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不好了

喂,不好了

母親音子胳膊支在舊水車軸做的火盆沿上托腮沉思著,忽然,她猛省道:

「唉呀,壞了!今天是半天工作。」

於是,她扭動着胖大臃腫的身軀來到了廊下。

她打電話時的聲音,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聽起來悅耳動聽。

「我是三浦。今天是星期天,我都給忘了!現在我就讓孩子過去,請多關照。三萬,我要三萬元。好,我叫她馬上去,勞您費心了。」

姐姐愛子扭頭對妹妹說:

「阿榮,你出去的話,幫我留意一下高跟鞋的廣告。」

「……」

「聽說時裝設計師們招集了一批時裝模特,組織了一個名叫『高跟鞋』的劇團。」

然而,阿榮對姐姐全然不睬。她把美麗的雙腳靠近吊鈎下的煤氣爐暖著。

從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的吊鈎上掛着一隻洋鐵壺。

這是一種農家地爐,劈柴形陶罩的下面燃著煤氣。

粗厚的地爐一半平嵌入榻榻米①,另一半立在地板上,因為房間的地板比榻榻米低一截兒。

①在厚厚的稻草墊表面縫上草席,然後再用花布將四邊包起來,這就是榻榻米。一般日式房間地上都鋪榻榻米。榻榻米的尺寸是固定的(191厘米×96厘米),日本房屋的面積常用榻榻米的數量來表示,其量詞為「疊」。

用大水車軸做的火盆遠離爐子,放在鋪着木地板的大屋子中間。火盆裝有支腿兒,周圍擺着草編椅子,上面放着丹波木棉的坐墊。

年代久遠的鯉魚形木製吊鈎已變得油黑髮亮,三浦商會②的客廳里充滿了古樸厚重的氣氛,唯有吊鈎下阿榮那套著尼龍襪的雙腳顯得十分刺眼。

②這是一家批發商店。

半高的窗戶朝北,鑲的還是毛玻璃,窗外的鐵欄桿已是銹跡斑斑。

屋裏白天也得點燈。燈傘亦是民間手工藝品,其形狀大如童傘,下面還套著紙罩使光線變得十分柔和。

愛子那艷麗的和服與吊盆內的鮮花為房內增添了些許明快的色彩。

愛子隔着火盆與母親相對而坐,大約十分鐘前,她曾對阿榮說:

「阿榮,給你介紹個對象怎麼樣?那人是我們事務所的,叫桂木。我想,小井大概也認識他。」

「我可沒聽說過這人。反正,我死也不會去相親。」

「你怎麼又……」

「不用看我也知道,對方肯定說我好。」

愛子身後的漆柜上立着一隻木框,花盆就吊在木框裏。大船形的花盆內插滿了白百合和麝香豌豆花。

阿榮側身坐在榻榻米上。她的身後也有一個漆櫃,柜子上鑲著鐵箍,看上去極為結實。

「你趕緊走吧,都十二點多了!」母親把裝着禮品的綢布包交給阿榮。阿榮正要往外走,母親又叫住她說:

「銀行離這兒也不遠,你還拎什麼手提包?」

「女人嘛!」

「她總是那樣嗎?」愛子向母親問道。

「差不多吧。她動不動就使性子,連着三四天什麼也不幹。」

「我還以為我每次來她都看不順眼呢!」

「她跟你不一樣,脾氣壞……」

「我一回到這兒就覺得累得慌。」

「可不是……這些日子,我又犯神經痛了。」

母親把腳伸向爐邊蹭了蹭。

「有時候也該讓阿榮擦擦浴盆沿兒了。我在的時候,那總是鋥光瓦亮的。像現在這個臟樣子,身子還真下得去!」

她所指的是包在浴盆沿兒上的黃銅板。

浴室的門柱及玻璃門的底邊都包着黃銅板,但門柱也髒得成了黑柱子了。

「把小茶壺遞給我。」

「小茶壺嗎?」愛子從水車軸沿兒上取下茶壺,然後站起身,「這榻榻米也夠髒的了!」

「你別那麼說。」

「媽媽,你還護着她呀!」

愛子面對着地爐,坐在草編椅子上。她身穿一件綉著黃菊花的黑色和服外套,那花瓣大得簡直不像是菊花。其艷麗頗似京都一帶藝妓們所穿的外套,為古樸的老屋平添了一絲俏意。

母親拿起仿古小茶壺向小茶碗內斟玉露①茶。

①一種高級綠茶。

她的頭髮全攏在了後面,因此白髮清晰可見。雖說她高大豐滿,但或因其動作笨拙而有些顯老,看上去像是年近半百的人。其實,滿打滿算她才四十四歲。

愛子對擺在自己面前的玉露茶無動於衷,

「你穿的那叫什麼呀,老里老氣的!」

「是這個嗎?」母親摸了摸外衣的衣袖。這件衣服既不像和服外套也不像短大衣。

「我路過唐物街時,西田給了我這件衣服。」

「去那髒水溝幹嗎?」

「不幹嗎。現在已沒什麼可乾的了。那兒有許多我從前的老相識,我尋思著看看她們熱火朝天地做買賣,心情也許會好一些。」

「媽媽不是生在東京,而且在東京上的女子學校嗎?用東京話說,這叫換換心情。」

「你奶奶可愛挑眼了。我一說東京話,她就不理我。大阪的媳婦不說大阪話怎麼行?從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已有兩個孩子了。你奶奶見了阿榮以後,不久就去世了。她說,又是個丫頭片子,不過這孩子倒是個美人坯子……」

阿榮要去的銀行與她家隔着五六條街,像今天這樣辦急事的時候,她一般都騎那輛花花綠綠的女式自行車去。

但是,由於出門時母親和姐姐都給阿榮臉色看,因此,腳穿藍色翻毛高跟鞋的阿榮反而不緊不慢地沿着古老的大街向銀行走去。

她身穿一件淡藍色的大衣,從領口可以窺見大衣的花襯裏,窄小的領口使她的脖子顯得很長。陽光灑在大街上,彷彿春天已經來臨。

阿榮是在這條大街上長大的,她不看就知道走過了哪家店鋪。這是大阪市中心經過戰火后僅存的一條街道,鱗次櫛比的房屋依然保留着舊時批發商店街的風貌。

誠然,隨着世道的變遷,房屋內部的裝飾已不同往日,裏面亦換了新居民。

百年老店變成了飯館,有的門前還豎着新興宗教支部的大牌子。

阿榮的家也經歷了大風大浪。三浦商會的全盛時期是戰後的昭和三十四年①。

①1955年。

作為一家老店,父親巧妙地利用戰後頒佈的新商法,將經營範圍由原來的纖維製品擴展到棉花、繃帶及榻榻米草席、橡膠管等方面。總之,他幾乎無所不做。

他搶先買下了一座被燒毀的小樓,並加以改造裝修。頃刻間,他成了名人,不是作為老三浦,而是作為戰後的暴發戶。

「我得偷偷地瞧瞧正在睡覺的爸爸。」

父親平時難得回家一次,因此,阿榮臨上學前這樣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到爸爸了。昨天晚上他回來我都不知道!」

父親在外面有女人,還有一個孩子——這間古風濃厚的客廳中的竊竊私語也傳入了阿榮的耳朵。

本來,父親只有愛子和阿榮兩個女兒,可是,聽說在愛子出嫁時他得了一個兒子。父親對他十分溺愛。

據說,那個女人每天都給公司打電話,要求父親給那位「小少爺」買這買那。

母親為在人前遮掩家醜,常常將無聊的事小題大做,取悅於人。阿榮感到連母親也拋棄了自己。

阿榮開始討厭自己的女兒身,並且由此萌發了諸多的想法,有時甚至想女扮男裝。她就這樣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代。

阿榮高中尚未畢業,三浦大樓就轉讓給了別人。在那前後,姐姐愛子舉行了盛大、豪華的婚禮。

自孩提時代起,阿榮就與姐姐性格不和,因此,愛子的出嫁幾乎沒有引起她的絲毫傷感。

家裏只剩母親和阿榮兩個人了。母親說:

「你也嫁出去吧。你賴在這個家裏不走,只會成為你父親的一個絆腳石。」

阿榮笑道:「瞎說些什麼呀!」

無論是窗上的鐵欄桿,還是花崗岩圍牆,無外乎都是為了防止外部入侵的。然而在阿榮看來,這些似乎統統是為了阻止內部對外開放的。

如今,家裏已無人成天刷洗花崗岩了。

二樓的窗戶也裝有鐵欄桿,窗下,刻有家徽的鬼頭瓦當瞪視着街道。

「我再也沒法兒收拾了。蜷縮在這座空曠的大房子裏,我總覺著疼得慌,四周彷彿有從前的鬼魂遊盪似的。我們要是換個地方,沒準兒你的神經痛會好些呢!」阿榮時常這樣勸母親。

母親所說的「父親的絆腳石」難道不是一條自我毀滅的路嗎?

母親名下尚有一部分定期存款及證券,另外,她還有一些珠寶和茶具可以變賣。

可是,母親在唐物街那班老闆的慫恿下迷上了賽馬、賽自行車①,從那以後,她整個人都變得讓人討厭了。

①類似於賽馬的一種賭博。

阿榮學習成績很好,她想去東京的大學深造,但是母親卻不同意。

這樣,母親反而成了擋在阿榮面前的一堵牆。

「前幾天剛剛提過款,不知還剩多少?」

阿榮常去銀行,她裝作看綢布包的樣子,偷偷地瞧了瞧母親存摺上的存款餘額。當她抬起頭時,發現已來到了愛珠幼兒園前。每當經過這裏時,她總是感到無比的親切。

阿榮在這裏度過了自己最幸福的時光。

這所幼兒園始建於明治十三年①,在阿榮的父親出生前就已經存在了。明治三十三年這裏又進行了翻建,阿榮父親小時候也上過這所幼兒園。

①1880年。

「愛珠」這個名字取自於「愛花如愛珠」這個詩句。這個外觀像座古廟似的幼兒園掩沒在大銀行的樓群中。

但是,周圍的銀行中也有用紅磚或石塊建造的古老建築。穿過這具有明治時代遺風的銀行峽谷,就來到了御堂筋大街,街角聳立着一座七八層高的現代化大廈——三福銀行,那白色的花崗岩嶄新如洗。

銀行正面的大鐵門已經關閉,阿榮只得繞向側面。銀行裏面的大理石牆壁、地面和柱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因為母親已經事先打過電話,所以,阿榮到這兒只不過是取已準備好的錢,然後請對方填寫存摺而已。

阿榮對等在那裏的銀行職員說了聲「謝謝」。兩人目光接觸的一瞬間,那位年輕的銀行職員的臉上露出了驚詫的神色。阿榮立刻垂下了眼帘。

阿榮一走上御堂筋大街,就攔住了一輛計程車。

「去大阪站。」

破舊的計程車搖搖晃晃地向林陰大道的另一側拐去。

由於車身抖動得很厲害,所以給人一種高速行駛的錯覺。

大阪站的時鐘指向了十二時二十五分。

站前花壇上的鳳尾松還裹着越冬的稻草帘子,甘藍的葉子萎蘼不振地耷拉着,車站正面大鐘的指針像是塗了一層油漆,發出淡淡的銀光。儘管如此,依然掩不住誘人的春色。

阿榮回頭望了望廣場對面的大阪城區,然後,邁步向快車售票處方向走去。

「是去東京嗎?要坐鴿子號吧?我有一張鴿子號的三等票。」一個小夥子湊上前來。

「得趕緊啦!十二點半的車,還有五分鐘。我認賠了……兩千六百元,怎麼樣?」

「不,不。」阿榮嚇得逃開了。

另一個矮個兒的男人又追上來糾纏道:「你怕什麼呀?多劃算呀!你還可以省些錢。其實,那小子沒票,我才有票呢,而且更便宜!」接着,他又說:「你給兩千四百元吧,在東京的八重洲口買也得這個價兒。得,兩千二百元!還不行?真拿你沒辦法。火車不等人,走吧,算你兩千,兩千元整!真是急死人了!」

