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

靈感

有那麼一個有名望的作家,我們竟不知道他的姓名叫什麼。這並非因為他是未名、廢名、無名氏,或者莫名其妙。緣故很簡單:他的聲名太響了,震得我們聽不清他的名字。例如信封上只要寫:「法國最大的詩人」,郵差自會把信送給雨果;電報只要打給「義大利最大的生存作家」,電報局自然而然去尋到鄧南遮。都無須開明姓名和地址。我們這位作家的名氣更大,他的名字不但不用寫得,並且不必曉得,完全埋沒在他的名聲里。只要提起「作家」兩字,那就是他。

這位作家是天才,所以他多產;他又有藝術良心,所以他難產。文學畢竟和生育孩子不同,難產並未斷送他的性命,而多產只增加了讀者們的負擔。他寫了無數小說、戲曲、散文和詩歌,感動、啟發、甄陶了數不清的中學生。在外國,作品銷路的廣狹,要由中產階級的脾胃來支配。我們中國呢,不愧是個詩書古國,不講財產多少,所以把中學生的程度和見識作為作品的標準。只有中學生,這些有頭腦而尚無思想、喜歡聽演講、容易崇拜偉人、充滿了少年維特的而並非奇特的煩惱的大孩子,才肯花錢買新書、訂閱新雜誌。至於大學生們,自己早在寫書,希望出版,等人來買了。到了大學教授,書也不寫了,只為旁人的書作序,等人贈閱了。比大學教授更高的人物連書序也沒工夫寫,只為旁人的書封面題籤,自有人把書來敬獻給他們了。我們這位作家學到了成功秘訣,深知道中學生是他的好主顧。因此,他的全部作品可以標題為:「給不大不小的讀者」;或者:「給一切青年的若干封匿名欠資信」——「匿名」,因為上面說過,不知道他的姓名;「欠資」,因為書是要青年們掏腰包買的。他能在激烈里保持穩健,用清晰來掩飾淺薄,使糊塗冒充深奧。因為他著作這樣多,他成為一個避免不了的作家,你到處都碰得見他的作品。燒餅攤、熟食店、花生米小販等的顧客常常碰到他戲劇或小說的零星殘頁,意外地獲得了精神食糧。最後,他對文學上的貢獻由公認而被官認。他是國定的天才,他的代表作由政府聘專家組織委員會來翻譯為世界語,能向諾貝爾文學獎金候選。這個消息披露以後,有他的一位崇拜者立刻在報紙的《讀者論壇》里發表高見說:「政府也該做這事了!不說別的,他的書里有那麼多人物,總計起來,可以滿滿地向一個荒島去殖民。現在因戰事的影響,人口稀少,正宜提倡生殖,光就多產這一點,他該得國府獎勵,以為同胞表率。」

不幸得很,世界語並不名副其實地通行於全世界。諾貝爾獎金的裁判人都是些陳腐得發霉的老古董,只認識英、法、德、意、俄等國語言,還有希臘文和拉丁文,偏沒有人懂世界語。他們把夾鼻老花眼鏡,擦了又擦,總看不明白我們這位作家送來審查的傑作。好半天,有位對於「支那學」素有研究的老頭子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並非用歐洲語言寫的,咱們攪錯了!這是中國語文,他們所謂拉丁化的漢字,怪不得我們不認識。」大家都透口長氣,放了心。和「支那學」者連座的老頭子問他道:「你總該認識中文的,它這上面講些什麼?」「支那學」者嚴肅地回答:「親愛的大師,學問貴在專門。先父畢生專攻漢文的圈點,我四十年來研究漢文的音韻,你問的是漢文的意義,那不屬於我的研究範圍。至於漢文是否有意義,我在自己找到確切證據以前,也不敢武斷。我這種態度,親愛的大師,你當然理解。」主席的老頭子瞧「支那學」者臉色難看,忙說:「我想,我們不用考慮這些作品,因為它們根本不合規則。按照我們獎金條例,必須用歐洲語言中的一種寫作,才能入選,這些東西既然是中文寫的,我們不必白費時間去討論。」其餘的老頭子一致贊同,並且對「支那學」者治學態度的謹嚴,表示欽佩。「支那學」者馬上謙遜說自己還比不上獲得本屆諾貝爾醫學獎金的美國眼科專家,只研究左眼,不診治右眼的病,那才算得一點兒不含糊。在君子禮讓的氣氛中,諸老盡歡而散。只可憐我們這位作家的一腔希望!

