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責任

中年人的責任

正午時分,佐山事務所里的溫度計上升到三十一二度,這是今年的最高氣溫。

佐山是坐計程車回來的,儘管如此,也已經汗流浹背,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電車和公共汽車裏簡直就像個蒸籠,我只好中途下車了。」

「天突然就熱起來了,我出去的時候也沒想到會這麼熱。」市子附和道。

佐山頂着炎熱的太陽回來,好像很興奮,看上去心情極好。

「張先生的養子買了輛新車,今天開來了。」

「開到事務所?」

「嗯。那是什麼車來着……我記性不好,連是哪國車都忘了。總之,那車如同貴婦人一般漂亮。」

「是他送你回來的?」

「不是。那是輛藍白相間的中型車,我也坐了一圈兒。不過,他可不會那麼好心送我回來。其實,他是要給阿榮看的。聽說他一買來,就直接開到了我那兒。」

「昨天參加舞會的時候,這輛車還沒到手,今天是星期六,他大概是想帶阿榮出去兜兜風。看樣子,他是看上阿榮了。」佐山哂笑道。

「說到阿榮……」

「……」

「我覺得她很怪,不知昨晚怎麼樣了……聽說她昨晚沒回家。」

「她不是去跳舞了嗎?」

「嗯。不知她是跟光一一起去的,還是同他在那邊會合的。方才我出去的時候,音子打來了電話,聽說她想叫阿榮今天早點兒回去……」

佐山的臉沉了下來。

「那麼她……」

「她沒去事務所嗎?」

「沒有。最近,她一直沒來。」

「她到底去哪兒了?音子家現在還沒電話,就算是有,我們也不好直接去問呀!她不會跟光一去了什麼地方吧?」

佐山點燃了一支香煙,顯然,他是想使自己鎮靜下來。

「我對音子負有責任,所以不能不管。妙子已經成了那個樣子,萬一阿榮再出了什麼岔子,讓我怎麼向音子交待呀!」市子越說越覺得不安,「吃完飯以後,去光一那裏看看。你也一起去吧,就當做散步。」

「夫婦一起去,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吧。」

「但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呀!」

市子擺碗筷時還有些不放心,「你能陪我去嗎?」

「兩個人去跟一個人去不是一樣的嗎?」佐山極力掩飾著內心的不安。

市子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而且,她還知道,佐山的不安與自己不盡相同。

晚飯的氣氛十分沉悶。

「真不知這丫頭又在搗什麼鬼。說不定她現在已經回家了。」

佐山這樣說,市子心裏很不滿意。

「我一個人去好了。」市子剛要站起身,外面便響起了門鈴聲。

保姆進來說,是光一來了。佐山和市子不由得相互看了一眼。

「你瞧,沒什麼事吧。」佐山鬆了一口氣。

然而,從敞開的大門裏走進來的光一卻顯得很緊張。

「他是來坦白的。」市子期待着光一的好消息。

光一看上去十分疲憊。

「哦,快過來!」佐山詼諧地說道,「昨晚玩得怎麼樣?市子以為你們會來這裏,一直等你們來着呢!」他竟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市子驚愕地看了佐山一眼,她沒想到佐山會來上這麼一手。

光一訕訕地說:「是嗎?」他搖了搖浮在麥茶杯子表面上的碎冰,用求助似的目光看着市子說,「我去晚了,沒能同阿榮一起跳舞。」

「沒見到她嗎?」佐山急切地問道。

「見到了。我本想把她送到這兒來,可是,在去東京站的路上,阿榮又哭又鬧。她買了車票后,我以為她要回來,於是就跟着上了車。可是到車上一看,她買的竟是去小田原的車票。」

「……」

「我們坐上了湘南電車。」

「去哪兒了?」市子追問道。

「去了箱根。」

三人頓時沉默了下來。

「我幾乎一夜沒睡。」

「那是為什麼?」佐山問道。

「阿榮她不睡……她既不去溫泉洗澡,也不換睡衣。」

說到這裏,光一似乎輕鬆了一些。

「現在四點天就亮了,所以轉眼就到了早晨。」

「是箱根的什麼地方?」

「強羅。她說想去深山……」

「去那兒做什麼?」佐山臉上現出不快的神色。

「我也不清楚。」

「這倒符合那孩子的性格。」市子幽幽地說。

「的確,她真是那樣的性格……」光一立刻接過了市子的話頭,「她可把我弄慘了。」

「她的心目中只有她自己,無論周圍的人受到多大的傷害,她全不在乎。她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佐山見市子對光一的話深信不疑,便覺得妻子為人太過於忠厚老實了。

