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二老板的肥手指在賬簿頁上慢慢移過。太陽光從椐木窗的迴文格眼裏射進來,二老板的手指映耀得赭紅油亮,就好像一根上好的香腸。這「香腸」的中段有一個金黃的箍,豌豆大的一顆鑽石在閃閃放光,耀得老胡的眼皮只管發跳。

二老板的肥手指忽然停住在賬簿的一行上,嘴裏輕輕念道:

「趙三保——民國廿一年欠租米五石;——廿二年,八石;廿三年,十一月十日收過一石五斗,廿二日收過八斗,尚欠十四石七斗。什麼!(二老板的嗓子突然爆發了)什麼!老胡!本年份趙三保戶下竟是全欠么?太不成話!」

「催過兩次,割肉似的拿了他們二石三斗來;可沒有去第三次。」

老胡一面回答,一面他的眼光總離不開二老板手指上那顆寶光四射的大鑽石。

「怎麼沒有去第三次?」二老板的聲音尖而帶冷了。

「太太叫我不要去了。趙三保的女人來求了太太,說他們是二三十年的老佃戶了,還是老太爺手裏做起的,一向不欠租;本年份實在是旱得厲害,他們實在沒法,求太太開恩;趙三保那女人真會說話,——太太……太太就叫我不要去催了。」

「放屁!——哎!哎!太太真糊塗!擱不住人家三句好話!喂,老胡,——哦哦,我想起來了,這趙三保他家上代給老太爺當過轎夫,憑這一點小意兒,哄得老太爺歡喜,本該是一石租的上等田只收他們八斗。我也為的是老太爺手裏那麼辦了,不便改動,哪裏知道他們真黑心,還要欠租!真真刁猾!」

二老板的鑽石手指就移到硯台前,拿起筆來在趙三保戶名上打了兩個圈子,一面說道:

「老胡!勒令他們退租!這樣的好田一石二鬥起租還怕沒有人要麼!」

「是,是。不過太太——」

「不關太太的事!你關照小王,以後不許放趙三保的女人進來!」

二老板彈了彈雪茄灰,揭過了一頁,皺着眉頭先看第一行,接着看第二第三第四行,接着把左右兩面全都飛眼掃過,就搖了搖頭說道:

「太不成話了!沒有一戶不欠的!陳租,新租,欠的比還的多一倍也不止!照這樣下去,我還要田地來幹麼?喂,老胡——」

「二老板,這裏的兩圖,一百多畝田,十三戶,還算是好的呢!下邊有幾圖,簡直抗租!他們說今年天旱,粒米無收,——」

「沒有那樣的事!」二老板快刀似的斬斷了老胡的話。「我知道今年天旱,有的地方是真真不得了,有的地方卻比上年還好些。我的田全是靠近大港大河,哪會有粒米無收的事。這些刁民,非辦幾個不行!老胡,你說,哪幾個最刁?」

二老板提起了筆,便歪著頭看定了老胡的面孔。

老胡是一副為難的面孔。他遲疑地伸過手去,把賬簿邊輕輕地翻了兩翻,便揭開一頁來,吞吞吐吐地說道:

「二老板,這裏是——××鄉十七十八廿三圖的佃戶,他們——他們才是最刁不過的渾蛋!路又遠,我去了一次,他們,他們幾個村坊的佃戶一哄而來,七嘴八舌不容我說半句話。他們,他們倒說,租米一粒也不交了,老闆要田,他們全伙退租!」

「好!好!好!」二老板奮然把寸把長的雪茄煙頭也丟在痰盂里了。老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雪茄煙頭也鑽進了痰盂去!他知道二老板吸的這種雪茄煙一元多錢一枝,也不過四寸來長,一個寸把長的煙頭就值大洋三角多。二老板又吐了一口痰,這才接着說道:

