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從主持堂桑托斯·巴里納加的葬禮那天起,堂龐佩約的身體就一直沒有好過。在墓地時,他就感到全身發冷,同時又遭到雨淋。回來后全身發冷這種癥狀反覆出現,而且,越來越嚴重。吉馬蘭心情一直不好。他崇拜的無神論學說已失去光輝,周圍險惡的環境使他悲觀失望,甚至對人類確鑿無疑的進步也產生了懷疑。勞倫①說得對,儘管我們比蠻子進步了許多,但還有壞人。友誼呢?友誼已成了墮落的東西。巴科·貝加亞納、華金·奧爾加斯、阿爾瓦羅·梅西亞,還有那個道貌岸然的佛哈,過去都說是他的朋友,現在卻在欺騙他,嘲弄他。他們是一群吃喝玩樂的假自由派人士,口頭上背叛宗教,實際上是為了欺騙他,引誘他上鈎。堂龐佩約驟然與這一群輕浮之徒斷絕關係,並決心再也不踏進俱樂部的門檻。他這個決定是聖誕節那天做出的,因為那天他聽到斐都斯塔人在說,他堂龐佩約·吉馬蘭這個雖不信教,但對任何一種信仰都十分尊重的人喝醉后,去聽子夜彌撒,褻瀆了教堂。人們甚至還說,他進了教堂,還在斗篷里藏了一瓶茵芹酒。說他堂龐佩約藏了一瓶茵芹酒!……從此,他就再也不去俱樂部了。他是被那幾個無恥之徒灌醉了,才去教堂的。隨後他們就編造了一套誹謗的言論,毀了他的名聲。他這個無神論者喝醉了酒,參加宗教活動,在巴西里卡大教堂令人肅然起敬的殿堂里搖搖晃晃,傲慢不恭,往後還有什麼威信呢?對巴里納加葬禮引起的反響和城裏多數人對講經師所持的敵對情緒,他也非常反感。他已不想再介人任何宗教鬥爭了。他覺得自己已年老體衰,不能於這種事了。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緘口不言,與眾人和睦共處。一想到巴里納加之死,他就會全身發抖。「像一隻狗那樣死去!可我是個有妻子,還有四個女兒的人!」

①十九世紀盧森堡歷史學家。

他產生了厭世情緒,常常大黑一個人出門,沒過多久,又回到家裏。

一大夜裏,來自大教堂的一片嘈雜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聽到了鞭炮聲。這是怎麼回事?大教堂的塔樓被燈光照得雪亮。塔樓下光滑的地面上黑壓壓地聚集了不少人,遠遠看去,像一條條黑色的蠕蟲。人群中發出一陣陣叫喊、歡笑和沉悶的嗡嗡聲,宛如遠方大海的浪濤聲。

龐佩約身上發燒,冷得牙齒直打架。他站在魯阿街的最高處,望着擁擠在塔樓下的人群。他們原本可以到教堂前面的廣場上去,卻不知為什麼要擠在那狹小的天地里。他終於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原來是一些天主教徒在進行宗教活動。為了看個究竟,堂龐佩約靠近那兒,站在一旁觀望。他發現斐都斯塔最高貴和最低賤的人都在:他們中間有女裁縫和槍炮工人,也有在林陰大道上散步的精英。一些衣衫襤褸、滿身汗臭的人,跟那些在堤岸上散步、出入俱樂部舞廳的高貴的斐都斯塔人聚集在一起。在堂龐佩約看來,更難以容忍的是斐都斯塔教士會中的一些年輕教士(堂龐佩約沒好氣地稱他們為「神學院的大學生」)竟然以參加宗教活動為名,出沒在人群里,搞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其實他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除了感到某種動物本能的快意外,沒有任何別的樂趣。吉馬蘭將目光從那堆行屍走肉中移向高處,朝塔樓望去,塔樓尖頂上有一縷紅光,直射天空。

他傷心地離開大教堂,對人類、正義和進步產生了疑慮。他咬緊牙關,免得牙齒打戰。到家后,喝了點椴樹花浸劑,便睡下了。他見到妻子和女兒都在自己的身邊,她們將家裏的被子、毯子幾乎全都蓋到他身上了,這個鐵石心腸的無神論者頓時感到十分溫暖。他自言自語地說:「真正疼我的還是自己家裏的人。」

第二天早晨,他將家裏的人都叫醒,說自己不舒服,叫他們去請索摩薩醫生。醫生來了,他看了看,說沒有什麼病。但八天後,索摩薩對吉馬蘭的太太說,替病人準備後事吧。四個女兒中的兩個聽到這個消息,立即和母親一起暈了過去。沒有暈過去的兩個女兒商議著,由誰出面跟父親講,讓他答應做臨終聖事呢?

最後,還是由大女兒阿卡畢達出面對父親說:

「爸爸,你是個好人,我想你一定不會使我不高興,也不會讓媽媽不高興,她是那麼愛你,她的宗教信仰又那麼虔誠……」

「別繞圈子了,親愛的阿卡畢達,」病人有氣無力地說,但聲音十分慈祥,「我知道你的要求了。你要我做臨終懺悔。就聽你的吧,我的孩子。不懺悔怎麼行呢?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索摩薩是個好人,他不願讓我吃驚,但我早知道自己不行了。我一直在為你們着想,總想讓你們高興一些。我只請求你們辦一件事:把講經師請來。我希望德·帕斯先生親自聽我的懺悔。我需要他來聽,並請他寬恕我……」

阿卡畢達趴在父親骨瘦如柴的胸脯上哭泣起來。客廳里傳來了索摩薩和吉馬蘭小女兒貝爾貝杜婭的說話聲。半小時后,整個斐都斯塔都知道了這個奇迹:無神論者派人去請講經師,請他聽自己懺悔。

堂費爾明卧病在床。他母親像條狗一樣躺在床前,一有什麼情況,就會吹叫起來。講經師得了神經官能症,不能聽到聲音,任何微弱的聲音,他聽起來就像在他腦袋上跺腳。唐娜·保拉不讓家裏發出任何聲音。人們都是踏着腳尖走路,恨不得展翅飛起來。

