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第八章(2)

「你不明白……以後等你正式過門,成為沈家少奶奶,我再跟你說。」

「快去!你張公公在向你招手呢!」

瀋海忙拉了咪咪的手跑過去。

航班預告牌僻哩啪啦地翻了一陣,然後停住了。廣播里傳出的聲音同時報告道,那班從香港過來的飛機,要晚點半小時。紫藤站不住,那虹橋機場又不為接客的人設座椅,幼藤便攙了地返回不遠處停著的桑塔納。瀋海與咪咪早跑進機場小賣部去了,隔着一層

玻璃門可以看到他們倆一人手中一個可口可樂拉罐,含了吸管,邊吮邊興緻勃勃地測覽那櫃枱里的商品。沈澤鯤為張宗元找到了一根金屬欄桿,原本大約用來分隔候機者的隊伍的、半人高支在地上,沈澤鯤讓張宗元坐在上面,自己則立於他面前,繼續剛才關於國家對自費留學生政策的談話。他們倆一個七十多,一個近五十,愈者愈相象了,都瘦且高,都架著一副職援邊金屬架眼鏡,都將帶點卷的頭髮理得短短的並且吹得熨熨帖帖,而且還又不約而同地都喜歡穿茄克衫,門襟的拉鏈都很規規矩矩地鎖著。兩個人的不同只在皮膚皺紋的多少深淺上,還有張宗元一頭銀髮,沈澤鯤則除了鬢角出現幾根白絲,望上去都還是一片烏黑。氣質上也有差別,那張宗元雖然年近露是,白襯衣里卻系了根色澤鮮艷的領帶,腰板也直,手指上還箍了個方形的金戒,渾身透出了點商界人士的味道;而沈澤鯤,皺巴巴的不知什麼花色的襯衣顯然穿了好幾天了,足下還是一雙很老式的鬆緊日黑布鞋,白寥寥的臉色沉穩的表情謙恭的神態,一望而知是個讀書教書人。

沈澤鵬和白曼娜站在離他倆大約十幾公尺遠的地方,背靠着一堵將拆未拆的牆。這虹橋機場早已老化到家了。總說要大改建,卻還總是在小修小補,水泥鋼筋預製板什麼的亂七八糟堆放着。

白曼娜在咦叨著:「幹嘛把這張老頭子叫了來?這木明擺着掃爸的興嗎?你瞧瞧,那邊他們倆,活脫活像的,簡直像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沈澤鵬叼著一支「萬寶路」,富有深意地笑笑:「你懂什麼?我正是要提醒大家注意呢,沈家門裏就我一個正宗子孫。」

二十年工夫可以造就一個人,也可以改變一個人。沈澤鵬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名美專畢業生了。

他病癒后返回紫藤花園,沈澤鰱已經辦妥了與白曼娜的離婚手續,自己搬到學校宿捨去住,把他的老婆兒子連帶紅樓二層那間一隔二的卧房原封不動地妥為歸還給了他。大藤死後,沈澤鰻又去民政局申辦了領養田大藤的遺孤、剛滿月的團圍的手續,並為團團取了正式名字沈幼藤。前面的離婚比較好辦,後面的領養卻遇到了麻煩。民政局的人說,田大藤車禍死了,不等於那孩子就是孤兒了,她還有生身父親呢,人家肯同意把孩子給你嗎?沈澤輯有苦難言,回家來找紫藤商量。紫藤到這時已明白大藤生前所說的在貴州找了個愛人,愛人對她漠不關心,因此生了團團后回去就跟此人分手之類,統統都是子虛烏有的謊言,是與澤輯共同設計好了用來對付包括她生身母親在內的一切人的。死去的大藤讓活着的紫藤深深感到了母女兩人之間的隔閡,而且令她痛心地意識到,這種以欺瞞世人來抗拒世人的根子,其實在她這當娘的身上,只不過娘的保守的被動型的守口如瓶演變進化為女兒的先進的主動型的有計劃有步驟的策謀罷了。紫藤自然明白,女兒撒謊也罷,編造也罷,實在僅只是為了日後索回本來就該屬於她的東西,有了圍困之後,則是為了謀求本來就該有的合法地位,她應該繼承女兒遺願,她義不容辭。她拚命地從失女之痛中掙扎出來,讓澤鯤叫來了在松江的張宗元。她主持了張宗元與沈澤組的父子相認。這在張宗元並無太大震動,僅只免不了一陣尷尬秦慚而已,在沈澤蠅,因為已有了思想準備,也並不大驚小怪了。接下來三個人就討論了紫藤提出的方案:張宗元的小兒子張滬,不是攜了二位有海外關係的女同學,在貴州安營紮寨而且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嗎?他們在那裏一住年余,多少總有些朋友熟人了,那張滬又從小機靈能幹,能不能讓他找個知心點的人,由那人出面冒充是大藻的「愛人」,出具一紙「願將女兒送沈澤鯤領養」的文書呢?張宗元沉吟片刻,說道,估計問題不大,貴州那邊亂著哪,已經動刀動槍地武鬥了,好幾個派,誰斗贏了誰掌權,估計弄張把蓋了大印的公文出來不難。只是這件事用通信的辦法恐怕不行,非得人去「趟不可。澤鯤說,我去,我還可以去看看饒妹住過的地方。一句話出口,三個人都禁不住掉了淚。這番策劃之後不到一個月,沈澤鯤就正式「領養」圍困,成了沈幼藤的合法父親了。一

待沈澤鵬的精神狀態完全穩定之後,紫藤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們夫妻倆。白曼娜聽了直抹眼淚,沈澤鵬一番唉聲嘆氣之後,很動感情地說:

「藤姨,都怪我不爭氣,讓你到現在還為我們操叫你雖然不是我們的親娘,可是比親娘還親,我們沈家子孫,永遠不會忘記你!一定會報答你的!」

他的運氣不錯。在他住院的兩三年裏,「文革」的最初混亂已經過去,上海地方朝政已基本穩定,所有的基層單位都已成立了「革委會」了。他告學校要求分配工作,那學校里營分配的正是當年與他合寫一張大字報的同學他爸。那同學後來也造反,而且當了頭,分配時去了市裏的宣傳部,他父親比較了解沈澤鵬發神經的原委。於是沈澤鵬便手持介紹信到了上海美術出版社,成了連環畫編輯室的一名美術編輯。

那工作很輕鬆。無非是將革命樣板戲改畫成小人書。後來沈澤鵬還參與將一本市革委會宣傳部組織人馬集體創作出來的長篇小說改編成系列連環畫的「大會戰」,受了宣傳部的表彰,得了好大一張獎狀。他將那獎狀領回來后,核糊好用鏡框裝了,掛到自己住的紅樓二層卧房門口,就像鄉下人貼那種避邪的鐘誼像一樣。也真有效,他的兒子瀋海在走廊上或花園裏跟別的孩子吵架,竟就不大聽到人罵他「狗患子」了。

從紫藤那裏知道了沈氏秘史后,他曾以超於常人的冷靜細細地考慮了自己日後的前程,權衡了各種利弊得失,為自己設計了一張最合適的藍圖,就好像當年他的母親李可心每逢緊要關頭就會極冷靜極精細地估算各種因素,最後作出行動的決斷一樣。他反覆細看了沈澤藤寫來的那封信,吩咐自己的妻子白曼娜道:

「從今之後,你不要再去生產組了。你的任務,是養好瀋海,照顧好我的身體,不要讓我再受任何精神刺激。保住我就保住了一切!」

「這……藤姨好不容易才給我找了這份工作。給中藥店揀揀草藥,也不辛苦……」

「鼠目寸光,你給我照顧好老公兒子,以後就有你的福可享了!」

覓得出版社的工作后,他立即執筆給沈源寫了一封信。他明白老頭子一定一心惦記着紫藤,所以先報了紫藤平安,並說她「日夜思念父親和澤藤姐,盼能團聚」。接下來則報告自己已經成家,並已「為父親大人喜添孫兒,沈氏家族已後繼有人」。最後才簡述一句「大藤姐不幸車禍亡故」,卻並不說明時間——他並不想過於強調大藤這一脈的存在。信上絕口不提紫藤花園的被佔用和被瓜分,他明白此情若是有了涉政內容,就保不住在哪裏給卡住了。他發現信件轉道日本似乎還比較暢通,於是在自己的出版社裏尋得了一個在日本有親友的,讓人家轉寄台灣。這封信果真在半年之後,抵達了宜蘭的紫藤花園。

於是那聯繫時斷時續地總由沈澤鵬勉力設法維持着,一直到七十年代中後期「文革」完全結束。其間沈源從美國和香港幾次匯款來,因為通信人總是沈澤鵬,所以收款人也開具了他。他對此從不隱瞞,來了匯單總是先到紫藤的偏樓去一次,讓她過目。他太了解紫藤了。過目僅僅就是過目,紫藤只是細細地看匯單上寫的宇,念叨幾句「兩姐妹的字真像、真像」,然後就把匯單還給了他,連個具體數字都不清楚。沈澤鵬成了接收沈源經濟贍養費的實際支配人。

他很節約。他完全改了當初的少爺脾氣。當初紫藤當家時雖然經濟並不寬裕他卻大手大腳,如今他握有為數不小的外幣卻處處精打細算,決不擺闊露富。他不存銀行。他將外幣領出來就藏進房裏去,就像當年他母親李可心將財寶藏在紅木大床的夾層一樣,他將外幣夾進幾本「毛選」、「馬恩列斯論藝術」里,夾在那紅色的塑料皮的環襯內。但他也並不剋扣家人。他兌換了一些外幣,讓白曼娜領了紫藤去五角場那邊一家專治腰肌勞損的醫院,自費配了不少葯,扎了好幾次針灸,直到紫藤嫌麻煩再也不肯去為止。他還為升了初中的幼藤買了新衣褲高級圓規電子計算機,幼藤高興地說謝謝叔叔,他卻很清灑地道,又不是你叔叔的錢,是你外公的,以後等外公回來了,謝外公吧!雖說沈幼藤也姓沈,他卻從來不會在小姑娘面前稱沈源為「你的祖父」,就像從來不會在瀋海面前說沈源是「你外公」一樣。他把直系與分系,搞系與庶出,劃得清清楚楚。

