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閉的門

三、封閉的門

大海的天空上漂浮着白色的雲朵,就像是由「夏天」這艘快艇所排放的煙霧一樣。這是在梅雨季節終於過去之後的一個艷陽天。

雷聲轟鳴,它也是從海上傳來的,儼然是送來一種爽心的祝福。

驀然間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海浪的湛藍。

運動場上的綠草就像是燜熟了似地透著溫熱。學生們各自與要好的夥伴一起尋找一片樹蔭廝守在一起,新穿的汗衫散發出淡淡的汗香。一想到那汗香發自於自己所喜歡的人,不由得平添了幾分情趣和依戀。

大家已經開始商量暑假裏的計劃了。在自豪地談起將要前往的避暑地時,不免夾雜着幾分虛榮心……

因為這是一座港口城市,所以市內當然有海水浴場,但沒有人會說自己要在那種地方游泳。

鎌倉常常被夏季的報紙譽為「海濱的銀座」,如果有人以為它就是最佳避暑地,說自己想去那兒過夏天,卻不免會遭到其他人的數落:

「是啊,我們家在鎌倉也有一棟房子,可聽人說千萬去不得吶。我媽也說,那兒過於熱鬧嘈雜,已經變得粗俗不堪,好人家的子女去的越來越少了,因為那兒有很多誘惑人的東西。」

「什麼,誘惑?!」

聽到這個滑稽的詞語,有三四個人一下子爽快地笑了起來。

「經子,聽說你曾經是自由泳選手吶。」

「哎呀,這我還不知道哩。時間是多少?快告訴我。」

經子一副得意的臉色說道:

「哼,我不告訴你,大海固然好,可今年起我想去爬山吶。無論怎麼說,大海都僅僅是小孩的娛樂對象罷了。」

「是啊。那你去哪兒的山呢?」

「輕井澤。」

「什麼,你說輕井澤是山?!不是高原嗎?」

「是的,那地方是高原中的低原吶。」經子毫不示弱地說道,「我家是做貿易的,因為一起做生意的外國人大都要去那兒,所以也邀請我們同行。隔壁家經營婦女服裝的老闆也是每年夏天都去那兒出差吶。我嘛,打算以輕井澤為基地去爬山。」

「如果是在輕井澤的附近,那該是淺間山吧?如果是上高地①的話,倒還適合於爬山,可要說是輕井澤的話,未免……是不是你搞錯了?」——

①地名。

「你呀,知不知道那兒通火車?」

看見形勢不妙,喜歡在這種場合逗樂的照子說道:

「住在海邊的人思念高山,住在山裏的人則渴慕大海,而這便是人的本性吧。總是覺得別人的東西好,什麼都羨慕別人。啊,多麼可悲的人啊。」

把大家逗笑了以後,她又拍了拍坐在旁邊的三千子的肩膀說道:

「大河原,你呀,好象對別人的事並不怎麼羨慕吶,因為你總是受人羨慕。」

三千子沒有加入到討論上述話題的人群中,只是伸展着雙腿坐在青草上。

經子她們一伙人近來明顯地想要找碴兒來奚落自己,三千子對此已有察覺,心想:這下又來了。

照子總是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種跟着人起鬨的劣根性,她想藉助把矛頭轉向局外人三千子來平息經子她們的口角。

感到自己被人當作工具來利用,三千子不再緘口不語了:

「是啊——不過,我倒是羨慕有些人無論是捉弄人還是被人捉弄都能泰然自若。」

一下子鴉雀無聲了。

沉默寡言,喜歡克制的三千子一反往常的作風,表現出一種少有的剛毅和強硬,似乎要把那些試圖打擊自己的手憤然甩開似的。這一來,經子她們一下子愣住了,但馬上又反唇相譏道:

「哎呀,聽起來就像是只有大河原一個人才心好似的。」

「你是在含沙射影地罵我們是鐵石的心腸吧。」

三千子在心裏暗自囁嚅道:

「瞧,這幫人就像是在自我坦白吶。」

一想到這裏,她心中的鬱悶就霍然消失了。

但經子又湊到三千子旁邊說道:

「所謂的臉皮厚,心眼黑,不就是像三千子那樣一個人佔有好幾個姐姐嗎?」

這是多麼侮辱人的粗暴語言啊——三千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聲音顫抖著說道:

「我何時何地做過那種事?」

經子故作鎮靜地說道:

「哎,你不是也從克子那兒接受了夾有紫羅蘭花的信嗎?」

「那是因為我覺得她是一個像紫羅蘭一般溫柔的人。」

「另外,儘管說出名字來有失體面,但不是4年級有兩個,5年級有4個嗎?僅僅只算那些明擺着的人不也有7個嗎?」

「照你的話來說,那麼,像水江瀧子、葦原邦子等人擁有一個那麼大的信箱,不就說明她們的心臟跟坦克、軍艦差不離嗎?其實,信並不是由接收者的意志來決定的,難道它不是寫信人的自由嗎?難道說接受了信,就意味着我佔有了7個姐姐?」

三千子的一言一語之間都充滿了自信,甚至還帶着微微的幽默。

在她那柔弱身體的哪一個部分中蘊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呢?

本來經子只是想惹怒三千子才隨口放出了利箭,不料它竟被擋了回來,使得她無路可退了。

而且,經子作為她們那幫人中間的女皇,勢必要顯示自己的能耐,而現在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真讓人吃驚,竟然把女學生和歌舞劇中的明星混為一談!人氣是明星的生命,當然是收到信越多越好,可我們呢,是學生呀!我們並不是為了從姐姐們那兒收到信件才成為女學生的,不過……」說到這兒,經子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思索著該用什麼語言才能一下子擊敗三千子,「當然,能夠收到很多人的信,變成音樂劇中的女主角固然好,只是……」

經子環視着周圍的夥伴,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掃興的表情,靜悄悄的,一言不發。

三千子驀地站了起來,抬頭看了看透過樹葉照射下來的夏日陽光。她拔腿跑了起來。

「她們肯定以為我是輸了才跑掉的。其實,就算在那種事情匕爭贏了對方,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她正打算去校舍那邊找洋子時,上課的鐘聲敲響了。

今天是星期六,說好三千子順道去洋子家玩玩。

如果不把自己與經子她們的口角告訴洋子,胸中就肯定會殘留下污濁的芥蒂。

碰頭的地點還是在那紅色宅邸的庭園。她比洋子先到達了一步,於是打開了書本閱讀起來:

扶我起來,扶我起來。

快治好我的病。

如果不抓緊時間,春天不是就要來了嗎?

快治好我的病,趕在櫻花盛開的好時光之前。我早

已急不可待。

快治好我的病,否則我將把花瓶砸碎。快治好我的

病。

心火燎,我要起來,我要起來。光是躺在床上,

又怎能痊癒?!快扶我起來,或許還有望痊癒。快扶我

起來。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啊,我如此任性,渴望着母親的擁抱,一看見母親

柔軟的綢衣,一看見母親溫暖的膝蓋,我就禁不住想把

她緊緊摟抱。我觸摸著母親的膝蓋。我撫弄着她的衣

袖。「啊——」我大聲地叫着。快抱住我。

嗜書的二哥對三千子的作文大加讚揚,不久前給她買下了這本一個少女的文集。

她喜歡《薔薇活着》這個書名。

可這朵薔薇花——一個名叫山川彌千枝的少女在16歲時便凋謝了。這本書是她的遺稿集。

一想到這兒,就有一種感覺:「活着」這個詞仍然活着。

摸一摸美麗的薔薇。它冰涼冰涼的,晶瑩而透亮。薔薇活着。

書名便是取自於少女所留下來的這首歌。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找個地方藏起來吧。等姐姐來了,我就說這句話向她撒嬌。

因為一旦看見對方的臉,就又會害臊得說不出口來吧。

這個念頭使三千子興奮無比,以致於她在荒蕪的庭園中歡蹦亂跳了起來。

走進大門口的門廊,她把《薔薇活着》一書悄悄地放在了一塊石頭上,以便讓洋子能一眼看到這本書。

她摘了一朵小花夾在剛才讀過的那一頁中間。

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三千子,你在哪兒?」傳來了洋子那清脆的聲音。

三千子真想說「在這兒吶」便一個箭步飛奔過去,但她卻忍住了。她只是蜷縮起身體,微笑着躡手躡腳地繞到背面,躲在了雜貨屋的後頭。

「三千子。」

這一次洋子小聲地呼喚道,聲音裏帶着一絲驚訝。她走進了庭園裏。

從安靜的住宅街上只傳來了午後的音樂聲。

港灣上的船舶拉響了汽笛。在汽笛聲消失而去的那一瞬間里,這無人居住的棄屋會散發出陰森恐怖的寒氣。

儘管陽光是那麼耀眼眩目,使物體投落下濃重的陰翳,但不久酷烈的夏季就將裹挾走所有的一切,所以,總讓人感到一種真空似的凄寂。那是一種與夜晚,與黑暗沙然不同的屬於白晝里的明晃晃的恐懼。洋子曾經在哪一本書上讀到過發生在這種明亮之中的怪異故事。