「不過,跟一個女孩子住進溫泉旅館,男人會受到傷害嗎?」他帶着幾分挪揄的口吻說道。

「啊?」

光一迷惘地望着佐山。

「阿榮在電車裏也說過,自己受到了傷害。」

「她指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光一緘默了。

暫且拋開光一的話的可信程度不談,單從他與阿榮的箱根之行來看,佐山和市子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這似乎與男女之間的差異有關。

光一似乎有些忍不住了,他對市子說:

「到了早上,阿榮去洗了個澡,出來以後,她的精神好多了。這時,我想該回去了……」

說到這裏,光一紅著臉搔了搔頭。

「我們從強羅坐纜車上了山,穿過大湖,越過十國嶺,總共玩了大半天。」

他的這番話,實際上是說給佐山聽的。

「然後,阿榮就回來了嗎?」市子問。

「嗯。她回去了。」

佐山暗想:於是,他就來這裏報告了事情的經過。如此說來,他還沒得到滿足。

整整一天,光一好像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可是他說,什麼也不想吃,佐山勸他喝點兒啤酒他也拒絕了。

「阿榮她一定是喜歡上你了!」佐山對光一說,「難道你沒有感覺?」

「沒有。」光一搖了搖頭。

「她是怕被您二位丟開不管,所以才纏上我的。」

「那麼,我們索性就丟開不管好了。」

「不行,那樣的話,我又要挨她的整了。」

「那丫頭,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麼,是吧?」佐山希望市子能夠同意自己的看法。

「我看未必。」

「她還是個孩子嘛!」

「不對,她哪像個孩子!周圍的人都得給她讓道,聽她的擺佈。她把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

市子一口氣說完之後,感到臉上熱乎乎的。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給你弄點兒涼的喝吧。」市子對光一說着,起身出去了。

屋裏只剩下自己和佐山兩個人時,光一頓時感到有些緊張。他訥訥地說:「阿榮說,星期一打算去事務所上班。」

「哦?」

「她說歇了很長時間,很過意不去,想讓我陪她一起去向您道歉……」

「阿榮竟然會過意不去?」佐山笑了笑,「這樣吧,星期一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你們來吧。」

「好的。」

「三個人一塊兒吃頓飯。」

「好。」

光一不清楚佐山所說的「三個人」當中,除了自己和佐山以外,另一個是市子還是阿榮。他沒敢問。

光一趕着來報告了自己和阿榮的箱根之行,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可是,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為什麼非要來報告或坦白不可呢?

這其中,當然有自我辯護的成分,不過,埋藏在光一心底里的不滿情緒是驅使他來這裏的主要原因。

光一做夢也沒想到,阿榮居然會愛上佐山!這次箱根之行使他看到了無法自拔的阿榮正在苦苦地掙扎。

他不敢對市子說,也不能告訴佐山。儘管如此,他還是來了。

阿榮說大家受市子的擺佈,而市子又說大家受阿榮的擺佈。兩人都使用了「擺佈」這個詞,這不能不引起光一的深思。

昨晚,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彷彿像一個小丑。前次,山井邦子在自己的眼前服了毒,而這次,又被阿榮折騰得團團轉。

這時,市子端著橘子汁走了進來。

可是,屋裏的氣氛依然沉悶,佐山看起了晚報,市子的臉也綳得緊緊的。

「我該告辭了。」光一說道。他想回去好好歇一歇。

他剛一出門,就感到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睏倦和疲勞一齊向他襲來。

看來,佐山所說的「三個人」當中自然也包括阿榮在內。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他想向對面的兩個人追問在箱根所做的一切?而阿榮又將會採取什麼態度呢?光一越尋思越煩。