他在單位里工作得既不努力,也不偷懶』濫欽洒洒得過且過但決不遲到早退授人以柄,一到下班后出了大門,便堅決不幹公事不提工作連想都懶得去想,好似擰了個旋鈕改了電台轉換了個頻道。他急急忙忙往家趕。進了紫藤花園他便覺得進了自己的領地,渾身輕鬆自如舒適坦然富有主人翁感。他脫下身上那件他最不喜歡穿的滌卡中山裝,換上一件白襯衣,再套一件西裝外套——他有好幾件很正宗的西服,不是「培羅蒙」做的,就是「亨生」定製的,只是都帶了蛀洞。這些衣服都是沈源的,因為有蛀洞賣不出價錢,才在紫藤當年靠典當寄賣度日時留了下來——然後,就開始巡視起紫藤花園來。

那年月雖然紫藤花園內人丁興旺、十戶人家數十口老少挨挨擠擠都還沒搬出去,但沈澤鵬面上笑眯眯地見人還點點頭而實際上根本沒有把所有人放在眼裏。豈但不放在眼裏,其實他在花園裏樓道里巡視時乾脆就沒體會到這些人和隨了這些人所存在之物的存在。他的笑容和點頭動作只是一種機械的表層的習慣,他的內心深處早已將自己視作這座紫藤花園的真正的唯一的主人了,他的巡視乃是對自己所擁有之物的一種欣賞、一種估算、一種撫愛。他在樓道里走來走去,又在花園裏兜著一個又一個的圈子,間或停下步來仰望、側視、遠眺、細看,那種樣子,在外人看來純粹是神經不正常的表現。但他僅是這麼走走看看,既不胡言亂語,也從不妨礙衝撞他人,所以久而久之,不但家裏人習以為常,花園內其他住戶也都不以為怪了。

他總是非常細緻地觀察紅樓。宏觀觀察時他站到花園的最南端,仰望這幢坐北朝南的帶尖頂的歐式建築,從他的美術家的角度欣賞著這棟樓的小巧典雅綽約風姿;微觀觀察時他在二層走廊上來回走動着,一遍又一遍,時而彎起食指敲敲磚牆,很滿意地作出結構尚未老化的結論,時而仰頭看看天花板,透過那層被住戶們的煤球爐子洋油爐子熏出的厚厚的油煙污垢,設想出將來大修此樓時,這條走廊的頂板上該安上怎樣的浮雕,怎樣的燈飾。他還很喜歡到大廳去偽樣,那大廳已成了全樓居民的公用客堂,各家都有一個約定俗成的地盤,或放碗櫥飯桌;或放藤榻靠椅,也有攔了一角拉了布簾作大小便的馬桶間的。螺旋形樓梯早已封死,豎在正中形同虛設,成了各戶人家掛掃帚和放拖把的地方。那沈澤鵬對這一切亦視若未見。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文革」前這個大廳的寬敞和整潔。他甚至還記得大廳之中的那架大吊燈,回憶中的大吊燈是何等的氣派堂皇!他在如今的大廳里緩緩地走動着,繞開各種破爛傢具,踢響了一個又一個痰盂板凳之類,卻不但沉浸於華貴高雅的回憶之中,還在為更加富麗豪華的未來作著設計,根本就不理會那些早晚要滾出這個大廳的住戶們同情的、譏笑的、莫落的、嫌鄙的眼光。

他那數年如一日的巡視和謀划所構建起來的藍圖,終於在公無一九八四至一九八五年間成為現實。市「台灣問題辦公室」——後來簡稱「台辦」出面干預,說是沈氏戶主沈澤鵬已正式向台辦申請落實房屋政策,經查所述情況屬實,台胞沈源尚健在,且正在籌劃返回大陸探親,故敦促龍華水泥廠儘快改正「文革」期間對原「華申」業主沈源家屬及產業的錯誤做法。幾個月內所有在那場「史無前例」中搬入紫藤花園的居民,統統又搬了出去。只有福平一戶比較尷尬。他並不是運動中造反過去的。解放前他就與月妹倆佔了紅樓底層朝東方向的帶衛生間的那二十多平方米。沈澤鵬起先堅決要求龍華廠也要解決福平家的住房問題,但後來一是因為龍華的「落實政策辦公室」理由很充足地斷然拒絕,另一方面更是因了紫藤出了面,先是好好地勸道,多少年的老住戶,賽似親戚了,后則動了態,告訴澤鵬道,他倆住的那間房,是你生身母親李可心親自給的,怎麼說也要讓他們在這裏養老送終!沈澤鵬迫於無奈,那白曼娜又在一旁提醒道,花園裏還少不了這兩個老的呢,福平又看門又管花木,月妹幫着買菜洗菜還加指指抹抹的,便是僱人用保姆,也得管人家吃住再加付工資呢,這才不再與福平老兩口計較,由他們住了下去。

沈源早在一九八三年初就匯來了一大筆專用來修繕房舍的款子。他自己主持整修過這片住宅、包括紅樓和花園,估算得出大致要花多少錢。老頭子把預算打得寬寬的,而且以美金支付。正因為以美金支付,這筆錢更是綽綽有餘了,因為那段時間裏,外幣與人民幣的比價正呈逐日上升勢,而沈澤鵬又深話此中奧秘,所有需要兌付成人民幣的美元,他都是託了熟人拿到那種炒幣販子云集的黑市上去進行交換的,一上一落一黑一白之間,又生出了許多錢來。

沈澤鵬依據他積十幾年之朝思暮想早已胸有成竹的藍圖,大興土木,全面整修了紫藤花園。工程耗時十個月。紫藤花園面目一新。唯有園牆不予裝飾,從烏魯木齊路上張望這片住宅,只能見到斑駁陸離修修補補的一圈高牆,掩著深深淺淺高高低低的青枝綠葉,且因為那紅樓僅是二層,所以即便是已經塗了紅上了色宛如新蓋,那馬路上的隔了高牆的行人還是木可能見到。沈澤鵬不是得意忘形之輩,他明白峻峭者易折的道理,他得防備後半世說不定還會有的不叫運動的運動。

相比二十年前那個雖然很乖巧很會打小算盤但畢竟單純稚嫩未經世事因而一嚇就嚇出神經病的大學生沈澤鵬來,公元一九八七年初秋立於虹橋機場上等候着老父親歸來的沈澤鵬,已是夠成熟、夠老到、夠精明、夠深思熟慮、而且夠堅強的壯年漢子了。就像那種幼時為雌性、長大了都轉為雄性的黃鱔一樣,沈澤鵬早年更像他的媽,脆弱、敏感、多情、神經兮兮,到後來則愈來愈像了他爹,內向、沉穩、務實、會算計。依他的算計,這次老爹回來,一定要問清楚地在台灣和海外其他地方到底有多少產業,哪些是他的,哪些已划入沈澤藤名下,或都乾脆沒劃開,統統都屬沈源名下;二要老爹立下遺囑,讓所有子女都得到該得到的,免得七十多歲高齡的他一下子伸腿去了後人們爭鬧不休;其三,老爹也可、同父異母妹沈澤藤亦可,出面擔保,把孫輩瀋海弄到國外去讀書,而工最好是讀管理責西的專業,將來可以繼承租業。三個目的達到了,也不枉為一、二十年的勞心勞力了!

張宗元與沈澤鯤討論了一會關於自費留學生政策的問題,觀點不盡一致。張宗元以為,國門應當盡量敞開,只要有條件外出求學的,國家應該創造一切便利條件送他們出去,「用別人的設備師資,培養自己家的孩子,有什麼捨不得的?」他說。沈澤鯤卻道,我們國家的人才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這幾年走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國家應該採取措施,適度控制外流。張宗元很不以為然地說,只要自己國家搞好了,政策對路了,出去的人自會回來!沈澤服反駁道,如今正是需要人人出力,改革現狀的時候,

你有本事現在不用什麼時候用?困難的時候出力的時候你往外跑,往富裕的發達的地方跑,到家裏建設好了變窮為富了,你再回來高唱作貢獻,其實還不是吃現成飯享現成福呀?張宗元笑着看着面前這位酷似自己的兒子說,呀!你的論調怎麼與北京的張魯如出7轍?看來國家教委在考慮出台一些措施,部分地限制在校學生棄學外流,還是有你這樣一些支持者的。沈澤組問道,魯哥最近回上海過?張宗元又笑道,倒不是他回來,而是我找上門去的。我們這所民辦學校,主要是對外出學生進行外語突擊培訓,因此國家有什麼政策上的動向,我們是必須密切注視的。我前一段上京,是利用父子關係當一回克格勃呢!沈澤姐也笑了起來,繼而又打聽了一下張滬的情況。張宗元說,他們一家三日在加拿大挺好的,因為是去繼承遺產,所以很快就拿到了「綠卡」,張滬學的船舶專業也用上了,如今在溫哥華島的一個船廠工作呢!話談到這裏,張宗元的目光轉到了十公尺遠之外倚了那堵將倒末倒的牆站着的沈澤鵬夫婦身上。他沉吟了一下,顯然是要克服一下心理上的某種障礙,終於還是開了口說:

「澤鯤,他們沒有把以後的打算,跟你商量商量?」

沈澤鯤的思路有點接不上:「誰?商量什麼?」

「澤鵬他們,關於沈源回來后對家產的處置問題。」

「幄,那種事呀,我向來是不管的。」沈澤紹將目光移向了別處。他明白自己的身世。與張宗元談及這個話題他感到尷尬。他有一種在背地裏覬覦別人家財物的羞恥感。

張宗元卻堅持着往下說:「你不管是你的謙讓。從他們那頭來說,不應該無視你的存在。而且,」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一個幼藤呢,你自己無所謂,至少也要為孩子的以後着想一下……」

沈澤鯤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麼,但又咽下了。

張宗元木明白他想幹什麼,剎住自己話頭,問道:「什麼事?說吧!你比我當年還要迂,還要書獃子氣!說吧!或許我能給你出點主意。」

「不不,我自己會處理好的,」沈澤紹急忙表示謝絕,卻順了自己的思路問道:「我有一點不明白:澤鵬為什麼把你也……也召到這裏來?您別生氣,我說得直一點吧:沈源回來,卻讓你也到機場來迎接,這……這不明擺着是讓……讓你們倆,還有我們倆,都處在一種很尷尬的境地嗎?」

張宗元苦笑了:「看來你還不至於木明世事到太過分的地步。你還多少能看出你那位一心要當立嗣太子承繼皇業的兄弟的計謀和用心。」他嘆了一口氣,瘦削的臉上現出了衰老的倦意,「我接了他的電話后,就想過這個問題,我是不想來的。你這位兄弟呀,比你更多地遺傳了你們那位母親的小心眼和小算盤呢!他明擺着要提醒沈源注意你與我之間的關係,在他一出機場門見到我們時就清醒地意識到你的血統,以此來加固他作為沈氏正宗接班人的地位……唉,他都不想一想,他的老父也有七十四、五的高齡了,又患有心血管病,這種刺激,對他的身心是否有害…」

「那,那,」沈澤姐有點發急了,「那你何必…」

「何必遵命而來,是嗎?」張宗元直視着自己的兒子,「我跟你講,你面前這位張先生,已經不是當年上海灘上的窮文人、小記者、舞文弄墨養家活目的幕僚師爺了,他是當今上海市內首例靠民間團體之自身力量興辦民辦學校的、聞名全國的教育家,他並不丟你的臉!作為沈源當年的朋友,他為什麼不可以前來迎候老友面敘暢談?我再告訴你,八十歲的人早已知了天命、明了世事、斷了情根、無了慾念、心如止水了!那沈澤鵬的種種謀划用是以己之心揣度一切,哪裏會切切實實地懂得我們這些接近墳墓的老人的心情!我敢說,非但是我,便是沈源,也一樣不會因為四、五十年前的恩怨糾,葛而纏夾不清重開戰事並且以此為處事度世的準繩了。我是因為堅信這—點,才決定趕來的!」

「您別生氣……」沈澤鯤結結巴巴地說着。一個將近八十歲的老人還有這樣精確的思路、雄辯的口才、銳利的剖析能力,不由他不折服而且因了自己的退化而自愧弗如。

「外婆,你別着急,你別激動,只有一刻鐘,飛機就着落了。」

「我什麼時候說激動着急了?」

「我看得出來的。」

「你看得出什麼呀!外婆老實告訴你,人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會變得一點也不着急,一點也不激動,一點想頭也沒有了,整個頭整顆心都像空了,停住了,冰凍了一樣!」

「嗯——讓我想想……大概是會這樣的。應該說,這是到了激動的最高層次,好像那火燒得最旺時,反而會變得無色透明了一樣。」

「我木懂得你這一套套的現代化理論。」

「不是現代化,是現代派!」

祖孫倆坐在桑塔納車裏,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時而很嚴肅,時而又輕鬆,時而很一致,時而又辯論抬杠,打發着那一段慢而又慢的半小時時光。

幼藤才不相信外婆所謂的「不着急、不激動」呢!從小到大,聽外婆講過多少關於外公——應該說是兩個外公,一個是沈源,一個是田大勤——的多少故事啊!現在如果

讓幼藤拿起筆來,用文字可以寫外公的小說,用線條可以畫外公的肖像!四十年的盼等,等到今天的重逢,還真能「空了、停住了、冰凍了」?

「外婆,」幼藤問道,「外公這次回來,到底是探親還是定居?」

「信上沒說。」

「你估計呢?」

「估計是回來看一看,再走。」

「還走呀?」幼藤叫起屈來,「都這麼大年紀了,還不落葉歸根呀?還要兩地分居呀!」

「你不知他這個人,他丟不下那邊的廠的。」

「那就把你也帶去!」

「我不去。」

「外婆!你在這裏,還有什麼好留戀的!你吃苦受累了一輩子了,還不到那邊去亭亭晚福呀!」

「這裏我就不能享晚福?我這幾年日子過得夠舒心的了!」

「還舒心呢!我都不說罷了!房屋裝修好,居然不給你安排一間像樣的卧室,還讓你住在水泥地的偏樓里!一天三頓飯,還要你幫着操持……」

「我住慣了,自己不願意搬!」紫藤連忙打斷了外孫女的話,「你叔叔不是還為你備了一間書房嗎?你不是也不願搬,寧肯跟我擠在一起,睡我的腳跟頭嗎?小孩子家,不要太計較!」

「向我的外婆的無私奉獻精神致敬!不過,」口氣一轉,「我只是擔心,外婆您好心未必能得好報!」

「別說了,小海在招手呢,快扶我一把!」紫藤急急地挪動着自己的發僵的身子,「一定是來了,來了!」

「還說不激動呢!」幼藤架住了紫藤在剎那間就發了抖的臂膀,想着。她有點想笑,卻不知怎麼地,雙眼噙滿了眼淚。

到這個時候大家才不約而同地想起,應該在前些時候來往通信時,索要一張沈源的相片,或是沈澤藤的近影的。這麼多一涌而出的、在裝束上很有點類同的港客中,如何辨認出自己那一別四十年的親人呢?

過去了一組由中旅社組織的港地旅遊者。竟都是白髮蒼蒼的老人,雖然打扮入時,衣着色澤艷麗,但一個個都是步履不穩、彎背曲腰或者凸肚駝背的了。又有幾個顯然是從大陸出差去而返了回來的幹部模樣的漢子,大包小包滿滿重重的,腋下還夾了四個喇叭的錄音機、英文打字機之類。然後是一些商人,大多是四、五十歲的半老頭子,攜了二十來歲的妙齡女郎,不知是秘書還是公關還是太太,昂首闊步,裊裊停好地走了過去。往後竟是一大段空白。偶爾跑出一個穿了航空制服的人,瀋海攔住了問道,香港來的這趟班機,旅客全部都出來了?那人像是聾了一般,理也不理就掠了過去了。

白曼娜率先提了疑問:「會不會是換了班機了?」

沈澤鵬像是回答她也像是在埋怨:「換班機也該來個電報呀!」

瀋海在笑,有點像是自嘲:「嘿嘿,白忙一場,還傾巢出動了!」

張宗元對沈澤服說:「去問訊處問一問,怎麼樣?」

沈澤鯤剛想走,一眼望見了紫藤的神氣,馬上就止步了。他順着紫藤的發直的眼光望去,只見那出口處的長長的通道的那一頭,出現了一架緩緩移動着的輪椅,輪椅上坐着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推動着那輪椅的,竟是大藤!

他在那一剎那間,差一點喊出聲撲上前去。大藤!他深深地埋在心底藏於胸內此生永不能忘懷的大藤!白衣、藍裙、短髮、圓臉、小巧玲戲的大藤!是她,手扶著輪椅的靠背,在緩緩地向他靠近!靠近!

他馬上清醒了過來。他感到身旁的紫藤在跌跌撞撞地迎上去。幼藤在勉力扶住她。他立即意識到那不是大藤,而是小藤,是大藤的孿生妹妹,始終陪伴在沈源旁邊的沈澤藤!而那坐於輪椅上的白髮人,便是一去四十年終已垂垂老矣的沈源!

大陸的文革一結束,沈源就萌生了返回上海,將紫藤和兒孫們接到台灣來的想法。他的「華申」,到一九七八年已發展成台灣東部蘇澳港附近宜蘭平原上水泥行業中最大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新竹科花蓮都設了分廠,產品大多遠銷東南亞甚至日本。沈氏家業興旺發達到了家庭歷史上的最高峰。宜蘭的紫藤花園,也大大地擴展和整修過了。那幾株曾被李可心拔起過的紫藤,如今已長得盤根錯節綠蔭重重,沈源在四根水泥柱的外圍又加豎了八根圓形的、鑄了如意圖案的立柱,使那紫藤的枝蔓四散延伸開來,蒼蒼茫茫布成了一大片。花園北頭的小樓,重新粉刷過,用的「華申」分廠、新竹的特種水泥廠所生產的彩色外牆塗料,鮮艷艷的儲紅色,令那小樓看上去如同新蓋的一般。依沈源的打算,只要能成行,就把上海的妻兒老小都接過來,上海的房產反正已經在「文革」中給「革」掉了,正如那龍華的「華申」在一九四九年離開時便已成了一堆廢墟、廢鐵一樣,放棄了使里,一家團聚才是真的。更何況,他已六十多歲,血壓持續偏高,又曾再次小中風,原先的偏癱癥狀更加嚴重,行走已離不開拐杖了。又老又病,做什麼都力不從心,對紫藤的思念日甚一日。宜蘭的紫藤花園裏雖然雇了護士、秘書、後娘、佣婦,分工明確,躁情周到,但若拿當年的紫藤作比較,且不說那份真情痴情苦情,便是操持家務的能力和善解人意的機靈,也是許多人加起來也不及她一個!