特萊西納覺得吉馬蘭家捎來的口信非同一般,便只好打破常規,進去通報。

「吉馬蘭的太太和小姐捎信來了。」

「吉馬蘭家捎信來了?你瘋了嗎?」唐娜·保拉輕聲地說。

「吉馬蘭家捎信來了?」講經師雖說閉上了眼睛,但沒有睡着。

「是的,夫人,是堂龐佩約·吉馬蘭家捎信來了。他快不行了,希望少爺去他家聽他臨終懺悔。」

母子倆都吃了一驚。唐娜·保拉站起身,堂費爾明坐在床上。

捎信來的吉馬蘭家的女僕走進來,重述了口信。

女僕又是哭泣又是嘆氣地訴說着那一家人如何傷心,又說見老爺同意做臨終聖事,她們又感到寬慰。

講經師和唐娜·保拉互相看了一眼,都領會了對方的意思。媽媽的意思是問他:「你這樣去行嗎?」「沒有問題,我馬上就去。」這是他的回答。

「請你們倆離開這兒吧。少爺身體不好,但臨終懺悔是件大事,他得馬上就去。」

房間內只剩下母子倆。

「這個無賴不會在開玩笑吧?」

「不會的,媽媽。這是個可憐蟲,應該是這樣的結局。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有病。」德·帕斯一面說話,一面在他母親的幫助下穿上衣服。她打開箱子,從箱子底下取出一件厚厚的大衣。

「費爾莫,你如果真的不舒服,就別去了……你得當心點。」

「沒有什麼,你放心吧。這事不能延緩……我腦袋是有些發暈,不過,我一定得趕在那些人知道這個消息之前到達那兒。您明白嗎?」

「明白,你說得對。」

母子倆沒有再說什麼。

講經師扶著牆和他母親的肩膀,站在地上。

他在自己的書房裏坐了一會兒。

「我們叫輛馬車,好嗎?」

「好的,叫輛馬車應該不成問題吧。叫街角的貝尼托來。」

特雷莎走了進來。

「這是少爺的信。」

唐娜·保拉接過信,她不認識信封上的筆跡。

費爾明認識,這是安娜的來信,由於寫信時手發抖,字跡有些變樣了。

「誰的來信?」見費爾明臉色發白,母親問道。

「不知道……等會兒我再看。現在馬上坐車去看看吉馬蘭。」

他站起身,將信放在內衣口袋裏,便大步朝大門走去。

唐娜·保拉雖有懷疑,但不知什麼原因,這次沒有再問下去。也許她有些可憐自己的兒子,他拖着病體,精神萎靡不振,但仍然出去奔波,以便繼續譜寫自己輝煌的歷史。他要創造一個響噹噹的奇迹,一個使人重新皈依宗教的奇迹,以便挽回自己失去了的威望。他真了不起!在這四旬齋期間他可受了不少罪。唐娜·保拉猜想她兒子和那個庭長夫人已不再往來了,顯然,他們已經吵過嘴了。母親出於私利,對他們關係的破裂感到高興。她知道兒子的脾氣,他寧可絕望地死去,也不會低三下四地乞求和解。前些日子他為了消除內心的苦悶,白天黑夜地在斐都斯塔城裏城外轉悠,最後終於病倒在床上。瞧自己的兒子不言不語,意志消沉,還得了一種怪病(這種病發展下去,會變成瘋病),做母親的心裏也真不好受。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愛兒子。有幾個夜晚,兒子頭痛,她也沒有睡覺,一直陪着他。有時她突發奇想,準備親自去找那個對兒子的病負有責任的不要臉的女人,砍下她的頭顱;或者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拖到兒子的床前,讓她也和她一樣守着他,為他哭泣,千方百計地挽救他的生命,否則,就和他一起死去。後來,她冷靜一些后,又打消了這種種荒唐的念頭,然而,她心裏的仇恨總消不掉,隨後又出現另一種想法,她要設下圈套,讓那個庭長夫人中計,將她擒來,讓她滿足她費爾莫的願望,然後,再殺了她,或者割去她的舌頭……

安娜和德·帕斯分手的最初幾天,講經師常常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讓他母親聽到,偷偷跟特萊西納打聽,有沒有人送信來。後來,唐娜·保拉也悄悄地問女僕,有沒有人給少爺捎信或便條之類的東西。

結果,回答總是否定的。整個四旬齋就這樣過去了,接着是復活節,還是沒有什麼音信。

「這信準是她的。」唐娜·保拉剛才接過特萊西納送來的信,心裏想道,她又生氣又高興。

講經師見到信,耳中嗡嗡作響,真怕自己會跌倒,但他決定出門。他發誓不在母親面前看信,即使她再三請求也不行。這信是專門給他寫的。

馬車來了,這是一輛快散架的舊車,駕車的兩匹馬,一黑一白,餓得皮包骨頭,臟污不堪。

唐娜·保拉送兒子到門口,然後,對馬車夫說:

「去堂龐佩約·吉馬蘭家……」

「好的,好的。」

馬車拐過街角,堂費爾明拉上窗帘,說道:

「請慢點走,慢點兒!」

他看了一眼安娜的來信。

他用顫抖的手指撕開信封。信是用粉紅色的墨水寫的,字跡不大工整。他視力不太好,看着眼前飛舞的字母,只能猜測其中的含義。

「費爾明,我想見見您,請您原諒,並向您發誓,我往後決不辜負您對我的親切關懷。上帝再次給我指明了方向。聖母,我可以肯定,是聖母要我來找您,寫信給您的。我本想親自去您家,可又覺得這樣做太冒失。然而,如果您真的生了病,不能出門,那我會不顧一切地來看望您。我在什麼地方能跟您說話?我相信,僅僅出於仁慈,您也不會對我的信置之不理。如果您不理我,我就上門來找您。我曾發誓做您最好的朋友和女僕,我一定履行自己的諾言。——安娜。」

德·帕斯突然覺得頭不疼了。他看一看天,天快黑了。他用發燙的手拉了一下馬車夫的藍色襯衣。馬車夫回頭問道:

「有什麼事嗎?」

「上新廣場,去林科納達。」

「好的,是不是現在就去?」

「對,現在就去,要快一點!」

馬車繼續朝前駛去。

「如果堂維克多在家,我就不進去了,讓安娜看見我上那兒去就行了……如果他不在家,那最好,我就可以跟她談談。」

遇到了這麼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情,剛才又經歷了一番折騰,堂費爾明感到累了,他的腦袋不由自主地枕在藍絨布靠背上,一雙發燙的手在黑暗中捂住臉,像孩子般哭了起來。眼淚滾滾而下,他也不感到害羞。

堂維克多沒有在家。

講經師在奧索雷斯家的這所巨宅里從晚上七時一直待到八時半。他走出門時,發現馬車夫已在座位上睡著了。他早已點上了車燈,並認為這一覺准能獲得好的報酬。堂費爾明八時三刻到堂龐佩約家,客廳里已有不少神父和普通教徒。吉馬蘭的四個女兒都出來迎接講經師,他這時的臉色蒼白得出奇。有人說他身上出現了光環。

吉馬蘭家接連三次派人去請講經師,讓他立即前來,因為堂龐佩約想做臨終懺悔,而且,一定要找德啪斯進行懺悔。他說,他只對講經師講述自己的罪孽和錯誤。他還說自己內心好像有個聲音在有力地呼喚,叫講經師來,只叫他來。

唐娜·保拉說,她兒子一接到口信,就在七時坐馬車走了。可他一直沒有到吉馬蘭家,所以,吉馬蘭家還是派人來請。唐娜·保拉生氣了。她兒子在搞什麼鬼名堂?難道又在干那種傻事了?

