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抱着雙袖,冒着冷風,銀環瑟縮著朝醫院走。她責備自己:「你脫下件毛衣就冷的吃不住,人家鑽到城牆孔里怎麼受呢?」到宿舍后,晚飯咽不下去,躺在床上也不踏實,心裏彷彿系著塊石頭,擔心楊曉冬熬不過這樣冰冷漫長的冬夜。想來想去,腦子裏忽然閃亮了一下:「小高自己不是住一個房間,暫住兩天還不行?人家是從根據地來的,又是領導幹部。找他商量商量,他若不拒絕的話,我連夜到廣場帶他去。」她從床上一躍起來,看了看同伴小葉的懷錶,時間是八點正。「還來得及。」她從宿捨出來匆匆上路,不到半個小時,走到偽市政府,忽然想到高自萍現在不上班,扭轉頭往北,跨過大楊家衚衕,直奔萬家樓。她平常很少找高自萍,他對銀環有規定,只許他去醫院找她,不准她到他家來,理由是:這一帶敵偽上層人物多;也不叫她同高參議發生橫的關係。依照高自萍的吩咐,銀環很少到這一帶來。加上陰天,路燈少,光線暗淡,使她雖然走到萬家樓,也找不到高自萍的住處。心裏正在焦慮,有一輛三輪車,從她身旁掠過去,三輪車停在不遠處的一家住宅後門。一個身材瘦小、頭戴皮帽、項纏圍巾、看不見嘴臉的後生跳下車來。他面向燈光付車錢的時候,銀環一眼瞥見他那壓住雙眉的皮帽下,有一對不斷睒動的杏核般的小眼睛。這正是她要找的高自萍呵。壓抑不住內心的高興,她幾乎喊出他的名字,考慮到內線工作的禁忌,她從後面快步追趕上去。

高自萍看來很怕冷,大衣皮帽溫暖不了他發抖的身軀,佝僂著身子奔向後門,從手套里抽出他那凍紅的小手,才要向前叩門,由於警惕性的習慣,他小心地扭轉頭來,杏核眼睛忽幽忽幽四下張望着,象老鼠防貓一般。銀環乘這個機會走到他的跟前。

「高先生。」她聲音雖然不大,驟然在陰暗的晚間,特別是從他身後發出來,象大棒擊在背脊上,他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是你……這麼晚……我不是說過……」

「現在有要緊的事情。在這兒能說嗎?」她的話音低而且急。

「什麼事?」他向周圍看了一眼。

「老家來人了。」

「就為這件事!」他恢復了鎮靜,「有問題你們先談,然後再轉達給我。」

「這可不是普通人。」她將楊曉冬的情況和當前的處境對他學說了一遍。

「任憑是誰,都得按著內線規矩辦事,需要見面的話,可以約定時間地點,不能到我家來接頭。」他平常對銀環是很好的,今天因為她講到老家來人的消息,增加了他內心的緊張,也不願意在街頭同她多說話,三言五語,便把銀環頂走了。

銀環回到醫院,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高自萍的態度不對頭。人家冒着生命危險闖進來,你這樣冷淡,怎麼對得起同志,何況楊同志是一位首長。轉念一想,也許小高有實際困難,敵占區是不同根據地呀。那好吧。蟻負粒米,象負千斤,各人盡到各人心。我雖然只擔負交通傳信工作,但我是個黨員,我應該盡到最大的力氣。明天,我先完成楊同志的囑託——把搬到城外的韓燕來叫進城來,叫他們接頭見面,然後設法安排他的生活。……

這一夜,她不斷作夢,每次都是夢見敵人封鎖交通不讓出城。後來恍恍惚惚地把韓燕來找到了。兩人急回城裏,為了抄近路,沿冰橫穿護城河,天氣冷的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驚醒之後,發覺自己和衣睡在床上,渾身冷的發噤。她活動了幾下身體,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時分便出城去。

在大雪紛飛的寒天裏,銀環跑的滿頭是汗,失望的浪潮,一個挨一個衝擊她。城外沒找到韓燕來,九點鐘又沒有見到楊曉冬。她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醫院。心緒上一陣混亂一陣恐怖。姓韓的找不到還不吃緊,最叫她擔心的是楊曉冬。是不是敵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煩意亂,拿東忘西,上班給病人服藥時,接連打碎兩個量杯。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穩,立不安,看看太陽,恨太陽去的遲;看看鐘表,怨鐘錶轉的慢。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務,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快,她從市民患者污垢的腋下抽出體溫計,原封不動就插進偽警察病號的口腔里。

下班鐘敲了第一聲,她第一個走出室外,希望在廣場上遇見楊曉冬。蹬上小葉的自行車,順西城馬路,一口氣跑到紅關帝廟。不管別人懷疑不懷疑,她圍繞廣場連轉了三遭。當楊曉冬從西下窪子剛露腦袋的時候,她便飛車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裏去啦?真急死人!」

「實在對不起。……」楊曉冬照直說了巧遇韓家兄妹的經過。她也說了昨天晚上見到高自萍的情況,但她隱瞞了高自萍的那種冷淡態度。楊曉冬急於要見高自萍,要銀環馬上帶他去,銀環雖然為高自萍的態度擔心,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晚七點半,他們走到高宅的門前。這是一所有三層院的住宅。進大門是前院,左右邊有兩排房。邁上七級台階,進入月亮門到中層大院,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參議的宿舍。院中有個耳門直通後院,後院很小,僅有東西對應的四間房,西面住的是高參議的親戚,高自萍住在東面的房裏。銀環他們從大門進來,一直奔向高自萍的卧室。

高自萍躺在床上,正在欣賞《影星畫報》。剛聽見敲門,就見銀環領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人進來了。他驚訝地朝他們點頭。楊曉冬很隨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動自我介紹之後,便說:

「○九叫我找你,有問題要面談。」

高自萍避開對楊曉冬的回答,扭轉頭,用不悅之色看着銀環說:「你到院外看着點。」他完全是命令的語氣,隨後自己又跟銀環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麼,從低沉的音調中,彷彿是在指責她。

乘着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楊曉冬向房間四周掃了一眼,覺得房舍雖不大好,佈置的倒也華麗,東西放置的很零亂,散發着一股香水味。總之,不象公子哥兒的書齋,倒象是小姐的繡房。惹人注目的是牆壁上貼著長長一列電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壓着高自萍很多單身像。楊曉冬正端詳這些照片的時候,高自萍回來了。他說:「同志!這個地方不夠安定,請你抓緊時間談談吧!」楊曉冬先談了自己是硬著頭皮進城的,沒有任何合法證件,須要內線同志們的掩護。沒容講完,高自萍就打斷了他的話:「同志!咱們搞地下工作的,一要進的去,二要站的住,三要坐的下,然後才談到工作。現在你連個身份證都沒有,叫我怎麼掩護你呢?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呵!」他看到來客臉上出現了冷漠表情,改口說:「當然羅,從政治責任上,我完全應該掩護你。這麼辦,我設法給你找職業,有了職業就好辦。不過,這得需要時間。我的意見,為了安全,是否考慮先回去,等……」