他讓澤鯤將他的意思寫到信上去。津藤笑了。「真要這麼直說,這封信便是白寫

了,」她說,「這邊會說你通共,那邊會以為你策反,不知會卡在哪頭呢!」

「味!你就寫老父病體難支,盼見最後一面,這種人之常情,總不會不被理解吧?」

「爸哎,你以為這裏那裏的有關方面都是吃乾飯的嗎?你沈老闆好端端地當着董事長呢,這麼寫出去豈不更是心中有鬼、欲蓋彌彰嗎?一

「行了,反正我是這個意思,怎麼個寫法,由你去設計,你們懂得怎麼搖筆杆子。」

「真可惜,」沈澤藤說,「當年你和媽沒發明一種沈氏密碼!」

沈源希望紫藤與家人遷往台灣的意思畢竟還是傳遞到了上海。無論是紫藤、還是澤鯤澤鵬,都一律報以苦笑,深感老頭子的不請世事,不切實際,純屬一廂情願胡思亂想。休說從上海這方面還未聽說過舉家遷台的先例,便是你那方面,也是可以隨便進得的?「文革結束不過兩三年,紫藤尚心有餘悸,吩咐澤鵬把這封信快快燒了,免得萬一落到外人手裏,又惹出個什麼麻煩來。澤鵬照辦了。他也記得那十來年裏的「閉門家中坐,禍自天上降」。一家人商量了半天,決定回封信說明一下:紫藤安好,業已在里弄生產組退休,澤眼升了講師,澤鵬當了連環畫編輯室副主任,小海幼藤都已升入中學就學,因此「合家安居樂業,不及思它,惟望大人與藤姐放心釋念,有機會回鄉探親,暢敘親情」云云。信轉道香港到了沈源手裏。沈源速信還真的如破譯密碼一般,終於悟出了兩地難以在短時間裏往來團聚的道理,也只好暫時將那種急切之情壓了下來。

八十年代初,沈源已年近七十。他體態臃腫,鬚髮皆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得多,只有一雙眼睛,雖然眼皮下垂、眼瞼浮腫,但依然目光銳利、灼灼如電,從那兩層鬆弛的眼皮中往外閃著生意人實業家大老闆的精明的光亮。公司里的事他依然事必躬親,每天坐了「平治」去辦公樓里坐鎮操持。靠了「司的克」的支撐,他總是自己步出車門,跨上樓梯,踏進電梯,然後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秘書曾建議他坐輪椅,上下樓由別人推送,他堅決不允。只要還能自行走動,他決不把身體交給別人,就像只要他還有這份腦力體力能力掌管他的「華申」,就決不會把「董事長」的位置讓給別人一樣。

他深感沈氏家業後繼無人。十多年前他曾將希望寄託於專攻建材學的留美畢業生沈澤藤。雖然是個女孩子,但沈源並不男尊女卑,只要她能支撐得住沈家大梁,他還是很樂意讓她承繼家業的。潛意識裏她還因為她是紫藤的女兒,又知大藤已死,他對她格外鍾愛些。況且,從澤鵬的來倍看,沈氏後代木知怎麼搞的,都去偏向了李可心那母親一脈的文科愛好,非但那本來就不屬沈氏骨血的沈澤繩去弄了古典文學,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沈澤鵬,竟也去當了個美術編輯,而唯有這個小藤,才學了正宗的大學工科而且是建材專業。他希望沈家門裏出個女實業家。女實業家在台灣不多,但也並不是沒有,那位搞玻璃器皿的老世伯家裏,最後掌管大業的,還就是一個年近三十的孫輩大小姐,那家玻璃器皿公司,自她主持后,已成了全台這一行業的「龍頭」,分公司已經開到了日本和南朝鮮!

可是沈澤藤很快就讓他大失所望了。她太富有幻想,卻缺少務實能力。當年她剛剛從美國回來時,曾帶來過一股新鮮氣息,衝擊了沈源的老化了的過時了的不合潮流的經營思想,促使沈源對「華申」作了大規模的改革,從此擺脫了困境,這不假。但真的讓她當了新竹方面的特種水泥廠的經理,她卻把那廠弄得一團糟,年年虧損,全仗宜蘭的總廠補貼,才勉勉強強地一年年維持了下去。她不像是開廠,倒像是在辦慈善機構,或者如她說的,在搞「一個歐文所提倡的烏托邦樂園」。她把那廠建設得像花園一樣,花草樹木,樓台亭閣,吃飯的食堂如餐廳酒吧,辦公的小樓如賓館旅店,廠區里還設了託兒所幼稚園!為了所謂的「消除污染、優化環境」,她一次又一次地設計並更改廠內生產線的走向佈局,熄火封窯停工停機竟如家常便飯。這樣辦廠,還有不虧本的?

那女婿更讓沈源煩心。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位好好當着一份報紙主編的文化人,忽然迷上了賭博。起先還只是在文人圈裏打打麻將推推牌九,後來便開始涉足賭場,駕了沈澤藤的自備小車往台北、基隆跑i那裏的賭場押注大,賭法新,更有刺激性。因為流於編務,那家報紙報快就換了主編。他也不在乎,沒了那職位更少了符絆約束,乾脆就哪裏有豪賭就宿在哪裏。贏了就花天酒地,輸了就四齣借貸,借貸時用的竟是「白龍」牌水泥的業主沈源的名義。那些債,有時他也還,用贏來的錢,但大多還是還不起,因為賭贏的錢常常在倏忽之間又會輸去,偶有盈餘,他還得支付所住的高級旅店,所吃的豪華餐館,所用的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明妓暗娼。沈澤藤勸過吵過,沈源出面訓過罵過,毫不見效。小藤傷透了心也終於死了心,到公元一九八二年春上,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訴狀。豈料在清理財產以備分割時方才知曉,那位曾任報紙主編的賭棍,竟已欠下了數千萬的巨額債務,數目超過了沈氏父女家產總額的一半!

沈澤藤拒不代夫償還賭債,於是那離婚訴訟便無限期地拖延了下去。沈家門這個女婿到了這個時候,竟就分外地理智、清醒和練達起來,向沈源提出了還清債務、分劈沈氏三分之一財產、然後就一刀兩斷的要求。他非但動用了過去的文友如今的賭友的一切力量,從官方和黑幫的兩個方面向沈氏施加壓力,後來竟還通過地方報紙宣傳道,沈澤藤在新竹的特種水泥廠,大搞社會主義的試驗,因為那個「歐文」、以及歐文所倡導的「烏托邦」,眾所周知是「空想社會主義」,那是共產黨的理論無疑。這種輿論一造,那新竹的警察署,竟還真的派員到「特種水泥廠」巡視了好幾次!

沈源權衡再三,終於在公元一九八三年春,答應了那心狠手辣的女婿的要求,只是在財產分劈上作了點討價還價。破了一大筆財取得了女兒沈澤藤的解放——他看得出來,女兒的精神已被拖垮,再不作出決斷,木是李可心的發瘋悲劇、便是她胞姐大藤的夭折悲劇,要在她身上重演了

其時,上海的沈澤鵬又來一信,說是經多年拖延,到去年年未為止,位於紫藤花園內的外來戶已盡數遷出。為日後全家團聚、父母安享晚年計,兒意對家宅作全面整修,包括紅樓及庭園。整修方案,候父旨意。沈源明白兒子的意思。這個兒子雖是學的美術,但從十數年的執筆來信中看得出來,倒是頗具經濟頭腦的。沈源還記得他小時候的模樣,圓頭圓腦地很逗人,五官身板都像自己,看樣子還真的繼承了自己身上的精於打算的某種遺傳因子。這封信明擺着是來討錢的。以前雖也時不時匯些去,但從來不敢多寄,伯到了那片以貧窮為榮的地方樹大把風了,反而給革了命去害了他們。但從這封信看來,那邊的情況好像的確有了相當大的變化。至少,房產是發還了,而且大興土木「全面裝修」也不至於招惹非議了。沈源立即調撥資金,匯出了五萬美元。這筆款子要在以前,並不算太多,但因小藤離婚一事,沈氏產業被傷了筋動了骨,抽撥出來還是很費了一番躊躇的了。

新竹和花蓮的兩爿分廠,一關閉,一轉賣,宜蘭的總公司里,沈氏資金亦縮減了一大半。失去了實力優勢,董事會裏一些早就對沈源的專斷獨行心懷不滿的人趁勢造反,至一九八三年仲秋,沈源終於不得不讓出董事長的位置。他的辭呈頭天遞出,第二天就發作了大中風,躺進了台北的中央醫院。

一年後他再次死裏逃生,但半爿身子完全癱瘓,而且出現了智力上和語言上的障礙。他不得不坐上了輪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的「華申」由沈澤藤主持經營,在兩年內只靠一些積存的原料和半成品維持生產。至一九八七年,竟至於欠下了包括稅款在內的各種債務數千萬台幣,瀕臨破產。

「畢申」的這一狀況,沈源已無從知曉。他的老年性痴呆症日漸嚴重,對工廠事務已了無興趣。從一九八七年春上起,他除了吃喝拉尿還能預告之外,終日只會說一句話了:

「回去……眼紫藤……結婚。」

輪椅推到了出口處。沈澤起停下了步子,望着迎上前來的老老少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裏噙滿了淚。不用一句交談只憑直感,她就知道了面前的都是親人。從她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有許多親人,但是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一個父親一個大伯之外,其餘的都是陌生人,包括那墮落的反目為仇的丈夫。她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丈夫即使已經嗜賭成博,而且幾乎在每一個賭場的外圍都養了一個女人,她還是念著以前幾年的思情、想着他當主編時的多才多藝有情有意,希望他能浪子回頭迷途知返。她曾好幾次衝進賭場或者假扮賭客況進去,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卻以陌生的、麻木的、厭憎的甚至仇恨的周光掃她一眼,然後就轉過身埋下頭沉入他正在進行中的那一局,任她怎麼哀求、拉扯、發怒、甚至以離婚要挾、以自殺威脅,一概巍然不動,不理不睬。當賭場黑道人物上來驅趕她時,當他們推操着她、有時還狠猥褻地乘機動手動腳時,她這位丈夫,他這位沈董事長的女婿,靠了沈家資財在這裏花天酒地的賭客,竟然連頭都不抬一抬!而到了她實在忍無可忍完全被傷透了心而不能不提出離婚時,他非但以他的巨額賭債重創了沈氏家業,而且還竟至於無賴到從政事上誣陷她,欲置她於死地而後快!

