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小魚雖小,

也有它的一生。

浪花不會憐惜小魚的呼叫,

小魚只有跳出漩渦,

才能找到生路。

唐髮根被囚在陰暗潮濕的小石屋裏,手被反綁着,拴系在屋樑上。牆角一堆亂草,門邊一隻便桶。除了吃飯,才被解開繩套,然後又被捆上。浪跡天涯野慣了的小夥子第一次嘗到了山野谷地的刑罰是這般兇險。開初熬不住,他嘶聲怒罵,大聲吼叫,沒人理睬。幾天過去,嗓子喊啞了,力氣耗盡了,便蜷縮在草堆里,默然懊悔。他不時從牙縫裏發出一陣低沉的呻吟,飽含辛酸的淚花從兩隻冒火的眼眶裏不時流淌出來。

他惦念著苦難中的何臘月,不能再等。

他猜測著對手的殺機,不能再等。

他想出了種種脫身的謀划,不願再熬。

大約是他被囚第五天的暗夜裏,高高的小石窗上有了窸窸窣窣的響聲。他警覺地乍起耳朵,防範突然而至的災難。突然傳來一聲輕喊,「根兒,根兒」的叫聲如雷貫耳,是老叔。他艱難地站起,踮起腳去望那小窗,好容易看見老叔蓬亂的頭頂和半張臉。

老叔說:「根兒,快逃!鄉書記要下毒手!」

噹啷一聲,窗中投進一把鐮刀。那亮亮的刀刃上閃爍著自由的希望。他心口一陣狂跳。便彎著身子用掛了繩索的手將鐮刀撿起,鐮把嵌進石縫裏,背轉身,將繩索放到利刃上割磨。如同費盡鐵杵磨針的功夫,繩索連同血肉都乍開了口子,咬牙奮力一掙,繩索浸泡著濃濃血水斷開了。

他噌地站起身,果真像一頭完全甩脫羈絆的野馬,眉一聳,臉一綳,一步跨到石塊壘砌的窗洞前,展開那條肌肉暴突的胳膊,用力推去,半截石牆轟隆隆倒塌下來。

直到他拖着老叔一口氣跑到東山脊的一處山坳里,他才急喘喘地問:「叔,臘月哩?她在哪裏?快對俺說!」

老叔陰沉着臉,大口喘氣,懇切地勸道:「根兒,你如今顧不了她,趁著夜色,趕緊逃!等到人家追來了,只怕你也逃不掉!」

他執拗地搖頭,穩站着如一塊峭石,搖頭說:「不,要逃,也得帶上她!要不就去送死!」

老叔的腦門垂下來,聲音嘶啞了:「根兒,人家就是要往死里整你哩!臘月……就要被作弄著嫁人了……」

他聽了,如腦門飛來子彈,一下子沉默了,只聽磨牙的聲音嘎吧響。陡然,轉過身去,朝南山老嶺的磴道上走,旋風一般踢下亂石,在溝坡上盪起一串震響。

何山貴把何臘月接回家來,反鎖在石頭屋放雜物的小閣樓上。就像看守一頭山裏逮回來的野猴子,生怕一不留意會躥跳出去。又一邊託人,四處尋找合適的人家,趕緊把她嫁出去。儘管這是一件受人作弄著去辦的極不體面的事,但細想想只有這一條路好走。萬一這妮子又逃出去,和那姓唐的小子勾搭在一起,扯旗放炮地瘋張一回,他這張老臉可要丟盡了。原本被他看作心肝寶貝一般的妮子,此刻如同沾上糞水的土屹地。只要有人看得上,好歹能長棵禾苗結個穗子,日子久了,便能收住心。他也好生落了一把冷淚,嘆道:「妮子,甭怨爹狠心,山裏人生就的石頭命!不敢妄想。」

媒人托的是山野谷地出了名的大葉楊。一連剋死三個男人的老寡婦,全憑一張嘴過時光。她那張嘴能把死蛤蟆說得會尿尿,能把驢糞蛋說成金疙瘩,還能把油炸燒雞說得蹦起來。山野谷地還盛行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老習俗,男婚女嫁的機遇一半掌握在她手裏。即便相互有意暗許終身的山裏男女,也要由她出面,雙方父母才能一錘定音。更別說,山野谷地里除了挖不盡的石頭,就是找不上女人的光棍。於是,她生意興隆,求她的漢子排成串。她手裏攥著山野谷地的鴛鴦譜。山裏人除了在鄉書記面前唯唯諾諾,就是在她面前賠笑臉。按她的話說,山裏的公母,都得經她配對。還有一條支撐她的營生經久不衰的根本,就是山裏窮。娶不上媳婦的漢子,就得拿自家妹子或姐姐去換親,一個換一個。若其中一個反悔,另一個便隨即瓦解。有的人家擔心這種兩換親不靠實,便結成三換親,甚至幾家子推磨換親。其中若有一家出事,幾家子便連成一氣,群起而攻之。諸侯結盟一般將婚姻的紐帶維繫在一個個山裏女人身上。女人們便忍氣吞聲,生存在不知婚姻為何物,只為了自家兄弟的安穩同時又為別人去生兒育女的連環套里。大葉楊為山野谷地人精心設計出一個又一個繁衍生息的連環套。眾人把她視為月奶奶,她也自命不凡。除了鄉書記走到哪裏吃到哪裏,仰著臉看人外,第二個有這種作派、這種身分的人便是她了。

何山貴想把何臘月的事情猛辦,又怕夜長夢多。便許了大葉楊兩袋麥子、十斤雞蛋、三十元現金的大價錢。大葉楊對此事似乎胸有成竹,因為鄉書記私下也有交代。何山貴一攤牌,她便一拍大腿應承下來,不出半天工夫事情便有了着落。她回話說,男方是北山樑上月牙溝的田家,名叫柱子,在南灣鄉讀過中學,今年二十六歲,是個老實憨厚的好後生。他見過何臘月也見過何正月,沒說幾句就應承下這門親事。

大葉楊說:「老哥,田家是三面房,四面牆,院裏一圈穿天楊。光有爹,沒有娘,進門就能把家當。臘月有福分,田家也大方,還給了一千元彩禮錢,我替你捎來了。老哥,事情辦成了,你可得好生謝賀俺哩!」

她邊把錢摸出來,邊拿眼角瞄著何山貴。

何山貴連連擺手說:「她嬸子,都是山裏人,都過着窮時光。只要人家不嫌俺,咋能再收人家彩禮錢哩?」

大葉楊把嘴一撇說:「一尺二寸落下地,長成五尺高的大閨女,你倒捨得賤賣,俺可不捨得賤喊。你既托我說媒,就得替我壯臉。臘月一星黑點都沒有,俺得讓田家吹吹打打來迎親,你得讓臘月排排場場嫁出門。誰敢斜眼看你,我就斷他家三代香煙!」

說着,把錢遞過來,又附在何山貴耳邊交代:「彩禮你得收下,辦完臘月的事,接着辦你家福生的事。只要你聽我的,你家的事准辦得鬧鬧騰騰的!」

何山貴見大葉楊想得周到,只得點頭應允:「她嬸子,你手裏牽着紅頭繩,懷裏揣著鴛鴦譜,這事就由你作主。不過,還得……還得借你這張嘴勸說勸說臘月哩!」

大葉楊卻一把抓住他的殘胳膊,壓低嗓門告誡說:「老哥,你是真述還是假迷?咱這事瞞不了天瞞不了地,編個套子就是瞞臘月哩!你指頭一點破,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何山貴咂咂嘴說:「唉,那妮子性硬,要是橫豎不依從,可該咋辦?」說着,搔著腦門搖頭,滿臉愁紋聚成愁疙瘩。

大葉楊仰臉發出一陣苦笑。

「牛不喝水強接頭。這一回她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都說捆綁不能成夫妻,真不中,就唱一出王老虎搶親!」

就在那個山霧瀰漫、夜深人靜的時分,一條黑影子繞過何山貴門頭抽旱煙、老奶奶拄著山木拐杖長吁短嘆的石頭院,摸到何家後山牆。他扒著石縫,狸貓似地躥上石屋房坡,又似鷂子探頭的功夫,垂下身子,用手輕輕掰開了樓窗的小板門。隨着一股又濃又涼的夜霧飄進閣樓,他便樹葉一般輕輕落到小閣樓的石板上,一點聲息都沒發出。

昏黃的油燈忽閃了幾下,又放出淡淡的光暈。蜷縮在一團棉絮里的何臘月警覺了,一骨碌坐起來,手裏攥起一把剪刀,目光逼視着黑影中的漢子,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寒光。

那漢子急切地壓低嗓門說:「臘月,臘月,我是髮根……」

何臘月高舉兇器的手垂落下來,又緩緩跌坐在棉絮里。她披着一件棉襖,用手指默默梳理著一頭蓬亂的頭髮,沒有絲毫的猥瑣和凄愴,只有淡淡的憂傷和哀怨。當她把頭髮梳理好,又輕輕地把苦澀的面孔抹了一把后,才坦然扶著唐髮根的胳膊站起來,像一尊經過暴風雪襲打的花枝,無怨無悔地依偎在同樣經過暴風雪襲打的岩壁上。她沒有說話,好似要默默地體味這劫后重逢的苦澀和溫馨。

唐髮根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睛裏掠起一層愧疚和不安,用發抖的聲音說:「臘月,怪我吧,恨我吧,是我害苦了你……」

何臘月用憐惜的目光望着他,眼圈潮濕了,兩顆閃亮的淚珠在眼角晃動,像受傷的小鹿不停地用腦門在野漢子結滿紫疤的胸脯上碰撞,抽噎著說:「不,不怪你,俺情願。你來了就好,你來了就好。俺知道你會來的,會來的……」