在下坡的轉彎處,後面忽然傳來了腳步聲,光一回頭一看,原來是方才將自己送到大門口的市子又追了上來。

「天太熱了,我也想順便出來轉轉。」

蒸騰在夜空中的暑氣將微明的河對岸壓成了一條線。

「您要去河灘嗎?」光一問道。

「不,我只想到前邊那一帶……」

無形中,出來散步的市子倒像是送光一似的。光一隨着她那沉重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說道:

「夫人,昨晚我見到清野先生了。」

這件事,光一在佐山面前忘記說了。

「他請我吃了晚飯,而且還交給我一項新的工作。」

「太好了。」市子輕聲說道。

「我還會見到清野先生的……」

「是嗎?」

「我總覺得,大概是因為我跟夫人很熟悉,所以他才對我多方關照的。」

「不會的吧。」

「不,是真的。」

「你沒必要想那麼多。」市子不快地說。

來到了小站前的路燈下,市子駐足說道:

「再見。」

她見光一還在猶豫,便催促道:

「快去吧,電車已經進站了!」

「是。」

「回去好好歇歇吧,你大概也累壞了。」

市子很少用這種攆人的口氣說話。

光一乘上電車之後,市子沿着河岸向前走去。後面來了一輛汽車,市子側臉躲避著燈光。在車燈的前方出現了一對父女,父親牽着女兒的手,女兒身穿一件長長的和服。

市子登上了堤壩,緩緩地蹲在青草叢中。

今晚,她不想聽到清野的名字。可是,她出來追光一的結果卻好像是很想知道似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捫心自問。

時至今日,她已不再想見清野了,而且,她認為清野肯定也跟自己一樣。

但是,清野對光一的關照,也許正像光一說的那樣,是看在市子的面子上吧。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市子失去從容了。年輕時經歷的那次動人心魄的戀情再次湧上了她的心頭。

「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想,大概是由於近來阿榮和妙子的事,擾得自己心神不定的緣故吧。

她揚起臉,見河面上有一條燈火通明的遊船。

船上傳來了年輕女子哧哧的笑聲和帶有鼻音的說話聲。從堤壩到河灘,幽會的男女隨處可見。

一位年輕的母親抱着不肯入睡的嬰兒在河灘上走來走去,還有一個小女孩牽着一條白色的小狗在散步。

市子忽然想起,在失去清野的那天晚上,自己就是穿着這樣的衣服蹲在堤壩上的。自從嫁給佐山以後,她再沒有這樣過。

「我是不會改變的。」

市子自言自語地說着,站起身來。

十幾年來,她一直愛着與自己相濡以沫的佐山,自信今後「不會改變」,可是,這句話聽起來又彷彿是自己愛清野「不會改變」似的,她不禁心中一驚。

她沿着路燈下的一排洋槐樹向前走去。一列電車正在通過鐵橋,車廂里的燈光倒映在河面上,宛如一串逝去的流星。

她還想一個人再呆一會兒。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佐山看阿榮時的眼神。作為一個妻子,她早已習慣了丈夫的目光。但是,那時佐山的目光卻與以往迥然不同,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欣賞女人的目光。