漸漸地她變得膽怯起來了。她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絕望地鑽進了灌木叢中尋找三千子。

樹木因無人修剪,枝葉顯得過分繁茂。雜草也是四處叢生,東延西長。一會兒是蜘蛛網掛住了她的帽子,一會兒是樹枝打在了她的臉上……

「三千子,三千子,你這是怎麼啦?我知道你是一個守約的人,我會一直找下去。」

會不會是中了這廢屋的邪氣呢?洋子的心中甚至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她不經意地仰面望了望屋頂,只看見紅色的房瓦活靈活現地閃著光焰。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三千子——」

三千子一直從雜貨屋的後面觀察著洋子的神情舉止。到了這步田地,她似乎陷入了想出去也不能出去的尷尬境地。

因為洋子過於認真,所以三千子不可能一下子從後面跳將出來。她變得比洋子更害怕了。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她原本想躲在暗地裏對洋子說出這句話,但此刻,那美妙的念頭也早已被忘在了九霄雲外。

「姐姐肯定生氣了。儘管挨罵不好受,但還是早點出去認個錯吧。」

她忸忸捏捏地走了出來,說道:

「姐姐,對不起。」

「天啦!」

洋子驚呆了,站在草叢中一動也不動。

「你真是個搗蛋鬼!」

話沒說完,洋子那蒼白的臉早已鼓脹得一片鮮紅。但不一會兒,她的臉上卻又掛起了微笑。

「這下就好了。」

三千子耷拉着腦袋。

「一塊石頭落了地,竟發覺肚子也餓了。早點去我家吧。」

洋子那體貼入微和關懷比埋怨的話語更加打動了三千子的心。

「對不起,我原本是想對姐姐說一句精彩的台詞,但看見姐姐那心急如焚的樣子,我反倒說不出口來了,甚至沒敢馬上從裏面跑出來見你。」她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認錯道。

「哎,你想說什麼呀?」

「如果不藏起來的話,我就說不出口。」

「那你就再藏一次吧。」

「我才不幹吶。」她孩子氣地搖著頭說道,「真的,我求求你了。」

「看你怪腔怪調的。怎麼啦?」

「其實我並不溫柔吶。」

「不,你很溫柔的。」

「不是的,書上就是那麼寫的。」

「你一個人在樂什麼呀?我可是被你弄糊塗了。」洋子笑了,然後用沉靜的聲音說道,「我再也不願意你藏起來不見了……」

「嗯,我知道了。」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千萬不要……剛才我在尋找三千子的時候,心中真是充滿了悲哀。我突然間想到:或許什麼時候我真地會這樣千辛萬苦地去找尋三千子吶。那時候,恐怕無論怎麼找,三千子都不會再出來了。」

三千子有些不可思議地抬頭看着洋子。

「該是吧。剛才不過是鬧着玩把身體藏了起來,所以還沒什麼,可要是三千子把自己的心藏了起來,我又該怎麼去把它尋找回來呢?」

「不,那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三千子使勁地搖晃着洋子的胳膊。

「我只不過是突然湧起了那種念頭罷了。我會去找回三千子的心,一定會的,無論去到多麼遙遠的地方。」

聽完洋子的話,三千子並沒有把自己受到經子等人嘲弄的事告訴洋子,以免破壞洋子的心境。她默默地在心中再次發誓道:

「一輩子我都只要這一個姐姐……」

洋子的家正好在與學校的山岡相對而立的另一個山岡上,中間只隔着一片窪地。

一扇古色古香而又沉甸甸的石門聳立在外面,只見鐵格柵的門被嚴嚴實實地鎖了起來,上面爬滿了綠色的常春藤。

「這扇門打奶奶的葬禮時起就一直關閉着。」洋子有些凄楚地摘下一片常春藤的葉子說道,「封閉的門,是不會幸福的。」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家那扇低矮的木門,一年四季它都愉快地敞開着。