見講經師遲遲不來,吉馬蘭的女兒就派人去叫副主教、教區神父堂庫斯托蒂奧和其他幾個教士。他們來了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因為吉馬蘭只想見講經師。他內心那個聲音在大聲地呼叫,要講經師來。格洛塞斯特爾坐在病床邊,臉上雖露出微笑,但心裏又恨又嫉妒。

「堂龐佩約先生,您應該明白,我們都是上帝派來的神父嘛。」

「說得對,先生。坦率地說,我一輩子沒有欺騙過誰。我願和教會和解,死在教士的懷抱里,如果上帝要我死的話……」

「不會的,您不會死……」

「我覺得自己不行了,不管怎麼說,我要重新走上正道,走上我祖先走過的道路……不過,這一定要得到堂費爾明的幫助。我有充分的理由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這是發自內心的要求。」

「我們尊重您的要求……可是,講經師先生一直沒有來嘛。」

「如果他不來,而我也快咽氣了,那我就跟你們中的任何一位懺悔。眼下我打算再等一等,我決定等他來。」

教區神父和副主教一樣,也未能改變病人的意願。堂庫斯托蒂奧就更不用說了。用格洛塞斯特爾的話來說,所有的神父全都出了丑,大家弄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估計這是個陰謀。」莫烏雷洛貼著堂庫斯托蒂奧的耳根說。

讓人們等了許久后,講經師終於來了。吉馬蘭的幾個女兒簇擁着他,來到她們的父親的身邊。

這時的德·帕斯像個從天上下來的聖徒。他那英氣勃勃的臉上露出天使般滿意的笑容。他身強體壯,全身散發出來自鄉間的年輕人的青春氣息。吉馬蘭握住講經師那隻戴手套的手時,講經師的思緒似乎還沒有回到現實中來,他似乎還在回味剛才與庭長夫人和解的場面。安娜又是他的了,又是順從他的奴僕了。這是她跪在他的面前哭泣著對他說的。他已經有了一個打算,準備在某一個莊嚴的場合里讓全斐都斯塔的人都知道,庭長夫人完全聽命於她的懺悔神父,完全相信他……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兩腿發抖,這是心情愉快的反應。他要來一把椅子,坐在病人的身邊,眼前的情景是他第一次見到的:病人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全身的皮膚就像透明的羊皮紙。吉馬蘭睜大著濕潤的閃著微光的眼睛,瞧著面前的講經師。

房間內只剩下病人和懺悔神父。

德·帕斯想到了他母親、耶穌會教士、巴里納加、格洛塞斯特爾、梅西亞、佛哈和主教等。儘管他感到噁心,但他還是決定從吉馬蘭皈依聖教中為自己撈到好處。一天之內他居然有這麼多喜事!安娜變得比過去更加服帖了,他對她的影響非同尋常。是的,他對此很有信心,他熟悉斐都斯塔人的特性。兩次葬禮,一次使他們蔑視他這個斐都斯塔的「暴君」,另一次則使他們拜倒在他的腳下,其中一些人會對他狂熱地崇拜,另一些人至少也會驚得目瞪口呆。就在他跟堂龐佩約談論宗教、教會等問題的時候,講經師頭腦里已在考慮如何利用這次勝利得到好處的計劃。既然吉馬蘭這個瘋子叫他來進行懺悔,他不會空手回去。凡是將吉馬蘭看成是生性邪惡而有學問的無神論者的人,都會重視這次勝利,認為這是教會取得的無可估量的勝利。

在多數人的眼中,無神論者雖不害人,但總認為這樣的人是個天生的壞人,是個神秘的魔鬼。然而,這樣一個壞傢伙,這樣一個魔鬼居然拜倒在斐都斯塔精神領袖的腳下了!這件事的反響是巨大的,講經師不是傻瓜。他母親說得對,一定要從中得到好處。同時,這件事也為下次更大的勝利作了準備。人們不是說,連庭長夫人也拋棄他了嗎?那就讓大家瞧瞧庭長夫人會做些什麼……堂費爾明高興得連氣也透不過來了。這時,堂龐佩約一邊咳嗽、吐痰,一邊有氣無力地說:

「講經師先生,您可以認為,這是個奇迹,是的……這是個奇迹……我見到了天使,想到了聖嬰……他躺在搖籃里……在伯利恆的門廳……我領受到了愛……一種慈父般的愛。這是非常高尚的,堂費爾明,非常高尚的。上帝就躺在搖籃里,而我卻有眼無珠,死不承認!您說得對,我這輩子一直在想上帝,談上帝,只是結論錯了,理解反了……」

吉馬蘭繼續斷斷續續地說着,不時地咳嗽和哭泣著。

講經師叫他不要說了,聽自己說話。

堂費爾明說得很多,也很有道理。他說,堂龐佩納在康復前,為了取得上帝的寬恕,一定要在虔誠方面做出榜樣。他相信,他能康復。他皈依聖教是件嚴肅的大事,這對那些不信教的無賴是個很好的教訓,對那些不怎麼虔誠的教徒也有很好的教育意義。

「您以前對教會幹了不少壞事,這次對教會會有很大的幫助。」

「那您就說吧,堂費爾明……我一定對您惟命是聽。我希望得到上帝和您的寬恕……我曾經隨聲附和那些流言蜚語,傷害了您……請您相信,我對您並無惡意。我當初的目標是反對宗教狂熱,反對教士……另外,只有這樣做,才能將巴里納加爭取過來。啊,堂桑托斯·巴里納加,他真不幸!堂費爾明,眼下他真的在地獄里嗎?這都是我害他的!」

「誰知道呢……上帝的意圖誰也不清楚……也許能得到上帝的寬恕……眼下最要緊的是我們在虔誠方面做出個樣子。這麼一來,一定還會有不少人會皈依聖教。堂龐佩約啊,您不知道,通過您的行動教會能取得多大的勝利啊!……」

次日早晨,斐都斯塔被感化的民眾都在準備參加下午為吉馬蘭先生舉行的臨終聖事。那是復活節前的星期日,全市處處洋溢着宗教氣氛。

「講經師的地位提高了。」佛哈怒氣沖沖地對格洛塞斯特爾耳語說。他是在做完彌撒后,在大教堂的門廳里見到副主教的。

「這是個陰謀!」

「堂龐佩約真是個大混蛋!」

「這是個陰謀!」

講經師的地位實際上比他的敵人想像的還要高得多。

就像過去人們難以解釋講經師為什麼一夜之間會威信掃地一樣,現在誰也不明白輿論為什麼突然會對講經師如此有利。現在誰也不敢在人前說講經師的壞話了。人們的話題都集中在吉馬蘭奇迹般地皈依宗教這件事情上。

