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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農村裏的孫婉霞,並不曾像林幻心所說的那樣,發生了唐吉訶德式的悲劇,倒是她周圍的環境,卻落入了一個非常悲慘的深淵裏去了。這悲慘的命運是每個在農村裏的人物都身受到的,除了那些靠着農民過活不必自己勞動的朱四太爺等人物以外。

這一年的天氣非常亢旱,而且熱得比無論那一年都要早。隨着夏季的到來,那一片金黃的太陽光,就不曾有一天間斷不出來過。剛從車滿了水的田裏伸出頭來的秧苗,經不起這酷烈的陽光的照曬,都垂倒了頭,顯出奄奄無生氣的模樣。並且那田裏的水,不斷的被陽光吸收著,也一天天的在干淺下去。縱使村人們不分晝夜的在那裏車水添漫,看過去也永遠是那麼淺淺的,好像不曾經過絲毫勞力一樣。

同時,還有一樣使得村人們恐慌的,是各人家裏的米,吃到這時,已經顆粒無剩了。而鎮上的米價卻三日兩頭的往上漲,漲到無人買得起那樣高貴的價錢。村人們有門路的還可以去賒上三斗五升來,勉強把日子打發過去,沒有門路的便只好把南瓜芋頭當飯,過一天算一天。

隨着村裏的恐慌日趨深刻,孫婉霞的處境也越來越困難了。那老農夫福生,差不多天天都要罵她幾聲「白虎星」,說他們這一家從前本來過得很好,都是她帶了晦氣來,才給帶累壞了的。孫婉霞幾次都忍不住想駁他兩句,為什麼她未來以前,土種繭的價格便已下落到十八元一擔?難道這晦氣也是她帶來的嗎?不過每次話到喉邊又被她咽回去了,她覺得,抱着幫助別人的志願而來到農村的自己,是只該任勞任怨的工作,不該像過去過着小姐生活時那樣容易發脾氣的。所以,不論受到怎樣的虐待,她總是竭力的忍耐著。然而這忍耐是怎樣的困難呵!近來她差不多每天都是半飢半飽的,為了那老農夫福生把她的食量都限制着,只要她每頓多吃了一些,就要受到他嚴厲的呵叱。

不過福生雖然天天都要咒罵她,卻也並不便把她趕開,因為事實上,她們這一家實在非常需要她。第一是福媽媽那斜白眼裏的淚水近來忽然多了起來,而且迎著風火就要作痛,除了坐在凳上執著花布帕拭淚以外,什麼事都不能做,家裏的一切事務都待孫婉霞來料理。第二是福生父子倆每天都要到河邊去車水,燒飯送飯都少不了孫婉霞,有時兩人中有一個踏車踏得累乏了,還需要她來接力,幫着踏車。

孫婉霞初時對她所處的這環境很覺痛苦,井且不時要對福生的愚蠢和自私發生反感,但漸漸的她便和她的環境適應了,甚至還相處得非常和諧。她逐漸不再懷念在上海的朋友,卻把福生一家的命運當做了她自己的命運。她的觀念和習氣也隨着生活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了起來。

然而悲慘的命運卻降臨到他們頭上來了。他們這一家,現在也和村裏大多數鄰舍人家一樣,一天兩頓都是用南瓜當飯。孫婉霞身邊雖然藏着一些錢,卻因為恐怕露破行藏,不敢拿將出來,只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在困難中捱度日子。

終於,連南瓜都吃得只剩兩個了,轉眼就要斷炊,天卻還沒有下雨的模樣。就是下雨,也遠水救不得近火。這一天,福生的神色很有些異樣,他並不出去車水,只是坐在屋裏,悶悶的抽著煙。當孫婉霞提着從並邊洗乾淨了的南瓜進屋來時,他忽然毫沒來由的向她呵叱起來。

「你去燒,燒好了可沒有你吃的。——你這白虎星,把我們害得這樣窮,你卻只曉得張開了嘴吃!」

孫婉霞出其不意的受到這無理的呵叱,她的胸口差不多全被怒氣阻塞住了。但她已經習慣了忍耐,所以仍舊不則一聲的提着南瓜到砧板上去切。這時,福媽媽從後面走出來了,她把花布手帕擦着眼,柔聲對福生說:

「你只管罵她做什麼呢?現在我們家裏那一樣少得了她?你也該摸著良心想想,她到我們家裏來,幫了我們多少忙?我的這隻要命眼睛教我什麼事都不能做,全虧了這苦命孩子,你還忍心埋怨她嗎?我看你還是出去想想法子,先到朱四太爺家去賒幾斗米來,一面我再找幾件衣裳出來給她帶去當,好歹把日子打發過去再說。」

福生敲掉了煙管里的煙灰,站起身來,他在孫婉霞臉上看了半晌,好像有了主意似的,對福媽媽說:

「到朱四太爺家去賒?哼!說得倒容易。去年賒的米和今年借的錢都還沒有還他呢,他會肯嗎?除非和她一同去。」

孫婉霞心上一凜,切著南瓜的手不知不覺的停住了。她記起從前小五告訴她說福生要把她送給朱四太爺做丫頭的話,知道他要在她身上實施他的詭計了。但她又不便說話,她只好把眼望着福媽媽,等候福媽媽來代她作主。

福媽媽果然開口說了:

「她一個女孩兒家,你要她同去做什麼?我還要她去當東西呢。現在的當鋪都不比從前了,昨天李家的三好婆說,鎮上的當鋪每天只當二百元錢,就要封關止當,不曉得到底能有幾個鐘頭。你快去你的吧,不要賒不到米,又當不成東西,弄得駝子跌交,兩頭沒着落。」

福生又看了孫婉霞一眼,似乎覺得現在家裏實在少不了她,便怏怏然的出去了。他走了不久,福媽媽就從後面顫巍巍的提出一個包袱,交給孫婉霞。包袱里包着幾件棉祆褲,發着一種很難聞的霉臭氣息。

孫婉霞接過包袱,卻並不就出門。她先把切好的南瓜倒下了鍋,加上四五杓水,又執著吹火竹筒,把行灶里的火吹旺了,才起身對福媽媽說:

「老奶奶,我去了,鍋里的南瓜請你當心一些,熟了就熄滅。」

她提着包袱出門去了,在她後面,福媽媽嘆息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進她的耳鼓裏來。

「這樣好的孩子,誰見了都喜歡。可惜她的命太苦了,逃出了阿婆的手心,又鑽進我們這三頓沒兩頓的窮人家來。」

孫婉霞心裏暗暗好笑,同時也有些得意她到農村裏來了這多時居然還沒有人窺破她的行藏。她大踏步的向前走,當頭一顆炎炎的太陽,曬得她渾身發熱,剛走了不多一段路,背部便已泌出了不少汗珠。時候還只九點鐘左右,太陽卻已把整個田野都曬遍了。田野里是靜悄悄的,滿眼都是綠油油的秧苗,挺立在混濁的泥水中間。左首河邊不時可以見到有人在踏水車,「咿啞咿啞」的踏車聲,蕩漾在空氣里,可是卻沖不破整個田野的靜默。

忽然一種特殊的聲浪引起了孫婉霞的注意,這時她的腳步已離開一方方的水田,走到只剩下枯樹椏枝的桑田旁來了。桑田裏有一個少婦執著砍柴刀在砍桑枝,這是近來司空見慣的景象,因為繭價還抵不上桑葉的價錢,種桑已沒有利益可得,所以盡有許多村人,把桑田裏的桑根掘掉了,改種棉花。不過那少婦卻是孫婉霞所熟識的,她正是她鄰家的阿根嫂。看着她那努力砍桑的模樣,她不由得問了:

「阿根嫂,你巴巴的在這大毒日頭裏出來砍桑做什麼?」

「砍回去燒飯哩!」阿根嫂輕描淡寫的說。

聽到一個「飯」字,孫婉霞不由得骨都一聲,咽下一口涎沫。實在,她已經有多天沒吃到飯了,吃的都是淡而無味的南瓜,並且每頓總吃不飽。常常在口裏淡到極點時橫一橫心,想憑着她身邊所藏有的一些錢,瞞了福生家裏人,到鎮上的飯鋪里去吃一頓飯。但她的良心總不容許她做這種自私的舉動,並且也恐被福生盤詰起來找不到託詞。雖然她對飯是已經企慕得久了。所以,聽了阿根嫂的話,她便不禁羨慕地說:

「你家還有飯吃嗎?真好福氣!」

「那裏是福氣,左右也不過是賒來的罷了!」阿根嫂用力把手裏的砍柴刀向左首一根粗大的桑枝上劈去,「克嚓」一聲,桑枝斷了,灰塵簌簌的飛滿了她一身,

孫婉霞不作聲,她想到福生現在也正到朱四太爺家去賒米,大概多少可以賒到一些的,看來不久也就可以有那又香又白的飯米到口了。雖然明知道賒得愈多,她本身的危險性也愈大,但總不能避免那飯的誘惑。她低下頭來,看了看手裏的包袱,覺得這些發着霉臭的東西,也可以換了錢來買米;同時又覺得時候已經不早,當鋪恐早已開門了,在這飢荒的年頭,二百元錢是很容易當滿的,不要跑去撲了個空。於是,她便不再停留,大踏步的向鎮上走去。

鎮上正是熱鬧的時候,街道兩旁歇滿了菜販的擔子,許多店鋪也都開了排門,做起生意來,只有當鋪的兩扇黑漆牆門還沒有開,雖然門前已黑壓壓的擠滿了十幾層人。看着人有這樣多,孫婉霞不禁有些擔心起來,她估量著就是每人手裏的東西只當一元錢,二百元也很容易當滿,何況他們的東西,比起自己的發着霉臭的棉襖褲來,還要好上萬倍呢。她覺得,這趟雖沒有撲空,但結果一定仍舊要帶一個失望回去的。

這時,在她身旁的一個壯年農夫,開始不耐煩地說話了。

「已經有十點多鐘了,怎麼還不開!」

「哼!怕還早!我從天亮等到現在,足足等了有四五個鐘頭了,就不曾見這兩扇牢門動一動過。」在前面的一個人回過頭來插口說,一壁賣弄地舞着他手裏用舊報紙裹着的一車雪白的新絲。

「好一車絲!只怕至少要當五六元錢罷。」一個老太婆眼盯在絲上,嘖嘖稱羨著。

「哪裏,現在連絲都不值錢了,不曉得有沒有兩元錢好當!」那個人嘆息地說。

聽着這些談話,孫婉霞愈加覺得沒有希望了。但既已來到了這裏,無論如何總得碰一碰運氣再說。所以,她仍舊竭力忍耐著,站在烈日下面,等候當鋪里兩扇大門的開放。

當鋪的兩扇大門終於在人們的怨詛咒罵聲中開了。立刻,一陣狂喊,人像潮水似的向門裏涌去。不容孫婉霞有絲毫猶豫的時間,那一股怒潮已把她的身體卷進了門,卷到那高高的櫃枱下面。櫃枱前已先有許多人擋住了,手臂像森林一樣矗起來,每隻手裏都執著不同的衣服物件。孫婉霞也舉起她手裏的包袱來,插進手臂林里去。包袱很重,剛舉起不多一會兒,手臂已酸痛得支持不住。這時,忽然有一個弱小的哭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來,便看見後面一個婦人紅著臉在人群中掙扎著,她的背上用衣帶拴著個周歲大的孩子,被人們擠得「哇哇」地哭。孫婉霞不由得有些惻然動們起來,她開始對那婦人說道:

「我代你把東西交到柜上去好嗎?」

那婦人看了孫婉霞一眼,好像有些信不過的樣子,搖搖頭。孫婉霞也只得由她,自顧回頭去望柜上。這時,她又有些擔心起來了,她看見右邊一個朝奉,正把一套棉襖褲從上面直撩下來,那套棉襖褲比她自己手裏的要新得多,乾淨得多。這事實,彷彿告訴她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但她仍舊不肯不試試就走。恰好在她對面的那個年輕朝奉手裏已經空了,她便大著膽子,把她的包袱送上去。

那年輕朝奉剛把包袱解開,就慌忙用手掩住鼻子。

「哼!這樣臭的東西也……」

他剛把包袱從上面拋下來,一眼看見了在櫃枱下面仰起頭的孫婉霞的容貌,不禁呆住了,連忙換了一副笑臉說:

「你這要當多麼錢?」

「一塊錢行嗎?」孫婉霞見他肯當,彷彿已經覺得是意外的幸運,再也不敢向他索重價了。

那年輕的朝奉居然沒有駁回,把包袱攜向裏面去了。孫婉霞心裏充滿了希望,她覺得一塊錢雖然不多,但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即使是一文錢也是可貴的。她期待着,可是結果卻期待了一個空,那年輕朝奉並沒有出來,出來的是另一個老朝奉,他把包袱從上面直拋下來說:

「這是誰的東西?也拿來當!」

孫婉霞紅著臉,把包袱接住了。她心裏着實有些懊喪,早知道結局還是個當不成功,那先前又何必讓烈日曝晒了這許久呢!她用力排開身旁的人,擠將出來,一眼看見先前那婦人仍掙扎在人的漩渦中,紅著臉,聲嘶力竭的大叫着:

「不要擠!人家孩子都給你們擠得沒氣了呀!」

孫婉霞只向那氣息奄奄的孩子身上投了一瞥,她的心便像給尖刀扎了一下一樣,她連忙頭也不回的擠出人群,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一個疑問打擊在她心頭,到底她到這農村裏來完成了什麼任務呢?當這恐慌的浪潮襲擊著整個農村的時候,她不是也和所有的農民們一樣,掙扎喘息於這無可抵抗的命運之下嗎?她能幫助什麼人,連她自己還正需要人的幫助呢!她這時才完全看出個人的無力了。

她沒精打採的在路上走着,路在她的眼前是更顯得白熱而又可厭。忽然——

「汪汪汪!」

一聲狗叫,驚得她的心卜卜亂跳。她抬起頭來,便看見了朱四太爺家高大的白堊牆,圍繞在牆外的籬笆門張開了大口,好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似的。她重重的吐了一口涎沫,帶着種不愉快的心情快步跑了過去。同時卻又想到,福生不知已經賒著米沒有,燜在鍋里的南瓜不知有沒有熟。這些想念,使得她的腳步走得較前更加快捷起來。

遠遠的,福生家的茅屋已經現在眼前了,屋上並沒有炊煙,可見屋裏的南瓜早已燒熟。孫婉霞低頭看了手裏的包袱一眼,她的腳步不禁有些趑趄起來。她覺得,要是仍舊把包袱帶回去,一定要使福媽媽失望,而且福生能否向朱四太爺賒到米還在不可知之數,倘若賒不到,到明天生活就要發生問題,這裏面的關係實在是很重大的。她躊躇著,到后卻想出了一條計較,把自己身邊所藏的錢取出一塊來,當做當得的交給福媽媽,可是這包袱卻不能不找一個寄放的地方。想到寄放的地方,她的眼光不禁轉到還在桑田裏砍桑枝的阿根嫂身上去了。

「阿根嫂,謝謝你,請你代我把這包袱寄放一下。」

阿根嫂停住了砍桑枝的手,眼光疑惑地望着孫婉霞,好像在猜測孫婉霞這包袱的來路似的。過了一會,她心裏似乎有了一種主觀的見解,便正色搖了搖頭說:「

「四姑,你這包袱是那裏來的?你不要轉錯了念頭,我可不能代你寄放偷來的東西!」

孫婉霞笑了,她知道阿根嫂誤會了她意思,不過她早已有了準備,所以便不慌不忙的說道:

「阿根嫂,你猜錯了,這包袱的來路很正當,是福媽媽叫我拿到鎮上當鋪里去當的。當鋪里因為它太破爛,不肯要,所以我只好仍舊帶回來。不過我們家裏現在吃的東西全完了,只剩下一個南瓜,明後天就得挨餓,不能不想一個法子。我從阿婆家逃出來時,曾偷了她幾塊錢,還沒有動用過,如今就想把來當做當得的錢,交給他們,這包袱不便帶回去,只好請你代我寄放一下。」

阿根嫂這才不再推託,她從孫婉霞手裏接過包袱來,卻又帶着羨慕的神氣說:

「你身邊還藏得有錢吧?真正難得!可不可以借兩塊給我用用?」

孫婉霞有些躊躇了,借兩塊錢給阿根嫂,在她本不是什麼難事,所慮的是阿根嫂的嘴很快,恐怕借錢給她后,她關不住嘴,逢人便告訴起來,要給自己添上不少麻煩。所以,她只得推託著說:

「我身邊錢也不多,並且你們家裏現在還有飯吃,不比我們連飯都沒有吃了,我實在不能借給你。」

阿根嫂似乎並不存心向孫婉霞借錢,見她不肯,也就罷了。孫婉霞也回身向福生家走去。剛走到門前,便聽見福生那粗啞的聲音,在裏面對福媽媽說:

「我早曉得沒有她同去,一定賒不到的。朱四太爺要她到他家去做丫頭,不知催過我多少回了,我因為田裏忙,家裏又實在少她不得,總沒有同她去過。現在他正在氣頭上,看見我就要動火,那裏還肯賒米給我。我看,等天下過雨,我和小五用不着天天到河邊去車水,就送她去罷。家裏的事,我們這幾個人總還做得來。現在過日子也很難,少一張嘴吃飯,身上也好輕鬆一些。你說怎麼樣?」

「我不管這些,你要是覺得好,就隨你做去好了,只怕她自家不肯去。照我的打算,送給人家做丫頭,還不如留在家裏給我們小五做媳婦的好。一來小五將來總要配親的,有了這現成媳婦,可以省掉一筆錢。二來這樣能幹的人,你就打着燈籠也沒地方去尋,將來要是另外討一房媳婦進來,做事不如她,一口飯卻省不掉,不是太不上算嗎?」

孫婉霞還想聽下去,不料小五恰恰在這時捧了一碗南瓜走出門來,他一看見她,便喊將起來說:

「四姑,今天夜裏鎮上出聖王會,我們同去看去。」

孫婉霞見被他喊破了,只得走進門去,把從自己身邊掏來的一塊錢,交給福媽媽。

「怎麼,當到了嗎?」福媽媽像有些出於意外般,驚喜地說。她並不嫌當得太少,倒反從這一塊錢上生出了許多希望,嚷着要再找些東西出來當,連拋在門背後的兩條破被絮都打算到了。

孫婉霞只好苦笑着,到行灶旁去鏟鍋里剩下來的南瓜鍋巴。她到不怕福媽媽再去叫她當東西,因為她正苦沒有藉口可以把自己身邊藏着的錢取出來給他們用。所慮的還是這樣許多破破爛爛的東西,沒有人肯答應寄放。她把一碗南瓜盛好了,偶然抬起頭來,卻見福生正惡狠狠的把眼盯在她手裏的碗上,這使她的心卜的一跳,手顫得幾乎把碗裏的南瓜翻在鍋里。她只好低下頭,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坐在行灶前的矮凳上吃。

午後,天氣更來得熱了,太陽像一盆火似的曬着地面,使人存身不住,可是田裏還得車水。福生和小五都到河邊去了。福媽媽仗着有孫婉霞看管門戶,竟自放心托膽的在屋裏睡午覺。孫婉霞正把洗好的衣服晾到竹竿上去,一壁看着天色,覺得這天一時恐還不會下雨的時候,門外開始有陌生的口音在問了。

「裏面有人嗎?」

孫婉霞從晾著的衣服後面探出頭來,便看見一個貫著頂髻,穿着黃紗布長袍的道土,立在門前,向裏面張望。他的手裏執著張黃紙做的疏,背後還跟着個掮錢褡褳的長工,看模樣好像是捐錢來的。她正想開口詢問,那道士已先向她說起話來。

「今天本方出聖王會求雨,這是和大家有關係的事情,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你家打算拿出多少錢來,好讓我寫到疏上去。」

孫婉霞根本就不贊成這迷信的舉動,但她知道在鄉村裏,迷信的舉動是無時無地沒有的,決不是她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打破,所以她只好到屋裏去,叫醒睡午覺的福媽媽出來應付。

福媽媽拭著斜白眼出來了,她只一見到那道士,就驚呼了起來道:

「又來捐錢了嗎?道士,請你到別家去罷,我家實在捐不出錢來了!」

「這不比別的事,多少總得捐一些。求雨全靠大家的誠心,要是別人都捐了,只有你一家不捐,聖王老爺動起氣來,不肯下雨,這干係你們可擔當不起的!」

「那麼,要捐多少呢?道士,頂好能捐得少一些,我家連吃的東西都沒有了!」

道士翻開手裏的黃紙疏來,看了看上面的人名和捐助的數目說:

「李家順茂捐六毛,楊家阿根捐四毛,你家推扳點,也捐四毛錢罷。」

「四毛錢,差不多有一弔哩!天哪!我家那裏捐得出這許多!」福媽媽驚得連拭眼睛的手都停住了。

孫婉霞站在那道士背後,看見疏上只有錢數,沒有洋碼,知道道士是欺福媽媽不識字,信口開河的亂說。不由得正色說道:

「道士,你不比在家人,應該正直一些。楊家的阿根,疏上明明寫着他捐二百錢,怎麼你說他捐四毛?」

道土冷不防孫婉霞會來揭穿他的謊,羞得夾耳根子都紅了。他搭訕著,想去拍孫婉霞的肩頭,又恐涉及嫌疑的,把手縮回來說:

「你也識得字嗎?真看你不出!好!好!現在你家就捐兩毛錢罷。」

「兩毛錢,那裏用得着這許多?並且我家現在也沒錢,要末也照樣拿二百錢去。」

道士不作聲了,福媽媽看了孫婉霞一眼,好像稱讚她能幹似的,一壁顫巍巍地從衣袋裏取出一把銅子來,數了二十枚交給道士。道士接過了,寫上了疏,正待回身到別家去,忽然斜刺里衝出一個孩子來,正是小五。他不知是怎樣溜跑回來的,手裏舞著一條草龍,向道士問道:

「道士阿伯,今天夜裏的聖王會打這裏過身嗎?」

道士這才抓住一個機會,藉著答話掩飾他的羞慚說:

「本區里各處都要走到的,不過你家門口卻未必會過,你要看,還是到大街上去看。」

「好啊!這樣我們就可以用不着跑到鎮上去了。四姑,吃過了夜飯我們一同到街上去看會,你去不去?」小五跳躍着,拋下草龍,抓住了孫婉霞的手,接連搖了幾搖,用熱切的眼光望着她的臉說。

孫婉霞搖搖頭,她滿心想對小五開陳一番神權不足信的道理,又苦於他未必會懂,她這時更感到理想和事實距離的遼遠了。村裏所有的人,差不多個個都蠢如鹿豕一樣,單靠她一個人連啟蒙的工程都談不到,那裏還能使他們接受她的理想。她到農村裏來了這多時,卻還是非常孤獨,這真是她想不到的。現在,她倒有些騎虎難下了。離開這陷於悲慘境遇的一家,別謀生活嗎?不要說她的良心不容許,並且這茫茫天地之間,又那裏有合於她理想的托足所在呢?她不禁有些黯然不樂起來。

小五見孫婉霞不作聲,以為她不肯去,不由得愁眉苦臉的說:

「四姑,你不和我好了嗎?為什麼不肯去!」

孫婉霞看了小五那模樣,倒反不禁笑了起來,便用安慰的口吻,接連向他說了幾聲「去!去!」一壁心裏卻在想:「他還完全是個小孩子呢,要是依了福媽媽的話,和他結合起來,不是太奇怪而且太可笑了嗎?」

晚上,福生把那一塊錢糴了一斗五升米回來,大家可以不至於再吃南瓜了。不過為了想留着多吃幾天,也沒有煮飯,只熬了一鍋粥,拌了腌萊喝着。雖然滋味仍舊很淡薄,但比較南瓜卻已可口得多了。小五很快的喝完了兩碗,便放下碗,過來拉孫婉霞,要她和他一同到街上去看會。孫婉霞把眼望着福媽媽,看她是否答應讓她去。福媽媽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說:

「你去罷,會是難得出的,況且我們還捐了二百錢呢。好在家裏也沒什麼事,你們只管去好了,不過要早一些回來。」

孫婉霞答應了,和小五一同出門去。外面的空氣是很新鮮的,涼爽的晚風吹在人身上,使人起了一種柔和的感覺。路上走的人很多,都是到大街上去看賽會的,雖然村裏的恐慌一天比一天深刻,可是村人們喜歡湊熱鬧的心仍舊不減於平時,而且因為出會是為了求雨,每個人都有一份希望寄託著,所以在嘻嘻哈哈的笑聲中,無形的還帶着種種虔敬的氣分。