「退租?好,好,好!叫他們清了欠就退租!」

「是呀,我也這麼對他們說的呢,二老板!可是他們怎樣回答!他們說:只有一條命,要——就來拿!這一夥,真是亡命之徒!」

二老板聽着就哼了一聲,卻也不說話。他低頭看着賬簿,他的肥手指在賬簿頁上慢慢掃過,他好像在計數,但隨即又不耐煩起來了,把賬簿一推,陰沉沉地問道:

「那邊一共有多少畝?多少戶?」

「將近二百畝,倒有四五十戶。」

「陳租和新租一總算來是多少呢?」

「大概有二百石光景罷。不過今年那邊確是旱了,本來就定六折收租。」

「好,好!哼!老胡,你明天帶幾個警察再去一趟。誰要敢說一聲退租,我就收田;看他們還說不說退租?我二老板拚著二百石租米不要了,趕這班殺胚滾!我們姓唐的放租田也有三四代了,碰到這種事倒還是第一次!」

「不過,二老板,那邊的田,放租也實在不大容易。多下幾天雨,就鬧水大;多晴了幾天,又怕沒有水。二老板——

還是……」

「不,不!我寧可讓田荒起來,不給那班殺胚沾點兒好處!」

二老板說着臉色都青了,把賬簿一拍,站起來踱了幾步,又吩咐道:

「我還有事呢!老胡,你去扎出幾個最刁不過的來。抄一張橫單給我。明天我去拜會公安局長,辦他們一個抗租!」

「那——就怕要得幾十罷,似乎太多?」

「你抄了名單來再看罷。哼!——這年成,有田也不夠味兒。米價又賤,佃戶又要欠,正稅,附稅,——附稅比正稅還重,一畝田收了租米完稅還嫌不夠,有什麼意思!」

「可是,二老板,我們這裏還算是好的。前街林府上,田有兩千多,聽說去年凈賠了七百。林翁翁借債過了年。今年端陽節債頭逼攏來了,煥翁拿田單出去抵押,竟沒有人要。他情願吃虧,兩年前還是八十元一畝的,對摺讓掉,竟也沒有受主。田地會這麼不值錢,許許多多大戶人家都要變成窮光蛋了,這世界!嗨!」

「莫說是田,什麼都一樣!」

二老板嘆著氣說,慢慢地摸出一根雪茄來,慢慢地點着了,銜在嘴裏,出神似的朝窗外看着。他現在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是四成生氣,六成尷尬。

「二老板。房租——今天不算了罷?」

老胡輕聲說,從身邊摸出一疊紙來。

「哦——哦!」二老板急轉過身來,下意識地從嘴邊拿下那雪茄來,又下意識地朝那雪茄看一眼;這雪茄的火頭已經滅了,他就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裏去摸火柴匣,可是伸出來的還是一隻空手。這當兒,老胡已經擦燃了一根火柴,送到二老板面前來了,二老板便湊過去吸著,他那拿着雪茄的手指上的大鑽石又吸引了老胡的目光。老胡嘆氣似的低低哼了一聲,丟掉了火柴梗,就揉揉眼睛。

二老板那時就說道:

「哦,房租么?你辦得怎樣了?我正要問你。橫街上那幾戶——一個是裁縫鋪,一個是剃頭店,還有——還有一家是擺個花生攤什麼的,都已經勒令遷移了么?」

「剛才都去過。只有那家擺個什麼花生攤的,說話不講道理;——咳!二老板,那擺花生攤的,聽說本來是華光綢廠里的工人,廠里停工以後,坐吃山空,他的女人勉強擺個攤子賣賣花生什麼的,一天賣不到五六百個錢,房租欠了四個月……」

「哦——管他呢!叫他搬!」

二老板不耐煩了。提起華光織綢廠,他總覺得心煩。

「是——後來叫了警察,才限定他明天倘不付一點,一定要讓出。」聲音放低了些。「他——他好像並沒知道房東就是你二老板。」

「嚇嚇——還有那兩家呢?