「市子。」

身後傳來了佐山的聲音,她不覺吃了一驚。

「忽然不見了你的人影,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我想到河邊來吹吹風。」

「家裏的二樓比這裏涼快多了。」說着,佐山走上前來,「人可真多呀!咱們再走走吧。」

「好吧。不然的話,回到家裏又該談起阿榮了。」

「……」

「從今以後一直到死,恐怕還會遇到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事呢!」

「你胡說些什麼!」佐山覺得市子還是有些異樣,「大概會遇到的吧。其實,我的工作就是為遇上意外事件的人們作辯護,所以誰都不敢保證不會發生意外。」

「你別講大道理,我和阿榮算是……」

佐山依然沒有發覺市子是在吃阿榮的醋。

「可是,中年人應該保持和諧,這也許是中年人的責任吧。」

「保持和諧?」市子彷彿被猛然紮上一刀,心裏油然升起了一股悲涼凄楚之感,「什麼中年人?用得着自己去說嗎?」

「難道我們不算中年人嗎?」

「聽起來好像萬念俱灰了似的。我還想今後能出人意料地為你生個孩子呢!」市子淚流滿面地說道。

佐山如同背後挨了一棒,他沉默了片刻。

「不錯,中年人要保持和諧也許需要孩子。」

「以妙子目前的處境,她要是有了孩子可怎麼辦?」

「啊?」

佐山彷彿側面又挨了一下。

凌晨,光一突然感到腹部一陣劇痛,他被疼醒了。

他想,大概是昨天胡亂吃了許多東西,而且還喝了很多冷飲,加之回來以後又吃了些冰鎮糯米團等,所以才會引起腹痛的吧。

他原以為絕食躺一陣就會好,可是沒想到又高燒到三十九度四。他只好叫來了醫生。

卧病僅一天,他就憔悴了許多。

星期一他也沒能去上班。

他托町子給公司打電話,為自己星期六無故曠工道歉,另外,還讓她告訴佐山自己今天不能去了。

「他們都說,請你多保重。」

町子回來站在他床邊說。

「謝謝。」

大概公司的人以為他星期六就病倒了。

「也許是糯米團有問題吧。」

他見町子一直盯着自己,便逗她說:

「可能是吧。」

「可是,我和媽媽都沒事兒,怎麼偏偏……」

星期六是邦子的忌日,光一回來以後,町子將灑了糖的冰鎮糯米團拿來讓他嘗嘗。

「糯米團是我做的,還在邦子伯母的牌位前放了一碗呢!」

町子疑心糯米團被人做了手腳。

「看來,邦子伯母對你的怨氣很大呀!」

「傻瓜!不單是糯米團,還有許多其他方面的原因。」

「其他方面?是什麼?」

町子拿起一把扇子,一邊為光一驅趕蒼蠅,一邊順勢坐在了他身邊的椅子上。

「因為你私-自-外-宿!」

町子一板一眼的說話聲有如牙牙學語的孩子,光一感到十分有趣。

「我一笑,肚子就疼。拜託你還是琢磨一下今晚給病人做什麼飯吧。」

町子為光一扇著扇子,光一不知不覺睡著了。

光一一覺睡到了下午,他睜開眼睛后,覺得自己朦朧中好像夢見了阿榮。

星期六那天在新宿分別時,阿榮對光一說:

「對不起,今後我一定做一個乖女孩兒,有時間我們再一起出去玩兒吧。」

但是,從臨別時阿榮瞼上的神態光一就看出,她的話絲毫也靠不住。

現在,不知她在事務所里會對佐山講些什麼。光一如果不能踐約去吃飯,為了取悅於佐山,她恐怕會說:「哪兒有什麼病,肯定是撒謊!」光一不明白佐山為什麼偏偏說「三個人」一起吃飯,他為自己不能去感到慶幸。儘管如此,他的眼前仍頑強地浮現出「兩個人」面孔。