唐髮根扳住她纖弱的肩胛,迫不及待地說:「臘月,這裏不敢久留,咱得趕忙逃走!」

何臘月仰起淚臉,平靜地看着他,搖搖頭,沒有說話。兩天前何正月送飯時偷偷告訴她爹準備讓她嫁給田柱子。當她說出這個消息后,又急又怕,擔心姐姐會不甘忍受作弄而尋死覓活。她勸姐姐認命。山旮旯里的女人就像坡上的茅草,春天發芽,夏天躥高,秋天就被羊吃牛啃,或是割下來當柴燒。一茬茬就這麼生生滅滅,爭也沒用。老奶奶是這命,娘是這命,咱也是這命。與其逃不脫苦命任人作弄,不如聽天由命過下去算了。聽說田柱子是實誠人,隨了他,好歹也能熬個人家。萬萬不可再錯走一步,讓咱家在山野谷地抬不起頭。何正月是善良的,也是真誠的,更是現實的。何臘月輕輕嘆口氣,搖頭苦笑,說,妹子,以前俺也這麼想。現在俺明白了,咱是人,不是草,更不是牲口。人就要活個人樣子,山野谷地活不成人,外面世界大著哩!俺回來就是想爭口氣哩。既然這口氣爭不下,他們又編套子擺弄我,把俺當牲口再賣一回,俺死也不會應承!這話你一時不明白,將來會明白。何正月害怕姐姐會走絕路。何臘月笑笑說,妹子你放心,姐這輩子硬是要高高大大做個人,決不會辦愧對山野谷地的事。

此刻,何臘月臉上又布上一層堅毅的光澤,果決地說:「根哥,還是那句話,你走到哪,俺跟到哪!不過,俺想了,山野谷地四處布下網,咱走也走不脫。」

唐髮根聽了直愣眼,問:「趕明人家就要你過門,你就等著往坑裏跳啊?」

經受過折磨、飽受了屈辱的山鄉女子似乎在苦難的圍困中多了幾分冷靜,也多了幾分思慮。她不同意唐髮根那種不顧一切的冒險和硬碰硬撞。她清楚,這一回人家要將他們置於死地,沒有一個圓滿的結果,決不會罷休。那結果就是,不擇手段地把她弄到那個北山溝的人家去,那裏將是囚禁她一生的牢獄。從此斷了她的念想,也斷了唐髮根的念想。他們騰出手來,將用更陰毒的手段對付騷擾山野谷地寧靜的唐髮根。在這四面潛伏殺機的時候,縱然插翅也難飛出人家的手掌!再加上唐髮根逃出了南灣鄉,人家能不加強防範?恐怕此刻連十八盤那道山口也飛不過去了!

「照你的話說,咱就只得等死了?」

「不。我想了,北山溝我還是得去。」

「你……就甘心任人家再作弄一回?」

「你想法先脫身,我先去應付一下,我能保護自己!」

何臘月很堅決,唐髮根勸不動她。在默默痛苦了好久之後,他咬牙切齒地說:「臘月,你等著,我一定要帶着你一起逃出這片苦水坑!」說完,不等回話,便又消失在一片夜霧裏。

傍明時分,唐髮根跳進大葉楊的石頭院,用刀子撬開門,煞神一般站在老寡婦的炕頭前。

老寡婦跪在地上叩響頭,求饒道:「天奶奶,地神爺,俺一輩子積德行善,不辦虧心事。俺有啥不是處,你開尊口,俺一日三遍替你燒高香……」

唐髮根划根火柴點上燈,朝桌前一坐,說:「我是唐髮根,找你商量件事。我不傷你,你也甭怕!」說着,便將厚厚一疊錢甩在桌子上。

大葉楊三魂收回兩魂,認真看看唐髮根臉色,又緊緊盯着桌上的錢,戰戰兢兢地說:「好漢,你有啥求俺,是羞俺這老寡婦哩。你這錢,俺可不敢收!」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唐髮根冷冷地說。

「不義之財,收了山神怪罪。」老寡婦眼饞手癢,卻推託道,「你有事說給俺聽聽……」

唐髮根砰地一拍桌子說:「收了錢,我再說!」

老寡婦心眼沒填豆腐渣,看着錢,顫巍巍地說:「你……莫不是為臘月的事……」

「你既然猜對了,我就直說。我要你想辦法讓她脫身!」唐髮根口氣很生硬。

老寡婦摸錢的手又縮了回去,連連搖頭說:「不中了,不中了,生米煮成熟飯了!正月十五貼門神,皇曆翻晚了!趕明兒田家迎親的人就堵住門了,臘月插翅也難飛了!」

唐髮根的火氣冒出來,牙齒咬得格巴響:「你明知道臘月沒點頭,為啥又辦這傷天害理的事?」

「不怨俺,不怨俺呀!何支書求俺,阮書記逼俺,俺是實心實意替臘月行好哩呀……」老寡婦連連晃手,不敢把禍事攬到自己頭上,嗚嗚咽咽道,「何支書要是不答應,你借給俺八副膽子俺也不敢辦這宗事啊!」

唐髮根卻不慍不火地湊上前來,壓低嗓門說:「大嬸,只要你成全我和臘月,決不虧待你,也不會虧待姓田的鄉里大哥!」

老寡婦擺着腳脖坐在地上嗚咽,她成全過山野谷地多少男女的好事,此時此刻卻犯了難。一是真難辦,二是不敢辦。日頭就要出山了,沒有迴旋的時辰。阮書記硬是要拆散的鴛鴦,她不敢往一塊兒捏弄,可她又不敢把這話說出口。面前人高馬大的野漢子是個生死不怕的主兒,硬頂他,啥事干不出來?

老寡婦嗚嗚啦啦地說:「咋辦哩?咋辦哩?這事叫俺咋辦哩……」

唐髮根蹲下來,把那疊錢塞在她手裏,低沉地說:「大嬸,你甭急。我教你個兩全之策!」於是附在她耳邊咕噥了一陣。

老寡婦一聽差點沒把眼珠子掉在地上,驚煞煞地說:「你想讓正月去頂替……姓田的認不出真假?正月哪裏肯依從?不中不中,不中哪!」

「這只是抵擋一陣。你再從中拖延拖延,就沒你的事。」唐髮根交代得很清楚。

老寡婦思量半日,終於明白過來,突然來了幾分勇氣,直愣愣站起身來,冷笑道:「年輕人,說了半天,俺才品出滋味來。你是想使金蟬脫殼計,拿野雞充鳳凰。讓俺替你遮擋着,你好和臘月野跑哩!田家也是老實人,你欺負老實人,不怕虧良心哪?再說俺要依了你,鄉書記不把俺劈成八瓣子?」

唐髮根早已失去耐性,憑她後面這句話,真想捶斷她的腰桿。但是,何臘月的目光彷彿在盯着他,便又賠著笑臉說:「嬸子,山野谷地誰不知道你是個好心人,專門成人之美?你要把臘月逼上絕路,俺恨你一輩子。你要放俺一條生路,俺會替你養老送終。我唐髮根說到辦到,你給指條路吧!」

唐髮根說着,把腰中的尖刀亮出來,砰一聲戳到桌面上。

老寡婦面前寒光一閃,嚇得打個趔趄,手裏的錢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錢的誘惑和尖刀的威力同時在脅迫着她。

她躊躇一陣,滿臉又堆上苦笑來:「年輕人,俺真不是那號圖財害命的媒婆,俺是為年輕人辦好事的介紹人。咱醜話說頭裏,俺跟田家是鄉鄰,跟你和何家也不是仇人,山裏人娶個媳婦可不容易!俺照你的話去試試,不管公雞頭母雞頭,得讓田家得一頭。不管是臘月還是正月,得叫田家接走一個。虧良心的事,咱可不辦!」

唐髮根彎下腰,撿起那疊錢,又塞在老寡婦腰裏,朝桌子上一坐,雙手叉在胸前說:「我就在這裏等候消息。要是你敢走漏風聲,這座宅院就經不住一根火柴!」

何山貴一宿沒合眼。一個「愁」字攫住他的心,解不開又死又緊的愁疙瘩。眼看着東山尖上那片天被出山的日頭越抹越紅,那個愁疙瘩就越系越緊,北山溝的人眼看着就要迎親來了,他還沒和何臘月透個信,連句實話都沒敢說。不是他絕情,走這一步也是捂著心口逼出來的。他怕說出這句話,妮子當真尋死覓活鬧一場,他丟人。他更怕大葉楊真的鼓搗著田家像抬牲口一樣把妮子搶過去,他更丟人。他除了珍惜村支書的臉面,同時也珍惜妮子的後半生。他已經把妮子往火坑裏推過一回,心口淌過血。這一回再往坑裏推妮子,他的心就讓掏空了。妮子再不爭氣,也是親骨肉。曾經在炮火硝煙里殘了身軀的村支書。如今又在明明暗暗的圈套里被折磨得遍體鱗傷了。

老伴流淚抹眼瞅着他,等着他發話。

何正月和弟弟何福生縮在門洞裏,暗暗發急。

老奶奶拄著拐杖,咚咚點着石板地,長一聲短一聲罵:「坑人哩!坑人哩!好生生個妮子,讓你們折騰到這一步,逼死人命算誰的?」

這時,大葉楊風風火火進了石頭院,急慌慌把村支書拉到石牆邊,嘰嘰咕咕了好一陣子。

村支書兩眼發怔,跺着腳吼:「她嬸子,俺沒虧待你!你可不能坑俺!說過的話咋能吞回去!」

大葉楊拉他一把,壓低嗓門:「你真是棍棒打神像,不識菩薩心!俺這也是替你想,替臘月想。眼看田家的人就要來了,一旦臘月死活不應承,鬧出條人命來,你擔得起,俺可擔不起!」

村支村搔著蒼白的腦門,啞了腔。忽然又跳起來說:「她嬸子,事情到了這一步,你總不能眼看俺兩家打起來,你站在高坎上瞧笑話。你還得替俺拿個主意吧?」

大葉楊眼縫一擠,附在村支書耳邊又咕噥了幾句。

村支書一甩獨臂,斷然回絕:「不中!萬萬不中!俺不能坑了臘月再坑正月!」

大葉楊一拍屁股,急切地說:「這也只是狸貓換太子,抵擋一陣。先遮遮這張臉,事罷了再細說。你要是不依從,這事俺可不管了!」

這真是棍棒砸在跛腳上,村支書站都站不直了。不依她,何臘月出了事咋辦?依了她,何正月不依從又咋辦?拖下去,田家逼上門來又咋辦?牛車歪在溝沿上,亂套了。何山貴沒經過這陣仗,心裏沒有一絲好主意。