「兩千元?」阿榮剛一停住腳步,一張嶄新的車票被送到了眼前。

「你可夠狠的,不到點不吐口兒。年輕輕的,一肚子鬼心眼兒!」

話雖如此,但票販子彷彿鬆了一口氣,他在後邊催促道:

「裏邊兒,裏邊兒!最裏邊的檢票口!是四號車廂!」幸虧有他的幫忙,阿榮很快地通過了檢票口。

阿榮急急忙忙地上了車。這時,離發車的時間還有三分鐘,可是阿榮卻感到很長很長,她心裏十分煩躁。

她一邊找自己的座位,一邊看手裏的車票,只見上面印着的基價是八百七十元,加快價六百元,總共一千四百七十元,而票販子卻要了她兩千元。

「一點兒也不便宜!」她暗想道。

在這之前,阿榮並不知道大阪到東京的火車票是多少錢。

她並沒有坐鴿子號的打算。

即便是從銀行去了大阪站,買不買票也很難說,她很可能就此回家了。

她糊裏糊塗地撞進了票販子的網裏。她並非遭到了誘拐,而是受到了教唆。

雖然事出偶然,但離家出走的念頭早在一年前就在阿榮的腦里開始醞釀了。

把母親一個人扔在家裏實在是太過分了。姐姐趁姐夫出差的機會回娘家來了,阿榮認為這是離家出走的好機會,於是便來車站看看情況。

發車的鈴聲使阿榮突然想起存摺也讓她給帶來了。

「這下媽媽可慘了!」阿榮站起身來。

阿榮想去過道,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對面車窗外的貨場。平原北面的群山隱約可見,西風似乎颳得很猛,一群鴿子在空中吃力地飛著。

將要發車時,阿榮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鄰座少女的肩膀。

「對不起。」

鄰座的少女只是點了一下頭。她的面前是一個嵌在前座靠背後的摺疊小鐵板桌,上面放着一本翻開的英譯日參考書,書頁上壓着一本英日辭典。

特快鴿子號駛出了大阪。

阿榮也想打開自己座位前的鐵板。她拉了幾下都沒有拉出來,鄰座的少女見狀,替她按了一下按鈕。

「是這麼開的呀!」阿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掩飾似的問那少女:

「你是去東京考大學嗎?」

「已經考完了。」

「考完了你還學什麼?」

「鄉下的英語水平低。」

「你考上了吧?」

「還沒發榜呢!」

「……」

阿榮嘴上聊著,但心裏卻在為母親和存摺的事忐忑不安。

母親每周要從存摺上取走四五萬元,現在,賬面上只剩下十八萬六千元了,但這畢竟是母親生活的唯一依靠。

「一到東京就把存摺寄回去。」

阿榮不在的話,母親也許會去姐姐那兒跟她一起過。為母親着想,這樣做或許比現在好些。

阿榮無論做什麼事都有極強的自信心。她在家的時候,什麼也不幹,而且也不想干。可是,她對旁人的所作所為卻不屑一顧:「瞎忙些什麼呀?」

她去東京也並非是心血來潮。

忽然,她感到身旁彷彿飄過了一絲白線。她放眼窗外,只見山崎附近的竹山上細雪飛舞,然而此刻卻是晴空萬里。

「那是雪嗎?」她剛說了一半,目光便落到了鄰座少女的飯盒上。

時值中午,許多人一上車就打開了飯盒。有的人是在站台上買的盒飯,有的人是自帶的飯糰等各種各樣的都有。可是,鄰座少女帶的壽司飯卻別具特色,那裏面有高野豆腐、香菇、雞蛋等,菜碼雖無異處,但卻蘊藏着做飯人的一片愛心。