沈澤藤真不知道這兩三年自己是怎麼換過來的。沈氏家業毀了過半,老父一病不起,天大的擔子都壓到了她這個心也死了過半的人身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過去有個瑪麗姑媽,雖然遠在異邦,但有電話電傳相通,沈澤藤還是有個可以講講心裏話的長輩的。可是瑪麗兩年前過世了,喉—一個親人已遠她而去。沈澤藤真想去花蓮的山上,進了那慈濟院削髮為尼,一了百了。可是她又下不了這個決心。老父躺在醫院裏。「華申」還半死不活地吊著。宜蘭郊外那片紫藤花園辭了過半的傭人,荒草妻妻地很快現了頹敗之象。更何況,大陸的兄弟頻頻來信,告知兩岸的「四通」前景良好,大陸政府明確了歡迎台胞返鄉省親的政策,已有許多人成行,上海的紫藤花園已整修一新,全家老小,特別是年事已高的母親,天天在引頸盼望團聚的一天。沈澤藤又何嘗不希望見到自己少小離家了無記憶但血肉相連的親人?她俗事纏身,難斷人情凡心,只好將自己的滿腹幽怨惆悵儘力排遣掉,一邊勉強維持住「華申」的廠務,一邊為老父尋醫覓葯,一邊還得一次次地去那些申辦回大陸省親的機構登記查詢促辦,幾近心力交瘁。在如此孤苦伶什地奮鬥掙扎了幾百個日日夜夜之後,猛一見到向著她默默地、卻是急切地迎了上來的這麼多親人,她只覺得渾身一下子就癱軟了,所有支撐住自己的、對老父和對家庭的責任心,好像那樓房的立柱大梁般嘩地統統散了架了,兩條腿怎麼也邁不開步了。

她抖著身子,不再推那輪椅,倒反是輪椅的高高靠背撐住了她。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藍白。面對這麼多親人,她不知道誰是誰,不,知道怎麼開口,對誰開口,先向誰開口好。她的迷茫的目光在游移不定中突然被一雙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吸了過去。幾乎所有的前來迎候的人都獃獃地望住了輪椅上的沈源,而只有這個人,竟睜大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痴了一般地看定了自己。沈澤藤猛地感到了一陣心跳。她覺得一定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到過這個人,至少是見到過這麼一雙眼睛。她也一樣移不開自己的目光了。

沈澤鯤伸出了手,第一個開了口:

「藤……提藤妹嗎?……」

他話音未落,那輪椅上的沈源,突然伸出了他那沒有癱瘓的左臂,一下了抓住了扶了紫藤靠近了他的幼藤,渾濁的雙目變得熱烈而急切.死死地盯住了幼藤那年青而姣好的面龐,口齒清晰地喊道:

「紫藤,我回來了!我們馬上去結婚!我們馬上去結婚!」

在眾人哭笑不得的驚愕中,紫藤一聲不吭昏了過去。

沈源返回的第二天清早,沈澤鵬就敲開紅樓底層福平家的門,與那老兩口提出索回那間底層房間的要求。

「你們也看見了,」他說,「我父親坐上了輪椅。昨天上樓,我們幾個人合抬他一個,還差點翻下樓梯。總不見得天天都這麼抬上抬下吧?我也是迫於無奈,只好來跟你們商量。當然,」他一面遞給福平一支香煙,一面卻又毫不留情地說下去,「我也不用提房產權的事了,你們是幾十年老房客,雖然從來也沒有收過你們一分錢的房租,但想必你們心裏是清楚的。」

福平悶頭抽煙,沒有吭聲。

月妹眼巴巴地望着澤鵬,問道:一那麼,那麼我們……我們怎麼辦呢?」

澤鵬笑了一笑道:「還是幾年前的老話題陽,你們兩老養了六、七個子女,每人家裏住兩個月,一年的日子也打發過來了,是不是?不過,」他擺擺手,制止住月妹發了急要想出口的抗辯,「你先聽我說,我們沈家人向來講道理、講清義的,也燒得現在的子女都不懂忠孝仁義,不念養育之恩不願意贍養老人,一時里馬上要你們搬出去也有困難,所以我就採取個變通的辦法,還是留你們住在園裏,只不過挪挪位置……」

月妹連忙說:「那可以的,那可以的,隨便哪間都可以,我們倆腿腳還靈便,不怕上樓梯。」

月妹知道沈澤鵬將二樓的那間原來的沈源卧室已收拾乾淨而且一隔二了,專用來安頓沈源和澤藤,還以為澤鵬要讓他倆換住到那一間里去。

沈澤鵬又笑了笑說:「那好,我馬上叫藤姨收拾一下,讓她把她那間房騰出來,你們可以馬上搬。以後他們老兩口住這間,小藤姐姐跟幼藤姨甥倆住二層那間,大家都方便了。」

還不等福平和月妹反應過來,他就甩門走了出去。

遍尋木著,沈澤鵬估計那紫藤是在花園裏了。

他先是尋到了沈源的卧室。輕輕敲了門,沒人應,門倒是虛掩著。他推門進去時想了起來,昨晚在美心酒家的為老父和姐姐所設的接風席上,那沈澤藤跟幼藤因為同在水泥行業中,談得津津有味地,最後講定第二天一起去龍華水泥廠,由幼藤帶了澤藤去見他們的林廠長、參觀並交流一番。想必她倆一早就候在烏魯木齊路口,等著搭了林廠長的桑塔納夫龍華了。

一隔為二的房間內,外房空着,亂七八糟地扭著澤藤的風衣、高跟鞋,蛇皮手提包之類,裏屋的沈源,沉沉地睡着,瘦弱的身子埋在軟軟的大床中間,像個嬰兒一樣。澤鵬望了一會老父親,心裏不免有點酸楚。他走時他太小,他對他毫無印象。待到見面時,他卻已經成了只會吃只會拉的痴獃人,一具活着的木乃伊了,沈澤鵬身為人子,不由得徒生了一種憐憫和感慨。他在世時間不會太長了,他想,所以無論如何要儘快辦妥一切與他有關的事宜!

他又去那偏樓二層找了一下。屋裏整整齊齊簡簡單單而且充溢着一陣陣清香。紫藤在房裏放了好幾盆早放的秋菊,櫥上的花瓶里還插了幾枝金桂。「不是挺好的一間房嗎?」澤鵬想,「上海灘上的困難戶,成千上萬,覓也覓不到這麼一間住房呢,讓那福平月妹兩個人住,夠便宜他們的了!」他忽然想那月妹,竟然還以為要讓他們搬上紅樓二層,不由得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他在花園的紫藤棚下找到了紫藤。遠遠地向她走去時,她並沒有發現。他望着她非常怪異地低着頭,在那幾株如大蟒般虯曲纏繞的粗藤主幹分轉悠着,好似在尋覓着什麼。因了昨日在機場時見到老父痴獃慘狀的那種突如其來的刺激,他在一時里以為那六十多歲的老紫藤大概也有點不對頭了。紫藤腰腿不便,平時很少作出這種形體動作,雖然常到這紫藤棚下,也多是靜思默坐,最多是為紫藤澆點水,今天卻是怎麼了?

他走近她時不無擔心地喊了一聲藤姨。

紫藤吃了一驚。抬起頭又艱難地直起腰,看見是澤鵬,她才輕輕噓了一口氣。澤鵬詫異地望望紫藤剛才尋尋覓覓的地方,沒看到別的,只看到許多螞蟻正在很努力地搬動一隻半死的知了,他忍不住笑了。早聽說過人老了會童心復萌,沒想到這老紫藤也會這樣。他一邊扶紫藤坐在樹下的水泥石凳上,一邊開玩笑;「藤姨你在覓寶哪?」

「是呀,」紫藤說,「你藤姨覓到了寶庫,就要喊『芝麻、開門了!」』

澤鵬並不理會紫藤的笑話,只是把遷走福平月妹、讓紫藤伴了沈源搬入的打算說了。

紫藤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她近年雖然體力大衰智力卻未退化,非但不退化,而且還日益明察世事人心,進入任你有千方百計、我自有一定之規的睿智境地。她明白澤鵬總想拔了福平月妹這顆眼中釘、而又要利用這用熟了的老兩口的精明盤算。她不去揭穿他,但心裏有數。她對澤鵬說,你父親幾乎是全癱,根本就不能自己駕駛自己的輪椅,動一動都要靠別人,所以住一樓與住二樓對他來講,無所謂。昨晚你小藤姐不是說了嗎,他們住在台灣時,你父親的卧室也是在二樓的。若說輪椅上下不方便,那就把輪椅放在大廳便罷,他要真下樓來,家裏那麼多子孫,誰不可以扶一扶背一背?我看你父親,皮包骨頭,恐怕也不過八、九十斤重的分量了罷!澤鵬說,藤姨你何必捨不得搬出你這期西的偏樓呢?你和父親分離了四十年了,後面還能有幾年?何必再這麼分居兩樓兩室呢?紫藤苦笑道,都這麼老了,還談這個?算了吧澤鵬,別為這一間兩間屋費心了,正像你說的,你父親也罷,我也罷,福平月妹也一樣,還能有幾年工夫?讓我們各得其所,安度晚年吧!聽說有家部隊的醫院,專治老年性痴呆症的,你倒是快去打聽打聽才對,看能不能讓你父親好轉些,至少神智可以清醒些,這才是當務之急呀!