「那兩家都限他們到明年正月半。裁縫鋪付了五塊錢。剃頭店付了四塊。」

「還欠了多少?」

「一家是兩個月不到,一家是整整三個月。」

「怎麼!還有三四個月!喂,你再去催討。這班人刁得很,也賤得很,敬酒不吃吃罰酒;先前不是咬定牙根說一個錢也付不出么?要他們搬,就四塊五塊的塞老虎屁眼來了。蹩腳裁縫忙一冬,年關里剃頭店哪有個不出生意的?就是脾氣壞,拖得動一文是一文罷明。老胡。年前一定要他們再拔付兩個月,兩個月!」

「可是生意清淡倒也是真的。今天是二十六了,剃頭店裏椅子空起一大半。」

「明後天可就會熱鬧了。這班人——你不去逼他,他住了一世也想不到要出房錢的!哼哼!」二老板於是想起了什麼心事似的踱了幾步,兩手反剪在背後。

「大街上和城外馬路上的那些租戶,我開了一個清單在這裏。」

當二老板踱到第二個圈子,正跟老胡面對面的時候,老胡就一邊說一邊遞過那一疊紙去。這是兩張三十六行手卷式的信箋,寫得滿滿的。二老板把雪茄銜在嘴裏,接過那清單去,看了幾行,眉頭就皺緊了;他翻過去看後半頁,草草瞥了幾眼,再翻過去看第二頁;末了,他又掄着他的肥手指,似乎大略算了一算,他放下了清單,就說道:

「真笑話!五六十家租戶,越是那些大字型大小,越欠得多;平均算來統欠三個月!十幾家大鋪子竟有欠上四個月的,好像約齊了來和我開玩笑!哼哼!」

「當真他們好像約齊了的。小鋪子倒還說,『求老闆寬放半個月,過了年一定拔還些罷。』小鋪子聽說老闆要收回房子,倒還存幾分怕懼。大字型大小啊,哎!軟來不中用,硬來呢,他們就像約齊了似的說,『市面不好,幾十年的老店都拖欠半年八個月呢!要是房東們都像你們二老板那樣頂真起來,叫一聲讓房子,那還有什麼市面!』二老板,——他們還說:『叫官廳來封門罷,我們巴不得!』哎,哎!我老胡幹了廿多年的收租人,這還是第一次碰到。」

「哼,笑話,笑話!」二老板像費了很大的力氣這才吐出這幾個字來。他的臉上現在簡直是晦氣色了。剛才他對付佃戶剃頭店裁縫鋪,乃至對付擺花生攤的租戶,那種的威風,完全使不出來了。

然而他的心裏除了「尷尬」的感覺而外,還有點「氣不過」的酸痛:他「氣不過」這裏(不是上海!)的大字型大小租戶竟也學起上海那些租戶的樣來;他想不到他在上海碰過的那種釘子竟也在「這裏」再碰一回。

老胡好像也懂得二老板的心事,但他又偏偏說道:

「不過,二老板,這裏比起上海來,還算是好的罷?二老板在上海的市房,造好了一年半載沒人租,租了出去欠欠也總得兩三個月,這裏到底沒有空起來呢。」

老胡雖然會湊趣,這一次卻幾乎弄巧成拙。二老板突然站住了,眼睛一瞪,似乎想把一肚子的悶氣都借老胡身上來泄一泄;可是人在「尷尬」時候就是對於賬房先生之類大概也不能不馬虎點,所以二老板只瞪了一眼,倒反乾笑了兩聲,搖搖頭說道:

「說它做甚!如今是欠債的反舒服罷了!總之是世道大變。」

於是二老板舉手搔著頭,出神了好半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地位真是「滑稽」:他欠了人,卻又被人欠,他到底是應該屬於舒服的呢,還是不舒服的?

這時有一條太陽光正射在二老板的鑽戒上,閃閃的寶光反撥著老胡的眼睛,老胡覺得也是又舒服又難受。他想把眼光避開去,卻又捨不得避開;正在為難,忽聽得二老板說道:「老胡,你就趕快去把佃戶裏頭最刁猾的抄個名單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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