「有客人!」町子跑上樓來說,「夫人來看你了!」

「哦?」

光一連忙坐了起來。

市子進來后,把水果籃放在了床頭柜上,頓時,清香的水果味飄了出來。

「你躺下吧。」

「是。」

「你怎麼了?在電話里聽說你病了,我馬上就趕來了。」

「啊,給您添麻煩了。」

「你今天跟佐山有約吧?我已經打電話告訴他了。」

光一難為情似的羞紅了臉。

他本來叫町子從電話簿上找佐山事務所的電話號碼,沒成想,她卻把電話打到了佐山的家裏。

光一覺得,自己鬧肚子這點小事沒必要驚動市子,而且,更不該採取讓人家傳話的形式。他羞愧得無地自容。

「快躺下吧。」市子親切地說。

光一乖乖地躺下了。一來坐在那裏十分難受,二來他亦不願拂市子的好意。

「你現在還不能吃水果,過後,我再給你捎些別的來吧。」

「不用了,水果我可以絞碎了吃,」光一的眼中充滿了血絲,他瞧著市子那美麗的雙手喃喃地說,「在箱根我一夜都沒合眼,凈吃了些西瓜等涼的東西,所以……」

「吃壞了。」

「是的。我想,阿榮會不會也吃壞肚子了?」

「她呀,精神著呢!昨天她去我那兒了。」

光一吃了一驚,臉又紅了。

「她穿了一件新做的漂亮衣服……」

「……」

「傍晚,還在多摩河裏游泳了呢!她是帶着游泳衣去的,樣子挺時髦。她穿上游泳衣倒顯得挺可愛……」

「……」

「她大概早已忘了跟我去箱根的事了。」

「哪兒啊!她故意把這次去箱根說得滑稽有趣,跟你說的全不一樣!」

「……」

「星期天佐山也在家,他聽得很高興,不過,最後還是說了她一通。結果,她立刻發起了脾氣,哭着說我們兩人合起來欺負她。她還威脅說要一個人去別的地方。佐山好說歹說才勸住她。她還答應從今天開始正式回事務所上班。」

市子無奈地笑了笑。

「不說了。今天我本是來看你的,結果又提起了阿榮……」

佐山懷疑,阿榮星期天來家裏是為了星期一去事務所上班的事,探尋自己和市子的意思。

她帶着游泳衣來大概只是一個借口吧。

佐山想,看來阿榮也知道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今天,她在事務所里表現得十分溫順。

佐山接到市子的電話后,便告訴她說:

「光一病了。」

「哦,是嗎?」

她好像對光一的事漠不關心。

「這可怎麼辦?」

佐山自言自語地說着,眼睛卻瞟向了阿榮。

「我本來已跟他約好,今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

「跟光一……」

「是的。」

阿榮瞪大了眼睛。但是,她見佐山一副計劃落空、左右為難的樣子,便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光一真可恨,變着法兒地避開伯父和我!」

「哪有的事兒!」

「剛才的電話是伯母打來的嗎?」

「嗯。」

「拒絕和您吃飯難道還得通過伯母嗎?」阿榮露出狡黠的目光。

「要是他沒病的話,就是瞧不起您!」

「他真的病了。」

「我才不願跟光一一起吃飯呢!」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這就怪了。我正想問問你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呢!」

「你在懷疑我嗎?」

佐山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伯父!」

「好了,我們走吧。」

與阿榮面對面坐着吃飯,佐山多少有些不安。他之所以選擇法國餐館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因為,在這裏吃飯,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周圍的客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你想吃點兒什麼?」

「大蝦。只要有大蝦,什麼菜都行。」

「要對蝦還是大龍蝦?」

「今天就吃對蝦吧。」

阿榮這種敢說敢做的性格也是吸引佐山的原因之一。

阿榮顯得非常高興,臉上紅撲撲的。

「今晚,本來光一也應該在的……」

佐山又舊話重提。接着,他又說:

「不過,事先問問你的想法也許更好。」

「……」

「你跟光-……怎麼說呢……」

「不要再提他了!我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好像遭人挖苦似的。」

「這可不是挖苦。我們都希望你能跟光一結婚。」

「我們?」

「包括我、市子,還有你母親……」

「還有呢?」

「還有,光一的父親大概也不會反對。」

「還有呢?」阿榮低着頭繼續問道,「還有誰?」

「還有……你是問你父親吧?」

「我呢?」

「啊,對了,所以我才問你嘛!」

「我不願意!」

「哦?是呀,你如果願意的話,也許用不着別人從旁撮合,自己就會主動去說的,不過……在這個問題上,最好不要意氣用事。」

「伯父,我沒意氣用事。伯父,您不是說我『很可愛』嗎?」

佐山彷彿要逃避阿榮那誘人的聲音似的岔開話題說:

「你跟光一去箱根……」

「那是因為我喜歡伯父。」阿榮介面答道。

「你是在跟我賭氣嗎?」

「我又傷心又孤單……」

「……」

「光一他也知道。所以光一他今天才託病沒來。他一聽說請我們兩人來吃飯就猜出是這事了。」

就在佐山沉默不語的工夫,阿榮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臉上露出了明艷的笑容。

「我每隔一天去一次伯母那兒行不行?」

「……」

「人家想一直守在伯父和伯母身邊嘛!我不願老也見不到伯母一個人。我想今天回阿佐谷的家,明天再回多摩河的家,這樣多好!您去跟伯母說說嘛!」

且不論其真假或能持續多久,單憑這份天真的設想就足以使佐山忍俊不禁了。

「可是,伯母已經不喜歡我了。」

「哪有那回事!」

「那我明天就帶着睡衣去上班……」

「睡衣家裏倒不缺。」

佐山剛一進家門,市子就跑過來告訴說:

「妙子來過了!」

「是嗎?」

「她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根本看不出是一個跟男人私奔的姑娘。這孩子的氣質實在少見!」

市子只顧說妙子的事,似乎忘了阿榮。佐山卻因此得救了。

「我去看光一回來的時候,妙子正在家裏等著呢!」

「你去看光一了?」

「那邊打來了電話嘛!」

「光一病倒了嗎?」

「他一直躺在床上,從昨天就沒吃東西……」

「哦。」佐山點了點頭。看來,不是阿榮所說的裝病。

「妙子說,有事想請你幫忙。我看天已經晚了,就留她一起吃飯。可是,她最後還是回去了。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所以……」

「找我有什麼事?是有關審判的事?」

「那事她當然很關心。不過,她還想問問能否在她父親身邊工作。」

「在她父親身邊?」

「她是想在救助犯人家屬的機構里工作。」

「這個以前她也提過,可是,她的那個叫什麼有田的對象能理解嗎?妙子她好嗎?跟一個學生恐怕不那麼容易相處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要維持兩個人的生活,妙子無論如何都得出去工作,所以……」市子的臉上現出憂慮的神色。

「我答應她幫着問問工作的事,並囑咐她遇到困難一定要來家裏說一聲。我一見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就想起了她打止咳針時伸出的那條瘦弱的胳膊……不過,現在她好像胖了一些……」

「阿榮那孩子也是,我們一心為她的幸福着想,結果被她搞得團團轉。」

「是啊。」

「別看阿榮那個樣子,其實她跟誰都處不來。她只呆在我們兩人中間,對旁人連看都不看上一眼,我也覺得她怪可憐的。」

「那孩子挺有意思。」佐山把雙手搭在市子的肩上,平時他很少有這種舉動。

「她說,每隔一天來你這兒住一夜。」

「啊?」

「她說,每天上班只見到我一個人的話……」

「只見到你一個人又怎麼樣?她說了嗎?」

「你笑什麼?」

「你這人,別人對你有好感,你就覺得人家不錯。」

「你才是那樣呢!」

「女人倒沒什麼,可是對男人來說就危險了。」笑容仍留在市子的臉上。

「那孩子心裏還是戀着你的。」佐山似乎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市子,「這是她唯一的真實情感,她的愛憎是十分鮮明的。」

佐山既不想說謊,也沒有欺騙市子的意思。

吃完飯與阿榮分手后,他在回來的路上仍不相信阿榮會真的喜歡自己。阿榮對他所產生的好感也僅僅是對異性長輩的感情,絕不可能把他當成戀愛對象的。由於阿榮在生活和感情上的偏差,使她不能確切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情感,因此,自己絕不能將錯就錯,毀了一個可愛的姑娘。

退一步講,就算是阿榮喜歡佐山,那也不過是借了市子的光。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阿榮的嫉妒心和好勝心在作怪。

誠然,人到中年的佐山亦竊喜能得到這樣年輕姑娘的青睞,他望着年輕貌美的阿榮心裏甜絲絲的。

「她愛慕你,不願離開你的身邊。」

「她愛慕我、跟着我有什麼用?我一個女人家也不能給她什麼。」

話一出口,市子覺得自己說得太露骨了,臉不由得刷地一下紅了。她想起阿榮與自己接吻的事,慌忙轉移話題道:

「你原打算請光一也去吃飯?」

「嗯。我本想撮合他們倆的婚事……」

「那……」市子屏息問道,「你對阿榮說了嗎?」

「嗯,提了一下。」

「她大概不願意吧。」

「你可真了解她。」

「我想她肯定不會答應的。」

「難道她不喜歡光一嗎?」

「這恐怕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

「那孩子有點特別,剛記事的時候,父親就被一個年輕女子奪走了,從而使她變得性格乖僻、輕易不相信別人。不過,我們的情況特殊,因為她從小就喜歡你。」

佐山約阿榮吃飯,回來得很晚。可奇怪的是,今晚他們夫妻之間卻恢復了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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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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