儘管莫烏雷洛在到處叫嚷,還是無濟於事。他說:

「這不是講經師的功勞,這是那個無神論者自己悔悟過來的……凡是意志堅強的人臨終時都會這樣做的……」

對副主教的這些話誰也沒有加以理會。「的確出了奇迹,而且是講經師創造的。」對此,誰也沒有懷疑。「應該承認,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唐娜·保拉(她主要通過「塌鼻樑」等人)、唐娜·佩德羅尼拉、里帕米蘭和主教本人以及其他許多人,都大肆宣揚堂費爾明剛剛獲得的榮譽,積極鼓吹他在對魔鬼撒旦的信徒的鬥爭中取得的勝利。主教在祝賀堂費爾明取得勝利后,還在大教堂擁抱了他。

佛哈。莫烏雷洛、堂庫斯托蒂奧等聽從梅西亞(他跟前市長交談過)的勸告,決定不跟強大的輿論唱反調。輿論對講經師極為有利。梅西亞說:

「眼下得等一等,讓這陣風刮過去。到那時,斐都斯塔人都會看清這個創造奇迹的堂費爾明赤裸裸的真面目。」

堂龐佩約按照宗教禮儀,當着「首席神父」堂費爾明和索摩薩醫生的面極其隆重地領受了聖餐后,前來觀望的許許多多斐都斯塔人都漸漸地朝城市各處散去,嘴裏稱頌著這個無神論者臨終時的宗教熱忱。現在人們都說他具有非同尋常的見識和才智,也稱頌講經師,說他有使徒般的熱情和魔幻般的影響。

宗教儀式結束后,醫生們進行了會診。索摩薩和往常一樣,又誤診了。堂龐佩約雖已病人膏盲,但還能撐一些時日,因為他體質不錯,只要聽聽他說話就知道這一點。

索摩薩不服,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吉馬蘭先生雖說比他預測的能多活幾天,但科學只能宣告他即將死亡,不可能確切地說出死期。病人的生命看來還能維持一些時候,這是確鑿無疑的,然而,為什麼會這樣呢?毫無疑問,這應歸功於聖事的精神作用。這不是說他堂羅布斯蒂亞諾這個科學家也相信起宗教的物質作用來了。不過,根據他多年的經驗,心理的因素可以影響病理,反之亦同。堂龐佩約突然皈依聖教可能在他病情的發展過程中發生某種變化……而這一切自然不屬於醫學的範疇。

事實上,堂龐佩約一直到聖周的星期三才去世。

在吉馬蘭皈依聖教的那天,特里封·卡門納斯突然心血來潮,打算在《御旗報》上開闢一個專欄來報道這一重大事件。不過,當時他還有些舉棋不定,因為病人是死是活還難預料。當然,死亡的可能性較大,這樣更適合卡門納斯計劃的實施。他那篇漚歌幸福地重新皈依聖教的無神論者之死的長詩在復活節前的那個星期天就完成了。這篇頌歌(也可能是輓歌,究竟是什麼,連特里封也不清楚)的開頭是這樣的:

悲哀的哭聲告訴我們什麼?……

詩人這些天一直在「死人之家」(這是他心裏對吉馬蘭家的稱呼)和編輯部之間來回奔走。

「病人的情況怎麼樣?」他走到門口,就輕聲問吉馬蘭家的女僕。

「還是那個樣子。」女僕回答說。

特里封便跑回家,關起門來,繼續寫他的輓歌:

死神站立在門前,

猶豫不定,舉步維艱,

它不前進,也不後退,

一直在默默地等待。

幾個小時后,特里封又來到病人的家門口,輕聲地問道:

「堂龐佩約好一些了嗎?」

「病情有些惡化。」人們回答他說。

他飛快地來到報社編輯部,說:「我們得加把勁兒了,吉馬蘭先生活不了多久了,可我們的詩還沒有脫稿呢。」

啊,神聖的蒼天已做出判決,

一切努力都已無濟於事……

特里封並不明白「神聖的」這個詞的含義,他只覺得聽起來悅耳,就用上了。

當吉馬蘭家的女僕告訴他,「老爺昨天夜裏還不錯」時,卡門納斯會不由自主地沉下臉,露出一副不高興的神態,好像得了確切的消息,馬德里的某一家報紙不打算髮表他的詩作一樣。他倒並不盼吉馬蘭死,可他的輓歌既然已快寫成了,如果病人遲遲不死,那豈不是白寫了嗎?

吉馬蘭終於死了,是聖周星期三死的。講經師和特里封鬆了一口氣,索摩薩也鬆了一口氣。如果吉馬蘭不死,這三個人就會顯得十分尷尬。卡門納斯是這樣結束他的輓歌的:

人們不必為他悲傷,

喪鐘已敲響,

讚歌十分響亮,

神聖教會已讓他

回到了自己的懷裏……

無神論者的葬禮空前隆重。參加葬禮的有當地的軍政要員,一個由教長率領的教士代表團、地區法院裏的人、大學師生,還有不少天主教徒。對吉馬蘭的遺孀和幾個女兒來說,有這麼多人對她們表示同情,這確是莫大的安慰。講經師是葬禮的主持人,他雖不是死者的親屬,但是,是他將死者從魔鬼的手中解救出來的。留在教士會大廳里的格洛塞斯特爾說:「這已不僅僅是一個基督徒的葬禮,這是對那個得意洋洋的代理主教的神化。」情況也的確如此。民眾指着他相互傳告:「對,就是他,他就是那個講經師。」唐娜·保拉在民眾中散佈的奇迹論不脛而走。就連主教也在給窮苦的女教徒和女用人們佈道時,提到了那個教會「寵兒」取得的勝利。

「眼下別無他法,只好暫時低一低頭,讓這陣風暴過去再說吧。」佛哈說。那些耶穌受難日都要在餐館里吃肉的自由派人士更是怒不可遏地說:

「堂龐佩約弄得我們威信掃地了!」

「去他的,他算什麼自由派人士!」

「他是個膽小鬼!」

「他死時準是瘋了!」

「他中了魔法!」

「什麼魔法,莫菲納?」

「就是說那個教士創造的奇迹。」

「他們通過鴉片讓他改變了信仰。」

「他太軟弱了,這些奇迹都是軟弱造成的。」

「他真是個傻瓜!」

聖周星期四齣現了一條在斐都斯塔的編年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聞。這部編年史是一位大學教授撰寫的,他還寫過有關阿拉貢霍塔舞的評論文章。