澤鵬勸木動她,又木能像對待福平月妹般對待這位老父不斷念叨著要「與她結婚」的事實上的繼母,只好悻悻離開了那片紫藤花棚。步入大廳時,正遇守候在門口的福平。那又胖又結實的老福平沉着臉,聲音賽似發自深井,問道:

「什麼時候要我搬?」

澤鵬不看他,只是揮揮手說:「拉倒拉倒,就算我從來也沒說過I就這麼對付著吧!」

中午時分,澤藤就坐了計程車從龍華匆匆返回。她惦記着老父,怕上海的家人不知道怎麼伺候他,弄得一塌糊塗。那計程車駛到大鐵門前,澤藤讓司機接見下喇叭,可是喇叭剛按響,澤藤自己就笑了起來,心想,我把這裏當成台灣的宜蘭了,以為一按喇叭就會有人來開門呢1她連忙對司機說抱歉,請結帳吧,我這就下車。不料話音剛落,那帶鐵環的大鐵門還真的嘩啦啦地開了,開門的是頭天晚上已經見過面的福平大伯。

計程車峻地駛進了花園,停到了紅樓前的水泥地坪上。

鑽出車,沈澤藤就看到那向陽的水泥地坪一惻、晒衣繩上,如萬國旗般迎風飄揚著許多被單、床單、內衣褲之類,那位瘦瘦的但結結實實的叫月妹的老婦人,正在將一套睡衣褲晾到繩子上去。

沈澤藤苦笑着搖搖頭,邊上台階邊招呼著月妹:

「小福媽媽,真不好意思勞駕您了!」

月妹回頭答道。「沒關係,別客氣!只是忙壞了你媽媽了!」

澤藤的擔心沒錯。頭天晚上在美心酒家的那頓接風酒席實在太豐盛了。桃源由澤藤喂著,食慾大開,能夠活動的左手總是指著那一大隻塞了一肚子糯米、蒸得酥爛又肥又香的八寶鴨,後來又盯住了一碗火腿蛇羹,喝了又喝。他吃得太多了,上午醒過來后,完全控制不住,便拉了一床。紫藤不時地來看看他,見他熟睡便悄悄走開,後來見他醒了,才走到了他的床前。他不認識她,但卻用左手拉扯著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嘴裏嗚嗚作聲,比劃着要紫藤給他收拾掉。紫藤起先不明白,但見他木然的臉上出現了焦躁的痛苦。便湊近了問他,怎麼了,你怎麼了?於是便聞到了一股穢氣。她掀起被子一看,禁不住啊了一聲,眼淚如線般淌了下來。

沈源非但精神痴獃,連大小便都已失控,這是她沒有料到的。她一面哭着,一面艱難地移動自己僵硬的身軀,動手為沈源擦身子,換上乾淨衣褲,還換了床單。干這一切,耗了一個多小時。她力不從心了。曾經起過下樓來找月妹幫忙的念頭,而且那白曼娜也就在衛生間的那一邊。可是她還是決定自己一個人干。她不願讓別人,包括兒媳婦看到沈源的如此慘象。自己還沒到完全不能動彈的地步,可以、應該、也願意侍候自己的沈老爺、沈源、阿源!可是當她脫下了他的衣褲,用溫水擦拭着他時,她的眼淚,便怎麼也止不住了。她不得不常常停住自己的手,大喘幾口氣,把衝上喉頭的拗哭壓回去,變

成一種嗚咽、一種抽噎。那抽噎和嗚咽,伴隨着沈源被擦拭時發出的愉快的哼哼聲,成了一種奇特的音響,傳回到她自己的耳里,如尖刀利鋸殷切割着她的心。四十年了,她是第一次再次觸摸到他的身體。這哪裏還是他的身體呵!他的結實的肌肉哪裏去了?他的富有彈性的皮膚哪裏去了?他渾身的力氣哪裏去了?他周身上下只剩下了松而皺的、一拎就可以拎起一大片來的、一碰就碰下紛紛揚揚的乾燥的皮屑的老皮,他的肩骨、盆骨甚至兩臂和兩腿的關節,都尖稜稜地突出著,碰上去都格痛了手!他渾身癱軟,任由紫藤左撥右動,提起放下,除了那條左臂,已經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他哪裏還是她的沈老爺、沈源、阿源啊!他只是一堆會呼吸的骨頭和皮肉罷了!

收拾停當,房裏的臟衣物已難得像小山一樣。紫藤開了那扇兩室共用的衛生間的門,將所有的衣物浸進了那隻大浴缸,先用水沖洗掉了穢物,再泡上洗衣粉,又在衛生間和沈源的卧房裏噴了一些花露水。幹完了這一切,她拭乾了自己的眼淚,才下樓去,找到月妹,讓月妹上樓來,幫她一起洗凈那滿滿一盆的東西。

月妹下去晾曬了。她渾身如抽了筋般發了軟。沈源舒舒服服地埋在乾乾淨淨的被子中,又沉沉地睡了過去。紫藤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旁邊。睡著了的沈源面容平靜,那方正的臉龐、高高的眉骨、緊抿的嘴唇,還依稀保留着原先的輪廓。他頭髮全白,唯有唇上領下的鬍子還有點黑白相間,硬硬地連成了一個圖。紫藤從床頭邊夜壺箱裏,找到了一把小小的旅行剪刀,伏到他的頭邊,小心地給他修剪起來。因為沒有帶來老花鏡,她剪得很慢、很慢。

津藤輕輕推門進來時,正見到了這一幕。她在門口停了良久,百感交集。她服侍過父親,知道年邁體衰的母親一上午幹了些什麼。從小離開母親,母親於她原先只是一個概念。可是回家不到一天,她已經深深感受到了母親對父親的愛,也明白了母親是如何千辛萬苦地攔住了整個紫藤花園。怪不得上午幼藤在龍華廠里談起時竟說。「在我心裏,我外婆是最偉大的女性,便是撒切爾夫人、居里夫人,也及不上她!」不過十幾個小時,澤藤就已完全消解了對母親的陌生感和疏遠感,而此刻親眼目睹的母親對父親的愛憐和深情,更是極大震撼了她。她抑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撲了上去,跪到紫藤面前抱住了她的膝頭,把消滿了眼淚的臉伏到了她的腿上。

「媽——媽媽!」她痛哭着,「我苦命的媽呀!」

下午三、四點鐘后,本來是秋高氣爽的大晴天,忽然積起了一層層白雲,陣陣涼風吹來還帶了一股股寒氣。月妹判斷道,這天保不住了,恐怕不到天黑就要下雨,於是就把紅樓地評上晾著的半干不幹的衣褲被單之類,統統報移送了大廳。大廳雖然已整修一新,天花板上還根一道豎一道地拉了許多紅紅綠綠的閃閃發亮的彩條紙,好像是個專業的舞廳似的,但那鋪了紅地毯的螺旋形扶梯下,當年十幾戶人家用掛拖把掃帚的地方,還是有幾根細細的鉛絲拉着,專用來解決下雨天晾乾衣服的問題的。沈源換洗下來的東西實在多,竟就把四、五根鉛絲全都佔滿了,長長短短的五顏六色,好像是那教師節里專賣給窮教書先生滯銷積壓商品的展銷會似的。

張宗元和沈澤鯤帶了一個老中醫,坐了進步進修學院的校長專用車——一輛嶄新的「皇冠」匆匆趕來。那位老中醫是報上多次介紹過的專治老年痴呆症的名醫。他的小兒子是沈澤組的學生,大孫子在進步進修學院就讀「托福強化班」,於是年近七十的老名醫難卻沈、張兩人之邀,破例上門出診一次。其實這出診完全是一種對家屬的心理安慰,老中醫那套秘方是放之四海而告准適用於一切患者的。沈氏家族迎候了他,又是閻家忙亂一場,到送走這位名醫時,已是下午五時許,那天上,還真的漸漸瀝瀝地飄起牛毛細雨來了。

張宗元也要隨車走,沈澤鵬卻堅決不允,一定要留他吃晚飯,說是買好了十五斤陽澄湖的清水大閘蟹,無論如何要張校長賞光品嘗。澤鯤也在一旁附和,不讓他走。張宗元無奈,只得留下,吩咐司機晚上再來接他,回頭對澤鵬笑着說:

「蟹不是白吃的,要我做啥,現在就說吧!」

澤鵬也笑了:「張伯真是爽快人,我們家瀋海要一張『托福』考試報名單,他的女朋友要免試進強化班。我知道你手頭有照顧名額的。」

「行啊,明天我派人送來。」

「那,報名費多少?一百七十還是八十?」澤鵬摸著口袋。

「不用付了,又不是別人需要,自己家小海么!」張宗元擺擺手,又說:

「其實呢,你不用清我吃蟹,也一樣可以辦成這兩件事。」他動手挽袖子,「蟹在哪裏?我來扎,保證蒸熟了,一隻蟹腳也不斷。」

澤鵬說:「何須煩勞大校長?福平和月妹在干,曼娜在旁邊看着哪!我也過去照應一下,吃蟹的調料是務必我去配一配的!綜哥,你陪張伯聊聊,那邊酒櫃里有法國香按,你0相己動手,先喝點開開胃!」

他滯濟洒洒地離開了大廳,留下他們父子倆談知心話。

「知道他為什麼留下我嗎?」張宗元報了一口香按,問沈澤鰓。

「吃星呀!」他兒子老老實實地答,「聽說壓價飛漲,一斤要好幾十元了!」

張宗元無聲地笑笑,說:「我估計,今天這席狂妄,是你兄弟開設的一場鴻門宴——倒不是要拼殺刺殺個難,而是要徹底攤牌,分劈你們的沈氏家產,包括上海的和台灣的。留下我來,既是讓我做個公證人,也是再一次提醒大家注意你的非搞系身份!」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嘆道:「哦,可心,這才真是你的兒子呵,你的兒子!」