阿榮不禁熱淚盈眶。

「你家裏人對你真好。」說罷,阿榮起身走過少女身前,來到四號和五號車廂的連接處暗自垂淚。

雪下了不到一分鐘就停了。

阿榮擦乾了眼淚,向餐車走去。

她要了一份外觀漂亮的蛋卷飯。

每張桌子上都擺着小蒼蘭和漆紅色的麝香豌豆花。阿榮回想起了一小時前家裏的那盆麝香豌豆吊花。

一位帶着議員徽章的男子和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阿榮斜對面,侍者先為女子倒啤酒,那女子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隨後,女子為議員點上了煙,接着她拿過煙盒,自己也取出了一支。

「一肚子鬼心眼兒。」阿榮不由得想起票販子的話,她感到很好笑,心裏也平靜了許多。

京都天氣晴朗。

窗外的陽光曬得阿榮頭髮都熱了起來。琵琶湖裏現出了暖綠色。

然而沒過多久,又見到了飄雪的群山,細雪從窗前飄過,持續了一分多鐘。

雪山從右窗轉到了左窗,不久竟包圍了列車。雪山在陽光的輝映下,如同一面冰壁。

米原的前一站叫稻枝,這是一座荒涼的小站,周圍的屋頂及原野都覆蓋上了一層細雪。

「要翻越雪山了。」阿榮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冰山的前方宛如一個全新的世界,彷彿有清新、莊嚴的幸福在等待着她。

列車直向雪山馳去。阿榮有些坐立不安,她摸了摸頭髮,頭髮是溫熱的。

「讚美女性美的國度必然繁榮昌盛。」阿榮覺得,自己的「榮」字就是取自於印度首相尼赫魯的這句話。她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在雪山的前方,這美好的國度正在向她招手。

「雪把山峰堆起了尖兒,就像山本丘人的畫兒一樣。」

鄰座的少女似乎不知山本丘人的畫兒,她介面道:

「你是說奈良瀑布前的積雪吧?」

伊吹山自半山腰以上都是很深的積雪,積雪閃耀着陰森的銀光。

阿榮想在車裏給母親發個電報,可是,她擔心母親馬上報警,自己一到東京就會給帶回大阪。因此,她要算好時間。另外,到東京后,阿榮打算去佐山夫人家,她猶豫這事該不該對母親說。

佐山夫人是阿榮母親女校時代的朋友,她跟母親年齡相仿,但看上去要比母親年輕十歲。她沒有孩子。

阿榮兒時隨母親去東京的時候,佐山夫人曾帶她們去看戲、吃飯。四五年前佐山夫人來大阪時,就住在阿榮家。

阿榮十分崇拜佐山夫人,認為她才是自己心目中的東京人。

佐山夫人的手纖細靈巧,她身上穿的和服和帶子都是自己做的,而且,她和藹可親,善解人意。阿榮有時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可是她總有一種感覺,覺得唯有佐山夫人能夠理解自己。

雪山的前方彷彿隱隱浮現出了佐山夫人那和藹的身影。

阿榮極想同身邊的人聊一聊,可是,鄰座少女卻一直在埋頭讀書。

阿榮感到有些惱火:你家庭和睦幸福,難道就不能跟我多說幾句?阿榮只能看到少女的側臉,她的鼻子和嘴都生得小巧玲瓏。

阿榮隨身只帶了一隻小手提包,她無事可做。

手提包中除了常用的化妝品之外,只有幾個嵐山虛空藏寺的十三脂智慧護身符和京都南禪寺出的蓮子耳墜兒。這耳墜兒是朋友送給她的,耳墜兒上的蓮子打磨精細,吊在一條小玉珠鏈子上。如果自己把它拿出來戴上,真不知身旁的少女會怎麼想。