這消息像一枚炸彈一樣在貝加亞納侯爵家炸開了。侯爵夫人穿一身黑衣,在聖母馬利亞教堂募完捐后,同比西塔辛一起回到家中。奧布杜利婭·凡迪紐也在聖彼得教堂募捐後來到侯爵家裏。這幾位夫人在侯爵府的客廳里正在聚精會神地聽唐娜·佩德羅尼拉講述在聖伊西特羅教堂募捐的過程。她一共募集了二十杜羅銀幣。接着,唐娜·佩德羅尼拉又說:

「是的,侯爵夫人,您別不信,安娜已下了決心,要給全城、全體民眾做個好榜樣……」

「可金塔納爾不會同意的。」

「他已同意了,當然是十分勉強的。安娜告訴他,她的行為是神聖的,如果阻止她做這樣的事,那他太專橫了,她就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了。」

「於是,這個可憐蟲就答應了。」比西塔辛氣得臉都紅了。「聖巴蘭德蘭島來的男人都是這種人!」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又說了這麼一句。

侯爵夫人還是一個勁兒地在畫十字。她說:「那樣做不是虔誠的表現,那是發瘋,完全是發瘋!一個有理性、有教養的教徒,如果想表現自己的虔誠,可以站在教堂門口向公司或個人替醫院募捐,或給教區贈送錦旗。可打扮成滑稽可笑的樣子,當眾出醜,這算什麼虔誠!」

「看在上帝分上,侯爵夫人,別這麼說了!任何人聽了您剛才這番話,都以為您在蠱惑人心……」

「可我說什麼了?」

「您還以為說得不夠嗎?您把女苦行者說成是小丑。」

侯爵夫人聳了聳肩膀,又開始畫十字。奧布杜利婭覺得口乾眼熱,她對那件事既感到好奇,又有些嫉妒。

「安娜要表演了!」奧布杜利婭說。她本人就希望當眾表演,希望全斐都斯塔的人都來看她。

「那她穿什麼衣服呢?您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唐娜·佩德羅尼拉回答說。她為自己消息靈通而自豪。「安娜將穿一件深咖啡色鑲邊的紫色絲絨長袍……」

「深咖啡色鑲邊?」奧布杜利婭反問道,「那不行,最好是金黃色。」

「這方面的事您不懂。這是我親自指導裁縫做的。安娜也是外行,她委託我來處理這些具體的事情。」

「長袍很寬大嗎?」

「有點兒寬大。」

「下擺拖地嗎?」

「不,剛好擦着地面……」

「穿什麼鞋?是涼鞋嗎?」

「還穿什麼鞋?光着腳走路!」

「連鞋子也不穿!」三位夫人齊聲驚叫道。

「當然是這樣!這樣才顯得虔誠。安娜自己說要赤腳走。」

「如果下雨呢?」

「地上有石子怎麼辦?」

「腳上的皮會磨破的。」

「這女人準是發瘋了……」

「她在哪兒見到有人這麼胡鬧過?」

「看在上帝分上,侯爵夫人,別這麼責怪她了。這不是胡鬧,這完全是為基督徒們做出榜樣。」

「可她怎麼想起來幹這種事呢?她在哪兒見到過嗎?」

「她在薩拉戈薩和她到過的其他城鎮見到過這類事情……即使沒有見到過,她也敢幹,她不顧不信教的人們的冷嘲熱諷幹這種事,真值得稱讚。當年上帝為我們這些有罪的人也是這麼做的。」

「光腳板走路!」奧布杜利婭吃驚地說。她更嫉妒了。「這倒是不同一般的創舉!她也真會動腦筋。」

這時,侯爵挽著堂維克多的胳膊走了進來。

金塔納爾情緒低落,神情沮喪,侯爵一直在安慰他。

唐娜·佩德羅尼拉知道前庭長會怪罪於她,因為她在那件事情上負有一定的責任,便趕緊告辭走了。

「金塔納爾,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侯爵夫人懷着極大的興趣和好奇心問道。

「夫人,我親愛的魯菲納夫人,這件事就像詩人說的那樣:『他們征服不了我,卻終於將我征服了!』」

「別朗誦詩了,好心人!這究竟是誰出的主意?」

「還會是誰呢?就是聖特雷莎唄……」

「是她?」

「不,不是,我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我是說,夫人們,我妻子瘋了,我認為她是瘋了。這話我已說過千百次了。現在的問題是,我以為自己已將她給鎮住了,以為宗教信仰和講經師對她的影響已不再起作用了,可安娜卻突然提出要參加宗教遊行……」

「可是,斐都斯塔誰也沒有這麼干過呀。」

「有人干過,」侯爵說,「每年給基督送葬的時候,斐都斯塔那個最愛體罰學生的教師比納格雷就穿着苦行衣,扛着十字架……」

「侯爵,您不能拿我妻子跟比納格雷相比呀。」

「我沒有進行比較嘛。」

「可是,先生們,」侯爵夫人說,「安娜什麼時候見過一位夫人身穿教士服,或苦行衣,跟在棺材後面送葬呢?」

「看倒是看見過的。我們在薩拉戈薩見到過。我只是不知道那幾個女人是不是夫人。」

「再說,她們也不會赤腳遊行啊。」奧布杜利婭說。

「赤腳遊行?我妻子要赤腳遊行?天哪,那絕對不行!」

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平息了堂維克多的怒火。他平靜下來后,便回到家裏。他沒有要求妻子對那件事做出解釋,而是保持沉默,待在書房裏。

他知道安娜決定幹什麼事,就很難改變她的決定,所以,他只好默認了。

耶穌受難日那天天色陰沉,講經師大清早就上陽台上看天色。會下雨嗎?在自己勝利的這一天,只要太陽能驅散陰雲,直照大地,他寧肯少活幾年。星期三是那個無神論者舉行葬禮的日子,星期五是耶穌的葬禮。他堂費爾明在這兩次葬禮中都取得了勝利,感到無比光榮。斐都斯塔人佩服他,他的敵人四分五裂,作鳥獸散。

安娜也一大早起來看天氣,看着天空那陰沉沉的樣子,心裏想:「要是下雨就好了。」她希望下雨,但這個願望又受到了良心的譴責。她為自己做出那樣的決定而感到震驚。「我真是個瘋子,」她想,「我感情一時衝動,做出這樣極端的決定。眼下我情緒低落,意志消沉,但又不得不實現自己的諾言。」她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她跪在講經師的面前,向他表示她要做出那樣的犧牲,要當眾莊嚴地表示自己追隨這個被誹謗的人。她要進行自我懲罰這個可怕的決定是在悲傷聖母九日祭時做出的,當時她聽着羅西尼創作的哀悼聖母的歌曲,心中充滿幻想,想像著耶穌遇難時,聖母馬利亞悲傷地伏在兒子被釘死的十字架上的情景。這時,她突然想起當年在薩拉戈薩見到的場面:一個婦女身穿苦行衣,赤着腳,走在一個裝殮耶穌卧像的玻璃棺材後面。她彷彿從中得到啟示,不假思索地做出決定,發誓在全城人民面前,和那個薩拉戈薩的女人一樣,跟在耶穌的棺材後面,和受誹謗中傷的講經師一起,走遍斐都斯塔的大街小巷……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無法挽回。對安娜的想法,堂費爾明開始時不怎麼同意,後來就同意安娜對自己的虔誠進行考驗。安娜對唐娜·佩德羅尼拉已不像前一段時間那樣厭惡了。這位老太太自告奮勇,願為安娜準備服裝和做其他事情。這一天終於到來了,行動的時刻已越來越近,然而,她卻猶豫了,害怕了,巴不得天上開一個口子,下一陣傾盆大雨,引起洪水泛濫,這樣,宗教遊行就無法進行了。