獎金人選發表以後,據說中國人民全體動了義憤,這位作家本人的失望更不用提。有好多他的同行朋友,眼紅地羨慕他,眼綠地忌妒他,本來預備好腹稿,只等他獲得獎金,就一致對他的作品公開批評,說他不是理想人選。這些人現在都表示同情,大聲地惋惜,眼睛的顏色也恢復了正常,也許由於同情之淚的洗滌,有一種雨過天青的明朗。一家報紙的社論大罵諾貝爾獎金的主持人「忘本」;因為老諾貝爾在炸藥上發了大財,而我們中國是世界上首先發明火藥的國家,這獎金原該給中國人的,希望主持者對這點加以注意。那位「支那學」者還沒研究到漢字的意義,所以這篇有力量的文章只等於白寫。另一家報紙異想天開,用賀喜的方式來安慰這位作家,說他一向是成功的作家,現在又可以算是負屈的天才,被漠視、不得公平待遇的大藝術家:「成功和負屈,兩者本來是對抗地矛盾的;但是他竟能一身兼備,這是多麼希罕可羨的遭遇!」第三種報紙提出一個實際建議:「借外債不失為有利的政策,但是領外國人的獎賞是一種恥辱。為爭回國家體面起見,我們自己該設立文學獎金來抵制諾貝爾獎金,以免喪失文藝批評的自主權。這獎金的根本條件是,惟有用中國各種方言之一寫作者,才得入選;所謂中國方言,包括上海和香港人講的英文,青島人講的日文,哈爾濱人講的俄文。有了這獎金以後,諾貝爾獎金就不算希罕。歐美作者自然努力讀寫中文,企圖獲得我們的獎金,中國五千年的文化也從此深入西洋了。諾貝爾獎金是私人名義的,所以這獎金也該用私人名義。譬如我們這位大作家為什麼不採取上述的報復策略,貢獻些版稅和稿費來設立這個獎金呢?」第四種報紙的編輯不但實際,並且流露出深刻的心理觀察。他以為文學應當提倡,不過肯出錢提倡文學的人,也該受到獎勵;所以,要資本家給文學獎金,我們該先對若干資本家加獎,以資鼓勵,錢的數目不必大,只要略表意思,好在資本家並不在乎,「我們這位大作家肯帶頭做個榜樣么?」誰知道這些善意良言斷送了我們這位的性命!

他知道了獎金的確實消息,就氣得卧床生病。同胞們代抱不平,稍稍替他出了些氣。他一面等看報紙上幫自己說話的文章,一面想該趕快口述一篇採訪自己的談話記,送去發表。報上關於他的消息照例是他本人送去的,常常有意在記載里點綴些事實錯誤,一來表示出於旁人手筆,二來可以再來個更正,一樁小事能使他的大名兩次見報。他心上正在盤算著怎樣措詞,偏偏接二連三看到上面所說的社論。第一篇已經惱了他,因為他想,這是自己私人的財產損失,一牽上國家民族等大題目,就把個人的形象比襯得渺小了。他一眼瞧見第二篇的標題是向自己賀喜,生氣得把報紙一撕兩半。他勉強捺住火,看完第三篇,背上象澆了冰水。讀到第四篇的結句,他急得昏厥過去。

那天晚上,他病榻前立著不少男男女女,來問病的團體代表、報館採訪、和他的崇拜者。除掉採訪們忙在小本子上速寫「病榻素描」以外,其餘的人手裡都緊握一方準備拭淚的手巾,因為大家拿準,今天是送終來了。有幾位多情善感的少女讀者,心裡還怙[綴,「忄」旁]著,怕一方小手帕不夠用,僅能遮沒夾肢窩的旗袍短袖不象男人大褂的袖子,可以補充應急。我們這位作家抬眼看見病榻前擁擠的一大堆人,還跟平時理想中臨死時的情景符合;只恨頭腦和器官都不聽命令,平時備下的告別人世的一篇演說,此刻記不全也說不清。好容易掙扎出:「我的作品……將來不要編全集……因為……」他想說的句子也許太長,至少他餘下的生命太短,不容許他說完。許多人豎起象獵狗般的耳朵,失望地象豬耳朵般下垂。出來以後,大家熱烈辯論他不要編全集的理由。有人說,這因為他作品太多,竭力搜羅也收集不全。也有人說,他一定還有許多小說、劇本沒有寫出來,已印行的作品不夠表示他的全部才華。這兩派的爭論成為現代中國文學史里最有趣的一章。一位批評家在追悼會上激昂地說:「他的精神是不死的,他的傑作永遠存在,是他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一個小讀者私下舒一口氣說:「他的身體總算是死定了!他不會再出版新書,否則我真要破產了!」這位讀者的書都是花錢買的,那位批評家所有的書當然是作者簽名贈送的。