米原沒下雪,過了關之原后,列車平治在晴空萬里的大平原上。

車到名古屋時,少女終於抬頭歇息了一下。

「看完了?」阿榮問道。

「不,還有……」少女囁嚅道,「我擔心自己落榜,所以一刻也不敢放鬆。」

「考得不理想嗎?」

「唉,今年我只有這一次機會,家裏的人又反對……」

「噢。」

阿榮沒有想到,少女在考試以後還不敢放鬆學習,由此可見其焦慮的心情。

一進入靜岡縣境內,就見到了陽光下滿山的茶園。

午後六時光景,夕陽西沉,富士山隱沒在朦朧的黑暗中。阿榮不知不覺睡著了。

八點三十分,列車抵達了東京。

旅客們紛紛取下自己的行李,有些人還重新捆結實。

阿榮沒什麼可準備的,只是空手下車就可以了。但是,不知為什麼,她的雙腿彷彿僵住了。

「我們一起走好嗎?」鄰座少女請求道。兩人一路的話,也許可以躲過守在外面的警察。

「我要換乘電車去大森。」少女說道,「我朋友住在大森的山王,如果落榜的話,我就直接回神戶的鄉下。」

「肯定會考上的。你考的是哪所大學?」

「東京大學。……再見。」

她們在樓梯前分手了。阿榮連對方的名字也忘問了。

阿榮出了八重洲站口,周圍沒有警察。

「跟大阪站差不多,只不過更漂亮、更大罷了。」阿榮眼望車站低聲嘀咕道。

阿榮在八重洲站前排隊候車的時候,腦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兩幅毫不相干的畫面。

一個是淀賽馬場賽馬的情景:母親賭的馬輸了,阿榮模仿著收音機里說相聲的語調對垂頭喪氣的母親說:

「騎手你不認識,場上跑的又是畜生,哪個可信呢?」

她又接着說道:「你想花一百元買一塊卧室大的豬排嗎?」

母親只帶她去過兩次賽馬場。

另一個畫面是一位沒落貴族的千金小姐。她乘特快列車海燕號到了東京,一下車便坐上計程車直奔吉原一號。這是一件真實的事,這位小姐對那兒的主人說,我覺得在您這家名店工作不會辱沒自己,所以我就來了。據說,她是為了供弟弟上大學。兩三年前,阿榮曾在雜誌上讀到過,記者還去了吉原,不知是真是假。雜誌說,那位小姐美若天仙。

這兩件沒頭沒腦的事搞得阿榮心煩意亂,她定了定神,然後上了一輛漂亮的計程車。

「現在這個時候,還有營業的郵局嗎?」

「有,中央郵局營業。您要是從前門出站就好了。」

「那就請把我送到那兒吧。」

「啊?就在站前呀!從這兒穿過出站口就是,那不是更快嗎?」

「我只是順便去一趟郵局。」

「噢,要打電報吧?」

「倒不是打電報……」

「然後您去哪兒?」

「現在還可以寄快件嗎?」

「大概可以吧。」

計程車彷彿被後面的車推動似的緩緩地向前滑去。

「從郵局還去哪兒?」

「去一個叫『沼部』的地方……」

「沼部?在哪兒?」

「您不知道嗎?就在多摩河邊呀!」

阿榮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佐山夫人在信的背面寫着「寫於多摩河邊」。

「河邊?多摩河那一帶是什麼區來着?」

「遠嗎?」

「遠著呢!請等一下,我先查查地圖就知道了。到了那邊要是天黑了的話,找起來就費勁了。」

「確實,天都這麼晚了,」阿榮顯得有些掃興,「這樣吧,您把我送到站前飯店就行了。」

「咦?這裏就是站前飯店呀!就在車站的樓上。」

「上面不是大丸百貨商店嗎?」

「啊,飯店就在那邊老進站口的上面,所以,從這兒穿過去最近了。」

阿榮只聽一個朋友說過曾跟父親住過這家飯店,她自己根本不知道這家飯店在哪裏。

佐山卓次律師早晨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舒舒服服地享用一杯咖啡。

其時,無論妻子市子做什麼,都必須在身邊陪着他,只有這樣,他才會感到自己的每一天都是從妻子的身邊開始的。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一種習慣。

妻子在旁邊削著果皮。他一邊品味着咖啡,一邊不時地望望妻子那纖柔的雙手。然後開始喝麥片粥。

茶盤上放着一封寄給市子的快信,佐山連看都不看上一眼。

「不好了,你看看這封信。」

「怎麼啦?」佐山往嘴裏塞著麵包,眼睛仍然盯在報紙上。

他看的是家庭版面上的一條報道,寫的是一位名人的離婚案,文章中還順便提到了民事法院統計出的離婚率。

據統計、昭和二十九年度離婚的夫婦中,從有無子女方面來看,無子女夫婦一百六十九對、有一個的四百零六對、兩個的三百四十對、三個的一百五十三對。將子女作為維繫夫妻感情紐帶的觀念近年來雖漸趨淡薄,但有三個以上子女的家庭的離婚率大大地低於其他家庭。

