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還是那個夜晚,老人老馬滯留在路上。在峽谷口上,燃燒著一堆篝火。塔納巴伊站起身來,已經不知多少次給奄奄一息的古利薩雷捂好蓋在身上的皮襖,隨後又在它的頭跟前坐下。他把整個的一生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啊!歲月,歲月!歲月,如同飛跑的溜蹄馬,轉眼之間就無影無蹤了……後來,當他接過羊群,當上羊倌時,那一年的暮秋和早春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山區的十月,秋高氣爽,一片金燦燦。只是開頭兩天,下了點雨,升起了霧,有幾分涼意了。可後來,一夜之間,霧消雲散,天氣放晴了。一清早,塔納巴伊走出氈房,差點跟蹌而退:那白雪皚皚的山巔彷彿一步而下,跨到他眼前了。山上下了好大的雪!綿綿群山在蒼穹之下,顯得潔白無暇,濃淡有致,宛如神靈的傑作。而在雪峰之後,是悠悠的藍天。在它無邊無垠的深處,在它遙遠遙遠的盡頭,現出清澈透亮的茫茫太空。那強烈的光線,那清新的空氣,使塔納巴伊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突然感到萬般愁苦。他又一次想起了她,想起了昔日騎著溜蹄馬去找過的那個女人。要是古利薩雷近在身旁,他準會飛身躍馬,縱情歡呼,直奔她而去,就象眼下這片白雪……

但是他知道,這只是一種理想……那又怎樣呢,半輩子都在理想中過來了。可能,正因為有了理想,生活才變得這樣甜蜜;可能,正因為有了理想,生活才顯得如此寶貴,因為,並不是任何理想都能如願以償。他望著群山,望著藍天。心想未必人人都一樣地幸福。人各有命。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歡樂,自己的悲傷,就象一座山在同一時間內,有陽光,也有陰影一樣。正因為如此,生活才顯得充實……「她,也許早已不再等待了。興許,看到山頭的白雪,還會有所思念吧……」

人,一天天變老;可心靈,並不想屈服。鋅然間,它會振奮起來,要大聲疾呼!

塔納巴伊備了馬,打開羊欄,沖著氈包喊道。

「扎伊達爾,我放羊去了。我回來之前,你先一個人張羅著。」

幾百頭綿羊踏著碎步,爭先恐後地往山坡上爬去。無數的羊背、羊頭,如潮水一般,滾滾向前。近處,還有幾個羊倌也在放牧。山坡上,窪地里,峽谷間——漫山遍野,撒滿了羊群。它們在尋找大自然慷慨的恩賜——草。灰白相間的羊群,東一堆西一堆地在暮秋黃色的、褐色的雜草叢中悠然徘徊。

暫時一切都很順利。撥給塔納巴伊的羊群很不錯:都是些懷著第二三胎的母羊。五百多隻綿羊,就是五百多樁操心事。等產完羔,就得增加一倍多。但是,離接羔的繁忙季節暫時還遠呢。

放羊比起放馬來,當然安生些,可塔納巴伊還是不能馬上習慣過來。放馬,才帶勁吶!不過,據說養馬已經毫無意義。現在有各式各樣的汽車,因此,養馬就無利可圖了。眼下當務之急,是發展養羊業:既有羊毛,又有羊肉,還能制熟羊皮。這種冷冰冰的精打細算,常常叫塔納巴伊感到窩火,雖說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說法是確有道理的。

一群好馬,配上一匹管事的頭馬,有時可以放任不管,甚至可以離開半天,或者更久些,忙別的事去。放羊的時候,就脫不開身了。白天,得寸步不離地跟著;夜裡,還得看守。一群羊除羊倌外,本應配幾名幫手,可是沒有給他派人來。結果是:事情一大堆,忙得團團轉,沒人換班,無法休息。扎伊達爾算是看夜人。白天,她拖著兩個女兒有時替他放一陣羊,晚上背起槍,在羊欄外巡邏。後半夜,還得由塔納巴伊來看守。而伊勃拉伊姆——他現在升了官,當上了農莊主管畜牧業的頭頭了——什麼事他都是常有理的。

「嗨,我上哪兒去給你弄幫手呀,塔納克?」他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說,「您是通情達理的人。年輕人都在學習。而那些沒上學的,連聽都不願聽放羊的事。都進了城,上了鐵路,有幾個甚至跑到什麼地方下了礦井。怎麼辦?我是束手無策。您總共才一群羊,您還唉聲嘆氣。可我呢?有關牲口的事全壓在我的脖子上。總有一天,我得吃官司去。我悔不該,悔不該接下這份差使。您倒試試跟您那個幫手別克塔伊這號人打打交道看。他說了:你得保證我有收音機,有電影,有報紙,有新氈包,另外,保證每個禮拜流動商店來我這兒一趟;要是不答應,——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管不著。您倒是最好找他談談,塔納克!……」