安娜想到了金塔納爾。她認為,自己這樣做,也是為他着想。她只有成為虔誠的信徒,才能為他保持名聲。不過,成為虔誠的信徒,難道沒有其他的辦法嗎?當初她做出這樣的保證是不是出於一時的衝動呢?她丈夫眼巴巴地瞧著自己的妻子赤著雙腳,穿着紫色長袍,踩着污泥,在思西馬達區各條大街上走,讓那些站在行人路和陽台上的不懷好意、嫉妒萬分的人看着,不會感到羞愧嗎?安娜試圖找回八天前在教堂里聽到樂曲聲產生這個念頭時的那種激情和狂熱,但是,她無法找回了,這種激情和狂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連一般的宗教信仰也好像不存在了。她怕在斐都斯塔人面前出醜,怕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背後議論。她這時不想上帝,不想基督,不想馬利亞,也不再去想為挽回講經師的名聲而準備做出的犧牲。她只想自己當眾一表演,準會丟臉。她安娜是個賢妻,是正人君子的妻子,她不能那樣去丟人現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麼做是不是合適,也許這是無恥的行為。為了家庭的寧靜和名譽,她應該三思……安娜這時急得直冒汗……她已經答應了的事怎麼能不幹呢?

天沒有下雨,只是整天灰濛濛的,天黑前一小時,給耶穌送葬的遊行隊伍就從聖伊西特羅教堂出發了。

「她快來了,快來了!」俱樂部的成員擠在陽台上七嘴八舌地說。他們你推我操,伸長脖子,都想好好地看看那個非同一般的場面,瞧瞧那位美麗的夫人,斐都斯塔的明珠,在神父和侍僧的簇擁下,身穿苦行衣,赤著雙腳,和那個喜愛體罰學生的教師比納格雷一樣,在大街上行走。

送葬遊行隊伍還沒有到,擠在行人路上或陽台上看熱鬧的人就已經知道:「庭長夫人要來了。她臉色蒼白,美貌絕倫,就像聖母一樣。」人們一個勁兒地說着這件事,想着這件事。躺在玻璃棺木中的耶穌像和後面那個身穿喪服、身軀被七把劍刺穿的聖母並沒有引起虔誠的教徒們的注意。人們只在等候庭長夫人,真想好好地瞧瞧她的模樣。俱樂部的對面是斐都斯塔的皇家法院,這是一座黑石砌成的富麗堂皇的建築。在它那掛着紅色和金黃色帷幕的陽台上,站着省長夫人、督軍夫人、現任庭長夫人、侯爵夫人、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男爵家的幾個女兒和其他貴夫人、小姐。奧布杜利婭激動得臉色發白。她嫉妒得要命。「全城民眾都在等候安娜的到來,都想看看她的舉止、服裝和面容!她還赤著雙腳,那雙腳美極了,人們見了,一定會對她又敬佩又愛憐!」對奧布杜利婭·凡迪紐來說,這是最理想的賣弄風情的機會。她那在緊身繡花連衣裙襯托下裸露的肩膀和潔白如玉的雙臂,她那具有很大魅力的背部曲線和高高隆起的豐滿的胸脯,儘管在舞場上、劇院裏,或在散步、遊行時都展示過,但從未引起全城民眾的注意。她潔白的身軀儘管那麼結實,那麼豐腴、優美,但由於條件的限制,竟沒有安娜那雙在紫色絲絨苦行衣遮蓋下偶爾才能一見的赤腳迷人。「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奧布杜利婭繼續想道,「因為現在人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雙赤腳上了。她表現自己的方式真與眾不同!」

「她什麼時候來呢?」奧布杜利婭問道。她舔了舔嘴唇,心裏又羨慕又嫉妒。她這時突然產生一種慾念,一種極其荒唐難以解釋的願望,她奧布杜利婭這時真想當男人。

小學教師比納格雷是個男人,地地道道的男人。在這樣莊嚴的日子裏,他總是身穿苦行衣,上街參加宗教遊行。可在平時,他在學校里則是個可怕的混世魔王,孩子們都打心眼裏討厭他。每當這位教書先生給耶穌送葬時,孩子們就聚集在街道邊、廣場或陽台上,看他肩上扛着一個紙板做的十字架,頭戴帶刺的荊冠,從他皺着眉頭的樣子,可以想見,他准被冠上的刺扎得十分難受。孩子們都巴不得讓那些刺扎穿他的腦殼。耶穌殉難日就成了孩子們出氣的好機會。比納格雷不僅喜歡體罰孩子,也喜歡折磨自己。他每年頭戴荊冠上街遊行,不僅由於他喜歡自我折磨,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由於他有虛榮心。一想到他比納格雷每年都有一次要成為公眾注意的目標,心裏就非常得意。在這方面誰也不敢學他的樣,他是斐都斯塔獨一無二的苦行者。多年來,他一直享有這種特權。

唐娜·安娜·奧索雷斯和他進行競爭,他不但不覺得討厭,反而感到驕傲。見到安娜從聖伊西特羅教堂出來,他便過去和她走在一起,還彬彬有禮地向她問好。儘管肩上扛着十字架,朝耶穌殉難處走去,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行為要像個知書達禮的紳士的樣子。在路上他遇到泥水坑,就自己踩過去,免得污泥弄髒了他的夥伴——那位尊貴的夫人潔白如玉的雙腳。安娜目無所視、充耳不聞地朝前走去。想到旁邊突然出現這樣一個夥伴,她感到羞愧,真想撒腿跑開。她想自己受了欺騙,人們根本沒有對她說過,旁邊有個這樣的「聖人」。如果她有往日的虔誠,那麼,遇到這樣的場合,這樣尷尬的處境,她反會感到高興,因為這樣一來,她做出的犧牲就更了不起,這種精神就更崇高。