「如此森嚴的大門如果關閉着的話,即使本來想進去而來到門前,也會因進不去而掃興離開的。」

「是的,它會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幸福被關在了門外永遠無法光顧。所以呀,我平常通過的那扇小門是請人安在庭園一側的。」

在繞過石頭砌成的圍牆,從大路拐向旁邊的那一條小道上,有一個薔薇的藤蔓組成的圓形隧道。再往前走便看見了一個低矮的小門。

「哎呀,明明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小門,幹嗎要拿那扇城堡似的大門來嚇唬我呢?姐姐。」

「我用薔薇之門報復了紅色宅邸的敵人……」洋子微笑着說道。

三千子也憋著一口氣,想報復一下洋子,故意裝腔作勢地說道:

「薔薇活着,薔薇活着。」

「是的,薔薇活着吶。」

洋子抬頭凝望着頭頂上的薔薇花。見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噗哧」笑出了聲來,冷不防把《薔薇活着》這本書塞到洋子的鼻尖前面。

「不,我是在背誦這個吶。」

「這個?!哎呀,『薔薇活着』原來是書的名字呀!」

「本來想送給姐姐的,所以才故意放在了紅色宅邸的門廊上,可你卻根本沒有把它揀起來……」

「我一心一意地想找到三千子,所以沒有注意到它。」洋子伸出手來說道,「現在給我吧。」

一隻小狗跑了過來,它剪了一個特別神氣的時髦髮型,就像是一件俏皮的棉製工藝品。

儘管小狗在洋子的腳邊糾纏不休,可洋子卻只是瞥了它一眼,一臉不高興的表情。受到小狗如此可愛的迎接,卻……

說起來,打從今天在學校見面時起,洋子的眼神和表情就一直顯得無精打采,臉色也比不上平時,這些三千子也早已察覺到了。

「你臉色不好吶。」她悄悄地說道。

「是嗎?沒什麼的。」

為了避開三千子的目光,洋子低着頭用腳踢著小石頭玩。

惟有小狗精神抖擻,在大門和洋子她們之間來回蹦跳着。

洋子的心情為什麼突然變壞了呢?三千子不得而知。

或許是還在為自己剛才的惡作劇生氣吧。

抑或是有什麼三千子也無從知曉的心事呢?

剛一穿過濕漉漉的前院走進房門,一個頭髮半白的女傭彬彬有禮地跪在地上拄著雙手行禮。

「我回來了。剛才我掛過電話,都準備好了吧。」

女傭眯縫着眼睛看着洋子,那眼神充滿了無限的憐愛。她一邊用手拿着洋子取下的帽子,一邊說道:

「請進吧。」

她對三千子也微笑着。

拐過兩個長長的走廊,洋子把三千子引進了明亮的客廳。

「這是我最近做的。」她突然用手指著牆上的偶人說道。

三千子點點頭,好奇心十足地環視着整個房間。

不光是偶人,還有恬靜祥和的風景油畫,法國刺繡的桌布,用千代紙做成的文件盒,用泥巴捏成的風俗偶人等等,就像是體現了洋子豐富多彩的情趣似的,全都陳列在恰到好處的地方,裝飾著整個屋子。

「啊,真是個蠻不錯的房間吶。怪不得姐姐的功課那麼棒。」

「你真會損人。那麼你是說,如果住在不好的房間里,我就會變成傻瓜蛋(口羅)?」

儘管洋子是笑着說的這番話,但她的話音里卻飄蕩著一種不同於玩笑的回聲。

三千子吃了一驚,說道:

「哎,姐姐,你真會刁難人。我是說,要是呆在一個漂亮的地方,無論是用功學習還是別的什麼,都肯定會更起勁兒的。」

洋子低下頭,用手鼓搗著《薔薇活着》一書那紅色水珠圖案的封皮。突然向她仰起頭來,做出一副什麼也不曾發生過的表情笑了。

「是啊,我3天有好多東西想送給三千子吶。」

隨即她站起身,沿着走廊走了出去。很快她又高興地踅了回來,把手搭在三千子濃密的黑髮上說道:

「喂,馬上就要吃飯了。你猜是什麼好吃的東西?」

「這我可不知道了,不過肯定是好吃的,所以我放心着吶。」

「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特意準備了三千子不喜歡吃的東西吶。」洋子歪著頭,故意裝模作樣地說道,「我想想,有泥鰍、鱔魚、冬瓜、煮魚……」

「什麼?」

「我說的是自己討厭吃的東西。我想三千子也肯定和我一樣……即使喜歡的東西,我也要和你一樣。」

「是啊。」三千子說道。正當她臉上露出有點為難的神色時,飯菜被送了上來。

中間的大缽里有用新竹葉包的五目壽司、烤雞與醋黃瓜、生魚片、拌了荷蘭芹和龍鬚菜的蔥燒牛肉,還有加了火腿和旱芹的熱湯……

在鋪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擺出了色彩與夏天這個季節十分協調的菜肴。

洋子對女傭說道:

「沒事了,需要加飯菜時我會叫你的。我會自己給這位小姐添飯的,你就把飯桶也留下吧。」

說着。她和三千子拿起了筷子。姐姐能給自己添飯,這對於三千子來說,已經是夢一般的美味佳肴了。

「竹葉包的壽司真好聞,太好吃了。」

「這是我家傭人最拿手的時令菜。雖說有點可笑,你回去時就把這帶給你母親嘗嘗好嗎?」

「太好了!」三千子興奮地大叫了起來。

本打算只把三千子送到大門口,可洋子最終又戀戀不捨地說道:

「不想一邊散步一邊去山手公園瞧瞧嗎?」

兩個人一起走出了洋子家。

這是一個位於外僑住宅區內的小型公園,顯得小巧玲現,優雅閑適。沒有顯赫的寬闊運動場,也沒有足以向人炫耀的廣場和花園,它樸實而謙恭地坐落在半山坡上。

公園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籠罩在茂盛的綠葉之中,紫陽花宛若淡藍色的銀眼一般晶瑩透亮。

藤蔓上的花串兒早已凋謝了,在藤架下垂落着長長的豆條。

「三千子,你剛才不是說過,如果呆在骯髒的屋子裏,人就會變成傻瓜嗎?」洋子坐在白色的長凳上,一邊把臉頰貼在藤幹上,一邊說道,「那是我不久以後的寫照吶。」

「你說什麼?!」

「莫名其妙地說出這種話,真是對不起。最近,我才徹底弄清了家裏的實情。弄清以後,我覺得自己在心境上陡然變成了一個大人。你還記得吧?第一次和三千子一起回家時,我在雨中說了些奇怪的話。」

年紀尚幼的三千子只能默默不語地一個勁兒點頭。

「我母親的事兒,你已從班上的同學那兒聽說了吧。據說無論是父親家還是母親家,都沒有那樣的血緣遺傳,可她在生下我以後,不久腦子就出了毛病,甚至不能再稱之為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了。我連她的模樣都完全記不得了。」

洋子的聲音漸漸地變得低沉嘎啞了。

「如今她還呆在一個醫院式的地方,甚至沒有指望能重新回到我們這個世界。父親曾許諾過,等我畢業以後,會帶我去見一次母親。儘管我知道,見了面或許會格外的凄涼,但我還是興奮不已,翹首等待着畢業的日子。」

這是理所當然的,這一點三千子也明白。但如果姐姐畢業了,從明年開始,對於三千子來說,學校會變得多麼無聊乏味呀

倘若姐姐也能一直留在學校里,相伴到三千子畢業的那一天,該多好啊。可是……

僅僅是湧起這個念頭,也讓三千子不勝酸楚:

「討厭。你一定得為了我留在學校里。姐姐不是還要上專修科嗎?」

「嗯只是……」

洋子把視線投向港灣遙遠的大海上,沉默了半晌以後說道:

「儘管父親什麼也不說,但女傭可憐我,把家裏的事全都告訴了我。……據說那個牧場也是連年虧損吶。事務所的人分成了兩派,一派說要建立一個更大的合資公司,另一派則要維持現狀,說儘管公司不大,但要生產出真正優秀的商品來。兩邊爭執不下,彼此敵視。據說事務所還有一些壞人,在帳面上大作文章。」

