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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時間很快的又過去了十天,已經到了四月初旬了。

四月,在有些人眼裏,是被目為愉快的季節;但在這時的上海,卻是非常不安和煩惱的季節。

工潮,學潮,一個緊接着一個,在不安的空氣里起伏着,每個人的心,都隨着這動蕩的時代而跳躍;置身在風潮漩渦里的人們,更是手忙腳亂的,不個要怎樣才好。

然而不論空氣是怎樣的不安,每個人總都為他切身的事忙碌著,只有一個人,例外地為了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別人的事來回奔波,把心埋在焦躁憂急中間。這個人,便是孫婉霞。

從葉露玲那裏拿來了一萬元的支票薄那天起,她的心就不曾有一時安定過,甚至有好幾夜都因為興奮過度的緣故睡不着覺。在她的貼身衣袋裏,藏得有第一次從大方銀行領出的六百元鈔票,但一連十天工夫,這一卷鈔票依舊安安穩穩的睡在她袋裏,沒機會轉移到工人們手裏去。雖然她每天風雨無阻的總要到工人們的住宅區域去走一趟,不過一來因為她對工人生活自始至終就是隔膜的,她不認識一個工人,工人們也沒有一個明了她的熱心和好意。二來因為她很小心,不敢把錢隨便交給一個不相識工人,恐怕錢到了他手裏會被他吞沒,不能收到她預期的效果。所以,她每次總是興沖沖的帶了錢來,結局又垂頭喪氣的帶了錢回去。她只希望工人們能有一次露天集合,那她便可把她的一番熱心披瀝在群眾面前,接受他們的尊敬崇拜了。可是,意外的,工潮已經過去了十天,在這十天裏,不要說露天集合是一次都不曾有過,就是三四個人結伴在一起且談且行的也不常見,常見的只是一些單獨的工人,和巡捕走狗流氓。前者對於她多半不關心,後者卻監視得她厲害,使她幾乎不能有所動作。這對於她,無疑是個不小的打擊。

不過在這打擊中間,有一件事,使她感覺驚奇的,是工人們的決心和勇氣。從怠工開始到現在,這一段時間說短也不短了,她滿以為這班赤手空拳無錢無勢的工人們,決不是資方的對手,只要時間一久,便不免要屈服下去。所以,她每次掃興地把錢帶回來時,總暗暗有些擔心,惟恐工人們隔了一天,就要因敵不住經濟的壓迫,屈服在資方的苛刻條件下面。誰知事實竟出於她的預料以外,工人們的生活雖然困苦,卻都咬緊牙關忍耐,而且在他們臉上,多半帶着樂觀的笑容,好像相信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他們似的。這種堅決的肯吃苦的形狀,反使她這過分重視金錢力量的人覺得慚愧了。

這一天,天氣很壞,半空中蒙滿了濃霧,氣壓下降得很低,像就要落雨的光景。孫婉霞依着她平常的生活慣例,一醒轉來就披衣起身,匆匆盥洗了一遍,便預備到外面去。不過因為十天來跋涉奔波,毫沒有得到什麼結果,最初的熱情已經完全消失了,所以出去時也不像幾天前那樣高興。正當她將要走出房門的時候,忽然,睡在床上的孫婉仙含糊不清的叫了聲「小魏」,醒轉來了。她看見孫婉霞將要出去的模樣,連忙擁被坐起,向她喊道:

「怎麼的,婉霞,你又要出去了嗎?我真不明白,你天天這樣失魂落魄,到底在忙些什麼?」

孫婉霞本來不想理她姊姊,但見她居然不自量地還想管束她的行動,怒火忍不住從她心裏直冒起來。她不由得停住步,將身靠在門上,狂笑了一聲道:

「是我失落了魂魄嗎?哼哼!只怕還是你自己呢。真的,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天天在忙些什麼?」

說過了這話,孫婉霞便不再等她姊姊開口,自顧重重的踏着梯級,走下樓去。她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她真想不到她姊姊會蒙憧到這般地步,不肯自己反省一下,專門責備他人。但她憤恨她姊姊的感情遠不如憐憫她的成分多。她覺得,姊姊是很可憐的,自己一天天的走上墮落的路去而不自覺,還要不滿於別人的行動。不過可憐她也不中用,她的觀念和她相差至少有一世紀,要說服她,使她明白過來,決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辦到,她不能為了一個姊姊,而忘卻廣大的群眾。她暗暗下了個決心,必要時斷然的和姊姊分手,這是一些都不值得怎樣顧惜的。

一路思量著,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電車站口來了,恰好有一部十二路電車從她身旁經過,她便跳上車,讓車子把她載向楊樹浦去。

天色愈來愈陰黯了,霧把幾個高大建築的屋頂化成了淡紫色,從東北方,一朵烏雲很快的推將上來,頃刻颳起了一陣大風,吹得車中人的衣袂飄飄飛舉。車子剛正從白渡橋上經過,從車窗里望出去,黃浦江的潮水怒吼著,排山倒海似的洶湧地拍擊著堤岸,一切矗立在江中的外國兵艦商輪,經不起風浪的激蕩,都像搖籃似的顛簸著,雨就在這當兒密密集集的落了下來。猛可里,電光霍的一閃,雷聲就跟着轟隆隆的響起,這是震驚一切蟄伏在地底的昆蟲的春雷。

孫婉霞本來就已喪失了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的興趣,這時逢到了這場大雨,更連心頭僅有的一分高興都被澆熄了。幸而車子到達終點的時候,雨已漸漸的小了下來,她才勉強硬著頭皮下了車,踏着濘滑的柏油馬路向前走去。在她的心裏,總以為平常青天白日都不容易找到幫助工人們的機會,現在陰雨連綿,不用說更不會得着好結果了。不料意外地,這天的空氣竟和平時不同,她愈向前走便愈加覺著周圍空氣的嚴重。到從阜盛紗廠門前經過時,不禁驚了一跳。她看見,一隊全副武裝的巡捕排列在廠門前,還有許多穿便衣的站立在後面,好像在防備工人們搗亂,又好像隨時都預備和工人們挑戰似的。

這嚴重的形勢,使孫婉霞暗暗的為工人們擔心,她不由得回過頭來,向身旁的工人們望了。奇怪,天在落着雨,從她身旁經過的工人卻比晴天還要多,而且盡有四五個結伴在一起行走的,彷彿有心要向廠門前的武裝巡捕顯示他們大無畏的精神一樣。每個工人臉上都有一種堅決的神氣,並且還似乎有着共同的目標,都急急地往東走,並不回顧一下。孫婉霞被他們無形中所顯出來的一種力量吸引著,不知不覺也跟在他們後面走去。漸漸的,她走到工人們的住宅區域來了。這一帶的房屋多半是草棚,道路非常污穢泥濘,路旁還有不少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垃圾堆。在這一片泥地上,已經有上千的工人聚集在那裏,吵嚷的聲音比一刻前的暴雷還要響。一個高個兒站在垃圾堆上,紅着眼,不要命的狂呼著。