街道本來很狹窄,這時兩旁添上了許多看會的人,肩摩踵接的,愈加來得狹了,看過去還不到兩尺寬。可是,就在這不到兩尺寬的街心裏,也不時有一些孩子報馬似的跑過。孫婉霞和小五剛在擁擠的人背後立下來,便聽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喊著說:「會來了!會來了!」立刻,人叢中起了一陣波動,坐在凳上的人都站上凳去,立在人後面的拚命想擠出來,波動還沒有停止,一簇亮晃晃的火把已很快的飛到了人面前,執着火把的人威嚇地把吐著濃煙的耀眼的火舌送到人面上去,拓寬街道。跟在火把後面閃出來的,是無數高高下下紅紅綠綠的長柄燈籠,和「咚咚鐺」「咚咚鐺」繁劇的鑼鼓的節奏。然後便是穿着紅綠衣服的八音童子,拖着刑杖的陰差皂隸,和赤著膊皮肉里吊著十來斤重鐵香爐的勇士。這些都過去了以後,便有一個人,持着長竹竿,把擱在各家樓窗口的竹竿挑着。一壁挑,一壁口裏喊:「台閣來了,快把竹竿收起來!」這喊聲,引起了所有看會人的注意,似乎大家興味的集中點都在台閣上似的,不論誰都凝神一志的望着。台閣製作得很簡陋,名雖是三層,其實最高一層上面所坐的人,也不過和人家樓窗一樣齊,就是在上面扮著各種戲文的童男女,身上所穿的戲衣也很破舊,這使看會的人都表示不滿,大家紛紛批評說,這樣的台閣太不中看了。可是,緊跟在台閣後面,便來了聖王老爺的神像,看的人忙又把批評的話語咽下去,個個都合掌低頭的喃喃膜拜起來。

孫婉霞看到了這一幕,不願意再看下去了,恰好會也已出完,她便回過頭來找小五。小五不知怎樣忽然不見了。孫婉霞隱約記得方才台閣來時,他從人叢中鑽了出去,現在卻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雖然明知他過後自能平平安安的回家,不過自己同了他出來,卻不同回去,難免要被福媽媽見怪。所以,她只好四處尋找着他。

這時,街中心很亂,本來分成兩列的人叢,當聖王老爺的轎子過後,便混在一處了,奔走雜亂的,很難辨出人的面目。孫婉霞全神都貫注在街心裏,想一發見小五,便拉看他回累,冷不防,有一個人在她身上重重的一撞,幾乎把她撞下地去。孫婉霞怒氣勃勃的回過頭來,正想罵他怎麼走路這樣不留心,誰知面前卻現出了癩皮阿三那紅嘖嘖的臉。他一看見她回頭,便高聲打了個哈哈,一口極濃厚的酒氣直噴到她臉上來,並且趁她不留心的當兒,伸手到她胸前摸了一把。

孫婉霞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覺得這地痞真大膽得可惡,怒火焚穿了她的心,她不由得咬緊牙關,覷准癩皮阿三左邊臉上,便是劈拍一記嘴巴。

癩皮阿三捧著臉,吐了一口從牙縫裏流出來的鮮血,卻仍舊不動氣,只是嬉皮笑臉的說:

「好丫頭,打得你大爺好!再打打看!」

孫婉霞正氣得不可開交,猛可里,給她在街中心發見了小五的臉。這使她宛似得着異寶似的,連忙過去拍着他的肩頭說:

「小五,回去吧。」

一壁說,一壁回過頭去向背後望,看見癩皮阿三沒有跟上來,這才放下心了,便開始埋怨小五說:

「你到那裏去的?尋得我好苦!」

小五卻很得意的笑着,指着落在他身後的遠遠一家門面。

「那邊,王家小牛的爸開的肉鋪,他家門口有高凳,我過去站在高凳上看台閣,真正清楚極了!好看極了!」

孫婉霞心上本來充滿了氣惱,但聽了小五這天真爛漫的純粹孩子氣的話,卻又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方才從癩皮阿三那裏所受的侮辱,也便在這一笑中,完全被她忘懷了。

會是出過了,雨卻還沒有下來。米價一天天往上漲,在春天四元幾角便可以買到一石的下米,這時就用七元也難買到。飢餓的恐慌襲擊著每個村莊,使得許多素來順良安分的農民都有些忍耐不住起來,大家都摩拳擦掌的,想干一些不是自己本分內所應乾的事。雖然田裏正在緊要關頭,一刻都少不了人,可是收成的有無是將來的事,目前最要緊的還是把肚子填飽再說。所以,形勢越來越緊張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在村裏各處傳播著,說是在他們後面興隆村的農民,將要會合葫蘆壩和這裏所有的村人,大舉到鎮上去搶米。村裏好事的壯丁,像阿根順茂等,都很高興的在準備着;而最能和這消息適應的,是朱四太爺家的門前,除了那匹看家狗以外,又多了兩名由鎮上團防局裏派來的團丁。