伊勃拉伊姆倒是沒有誇說。爬那麼高,他此刻也不怎麼得意了。至於別克塔伊,講的也是實情。塔納巴伊有時抽空去看看他手下的兩個共青團員。艾希姆·鮑格特彼可夫這小夥子挺隨和,雖說不怎麼麻利。而別克塔伊,長得少年英俊,人也挺能幹,就是他那對烏黑的、斜視的眼睛里總露出一段惡意。見著塔納巴伊,他總是陰陽怪氣的:

「你呀,塔納克,就甭窮折騰了。你最好在家裡逗逗孩子。你不來,我這兒的欽差大臣就滿天飛了。」

「你怎麼啦,我來了,反倒壞事了不成?」

「壞事倒不壞事。不過,象你這號人,我就是不喜歡。你這是自討苦吃。就會減:烏拉!烏拉!人過的日子你不過,也不讓我們安生。」

「你呀,小夥子,可不怎麼的,」塔納巴伊壓著火氣,從牙縫裡一字一頓地擠出話來,「你別對我指手劃腳的。這事你管不著。自討苦吃的是我們,不是你。我們心甘情願,並不後悔。是為了你們,才自討苦吃。倘若沒有人自討苦吃,我倒要瞧瞧,這會兒你又該怎麼叨叨。什麼地方有報紙有電影,你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會忘了。依我看,你的名字就是兩個字:奴才!……」

塔納巴伊不喜歡這個別克塔伊,雖說內心還是看重他的心直口快。這人沒有一點兒骨氣。看到年輕人不走正道,塔納巴伊感到痛心……後來,他們還是分道揚鑣了。有一回,他們在城裡不期相遇,塔納巴伊已無話可說,當然,也不願聽他那一套胡言亂語。

那一年,冬天來得特別早……

冬天,跨上它桀騖不馴的白毛駱駝飛馳而到,來折磨牧民們,懲罰他們的健忘。

十月里,秋高氣爽,一片金燦燦。進了十一月,轉瞬間,冬天驀然而至。

傍晚,塔納巴伊把羊群趕進羊欄。一切似乎跟往常一樣。可是到了半夜,妻子把他叫醒了:

「快起來,塔納巴伊!凍死我了,下雪啦。」

她的手冰涼,渾身上下有股濕乎乎的雪的味道。連槍也是濕滾滾的,冷冰冰的。

四野里是一片微微發白的夜色。雪下得很密。母羊在羊欄里急躁不安,不習慣地晃著腦袋,不斷地乾咳著,抖落著身上的雪。可是雪卻下個不停。「你們先別忙,咱們還不到時候哩,」塔納巴伊掖緊羊皮襖的衣襟,心裡想道,「太早了,冬天,你來得太早了。這會怎麼樣?是好事,還是壞事呢?說不定,到末了你會讓點步吧?最好在接羔的節骨眼上,你高遠點——這就是我們牧人的全部希望了。眼下,你愛怎麼治,就怎麼治吧。你有這個權力,當然,也不必徵求分人的意見……」。

冬天剛一來臨,便悄悄地,悄悄地在黑暗中奔忙操勞。她要讓所有的人清早一起來就大吃一驚,然後奔來跑去,忙個不迭。

群山暫時還是黑越越的一片,只是到了夜裡才漸漸冷卻下來。它們對冬天滿不在乎。只有那些牧人趕著牲口,在急急忙忙地轉移。而綿綿群山,卻一如往常,傲然挺立。

那個令人難忘的冬天就這樣開始了。它有什麼意圖,暫時還無人知曉。

雪沒化,幾天之後,又下了一場。這樣,一連幾場大雪就把牧羊人從秋季牧場上攆走了。一群群的羊四散開去,躲進了深谷,躲進了背風和雪少的地方。牧羊人歷來的那套本事又用上了:在別人揮手而過,認為除了雪之外別無他物的地方,居然給羊群找到了牧草,所以說,他們才是牧羊人呢!……有時候,難得來個頭頭腦腦的,東瞧瞧,西望望,問這問那,許諾了一大堆,說完趕緊捆下山回去了。只有牧羊人獨自留下,面對面踉冬天較量。