「兄弟們,小姊妹們,現在大家都要勇敢一些!我們這一次罷工,雖然吃了不少苦,可是已經叫錢剝皮和他手下的工賊走狗們急得屁滾尿流了。不是嗎?我們一天不上工,他們一天就要損失十幾萬,所以他們排命想破壞我們的團結,想各個擊破,先騙我們一部分人去上工。我相信諸位是不會上他們當的,不過難保沒有人會因為熬不住苦,貪圖眼前的小利,私下聽他們的指揮。現在,我要奉勸諸位兄弟們小姊妹們一聲,我們只要肯吃苦募捐,再跟他們硬挺上五天,包他們一齊要發抖,要接受我們的條件。到那時,我們就完全勝利了。」

他的話剛說完,人叢中立刻騰起一陣雷也似的采聲。

「劉大個子說得不錯,咱們這趟算是跟錢剝皮幹上啦!」

「媽啦格屄!哪個敢上工,嗯家……嗯家准要咬死他!」

「第宗辦法阿拉蠻贊成!只要大家都實梗能介拿點顏色出來投錢剝皮看看,伊哩再勿答應還能那哼?」

看着工人們興奮的形狀,孫婉霞的心不由得也跟着興奮地狂跳起來,她下意識的把手摸了摸懷裏那捲鈔票,覺得總算沒有辜負最初的一片苦心,已經找到幫助工人們的機會了。她正想跳到離劉大個子不遠的那個垃圾堆上去,向群眾按瀝她為他們奔走的苦辛,並把袋裏的鈔票送給他們。忽然,人叢中一陣大亂。幾個尖銳的女人聲音急促地嚷着:

「打死他!咬死他!叫他滾蛋!」

人海里展開了很大的漩渦,彷彿一顆石子擊上了水面一樣,波紋從中心直擴展到最外面的一圈。劉大個子站在垃圾堆上,把手加在唇邊,大聲的喝問著:

「什麼事?李秀娥,董翠雲,你們那邊發生了什麼了?」

「這裏發現了一個工賊,二號飯桶王玉明,他破壞罷工最厲害!在廠門外面硬拉我們進廠上工的是他,叫流氓暗地裏給我們苦頭吃的也是他,現在他又來騙我們了,要我們不要跟大家在一起,說誰先上工,每月就加賞工半成,到端陽另加兩元錢節賞。」一個瘦條子中等姿色的少女指手畫腳的興奮地紅著臉說,她就是李秀娥。

「打死他呀!咬死他呀!」群眾一片聲喧呼得山響,無數條臂膊同時高舉起來,向他們所認為工賊的身上毆打下去。孫婉霞被這種高漲的鬥爭情緒驚得不知所措了,她惟恐遭池魚之殃的,慌忙從人叢中擠出來,遠遠的站在一旁瞧看,不敢走近過去。

猛可里一聲吶喊,十來個短衣窄袖的流氓,從工人們後面直衝進來,每人手裏都執著一截粗毛竹片,沒頭沒腦的向工人們亂打。於是,騷擾擴大了,竹片打擊在皮肉上的劈拍聲,呼號聲,咒罵聲,憤怒聲狂吼聲,雜然並作。被困在垓心裏受群眾圍毆的王玉明,看見那些闖進來的流氓,好像得着了救星似的,連忙掙脫了被抓住的手臂,從和流氓格鬥的工人們衤誇襠下鑽出來,向廠門那邊便逃。工人們卻都沒有顧到他,他們周身的血液都被憤怒的火焰燒熱了,彷彿那些流氓便是他們怨毒所積的對象般,不住用手,用腳,用牙齒,去和他們手裏的竹片對抗。終於,流氓們因為人數過少,不是工人們一對手,在一場混斗過後,有的被打倒在地上,有的手裏的毛竹片被奪了,抱着頭沒命奔逃。工人們有一部分不舍,緊跟着追趕下去,大多數則因集會還沒有結果,不肯就散。可是,站在垃圾堆上的劉大個子,卻紅着眼,拚命揮舞著臂膊道:

「兄弟們,小姊妹們,我們不能再忍耐了!大家想想看:我們作了這多年工,沒有得到什麼好處,現在我們剛從××兵的炮火下逃出命來,偏偏米又貴了。論理,他們要是還有一些兒人心,總該加給我們米貼才對。可是他們不但不給米貼,還要扣工錢,還要叫出流氓來打我們,我們還跟他們講什麼情面?去!去!大家一同去把廠搗一個稀爛去!」

工人們囗然的應了一聲,占工人中大部分的女工尤其興奮得厲害。罷工以來半飢半飽的生活,煽起了他們強烈的怒火,他們幾乎誰都這樣覺著,惟有把廠搗毀,才能消他們胸頭的一口惡氣。於是,在一聲撕裂人心的號叫以後,大家便都摩拳擦掌的火雜雜地奔向廠那邊去,聲勢的浩大,就像方才黃浦江里洶湧地撲擊著堤岸的怒潮一樣。

孫婉霞心裏本來充滿了希望,以為這次一定可以達到她幫助工人們的目的了,誰知工人們竟完全忽視了她,沒有人注意到旁邊還有她這樣一個人存在,這時更連僅有的表白機會都失去了。她非常失望,但也無法想,只好怏怏地跟在工人們後面,走向廠門前去。

廠門前的形勢較一刻前還要嚴重,巡捕手裏的槍枝都平放下來,槍口正對着那些工人們。工人們卻並不畏縮,而且似乎更因這舉動引起了憤怒,每個人都紅着眼,帶着想撲奔上去的神情。孫婉霞站在一旁,留神向廠門前瞧望。她看見,廠門前多了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正鐵青著臉,喝令那些巡捕開槍,旁邊卻有一個年青人,在苦勸着他。這樣相持了約有一頓飯工夫,還是工人們忍耐不住了,發一聲喊,潮水似的直搶到廠門前去。但不等他們沖近,防護在廠門前的巡捕,已先開起朝天槍來。

「砰!砰!——」

聽見了槍聲,男工們仍!日不要命的往前沖,女工們則似乎有些膽怯,逡巡地不敢再前進了。廠里本以女工居多,這一來,聲勢便驟然顯得單薄起來。在前面的男工失了後盾,也不敢再往前沖。恰好時候已到了正午,許多工人都急於要解決在斷炊狀態下的糧食問題,紛紛自動的散了開去。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集會,到后便無聲無臭的煙消火滅了。

孫婉霞的情緒,被那些工人們深深的激動着,幾乎完全忘懷了她自己。直到工人們都散開去了,她才突然感覺一陣寒冷,看身上時,不禁失聲叫了一聲:「啊!」原來身上的衣服已都被雨水打得透濕了。她再回過頭去看工人,工人們三三兩兩的冒雨走着,身上也和她一樣溫,但他們卻好像不知道似的,只是大踏步向前走。看着他們那堅決的模樣,孫婉霞反有些慚愧起來,她只好努力克服着她的感情,不把雨放在心上的,繼續在廠門前徘徊著。

可是徘徊了一會,她又有些躊躇了,到底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時間呢?好機會既已錯過,盡傻在雨里也不是辦法,總應該有一個地方可去,但在這裏,又並沒有什麼可容她駐足的地方。她要想回家去,又有些不甘心,並且還恐下午工人們會再來一個集會。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出什麼好計較。猛可里,一個人影在她的眼前一閃,瘦條子,中等姿色,正是方才在眾人面前指點出工賊來的女工李秀娥。這時,她正和另一個女工挽臂走着,一壁唧唧噥噥的說着話。她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可是送到孫婉霞耳鼓裏來卻很清楚。