佐山的律師事務所也常常碰到棘手的離婚問題,因此,他對這條報道頗有興趣。

佐山夫婦雖然沒有孩子,但是,佐山覺得離婚對於自己來說簡直是無稽之談。他認為,離婚主要是由於擇偶輕率或互相不體諒所致。

「喂,不好了,你快看看這封信。」

「是大阪的三浦太太來的信吧,她家出了什麼事?」

只瞧一眼信封上的筆跡,佐山就知道是三浦音子來的信。

佐山已好久沒有聽到市子說「不好了」。剛結婚那陣兒,妻子動不動就這樣大驚小怪地叫他,每當這時,他總會產生一種異樣的興奮。隨着年齡的增長,這種聲音他就再也聽不到了。

「三浦家的阿榮你還記得吧?她出事了!」

「出什麼事啦?」

「你瞧瞧這封信。」市子把一捲紙遞給了丈夫。佐山沒有接。

「就是那個長得像布娃娃似的姑娘?」

「不是,那是她姐姐。阿榮是那個漂亮苗條、性格有些像男孩子……」

佐山怎麼也想不起來。

其實,既然妻子已經看過,聽她大致講一下就可以了,自己沒必要再看一遍。佐山在家的時候,諸事都是如此。

「說是阿榮離家出走了,還說可能要來我們家。」

市子的目光回到了信上。

「信上還說,『叫她去銀行取錢,她就從那邊直接走了……一個女孩子家,出了事後悔都來不及。我正着急的時候,昨天接到了阿榮的信,說是很久以前就崇拜您,生出了離家出走的念頭……』」

「『崇拜您,生出了離家出走的念頭』,真是沒想到!」

市子在這裏又念了一遍。

「我才是沒想到呢!你說是吧?信上還說,『又要給您添麻煩了』。」

「噢,我記起來了,那姑娘走路很規矩。」

「對。我也挺喜歡她,心裏還挺惦念的。」

「這個三浦音子可也真是的,馬上打個電話來不是更好嗎?這樣她就會知道孩子沒來這兒。」

「她認定孩子到我們家來了,看信上的口氣像是挺放心。你聽聽,信上是這樣說的:『孩子任性、不懂事,什麼也不會幹,我擔心會給您添麻煩,懇求您予以多多的關照。』」

「……」

「『您也可以趕她回大阪,總之,一切都拜託您了。』」

「什麼?家長竟然這樣不負責任……」

「是啊。不過,她也說了她自己。你聽,『我深感後悔,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我早晚也要去東京登門道歉,順便聊聊』」。

「開什麼玩笑?孩子根本就沒來!」

「這也不怨我呀!唉,凈給我出難題,怎麼辦才好?」

「你瞧著辦吧。」

「我覺得自己沒有責任……」

「話雖是這麼說,可是,」佐山望着妻子,「責任能反映出人品,你雖然嘴上說沒有責任,但在心裏已感到了責任。責任是在不知不覺、意想不到的時候產生的。阿榮這孩子是為你出走的,所以你也不能說沒有責任。」

「要是那樣說的話……」

「一個人所負的責任或許恰恰反映了他的人格。」

「可是,現在連阿榮在哪兒都不知道,怎麼負責呀?」

「她既然為你而來,就一定會出現的。」

「那我們就等她出現?真讓人擔心!」

「瞧瞧,這責任感不是來了嗎?這就是你的人品。人緣好有時也會惹麻煩。」

「你凈拿我開心。阿榮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擔當不起。」

「那姑娘走路很規矩,所以……」

「……」

「現在的女孩走起路來大步流星、隨隨便便的,沒有規矩。」

「那有什麼?穿上高跟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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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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