我們這位作者一靈不昧,覺得死倒也不錯;精神輕鬆,彷彿在身體燥熱時,脫去了一件厚重的外衣,身上本有的病痛,也象衣縫寄生的蚤虱,隨同衣服解除。死是死了,死後境界不知怎樣。象自己這樣對社會和文化大有貢獻的人,天堂早該派代表來歡迎招待才對。難道天堂真出於迷信,並沒有那麼回事么?為了安置自己,也得加工趕造一所呀!不過,老住在天堂里也怪乏味的。除非象摩罕默德安排下的天堂,那裡可以佔有七十二位隨時隨意恢復處女狀態的美人,空中成群飛著脆皮的烤鵝和烤鴨,撲到嘴邊來挨吃,那還有點意思,只恨寫作過勤,常發腸胃病,多吃了燒烤怕反而害事,鴨子的脖子上想來會也掛著一瓶「胃去病」、「若素」或者「清快方便丸」的。女人的數量也似乎太豐富了,一時享受不了那許多。假使七十二人相貌各不同,個人的審美標準總有局限,難保不偏寵了誰,結果爭風吃醋;應付不了兩個吵嘴女人的他怎吃得消七十二位象泡菜那樣又酸又辣的娘兒們?聽來這七十二個狐狸(Houris)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都是黑頭髮,黑眼睛,水蛇腰,相貌沒有絲毫兩樣。試想,老守著一個女人還嫌單調,這一個女人用乘法變了七十二倍……他嚇得不敢再想下去。文人講戀愛,大半出於虛榮,好教旁人驚嘆天才吸引異性的魔力。文人的情婦只比闊人的好幾輛汽車、好幾所洋房,不過為了引起企羨,並非出於實際的需要。既然進天堂的每個人都有地煞星數目的女人,自己在性生活方面沒法擺闊。藉此積累點抒情詩和懺悔錄的資料呢,那倒不錯,只不知道天堂里有人看書么?自己去了也許可以開讀書的風氣,又何妨帶幾本作品去送同堂呢?因此,我們的作家踱進了他的書房。

他踏進書室,覺得腳下有些異樣。地面好象餓空的肚子給石塊壓得要陷下去,還在鼓氣掙扎著掀上來。原來書架上自己的著作太多了,地載不起這分量。看來地的面子有些保不住,漸漸迸出裂紋。他趕快搶架子上的書。誰知道「拍」的一聲,地面裂開一個大口子。架上的書,大的小的,七零八落地掉進地洞;他立腳不住,在崩塌的動力下,從亂書罅縫裡直陷下去。他抱著胸脯,縮著脖子,變成了一切書衝撞的目標,給書砸痛了頭,碰傷了肩膀,擦破了皮膚。他這時候才切身認識自己作品的勢力多少重大,才懊恨平日沒有抑止自己的創作衝動,少寫幾本書,每本書少寫幾萬字。好容易,書都在身子前後左右摩擦過去了,遍體傷痕,一個人還是在無底的錯暗裡跟著這書陣的尾梢飄降。心裡益發慌張,想這樣沉下去,豈不通過地心,把地球跌個對穿。忽然記起在小學時讀的地理,地殼子那一面就是西半球,西半球就是美洲。美國是一切舊大陸作家的金銀島,不成功的人到那裡可以成功,成功的人到那裡可以收穫。每個作家都該去遊歷、演講,為作品開闢市場,替美國人減少些金元的負擔。一跌直到美國,那是第一妙事,又爽快,又新鮮,又免得坐飛機、坐船出事故的危險。他想到這裡,身子愈低降,心氣愈高昂。感謝天道畢竟有知,沒虧負一生的苦幹。原來好作家的報應,是跌到美國去,不是升天堂!俗語說「一交跌在青雲里」,真有這一回事。

他正自我陶醉著,身子碰得震蕩一下,停止下降,居然沒摔痛。爬起來看,原來是一間大屋子,壁上掛有地圖。他從屋頂破裂處掉進來,他的書把地面鋪得又軟又厚,不致跌傷筋骨。他方才懊悔寫的書太多太厚,現在忻幸書多書厚很有用處。只是砸破了人家屋頂怎麼辦?腳下的書忽然掀動起來,掀倒了他。門外衝進許多穿制服的人,拉他下了書堆,把搬的搬,扔的扔,踢的踢,從書底下扶起一位壓得頭腫臉青的大鬍子。屋裡的陳設也露出來了,是一間講究的個人辦公室。穿制服的人有的替那鬍子拍灰,拉衣服,有的收拾屋子,把翻倒的桌子和椅子整理好。作者一瞧這種官僚氣派,惶恐得不得了,怕冒犯了一位要人。那鬍子倒客氣地對他說:「隨意坐罷。」又吩咐手下人都出去。作者才注意到那人繞嘴巴連下巴的鬍子,又黑又密,說的話從鬍鬚叢里滲出來,語音也彷彿黑漆漆、毛茸茸的。