邵陽澄湖特產的清水大蟹,是沈澤鵬親自跑到十六鋪的集市上,一隻一隻挑選了來的,每個都有四、五兩重,雄的滿膏、雌的滿黃,那肚臍包又個個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污泥。小海限咪咪翻了幾個出來玩,只見裏面的層牙嚴然像傳說中的法海和尚,長長的眉毛,披着袈裟,盤了腿端端正正坐着。澤藤照舊坐在沈源的輪椅旁,用筷子挑了膏黃喂他,紫藤在另一側,剝出蟹肉來,蘸了調料塞到他嘴裏。沈源滿嘴牙已掉得一顆不剩,吃飯時,澤藤給他套上了一副假牙,他竟然把那油炸的苔條花生嚼得喀嗡嗡地響,臉上現出極為滿意的表情來。紫藤想起他年青時很愛喝紅葡萄酒,便用調羹盛了些許喂他,沒料到他竟一下子品出了這美味來,伸出了左手臂,去抓那隻盛滿了紅葡萄酒的高腳杯,把整杯酒都打灑了。幼藤忙站起身收拾,瀋海和咪咪忍不住吃吃笑,而紫藤卻又淌下了淚來。

蟹黃蟹肉剔凈吃完后,只有那三個年青人,還對一桌蟹腳蟹鉗感興趣,那中年老年的兩代人卻都一個個在打炮嗝了,而沈源,竟就靠在輪椅上睡了過去。那輪椅是可以調節的,沈澤藤用腳踩了幾下,坐着的沈源便緩緩地躺了下去,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瀋海和咪咪又笑,那瀋海說道:

「還是爺爺活得開心,吃完就睡,什麼都不用操心。」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極不合時宜,大家都裝作沒聽見一樣,連那咪咪也嘟起了嘴,狠狠地踩了瀋海一腳。

沈澤藤因喝了不少酒,臉紅紅的,看上去年輕了不少。她並沒有太計較瀋海的胡說八道,倒是接上了他的話,開口道:

「你爺爺沒病的時候,可是個最會操心的勞碌命呢!每天不過了十二點鐘決不會上床,早晨不到五點鐘就會醒來,他如今是在補足以前欠睡的覺呀!」

沈澤鵬順勢問道:「父親總是在操心他那些廠務?廠里的事就他一個人管嗎?」

「是的。」澤藤答,「他是個自己干來不及、別人干不放心的人,病倒之前,拉了拐杖還天天到五公裏外的『華申』,一天都不肯脫班的。」

「先進工作者。」瀋海說。他想彌補剛才失言的過失,結果這個玩笑又開得莫名其妙,而且打斷了他父親沈澤鵬好不容易開始的話題。沈澤鵬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兒子卻又渾然不覺。

沈澤藤還是沒有感覺到什麼。她以為大陸的青年人就是這麼措詞用語的,就好像台灣的女孩子總愛用「好喜歡好喜歡」「好開心好開心」一樣。她取過桌子上的餐巾紙,抹了嘴,又擦了手,然後從沈源輪椅的下方,一個方方的踏腳板上,拎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小巧精緻的旅行包來,拉開拉鏈,先是抽出了幾張紙,然後又拿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裝玻精美的盒子來。

「媽,」她對身旁的紫藤說,「我這次回來,因為要照顧阿爸,不能帶太大太重的東西,所以只好找一些小件的禮品買,這是給您買的兩枚戒指,是結婚用的鴛鴦對戒,待你和阿爸辦了手續,你倆一人戴上一個吧!」

紫藤很有點尷尬,說;「你何必呢,都這麼大年紀了……」

瀋海論過來,揭開那蓋子一看,叫了起來,「啊喲,好漂亮,一公一母兩隻鳥!姑媽,以後我跟咪咪結婚,也給我們買兩個。」

「行啊!」澤藤說,揭過另一個盒子的蓋子,「這裏兩根項鏈,一根白的,一根黃的,就是給你的,祝你們將來幸福!」

她的聲音忽然有點發澀,目光轉向了沈澤鰻。扶哥,」她說,「知道你是讀書人,學的又是文科,實在想不出為你買什麼好……」

「我不要,我不要,」澤鯤連忙說,「你和父親回來了,就是大好事,我見到你……」他連忙打住,差點把「就像見到大藤一樣」說出口來。他畢竟還是沒到犯傻的地步。

沈澤藤卻從旅行袋裏掏出了一個沉甸甸的皮革小包,送給他:「這是一架美能達相機,精確度很高的,你可以用來採風去或者用來拍資料。」

「我不要不要,」澤鯤說,「我有一架傻瓜機,用得很順手的,澤鵬喜歡攝影,給澤鵬吧」

澤鵬笑着說。「藤姐特意為你置辦的,你可不能這麼推辭呀!」

「就是,恭敬不如從命嘛!」白曼挪呼應道。

「澤鵬弟的一份在這裏呢!」澤藤說,向他們夫妻倆送過一張紙去。「這是一套攝像器材的境內取貨單,包括一台攝像機,一台放像機和一台彩電。澤鵬弟這幾年為這個家費了不少心,我這個當姐姐的,這份心意請領受了。」

澤鵬笑着,並不接那份領單,讓身旁的白曼哪代伸了手,以顯示自己並不受寵若驚感恩戴德。區區一套攝像器具算什麼,他心裏想。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的開銷,不都是耗了我們老頭子名份下的錢財?你沈澤藤,不,應該說是田小藤,不過就是位了幾十年生活在老頭子的身邊罷了,所以才這麼大手大腳地送禮做人情!按道理上說,你所花的,都是應該傳到我手裏來的遺產,你這不是借花獻佛是什麼?心裏這麼想着,他那笑容也開始變得愈來愈僵硬了。

澤藤哪裏猜得到老弟的這番心思,還在那裏以救世主的姿態分發着禮品。她給了幼藤一架小巧精緻的立體聲收錄機,另外送給咪咪和幼藤一人一副帶寶石墜子的金耳環。她拿出了幾個袖珍計算機,往桌上一放,說,這東西在外頭很賤,聽說這裏送送人挺好的,我就隨手買了幾個回來,家裏以後用來做禮品吧!她甚至還從旅行袋裏掏出兩塊衣料,跟紫藤說,沒想到福平月妹還健在,動身時沒想到他們,這兩塊衣料,本來也是隨便帶帶的,媽你就轉送給他們吧。最後,她從自己的小錢包里掏出了一樣東西,站起身,鄭重其事地走到張宗元的面前。

「張伯,」她說,雙手遞上一塊小巧的手錶,「這是可心媽媽的遺物。自從知道了家裏的情況之後,我就一直細心地保存着它。我想,或許你是這世上最珍惜它的人了,所以特意把它帶了來,張伯您收下吧!」

張宗元怎麼也不會料到澤藤會出這一招。再沉穩老辣冷靜明智,也擋不住那股在心底深處塵封了數十年卻終於還是洶湧衝出的酸苦之情了,他伸出瘦骨磷磷的顫抖的雙手,接過那隻他認識的、多次幫了她摘下戴上過的手錶,一言不發地兩手相合緊摸到手心。那雪白的頭,深深地垂了下去。

「趁今天合家團聚,一個不少,我想把沈氏在台灣的產業情況,跟家裏人說一說。

「由於各種天災人禍,『華申』廠已瀕臨破產。

「我在;臨離宜蘭前,辦理了一份財產公證,這裏是一份明細表,我複印了幾份,大家可以一邊聽我說,一邊對照着看。

「第一欄是資產登記,分兩大項。一項為『華申』的資產;一項為不動產,即宜蘭的紫藤花園的房產。

「『華申』目前的地產、房產、設備、運輸工具、積存原料、半成品、本銷售成品,合計價值約六千萬台幣。另有石山、粘土取用權共約價值三千萬,全部合計為九千萬。

「宜蘭的住宅,包括地產、房產、花木、設施、傢具,共計價值五千萬。

「兩項合計約一億三千萬。

「但是,從一九八五年開始,華申』的經營就開始走下坡路,所入不抵所出,至今年六月底不得不正式停工停產,而所負債務,包括稅金、動力教、原料購入款。職工遣散費,已達九千五百萬台幣。

「另外,自前年父親大中風后,我們在台北基隆兩地求醫住院,耗資也十分巨大。所用醫療費用,有的以現金支付,有的則採用轉帳方式,由醫院向我們名下的帳戶索取。

「由於『華申』帳戶早已赤字累累,醫院的款子實際上也拖欠著。到我們這次離台時,所欠款額大約是五千萬台幣,具體統計數字,可看另一張明細表。

好兩項債務合計數額,是台幣一億四千五百萬。

空就是說。即使我們轉讓了『華申』,拍賣了宜蘭住宅,也不夠抵付我們所欠的債務。

「按照台灣的債務法,業主若是資不抵債,經公訴便要被判入獄。

「我們這次申請回鄉省親時,曾因經濟上這個原因而拖延了兩個月。我知道阿爸歸鄉心切,他的身體狀況又不允許再拖下去了,在不得已中,我便動用了阿爸名份上的最後一筆資金,就是存在花旗銀行里的十萬美金,以此作申請離台的保證金,事實上,這筆款子,差不多正是沈氏產業與債務之間的差額。

「很簡單的加減法:正數與負數正好相抵,阿爸辛苦一世,如今卻成了幾乎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萬幸的是,他在這裏還有一個家,還有多年的老朋友張伯、福平伯、月妹大媽!