塔納巴伊想無論如何抽空回村一趟,了解一下有關接羔的事——是不是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是不是飼料都儲存夠了。可哪兒行呢!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扎伊達爾有一回去寄宿學校看了看兒子,也沒敢多耽擱,因為她知道,她不在家事情就不好辦。塔納巴伊只好帶著兩個女兒一起放羊。把小閨女放在身前的馬鞍上,給她裹上老羊皮襖,她暖暖和和的,舒舒服服的。可老大呢,因為坐在父親的後面,都快凍僵了。就連爐灶里的火也跟往常不一樣,老是燒不旺。

等第二天母親一回家,哎喲,那可熱鬧啦!孩子們撲到媽媽懷裡,摟著她的脖子,怎麼拉也拉不開。哎,不,父親,當然羅,終究是父親;要離了母親,這個做父親的也就不成其為父親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冬天的脾氣喜怒無常:忽兒咄咄逼人,忽兒稍稍收斂。有兩回起了大風雪,後來風停了,雪化了。這種天氣把塔納巴伊攪得心神不寧。要是接羔時碰上暖和的天氣,那就太好了。如若不然,那可怎麼辦呢?

這當兒,母羊的肚子越來越沉了。有些母羊估計要下雙羔,或者羊羔特別大,這時候肚子都垂下來了。大肚子母羊步履艱難地,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母羊顯然都消瘦了,脊椎骨一個個凸了出來。這有什麼稀奇的呢!——胎兒是在娘肚子里長大的,是吸取了母親的膏血骨髓才發育的,所以,此刻每一根小草都得從雪地里刨出來。依牧羊人的心愿,當然最好能運點飼料進山來,最好能早晚給母羊喂點飼料。可農莊的糧倉簡直是一掃而空。除了種子和一些喂耕馬的燕麥外,幾乎一無所有。

每天早上,當塔納巴伊把羊群趕出羊欄時,他總要摸摸母羊的肚子和奶子,留心家看一番。每回心裡都估摸著:要是一切順利,那麼,羊羔子的指標還能完成。至於羊毛,看來,根本沒門。入冬以來,羊毛長得很糟糕,有些母羊甚至開始掉毛,毛反而少了。還是那句話:要能喂點飼料就好了。塔納巴伊瞼色陰沉,一肚子火,可又一籌莫展,只能狠狠地把自己臭罵一頓,不該聽了喬羅的話。吹得天花亂墜,還在講台上大聲疾呼,說什麼,我,如何如何有能耐,我,向黨向祖國保證。沒說這些大話就好了!再說,喊什麼黨,祖國,有什麼用!這原本是普普通通的生產任務。可是偏不……假定就如此吧。幹什麼我們每走一步,不管該與不該,盡放那些空炮呢?……

那又怎樣呢,自己也有一份錯。沒有多動動腦筋,跟別人的指揮棒轉了。他們倒無所謂,大轟大嗡一番,就沒事了。只覺得喬羅太可憐了,他怎麼也不遂心。三天兩頭病。一輩子忙忙碌碌,苦口婆心,勸告呀,安慰呀,結果有什麼用?慢慢地,也變得謹小慎微了,字斟句酌了。既然有病,不如退休算了……

冬天不慌不忙,照常行進,時而給牧羊人帶來希望,時而叫他們膽戰心驚。塔納巴伊的羊群里,有兩隻母羊極度衰弱,終於倒斃了。他手下的兩個年輕人那裡,也都死了幾隻羊。這本是難免的:一個冬天損失十幾隻羊,這是常事。關鍵時刻還在後頭,在開春的時候。

天氣忽然回暖了些。母羊的奶子一下鼓起來了。你瞧瞧,瘦瘦的身子,拖著個大肚子,奶頭都變得緋紅緋紅的了,奶子不是每天,而是每時每刻都在脹大。那是什麼原因呢?真不知從哪兒來的這股勁頭!聽說,不知誰的羊群里已經生下幾隻小羊羔了。看來,這是交配時疏忽了的緣故。不過,這已是開頭的信號了。再過一兩個禮拜,象瓜熟蒂落那樣,羊羔子就要紛紛落生了。可得要接好羔。牧羊人緊張的接羔季節快要開始啦!接下每一隻羊羔時,羊館的手就會發抖,會埋怨自己不該接過羊鞭。可是,一旦把羊羔子護理好了,小羊羔能直起腿來,翹起尾巴,不怕冬天了——到了那個時光,牧羊人的心,可要樂開花了。