「這個問題咱們放下不談吧!○九叫我找你,了解你們叔侄的工作情況,同時有這麼個事:近來,敵人對交通要道,封鎖的挺緊,組織上想從內部開闢一條交通路線,護送同志過路,這件事想依託你做,看你有什麼意見。」

高自萍臉上露出不滿意,說:「我進都市的時候,領導上對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幹些有份量的工作,現在叫我出出進進的送人,這不是鋼材當木材用,起重機吊搖籃,大炮打麻雀?這樣使用幹部,妥當嗎?我希望領導上再考慮考慮。」聽到他把自己比成鋼材和起重機,楊曉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憤慨,竭力壓下去。他嚴肅地說:「如果你真擔着重要的工作任務,也可以不管這些『小事』,那就請你談工作情況吧!」高自萍聽說要他談工作,便著慌了,只得推脫說:事前沒有思想準備,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時談不圓滿,等整理一下,再做個彙報。他最後又表示,他們叔侄正在干一件放長線釣大魚的工作,等這大魚上釣之後,一聲號令,省城會四門大開,讓解放區軍民排著大隊開進來。

楊曉冬壓抑著內心的激憤,離開了高自萍的家。路上,銀環幾次試探著問他對高自萍的印象。楊曉冬只淡淡地說:「我同他談的不多,印象不深刻。你看他這個人怎麼樣?」「我們雖然不斷見面,交換思想也不多。」楊曉冬見銀環談話很謹慎,便沒再往下問。雪后的冬天,空氣變成寒流,冷得鑽心刺骨。踏上半尺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有節奏的聲響,銀環同楊曉冬沉默著走向萬家樓。

到萬家樓東口,銀環還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楊曉冬再也不肯。正爭論間,一輛三輪從黑暗角落裏蹬出來。為了不使銀環伴送,沒問價錢,他就上了車。三輪走了幾十步,楊曉冬回過頭來,看到白皚皚的雪地上,翅立着她那穿的很單薄的影子。他往後招手。

「雪地里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輪拉體育場,給他三角錢。」

楊曉冬還沒答話,拉車的氣憤了,「我拉到家門口,一分錢也不要。」這個耳熟的聲音倒把坐車人嚇一跳。仔細一瞧,原來三輪工人正是韓燕來,他特地前來接他,早在外面等了很長時間。這時,楊曉冬立刻從胸中衝來一股暖流,抵禦了雪夜冷風的襲擊,衝散了從高宅帶來的抑鬱,他感到他是被同志們捍衛著,銀環、燕來就是可靠的力量。把他們的力量擰成一起,可以向敵人衝殺作戰。這時他再也不願意斯文地坐在車上,坐車不但是很大的束縛,也是對同志的不尊重,他叫燕來煞住車,他要下地走。

「別作聲!不坐車哪行!前面要到女二中啦!」韓燕來的聲音雖低,聽來叫人毛孔發乍。女二中有什麼可怕的?楊曉冬想起事變前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兩排常青柏樹的盡頭,排頭似的蹲著兩棵傘形洋槐樹,槐樹簇擁著開敞的朱紅大門。迎面是噴水池,周圍栽滿各種鮮花。一群群比鮮花還嬌艷的姑娘們,經常在這裏出出進進。從校門外路過,可以看到巍峨陡立的假山和假山兩側的成蔭綠樹。透過綠樹茂林隱約瞧見宮殿式的建築……

楊曉冬腦海里正在搜尋記憶的時候,乘車已到學校的牆垣。原來的絳色圍牆,已變成鉛灰色。牆頭上掛了三道通著電流的蒺藜絲。門外傘狀洋槐已沒影了,代替它們的是兩座碉堡。朱紅大門不見了,鐵柵欄擋住門口。透過柵欄,有兩個戴鋼盔的日本兵,他們機械地不停地倒替著位置,從微黃的電燈光下看去,活象一對幽靈舞蹈。幽靈背後,看不清什麼,只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楊曉冬看了這些慘景,咬緊牙齒,想:聖潔的國土,美麗的城池,被野獸們糟蹋到什麼地步啊!

走過女二中,韓燕來扭過頭來小聲說:「剛才那個地方住的是日本憲兵隊,老百姓叫它閻王殿。很多好人,只見抓進去,不見放出來,夜深時,沒人敢從這兒走!」

「敢是戒嚴?」

「就是不戒嚴,誰忍心聽那受刑不過的嚎叫呢!」

「原來這樣。你蹬快點,咱們回家吧!」

小燕撩開門簾,對着院中的積雪說:「這老天哪!說下雪,就忙忙亂亂地整天下個不停;現在停了,又不聲不響地也不告訴人。」

西屋周伯伯說:「小燕子!你嘟囔個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掃出條路來,別叫楊叔叔回來深一腳淺一腳的。」

「俺們的屋子還沒拾掇好呢!」

「那忙什麼,先掃雪——從大門掃到北屋。問問苗先生吃過晚飯沒有,他願不願意殺一盤棋?」

小燕胳肢窩裏掖着掃帚,踩着沒鞋幫的厚雪,走出大門,到她早晨站過的那棵柳樹下,放眼向東北方向瞭望。停雪后的晚上,房屋披上潔白素裝,柳樹變成臃腫銀條,城牆象條白脊背的巨蛇,伸向遠遠的灰濛濛的暮色煙靄里。遠望紅關帝廟一帶,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築;近處,西下窪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補齊,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來心情愉快,見到這些景色,更加興奮,見了什麼想跟什麼說話;她覺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東西都向她微笑點頭。猛抬頭,發現廣場邊沿黑魆魆的象是楊叔叔同哥哥回來了。她等著和他們招呼,甚至想躲在樹后嚇唬他們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們始終遲遲不前,她再仔細看時,哪裏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牆。

「真是背興,哪有小孩眼花的?」

她等到嘴唇哆嗦發抖的時候,才走回家來。虛掩住門,開始掃雪。雪厚盈尺,一掃帚下去一個窠,用力連掃幾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凍地皮。她十分喜愛雪的潔凈,細心地不讓隆起的雪堆濺上一點黑土星。這樣,等掃到苗先生門口時,渾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長氣,清冷新鮮的空氣使她精神格外振奮起來。

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燈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殺棋。周伯伯是紅臉,濃眉,大眼,寬嘴岔。苗先生,發灰白,臉蠟黃,細眼瘦臉尖嘴頭。兩人同庚,都是屬虎的,滿五十歲了。周伯伯象只粗獷碩大的老虎,苗先生象條短小玲瓏的蠍虎。周伯伯雙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著:「快走!走呵!」