大葉楊最後決斷說:「老哥,俺是個土埋半截的老寡婦,一輩子沒辦過虧心事。俺也剛知道,臘月是個烈性子,逼急了啥事都能辦得出來。求你讓俺積份陰德,閻王爺面前也少受罪!田家那頭俺去說,給個臉。你也和正月說明白,應應場面就回來,也給個臉。熬過這一天,咱再和臘月細商量。你放心,俺坑不了你何家,也坑不了他田家。如果這件事辦不美,你朝俺老臉上吐唾沫!」

鬧台鑼鼓敲到這份上,再蹩腳的角色也得登場。何山貴硬著頭皮應下了,不過又追出匆匆走上石板路的老寡婦,交代說:「她嬸子,咱得說清,正月應完場面就得回來!」

老寡婦擺着手,火燒屁股一般走遠了。

北山溝也是一片山巒起伏的窮山坳。只為溝底下聚了亮亮閃閃一灣水,又養了溝溝岔岔一縷縷田,養了坡坡岡岡上幾十戶莊稼漢,便有了個好聽的名字月牙溝。這一片,整架山滿條溝里的人家都姓田,親戚連親戚,伙著一個老祖宗。老祖宗開不完的石頭,下輩人接着開。老祖宗沒種肥的田攏,下輩人接着種。老祖宗被窮日子熬死了,下輩人接着熬。

田柱子也是窮漢。爹在石窩裏砸石頭砸斷了腰,全靠田柱子頂門戶。三間歪歪扭扭的石頭屋四面透風,蝸居著一條老光棍和一條小光棍。田柱子長到二十六歲,還沒娶上親。樹頭上結不出長生果,石頭窩也刨不出金疙瘩。為了替兒子能娶房媳婦,殘廢爹咬咬牙把十七歲的閨女嫁到北山尖上,和一個三十三歲的漢子成了親。彩禮要了一千元,拴在肋巴骨上積攢著,盼著田柱子成家立業那一天。幫田家嫁閨女的是大葉楊,幫田柱子提親的也是大葉楊。她看上田柱子是個好後生,她也看上田老漢肋巴上的錢褡子。在田家地把何臘月說成一朵花,在何家又把田柱子說成月亮溝一棵青桐木。田老漢聞悉何臘月的長長短短,不敢招惹是非。田柱子深知她的遭遇都是被人作弄出來的,不信那些沸沸揚揚的醜聞,一口應承了這門婚事。他痴想着何臘月在南灣中學時的姣好模樣,甘心情願用男子漢的胸膛去容納山鄉妮子滿腹的苦水,也願用那副強壯的脊樑扛起山鄉妮子承受的苦難。他實心實意愛那個在心裏偷偷痴迷過的山鄉妮子。

記得那年正月十五鬧元宵,山野谷地村村寨寨的社火隊都聚集到南灣鄉的石街上來。被大山壓彎了腰桿的山民們,只有這一天才能壯起腰桿喘口氣,從一道道山樑一道道溝的石頭屋裏擁出來,踏上山樑子上的石頭路,爬山過嶺到南灣鄉去看熱鬧。觀看一排衝天的鐵銑,聆聽一陣喧天的鑼鼓聲,舒展一臉枯皺的愁紋。各村各寨都出彩會,有玩龍燈的,有要獅子的,有跑旱船的,有踩高蹺的,有扭秧歌的……出彩會是各村露臉的機會。村裏向各家各戶攤派湊錢,儘力把彩會裝扮得威風和不一般,一旦在南灣鄉奪了彩,那將是全村的榮耀。山民們將為此在一年裏回味不盡,又以此作為向外村炫耀的資本。

一時間,山野谷地炸了營。那條窄小的石街上人頭攢動,沸騰如潮。好似容不下太多水浪衝擊的大壩,時時會有衝決的危險。所以,社火便在石街之外的空場上,甚至是地找上舞耍一回,逗個盡興,然後再依次舞進石街里去。特別要在鄉政府門前的場地上出盡風頭,那裏人聚得最多,連房沿樹頭都站滿了人。更是鄉裏頭面人物聚集的地方。能不能奪彩,全憑這裏的人說話。

南灣溝出的彩會是頂妝。八個從村裏選拔出來的俊妮子,穿着戲裝,抹出粉臉,描上濃眉,扮成戲台上的人物,有劉海砍樵,有呂布戲貂蟬,有鍾尷嫁妹,有豬八戒背媳婦。扮相的俊妮子一個個貌似天仙,被高高的妝桿頂上半空。妝桿裝在八個壯漢肩頭上。壯漢們踩着鼓點在地上扭,俊女子們便如仙女般在半空中扭,還做出種種戲台上的動作,一個個媚態可掬,勾走滿地人的魂靈。苦的是頂妝的漢子們,鼓點不停,便不停地扭。喝彩的越多,漢子們便扭得更歡更起勁。

何臘月和何正月都被村裏選中了。姐妹倆扮的是劉海砍樵。何正月扮劉海,何臘月扮仙女。姐妹倆長得本來就俊,再加上脂粉一抹,更襯得嫵媚無比。姐妹倆為了替村裏奪彩,扭得也出色,似一對仙人在空中飄忽,引逗得山民們一顆顆眼珠子差點沒掉在地上,便發瘋似地追着彩妝看。彩妝走到哪裏,人們便洪浪一般追到哪裏。四處一片震耳欲聾的喝彩聲,有人擠掉了鞋,有人擠丟了頭巾,還有人擠丟了孩娃。更有一家趁趕會賣豬頭肉的,看着半空的彩女走了神兒,一刀剁斷兩根手指頭!

田柱子就是擠在看彩會的人群中看到何臘月的。

月牙溝不僅窮,而且人少,出不起彩會。他便帶着妹妹田秀子來趕會。田秀子那年十三歲,長得又瘦又小。他就把田秀子頂到肩膀上,擠在人群里,攆著彩妝走。他眼睛盯着仙女一般的何臘月,總也看不夠,痴痴迷迷地想,自己怎麼做不成砍柴的劉海?

九峰山的彩妝是被人們簇擁著來到鄉政府門前的。在人們的喝彩聲和喧天的鑼鼓聲中,彩妝舞了一場又一場,人們還不肯放行。幾條長板凳擋着道,還把火鞭點得一串接一串。這是山鄉規矩,遇到這種情景,就得再舞耍一回,直到觀看的人盡興,撤了板凳才算了。頂妝的漢子累了,水桌上備有水喝。舞妝的女子們再飢再渴也得忍着。先餓了三天肚子,又舞扭了半日的女娃們實在累得精疲力竭。這也難怪,上了妝最怕的是廚屎尿尿,這也是忌諱。眼看九峰山這一回要奪頭彩了,彩會頭便揮着令旗,催促着彩妝,更加扭舞得上勁。

突然,擂鼓的老漢累暈了,鼓槌一滑,人也摔在地上。滿街喧囂的人群一陣驚煞,彩會頭舉起的令旗也懸在半空,不知該抖起來,還是落下去。

眼看到手的頭彩要落空,彩會頭腦門上急出一層汗,失火般地吆喝:「接着擂!接着擂!令旗不倒,彩會不了!」

老鼓手大衰弱了,被人扶起,也擂敲不動。

這時,擠在人群中的田柱子狠命擠上前去。不知是想助九峰山一把,還是被半空中眼含憂怨的仙女勾走了魂魄,他把田秀子放下地,從老鼓手枯皺的手掌中接過鼓槌,揮動壯實的胳膊,又將那面大鼓震天撼地般擂打起來!鼓聲又震撼了圍觀的人群,滿街人又活轉氣來,彩妝又有條不紊地踩着鼓點勾人心魂般地扭舞起來!鼓手從飄飄揚揚的彩雲間彷彿又看到一張張鮮活的仙女般的笑臉。

彩妝一直舞到日落西山,滿街點上燈火才散。九峰山得了頭彩。仙女們一個個從彩妝上卸下來,都累得精疲力竭地朝着彩會頭要吃要喝。這時,那個瘦弱的小妮子卻捧著一個藍花土布乾糧兜塞到何臘月手裏,轉身不見了。當何臘月四下尋覓時,卻看見一副壯實的身影頂着那個瘦小的妮子在黑壓壓的人堆里擁動。她認出了,那漢子就是幫助村裏奪了頭彩的打鼓人,卻沒看清他的臉。

彩會頭說:「那是月牙溝的娃子,咱得頭彩,多虧他!」

何臘月捧著乾糧兜,一臉的感激,一臉的遺憾。

彩妝不僅使九峰山得了頭彩,也將何臘月的芳名傳遍了山野谷地。

田柱子更是久久眷戀那彩妝上的仙女,不知熬忍了多少個難眠的孤苦之夜。

所以,當大葉楊來向他提親時,他便激動得心口怦怦跳個不停。儘管他曾為何臘月嫁給阮喜財而痛苦過,懊傷過;也曾為何臘月逃走慶幸過,遺憾過;更為何臘月在桃花林里忍受羞辱悲忿過,心疼過,但那些都是痴漢迷夢,漫野地烤火一面熱的單相思。而當何臘月果真能給自己做媳婦的夢想即將成為現實時,他確信這是天賜的緣分。更堅信了何臘月還是彩妝上的何臘月,依舊是仙女一般的嫵媚,倒映在月牙溝里的月亮一般純潔無瑕。

一連幾日,田柱子都在實心實意地操辦喜事。被煙熏火燎得烏黑流油的牆壁,用白堊土抹了一遍,增添了一牆亮色。石頭院的坑窪用黃土墊平,顯出幾分寬敞。窮哥兒們東拼西湊了點錢,置了一床新鋪蓋。破窗用舊報紙糊了,貼上一對「喜喜」字,還借來了話匣子、大喇叭,用小拖磨電嗚啦啦接響了,唱出一段震耳撓人的《抬花轎》。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他沒有錢,也不敢花錢。為了給他娶媳婦,爹是咬牙將田秀子早早打發出門的。他曾為爹的舉動反抗過,以一輩子不成家也不能讓田秀子去換彩禮而和爹發生過一場持續半年的明爭暗鬥。後來他退卻了,他終於明白爹是為了他,田秀子也是為了他,他不敢把殘廢爹氣得過分傷心。