「先生的大作真是『一字千斤』哪!」那鬍子也坐下來,撫摸頭上的包,說時苦笑,他的鬍子妨礙著笑容的發育完全。

我們的作者看見鬍子不但不和自己為難,反而恭維「一字千金」,膽子立刻壯起來,傲然說:「沒有那麼貴。我先請問,貴處是不是美國?摺合美金,我的稿費並不算貴。」

「這兒不是美國。」

「那末,這是什麼地方?」

「敝處就是世上相傳的地府。」

作者慌得跳起來說:「豈有此理!我自信一生為人不該有這樣的果報,到地獄來受苦!」

鬍子揮手勸他坐下,說:「這一點,先生不用過慮,地獄早已搬到人間去了。先生忙於著述,似乎對最近的世界大勢不很了解。唉!這也難怪。」

作者想對話者一定就是閻王了,怪不得他敢留那樣威風的鬍子,忙從剛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說:「地皇陛下,恕我冒昧……」說時深深地象法國俗語所謂肛開臀裂地彎腰鞠躬(saluer?Culouvert)。

那鬍子哈哈笑道:「先生錯了!我給你的書壓得腰和背還隱隱酸痛,恕我不便還禮,生受你這一躬到底了。這兒雖是從前的地府,我可不是什麼退位的末代皇帝,也不是新任的故宮博物院院長。照例,帝製取消,宮殿該改成古物保管所,只是十八層地獄里所有的古物都是刑具。人類幾千年來雖然各方面大有進步,但是對於同類的殘酷,並未變得精緻文雅。譬如特務機關逼取口供,集中營懲誡俘虜,都保持野蠻人粗朴有效的古風。就把中國為例,在非刑拷打里,你就看得到古為今用的國粹,鼻孔里灌水呀,火烙夾肢窩呀,拶指頭呀,以及其他『本位文化』的遺產。所以地獄原有的刑具,並非過時的古董,也搬到人間世去運用了。這裡是『中國地產公司』,鄙人承乏司長。」

作者正後悔自己的大禮行得冤枉,聽見鬍子最後一句話,又發生興趣,想我有天才,他弄地產,這倒是天造地設的妙對。就問道:「地皮當然值錢啦,可是這兒是地心,會有人來交易么?想來是地皮給貪官污吏刮光了,所以你們這種無孔不入的商人,隨著戰時掘地洞躲空襲的趨勢,鑽到地底下來發利市了。」

那司長不動聲色說:「照你那麼說,『中國地產公司』是要把中國出賣給人了。主顧當然不少,可是誰出得起這無價之寶的代價呢?假使我是地道的商人,我咬定要實實在在的利益,一不做虧本生意,二不收空頭支票。所以,中國這筆買賣決不會跟任何人成交,也決不會象愚蠢的政治家把中國零售和批發。你完全誤解了我們的名稱的意義。我們是專管中國地界里生產小孩子的機關。地獄雖然遷往人間,人總要去世的,靈魂投胎轉世,六道輪迴該有人來管呀。一切中國地面上生育的人和動物都歸我們這兒分派。」

「為什麼叫『公司』呢?」

「這『司』字是傳統稱呼,陰間不是原有『賞善司』『罰惡司』么?所以鄙人的銜頭是司長,不是經理。『公』字呢,那無非表示本機關辦事的公平、公正,決不納賄舞弊,冤屈好人錯投了胎。我這一部又濃又黑的鬍子就是本司辦事精神的象徵。」

「我明白這是雙關,」作者自作聰明說,「有鬍子的是老公公,因此司長的美髯可算是大公無私的表現。」

「先生敏銳的心思又轉錯彎了!這是你們文人的通病吧?號稱『老公公』的不必要有鬍子,從前的太監不就叫『老公公』么?先生總知道西洋大法官的標識,是頭上戴的白假髮。人世間風行的那些講中國文明而向外國銷行的名著,先生想也看過些。咱們國家、人民、風俗、心理不是據說都和西洋相反么?咱們是東方民族,他們偏要算西方民族;咱們是中國人,他們老做外國人;咱們招手,手指向下,他們招手,硬把手指朝上;咱們敬禮時屈膝,他們行敬禮反而舉手;他們男人在結婚前向女人下跪求愛,咱們男人在結婚後怕老婆罰跪;一切的一切,你瞧多彆扭!以此類推,咱們愛面子,他們就不要臉;咱們死了人穿白,他們死了人帶黑;他們的公正官吏頭戴白假髮,我們這裡主持公道的人下巴該培養天然的黑鬍子。這樣我們才不破壞那些比較東西文明的學者們歸納出來的規律,也表示除掉這把胡了的顏色永遠是漫漫長夜,此外天下就沒有『不白』的冤枉事!」

司長鬍子飄揚,講得十分有勁,須縫裡濺出口沫。我們的作者邊聽邊打主意。公正的人最討厭,最不講情面,要是聽他安排,怕到不了美國,早溜一步為妙。他起身含笑告辭:「今天兄弟不小心,書架塌下來帶累貴處,又妨害了先生的公事,真是抱歉得一言難盡。不過,藉此認識了先生,聽到許多高論,這也是意外奇緣,哈哈。兄弟將來寫回憶錄,一定把貴司大大表揚一下。兄弟不再耽擱了,請吩咐貴下人把掉下來的拙作搬進來。我想挑一兩種簽字送給先生,一來留個紀念,二來有鄙人簽名的書,收藏家都會出重價搶買,就算賠償貴處房屋的修理費。」

