。

整個夜晚,莫羅茲卡都覺得自己是一個認真負責的戰士,一個有用的好人。

夜裏,杜鮑夫覺得腰眼裏被人狠推了一下,醒來了。

「什麼事?什麼事?……」他驚駭地問著,坐了起來。他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望望光線暗淡的小燈,就聽到,說得更確切些是感到了,遠遠的一聲槍響,隔了一會又是第二聲。

莫羅茲卡站在床前,喊道:

「快起來,對岸在打槍!……」

稀疏零落的槍聲繼續在響,差不多隔一會兒就響一下。

「叫大夥起來,」杜鮑夫命令道。「馬上挨家挨戶去通知他……快!……」

幾秒鐘后,他全副武裝跑到院子裏。天空放晴了,無風而寒冷。在銀河的迷濛僻靜的小道上,星星倉皇地奔跑着。從乾草房的黑洞洞的窟窿里,連續跳出頭髮蓬亂的游擊隊員。他們嘴裏罵着,邊走邊束著子彈帶,牽出了馬匹。母雞發瘋似地咯咯叫着,從棲架上飛下來。馬匹掙扎著,嘶嗚著。

「持槍!……上馬!」杜鮑夫下令說。「米特里,謝尼亞!……挨家跑過去,把大夥叫起來。……快!……」

一枚信號彈從司令部前的廣場上冒着煙盤旋上升,帶着噬噬的響聲在天空滾過去。一個睡眼惺松的婦女從窗口探出身子,連忙又縮了回去。

「開始吧……」一個沮喪發抖的聲音說。

葉菲姆卡從司令部如飛而未,沖着大門大聲喊道:

「警報!……大夥全副武裝集合!……」他那匹呲著牙的馬的嘴巴在門頭上面的空隙里露了一露,他還大聲說了一句什麼,人就消失了。

等派去找人的人們口來之後,才知道,排里的人多一半沒有回來過夜:他們傍晚就出去喝酒玩樂,顯然,就在姑娘們那裏留下了。杜鮑夫弄得沒有了主意,不知是帶着現有的人員出發好呢,還是親自到司令部去探聽個明白。他一面派人分頭一個個去搜尋,一面把上帝和神聖不可侵犯的東正教最高會議都罵到了。傳令兵已經來過兩次,傳令全排立即集合,但人還是找不齊,杜鮑夫象一頭被捕的野獸似的在院子裏亂跑,在絕望中恨不得一槍打進自己的腦門,而且,要不是他時刻感到自己身負重任的話,說不定這一槍也就開了。那天夜裏好些人都嘗到了他那無情的拳頭的滋味。

第一排人終於由凄厲的犬吠護送著,直奔司令部而去,使籠罩着恐怖的街道充滿了瘋狂的馬蹄聲和鋼鐵的餒骼聲。

杜鮑夫看到全部人馬都在廣場上,感到十分驚奇。整裝待發的輜重排列在主要的大道上,好些人都下了馬,坐在馬旁邊抽煙邊用眼睛搜尋萊奮生的矮小的身形,萊奮生正站在被火把照亮的木材垛旁,態度從容地跟麥傑里察談話。

「你怎麼來得這麼晚?」」巴克拉諾夫劈臉就這樣責問他。

「還說什麼:『咱們……礦-工呢……』」他是發火了,否則絕不會對杜鮑夫說出這種話來。排長只是擺擺手。最使他生氣的是他意識到:這個毛頭小夥子巴克拉諾夫現在可以理直氣壯地任意痛罵他,但是,以他杜鮑夫犯的過錯來說,即使受到這樣的痛罵也不算過分。而且,巴克拉諾夫還偏偏觸中了他的痛處,因為杜鮑夫打心眼裏認為,全世界人類的名稱里,最崇高、最光榮的,莫過於礦工的稱號。現在他深信,他的排不但給本排丟盡了臉,連蘇昌礦工和世界上全體礦工,至少到第七代礦工的臉,都被他們丟盡了。

巴克拉諾夫把他痛罵了一通,就去撤回巡邏隊。杜鮑夫向從對岸回來的五個夥伴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壓根沒有什麼敵人,他們只是奉了萊奮生的命令「胡亂向空中」開槍。這時他才明白,萊奮生原來是要檢驗一下部隊的戰備憎況,他想到自己竟辜負了隊長的信任,沒有能夠成為別人的榜樣,越發感到痛心。

等各排整好隊,點了名之後,才發現還是缺了好些人。庫勃拉克的排里開小差的特別多。庫勃拉克本人白天到親戚家裏去辭行,此刻這是醉醺醺的。他幾次向排里的戰士痛哭流涕地說,「象他這樣的無賴和下流坯,是不是配受到他們的尊敬的,因此,全隊的人都看得出庫勃拉克是醉了。」唯有萊奮生裝做沒有發覺,因為否則的活,他就得把庫勃拉克撤職,但是卻沒有人來代替他。

萊奮生騎在馬上檢查了隊伍,又回到正當中,冷冷地、嚴厲地舉起了一隻手。神秘的夜的聲息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同志們……」萊奮生開始說,他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很清晰,使每個人都能聽到,就象聽到自己的心跳一樣。「我們就要離開這裏……、到什麼地方去,目前不必說。日本人的兵力--雖然不必將它誇大--畢竟還是可觀的,因此我們還是暫時隱蔽一下的好。這並不等於說,我們可以完全避開危險。不是這樣。我們隨時都可能遇到危險,這一點是每個游擊隊員都知道的。我們能不能配得上自己的游擊隊員的稱號呢?……今天我們完全辜負了這個稱號。……我們象一群女孩子那樣不守紀律!要真是日本人來了,那可怎麼辦呢?……他們是會把我們統統掐死的,象掐死小雞那樣!……真丟臉!……」萊奮生猛地把身子朝前一彎,他最後的幾句話立刻就象放鬆的發條一樣彈過來,使每個人馬上都覺得自己象是突然被捉住的小雞,會在黑暗中彼幾乎不可覺察的,鐵一般的手指掐死。

庫勃拉克什麼都聽不懂,連他也深信不疑他說:

「對-對啊……說得……都對……」他把方腦袋轉動了一下,大聲打起嗝來。

杜鮑夫時刻都等著萊奮生會說:「比方象杜鮑夫他今天就是快做的時候才趕到的,可是我呢,對他寄予的期望卻比對任何人都大,真丟臉l……」但是萊奮生對誰都沒有指名--他一般地不喜歡嗦蘇,而是着重一點,好象要將一根可以永久使用的、結實的大釘子敲進去。直到他相信,他的活已經起了作用,這才朝杜鮑夫望了一眼,突然說:

「杜鮑夫的排跟着輜重走。……他們的行動非常敏捷……」說了就在馬蹬上挺身直立,將馬鞭一揮,下令道:「立一正……從右起成三行。……齊步走!……」

霎時間,嚼鐵一齊響了起來,馬鞍吱吱作聲,密密麻麻的人的行列,好象是深淵裏的一條大魚,在夜色中輕輕地擺動着,向古老的錫霍特一阿林嶺那邊游過去,從那邊的群山背後,古老而又年青的曙光正在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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