田秀子是昨夜黑趕回來的。她掂著個小包袱,戰戰兢兢地站在石頭院的石頭牆邊。剛剛出門一年,足歲僅僅十八的山鄉妮子,飽嘗了人生過多的磨難,已變得滿臉憔悴、形容枯稿,看上去像個山鄉大嫂了。進村裏還腳步匆匆,走到家門口卻步履沉重了。好似走了好遠好遠的路,爬了好高好高的山,終於看到一片清澈的泉水,想撲上去猛喝幾口,卻又擔心那是一片幻景,一旦看破了,她便會心力衰竭地倒下去,從此再也爬不起來。當她鼓足勇氣伸出手去,輕輕觸摸那個貼在石頭牆上的大紅「喜喜」字時,突然眼淚汪汪地抽泣起來。

爹拄著拐杖,跌跌撞撞走過來,輕輕拉她一把,長長嘆息了一聲,喊:「秀兒,累了吧……一

田秀子猛然抹了把眼淚,搖搖頭說:「爹,俺是高興……高興!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到俺哥成家這一天了……」

田秀子的笑是辛酸的,話也是苦澀的。一個十七歲的山鄉少女,尊從父命,把自己的青春獻了出來,為的就是讓哥哥能娶個媳婦成上家。她所忍受的委屈和苦難,圖的就是為哥哥換回這個大紅「喜喜」字啊!沒有她,就沒有這一天。她的手觸摸在那片大紅「喜喜」字上,久久捨不得放開,整個心靈都在顫抖。她珍視它,因為大紅紙上的每一粒色素都是她的青春和痛苦染出的芳華,閃爍着她的寄託和希望。她幾乎沒有一絲懊悔,能為爹為哥哥也為這個東倒西歪的家作了一份理所應當的貢獻終於有了結果,她感到欣慰和滿足。此刻,她自己即便化成一杯死灰,也會含笑九泉的。

田老漢是剜了心上的肉補了臉上的疤,心緒自是複雜的。他和所有山野谷地人一樣,為兒子娶親成家安身立命,是他畢生的追求。但是,當他看到形容枯槁的妮子站在面前時,心頭剛剛盪起的一陣喜悅又被沉重的負疚遮蓋了。

老漢避開妮子那雙隱藏着哀愁的淚眼,期期艾艾地問:「秀子,牛娃……他沒來?」

田秀子也同樣躲閃著爹的目光,支吾道:「家裏忙。他……來不了啦……」

「是不是他……纏秧子病又犯了?」

田老漢深知妮子的家境,把憂慮的目光轉過來。田秀子趕忙搖頭,目光卻低垂著。

「不,不,他的病……好多了。」

老漢重重嘆了口氣,苦澀地說:「秀兒,甭瞞爹。爹啥都知道。你心裏苦……爹也是為了你哥,才逼着你走出這一步。」說着,兩行老淚便流下來。

田秀子揉揉眼圈抬起頭來,攙住爹的胳膊,說:「爹,今兒是啥日子?你該高興才是呀!」

田老漢搌了搌眼角,苦笑道:「對,對!高興!爹……高興!趕明兒新嫂子過門了,你攙她進家。咱老田家該高興一回了!」

田柱子準備從迎娶何臘月那一刻起,就拿出山裏漢子的膽魄來,讓何臘月光明正大地騎上披了紅綢的驢背,堂堂正正從南灣鄉的石街上走過,在迎親的嗩吶聲中,光光彩彩地走進月亮溝的石頭屋。他設想着種種足以能使何臘月感到舒心、暢快,足以在山野谷地人面前洗刷恥辱、平復傷痕的舉動和場面。

三日前,他和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好朋友狗碰、拴牛商量下了,將拴牛家的大青騾子洗刷得乾乾淨淨,周身上下每根黑毛都放出油亮亮的毫光。買不起紅綢子,便買來大紅紙,扎了一朵斗大的紅花,佩戴在大青騾子的腦門上,看上去又威武又氣派。他還接受了窮哥兒們的建議,話匣子不解勁,咬咬牙請一班好樂手!

樂手請的是北山脊上的孫浩,小名叫亮娃子。亮娃子是山野谷地人人崇仰的「樂聖」。他吹嗩吶的絕技是從他爹那裏學來的。他爹只會吹老調門。幫人家迎親時,吹個《抬花轎》。幫人家送喪時,吹個《哭喪調》。隔三岔五,湊湊人場,混兩支洋煙抽抽,混兩頓酒飯填肚。爹吹不動了,才傳給了亮娃子。亮娃子心眼靈透,不僅學會了爹嘴巴上、指尖上那點功夫,還加以發揚光大,琢磨出超過他爹百倍的種種技巧。並且將喇叭匣子裏的許多新腔門融入他的那支銅管子裏,所以吹奏出的調門便更加撓人心魄。更精明的是,他還將幾個窮哥兒組織起來,這個學二胡,那個學敲鼓,這個學砸鑼,那個學打梆子,不久便調教出一支山鄉樂隊。又漸漸有了名氣,山野谷地處處有人請,也便有了生存的營生。吹奏一場,除了喝酒吃肉抽洋煙,還能掙到活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不過是謀生的權宜之計,亮娃子心裏埋着大抱負。

亮娃子講義氣,田柱子一來請他,便一口允諾,並且表白:「為窮哥兒們的事,咱兩助插刀!只要你能把何臘月娶進月牙溝,俺吹鬧三天,分文不取!」說着,便帶了傢伙,領着樂隊,隨着田柱子下了山。當晚,便在田家門前鼓搗起來。

田柱子也不怠慢,和窮哥兒趕緊搭了彩棚,懸掛了喜聯和紙花。雖是幾根棍棒一片草席頂起的一方寮篷,但是亮娃子和他的樂隊入了場地,便顯得莊嚴而又肅穆了。

「預備——」

亮娃子手捧海笛威嚴地朝他的樂隊環視一眼,便輕輕發出一聲命令。於是,環繞擺了酒水菜盤的木桌端坐的樂手們便一片肅靜和專註,二胡手架穩了弓弦,大瓮子端好了姿勢,吹笙的運足了力氣,吹橫笛的嘴唇舔准了笛孔,砸鑼的握緊了鼓槌,敲梆子的緊盯着場上人們的神態……陡然,亮娃子鼓圓腮幫,吹出一個驚心動魄的拔尖,好似有個精靈從那明晃晃的黃銅碗裏飛出來,駕一股輕風,平地躍起三千尺,呼刺刺穿破雲頭,把漫天雲彩撕下一片,在人們面前閃現一個五彩繽紛、百鳥齊鳴的世界。

頃刻間,絲竹齊奏,管弦轟鳴,無邊廣宇也響起了和聲。那樂曲忽高忽低,忽強忽弱,時緩時急,時剛時柔,抑揚頓挫,入耳動聽。好似不是笙笛在發音,不是弓弦在震顫,也不是指尖在彈撥,氣兒在運轉;激越處,是風在呼嘯,雨在淋打,雷火在空中轟嗚,閃電在雲天中炸裂;歡快時,山泉在叮咚流淌,百鳥在林間歡鳴。喜鵲在枝頭嬉鬧,夜鶯在月光下調情。聲聲婉轉,句句清脆,魔法一般勾走了圍聚在喜棚四周黑壓壓聽眾的魂靈兒。隨着那百鳥朝鳳的浩浩儀仗,升入紫霞縈繞、祥靄氤氳的瑤池樂台上,與仙人共醉。

最令人神往的,是亮娃子那桿海笛!

你看他濃髮蓬鬆,二目生輝,一件大紅色的圓領絨線衣把他那張銀盆大臉和捧在胸前的黃銅喇叭映襯得耀眼奪目,光彩照人。他吐氣運氣,從容不迫。搖身晃膀,舉止有度。挺胸昂首,聲情並茂。轉腔換調,百變不窮。那海笛在他手上在他嘴上,隨心所欲,音正腔圓。彈音、滑音、疊音、打音、長音、短音、顫音、吐音、墊音、吞音、打花舌……百般技巧,交替使用,神奇莫測,變幻無窮。那海笛彷彿不是黃銅鑄就,人工打造,而是有個巧舌人兒鑽在裏面,由他擺弄著,駕馭著,蹦飛出一串串仙樂來。那笛聲,有時化作一根銀線,越扯越長,越扯越細,眼看就要斷裂,令人不敢咽氣,也不敢吸氣,攥著一把汗,提着一顆心隨他忍熬那難以忍熬的一陣兒,擔心那個巧舌人兒會氣絕過去!忽然,那根絲線好似牽動了雷火,觸動了閃電,剎時間五雷擊頂,霹靂交加,暴雨驟落,天地間亂作一團,雀鳥驚飛,鷹隼追逐,唧唧啾啾,嗚嗚哇哇,喧聲凄凄,迴腸盪氣……全憑他那杯海笛震動了整個寰宇!

一曲終了,不由人不發嘆,不由人不動情,不由人不激昂。短短一陣沉寂,被山野谷地困窄了胸懷不知天高地厚又被一陣仙樂撓亂了心魂的山民們,便發出一陣哄然的吆喝聲和炸耳的巴掌聲:

「再吹一個!真解饞!再吹一個!」

那些紅白喜事的主事者,多是村中德高望重的長輩或者有頭有臉的村幹部。田柱子請的是村長成海。能為村裏娶回一個媳婦,自然是一種驕傲和壯臉的大事。於是他便掛一臉矜持的善笑,持一副胸懷城府的老到,守在喜棚下悉心照應為月亮溝製造喜慶的樂班,左右逢源,應付自如。山野谷地俗稱「老總」。作為村長也甘當領受這份差使。此刻,他手中掌握著主人的財物,一身系著主人的託付,一顆心要把場面支應得周到而又妥帖,把客人和鄉親都打發得舒心而又暢快,壯主家的臉,也壯自家的臉。場面應酬得越是紅火,越是顯出老總的能耐。更願傳揚開去,讓月亮溝在山野谷地里露臉。看着眾人興起,他便火上添柴,把喜慶之火燃出衝天烈焰來。

接着,老總掏出煙盒,給鼓樂手們,特別是給捧海笛的亮娃子遞上帶把兒的彩蝶牌香煙,捧場湊趣,主動殷勤,好使樂手們更加賣力。上了煙又嫌不夠,趕忙又把木桌上的酒杯一一酌滿,揚開嗓門招呼:「來,來,來!各位師傅,喝杯酒水加加油,動動筷子喘喘氣!」