苗先生離桌子半尺坐着,腦袋左右搖晃,不管對方怎樣催,他絲毫不着急,慢條斯理地說:「慢著,別心急,綿羊遲早會趕到山裏的。」

周伯伯專心下棋,似乎他這一輩子所關心的就是這盤棋了。小燕在窗外越看越生氣,推門進去,狠歹歹地站在他身旁,周伯伯根本沒注意她走進來。她站了分把鍾,再也忍不住了:

「周伯伯,你的棋走得怪自在呢!」

對方「嗯」一聲,眼睛沒有離開棋盤。

「楊叔叔的事,到底咋辦?跟苗先生說說嘛。」

「你這孩子,真嘮叨,大雪天,聯保所還有辦公的?先住下就是。頂卒!」

苗先生提一步車,威脅住周伯伯兩個過河不靠攏的卒子。他鬆了口氣,尖嘴頭吮住一支「飛馬牌」的紙煙,欣賞著對方的困難處境。移時,回過頭來說:「小燕兒,你家客人下火車丟了證明書嗎?這不礙,戶籍科里咱們有朋友,托他補一個就是。」看到對方為自己兩個卒子的命運擔心,他越發高興:「沒關係,我最喜歡念書人,沒地方的話,就住到五號房間。」五號房間緊挨着周伯伯的屋,是個小跨間,不久之前為一個打鼓兒的單身漢所住。這間小屋空了兩個多月,這對作為二房東的苗先生來說,當然是一筆損失。

聽到丈夫的話,苗太太從燈後面伸出頭來說:「這房間可不能隨便租賃,說不定人家啥時候回來哩。」她的話明是扯謊,打鼓兒的早已退了戶口,肯定不再回來。她說這話的本意是覺得小燕家的來客既是識文斷字的人,這些人條理多,眼皮兒尖,說話刻薄,找個職業,十之八九是混官面。同這種人住同院,出門入戶都不方便。不過她也願意讓出這間空房,得點零錢花。

小燕聽說苗先生同意楊叔叔搬進來,非常高興,想不到苗太太潑一瓢冷水。但她清楚苗家的生殺大權操在男的手裏,便先爭取主導方面。她說:「俺楊叔叔書理兒深,住在咱們院裏,苗先生滿肚子文章,就有地方施展了。」一會兒又用誇耀的口吻對女主人說:「苗太太呀!你可曉得俺楊叔叔的為人嗎?他可善良啦。跟這種人同院住,打着燈籠也難尋呀!」可是她的話並沒引起多少反應。下棋的專心廝殺,苗太太針線活兒緊。小燕心中有事,里走外轉,有時候象只小公雞似的,挺直脖子,注意著外面。韓燕來一敲門,她便飛也似的跑出去。楊曉冬他們剛一進院,她一劃上門,就快步到北屋給下棋人報了個信。苗先生聽了,說請客人進北屋坐。周伯伯馬上拉開大嗓門,「楊老弟!苗先生請你北屋坐哩,來吧,這裏有開水喝!」

韓燕來扯住楊曉冬的袖口,說:「不去,別同這種人打交道。」楊曉冬知道燕來指的是苗先生,覺種認識這個人有好處,沒好處也不能不周旋一番,不然怎能在這裏站腳存身呢。他拒絕了韓燕來的意見,一面端詳窗戶上苗先生的影子,跟隨小燕,進了北屋。沒等人介紹,他主動地問候了苗先生和他的全家。苗先生髮覺來客談吐文雅,舉止大方,立刻產生了敬重之意,他停了棋,試着從炕上滑下來。楊曉冬雙手攔住,「自家人,不要客氣,我也來觀棋。」說着在小燕搬來的長凳上打橫坐下。苗太太見客人橫炕坐下,趁人不注意,將身子慢慢地朝燈影里移動,借丈夫的身體,遮住客人的視線。

棋局重新開始了。兩個指揮員,兩種戰鬥風格:周伯伯大殺大砍,直出直入,專門「對車」;苗先生雖然對這種無禮的棋風很惱火,但當着客人,不願意暴露自己沒修養,偷偷地用鄙夷的神情橫掃了對手一眼,然後委屈地將自己的「車」收回去。

壺水開了,小燕忙的象在自己家裏一樣,灌好茶壺,又去通火爐。火星四濺,火苗高竄,屋子裏溫度突然熱呼呼的,很有生氣。楊曉冬在路上受到寒冷的身子,漸漸回暖過來。他接過小燕斟好的茶,頭兩杯遞給下棋的雙方對手。苗先生全副精神貫注在棋局的勝敗上,接茶杯時,只說了聲謝謝,頭也不回,眼睛仍然緊緊地盯着棋盤,楊曉冬根本不注意這些小節,端著第三杯茶很客氣地送到苗太太跟前。苗太太三十齣頭了,雖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對她丈夫來說,還是個年輕的妻子。人長的不難看,穿的也整齊。在熟人跟前愛說愛道的,對楊曉冬這種規規矩矩的人,倒覺得有些局促。她蜷縮在燈影暗處,緊盯着男人的臉色。沒想到客人會給她送水,倉皇接過茶杯,又感到應該回敬客人。等到再端回茶杯時不小心,一下子,碰著丈夫的肩胛,熱水從她發顫的手裏溢出來,怕燙着她男人,急忙向右一閃身,誰知又碰醒了她身邊六歲的男孩子進寶。進寶睜開眼便要撒尿,見屋裏人多,他鬧着要去外面撒。母親告訴他外邊雪大風緊,不能出去。小孩聽說有雪,鬧着非出去看雪不可。娘兒兩個發生了爭執。苗太太說,外邊天氣冷,不能去。原來她那對瘦小的鞋子,放在客人坐的凳下,她不願意在生人面前伸手探腳地穿鞋。孩子可不懂媽媽的苦衷,堅持要出去。接近敗局的丈夫,被他們吵的心煩意亂,蠟黃臉沉了下來。苗太太很懂得丈夫的心情,但對不聽管教的孩子又束手無策。這時候,楊曉冬站起來,走到進寶被窩前說:「來,叔叔抱你去!」孩子一聽,立刻高興地爬起來。苗太太幫着給孩子穿上衣服。楊曉冬抱着他到門外去撒尿,順便給他講了個饞老婆看雪的故事。進寶經過這一番活動,精神振奮了,回得屋裏,再也不鑽被窩,硬要跟楊曉冬一塊看下棋。不斷問這問那,「叔叔,叔叔」地叫不住口。苗先生在緊張的戰局中,為進寶的安靜,為客人的友誼,十分高興。苗太太從接茶杯時就覺得這個客人平易可親,及至人家給孩子服服帖帖地穿衣服,孩子又是這樣親昵地聽客人的話,喚起了她愛屋及烏的心情,對楊曉冬發生了好感。小燕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心生一計,便逗進寶說:「進寶!明兒個楊叔叔領着咱們到雪地里支起篩子捉麻雀,你說好不好?」進寶聽說,十分贊同,馬上就要出去捉。小燕說:「我是哄着你玩哩,楊叔叔住宿一夜就走啦。」進寶急了,「我要叔叔,媽媽,我不叫叔叔走。」說着,雙手抱住楊曉冬的脖子,撒嬌撒痴,無論媽媽怎麼勸說,只管一頭扎在楊曉冬的懷裏,再也不肯鬆手。苗太太終於哄著兒子說:「進寶,別調皮,你叔叔不走,爸爸說好啦,讓叔叔搬到咱們院來。」小燕見苗太太轉變態度,高興得眼睛發亮,張開喇叭形的小嘴直笑。這一切都使楊曉冬看得清清楚楚。他侍弄著進寶貼穩身軀,一起觀棋。