「那不消費心。可是先生既來,不能隨便去。」司長說時,捋著鬍子,安坐不動。

「為什麼不能?」作者怒沖沖地質問。「你手下人敢攔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天才?我並非有意跟你們搗亂,我這一次的墮落完全是意外的、偶然的。」

「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戴了面具的必然。陽世間人死後都到我們這兒來,各有各的來法。可是,這不同的來法根據一條不偏不頗的定律:『作法自斃,請君入甕。』一輩子幹什麼事,臨死就在那事上出個岔子,叫他投到。你是作者,所以你的書壓破了地,你跟隨它們下來。今天早晨,有位設計衛生設備的工程師的靈魂,你猜他怎麼來的?他掉在抽水馬桶里,給什麼莽撞人直抽下來!我這屋頂常常或破或漏,我自己有時給打痛了頭,有時淋了一身髒水。不過,為公家辦事,吃苦是應該的。」

「那麼,你想派我做什麼呢?

「這個,我還在考慮。你生前消耗了大量墨水,照例我該派你來世做烏賊魚,吐墨水。可是你又糟塌了不少的紙,你該投胎變羊,供給羊皮紙的原料。你當然也在寫作生活里用退了無數筆鋒,這樣,我得派你做兔子、耗子或者還是羊。然而你是新作家,毛筆在你手裡好象外國人手裡的中國筷子。你常用的是鋼筆尖和自來水筆的白金筆頭,我不知道什麼生物身上出這兩種金屬。萬不得已,只能叫你轉世做個大官,他心腸里和臉皮上也許可以刮下些鋼鐵。白金呢,好在白金絲髮、藍寶石眼睛的女人是現成的典型人物。最後,按照你藏頭露尾、用好幾個筆名投稿的習慣,你該來生做個累犯盜案遭通緝的積賊。非得常常改姓換名不可。不過,你只有一條命,總不成一身又是女人,又是男子,又是墨魚,又是白兔子呀!所以——喂,你走不了!門外有人在等著你,跟你算賬。」

我們的作者聽那鬍子愈說愈不象話,正要拉開門直向外跑,又停下來回頭冷笑道:「什麼!跟我算賬!哈哈!司長先生,你笑我不知道『最近世界大勢』,那句話讓我原璧奉還。你以為現代的天才還是潦倒寒酸不善理財的夢想者,一頭長發、一屁股債么?你還中著浪漫主義的餘毒,全沒有認識現實生活呢!我們不是笨人,了解經濟在生活里的重要,還怕自己不夠精明,所以僱用了經紀人和律師來保障我們的利益。大宗的版稅和稿費,我們拿來合股做買賣。當然有許多文化人是名副其實的斯文叫化,我可是例外哪!我臨死的時候,就有幾個劇本的上演稅沒收到,幾本小說的版稅沒領,幾千股股票沒有脫手,一家公司的本期利息沒領出。只有我向人家討債,那有人和我算未清的賬目!你這話想哄誰?」

「先生善於抓住現實——我的意思是抓住現款和實利,那不消說。門外那些人也並非來算銀錢的賬,他們向我告你的狀。」

「告我什麼?大不了是誹謗、抄襲,或是傷害風化。文人吃官司不外這三種緣故。」——作者深知道,文人不上公堂對簿,不遭看管逮捕,好比時髦女人沒有給離婚案子牽涉出庭,名兒不會響的。

「告你謀財害命。」這後面四個字說得好象在鋼鐵模型里鑄出來的。

作者嚇呆了。過去幾十年的生活,瞬息間在心上纖悉不遺地瞥過,全沒有那一會事。只有一時期作品里曾經宣傳革命,也許少年人傻氣,經不起煽動,犧牲了頭顱和熱血。這上面難保不造孽。那時候,自己想保人壽險,太太要生孩子,都非錢不行呀!為自己的壽命跟老婆兒子的生命起見,間接地把作品害了人的性命,那也不算什麼。何況那許多志壯氣盛的孩子視死如歸,決不會後悔,向自己倒搬賬。他膽子又壯起來,「哼」了一聲,拉開辦公室門,身子還沒全出去,只聽中面叫喊:「還我命來!」