木桌上雖沒七碟八碗,卻也少不了豬肉粉條,雞頭風爪,大碗盛菜,大杯滿酒,樂手們自可盡情享用。但這一讓一勸,更顯出主家盛情,老總得體。即便田老漢再窮,傾家蕩產也願買這一場喜慶。

亮娃子似乎懂得這場喜慶的不同尋常,格外賣力。一手架住海笛,一手接過酒杯,用一個極優美、極瀟灑、如同慶功宴上功臣接受賜酒那般極偉岸又極具魅力的姿勢,舉起酒杯朝他的樂隊輕旋一周,然後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陡然一亮杯底,滴酒不剩。他那閃亮的額頭便滲出一顆顆得意的細汗,浮出一層誘人的光。一張圓圓的臉龐上泛起紅暈,那高挺的前胸更顯出山岩般的陡峭和陽壯。在眾人的掌聲中,他瞥了一眼田柱子那張飽含滿足的面孔,用手輕輕擋住老總又遞來的酒杯,卻接過兩支點燃的香煙含在嘴裏,又從桌上撈過一桿海笛,左右開弓,將笛嘴兒塞在兩隻鼻孔里吹奏。煙霧裊裊飛騰,兩桿海笛在鼻孔里同時鼓吸,頃刻,一陣活潑幽默的山鄉野調《小二姐坐轎》的曲調從那亮鋥鋥的銅碗裏飄了出來。他手下人便一邊伴奏,一邊搖頭晃腦地嘶聲伴唱——

紅頂轎,顫悠悠,

轎里坐着二丫頭,

轎外打鼓俺心打鼓,

喉嚨眼忍着一股羞。

紅頂轎,你快快走,

哎呀呀,

俺急着想見情郎面,

俺急着上婆家的熱炕頭!

紅頂轎,你慢些走,

哎呀呀,

俺害怕三更半夜手摸手,

俺害怕扛着個大肚人前走!

快也羞,

慢也羞,

紅頂轎兒顫悠悠,

多虧俺頂着塊紅蓋頭,

……

曲調歡快,嗩吶悠悠。儘管樂聲自鼻孔里吹奏出來,一位山鄉少女坐着花轎忐忑不安的心情被兩桿海笛表現得活靈活現。嬌聲細語撕弄得人心麻酥酥,拿腔擺調揉搓得聽眾魂兒癢顫顫。山民們不僅熟知這野調,聽得懂,還隨着海笛搖頭晃腦嗚嗚呀呀隨唱,把海笛獨奏變成一場海唱,喜氣洋洋的彩棚下,剎時捲起一場昏天黑地的大旋風!

「好!好!老過癮!」

笛聲未住,人群頓起一陣吼喊,如同山呼海嘯。

「再露一手!再露一手!」

不等亮娃子喘上一口氣,狂熱的人群便豎起一片山林似的手臂,吶喊助威。

亮娃子不負眾望,雙手推開老總遞來的酒杯,又把一桿海笛含在嘴裏,手中拿起一隻皮碗,拋了一個高,又接在手中。

黑壓壓的聽眾狂呼亂叫:「瞧呀,絕招來了!撂碗子了!」

這時,亮娃子鼻孔里、嘴裏同時吹奏三杯海笛,還夾着兩支冒火的香煙。三桿海笛的發音粗細搭配,呼應自如。兩隻手忙而不亂,十根手指頭在海笛的孔眼上如蜂蝶翻飛,又似靖蜒點水。左手不時瞅個冷子將皮碗拋向空中,右手又穩穩接住,時閉時合地扣在黃銅喇叭口上,發出低一聲高一聲的特殊效果,又散落出一串俏皮逗樂的野曲《黑丫頭》——

茄子開花黑油油,

聽我唱個黑丫頭,

黑丫頭一心想吃黑心菜,

手裏扌匯了只黑籮頭。

對面走來個黑小伙,

油光滿面黑不溜秋,

肩扛着黑犁黑耙黑籠頭,

趕了一頭黑牡牛。

黑丫頭看上了黑小伙,

黑小伙迷上了黑丫頭,

兩人商量著把婚配,

選好日子是三月初三月黑頭。

四個黑漢抬着一頂黑轎走,

打着一對黑燈籠,

還請了一幫黑吹手,

跟着兩個黑炮手。

進了婆家黑大門,

洞房裏枕着一對黑枕頭,

過門一年日子滿,

生了個娃娃虎頭虎腦黑油油!

海笛吹奏,眾人和唱,聲樂交融,盡情宣洩。喜慶和歡騰又一次達到了高潮。亮娃子被黑壓壓的唱和者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使盡了絕招,出盡了風頭。剎時間,他那蓬亂的頭髮,瀟灑雄健的身姿,在眾人心目中都罩上一道耀眼的光圈。

喧鬧聲中,亮娃子沒有忘記這一切喧鬧的目的,都是為了替田柱子壯臉和捧場。他一邊注意到圍觀者中那些少男少女臉上浮出的種種焦渴神情,以及那些山鄉野調從翁嫗漢婦們嘶啞的嗓門裏噴發出來時,眉梢眼角閃出的種種亢奮和股股妒意,又一邊用眼神徵求主人的意願。

田柱子對他這種賣力的鬧彩自是感激不盡,更為他的賣力而使自己的喜事從開始就把山野谷地沸揚得震天撼地而感到自豪和得意。山裏人能這般狂野和嘶吼的機會一生只有兩次,一次是結婚成家,一次是屍入黃土。於是便不住地對亮娃子鼓勁說:「兄弟,吹吧!只要鄉親們高興,咱就吹他個昏天黑地!」

亮娃子懂得窮哥兒的心,便將劍眉挑起,投出挑釁的一瞥,拿開了鼻孔上嘴巴上的零碎,十根指頭捏緊一桿海笛,端好架式,驟然一片石破天驚,悠揚婉轉的現代歌曲又從黃銅碗裏飄了出來——

美酒飄香啊歌聲飛,

朋友啊請你干一杯,

請你干一杯,

……

這曲海笛音色雄渾、剛健,乍一聽去,不像是樂器在演奏,分明是喇叭匣子裏那個男高音亮開了金嗓子!頓時,喜棚四周那些沉默多時、焦渴難耐的大妮子大小伙們喧騰起來,一個個嗓子眼裏好似鑽進了無數蟲子,抓撓著心口,攪和著情緒,再也忍不住現代歌曲的誘惑,一齊跟隨那高亢的海笛聲,朝老少爺們發一陣挑戰似的訕笑。如同那位渴慕已久卻難以謀面的金嗓子就站在面前,和他們在一起張口揚舌地海唱。一時間,粗聲,細聲,高音,低音,亮嗓,啞嗓,強調,弱調混合在亮娃子的海笛聲中,又淹沒在海笛聲中。年輕人的情緒鼓動着樂師」們的勁頭,忍憋不住來個齊奏。吹笙的恨不得把竹管子吹破,拉胡的差一點把弓弦扯斷,打梆子的險些兒把木梆子砸成幾瓣!好一場聲情並茂的大合唱,震撼了死寂的月牙溝,也震蕩了小小山野谷地。股股帶有暖意的山風,把這裏的喧囂傳揚到遠遠近近的溝坎里。

亮娃子似乎找到了知音。他的樂隊和喜棚四周越擠越多的湊熱鬧者產生了強烈的共嗚。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在一雙雙火辣辣的目光下,他那雄健的身軀越發浸泡在一片得意的光彩里,又一次推開老總敬獻的酒杯,朝着樂隊喊了一聲:「換傢伙!」

如同戰場上接到將軍的號令,樂手們一陣迅速而又利索的騷動,轉眼之間,他的樂隊變成一片金光閃爍了!吹橫笛的拿起了一根長絲瓜般的「黑管子」,拉二胡的脖子上架起個「大扁葫蘆」,拉瓮子的懷抱着一個「大胖娃娃」,打鑼的肩膀上盤起一條「蟒蛇」,還拖着外一般大的銅喇叭,像個怪物。還有那個砸梆子的,在胸前架起一支能伸能縮、變長變短的「機關槍」!

「啊喲!洋玩意兒!」

「嘖嘖!這玩意兒也能唱曲?」

「嚯!老天爺,這才叫氣派!」

只見亮娃子打了個手勢,那些五光十色的洋玩意兒便輕輕奏出一串低回纏綿的前奏。他自己卻把銅喇叭拿掉,只將悶笛含在嘴中,輕輕運氣,緩緩搖首,又吐出一曲盪人心魄的調子——

晚風輕拂澎湖灣,

海浪逐沙灘,

沒有椰林綴斜陽,

只是一片海藍藍。

……

眨眼間,一片從不被山野谷地人知曉的旖旎風光被推送到大山深處里來。海灣、沙灘、貝殼、浪花、海島、礁石、波光、帆影……使一個個山野谷地人目瞪口呆,只盯着那些亮鋥鋥的物件上看,年輕人看得醉心,老年人看得忘情,所有的圍觀者都被這時髦的排場震懾了,都被那些平日能從喇叭匣子裏聽過的洋腔洋調勾引著,陷入一片狂歡和驚嘆之中。

日頭爬上東山脊,田秀子幫哥哥穿上一身趕做出來的藍卡其中山裝,又將她捎來的紅綢布在哥哥身上披掛好了,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說:「哥,該上路了!」

狗碰和拴牛也將裝扮齊整的大青騾子牽出來,站到了田家石院前,催促道:矚柱子,二三十里路哩,得趕緊!」

亮娃子自然不用交代,雖說鬧騰了一夜,卻無丁點倦意,早把樂隊排列成序,把亮鋥鋥的洋玩意兒準備齊全。他聽從田柱子的交代,準備在路過南灣鄉的石街時,再吹一回震天撼地。

老總成海在支起地灶蒸米熟肉的濃濃煙霧中騰出身來,邊擦著一手炭灰,邊催促道:「柱子,上路吧!趕早不趕晚,山路不好走哇!」

正在這時,一輛四輪小拖拉機順着高低不平彎彎曲曲的石板路,朝月牙溝村頭跌跌撞撞地開過來。村前的路深深淺淺,像癩蛤蟆鼓起的疙瘩背,小拖拉機爬不過,停下了。風塵僕僕跳下個人,急步匆匆趕過來,正是說媒的大葉楊。