「快走吧!他們還在等我們的消息呢!」

孫婉霞不知道這所謂他們是誰,更不知道她們將要走向那裏去,但她卻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從李秀娥指點出工賊的陰謀那時起,她就開始注意她了。她相信她一定是在工人中有相當地位的人物,並且一定很可靠。她雖不能在大多數工人面前表白她幫助他們的苦心,但能找著一個可靠的人,把錢交給她,由她分配到每個工人手裏,也是一樣的。於是,她便緊釘在她們後面走去。

李秀娥卻沒有注意到後面有人釘梢,她仍舊和那女工旦談且走,那女工正在這麼說着。

「真想不到!像趙金妹這樣的人,竟也會幫助錢剝皮,和我們作對起來!她自己不也是一個女工嗎?俗話說得好,打折胳膊望里彎!她怎麼反朝外彎呢?」

「哼!趙金妹!她怎麼可以和我們比?不錯,她也是一個女工,不過你要曉得,她在廠里拿一元工錢一天,地位身分都比我們高,自然就和我們不同了。像她這樣的人,只配作工賊,幫助錢剝皮偵探我們的舉動,並且在暗中破壞我們的團結,要想她和我們的一起,那可是做夢!你以為她能夠丟掉一元錢一天的好收入,來幫助我們嗎?」李秀娥握拳透爪的,氣憤憤地說。

那女工偶然一回頭,看見了孫婉霞,連忙向李秀娥努努嘴。李秀娥回過頭來,望了一眼,便閉上嘴,不再說話了,腳下卻較前走得快捷起來。

孫婉霞也知道她們是在避着她,但她卻並不放在心上,熱情使她忘懷了人與人間的隔膜,她只想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去,好把她想幫助工人們的意思告訴李秀娥,並把袋裏的錢交給她。

可是,正當她跟着她們,走到僻靜的地方,還沒有上前去對她們說話的時候,李秀娥又回過頭來,向她望了一望,看見她還釘在她們後面,忽然直衝到她面前來,惡狠狠的說道:

「你為什麼老釘在我們後面?你想怎麼樣?」

「我……我……」孫婉霞不知不覺的變口吃了。她有滿肚皮的話要說,卻被李秀娥那模樣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真想不到她懷着幫助工人們的願望而來,卻會被工人們誤會她含有什麼惡意,事實使她無論如何不能不辯白幾句。她剛定下心,想開口說話,但李秀娥不等她開口,便把手用力在她身上一推。她一個立腳不穩,止不住一交跌倒在泥地里。到她從地上爬起來時,兩個女工已跑得影蹤都不見了。

雖然受到這樣大的挫折,孫婉霞卻並不發怒,她只是笑,笑她會被工人們誤解到這般地步,也笑她竟成了一個事實上的唐吉河德。但她仍舊毫不灰心,她相信,總有一個時候,工人們會完全了解她的。到那時,她精神上的愉快,將不是現在受挫折的時期所能想像得到。所以,她只把手拂了拂身上的泥土,毫不當一會事的,笑着回身走向廠門前來。

廠門前的形勢已不像早先那樣嚴重,雖然仍舊有巡捕在防守着,不過空氣已平靜得多了。路上工人已不多見,只不時有流氓模樣的人往來,經過她身邊時,總要目光灼灼的注視她一下,這使她想到一刻前的那場武劇,不禁有些慄慄危懼。她正想搭車回家去,等下午再來找機會,忽然有一個穿着便衣相貌兇惡的人攔住了她去路,操著本地口音,厲聲向她詰問道:

「儂是啥人?勒浪此地鬼頭鬼腦跑來跑去作啥?」

孫婉霞怔了一怔,她一生中幾乎從未受人這樣無禮貌的盤潔過,憤怒使她差點兒沒失口說出「你管我」來。幸虧轉念一想,不要這人便是包打聽便衣偵探一類,這卻是惹惱他不得的。她勉強抑止著怒氣,反而帶笑說:

「你認錯人了,我還是第一次走過這裏,怎麼說我跑來跑去的?」

「哼!儂嚡想瞞我!我留心仔儂好半日格哉!早一厄厄辰光,儂勒浪許多工人旁邊,鬼頭鬼腦格,阿是?阿拉看儂交關勿是好路道!儂勿要要想當仔我伲阿木林,有啥格閑話,到行里向話去。」

孫婉霞的心卜卜一陣亂跳,看着那人的一隻粗毛手將要迫近她胸前來,覺得這回牢獄之災一定是免不掉的了。她並不怕坐牢,不過在什麼結果都沒有得到以前,自己先坐起牢來,這卻也是她所不願的,她不能不想一個脫身的方法。恰好一眼看見了衣服上的泥土,不禁急中生智,便指點着向那人說道:

「你不要誤會,我方才站在旁邊看看是有的,卻並不和他們有什麼關係。要不然,也不會給他們推跌在泥地里了。」

那人看了看孫婉霞的衣服,似乎有幾分相信了,便揮一揮手說道:

「阿拉嚡弄勿靈清許多,不過看儂格路道好像有點勿對,第趟算放仔儂格生,儂自家識相點,勿要再勒浪此地跑來跑去。下次要再格能介碰見仔儂末,阿拉搭儂嘸末話講,只好請儂行里向去。」

孫婉霞忍着一肚皮氣,頭也不回的朝前走。天色在她眼裏似乎更較前陰黯了。這一個打擊實在是來得很突然的,她果然能聽了那人的恐嚇,從此不再到這地方來嗎!這決不可能!至少在她沒有得到切實的結果以前,她不能這樣。不過要再來罷,又恐安全發生問題。她非常苦悶。現在展開在她眼前的路線,已不僅是資助工人們,而且需要解決工潮了,否則她一定會在還沒有達到資助工人們的目的以前,先給別人關進牢裏去。可是,解決工潮,談何容易!這樣一個大題目,決不是輕易可以着手的。她不禁想起杜季真來了,雖然明知他在工會裏的地位也很低微,未必會有多大力量,但覺得也許可以從他那裏得到一些消息,明了他們的工會對這場工潮抱什麼態度,為什麼遷延了這多天還不設法解決。於是,她便稍稍帶幾分不願意的心情,喊了一部黃包車,坐到杜季真那邊去。

車子拉到杜季真那工會門口,孫婉霞很快的跳下車來,搖搖頭,昂然的走進裏面去。許多坐在門房裏的工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注視着她,她也不作理會,只是像找人出氣般,到處尋找著杜季真。最後,終於在一張寫字枱上被她發見了,她便略帶幾分輕蔑的神情,笑着向他招呼了一聲。

杜季真猛然抬起頭來,看見了孫婉霞,像有些出於意外般,連忙立起身,沙著嗓子,急促地說:

「哦!密司孫,想不到你會到這裏來!真是……真是……啊!請坐!請坐!」

口裏說着「請坐!」可是在他旁邊,並沒有第二把可供客坐的椅子,他不禁微微感到一些窘意。

孫婉霞卻滿不在乎的笑了一笑,她幾乎完全沒有留意到室中其他的人們,只是把眼光仰視着天花板說:

「這裏可有比較清靜的地方嗎?我有一些重要的話想和你說。」

「有!有!」杜季真沒口子的答應着,順手拉開抽斗,把桌上的文件都掃了進去,這才引著孫婉霞,走向會客室里來。

孫婉霞剛一坐定身子,便來不及的向杜季真問:

「阜盛紗廠的事情現在怎樣了?可有解決的希望嗎?」

杜季真的眉尖皺起來了,他頹然的搖搖頭說:

「解決的希望似乎還沒有,因為勞資兩方都非常強硬。不過近來資方所受的損失太大,態度好像有些軟化了。」

「現在你們這裏經管這場工潮的人是誰呢?你可有法子督促他和資方商量,早日把事情解決嗎?」

杜季真搖搖頭,微喟了一聲,他用帶感情的口氣向孫婉霞說:

「密司孫,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你以為這裏的人都和我一樣,可以隨便使他們幫助工人的嗎?不瞞你說,我在這裏還要算是眾濁獨清眾醉獨醒的呢!近來我真感覺不能再在這裏留下去了,我決定就在日內提出辭呈,向當局正式辭職。」

「辭職,你難道不怕你的家庭會隨着你的辭職沉落下去,陷入無辦法的境地嗎?」孫婉霞暫時擱下工人們的事,關懷起杜季真的個人生活來了。

「現在已經不怕,因為我的大哥新近在海關上找著了個位置,以後我肩上所負的重擔,可以轉移給他去承負了。」

「那你辭職以後,又預備作什麼打算呢?」

「我想!」杜季真的臉有些紅了,他囁嚅地說:「我想到囗囗去,加入××軍,和××帝國主義決一死戰!」

「那也好,只要你有決心,這工作至少比你現在所從事的要有意義得多。」孫婉霞把手掩在口上,打了個呵欠說。她望了外面那灰色的院落一眼,臉色突然陰鬱了起來。她苦悶地,幾乎像是自語般,喃喃地說道:「難道阜盛紗廠方面的事,就一無辦法,只好聽憑工人們永遠這樣和資方挺下去了嗎?」

「辦法是有一個的!」杜季真不大在意的說,但他這話卻使孫婉霞的精神着實振作了一下。「本來去年年底,這紗廠就已陷入了周轉不靈無法維持的地步,後來不知怎樣,這紗廠的主人錢柏良,竟結識了葉常青這戶頭,靠着他的力量,居然重新開起工來。就是這次工潮的發生,說不定也是葉常青的主動。所以現在只要有人能說服葉常青,使他自動對工人們讓步,便不愁錢柏良不即日開工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孫婉霞的眉毛接連掀動了兩下,她想到她和葉家父女倆的關係,希望的苗不禁從她心裏潛滋暗長起來。現在她的煩惱完全消失了,和一刻前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她興奮地立起身,向杜季真揚了揚手,很快的跑到院落外去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去,一定要把他說服過來。」

沒有等杜季真再開口,她已經跑出門去了,快捷得就像一陣旋風一樣。剩下杜季真獨自一人呆立在會客室門口,痴痴的發怔。

外面雨仍沒有住,不過已經變成細細的牛毛雨了。風颳得很大,天色灰暗得像亞鉛一樣,非常愁慘。孫婉霞挺然的在雨中走着,讓絲絲麗腳打濕她的頭髮,她的衣服。路上車子很多,但她卻像走進無物之陣似的,絲毫不作理會。有好幾次,直到車子臨近她身邊時,她才猛然驚醒過來,本能地跳避開去。她差不多把她自己完全忘懷了,充滿在她心裏的意念,只是怎樣去說眼葉常青,解救在倒懸中的工人們。她覺得這事情是很有把握的,於是愉快便使她完全無視了身外的一切,她開始興沖沖的推開大方銀行的門,走到問訊處去,向裏面的一個職員詢問著:

「你們的總經理可在行里嗎?」

那職員用驚奇的眼光,在孫婉霞被雨打得透濕的全身上下打量著,過了好一會,才冷然的點一點頭。

孫婉霞便不再說什麼,她很快的旋轉身來,走向經理室去。剛走到裝有一方厚玻璃的經理室門前,便聽見葉常青那高亢的聲音,在裏面大聲的和人說着話。

「我早就料到事情不會有好結果的,現在的工人不比從前了,經驗叫他們學會了吃苦,十天八天的餓肚皮,在他們根本不當一會事,所以我當時就怕你會把事情弄糟。誰知果然不出我所料,這都是你操之過急的緣故。現在可怎麼辦?他們一天不上工不打緊,我們一天卻要損失十幾萬。照這樣下去,我們什麼利潤都得不到,還要賠上開銷。要是日子一久,機器不加油,生起銹來,損失可更大了!」

「這都是兄弟不會辦事,總要請葉常翁原諒。現在說不得,只好自認晦氣,答應那伙殺胚的要求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誠惶誠恐地說。

「這個暫且慢談,最好你先去把工會裏的那個姓朱的常委請來,讓我和他談談,看有沒有什麼有利於我們的辦法再說。總之,我們雖然可以讓步,不過也要有一個限度,不能完全答應他們的。」

室內的空氣暫時沉寂了,孫婉霞雖然不曾聽清楚談話的全部,但從葉常青的話里,她卻隱約聽出罷工對他的損失,和他想讓步的心思了。她不禁得意地輕輕把手指在門上叩了兩下。

「Comein!」葉常青那始終帶一些命令意味的聲音,在裏面這樣響了。

孫婉霞輕輕把門推開,把她帶濕的破皮鞋,踏進那陳設華麗的經理室里去。室里對坐着兩個人,一個她認識是葉常青,另一個穿着長袍馬褂的,正是方才在阜盛紗廠門前喝令巡捕開槍的人。她雖不認識他,但估量起來,知道他一定就是杜季真口裏所說的錢柏良。她不禁微笑了,同時也暗暗感覺肩上所負使命的重大。

葉常青卻像有些出於意外的,詫異得直立起來了。

「怎麼?密司孫,竟到這裏來了?有什麼事見教?」

一壁說,一壁他連忙把自己坐的椅子讓出來,給孫婉霞坐。

錢柏良見葉常青另外有客,覺得不便再坐,等孫婉霞坐定了,便起身告辭。臨出門的時候,他又口過頭來,低聲向葉常青說:

「下午我就叫工會裏那姓朱的常委過來,請葉常翁和他接洽,想一個有利的辦法。這次沒料到會把事情弄糟,兄弟真覺得十二萬分對葉常翁不起!總要請葉常翁海涵,等工潮解決以後,兄弟一定竭力整頓內部,把罷工期內所受的損失一齊撈回來。」

葉常青咬了咬嘴唇皮,把拳頭在空氣里擊了一下說:

「不過工會裏那種維持門面討好工人的舉動我也不贊成。我以為這次讓步,至多只能做到維持原有工時工資為最高限度,米貼是斷斷不能答應的,就是工會裏想用特別獎來代替米貼的主張也不能答應。下午你最好也來一趟,我們可以三方面共同商量一下。」

錢柏良諾諾連聲的答應着,把屁股躬出門去了。

孫婉霞坐在椅上,聽着他們對話,忽然覺得她這趟跑來是多餘的事了。他們不是已在預備對工人們讓步,解決工潮了嗎?那麼又何必由她來多一番詞費呢?不過同時她又覺得,她到這裏來也不是完全無用的,因為看葉常青的樣子,並沒有誠意想解決工潮,不是因為所受的損失太大,不敢再和工人們硬挺下去罷了。只要看他不肯答應加給工人們米貼便可知道。照他這辦法,工人們一定不會接受,工潮仍舊沒有解決可能的。她不妨趁這機會恐嚇他一下,使他完全屈服在工人們的條件面前。主意想定,恰好葉常青也已回過身來,到錢柏良方才坐的椅上坐下,她便含笑向他說道:

「我今天到這裏來,是要和老伯商量一件事體。」

葉常青把他銳利的眼光看了看孫婉霞,好像直覺着她來意似的,便帶幾分試探意味的問道:

「密司孫!莫非經濟上發生了什麼困難嗎?那不妨!需要多少價目,只管對我直說好了。我對密司孫艱苦求學的精神,是非常敬佩的,就是憑小女和密司孫的交情上說,我也該得盡一些棉力。」

孫婉霞知道葉常青誤會了,而且誤會得非常可笑,連忙正色說道:

「我今天要和老伯商量的,並不是我個人的生活問題,而是幾千人的生活問題。」

「幾千人的生活問題!」葉常青不禁有些錯愣了:「那到底是怎麼一會事呢?」

孫婉霞反不急於開口,她像和葉常青鬥智似的,微笑着把出店送上的茶吸了幾口,這才把她大而黑的眼珠凝視着葉常青,緩緩的說道:

「聽說阜盛紗廠從今年起,也在老伯的金融勢力支配下了,真正可賀!不過工潮遷延了這多天還沒有解決,不知道對於老伯的事業方面,可有什麼影響嗎?」

葉常青迷惑地望着孫婉霞,像在探索她說這話到底是什麼用意。可是堆積在他心頭的宿憤,卻突破了那一層懷疑的薄膜,爆發起來了。他不由得現著獰惡的容色,恨恨的說道:

「那班東西真可惡!也不想想現在這不景氣的年頭,又是大戰以後,做生意何等為難,還要加米貼,鬧風潮!依着我的性子,真恨不得把他們一律開除,另外招新工來替手。」

孫婉霞卻絲毫聲色都不動,她很明白葉常青說話時的心理,她只是從容不迫地問:

「那麼,老伯的意思,現在預備怎麼辦呢?」

葉常青臉上懷疑的神氣逐漸濃厚了,他且不回答孫婉霞的問話,反而向她問道:

「我還沒有請教密司孫的來意呢!密司孫剛才說為了幾千人的生活問題而來,莫不是就為了這樁事嗎?」

「正是!」孫婉霞微笑着,用清朗的語音說:「我和工人們並沒有什麼關係,就是對於這次工潮的內幕,也不十分熟悉。不過為了人道和良心,眼看着工人們的生活怎樣困苦,實在於心有所不忍,所以特地來勸告老伯一聲,最好早一些把工潮解決,好讓剛從炮火下面喘過氣來的工人們,也過一些比較安定的生活。」

「嘿嘿!」葉常青不由得接連冷笑了兩聲說:「想不到密司孫的心腸會這樣軟,不過我以為密司孫還是不要過問的好,這班東西是可憐不足惜的!」

「老伯這話錯了,每個人都要生活,如若生活無法維持,當然不免要鬧起來,怎麼說他們可憐不足惜?老伯可惜不曾親眼去看一看工人們的生活情形,要是曾經看到的話,那一定可以明白工人們要求在原有工資以外,加給米貼,是怎樣合理的事了。」

葉常青搖搖頭,臉上充分透露著不以為然的神氣,他把他肥滿的背部全靠在椅子上,冷然的睃著孫婉霞,嘴角掛幾分輕蔑的微笑,意思好像說:「我勸你還是少發些傻罷!這種大事是用不着你們女孩兒家來過問的,你最要緊的事是去找一個丈夫,好好的伴着他過一生,這才是你們做女人的本分。」

孫婉霞也已經看出葉常青神色間所帶的輕薄意味,不禁有些動怒起來,但她仍舊竭力忍耐著。她紅著臉,走到葉常青身邊去,把手按住了他擱在椅子上的手說:

「老伯,我希望你拿出些良心來!你自己的生活已經夠舒適的了,何苦還要剝削別人的低下生活呢!」

葉常青似乎不願意再和孫婉霞糾纏了,他皺着眉,看了看腕上的手錶,順手把懸在空中的電鈴機組撳了一下。

一個穿着制服的出店走了進來,嚴肅而又機械地垂手立着,等候葉常青的吩咐。

「現在幾點鐘了?」

「十點四十分!」。

葉常青揮手叫那出店退去,便立起身來,很勉強的笑着向孫婉霞說:

「密司孫,真對不起!我還有些小事,恕不能奉陪你多談了!」

孫婉霞氣得臉都變了顏色,她仰望着天空,接連冷笑了兩聲說:

「老伯,請不要在真人面前說假話,剛才你們的談話我都已聽見了。你不是正在預備對工人們讓步,解決工潮嗎?那麼又何必跟我耍這些過門呢?我現在直截爽快的和老伯說一句:我的來意不但是要老伯維持工人們原有的工時工賢,而且要老伯答應工人們的要求,加給米貼,把工潮解決。老伯如若願意,那當然再好也沒有;就是不願意,也不要緊,我自然有法子會對付老伯的。」

葉常青怔了一怔,他好奇地看着孫婉霞。現在,他已不再討厭她的糾纏了,他覺得她非常有趣,尤其是那種像小孩子和人鬥氣的形狀,是他在他女兒露玲身上所找不到的。他很想逗着她玩一下,藉此調劑他在事業方面所感到的枯燥和疲勞。於是,他便重新坐進椅子裏去,嘲謔地問孫婉霞道:

「密司孫!到底預備用什麼法子來對付我?可不可以先對我說一下!也好讓我見識見識!」

孫婉霞挫了挫牙齒,走到窗口去,望着外面連綿不斷的春雨。猛的她回過身來,目光炯炯的微笑道:

「法子多得很呢!老伯如若不怕厭煩,我也不妨公開一兩件給老伯聽聽。那就是用金錢幫助工人們的生活,讓他們可以永久和老伯對抗下去,一直到老伯答應加給他們米貼為止。」

「哈哈!」葉常青不禁狂笑了。他鄙夷地搖著頭說:「如若不因為密司孫是熟人,我簡直要當密司孫是犯了神經病了。廠里的工人雖不多,但也有二千名左右。二千名工人,每人的工資平均五六角一天,就是打對摺,每天也非得有六百元不辦。密司孫的家境怎樣我雖不大明白,不過每天幫助工人們六百元生活費,我卻不相信密司孫會有這種力量!」

「不錯,我確實沒有這種力量!」孫婉霞神色自若的說:「可是如若我交上了有錢的朋友,那可就得別論了。不瞞老伯說,我所以有幫助工人們生活費的把握,還全靠了和老伯有密切關係的露玲姊的力量呢。」

「啊!」葉常青不禁驚呼起來了,他忙不迭的問孫婉霞道:「你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我怎麼敢在老伯面前說謊!老伯新近不是給了露玲姊一萬元的支票薄嗎?對不起!這本支票薄現在已經到了我手裏,預備把來作接濟工人們的生活費了。」

葉常青凸出了眼珠,突然他像怒獅一樣的把桌上的電話機擁到懷裏,可是隨即他便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又把耳機掛上了,滿不在乎的微笑着說:

「沒有什麼!好在這本支票薄是我們行里的,我只要關照付款部一聲,叫他們止付就是了!」

孫婉霞沒防到葉常青會來一下反攻,而且反攻的戰略又這樣厲害,不愧是一位心狠手辣的老練的銀行家。在他這一著厲害的殺手棋下面,她差不多要全功盡棄了。但她卻不能聽憑自己這樣大敗虧輸,不謀一下補救的辦法。現在,只要她也能向葉常青反攻一下,就可以免除工人們多過幾天苦鬥生活。不過這反攻的戰略卻很費躊躇,她皺了皺眉頭,忽然靈機一動,覺得最好還是用空城計。於是,她便有意裝得非常鎮定的說:

「老伯實在精明,不過太把別人看成傻子了。天下那有這樣的傻瓜,拿到了一萬元的支票薄,從事一種冒險事業,卻不一次把款提盡,等候別人來截留的道理?」

葉常青把他銳利的眼光在孫婉霞臉上探索了好半晌,到后似乎完全相信了她的話,不禁像一隻斗敗公雞般,緩緩立起身來,把手加在她肩上,苦笑着說:

「密司孫,你真厲害!我一生遇見的敵手也多了,卻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精明能幹的人!我現在決定聽從你的話,加給工人們米貼。雖然每月要多支出三四千元錢,不過結識上你這樣一個女丈夫,也是值得的!」

孫婉霞愉快地笑了,她的臉上充滿了光輝,她在欣幸她這意外的勝利。不過同時她也對葉常青那種冠冕堂皇的話暗暗抱着反感。她很明白他的心理,他那裏有什麼誠意想結識她,不過因為有一萬元錢在她手裏,怕她真的接濟起工人來,要使他紗廠的前途更加糜爛不可收拾罷了。所以,她只接連冷笑了兩聲說:

「老伯有錢,我以為還是用些在改進工人生活上,這比較空口說什麼結識我,要好得多了!」

說過了這話,她便不再待葉常青開口,鞠了一躬,緩緩的退出經理室去。將要退近門前的時候,忽然記起一件事來,忙向葉常青說道:

「還有罷工期內的工資,也要請老伯照給的。」

葉常青皺了皺眉頭,似乎恨不得把孫婉霞一口吞將下去。但到后覺得孫婉霞並非這案中的要角,和她爭閑氣也沒有用,便獰笑了一聲,點點頭。這形狀,使孫婉霞很滿足。於是,她便得意地笑着,退出門去了。

外面地上濘滑得像塗了油一樣,滿眼都是雨傘和車篷遮斷了人們的視線。孫婉霞興奮地冒着雨,在人和車中間穿過着,這樣走了好一段路,才猛然覺醒過來,喘著氣,把手攏了攏被雨打濕的頭髮。現在,事情已經圓滿解決了,可是不知怎樣,她的心頭卻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空虛。她想不出以後該作些什麼事,何處是她的出路。她本來不難去找一些別的工潮來,盡她的力量幫助解決,可是她灰心了,她知道工人們一定不會相信她單獨的個人行動的,而資方也決不會恰巧是葉常青那樣的熟人,可以憑着情誼說話。她凄然的望着空中迷濛的細雨,望着在雨中來往的行人和車子,到后覺得還是回家去,等吃過了飯再去訪葉露玲,把那本支票薄還她,順便可以向她宣洩一下心頭的苦悶。於是,她便離開了那金融集中地的鬧市,跨上了一部載她回馬霍路去的一路電車。

車中的乘客很少,孫婉霞獨自佔了一個空曠的座位,望着蒙滿了雨點和水蒸氣的車窗,她的心不禁又是凄楚地一跳。她覺得她的前途也和這車窗一樣,除了斑斑點點模糊一片以外,更沒有什麼。在這短短的半天裏面,她算是獲得了一生中無上的勝利,可是同時她也經歷了一生中最大的失敗。她是太信任個人的力量了。誠然,個人的力量有時偶然也會發生一些作用,不過這作用畢竟是偶然的,事實所昭示給她看的卻是個人的絕對無力,和個人行動的為群眾所看不起。她已經深深的覺悟到了這一層,要想轉換一下方向,但生活環境所造成的英雄思想,一時卻不易從她腦海里清除。也就為了這,她才感到異樣的難受和苦悶。

車子就在她的想念中間開到了馬霍路口,孫婉霞懶洋洋的走下車來,剛跨進她所住的那條弄堂,劈面就遇見了家裏的佣婦。那佣婦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半晌,才遲疑地問她道:

「二小姐,阿曾吃過飯?」

孫婉霞搖搖頭,看着那佣婦的模樣,她知道她姊姊一定已用過飯了,但她也不放在心上,自顧低頭往屋裏走。屋裏仍和她未出門前一樣,充滿了低氣壓,樓上面。氣壓尤其低得厲害。她姊姊已經用過了飯,但仍舊橫躺在床上,蓋着一條薄棉被,臉朝帳外的看《紅樓夢》,偶然一抬頭,見了孫婉霞那狼狽的形狀,不禁坐起身來,用憐憫和責備的口氣說:

「婉霞,這樣的雨天,你跑到什麼地方去的?看看你身上給雨淋到這樣,不要染上了寒氣,回頭又生起病來。」

孫婉霞一語不發的坐到寫字枱前去,用鑰匙開了台上屬於她私人的抽斗,取出那本支票薄來。她很小心的避着她姊姊的眼光,可是孫婉仙已走到台旁來了。她只一眼瞥見了那粉紅色的封面紙,便不禁詫異地問:

「婉霞,這是什麼?給我看看。」

「沒什麼,一本募捐冊,難民收容所里的。」孫婉霞巧妙地掩飾著,很敏捷的把支票薄藏進懷裏去,抬起頭來凝視着她姊姊。現在,她和姊姊兩人問,簡直沒有話可說了,她並且有些討厭她那蒼白的面頰,那弱柳似的身段,這些都是前一代女性的典型,被男權社會磨折的痕迹,在她身上,找不到絲毫熱情和溫暖,對着她的面,只使人感到一股難受的冷氣。她不願再留在房裏,和她作無意識的相對了,便重重推開椅子,下樓去,胡亂吃了兩碗用開水泡的冷飯,繼續出門去拜訪葉露玲。

葉露玲卻正很閑適的躺在她客廳里的沙發上,聽着無線電收音機里播送出來的音樂。她閉着眼,下巴不住在胸前點着,彷彿全心神都被音樂陶醉了一樣。孫婉霞暗暗對她這形狀抱着反感,她覺得,她到底是一位有錢的小姐,只知道享樂自己,對於大多數人的困苦顛連的生活,差不多連作夢也沒有想到過。她勉強走近她身邊去,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說:

「露玲,起來,我有話和你說。」

葉露玲吃了一驚,睜開眼來,見是孫婉霞,不禁笑容滿面的立起身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隨即過去把收音機關上了,和孫婉霞一同坐到沙發上去說:

「婉霞,我正在這裏想念你呢!這樣的雨天,既不能出去,又沒有人來看我,真叫我難受死了!我只好在家裏開着無線電解悶。難得你肯冒雨跑來,我真感謝你!現在我們可以暢談一會子了。」

孫婉霞無言地看着葉露玲,忽然心頭又感覺一陣凄涼。她覺得,在她周圍的人,不論那一個,生命都是歡樂的,有光輝的,她們有的可以藉意中人來慰安精神,有的可以借身外物來娛樂自己,只有她的生命,卻黯澹而沒有光輝,甚至連一條可走的路都沒有。想到灰心處,她不禁低下頭,浩然長嘆了一聲。