「我的打算是,陪阿爸一段時間后,留下他,儘快返回宜蘭。我得去了卻了那許多債務。萬一還有虧空,需要坐牢,那麼我就去嘗嘗那味道罷。」

一頓熱騰騰、喜洋洋、紅堂堂的蟹宴,經沈澤藤這一番即席演講,立時三刻轉換成凄慘慘、冷冰冰、灰濛濛的尷尬場面。好似那出了殯儀館由葬家主辦的豆腐羹飯一樣,誰都不再開口。只有那位當事者沈源睡得呼呼的、鼾聲一高一低像在吹着口哨。沈澤鵬的臉色變得鐵青,眼睛狠狠地盯着沈澤藤。這桌面上有老有小,不太好說話,他想等散了席后,他一定要單獨抓住她,要她說說清楚,好端端一個「華申」,怎麼一下子會辦成這個樣子的,她在老頭子病倒之後,到底是怎麼代理經營之責的?娘的,問也沒用了,敗也敗光了,就是敗在你這個丫頭胚子養的手上,你真要去坐牢,也是活該!瀋海最耐不得這種冷場,湊近了咪咪的耳朵悄悄說:「完蛋了!還指望她擔保我出國呢!」這話雖然說得輕,但因為餐廳里靜得出奇,結果所有人都聽見了,咪咪一腳端下去,那瀋海喲了一聲,喊起冤屈來:「我也沒說錯呀!誰不指望這一回……」

他的話還沒說完,沈澤鵬一拍桌子,怒喝道:「閉嘴!誰也沒指望什麼!回你自己屋去!」

瀋海還想抗辯,咪咪一把摸住了他的臂膀,就想把他往外拉。那張宗元感到自己已不宜久待,也站起身來說道,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訪。沈澤鵬板着臉理也不理,心想你倒溜得快,拿了我媽的那塊手錶!雖然只是瞄了一眼,他已看見了那是一塊金錶,連錶鏈都是赤金,而且還是勞力土牌的名表,價值上萬元!澤綜隨之立起了身,對澤藤說,我去送送,待會兒就回來,再跟你好好談談,你可干萬不要想不開,是不是回台灣,我們以後再議好嗎?澤鵬禁不住哼地冷笑了一聲,只差罵出聲來了:純粹是一個雜種!還用得着你來渾充長子,盡這個地主之誼了?誰還看不出來你是迷上這個敗家精了?你還想留下個她來,在這紫藤花園裏再佔一間屋味?他這麼咬牙切齒地想着,一旁的白曼娜卻誤解了他的意圖,忙忙地說,喲張伯,可千萬別把我們家小海和咪咪報名讀英文的事忘了呀,她了句話剛說完,澤鵬卻又對她怒吼道:「還有屁的用!不要了!叫你兒子去清管站報到去吧!」

這一片混亂中,獨有幼藤端坐不動,還在有滋有味地剝著啃著一隻又一隻蟹腳。那俏麗的臉上掛着一種冷冷的微笑。她好像在看着一出有趣的鬧劇,而且還已經知道了那個結尾。她只是略微給了點關懷給她的阿姨:將一條又一條雪白的星腳肉塞進澤藤的嘴裏,而澤藤,顯然已經意識到了澤鵬的掃興、失望和暴怒,嘴裏機械地噙住了餐肉,一雙大大的杏眼,卻開始汪上亮晶晶的淚水了。

所有的想溜的人都還沒出門,想發火的人還沒正式升火,想界的人還沒來得及嚎啕,那靜坐於沈源身旁的紫藤,開口說了話了:「都跟我來,到紫藤花棚下去!」

雨絲很密,風很大。雖然有紫藤枝葉密密地遮掩著,沈氏家族一干人還是被淋濕了,一個個的頭髮都粘在額角上。儘管如此,沒有一個人離開,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看着福平和幼藤兩個人揮着鐵鍬,一鍬一鍬地挖下去,甩出泥來。那泥土還未被細雨濕透,愈往下愈乾燥,福平和幼藤的額頭都已滲出汗珠來。「你去換幼藤!」澤鵬吩咐一旁張大了嘴看傻了的兒子瀋海道。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並且已經在那久遠的回憶中,依稀想起紫藤曾經說過的什麼,好像是父母臨走留下過什麼似的。他的心,劇烈地狂跳起來。

瀋海還未及上前,只聽得「咪」的一聲,福平的鐵鍬碰到什麼了。他把鍛一扔,隨手抄起地上的另一把傢伙,在泥土裏挖掘起來,一旁的澤藤看清了,那把傢伙是一把安了手柄的刺刀,曾多次聽兩個父親,沈源和田大勤都提到過的、用匿名包裹寄來的日本人的刺刀!多愁善感的她,沒有去注意到那個挖出來的大瓮,倒是又因了發現這麼一件紀念品而流下了眼淚了。

一旁的幼藤,也一樣挖出了一個大罈子。

「往左一點,還有。」坐在樹樁形水泥石凳上的紫藤輕輕地說着。澤藤為她打着傘,她無力地把頭靠在女兒的身上。

那隻裹了油布的早已鏽蝕得如馬蜂窩般的洋油箱,也被挖了出來。

顯然是早有準備,紫藤花棚下預先就放好了兩隻摺疊式的旅行車。福平將它們打開,推到那三個沉甸甸的箱壇前,咳咳幾聲,將它們扛上去,與幼藤兩人,一人一車,向紅樓推去。

沈氏家族所有的成員,默默地跟在後面,重又返回了大廳。

金銀首飾、鑽石綠玉、金條金塊、金元寶,甚至還有一尊金鑄的觀音菩薩和一尊金羅漢。

數以千計的銀洋,十幾枚銀錠,還有一大捆花花綠綠的沒人認識的鈔票,發了霉都粘在一起如同那炸飛了的高升鞭炮。

剛才開設過蟹宴的長條餐桌上,鋪滿了、堆起了、攤開了這些東西。所有的人依然只是沉默。只有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輪椅的沈源,在長嘆短噓地打着香甜的鼾。

「這些東西,」紫藤開了腔,她的聲音疲憊不堪,好像她剛剛跋山涉水行萬里路走到終點。「值多少錢?」

沒人說得上來,只有人在喘粗氣。

「夠不夠還債?」紫藤將目光轉向澤藤。

澤藤點了點頭,說:「有餘。」

「那就給你爸治病。」說完這句,紫藤艱難地站起了身。幼藤槍上一步,扶住了她。

「等等!」沈澤助大喝一聲,攔住了她們倆。

紫藤站穩身子。冷冷地望住他,好像早就在意料之中似的。

「這些……財物,」沈澤鵬如同剛從河裏釣到岸上來的魚大張了嘴,急促地呼吸著,嘶啞了嗓子問:「是誰的?」

「沈家的。」

「好!是誰讓你理到地下去的?」

「李可心。」

「好!有沒有給你…什麼憑據?」

「沒有。」

「好!好極了!那麼我要問你了,既然是沈家的財產,既然是李可心委託給你保管的,你有什麼資格支配?」

「那麼你說,誰有資格呢?」_

「我!只有我!」沈澤鵬的雙眼瞪得猶如銅鈴,「我既是沈氏摘傳,又是李可心的親生,只有我,才有權繼承這筆財產,支配這筆財產!」

幼藤忿忿地插了嘴:「二叔你怎麼能這麼說1外婆支配這筆財產也並不是為了她自己……。」

沈澤鵬橫眉立目地打聽她:「輪不到你說話,我這一輩還沒死呢!」

幼藤毫不客氣地反問他:「你的上一輩不是也還活着?沈家業主我外公不就在這裏嗎?」

「啊哈哈哈!」沈澤鵬狂笑幾聲:「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對自己的行為不負任何責任了,當然的繼承者非我莫屬!」

「當然的繼承者是我外婆!」

「你外婆?你外婆跟我們沈家有什麼關係?她只不過是沈家僱用的一個傭工罷了1她剛才已經說得夠清楚的了,所有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這些財物,是我們沈家的,而委託她收合的,是我母親!財產的歸屬,還能有什麼爭議?誰要是還想從我手中奪去這所有權支配權,我跟他打官司打到天邊去!」

紫藤不再開口,只是默默地、眯起了她的老花眼,仰頭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凶神惡煞般的男子。這就是澤鵬嗎?她問自己,這就是那個圓圓腦袋、終日像個皮球般滾來滾去、纏在她腳跟邊的小澤鵬嗎?這就是那個每個夏天夜晚,都要她搖著蒲扇不歇手地扇才肯入睡的小澤鵬嗎?這就是一上街就緊緊拽住她的手、走累了就要她背着、趴在背上不肯下來的小澤鵬嗎?這就是那個喝粥總要讓他喝最稠的一碗、吃菜總要讓他多吃一筷的小澤鵬嗎?這就是那個繫上紅領巾要她獎勵一隻盼望已久的乒乓球拍的小澤鵬嗎?這就是剛學會畫畫就很像模像樣地為她畫了一張一點也不像她的肖像的小澤鵬嗎?這就是當她終於用定息為他建了一個畫室,他開心得抱起了自己轉了一圈的澤鵬嗎?這就是被押在學校保衛科面無人色神志恍館見了她就抱頭痛哭的澤鵬嗎?這就是在那精神病院裏用凄慘的目光從鐵柵里往外望着她的澤鵬嗎?這就是曾經用那麼懇切的語氣對她說過我永遠不會忘記報答你的澤鵬嗎?啊啊,這難道就是他的真正的最後的報答嗎?

她對大廳里後來發生的激烈的爭執一無所知。、她被幼藤和福平攙扶著返回了自己的偏樓二層小房間。她一頭栽倒在那板床上,昏睡了兩天兩夜。第三天她醒來時,看到了法院送來的一張傳票。沈澤鵬已向法院起訴,控告她隱匿沈家巨額財產達四十年之久,在被迫交出后又企圖侵吞。訴眾要求將此筆財產判決給當然的繼承人沈澤鵬並確認其支配權,同時要求被告田紫藤承擔法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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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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