戰鬥激烈到白熱化的程度了。周伯伯用「抽將」法吃了苗先生一條「車」,他利用這種優勢,拚命向敵方攻擊。苗先生敗局已成,但當着客人又不願認輸,竭力拖延時間,想爭取和棋。周伯伯很討厭這種作風。心想:「乾乾脆脆,棋輸木頭在,何必臉發紅。你越不認賬,我就非殺光你不可。」苗先生臉孔灼熱,呼吸迫促,心裏責怪對方,也痛恨自己,為啥開始麻痹大意,弄到不可收拾呢。一看桌上的馬蹄表過了十一點鐘,他更加緊張了。楊曉冬完全懂得苗先生的心境。他知道這流人:臉皮兒薄的象燈花紙,虛榮心重的火車都拉不動;一局小棋的勝負,他會徹夜失眠;國家興亡大事,他們可以無動於衷。

楊曉冬是個弈棋能手。他決定援助弱方挽回「面子」,趁著周伯伯棋勝不顧家的當兒,幫助苗先生出了兩著棋。勝利者損失了一匹戰馬,造成了平局。

苗先生擦掉額上的冷汗,懷着失而復得的愉快心情,把棋一推,滿臉陪笑說:「冷淡朋友,有罪有罪。」說着,從身旁接過孩子,並向客人親切地寒暄問候。客人撫慰過孩子,乘勢辭謝了苗家夫婦,跟隨小燕出來。

小燕家屋裏和苗家就象兩個季節,冷嗖嗖地襲人肌膚。但這間屋子,被小燕拾掇得乾乾淨淨。煙熏色的立櫃,擦出漆紅顏色;茶壺茶碗擦得鋥亮,油醋瓶瓷瓦罐擺的整整齊齊,油條籃子掛在房梁高頭,從那裏發出甜絲絲的油香味。炕上橫鋪兩個被窩,貼北牆犄角,支著一張板床,上鋪破棉被一條,磁釉涼枕一個。已經熄滅了的火爐,業已放在牆角。

韓燕來一直在院裏擦車,直到楊曉冬從苗家出來,才一塊進了自家的小屋。看到屋裏這樣整齊清潔,一疊連聲地誇獎妹妹心靈手巧。近幾年來在小燕的記憶里,幾乎是頭一次看到哥哥這般興緻。她眼裏含着笑花,向哥哥學說苗太太從拒絕到同意楊叔叔搬來居住的經過。……

開始安排睡覺了。楊曉冬見小燕鋪蓋單薄,脫下自己的棉袍,要給她搭上。兄妹倆齊聲說有鋪蓋。說着,哥哥從衣櫥里扯出一條麻袋,雙手扯住麻袋角,用力抖擻。這時,懸在房梁的葦簾上,忽然發出急劇的咕咕聲,楊曉冬吃了一驚,抬頭一看,發現兩隻鴿子。一隻是銀灰頭白翅膀黑尾巴,另一隻是黃褐頭花翅膀。燈光映照着它們發亮的身軀,翅膀彩霞閃耀,頭頂冒出火光,探出腦袋,瞪圓眼睛,驚訝地凝視主人。小燕看了趕緊說:「雪裏白,金鳳頭,睡覺吧!哥哥今天可不是給你們發脾氣。」

哥哥把麻袋放在小燕的床上,對楊曉冬說:「小燕這孩子,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裏浮的,什麼都喜歡。她養過貓,貓整天偷嘴吃,我打跑了那個饞貨。養過兩隻家兔,家兔可肥啦,我看着是鍋好肉,過節時偷偷地宰了。小燕回來高興地鬧着吃肉,聽說是宰了那對兔子,哭哭啼啼,鬧個不休。沒法子,才答應她要來這對鴿子。現在鴿子又長肥啦……」他乜斜着眼瞧著小妹,「說不定哪天,我拿菜刀……」

「你敢!拔我一根鴿子毛,叫你賠一個手指頭。」

「說真的,這對鴿子,真叫人喜愛,早飛出,晚飛回,多遠也能認識回家。有一次,小燕帶着它們去西關撿煤核,想起家裏沒零錢,把鈔票綁在鴿子腿上,它乖乖地給我送到家來啦!」

小燕倒在床上,留神聽哥哥說她的故事,她想:「哥哥兒時象今天這麼和顏悅色的說話呢。在平常,象匹沒籠頭的野馬,又蠻又橫,不是故意氣她,就是有意嘔她。哥哥不多說話,要說就是噎嗓子的話,頂的人喘不出氣來。楊叔叔一來,野馬被鞍掛鐙,不踢不咬,服服貼貼了。呵!生活要起變化了……」她面含微笑,憧憬著未來美麗的生活,呼吸逐漸平靜勻稱了。

十分鐘后,炕上的主客二人,鑽進被窩。

「楊叔叔,冷不冷?」

「比起昨夜,現在是天堂了。」

「那咱們睡吧!」燕來伸手閉了開關,燈光閉后,一切顯得更加沉靜,雪映在窗戶紙上,室內光線依稀照人。韓燕來發現客人睜着眼睛望着房梁。

「楊叔叔,沒睡着?」

「我有個壞習慣,哪會也不能馬上入睡,總得思謀會子。」

「你可真用腦子呀!」

「腦筋這個器官,多用點還好使喚;閑起來,就生澀發銹啦!」

「楊叔叔,我有個問題不明白,以前沒有門路,進不了解放區;現在有你這領路的,為啥不讓我去?」

「這很好明白,魚在水裏好,你在這裏工作方便。」

「這個人鬼雜居的地方,氣也得把你氣死,還有事做?」

「當然有事做。從水裏火里,把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們打救出來,還沒事做?怎麼,你看不中內線工作呀?這是又艱苦又光榮的任務呢!」