「怎麼?婉霞,你有什麼不快活嗎?」葉露玲詫異地問,一壁把她溫暖的掌心,緊握著孫婉霞冷冰冰的手,帶着親切摯愛的神氣望着她。

孫婉霞搖搖頭,但她卻被葉露玲的神情感動了,她暫時按下心頭的苦悶,強笑着向葉露玲說:

「露玲,你也該尋一些事做才好。我已經決定不進學校,你卻再過兩個月就要畢業了。到底畢業後作什麼打算呢?」

「做事!我有什麼事可做?」葉露玲微笑了:「這社會根本就沒有代我們女人預備做的事,你難道要我去做花瓶嗎?」

孫婉霞悵然了,的確,這社會預備給女人做的事是怎樣少,就是她這不想到社會上去做事的人,也都感覺著。雖然照葉露玲的家世,她就一輩子不做事也不要緊,然而想到大多數剛從學校里出來便被殘酷的現實迫回家庭里去的娜拉身上,卻不由她不低徊欲絕。她只得嘆息地說:

「那麼,你就只好做小姐,做少奶奶,聽無線電的,過這一輩子了!」

「這可還不至於!」葉露玲的神色忽然變得非常得意起來,一道光線閃過她的面部,她開始興奮地說:「我現在只希望再有戰事發生,我可以到前線去做戰地看護。」

孫婉霞不禁輕蔑地笑了,她覺得葉露玲的性格始終是一致的,那便是喜歡冒險,卻並沒有進取的精神,這正是一般有錢而不浪漫的女性的類型。不過這時她卻不能嗤笑她,因為她自己連這樣冒險的出路都沒有。她只好點着頭說:

「那也好,我祝福你會碰到這樣一個好機會。」

葉露玲不知道這原是孫婉霞隨口敷衍她的話,還當她在讚許她這樣做,不禁高興得跳將起來,一把摟住孫婉霞的脖子,吃吃的笑着說:

「婉霞,你也同意我這樣做嗎?假如將來真有這種機會時,你肯不肯和我在一起呢?」

孫婉霞不能再忍受葉露玲那愚蠢的糾纏了,她冷然的把她推開,從身邊取出支票薄和六百元鈔票來說:

「露玲,不要再多說空話了,這裏的東西還你。」

葉露玲略略帶一些吃驚的神氣接將過來,點了點數目,不禁失聲說道:

「怎麼?婉霞,你一錢都沒有用嗎?」

「是的,沒有用。」孫婉霞向空中吐了口氣說。她想到十多天來白辛苦了一場,她的一番好意,恐怕工人們一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臉上不禁現出一絲苦笑。

「那麼,你從前又為什麼問我要呢?要了去是預備做什麼用的?」

孫婉霞望了望葉露玲,雖然覺得告訴她也和不告訴一樣,不過這生命中的一場卓異的經歷,卻又不願任它埋沒在心裏。既然工人們都不了解她,那她就在葉露玲面前說說也是好的。於是,她便原原本本的對葉露玲說將起來。從她起意幫助工人們,到她這裏來要支票薄時起,一直說到在大方銀行里說服葉常青,使他自願加給工人們米貼為止。葉露玲興趣盎然的聽着,尤其是當孫婉霞說到她用空城計戰勝葉常青這一點的時候,似乎正投合她喜歡冒險的脾胃:她不禁快樂得連連拍着她的肩頭說:

「婉霞,你真厲害!我父親說他一生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他公債上的對手方鎮鴻,不過他也並不怕他。現在你居然能戰勝我父親,這簡直比方鎮鴻還厲害得多了!」

孫婉霞忽然記憶起一件事來,連忙鄭重叮囑葉露玲說:

「露玲,我現在雖然把支票薄還了你,不過有一件事要請你注意。如若你還認我是個朋友的話,希望你千萬保守秘密,在工潮沒有完全解決以前,不要告訴你父親。」

「這個自然,不瞞你說,我和我父親的感情,還沒有和你那樣親密呢。」

孫婉霞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於是苦思焦慮著的出路問題,便又回到她心裏來。一想到出路上,她的眼前便恍惚矇著一層陰影。一切是顯得如此其無望,她到底走到那裏去好呢?她不禁把頭倚在葉露玲肩上,凄楚地說道:

「露玲,我現在沒有什麼事可作了,我不知道我心中一團烈火似的熱情,要到什麼地方,才能找到歸宿呢!」

葉露玲吃了一驚,她幾乎從沒有看見孫婉霞這種凄楚的模樣過,要不是親眼見到,她絕對不會相信像她這樣一往直前不知險阻為何物的人,也會有沮喪失意的時候。她很擔心,惟恐她會因失意而消極,由消極而發生毀滅自己的念頭,連忙勸慰她道:

「婉霞,你不要難過,暫時沒有什麼事作並沒什麼要緊,未來正有不少工作等待你去着手呢。我知道你現在心上一定很不快活,可不可以請你搬到這裏來,和我同居一兩個月,等你決定了以後的計劃再走?」

孫婉霞不等葉露玲說完,忙不迭的搖了搖手。

「不,露玲,請你不要費心。我現在心上雖然不快,但住到你這裏來,過那樣華貴的生活,卻決不是消滅不快的方法,至多只有增加幾分不快罷了。」

「那麼,我希望你最好不要消極。你應該常常記着,生命是寶貴的,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忘懷了自己。」

孫婉霞彷彿從葉露玲的神色里看出她所擔心的事來了,她不禁狂笑了起來,用力握了握葉露玲的手說:

「露玲,你怕我會因消極的緣故自殺嗎?哈哈!你放心!你要知道我是孫婉霞,並不是林幻心呀!就是有一千個使我灰心的現象擺在我面前,也不會逼我走上自殺的路去的。現在,我要回去了,你好好的在這裏聽你的無線電吧!」

葉露玲聽了孫婉霞的話,想到她平素的性格,覺得自己實在太神經過敏了些,態度不禁有些忸怩起來。她正想開口挽留孫婉霞,孫婉霞卻早已跑下客廳去了。她的不願意留在葉露玲這裏,正如不願意留在她自己家裏一樣。

可是現在她卻只好去重尋她的那個家了。她懶洋洋的在雨絲風片里走着,連一些精神都沒有。

家,仍和往常一樣陰黯,並且較一刻前似乎更顯得灰色了。孫婉霞有氣沒力的把手在門環上叩了兩下,門卻是虛掩著的。她剛把腳跨進門去,忽然怔了一怔。她看見,她姊姊孫婉仙,正站在客堂里,陰鬱的臉上像罩了層濃霜似的,望着窗外濛濛細雨的天空。

孫婉霞心上彷彿突然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連呼吸都窒塞住了。她沉下臉,剛想從孫婉仙身旁走過去,孫婉仙卻叫住了她,帶着責備的神氣說起話來。

「婉霞,你還要出去嗎?剛才又是到那裏去的?」

「這用不着你管!」孫婉霞扭了扭脖子,不高興地說。她覺得,她從來不過問她姊姊的行動,姊姊卻處處地方都管束她,實在太沒道理了。

孫婉仙退後一步,聳聳肩,歇司的里地說道:

「好!用不着我管!現在本來也不是姊姊管妹妹的時候了。不過我仍舊要管管你!你在上海既不讀書,又沒什麼事做,天天在外面東奔西跑的,到底是什麼路數?我想你大概總也覺著,這樣下去,不是了局吧!」

「那麼,你要我怎樣呢?」孫婉霞冷笑地問。

「我想,你最好還是先回家去,等決定了計劃,再出來求學或者做事。」

孫婉霞又哼了一聲,眼光銳利地注視着她姊姊,像要看穿她的肺肝似的。良久,才反問道:

「我回家去了,你又怎樣?」

「我……」孫婉仙搔搔頭,躊躇地說道:「我和你不同,我還要進學校讀書,當然不能回家去。」

「好得很!你的意思是想把我趕跑了,去掉眼中釘,好和那姓魏的為所欲為,是嗎?」孫婉霞狂笑着,毫不留情地說。

孫婉仙的臉色不禁一變,但隨即便換了一副笑臉,走過來,把手搭在孫婉霞肩上,懇切地說:

「婉霞,你不要誤會。我是你姊姊,永遠關切着你的。我很怕你在這繁華的都市裏放浪下去,總有一天會墮落,所以勸你回家去,並沒有別的意思。」

孫婉霞又好氣又好笑,這正是她藏在心裏想對她姊姊說的話,想不到姊姊竟會對她說將起來。她真有些懷疑她自己,難道她像這樣有正確的認識,堅定的意志的人,居然也會有墮落的一天嗎?

可是孫婉仙不等她開口,又繼續說起話來了。

「如若你不聽我的話,那我也沒法想,只好寫信去告訴父親。」

「好!我也正在想寫信給父親,把你現在的生活情形告訴給他知道呢。」孫婉霞止不住有些生氣的說。

這卻把孫婉仙的嘴堵住了,她再沒有什麼可說的,只好悵然的走到窗前去,望着外面陰黯的天空,愁悶地說道:

「這樣的天氣,真討厭極了!為什麼世上要有雨天呢?假如天天都是晴的,不是好得多嗎?」

「不錯,假如天天都是晴天,天天都能讓你和男朋友一同出外遊玩,那你一定該滿意極了。然而事實上,這怎麼能辦得到呢?」

孫婉仙皺了皺眉頭,她重新走回她妹妹身旁來道:

「婉霞,你為什麼總好在話中帶刺?你要知道,像你這樣鋒芒外露,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我能不能得着好結果,這用不着你來管,不過我看你一味痴情,有眼無珠,辨不出人的好惡,將來的結果恐怕比我還要壞呢!」孫婉霞揪然地說,她好像已經預感到她姊姊的不幸的將來了。

孫婉仙正待開口,突然,門鈴一響,一個穿着雨衣的青年飄然走了進來。他看見站在客堂里的兩姊妹,便很溫文的脫下頭上的雨帽,露出一頭光可鑒人的頭髮,含笑迎上前去。正是魏虛仁。

孫婉霞披了披嘴,急忙迴轉身來,走上樓去。但剛一踏上梯級,她又突然的立住了,好奇心使她忍不住想看看她姊姊和魏虛仁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態,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舉動。於是;她便屏著氣,躲在梯旁,大張着眼向外望。

外面客堂里,孫婉仙正像小兒得到了糖果一樣的歡喜。她很殷勤的從魏虛仁手裏接過雨衣而帽,一壁吃吃的笑着說:

「真想不到,這樣的雨天,你還會來!」

魏虛仁也笑着,聲音里仍舊是那樣充滿了諂媚的意味。

「這些雨算得什麼,就是再大些,為了你,我也得跑來呢。可惜的是我今天本來想約你去看跑狗的,現在也被不作美的天公打消了。」

「那麼,我們今天作什麼消遣呢?」孫婉仙代魏虛仁掛好了衣服,回過身來,巧笑着問。

「我看,我們還是一同去跳舞罷。你學習了半個月,舞藝一定進步得多了。」

「那裏話,除了華爾茲還勉強可以對付外,別的就全跳不來。」

「我們現在就試着在這裏跳一跳華爾茲好不好?」

「這怎麼可以,地板是這樣粗糙,礙手礙腳的東西是這樣多,地方又小,又沒有音樂,成什麼模樣?」

「不要緊,我們只算是練習舞步好了。」魏虛仁說着,便不由孫婉仙分說,把桌椅移過一邊,一手摟着孫婉仙的腰肢,一手握着她的手。在客堂里舞將起來。

孫婉霞不忍再看下去了,她的周身發了一陣寒抖,幾乎從梯上栽將下來。她真想不到她姊姊的私生活會已經墮落到這般地步!從前總以為姊姊的生活雖然浪漫,大概還未到墮落的程度,現在才看出姊姊實在已墮落得很深了。她的心被凄楚的感覺抓住着,她很快的跑上樓去,倒身在床上,把臉埋在枕套里。儘管意志怎樣警告她哭泣是一件可恥的事,眼淚卻止不住泉水似的湧出著。她哭她失去了一位同胞姊姊,也哭她未能從黑暗的社會裏把自己的姊姊拯救出來。

房裏靜極了,沒有什麼東西陪着她哭泣,只有樓下不時有鞋底接觸着地板的聲音發出,兩個人,似乎還曼聲的在低吟著《今夜曲》。孫婉霞哭了一會,竭力忍住了眼淚,翻過身來,面向著天。天仍舊是灰色的,矇著雨霧的玻窗煙一樣的遮住了她探向外面的視線,也遮住了她自由而奮發的心境。一刻前所感到的無出路的苦悶,又重新回到她意識里來,她不知道她這閑曠的身體,今後到底去作什麼事好,許多工作的路在她眼前都告斷絕了。她忍不住長嘆了一聲說:

「什麼都像煙一樣的渺茫!煙一樣的飄忽啊!」

漸漸的,她的眼光落到壁間懸掛着的一幅油畫上去了。畫是密萊的「拾落穗」,那蔚藍廣闊的天宇,那單純素樸的農村背景,以及那三個俯腰拾落穗的婦女,把她的靈感完全引人了陶醉的地步。她竭力想像著,彷彿自己也置身在畫面上所描繪的境地里,於是心頭便不禁起了一種飄然的感覺。忽然,一線啟示的光在她腦海里一閃。她想起半個月前林幻心曾和她說要到民間去,記得那時心頭也曾瑟的一動,不過因為這當兒幫助工人們的心正高過一切,別的意念都不能在她心上生根,所以不久也就忘懷了。現在,當一切都斷絕了希望的現在,這一條路,不正是顯現在她眼前的唯一可走的路嗎?她的苦悶完全消失了,她很輕鬆的跳起身來,開了窗,向著外面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梳妝台上的她姊姊的照相向她巧笑着,她的眼前很快的現出了她被魏虛仁摟着腰,在客堂里跳舞的情形。這是多麼的黑暗!多麼的醜惡!然而在身當其境的人,或許還正感到甜蜜和陶醉呢。她恨她姊姊的糊塗昏聵,同時手足的天性又使她不能不愛她,不能不為她的前途擔心。她萬分難過的把那照相架取過來,掩在胸口,苦悶地說:

「姊姊,原諒了你的妹子吧!並不是我要拋棄你,實在是你自己在拋棄我,也不是你在拋棄我,而是思想和環境使得我們不能不分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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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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