眾人一忽隆迎上去,就像迎候前來視察動靜的欽差大臣。

大葉楊一邊撩起衣襟擦額頭上的泥汗,一邊拿眼朝人堆里瞅。當她一眼瞧見拄著拐杖站在石頭院前的田老漢時,幾步上前揪住老漢的胳膊,說:「老田哥,俺是騎了毛驢換小拖,心急火燎趕過來,瞧瞧準備得咋樣了?」

田老漢憨實地說:「他嬸子,就是再作難,俺也得按你交代的去做呀!不放心,你瞅瞅,大米下鍋了,十大碗也上籠了!」

田柱子從石頭院裏迎出來,一臉感激的笑。「嬸子,你老就守在家裏坐席吧!俺這就準備迎親哩,你瞧瞧還有哪點不中意?」

大葉楊瞄一眼黑壓壓的人群,心頭一陣緊張,卻又壓低嗓門說:「柱子,甭慌著走哩。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大閨女早晚是你的。何家那頭讓俺來傳話,送親的又添人了,席面還得多準備。」

田老漢心頭一緊,嘴巴也哆嗦起來,提着一份小心問:「她嬸子,送親的人頭又添多少?」

大葉楊心神不定地看着煙霧騰騰的大地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添多少,沒說清。何山貴是支書,他嫁閨女,送親的少說也得出動半個村的人!還有驢尾巴吊棒槌的窮親戚,誰不想湊熱鬧混上一回肚兒圓?」

田老漢立馬堆上一臉愁疙瘩,說:「他嬸子,你知道,俺是小門小戶的庄稼人,擺不起這排場……求你替俺回個話,說個情……」

大葉楊一晃手,屁股坐到石凳上,臉皮綳得緊緊的,說:「俺這張臉只有四指寬,說也沒用!何山貴要替自己壯臉,讓俺傳話說,送親的人走到南灣鄉,還得讓你家用車去接哩!」

田柱子趕緊說:「嬸子,咱這回迎親不用驢,咱用的是大青騾子!」

大葉楊拉住田柱子的手,拍打着說:「柱子,你也是讀過書的人,如今早就不興這一套了!從鄉里到縣城,誰家迎親不圖名?大幹部坐的『兩頭停』,縣幹部坐的『帆布篷』,鄉幹部坐上了『一三0』,村幹部也使上『東方紅』,最敗興也得『蹦蹦蟲』!你要是趕着大青騾子去迎親,再從石頭街上走一遭,你不怕丟人,俺也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田老漢看出她來意不善,早就周身篩糠,抖作一團,聲音嘶啞地說:「她嬸子,這排場……俺撐不起呀!」

田柱子趕忙攙住爹,勸道:「爹,你甭急,等嬸子把話說清楚。何家到底為啥事到臨頭難為人哩!」

大葉楊一拍大腿蹦起來。她信口開河一番話,目的就是為了激怒田家這一老一少,她才好涼水洗屁股,圖個乾淨利索。

「咋了?這就叫難為人了?這就叫你老田家心疼了?為你們兩家這樁事,我是上磨嘴,下磨腿,小腿肚都跑腫了!我又圖了個啥?吃你家十大碗了,還是喝你家蜜糖水了?」

老總成海走上前來,勸道:「老嬸子,你能把柱子的事辦好,順順噹噹把新媳婦迎進門,不光柱子記住你的大恩大德,俺月牙溝也忘不了你的好處!咱這山野谷地,山高路不平,租車也不易。俺替老田叔說句話。不管何家來多少客,俺招待,俺伺候,保證不讓你丟人!」

大葉楊一時啞了腔,順口說:「嗯,到底是村長,這話俺耐聽。俺是個傳話人,作不了何家的主。還有一樁事,要是不應承,今兒這事怕就黃了。」

大葉楊說這話,也有幾分膽虛。但是她發現田老漢比她還膽虛,於是把謀划好的撒手鋼又亮了出來。

田老漢拄著拐杖,支撐著虛弱的殘軀,小心地問:「他嬸子,何家還有啥說道?」

大葉楊嘴一撇,順着話茬往下說:「何家讓俺來傳話,壓箱錢少了一千,新媳婦不進門。鑰匙錢少了二百,不開箱。送親的人每人少了五元,不進村。還有……」

不等她把話說完,站在一旁的田柱子早就聽不下去了。他不相信這是何臘月的話,他更不敢相信那個被他在心裏默默苦戀着,又如同雲中仙女一般供奉了好幾年的山鄉妮子會是這般的貪婪和薄情。他懷疑是這個靠賣嘴皮子吃飯的老寡婦耍了什麼花招,又生出新點子在作弄他,作弄何臘月。

他便朝前走一步,說:「嬸子,俺想問問,這是臘月的話,還是她爹的話?」

田老漢嘶啞地吼道:「柱子,甭說了!咱家沒栽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咱死了這條心吧!」

聽到這話,大葉楊才從困境中解脫出來,趁坡下驢,一拍屁股,說:「吔,老田哥,這話可是你說的。看樣子媳婦不想娶了?俺也正好不想管了!俺這就給何家回話去!」說着,忸忸怩怩就想溜。

田柱子卻迎面堵住她,說:「嬸子,你聽我把話說完。只要這話是臘月說的,你告訴她,我田柱子買得起馬,就配得上鞍。這錢俺出!」

大葉楊本來是想在瘡疤上撒鹽末子,讓田家把舌頭縮回去。沒想到田柱子看出玄虛,幾句硬話反倒把她噎住了,抬起的腳又收回來。

大葉楊有幾分驚慌地問:「柱子,這話可是你說的?要是新媳婦到了村頭,你拿不出錢來,丟人的是你,可不是我。你可要想好了!」

能扛起石撅子不彎腰的山裏小伙,在錢面前卻直不起腰來。他有說硬話的膽量,卻沒有拿出錢來的能力。他那雙忽閃著野火的目光很快熄滅下來,變得軟弱不堪了。

大葉楊卻似霜打的秋葉碰到一線慘淡的陽光,撲稜稜鮮活起來,用嘲諷的口吻問:「柱子,你是讓俺回拿錢的話哩,還是回下軟蛋的話哩?是走下去還是退回來,總得放個響屁吧!」

老寡婦有意拖延著時間,有一個更大的誘惑和一個更為恐怖的脅迫同時在她眼前晃動,所以對面前陷入困境的鄉親表現出一種連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麻木和殘忍。

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這火燒眉毛又刻不容緩的局面激怒了。這不僅僅是敲詐,分明是借題發揮的發難,找理由擋臉的變卦。

狗碰、拴牛牽着大青騾子,對田柱子說:「柱子哥,這不是嫁閨女哩,這是拿刀子殺人哩!咱就趕着大青騾,吹吹打打去迎親。何家要是不交人,咱就跟他撕破臉皮理論理論!月牙溝不能忍吞這口氣!」

大葉楊眼看激起眾怒,趕緊上前打圓場,話說得依舊夾槍帶棒:「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你們算是哪路好漢?田家要娶媳婦兒,何家要嫁閨女,俺是中間牽線人,哪方提條件,俺都得傳話遞消息。說得到一塊,是你們兩家有緣分。說不到一塊,天王老子也沒法子。要是你們去何家動武,鬧出個三長兩短,可是與俺沒有丁點干係!」

老寡婦雙手朝乾癟的胸前一扌卡,連連冷笑了三聲,好似不按她的話去做,誰也跳不過這道溝坎。

田柱子搖搖頭,晃晃手,攔住狗碰和拴牛,傷心地說:』既然人家只認錢,咱也不能沒出息。何家能說出不講情分的話,俺田家不能辦虧良心的事!」

大葉楊長長吁了一口氣,冷冷一笑說:「還是柱子明事理。俺跟何家不沾親。跟你田家也沒怨仇,把話挑明白,俺站在中間好做人!俺這就到何家回話去!」

她一轉身子就要溜。

老總成海碰碰田老漢說:「哥,傻哩?明瞅子是設套坑人哩,咱能隨他坑?」

田老漢好似逼到崖頭的山羊,剎時間明白了眼前的事理,突然一挺腰站起來,踉踉蹌蹌攔住老寡婦,哽咽著對兒子說:「柱兒,俺的兒呀,你今年二十六了,擱不住拖了!事到如今,面前就是個坑,咱也得跳呀……」

田老漢撐著拐杖,解下那根沾滿油垢的腰帶,哆哆嗦嗦地翻開幾匝,將纏裹得皺皺巴巴的一疊票子遞到田柱子手上,老淚縱橫地說:「柱兒,這錢……是爹偷偷把棺材板賣了,準備給媳婦的拜禮錢。你拿着,跟你嬸……去向何家求個情,好歹先把婚事辦了,欠下的錢,俺老田家認帳!這輩子,拼上老命俺也還!」

田柱子雙手攙住爹,斷然不肯領受:「爹,這錢不能用,不能用哪!眼前這個坑,咱也不能跳呀!你要逼着走這一步,我寧肯不迎這門親!」

田老漢周身哆嗦,咬牙切齒地說:「柱兒,聽爹的!只要能把媳婦兒迎進門,爹就是蘆席裹屍也甘心哪!柱兒,你咋不懂爹的心事哩?」

田柱子撲通一聲跪到爹面前,雙手緊緊抱住爹的雙腿,悲哀地說:「爹,你為了我娶媳婦把心都操碎了,秀兒為了我十七歲就嫁了人,現在你讓我動用棺木錢……兒咋能忍心哪!爹,這媳婦俺不娶了,心甘情願打一輩子光棍……」

田老漢彎下身子,用力去拖拽兒子,淚水撲嗒嗒掉在兒子的發梢上,哽咽著說:「柱兒,俺的兒呀!你好不省事哪……你要是不走這一步,咱可就雞飛蛋打了呀……」

父子倆摟抱在一起,哭成一團。悲怨愁苦的氣氛將喧囂了一宿的石頭院和整整一條月牙溝填瀰漫得死氣沉沉。就連擠站在村頭石岸上看熱鬧的人,心裏也沉甸甸地壓上一塊磨扇,透不過一口活氣來。然而,苦寒而又艱澀的山裏人,除了嘆息,誰也無力挽回這場眼看要成就卻又眼看要落空的殘局。包括那位策劃這場鬧劇的老寡婦,也在忍熬著良心的責備,悄悄用衣角搌掉臉上滾下來的一顆辛酸的淚珠子。

忽然,有人吆喝了一聲:「新媳婦來了!新媳婦來了!」

人們在一片驚詫聲中抬起頭來,果然看見一行人正朝村頭迤邐走來。騎着毛驢子晃晃悠悠走在前面的,正是滿臉木然卻依舊光彩照人的何臘月!