院子里擠滿了人,直溢出大門以外。穿制服的僕役在走廊的階石上攔住這群人,不許他們衝進辦公室來。鬍子拍作者的肩說:「事已如此,你總得和他們對個是非了。」兩人在辦公室門前站住。那群人望見作者,伸著雙手想湧上來,不住地喊:「還我命來!」人雖然那麼多,聲音卻有氣無力,又單薄又軟弱,各自一絲一縷,沒有足夠的粘性和重量來合成雄渾的吶喊。作者定睛細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富的貧的,各色人都全。每人害大病似的,無精打彩,身子不結實,虛飄飄地不能在地上投一個輪廓鮮明的影子。他們向自己伸出的手,都微顫著,彷彿悲憤時強自抑制的聲音。這種人有什麼可怕!他們中間有纏小腳的老婆婆,有三五歲的小孩子,有一團邪氣(雖然這氣象泄了)女人,決不會是受他影響而革命的烈士。除非——除非他們的命被志士們革掉了,所以追究到他身上。他們壓根兒該死,有什麼可怕!作者雄赳赳上前一步,咳聲干嗽,清一清嗓子,說:「別吵呀!你們認錯了人罷!我一個都不認得你們,一個都不認得。」

「我們認得你!」

「那當然,自己全不知道的人卻知道自己,這就是名氣。你們認識我,有什麼用?問題是,我不認識你們呀。」

「你不認識我們!你別裝假!我們是你小說和戲曲里的人物,你該記得罷?」說著,大家挨近來,伸長脖子,仰著臉,叫他認,七嘴八舌:「我是你傑作《相思》的女主角!」「我是你名著《綠寶石屑》里的鄉下人!」「我是你大作《夏夜夢》里的少奶奶!」「我是你奇書《落水》里的老婆婆!」「我是你劇本《強盜》里的大家閨秀!」「我是你小說《左擁右抱》里的知識分子!」「我是你中篇《紅樓夢魘》里鄉紳家的大少爺!」

作者恍然大悟說:「那末咱們是自己人呀,你們今天是認親人來了!」

「我們向你來要命。你在書里寫得我們又呆又死,生氣全無;一言一動,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潑潑的人物。你寫了我們,沒給我們生命,所以你該償命。」

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搶先說:「你記得我么?只有我的打扮,也許還多少表示我是你書里什麼樣的角色。你要寫我是個狠心美貌的女人,顛倒、毀滅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可是你筆下寫出來的是什麼?既不是象人的女人,又不是象女人的人,沒有可能的性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譬如你說我有『水淋淋的眼睛』,又說我有『銳利得能透視靈魂的目光』,嚇!真虧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我的眼睛又不是融雪天屋檐上掛的冰楞!你描寫我講話『乾脆』,你聽我的嗓子是不是幹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誤了我的一生,現在怎麼辦哪?」

旁邊一個衣冠端正的老頭子上氣不接下氣說:「我在你的書里一出世就老了,那倒不算什麼。可是老人該有老人的脾氣啊,象我這種身體,加上這一把年紀,還有興緻和精力來討姨太太,自尋煩惱么?你這人呀!不但不給我生命,並且糟塌我的第二生命——名譽。我又沒有老命來跟你拚;好容易今天碰到你,我先向你要了命,然後跟你拚——」老頭子太緊張了,一陣嗆,說不下去。

一個黑大漢拍老頭子的肩,說,「老傢伙,你話也說得夠啦,讓我來問他。喂,你認得不認得我?我就是您筆下寫的粗人,您看我象不象哪?短褂子,卷上袖口,動不動拍著胸脯,開口『咱老子』,閉口『他媽的』。您書里說我『滿嘴野話』,『咱老子』和『他媽』,倆口兒不就合成一家么?『野』在那裡!我是你筆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給你幾個耳刮子,再來算這筆帳,可是,天哪!你打我耳刮子,我也沒有氣力還手。你說可憐不可憐!」

這時候角色都擠上來講話,作者慌得也沒工夫欣幸,假如自己真寫成一個生龍活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還有幾個角色直接向司長呼籲,要求他快把作者定罪處罰。司長微笑道:「這事雖比不上留聲機的唱片,咱們也得兩面都聽聽呀!作者先生,你對他們的一面之詞,有什麼答覆?」

作者急出主意來了,對階下的群眾說:「你們講的話,也有片面的理由,但是,沒有我,那來你們呢?我是產生你們的,算得你們的父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為人不要忘本,你們別跟我為難。」

司長捻著鬍子冷笑。

一個男角色怒叫道:「你在書里寫我鬧家庭革命,為理想逼死老子,現在又講起孝順來了?」

一個女角色抿著嘴笑道:「你是我爸爸,那末媽媽呢?」

另一個不男不女的角色聲淚俱下說:「我只知道『母親之愛』,偉大、純潔的『母親之愛』。我在你的書里,從不覺得父親有存在的必要。」

一個中年人說:「養活孩子的父親還不能博得兒女們的同情,何況你是靠我們養活的。你把我們寫得死了,你可以賣稿子生活,這簡直是謀財害命,至少也是貪圖遺產。所以,我們該是你的衣食父母。」