「我這個人,內線外線都沒關係。挾上床被子,邁動兩條腿,就算搬了家。只要有人領頭,就是今天晚上攻打日本憲兵隊,我都肯干。說來說去,是小燕子累贅着我,十四五的姑娘了,簡直是我的絆腳石。」

「小燕是絆腳石?咦!你開開燈……」楊曉冬拿起棉袍,輕輕下炕踱到小燕床前,揭下那塊麻袋片,用棉袍給她覆蓋好。他獨白似地說:「玲瓏剔透的乖孩子嘛。說你是絆腳石,我看是水晶石。」回頭對韓燕來說:「你看的不對,繡花針對鐵梁,大小各自有用場。可別瞧不起小燕。就憑她今天晚上對苗太太那點本事,滿夠聰明伶俐的,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趕上她。今後,我抽空兒,幫她補習文化,她能做的事多的很哩!」

楊曉冬對小燕子的讚美,糾正了也提高了韓燕來的情緒。他覺得妹妹都能作很多事情,他當然留下更有用處。於是睡意消失了,跟楊曉冬說這道那。最後,他表示:「可惜我手裏沒有槍,有的話,那些躺卧煙館的,醉倒酒店的,一切壞傢伙們,在我眼裏,他們都是賣腦袋的。」

「你要知道,這是敵人統治的地方,別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你打死一個壞人,自己未見能脫的乾淨。現在主要的是學會打不拿槍的隱蔽仗。呵!窗戶紙發亮,想是月亮出來啦,休息吧!」

睡夢中,忽聽得槍炮隆隆直響。楊曉冬一骨碌爬起來,習慣地伸手抓槍,胳臂碰了韓燕來的頭。韓燕來驚醒了,坐起來開燈,問:「怎麼回事?」楊曉冬徐徐出了口氣:「你聽,槍響哩!」

正南方向,機槍大炮聲亂成一片。估計離城不過二十里,可能是在鐵路線上開了火。楊曉冬怔怔的,象在思索什麼。韓燕來說:「早先,一聽到槍聲,就盼望八路軍打進來。幾次盼不到也就麻痹啦。」小燕的床板咯吱一響,就聽她說:「保不定這回打進城來哩!」

過了一公,韓燕來穿好衣服,朝窗外看了看說:「天就要亮,我去車站跑一趟,對付著拉個座,順便探聽點消息。」接着他忽然感慨地說:「楊叔叔,不瞞你,俺兄妹倆靠四隻手刨食吃,抓撓緊點,混個肚兒圓,抓撓不緊,還得緊褲腰帶勒肚子哩!」

「罷呀,罷呀,儘是些沒油沒鹽沒滋味的話。不快點走,又得空放一趟。走!我給你開門去。」小燕覺得哥哥的話不中聽,楊叔叔剛住下,就朝人家哭窮叫苦,多不象話。再窮,兄妹倆勤快點還沒楊叔叔吃的?她擔心哥哥的話會起到逐客令的作用。其實她並不了解哥哥,哥哥同楊曉冬的關係,已經遠遠超出世俗人情了。楊曉冬完全能夠理解他們兄妹倆的不同感情,他感到這兩種感情都很可貴。

小燕送哥哥回來,口裏呼出白氣,揉着兩隻紅腫的手,走到楊曉冬跟前,說:「楊叔叔,夜來冷吧?」楊曉冬回答說不冷。小燕看着水缸:「缸里水都結冰了,還不冷?這麼冷的夜裏,還下床給我蓋棉袍,當時我真想不要哩。」她故意把「當時」兩字說得很重,同時,眯起笑眼,探看楊曉冬的神色。楊曉冬心中暗想:「這孩子真鬼,也許是她偷聽了我和燕來的談話!」但他沉默著,有意不理她的話碴。

「楊叔叔,」她實在憋不住了,「你們夜裏說的話,我統統聽到了。昨天見面,我就看出你不是從北京來的。原來……」一看,楊曉冬在擺手,她就怔住了。楊曉冬朝窗外看了看,正言厲色地說:「可不許長舌頭,到外邊胡扯亂談。」看到小燕那種小心懂事的表情,又安慰她說:「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很有出息,以後好多事要依靠你哩。」

小燕一經鼓勵,又活躍起來了。她那花朵般的小嘴,又成串地說開了:「楊叔叔,有什麼事,你就吩咐吧。狗熊嘴大啃地瓜,麻雀嘴小啄芝麻。別聽哥哥的話,他總是說我年齡小。小,怕什麼!秤錘小,奪千斤。我是個胡椒,也能辣他們壞人一下。」

楊曉冬讚許地說:「好孩子,叔叔信得過你,快別站着啦,披上棉衣上炕暖和一會,當心凍病嘍!」

「楊叔叔呵!我長了這麼大,不知道什麼叫病。也有發冷發燒的時候,發冷時晒晒太陽,發燒時喝碗涼水。冬天,風雪迷着眼去揀煤核,手裂流血不喊疼;夏天毒陽底下拾發臭的碎紙,嘴唇燒焦不喊熱。窮人有個窮身板骨,我同孫猴子一樣,早練的刀槍不入啦!」

楊曉冬聽了,鼻子裏酸酸的,激動地一把將她拉到懷裏,撫摩着她那尚未梳好的長發,小燕子呵,小燕子,你是敬愛的先烈老韓同志的優秀兒女,你是偉大祖國未來的接班人呵!

楊曉冬感到小燕的思想已經成熟,就趁熱打鐵給她講了些革命道理;要她利用賣馃子作掩護,負責同銀環接頭。並說這就是重要的工作。

小燕聽罷,一面答應着,一面從楊曉冬懷裏脫出來,「叫我先生火熬粥,隨後到市立第三醫院去。」她砸開瓮中冰凌,灌了一壺水,又燃著了火爐。火光映着她紅潤潤的臉蛋,她開始作出門的準備。楊曉冬勸阻她,說天氣很早,要她在火爐上多烘烤一會。小燕探頭向外看了看說:

「天色發青,星光發暗,正是我上街取貨的時候了。」

楊曉冬和銀環走後,高自萍一夜沒睡好覺。他對楊曉冬的冒然登門,很惱火,他認為:搞地下工作,要有合法證件,能經受起檢查;要有靠山,遇事有人保證;要深居簡出,不多向外界接觸。多認識一個人,就多一分危險。楊同志難道不懂這些道理?既然條件沒準備好,怎能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內線工作,稍一不慎,就要流血呀!他把滿腔怒火潑在銀環身上。「凈怨你個該死的,他姓楊的,有個風吹草動,拿起腳來可走。我這裏有家有業有戶口,這不是成心惹是非?你不過跟我叔侄作交通工作,竟自作主張,真是豈有此理。難道非黨同志搞工作就沒職沒權?」又想:「銀環是黨員,姓楊的至少是個黨委。她還能不聽他的,呵呀!」他感到昨夜言語態度,對待一位黨的負責同志,實在有失檢點。越想越不是滋味,「不能一開始就給人家留個壞印象。」他決定設法彌補一下。