這突然降臨的人群,好似駕着彩雲飛落在面前的仙女,把聚在村口心冷意寒的月牙溝人全都震懾了!他們用一雙雙呆怔的目光看着那行人越走越近,好似那是一片幻景,本不存在。又好似那是仙人過境,只敢仰視,不敢上前。

就連老寡婦也驚愕不已,她搜腸刮肚也難以把越走越近的送親隊伍的緣由猜透,總算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急忙嘶喊一聲:「來了!來了!新媳婦進村了!鼓樂哩?吹呀!火炮哩?點呀!你們咋一個個都傻了?」

在她的嘶喊聲中,人們好似從惡夢中醒過神兒來。

狗碰甩開大青騾子,站到石岸上,點燃了一串炸耳的千支鞭。

在濃濃的硝煙中,亮娃子抖開膀子,吹響了手中的海笛,樂隊手忙腳亂地亮起傢伙好一陣才敲打一個和諧的旋律上。

村長成海慌忙攙起田老漢,拍打田柱子一把,急切地喊:「愣啥?還不趕緊去迎親!」

原來在田柱子設想的種種喧鬧雄偉的場面,都在一剎那間徹底打破了。一場構思完美的迎親圖畫在一片慌亂中變得無序而又難堪。直到那頭馱著何臘月的小毛驢穿過人群,沿着高高低低的石板路在搭著彩棚、貼著大紅「喜喜」字的石頭院前停下來時,一群惶惶不安的山裏漢子才推搡著把披着紅綢、戴着絨花的田柱子扯拽到小毛驢面前。又有一群手足無措的山裏大嫂幫着田秀子搬出一條粗木椅子,放到新媳婦下驢的石坎上。

那頭精瘦的小毛驢如同馱著吉祥而來的玉麒麟,騎在小毛驢上的何臘月也被視為普灑甘霖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沉悶的人群又活躍起來。

田柱子怯懦地抬起頭來,偷看了一眼騎在毛驢背上的何臘月,心裏的種種酸楚和委屈頃刻之間便隨着山風刮跑了,還升起一股濃濃暖意。這多年在石炕上輾轉反側時生髮的種種痴迷和甜美重新激蕩起來,匯成一股血浪,撞擊著喉嚨眼。他無言,把真誠的衝動埋在心底。他羞怯,把滿腔的喜悅呈現在憨厚的面孔上。

何臘月平平靜靜地騎在驢背上,一雙明澈如潭的亮眼早把這裏的寒摻、慌亂看得明白。她沒施脂粉,也沒紋臉描眉,一副天然而質。她沒穿大紅襖,也沒披紅綢子,一件素凈的碎花布衫罩在瘦削孱弱的身板上,將女人豐腴的乳胸和纖巧的腰肢以及種種動人的部位顯露得越發充分和動人。她沒頂紅蓋頭,濃濃的黑髮罩在一條翠綠色的紗巾里,遮住半張俊俏臉蛋,越發顯得嫵媚,酷似荒天野地里冒出一棵水靈靈的嫩蔥。在慘淡的日頭映照下,她那白嫩的臉上依舊現出一圈煙煙閃亮的茸毛,勾畫出一道玲瓏迷人的輪廓線,飛蛾羽翅般透明,鮮瓜嫩果般生動。在人們嘖嘖讚歎聲中,也不乏忌妒和艷羨夾雜在一起的複雜心理,老田家真他娘有艷福,果然娶回個讓人又憐又愛的俊女子!

何臘月也把戴着紙花、披着紅綢的新郎相看了幾眼,認準了這是個憨厚實誠的好後生。在這一點上,大葉楊的說法並不虛妄。何臘月不認識田柱子,更不知田柱子對她那種痛苦的痴迷和深沉的思念。此時此刻,她只對面前這個陌生而又實誠的山裏漢子因為自己招惹不幸,深感憐惜和不公。她不想傷害他,他也是個苦掙苦熬的山裏人。她又不得不傷害他,她是一個不願苦掙苦熬另有了一種活法的山裏妮子。她是在今兒一早就向爹娘講明了自己的想法,決計要到月牙溝走一遭的。這想法堅定不移,誰也無法改變她。她先是聽到爹在訓斥何正月,又聽到何正月在哭,後來終於明白了爹的動議,讓何正月替她到月牙溝成親。她惶惑了,感到爹是把她頭上籠罩的災難轉嫁到何正月頭上。她焦慮不安了。她決不忍心讓爹這樣做,更不忍心讓何正月陷進那個自己苦苦掙扎而不肯陷落的圈套里去。在人們心目中,她已經是個被潑上糞水又經馬踏入踩的爬地棵了。而何正月還是那麼清純,那麼姣好的一朵花,雖說長在山岩石縫裏,依然芬芳四溢,冰清玉潔,朝披霧光晨露,晚送夕陽山嵐,正處在鮮活的年華里,還做着種種美妙的青春夢,還有好長好長的人生路要走。她決不忍心任人朝妹妹身上潑一星髒水!所以,當她聽到何正月凄厲的哭聲時,她的心破碎了,冰涼冰涼的血流淌出來,把她凝結在小樓石板上。她想到了這可能和唐髮根的計劃有關,這也是一種脫身的機會,但她從開始就反對這種謀划。她不能為了自己而出賣何正月,她更不願用何正月的凄哭去換取自己的微笑。否則,她將永世不得安寧。她在寂寞禁錮的囚籠里苦苦思索了好久之後,終於決定鋌而走險,然後再尋找脫身之計。更重要的是,只有她騎着毛驢從南灣鄉的石街上走過,才能為唐髮根的脫身創造一個有利的時機。於是,她拚命砸打閣樓的門板,然後坦然平靜地走出囚籠,又坦然平靜地騎上了又一次送她走出石頭院的小毛驢。爹的悲哭,娘的嘶號,何正月的哀泣,老奶奶拐杖點地的詛咒,都沒有在她凍結如冰的心口濺起一星水花,也沒有在她早已乾涸的眼眶裏引發一滴淚珠。她甚至頭也沒有回一下,坦然平靜地上了路。她沒有期待厄運面前會出現奇迹,也沒有幻想山神伸出搭救之手,只是在心中拿出一個主張,排著一死,也要掙個魚死網破。

田秀子支好了木椅子,親親熱熱伸過手來,攙住她的一條胳膊、用發抖的聲音輕輕喊:「嫂子,到家了,下驢吧!」

何臘月似乎還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尋覓脫身的機會,同時陷入失望的哀怨中。她沒有回應。當田秀子又喊了第二遍時,她才猛地反應過來,木然地問:「嫂子?你喊誰?誰是你嫂子?」

幫忙的一群山裏女人趕忙介紹:「她叫秀子,是柱子的妹妹,也是你妹子!」

何臘月臉上一陣抽搐,鼻尖上不由掠起一陣酸苦。她不敢正視這個面容憔悴、看上去比她還要蒼老枯槁的山裏妹子。她依稀知道,為了替哥哥換回一份彩禮,這個山裏妹子早把自己十七歲的鮮活生命陪葬在大山腹地里了。她心頭不由一陣驚悸,想到自己第一次騎驢出嫁不也和她有着相似的命運嗎?於是便對面前這位苦命女人生髮出深深的同情和憐憫。甚至想跳下驢背和她摟抱在一起,將心中的苦淚交融在一起。轉瞬,她又被一種難以排解的積鬱替代了。山裏妹子啊,我倘若可憐你,又有誰來可憐我呢?咱們為什麼總被別人捉弄著同時又在相互捉弄著呢?

她沒有朝苦命的田秀子開口,卻把一腔哀怨朝那些滿眼媚笑卻又愚昧無知的長舌婦們冷冷發泄:「她是誰,自己沒長嘴!」

那群女人討了沒趣,閉口閃開。田秀子便小心應答,生怕哪個字說錯了,又會給這個東倒西歪的石頭院帶來不幸。

「嫂子,俺沒見過場面,不會說話。哪點辦錯了,你多包涵。俺攙你下驢進家吧……」

何臘月聽到這幾句乞求的話,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險些囫圇個地崩塌下來。這個苦命的女人在她不可知的過去,為了一份彩禮出賣了自己的肉體。那麼眼前,她用一雙期盼的目光仰望着自己,用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乞求自己,用一雙粗糙的手攙扶自己,同時也在出賣著人格和尊嚴哪!何臘月受不了啦,整個身軀都在驢背上輕輕顫慄。

大葉楊一直站在旁邊觀察何臘月的神情。腦門子活絡、善於隨機應變的老寡婦,苦思良久也沒轉動心頭上緊繃的那根弦。何臘月的突然出現,足足使她驚愕半晌,但她決不相信何山貴有什麼法寶能使這個倔強妮子馴服就範。可是,這妮子敢於只身前來又讓人估摸不透,是萬般無奈屈身下嫁田柱子哩,還是虛晃一槍,尋機脫身呢?按說,老寡婦無須再費苦心,不管其中有何緣由,是你何臘月自己找上門來的,趁水和泥,借台唱戲,田家可以美美了卻一樁心事。事情的後果,完全與她無關。但是,老寡婦畢竟是老謀深算的人物,生怕一步走錯,難以收場。那個生死不怕的賊娃子決不會放過她,雪亮的刀尖和騰空的火苗時時在她眼前晃動。她暗暗拿定主意,不管如何,她也不能讓這齣戲唱成大團圓。

當她看到何臘月遲遲不肯下驢時,便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像只誤吃了蜈蚣而撩撥起慾火的老母雞一般躥跳起來,支乍開周身羽毛,撲扇著兩隻乾瘦的胳膊。橫站在毛驢跟前,說:「下驢進家?大熱天喝涼水,說得舒坦!方才咋說了?送親的錢,拿鑰匙的錢,還有壓箱的錢,少了一個子,休想讓新媳婦下驢背!」

她這一陣亂棒槌,殺得夠威風,亂鬨哄的人群悶了腔。也替躊躇不安舉棋不定的何臘月解了圍。其實,埋在何臘月心底的一線希望也是這麼盤算的,只要田柱子說出一番沒有骨頭的窩囊話,她便不顧一切地掉頭走去。哪怕月牙溝的人將她生吞活剝,她也不會屈從。儘管這種脫身的希望很小,她也要全力去爭取。老寡婦的吆喝倒是使她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線生機。她便穩坐在驢背上,任憑老寡婦去折騰。

喧鬧了一陣,爭吵了一陣,眼看着田老漢從肋巴骨上解下的那點錢分光了。

老總成海厚著臉皮湊上前,勸說:「老嬸子,田家的家底你知道,再逼下去也逼不出金元寶來!依我說,先讓新媳婦下驢,和和美美把喜事辦了。欠下的帳,咱慢慢還!」

老寡婦雙手往腰眼一叉,橫起一張核桃臉,吼道:「人沒讓你們接,車沒讓你們雇,何家辦事夠仁義了!沒有恁大的荷葉,就甭想包恁大的粽子!要是拿不出壓櫃錢,俺可是牽驢回營,把新媳婦重新送回何家去!」

說着便吆喊著送親的何家人把陪送的箱箱抬過來,當眾開箱!