那老頭子聽了點頭讚歎說:「這才象句話。」

那粗人指著自己鼻子說:「咱老子!」

那都會女人扭著身說:「『父母』的『母』?我可不愛做。年輕人也可以養活老人。反正為父親而犧牲自己身體的年輕姑娘,有的是。」

一個意料不到的洪大的聲音在人堆里叫:「我總不是你產生出來的!」把一切聲音都鎮下去。

作者一看,喜出望外。說話的人非別,是比自己早死幾天的一位提倡文化事業的資本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這位資本家原是暴發財主的兒子,少年有志,嫌惡家裡發財的時期太短,家裡的錢還刺眼地亮、刺鼻地臭。他父親也有同感。於是老子一心和紳士、官僚結交,兒子全力充當頹廢派詩人,歌唱著煙、酒、蕩婦,以及罪惡。他相好的女人有一把;抽的煙、喝的酒和各種牌子也湊得成國際聯盟,只是什麼罪惡也沒有犯過,除了曾寫過幾首非由自出的自由詩。一天,他和情婦上飯館,忽然注意女人的口紅老是拌著飯和菜同吃下肚去,所以一頓飯吃完,嘴唇也褪了顏色,非重塗不可。遺傳的商業本能在他意識里如夢初醒,如蛇起蟄。他不做頹廢詩人了,改行把老子的錢來開工廠。這工廠第一種出品就是「維他命唇膏」。這個大發明的功效,只有引他的廣告部主任的妙文來形容:「美容衛生,一舉兩得」;「從今以後,接吻就是吃補藥」——下面畫個道士裝的少年人摟著一個帶發尼姑似的女人,據說畫的是賈寶玉吃胭脂。「充實的愛情!」——下面畫個嘻開嘴的大胖子,手攙著一個骨朵著嘴的女人,這嘴鼓起表示上面濃塗著「維他命補血口紅」。這口紅的化學成分跟其他化妝的唇膏絲毫沒有兩樣,我們這位企業家不過在名稱上輕輕地加上三五個字,果然迎合了一般人愛受騙的心理,把父親給他的資本翻了幾倍。他又陸續地發明了「補腦益智生髮油」,「魚肝油口香糖」,細腰身女人吃了不致發胖的特製罐頭「保瘦肥雞」。到四十歲,財發夠了,他舊情未斷,想起少年時的嗜好,贊助文學事業。

他和我們這位作者一見如故,結下了生死交情。資本家五十生日,作者還徵集稿件慶祝呢。他現在看到朋友,膽子大壯,招手說:「你來得正好!快幫我分辯一下。」

「分辯!」資本家鼻孔里出冷氣說:「我也要向你算帳呢!」

作家驚惶失措說:「唉!咱們倆翻起臉來了!你五十生辰那一天,我不是還為你在報紙副刊上出個慶祝專號,寫了幾千字的頌詞,把你大捧特捧么?誰知道你多喝了酒,當天晚上就得急病死了!我沒有能和你訣別,正引為憾事,今天不期而遇,大家都該高興,你為什麼翻面無情?」

「嚇!我的命就害在你手裡,還說什麼交情!你的副刊簡直就是訃刊,你的壽文送了我壽終正寢,你捧我真捧上了西天。你不知道自己多利害,你的筆是刀筆,你的墨水等於死水,你的紙賽得閻羅王出的拘票。不但你小說劇本里的人都是木雕泥塑的死東西,真正的活人經你筆上一描寫敘述,也就命盡祿絕。假使你不寫那篇文章,我還有好幾年的壽命呢。你試想你那篇文章的頌讚,象不象追悼會上講死人的好話?我那裡當得起這種恭維!把我的福分都折盡了!我在這裡專等你來討命。」

作者聽他數說時,忽然起一個不快意的念頭,梗在心中,象胃裡消化不了的硬東西。臨死以前,剛寫了一個自傳,本來準備諾貝爾獎金到手后出版的。照那資本家的說法,一到自己筆下,人物休想活命,那末自己這一次並不是氣死的,致命的原因怕就是那個自傳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有這樣一枝殺人不見血的筆,不該自殺地寫什麼自傳,真是後悔無窮!且慢,好不傻!事到如今正好將錯就錯,打發了這些討命鬼再說,就對群眾道:「既然如此,我已經惡貫滿盈,自食其報,償過你們的命了。我不是寫自傳么?這不等於自殺?算了,算了!咱們大家扯個直,我也不虧你們什麼。」

那些人一齊叫起來:「好便宜!你的死那裡算得自殺?好比貪嘴吃河豚,中了毒送命,那算不得厭世。我們還是向你要命!要命!」

作者慌得搓著手,在地上轉,喃喃自語說:「這可真要了我的命!」

鬍子說:「現在我可以判決了。我想派你投生到——」

作者向他鞠躬行禮說:「司長先生,我請求你先聽我一句話。我這輩嘗夠了文學生活的味道,本來妄想來生享受些人世間的榮華富貴,現在我不指望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求你從輕發落,按照自作自受的原則,罰我來生還做個作者罷。」