早飯後,叔父家的女佣人送來兩張戲票,是商會慶賀偽省長新兼警備司令包的場。他叔叔因病不能出席,特轉送給高自萍。拿到這兩張戲票,高自萍認為是大好機會。立刻通知銀環邀請楊曉冬會面。

楊曉冬聽到高自萍有要事找他商量,按照規定,在華燈初上的時候,到達新舞台門口。人群里走過來一個皮帽壓住雙眉,不斷眨著核桃眼睛的人,向他握手。他想了想,才記起來這就是昨夜曾會過面的小高。現在小高態度殷勤多了,他說,一來是請楊曉冬看戲散散心;更重要的通過看戲,可以瞧看瞧看這個地區的敵偽上層人物。

新舞台門口,臨時加了門衛。高自萍持票領路前進,楊曉冬相跟着走進去。場子很大,池座廊座加上二樓包廂,約有千餘座位。樓下和東西廂俱已滿座,只有正廂大部空着。他們在廊下中間找到自己的座位。高自萍說:「正面空餘的包廂,是給頭子們留下的。他們不看帽兒戲,說帽兒戲是給桌子板凳唱的。」他的話未了,楊曉冬瞥見從入場口走進來一群穿將校呢服裝的偽軍官。為首的年紀四十開外,身體高大粗壯,面斗腦袋,黑臉盤,鷹鈎鼻子,大嘴岔,茶晶眼鏡遮住右邊的那隻大而瞎的眼睛。他左右的隨從人員至少有一個班,每人至少帶兩件武器。只見為首的傢伙把皮大衣一脫,大嗓呼喊:「小田副官!咱們的位子在哪?」這一喊叫,惹的全場都朝他這邊注視。很多人都同聲道:「治安軍集團司令高大成到了。」小田副官接過他的大衣,回身將大衣交給隨從馬弁,然後挺起胸脯喊:「來人哪!我們高司令的包廂是哪一個?」他這一聲未了,商會會長、劇場經理和招待人員都快步趕過來,點頭哈腰地把他們接到樓上第三廂去。

楊曉冬進入內線之前,業已知道高大成是慣匪出身。多次到解放區燒殺搶掠,曾親自製造過兩次大慘案,屠殺過上千的老百姓,為此得到日本軍部多次獎賞。曾三次晉京,與日本華北派遣軍岡村上將親自談過話。根據地軍民對他恨入骨髓,罵他是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鐵桿漢奸。

繼續入場的另一群偽軍官,一個個穿着帶有馬刺的高腰皮靴,耀武揚威地登上樓上的包廂。有的還帶着眷屬。在靠邊的包廂里,坐着一個身材魁梧而勻稱的偽上校軍官,他那服裝樸素、嬌小玲瓏的妻子緊靠他坐着。兩人安安穩穩的,一聲不響,在到場的偽軍官群里,要算最守規矩的。楊曉冬感到他們兩個與眾不同,問高自萍這人是誰。高自萍搖搖頭說不曉得。鄰座有人說,他是高大成的第一團團長,叫關敬陶。

楊曉冬正在追憶敵情一覽表上特別標著關敬陶的名字的時候,就見一位麻面上校偽軍官疾步登台,面向觀眾喊:「省長兼警備司令到!」這一聲喊,全場馬上就鴉雀無聲了。只聽得樓梯慢步聲響,一個花白頭髮紳士樣的人出現在包廂中間,他將手杖掛到左腕,右手托著禮帽,向大家點頭招手。跟在他後面的是一個身穿絳紅絲絨大衣的女人,他的三姨太太。他們剛要在二廂落座,發現高大成司令在三廂里傲慢地仰卧著,彷彿根本不知道他這個省長兼警備司令的到來。偽省長看到這些,回身向姨太太小聲唧咕了兩句。兩人相對微笑之後,並肩走到第三廂,笑容滿面地和高大成握手問候。

高大成對今天的慶祝晚會,很為不滿。他認為自己是實際掌握軍權的指揮官,警備司令這個頭銜,應該歸他所得。沒料到一向被他認為腐朽無能的偽省長,竟買通了日本軍部和大漢奸齊燮元,不聲不響,一紙公文,竟把個有油水的肥缺從他嘴裏奪去。人們這麼歡迎偽省長,他不服氣,偽省長不穿軍服,也看着不順眼。現在偽省長夫婦前來看他,只得勉強應付一兩句,心裏可十分惱火。

麻面軍官見偽省長坐定之後,轉向舞台,十足威風地叫道:「晚會開始!」剎那間鑼鼓敲動,響得震耳。全場除了正廂還空着,整個戲院都擠得滿滿當當。麻臉上校繞樓走了半圈,在偽一團長關敬陶夫婦上首找到自己的座位。這個麻臉軍官就是偽省長的兒子,綽號「麻狼子」,高大成的第二團團長,他會日本話,很得敵人的賞識。因此,他的隊伍經常把守城防。

跳加官過去了,正戲剛一出場,猛聽高大成親自喊著震耳的口令:「統統立起!」足足一分鐘,他才喊「坐下!」大家回頭朝樓上一看,發現第一廂坐下了兩個身着便服的日本人。兩人都是矮個子,一個肥實,一個瘦弱。消瘦的留日本胡,刀削臉,鼻樑上架著金絲眼鏡,這是省城人所共知的多田首席顧問。那個墩實個子,頭髮已經花白,兩眼灼灼有神。楊曉冬見他大模大樣的坐在多田首席顧問的上首,估計必是阿布龜雄旅團長。跟這些人坐在一個大廳里,楊曉冬哪有心情看戲,恨不得從衛兵腰間奪過手榴彈,跑步登樓,朝着正面一二三廂,轟!轟!轟!炸他們個肉泥爛醬。他竭力想捺住自己的感情,但有點坐立不安了,高自萍發覺他有些反常。