這規矩也是山鄉禮俗。娘家在衣櫃里壓上一千元,婆家就得壓上超過這個數的錢。否則,等於丟了新媳婦的面子,當場毀約。

這最後一道防線,雙方抱着冒險和僥倖的不同心理。老寡婦生怕何家壓得少,算計不住田家。田家生怕何家壓的錢多,無力應對何家。就連坐在驢背上的何臘月也揪緊了心肝,兩隻鼓鼓的鼻翼上滲出幾粒細細冷汗。當幾位送親的何家人掏出鑰匙交到老總成海手上時,這位老實巴交的山裏漢子手都哆嗦成一雙中風的雞爪,亮晶晶的黃銅鑰匙咋也照不準那把鎖孔。他心裏清楚,隨着鎖簧咔嚓一聲響,田家的好事就會化為烏有。他抬起浮出一層油汗的額頭,看着老寡婦苦笑。

「老嬸子,眼看就是一家人了,鬧這難堪咋哩?俺月牙溝認窮,你老就賞個臉吧!」

老寡婦不依不饒,話說得斬釘截鐵:「開箱!咱說到天邊,也不能壞了山野谷地的規矩!」

在幾十雙目光注視下,老總成海如同費了撬開一架陡崖般的力氣,才打開了箱籠上的那把鎖。立刻便圍上一群幫忙的女人,把箱籠里裝填的衣物一一抖落出來,亮給眾人看,嘴裏還一邊報數:「兩床綢被,兩條褥子,四條單子,六段衣料……」所有的人都直勾勾地放亮了眼珠,豎起了耳根,聽那最驚心最恐怖的一句。石頭院前一片死寂的靜,彷彿期待那場足以毀滅整個月牙溝的大爆炸!終於,老總成海看到了壓在箱籠最底層的厚厚一疊錢,又聽到女人們用斷魂般的嗓門報出的數字:「一千元!」

如同晴天霹靂,月牙溝人震懾了。

亮娃子的海笛也啞了,再難發出聲來。

老寡婦長吁一口氣,卸下了心口一塊重石。

田老漢一陣眩暈,栽倒在石頭院前。

狗碰忿忿罵道:「何家是嫁閨女哩,還是賣牲口哩!」

拴牛氣得漲紅臉吼道:「欺負人!何山貴欺負咱月牙溝的人!」

老寡婦卻不喜不怒地說:「沒啥好說了。壓吧!壓得起,新媳婦下驢。壓不起,騎驢回家!」

田柱子像個木頭人,呆站在一旁不言語。他不忍心傷害何臘月,卻又為何臘月的那副冷臉久久寒心。他期待何臘月能為月牙溝人的一片真情感動,擺脫老寡婦鋪設的圈套,勇敢地走下驢背。那麼,他將把她高高舉過頭頂,對着藍天白雲發出豪壯的誓言:「這輩子折斷筋骨,也要讓她過得和美,過得幸福,過得安然!」然而,他的期待、田秀子的乞求、月牙溝人的真誠,都沒能融化冷美人臉上那一層冰霜。他失望了,如同一個乞丐站在一個衣錦裹體卻又冰冷如鐵的麗人面前。在感到寒磣、卑微的同時,一股難以忍受的男人血性漸漸升騰起來。

他怒氣沖沖站到老寡婦面前,吐出了悶在喉頭眼看要把他憋死的話:「老嬸子,咱把話挑明了說,我田柱子再窮,也是五尺五高的一條漢子。俺沒坑過人,也沒騙過人。你先前提的那些條件,俺哪樣沒應承?俺是娶媳婦過日子哩,不是跟皇親國戚攀高門哩!你這樣折騰俺這莊稼漢,手拍良心疼不疼?」

老寡婦一聽,火燒屁股般跳起來,手點着田柱子的鼻尖,高門大嗓罵起來:「田柱子,你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罵你兩句,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誰坑你了?誰騙你了?大閨女送上門了,你娶不起!來人多是為你田家壯臉,你管不起!壓箱錢是白白送你哩,你又要不起!何臘月雲里霧裏一朵花,你就是沒能耐剜回家裏,栽在院裏!你說說,是你不講良心,還是老娘不講良心?就照你這熊樣子,只怕一輩子只有打光棍的份,沒有摟女人的福!你敢欺俺這張老臉,俺永世再不替月牙溝說媒扯線,讓你們老光棍小光棍,石頭窩裏翻跟斗!」

老寡婦的話說得刻薄,把月牙溝的漢子們激怒了。

狗碰撞上前,朝毛驢腳下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忿忿罵道:「老媒婆,閉住你那張臭嘴!你欺侮柱子,還想欺負俺月牙溝的鄉親們!實話對你說,月牙溝再窮,長出的漢子個個都是望天松!柱子哥人忠厚,上當受騙能忍熬。你要是坑我,哼,壓根就瞧不上驢背上那爬地棵!」

何臘月騎在驢背上,如同被放在刑具上研磨的罪犯,連靈魂都研磨成血水,發出難聞的臭氣。她暗暗詛咒自己,負了可憐的田秀子,負了忠厚的田柱子,負了真情似火的月牙溝人!如果她第一次騎驢出門,嫁的是田柱子,她將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山裏漢子而永生不悔。但是,經受了一次苦難又通悉山外時世的山鄉妮子決不會再做這樣的選擇。她的眼睛在追逐天邊那片彩雲,貧寒苦澀的月牙溝顯得那樣暗淡無光。她騎在驢背上,眼看着老寡婦和村裏人的唇槍舌劍和種種交易,深感自己正在忍受着比桃花林里更痛苦的羞屏。那是自由和權力的抗爭,她無怨無悔。而眼前卻是一場討價還價的交易。她如同剝光了衣服被毛驢馱到人市上的女奴,任人家窺視,任人家品評。吝嗇的買主因為囊中羞澀而討價還價,貪婪的賣主為了私慾而不肯退讓。她卻聽任擺佈,無力抗爭。那箱籠里的衣物,還有壓在櫃底的現金,她事先一無所知。然而,那就是她全部的身價!她早就想喊出一聲:「你們甭再爭了,我不是牲口!也不是女奴!」但是,她強忍着,不敢喊出,淚水和著羞愧悄悄咽到肚裏。當她聽到田柱子真誠的話語時,差點在驢背上端坐不穩,想說一句:「田柱子,你不要錯看人!俺也不忍心坑你!」但是,狗碰那句罵人的話,重重地刺痛了她的心。爬地棵!潑了糞水的爬地棵!馬踏入踩的爬地棵!別人這般羞辱她,月牙溝人也這般羞屏她!

一股惱怒爬上心頭,剛剛升發出來的那層愧疚和羞愧又飄散得無影無蹤了。憋悶了多日無從發泄的積鬱如火山一般從地縫裏衝出來。「田柱子,你也太小瞧我何臘月了!既然你們月牙溝人討價還價買牲口哩,就把價錢出夠!醜話你們都說了,也興我自己說一句,這一千元錢你不捨出,那我也不肯賣!」

接着,何臘月蒼白的臉上浮上一層淡淡的苦笑,輕聲對老寡婦說:「嬸子,咱走!」

老寡婦愁苦半日,忍熬一宿,圖的就是這個結局,趕緊牽了籠頭,把毛驢扯到路沿上。

急火穿心昏暈半晌的田老漢驚煞煞醒過神兒來,跌跌撞撞攔住毛驢,淚流滿面地哀求道:「臘月,好妮子!俺這殘廢老漢哀求你了……只要你高抬貴手賞俺個臉,這一千元錢俺照給!」

田老漢說着,扔了拐杖,撲通一聲跪在石板路上,一頭蓬亂的蒼髮如同石縫裏長出的荒草。

田秀子痛哭着來攙扶她爹,卻被爹怒吼一聲喝住:「秀兒,聽爹的,給你嫂子跪下!」

可憐的山鄉妹子在爹盛怒威逼下,又一次出賣了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她彎曲雙腿,跪在地上,朝驢背上的何臘月長長嘶號了一聲。

何臘月看到這情景,肝腸欲斷,五內俱焚。她想扯住韁繩,跳下驢背,攙扶起田老漢和山鄉妹子。應該跪倒的是她!應該受到責備的也是她!

就在這時,忍無可忍的田柱子像一頭趵蹄的騾子一般跳起來,發出一聲震破鼓膜的吼喊:「爹,秀兒,起來!你們都起來!咱窮也要窮得有志氣!咱窮也不能斷了脊梁骨!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她這號女人!」

老寡婦趕忙牽住驢韁繩,又在驢屁股上猛拍一把。小毛驢便馱著何臘月一陣風似地跑遠了。

小毛驢跑過了林前的疙瘩路,又跑上了谷地上的那條彎道,何臘月還聽到田柱子從村頭傳來的咆哮聲:「你滾!你趕快滾!姓田的看不上你這號人!」

突然,何臘月吆住毛驢,轉過身去,久久凝視着僵卧在越來越暗的暮色中的月牙溝,喃喃地說:「柱子,秀兒,田大伯,你們恨俺吧!是俺對不住你們……」

隨着這句酸澀的話語,兩行冰涼的苦淚泉水般從眼眶裏滾出,掛在蒼白清冷的面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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