「真的嗎?」

三千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洋子的臉。

「就連那快樂無比的、童話王國般的牧場,也會發生那種事情?」

「是的,當時我不是說過,乾脆當一個牧場管理人嗎?與其說是因為喜歡那兒,不如說是想憑藉自己的力量好好地經營牧場。」

溫柔的洋子居然擁有一顆如此堅強的心靈,這使三千子大為震驚。

「不過,或許等不到我畢業,牧場便已經轉讓給了別人。」

「哎,為什麼?」

「不光是牧場,據說父親所從事的業務近來也一敗塗地,甚至連家裏的那棟房子也保不住了。女傭不願意離開從祖父那一輩便一直居住的那個家,哭得好傷心吶。」

「真的嗎?姐姐。」

三千子覺得彷彿眼前陡然掀開了一個漆黑的洞窟。

胸口好像也在瑟瑟顫抖,她不由得向洋子身上偎依過去。

「用不着擔心。其實我並不那麼悲傷、即使住在骯髒的房子裏,我也絕不會變成傻瓜的。我自信會變得更加聰明。」

三千子覺得洋子就像是在批駁自己似的。只是憧憬著美好事物的三千子,她那種天真爛漫的性格就如同柔弱的花朵一般……

一旦發現洋子的臉色不好也是因為心事重重的緣故,三千子不禁為自己剛才的想法而感到害臊。

「因為三千子喜歡漂亮的東西,所以,我想問你,即使我失去所有的飾物,變得赤身裸體,你也會和從前一樣待我嗎?」

看見洋子滿面的愁容,三千子就像是生了氣似地漲紅了臉說道:

「姐姐,我才不是那種人吶。其實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漂亮的房子和衣服。我只是覺得像姐姐那樣的美人與所有漂亮的東西搭配在一起,都是那麼協調吻合,從而在一旁觀賞讚嘆罷了。」

三千子說得天衣無縫。

但依舊缺乏安慰洋子的力量。她有些焦灼地說道:

「如果姐姐失去了牧場也失去廠家,我就能和姐姐變得更親近了,因為現在的姐姐過於完美偉大了。」

「謝謝你,三千子。」

洋子拉着三千子的手,目不轉睛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一個外國小孩正和保姆在對面薔薇藤架下的長凳上玩耍。

保姆是一個日本人,梳着一頭西洋式的髮髻,和服上的腰帶也系得很低,看樣子是一個踏實肯乾的女人,顯得乾淨利索。

一看見洋子,便馬上微笑着打了個招呼。

「小梅麗,你在散步嗎?」洋子面帶微笑地問道。

那外國的金髮女孩點了點頭。

據說眼前的這些雪松是在開港時便種植的。如今它們伸展出波浪般寬厚的樹枝,篷生出清涼的樹蔭。

「那女孩是住在我們家附近的美國人。」洋子說道。

三千子突然回頭一看,只見那小女孩獨自一人在廣場上來回奔跑着,而保姆卻在凳子上閱讀着什麼書籍。

此外,這一帶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就儼然像是步入了某個家中安靜祥和的庭園一樣。

「如果姐姐明年畢業了,我會討厭去學校的。」三千子又說道。

「可是,我又不可能一輩子就這樣留在學校里呀……」

三千子不服氣地說道:

「假如想留下的話,不是可以留下嗎?」

「是啊。我也想那樣,只是……」

洋子埋下了頭。她睫毛上的陰影在夏季的陽光中顯得那麼凄寂。

她們從一個關閉着的球場前面倘佯而過,來到了山下的街道上。與山丘上呈現出的那種異國情調的富庶大相徑庭,這裏到處是貧窮寒磣的房屋,就恍若踏進了另一個國度……

在狹窄的空地上飼養著幾隻雞,並豎着,「此處有鮮蛋出售」的木牌的房屋,還有寫着「此處承接縫紉業務」字樣的張貼紙……那些光着胳膊幹家庭副業的人也格外引人注目。

三千子感到內心那脆弱的夢境頃刻間分崩離析了,她有一種大夢初醒后的感覺,懂得了生存意味着什麼。

她們穿過眼前的這片谷地,又開始沿着對面的坡道往上爬去。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堅定地說道: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認輸,讓我們不屈不撓地活下去吧。」

三千子點了點頭。

一股莫名的力量重新在身體中涌動奔騰。一種強烈的感情宛如波濤一般,從洋子那兒翻卷著奔瀉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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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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