但願如此,但願如此!免得日後無臉見人……

農莊派了一些多半是上了年紀的、沒有子女的、能離得開村的婦女來幫忙接羔。給塔納巴伊也派來了兩名幫手。她們隨身帶來了帳篷、鋪蓋和零用東西。變得熱鬧些了。幫手至少得來七八人才行。伊到拉伊姆擔保,一旦羊群轉移到接羔點——一片叫「五棵樹」的峽谷,幫手一定配齊了。而目前,他說,兩個幫手就足夠了。

羊群慢慢移動了,下山了,朝山前地帶的接羔點趕去。塔納巴伊讓艾希姆·鮑洛特彼可夫幫著兩個婦女先到那裡安頓下來,他隨後趕著羊群前去。一清早,他就打發他們趕著馱載的牲口上了路,自己把羊群攏到一起,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在後面跟著,好讓母羊傷產時不會太感費勁。——後來,他為了指導兩個年輕人,這條去五棵樹的路他又走過兩趟。

母羊慢慢地移動著,——也沒有必要忙著趕它們。連狗都感到悶得慌,東跑跑,西聞聞,象在尋找什麼似的。

太陽快落山了,但天氣還是暖洋洋的。羊群越是往下,就越感到暖和。在向陽的山坡,嫩綠的小草已經破土而出了。

半路上有點小小的耽擱:第一隻母羊產羔了。本來是不該發生這種事的。塔納巴伊快快不樂地給新生的小羊羔吹著耳朵和鼻孔。接羔的日期最早也得過一個禮拜。可現在——唉,你接著吧!

說不定路上還會生吧?他仔細察看別的母羊。不,似乎不象。他安下心來,後來甚至快活起來了:兩個閨女一定會喜歡他這隻小羊羔的。新生兒總是招人喜愛的。這羊羔子真可愛!渾身雪白,就是一雙眉毛和四隻蹄子是黑黑的。他的羊群里有幾隻粗毛羊,剛才生小羊的正是其中之一。粗毛羊生下的羊羔,總是結結實實的,長一身細細的、密密的絨毛,不象細毛羊生的羊羔,生下來就光不溜秋的一絲不掛。「得了,既然你急得不行,那就瞧瞧這人世間吧!」塔納巴伊高興得自言自語起來,「給我們牧羊人帶來幸福吧!讓生下的羊羔子都跟你一樣結結實實的,讓落地的羊羔子密密麻麻,都無處下腳,讓你們的咩咩聲把我的耳朵震聾,讓所有的羊羔子只只成活!」他把羊羔子舉到頭頂,「瞧呀,綿羊的保護神!這是今年頭一隻羊羔子,你保佑我們吧!」

周圍群山肅立,默默無語。

塔納巴伊把小羊羔揣進懷裡,趕著羊群又上路了。羊媽媽在身後緊緊跟著,不安地華華叫著。

「走吧,走吧!」塔納巴伊對那隻母羊說,「羊羔子在我這兒,丟不了的!」

小羊羔在皮襖里焐幹了,暖和了。

當塔納巴伊把羊群起到接羔點時,已經是黃昏了。

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氈包里冒出縷縷炊煙。兩個婦女在帳篷旁邊忙來忙去。看來,搬遷的事總算對付過去了。沒有見著艾希姆。對了,他把馱載用的駱駝牽走了,準備明天轉移到另一上去。一切都按計劃行事,沒有差惜。

坦塔納巴伊後來看到的情景,有如晴天霹靂,把他驚倒了。他並無過高的要求,可瞧那接羔用的羊圈——頂棚上的蘆葦都糟爛了,散落了,四圍牆上儘是窟窿,既沒有窗,也沒有門,風在裡面橫衝直撞,——不,這種情況,他可沒有料到。四周的雪差不多化盡了,可羊圈裡,卻到處是一堆堆的積雪。

羊欄原先是用石頭砌的,現在也成了一片廢墟。塔納巴伊心灰意冷,連女兒怎麼欣賞羊羔也無心看了。他把羊羔住她們手裡一塞,便出去察看周圍的情況了。不論闖到哪兒,到處都是亂糟糟的——這景況,簡直是世上少有。可能,打戰爭以來,這裡就無人照看了。每年,羊相們湊合著接完羔就離開了,把什麼東西都扔下,任憑風吹雨打。在草棚的欄板上湊凄慘慘地躺著一抱爛糟糟的乾草,兄難散亂的麥秸。在一個角落裡,扔著兩個口袋,裡面有點大麥面,另外,還有一匣子鹽。所有這些,就是為一群母羊和小羊準備的全部飼料和鋪墊物了。還是在那個角落,扔著幾盞馬燈,玻璃罩已經碎了,還有一隻盛煤油的銹鐵桶,兩把鐵鍬和幾把斷了把的草桿。呵!真想澆上煤油,把這堆破爛燒它媽的精光,然後揚長而去,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塔納巴伊來回走著,在去年留下的凍得硬梆梆的糞塊和雪堆中間磕磕碰碰地走著。不知說什麼才好。已經無話可說。只是象發了瘋似的一個勁兒地嘟囔著:「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後來他衝出羊圈,急急地跑去備馬。兩隻手顫悠悠地上著馬鞍。此刻,他要飛馬回村,他要把人們一個個從睡夢中叫醒,他要大鬧特鬧一番。他要揪住這個伊勃拉伊姆的領子,揪住這個農莊主席阿爾丹諾維奇的領子,揪住喬羅的領子:讓他們知道他的厲害!既然他們能這樣對待他,他們就甭想有好結果!行,要完蛋大家都完蛋了……