鬍子驚奇道:「還做作者?你不怕將來又有人向你要命么?」階下的人都睜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解釋道:「我只翻譯,不再創作,這樣總可減少殺生的機會。我直譯原文,決不意譯,免得失掉原書的生氣,吃外國官司。譬如美國的時髦小說『GoneWiththeWind』,我一定忠實地翻作『中風狂走』——請注意,『狂走』把『Gone』字的聲音和意義都傳達出來了!每逢我譯不出的地方,我按照『幽默』、羅曼諦克』、『奧伏赫變』等有名的例子,採取音譯,讓讀者如讀原文,原書人物的生命可以在譯文里人壽保險了。再不然,我不幹翻譯,只編戲劇。我專編歷史悲劇,象關公呀,岳飛呀,楊貴妃呀,綠珠呀,昭君呀,有的是題目。歷史上的人物原是已死的,悲劇里該有死人,經過這樣加倍雙料的死亡,總沒有人會告我害他的命了。再不然,我改編莎士比亞。這位同行前輩曾經託夢給我,說他戲里的人物壽命太長,幾百年活得不耐煩了,願意一死完事,請我大發慈悲,送他們無疾而終罷。他說這是他們洋人所謂『mercykilling』。他還恭維我『後生可畏』,向我打拱作揖,說『拜託拜託!』呢。」

司長說:「我自有好辦法。大家聽著。他作自傳的本意雖然並非自殺,他為人祝壽的用心也不是要使人減壽。這兩事可以抵消,他跟資本家之間就算扯個直了。他剝奪了書里人物的生命,這一點該有報應。不妨罰他轉世到一個作家的筆下也去充個角色,讓他親身嘗嘗不死不活的滋味。問題是,這一類的作家太多了,我派他到誰的筆下去呢?有了,有了!陽世有一位青年人,正在計劃一部破天荒的綜合體創作,用語錄體小品文的句法、新詩的韻節和格式、寫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說。紙、墨、筆都預備好了,他只等著『靈感』,等他『神來』之候,我就向他頭腦里偷偷送個鬼去。先生,」——鬍子轉臉向我們的作家道:「先生,你去充當書里主人翁最好沒有了!你是天才,你的那位後起者恰恰要在書里描摹天才的性靈和生活。」書里一個角色啞聲問:「司長說的是『性靈和生活』,還是『性生活』?我沒有聽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後者,豈不太便宜了我們這個公敵?」

鬍子笑說:「諸位放心。那個青年人傳授了這位先生的衣缽,到他書里,你就不知死活,更談不到什麼生活。」

「贊成!」「公正的司長萬歲!」群眾歡呼。我們這位作者提出最後無希望的抗議道:「司長先生,我個人的利害,早已置諸度外,逆來順受,這一點雅量我還有。可是你不該侮辱文藝呀!那位青年等候『神來』,你偏派我的魂靈兒去『鬼混』,他要求的是『靈感』,不是『鬼迷』。你叫我受委屈可以,你要和崇高的文藝開惡毒的玩笑,那無論如何我不答應。文藝界同人知道了要動公憤抗議的。眾怒難犯,還請三思。」

「神者,鬼之靈者也,」司長說,「先生當之無愧,這事不要緊。」作者聽他通文,不知道是他杜撰的句子,以為出於權威性經典著作,啞口無言。在大眾嗤笑聲中,他的靈魂給一個穿制服的小鬼押送上路。

這位青年作家等候靈感,實實足足有三年了,從前儲備的稿紙現在都漲不知多少倍的價,一張空白稿紙抵得上一元花花綠綠的紙幣,可是靈感左等不來,右等還不來,也許迷失了路,也許它壓根兒不知道青年作者的住處。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寫處女作,何不向處女身上去找。所以我們這位作者的靈魂押送到的時候,青年正和房東的女兒共同探討人生的秘密。押送的小鬼是個守舊派,忙別轉了臉不窺看陰私。我們的作者在這生死關頭,馬上打定主意,想無論如何,總比送進那青年的腦子裡好。他趁那小鬼不注意,飛快地向房東女兒的耳朵里直鑽進去,因為那姑娘和那青年扭作一團,只有兩隻耳朵還暢通無阻。這樣,他無意中切身證實了中世紀西洋基督教神學家對於童貞女瑪利亞懷孕的解釋,女人的耳孔是條受胎的間道(quaeperauremconcepisti)。那青年喪失了書里的角色,那女孩子獲得了肚子里的胎兒。他只好和她成為眷屬,書寫不出了,把寫書的手筆來替丈人家開的雜貨鋪子記流水賬。他唯一的安慰是:中國的老式賬簿每行另起,一行寫不到底,頗象新詩,而記賬的字句,不文不白,也充得過亦文亦白的語錄體。那押送小鬼回去了大受司長申斥,才認識到為了公事就得窺探私情。

據說,那孩子一生下地就笑,看見父親,笑得愈有一種勝利的表情。親戚們都說這孩子的命運一定大吉大利。直到現在,我們還猜不出這孩子長大了是否成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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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獸·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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