比納格雷和全城民眾,特別是下層市民一樣,特別讚賞庭長夫人赤腳行走。他自己卻穿着一雙閃閃發亮的漆皮靴。比納格雷完全明白,奧古斯托時期沒有漆皮靴子,即使有,耶穌也不會穿着它去受難處的。可他只是個普通的教徒,平時沒有機會顯示自己,應該原諒他在那樣的場合下穿着光潔如鏡的靴子炫耀一下自己,以滿足他的虛榮心。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俱樂部陽台上的人和法院陽台上的貴夫人、小姐們都大聲地說。這次送葬的隊伍真的來了。陽台上的人不再議論紛紛,都瞪大着眼睛朝下觀望。

這時,在場的斐都斯塔人沒有一個在想着上帝。

可憐的無神論者堂龐佩約早已不在人世。

銀行職員的妻子比西塔辛與眾不同。她沒有朝那條狹窄的街道觀望,街口已經露出東倒西歪、悲慘凄涼的旗幡、十字架和高燭台。她在觀察堂阿爾瓦羅·梅西亞的神情。他好像一個人站在俱樂部正面靠近街角的那個陽台上,全身黑衣,長禮服的扣子一直扣到脖頸。堂阿爾瓦羅臉色蒼白,不時地咬一下嘴上的那根哈瓦那雪茄,有時微微一笑,還常常回過頭對身後的那個人說一兩句話。那人是誰,比西塔辛沒有看清。

此人是堂維克多·金塔納爾。在前庭長的請求下,這兩個好朋友單獨待在一個陽台上。用堂維克多自己的話來說,他是想偷偷地瞧瞧「自己的尊嚴如何殉難」。他站在梅西亞的後面,誰也瞧不見他。他心裏焦躁不安,全身顫抖,想好好地看個究竟。

「我說呀,」他對梅西亞說,「我這時如果有一枚奧爾西尼①那樣的炸彈,一定會朝這個得意洋洋的講經師身上扔去。都是他搗的鬼!」

①十九世紀意大利一刺客,行刺拿破崙未遂。

「冷靜點,堂維克多,冷靜點!他快完蛋了。我可以肯定,安娜這時一定羞慚萬分。他們將她一時迷住了,我們有什麼辦法呢?但是,她總有一天會看清事實真相的。物極必反嘛。這傢伙把弦綳得太緊了。眼下他是取得了巨大的勝利,但是,安娜遲早總會明白,自己充當了此人顯示自己的工具。」

「工具!這是可恥的工具!他就像羅馬凱旋的將軍在車后帶回個女奴那樣帶着她!」

堂維克多不知道這個比喻是不是恰當,但他確實把站在紙板車上的堂費爾明看成這樣一個角色:他一天晚上在皇家劇院舞台上看歌劇《波利多托》①時,一個男中音扮演的角色。

①十九世紀意大利一歌劇。

堂阿爾瓦羅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情。他有些激動,但沒有服輸,他確信自己的經驗。他知道講經師沒有碰過庭長夫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心裏一點也不緊張。用堂維克多的話來說,他的對手已征服了庭長夫人,但他認為此人沒有碰過她。

金塔納爾從自己的藏身地通過陽台的黑欄桿見到了一個鍍金的十字架。他站在椅子上(從街上看,還是見不到他)看到塞萊多尼奧懷裏抱着一個銀十字架。

梅西亞站在陽台中間,高傲地迎視着從他的腳下走過的教士們的目光。

悲哀凄慘的鼓聲使人們回想起十九個世紀前耶穌之死,但在堂維克多的耳中卻像是死亡的頌歌。他認為,人們正在將他的妻子送上斷頭台。

冬冬的鼓聲在一片寂靜中發出單調的回聲。

在狹窄的街道上,天黑得特別早。一長排一長排昏黃色的燭光,猶如一串串斷了線的金黃色念珠,漸漸地消失在遠方。晃動的燭光映在店門關閉的玻璃櫥窗和陽台的窗玻璃上,上下飛舞,宛如發光的幽靈和亂舞的群魔。人們默默無言,悄無聲息地走着。遊行隊伍中也有一些身穿白色教服的中小學生。他們一般都臉無特殊表情。那些身穿白教服或黑教服的神學院學生,有的臉白似紙,有的眼圈發黑,頭髮亂蓬蓬的,像一堆茅草,一個個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看起來根本不像個活人,而像進行宗教活動的機器,或者像迫於飢餓、無所事事而被徵召來的役夫。他們替耶穌送葬,就像給普通人送葬一樣,心裏根本沒有想着他。隨後過來的是身穿法衣的教士、軍人、鞋匠和衣着講究的裁縫,還有一些卡洛斯派的人物,以及五六個衣冠楚楚的市政府官員。遊行隊伍中還出現了唐娜·保拉的那個「奴僕」,紅十字商店的店主薩皮科。耶穌聖像躺卧在亞麻細布的靈床上,身上往下滴著清漆,彷彿死於肺癆。這個雕像儘管手藝拙劣,但由於它具有巨大的象徵意義,依然令人見了肅然起敬。多少世紀以來,人們一直對它表示哀悼。後面是聖母像。她又高又瘦,身穿喪服,臉色跟她兒子一樣十分蒼白,也是一張死人的臉。她那呆板的目光注視着街道上的石板,手藝拙劣的工匠無意中使她的那張臉露出異常痛苦的表情,令人看了害怕。她胸口插了七把劍,卻好像沒有劍刺心頭的感覺,除了為她兒子之死感到傷心外,其餘的一切她好像無動於衷。她在擔架上搖來晃去,這當然是很自然的。她在高處俯視人群,卻好像視而不見。耶穌的母親根本沒有朝斐都斯塔人看。見悲傷聖母從自己的腳下經過時,堂阿爾瓦羅·梅西亞有些害怕。他沒有下跪,而是朝後退了一步。這個充滿痛苦的形象和堂阿爾瓦羅淫亂的慾念一旦相碰,他就感到害怕。他這時正在想,安娜現在為自己的懺悔神父做出這個狂熱的舉動,以後一定會給她的情人做出更瘋狂的舉動。

庭長夫人走在比納格雷的右邊,只比他提前一步。她的上方是身穿喪服的聖母,前面是耶穌的棺木。安娜的外表看上去也像塗上油漆的木雕像。她臉色蒼白,像塗了清漆,雙眼視而不見,每走一步,好像都會暈倒在地。一雙赤腳踩在石頭和污泥上,熱辣辣地痛。她竭力讓紫色長袍蓋住雙腳,但它們還是常常露出來。在她看來,赤裸雙腳就等於裸露了自己的軀體和靈魂。她認為,自己是個瘋子,毀壞了自己的名聲,這次當眾出醜后,家庭的聲譽也全完了。這個曾經想當喬治·桑的女文人,女教徒,現在成了蠢人,瘋子。在整個遊行的過程中,她沒有想到宗教信仰方面的事,想到的只是自己的聲譽遭到了損壞。她甚至還想到修士路易斯·德·萊昂寫的《完美的婚姻》中的某些段落。她認為,這部書也在譴責她眼下的所作所為。「我一心只圖虛榮,根本沒有想到虔誠,」她想道,「我和我丈夫一樣,也成了丑角了。」她偶爾抬頭看一眼聖母像,一看心裏就發涼。耶穌的母親沒有看她,沒有理睬她。聖母確實很痛苦,她去那兒是因為前面有她的兒子。那麼,她安娜為什麼要去那兒呢?