「喂,你站住!」扎伊達爾趕上來,拉住了韁繩,「你上哪兒去?不行!你下來,聽我說!」

哪行呢!你倒試試能攔住塔納巴伊。

「你放開!你放開!」他大聲吼叫著,一邊奪過韁繩,抽打著馬匹,衝到妻子跟前,「我說,你放開!我要跟他們拼了!跟他們拼了!跟他們拼了!」

「我不放!你要跟人拼了嗎?——先跟我拼了吧!」

這當兒;兩個女人跑上來幫著扎伊達爾,兩個女兒也跑過來,大哭小喊的。

「爹爹!爹爹!你別去!」

塔納巴伊稍稍冷靜了一點,但還是一個勁兒地想沖開去。

「別扯著我!難道你沒瞅見這兒亂七八糟的情景?難道你不知道母羊馬上就要下羔了?趕明兒把那些羊往哪兒放?頂棚在哪兒?飼料在哪兒?一隻只羊都得死光!誰來負責?你給我放開!」

「你等等,你等等!好吧,就算你回村了,好吧,就算你大吵大鬧了一場,這又有什麼用呢?要是直到如今他們啥也沒有準備,這就是說,他們無能為力了。要是農莊有點什麼辦法,不早就蓋了新羊圈了嗎!」

「頂棚倒是可以翻修一下,可門呢?窗呢?到處都塌方了。羊圈裡儘是雪,羊糞十來年也出不完!你倒瞧瞧,這麼點爛糟糟的乾草能喂幾隻羊?難道這種干革能艱小羊嗎?鋪墊用的草上哪兒弄去?讓羊羔子在爛泥地里死光,是不是?你的意思是這樣吧?你給我走開!」

「算了,塔納巴伊,你清醒清醒吧!你怎麼啦,比誰都有能耐,是不是?別人什麼樣,咱們也差不離。你還算個男子漢呢!」妻子數落起他來,「你最好動動腦筋,該做些什麼,趁現在為時還不晚。至於他們,你就別理算了!既然該咱們負責,咱們就幹起來。你瞧,那邊去谷地的路上,我發現了一大片野薔薇,長得密密麻麻,還有刺。說真的,我們可以砍下來,蓋到頂棚上去,上頭再壓上一層羊糞。至於鋪墊的東西,咱們可以多割點駱駝草。想點辦法,好歹熬過這段苦日子。只要天氣幫忙就行了……」

這時,兩個婦女也在一旁勸說。塔納巴伊跳下馬來,沖著幾個女人啐了一口,就進包去了。他坐在那裡,耷拉著腦袋,彷彿大病初癒似的。

包里靜悄悄的。大家都不作聲,都怕開口。扎伊達爾從燒著的干糞塊上取下條炊,放了不少茶葉,把茶煮得濃濃的。又端來了一罐水,讓丈夫洗了手。鋪了一條幹乾淨凈的桌布,擺上了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糖果,一個盤子里還放著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乳酪。還請了那兩個女人來喝茶。南喲!這些娘兒們真有能耐里端著茶碗,品著茶,絮絮叨叨,盼著家常,象在人家作客似的。塔納巴伊一句話役說,喝完茶,走了出來。他到羊欄眼前,把倒塌的石頭一塊塊壘起來。事情一大堆。得忙著幹起來,好讓羊群有地方過夜。接著,幾個婦女也都出來了,抱的抱,壘的壘,都干起活來。連兩個小姑娘也使著勁兒給大人遞石頭。

「回家去!」父親對她們說。

他感到十分慚愧。他垂下目光,只顧搬石頭。喬羅說的對:要離了扎伊達爾,這個天不怕他不怕的塔納巴伊早不知把腦袋丟到哪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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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別了,古利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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