「不舒服嗎?」

「我的腦子怕震動,受不了這種鑼鼓的刺激。」

「安靜些,唱起來就好了。」

高大成之所以喊口令叫全場起立,不單是向日本人溜須拍馬,還想借日本人的聲勢,壓下新任警備司令的威風。不料旅團長阿布少將並不賞識他這一手。他便裝而來,為的是不顯眼。這一來就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說不定會招來什麼殺身災禍,越想越惱火,竟不顧同伴,拂袖下樓而去。多田也不滿意,由於職務的關係,他不能不顧點外場,勉強坐了幾分鐘,又擔心受旅團長的責備,因此,胡亂吃了些茶點,也託故告辭了。偽省長送走多田回來,經過高大成的包廂時,笑臉帶着譏諷。這一來,高大成惱羞成怒了。他感到這笑容後面藏着數不清的語言——這等於說他:拍馬挨了踢,上勁崩了弦,送禮被打落托盤,作揖叫人家抽嘴巴子。為了報復,他決心在雞蛋裏邊挑骨頭,先是借口毛巾太燙,打了茶房兩個嘴巴;又對台上演員喊了兩次倒好。這樣他仍不解氣。總覺得箭頭並未射到靶子上。想來想去,打定主意,帶着一群護兵,闖入後台,查問下面進行什麼節目。查問的結果是《龍鳳呈祥》。扮演孫尚香的女演員正在化裝。他下命令立刻要這個女演員改裝換演《小上墳》。女演員不敢答應。劇團經理趕來向他求情:「這個節目是專為新任警備司令獻演的。為的湊個喜氣,如果高司令喜歡看《小上墳》的話,我們明晚一定為高司令上演就是。」「你渾蛋!」親手抽了經理一個嘴巴。「我看《小上墳》干毬用,就為姓吳的陞官,才點這齣戲。」經理自然不敢作主,一面使眼色叫人給偽省長送信,一面嬉皮笑臉的說奉承話,高大成哪吃這一套,他喊:「給臉不要臉,來!把這個娘們,弄到車上,跟老子回公館唱堂會去。」

主持晚會的商會會長早跑上樓去向偽省長彙報情況了。

「有這樣的事,真是?依我看……你說呢,會長……」一分鐘的時間,偽省長沒說出一句完整話。這傢伙老奸巨猾,處事最講權術,他有個「三」字哲學:遇到名利,他是一爭二奪三開槍;遇到責任,他是一搖二擺三不知;話到嘴邊留三分;事要三思而後行。對付高大成這流人,他要「以柔克剛」。

他的兒子麻狼子團長走過來,氣勢洶洶地搶白他說:「有啥可考慮的,當着大庭廣眾的面,這不明明拿咱爺們的小軟,給咱們小鞋兒穿。好!我跟他講理去!」

「你!你……也不……方便。你還是他的下級!」

「什麼上級下級,扯淡!」麻狼子說着就要走。「你回來!」偽省長經過三思,他說話也流利了:「這件事,我請會長全權處理,對方要留面子,兩不傷和氣;要耍蠻,我姓吳的也未必好欺侮。」會長走後,他將兒子叫至跟前,面授了一套機宜。麻團長便尾跟會長步入後台。會長向高大成講了許多好話,對方仍堅持要把女演員帶走,麻團長看到這種情況,便按照他父親的錦囊妙計,偷偷地把高大成的親信田副官叫到跟前,先向他表示:「警備司令不能在這種場合下栽跟頭,真要高司令故意給臉上抹灰,打破了腦袋也得拚到底。」接着說:「警備司令希望副官居間調停,自家人,不要窩兒里反,留點地步,免被外人笑話。」田副官原想幫助高大成大鬧一場,聽了麻團長的話,頭腦清涼了一下,覺得鬧下去沒好處,不管動文動武,省長都不是好惹的。既然省長指名把面子擱在自己頭上,為什麼放着河水不行船呢。想到這裏他回答說:「團長你放心!省長的吩咐我一定作到。你也不用出頭,統統交我承辦好啦。」他到電話室秘密地給高大成的姘頭紅寶打了個電話,爾後,到高大成跟前低聲說:「高司令!你知道省長不怕你帶走女演員嗎?他不但不怕,還願意叫你干這一手呢!」「這是為什麼?」「我聽省長的隨從講,省長與多田講好,晚會閉幕後,親自帶着這個演員到首席顧問家去。現在咱們帶走她,正好叫他抓住辮子奏本啦。」高大成聽了這話,要帶女演員的事,涼了半截,正沉默著,有個護兵請他接電話。電話就是紅寶打來的。她按照田副官的吩咐,說有緊要事情,非要請高司令去不可。高大成舉棋不定,眼睛注視着田副官。田副官十分肯定地說:「既有急事,必須馬上走。」不等高大成同意,即叫司機開車。高大成覺著鬧下去也沒多大趣味,順水推舟對商會會長說:「現在我有個緊急任務,必須馬上回去,這個情面送給你商會會長,人不帶走啦,你可得記住這個碴口。……」

咬群架的瘋狗走了,劇場又恢復了平靜。觀眾們沒人肯放棄這個白看戲的機會,照舊伸著脖子看下去。只有一點例外,就是樓上那位關敬陶團長,在高大成去後台耍無賴的工夫,偕同他的夫人退席了。這件小事,根本不被醉心看戲的人們留意。然而,卻給楊曉冬留了個較深的印象。

節目進行到正熱鬧的時候,楊曉冬把高自萍帶到休息室外面的平台上,他要他具體講講他們叔侄進行的工作。

「我們工作的目標,就是晚會上的台柱子,吳省長兼警備司令。」高自萍誇耀爭取偽省長的工作對平原對山區以及對敵後根據地的重大意義。接着他說:「套鴿子還得舍個紅豆,搞這樣巨大的偽上層工作,總得有些應酬,否則,人家說咱們共產黨辦事小氣。」楊曉冬聽出高自萍的意思,有意迴避了這個問題,他說:「我不反對你們在偽上層人物中進行工作。捉住條大魚,比撈幾百條小蝦都強。不過,希望是希望,事實是事實,兩者距離還很大。從偽省長父子看,他們沒有進步的要求;從我們來說,又不能對他們直接進行教育。這樣的工作基礎,我看是把洋樓建在流沙上了。」「你這樣想?」高自萍臉上泛出失望的神神,說話的聲音有些變樣,彷彿自己正捧了個奇貨可居的古董,卻被人家說是不值一文的假貨一樣。「楊同志!我不同意你這種分析法,你過分估低了我們的工作。要知道,偽省長跟蔣介石矛盾很深,對日本人實在沒有好感,他公開說給鬼子混事為的吃飯。他們家裏還偷聽蘇聯廣播哩。一切事物都在發展變化,他們沒路可走,加上我們外線的軍事壓力,內部的政治爭取。你說他們上哪兒去?」小高將兩手向空一攤,想藉助這個姿勢,增強他的說服力。

「這項工作你們可以做,也要爭取做好。但頭腦要保持清醒,要懂得:反對蔣介石並不等於傾向共產黨,當漢奸更免不了發幾句牢騷,聽聽蘇聯廣播能算什麼呢?蔣介石的兒子還在蘇聯學習過呢,他還是反蘇反共呀。」