講經師認為,他在顯示自己的榮譽。堂費爾明沒有像主持吉馬蘭的葬禮一樣主持這次送葬,但他認為他在慶賀自己取得的新的勝利。他身穿短袖法衣、披肩和斗篷,手裏拿着一根手杖一樣粗的熄滅了的大蜡燭,和其他幾個教士一起走在行列的右邊,高安娜很近。他認為,這一切全是他的成果。他不顧敵人的誹謗中傷,使斐都斯塔最大的無神論者改變了信仰,皈依了聖教,讓他死在教會的懷抱里;他也使斐都斯塔最漂亮、最受人尊敬的庭長夫人走在他的身邊,被他用一條無形的鎖鏈拴住,當了俘虜。她不顧身體的虛弱和種種偏見,以謙恭的行為感化了全城民眾。這一切全是他的功勞。有人說,耶穌會教士一到,他就失去了光彩;也有人說,傳教士在對付女弟子方面比他強。然而,事實表明,情況正好相反。耶穌會教士能讓斐都斯塔的姑娘們穿苦行衣嗎?可他卻能讓斐都斯塔那雙最漂亮的腳裸露,並踩在污泥上……那雙腳就在眼前,不時地從紫色長袍下露出來。誰還能比他更有能耐?他這麼自豪地想了一會兒后,心臟由於對愛情的期待而顫抖起來。他今後跟安娜會是什麼樣的關係呢?一想到這一點,堂費爾明就戰慄起來。他認為,目前自己的行動一定要小心謹慎。上次可能由於他醋意太濃,結果把她給嚇壞了,過了好久才去找他。

「眼下一定要小心,以後再見機行事。」德·帕斯發現自己心靈里僅有的一點教士的成分也不存在了。他將自己比做被海濤推到沙灘上的一隻海螺的空殼。他就是一隻教士的空殼。

遊行隊伍經過俱樂部,路過梅西亞的陽台下面時,安娜低下頭,誰也沒有看。但是,堂費爾明卻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和堂阿爾瓦羅的目光相遇。後者朝後退了一步,臉色由蒼白變為青紫。講經師的目光表面上謙恭、溫和,實質上卻十分傲慢,具有挑釁性,意思是說,你這個手下敗將,有你好受的!從梅西亞的目光看,他並不承認失敗,只承認暫時的挫折。他比較謹慎持重。他的意思不是說:「你勝利了,基督徒。」而是說:「誰輸誰贏,到最後才能決定。」講經師知道陽台上的那個人不服輸,心裏很生氣。

「安娜真美呀!」法院陽台上的那些女士說。

「美極了!」

「這麼做可要有勇氣呀!」

「朋友,她真是個聖女!」

「我認為她會被折騰死的,」奧布杜利婭說。

「她的臉色多蒼白!目光獃滯,像塊石膏。」

「我認為她一定非常難為情。」比西塔辛對着侯爵夫人的耳根說。

唐娜·魯菲納滿懷同情地嘆了口氣,說:

「赤腳走路真不成體統,她這雙腳非得在床上躺上七八天才能好。」

「負債纍纍」的男爵夫人聳了聳肩,說道:

「不管怎麼說吧,一個正正經經的女人是不會幹這種極端的事的。」

侯爵引經據典地對男爵夫人的話表示支持。和法院的陽台上發生的情況一樣,送葬隊伍每到一處,道路兩邊陽台上的人除了讚賞庭長夫人的美貌和勇氣外,都要議論一番,說安娜那樣做太大膽,實在不合適。

佛哈站在離梅西亞和堂維克多相當遠的那個陽台上,他對講經師和庭長夫人說了不少壞話。他認為這樣做是完全不值得的,這隻能讓講經師如虎添翼。常言道:「已婚女子像斷了腿,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家裏。」

「而且,這麼一來,一定會有不少女人學她的樣子,」華金·奧爾加斯說,「明年我們一定能見到奧布杜利婭·凡達紐赤着腳,露著大腿,和比納格雷並肩而行。」

他的話引起一陣鬨笑。人們同時也意識到,奧爾加斯說那樣的話是因為他和小寡婦相愛沒有撈到什麼好處。

然而,一般民眾卻對庭長夫人的謙恭十分欽佩。他們認為,她這樣做才是真的在學耶穌的榜樣。她居然像一個平常人一樣,跟苦行者比納格雷一起,赤腳走遍了全城!她真是個聖女!

堂維克多一直躲在梅西亞的後面。等講經師和安娜在他們的陽台下走過時,他才問梅西亞:

「他們過去了嗎?」

「過去了。」

於是堂維克多靠近陽台的欄桿,伸出腦袋……他全看清了。隨後,一躍跳到陽台後面,說道:

「太無恥了,太不要臉了!她讓他們迷住了!」

他全身發冷,這時,樂隊奏起了送葬進行曲。

金塔納爾情不自禁地落了淚。聽到送葬進行曲,他覺得自己成了鰥夫,因為他認為這是在替自己的妻子送葬。

「振作起精神來,堂維克多!」梅西亞回過頭來對他說,「他們已走遠了。」

「我不想見到她了,太讓我痛心了!」

「要振作起精神來,這一切都會過去的……」梅西亞將一隻手搭在維克多的肩膀上。他感激萬分地站起來,張開雙臂,抱住他朋友,抽抽噎噎地說:

「我以自己的聲譽起誓,我寧願見她躺在她情人的懷裏,也不願見到她這樣!是的,我絕對不願見到她這樣!」接着,他又說,「給她找個情人吧,讓人們來勾引她吧。讓她幹什麼都行,就是不願見到她躺在狂熱的教士的懷裏!」說完,他熱烈地握了握堂阿爾瓦羅向他伸出來的手。

送葬進行曲在遠處響着。鏘鏘的鈸聲和冬冬的鼓聲似在給金塔納爾「助威」。

「如果一個人遇到了災難,朋友不給他提供一點幫助,那怎麼行呢?」

冬、冬、冬!鏘、鏘、鏘!

「是的,我的朋友,我寧可讓她被人勾引,也不願她成為狂熱的宗教徒……」

「堂維克多,我一定堅定地支持您。好朋友就是要患難相助……」

「我知道,梅西亞,我知道。您快把陽台的門關上,我覺得這討厭的大鼓好像在自己的腦袋裏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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