楊曉冬見高自萍不作聲,轉變話題問他:「護送過路的事,你想了些辦法沒有?」

高自萍皺了皺眉回答說:「現在時景不佳,最好別去。一定要去的話,可以從西關搭汽車混過鐵路線去。」高自萍見對方聽完他的話沉默不語,感到沉默中有一種壓力。慢慢地從布袋裏掏出一枚偽市政府的銅質證章,說:「路西是治安軍的防地,比日本軍好說些。帶上它,在一般情況下,能頂用。」他介紹了證章的作用和路面特務活動的情形。楊曉冬接過證章說:

「好吧!你可以回去看戲啦,我要辦些事情去。」走出新舞台,門外一群三輪車擁上來,「要車嗎?」「上哪?」「我拉啦!」他不答話也不抬頭,彷彿沒聽見一樣地獨自往回走,直到韓燕來從後面喊「楊叔叔」,他才心事重重地上了車。

車象飛一樣奔向西下窪。

小燕開門把他們迎進院來,北屋窗戶上照樣映出一個粗壯一個瘦弱對臉下棋的影子。但這遭兒誰也不驚動他們,三個人躡手躡腳地走到東屋裏去。

韓燕來掏出手巾一面連脖子帶臉擦汗,一面盯着小燕說:

「快拿出來!」

楊曉冬從小燕手裏接過的是張報紙,他注視韓家兄妹。韓燕來焦急道:「快說呀!」小燕說:「那位姑娘就給了我這張報,叫我親手交給你。」楊曉冬重新拿着報紙翻來翻去,忽然發現第四版左角上剪掉一塊,他眼裏放出光彩了。才要囑咐小燕什麼,聽得外面沉重的腳步聲,周伯伯靸著大氈鞋走進來。他瓮聲瓮氣地說:「怎能叫你叔叔在外邊吃飯去,這兒同家裏一樣,可不要見外!」燕來說:「誰叫他到外面吃飯來?無非轉轉嗎。天不早了,你老休息去吧!」楊曉冬瞪了燕來一眼。這時聽得苗先生在門外說:「楊先生這麼晚才回來。」隨着話音掀門簾進來。他身後是苗太太,她手裏提着一壺開水,不言不語地灌滿小燕家的茶壺,然後,站在一旁聽他們說話。楊曉冬首先跟苗先生表白說,今晚跟着朋友去參加晚會,順便提到出席的頭面人物和高吳兩家吵架的情形。苗先生很熟悉敵偽方面的上層人物,但他勸告楊曉冬在沒有正式職業之前,少到娛樂場所去。他說凡是公開場所,都有敵人的專門駐在特務。問楊曉冬看沒看到一個戴黑眼鏡的,他說這個傢伙叫藍毛,長相很難看,墩實個子裂裂嘴,猴兒眼,生就的惡相,是省城有名的黑鬼子。他雖是治安軍的諜報隊長,但因他跟多田不斷送情報,連全城的高級軍官也都怕他三分。

聽完苗先生這段話,楊曉冬覺著很有幫助,認為,有肖部長給的敵情資料作基礎,加上高自萍和苗先生的兩次講解,對敵特方面的內幕,也算有些了解了。心想,別管苗先生為人如何,可以利用他起「同盟軍」的作用。因而希望他多談談風俗人情。苗先生笑着推辭說:「改日再談,我們都出來了,屋裏還有一窩孩子呢。」說有很懂事的告辭出來,苗太太點頭笑了笑,跟在丈夫身後,快到門口,她回頭對小燕說:「幾時缺水用火,北屋裏是現成的。」

周伯伯從進屋的時候,被燕來搶白了一句,心裏就不滿意,苗先生講的這套,又覺著不中聽,情緒上挺懊喪,當着楊曉冬又不好發泄,順手拿起苗太太灌的茶壺,倒了滿滿一碗,一口氣咕突咕突喝凈了。用袖子抹了抹沾濕的鬍子,悻悻地說:「睡覺吧!」拖着兩隻沉重的氈鞋回西屋去了。

燕來接着用力插上門。

楊曉冬用柔和的語氣對燕來說:「往後注意些,脾氣可不要這麼暴騰呵!」說完他拿起缺角的那張偽報,放在火爐上面烘烤,幾秒鐘后鉛字縫裏,顯出肖部長的筆跡。

曉冬同志:得知你勝利地進入敵人巢穴,並與有關同志接頭會面。這是很重要的成績。望能在此基礎上,爭取公開合法,着手安排工作。

昨日為通過鐵路,徹夜與敵人激戰,由於敵人鐵甲車攔路掃射,有兩位病弱的負責同志,留在路東,因他們有急事,必須馬上動身,黨委決定,改由你們負責,日內護送上述同志……。

楊曉冬再次默讀了一遍,立刻把偽報燒掉,看到韓家兄妹詢問的眼色,楊曉冬說:「有兩個自己人,讓我們從市裏送出封鎖溝。」等了一會他問韓燕來:「有辦法嗎?」韓燕來插話問:「這些人也是沒有證明書?」楊曉冬點點頭,又把這件事的意義說了一遍。韓燕來緊皺雙眉反覆考慮了很長時間,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沒關係,三道卡子口,總有空子可以鑽過去。」

原來韓燕來在發電廠學手藝的時候,有個要好的朋友叫邢雙林,住在西關外鐵路邊沿上,家裏開個小茶館,帶賣白酒香煙油條。父親是個瘸子,只能蹲著拉風箱,一切活兒主要靠他母親。母親很乾練,娘家住在根據地,她不斷回娘家往來帶點東西。每次回來,總要帶回一些新鮮情況,任何情況邢雙林都毫無保留地告訴韓燕來。天長日久,兩人心投意合,知心換命。日本鬼子佔領城市后,雙林便幫助母親照料生意。起初,往來過路的客商很多,附近教會醫院的門診病人,也不斷到他這裏喝茶小吃。自從鐵道外邊挖了封鎖溝,行人稀少了,生意蕭條了,邢雙林生活沒着落,又怕挑壯丁,便主動混到偽治安軍里,當了一名貼寫。從打他幹了偽軍,韓燕來再沒同他聯繫過。現在楊曉冬提起過路的事,他想到西關外的三個卡口,除了中路以外,南卡子口經常站着一個偽警察,一早一晚的都是「愛護村」的徒手「自衛隊」看守着。領兩個人過路可能沒大問題,萬不得已時,去求邢大嬸,她家挨着鐵道邊沿的北卡口總會想個辦法。

楊曉冬分析了邢雙林全家的情況,認為走邢大嬸這條道可靠。便叫小燕端過晚餐剩下的米湯,他蘸着米湯在一片包茶葉的紙上寫了一封信。囑咐小燕妥為帶好,一清早就把它送交銀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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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風斗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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