只有福生家裏仍和平時一樣,沒有絲毫動靜。由於歷來的世故經驗養成了一種和平忍耐的處世態度的福生,是聽人家說到「搶米」兩字都要掩耳疾走的。依他的見解,萬事都該照直道而行,縱使餓穿了肚皮,也不幹這種犯法的事。所以,儘管頑皮好事的小五滿心都想參加進這新奇的隊伍里去,也為了恐怕他爹手裏的煙管會飛到他頭上來的,只好把自己門在家裏。這其間,最苦悶的人還要算孫婉霞,她是時時刻刻都把大眾的利益放在心上的,現在見群眾自動起來作生存的竟爭,而她卻反不能加進去,真使她異常焦躁難耐。不過縱使加進去了又怎樣呢?她能夠猜想得到,群眾一定把她當做平凡人看待,也許要以為她是條多餘的尾巴。而且這一加進去,不但福生家不肯再容留她,就是整個農村中也將找不到棲身之地了。為了要保持眼前這還能在農村中停留的狀態起見,她只得讓熱望啃嚙着她的心,做一個不得已的旁觀者。

可是風潮卻很快的起來了。就在出會後的第五天,一清早,四五條赤膊船靠近了村前的河埠,船里擠滿了興隆村和葫蘆壩的人,搖船的都是精壯漢子,每人手裏都帶着盛米的筲箕麻袋,像一陣旋風似的卷了上來。一上岸,就敲著隨帶來的大銅鑼。

「釒皇釒皇釒皇!釒皇釒皇釒皇!」

像一顆石子投在平靜的水面上似的,全村人都被鑼聲驚動了,一齊摩挲著睡眼跑出門來看。鑼聲后又是一陣亂鬨哄的喊聲。

「沒有飯吃的大家出來呀!一塊兒到鎮上去呀!」

小五是睡在外屋裏的,他一聽見這鑼聲和喊聲,連忙一骨碌的爬起來,開了門出去看。孫婉霞睡的地方離他不遠,她的心雖也活鯽鯽的,急於想去看看外面的景象,可是一想到福生面上那常常帶着的不滿的容色,她又不敢了,並且喊著小五說:

「小五,不要出去,當心你爹罵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果然,後面便送來了福生咆哮的聲音。

「小五,你作死嗎?還不快進來,這有什麼好看的?」

他一個箭步躥出門去,老鷹抓小雞似的來抓小五。可是,不等他的手落下,突然,從興隆村那邊來的人裏面,跳出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農夫來,一伸手,把他那隻作勢高舉的手擎住了,用洪鐘似的聲音說:

「呔!福生哥,你也到鎮上去嗎?有米大家分!」

福生怔怔的看着那人的臉,忽然驚詫地叫道:

「怎麼?庄老五,連你也夾在裏面,干這種沒王法的事體?這是要殺頭的呀!」

「王法?肚皮餓了誰還顧得着什麼王法!殺頭是個死,餓也是個死,餓死可比殺頭死還難受。何況殺頭還不至於,誰能殺得完這許多?」庄老五興奮地說,他的瘦骨爪臉全紅了。一面說,一面把手裏的麻袋搭到肩背上去。

福生可呆住了,事情真是出於他意外的。這庄老五,是興隆村裏出名穩健的人物,他常常和他在一起喝茶,知道他的脾氣也和他一樣,和平忍耐,最不贊成年輕人的輕舉妄動,兩個人泡一壺茶,大家把各人眼裏看不慣的牢騷說來說去竟可說上一整天。可是現在他卻也加進在這搶來的一夥中間,用洪鐘似的聲音嚷着連殺頭都不怕,好像平空減輕了二十歲年紀似的,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嗎?這不是肚皮餓真能改變一個人的觀念,便是世界變得太快了。

「福生哥,怎麼樣?你到底去不去?」庄老五見福生不作聲,倒反忍不住在一旁催促起來。

福生悠悠然的嘆了一口氣,他帶着彷彿失去了一個好朋友般的惋惜口氣說:

「你們要去就去罷,我可沒有這個膽量敢陪你們一同去。大概我是註定的餓死命,不是殺頭命。」

說着,他幾乎沒有再看庄老五一眼,便抓住小五的手臂進屋去,像逃避什麼毒蛇猛獸似的,把門關起來了。

外面鑼聲喊聲仍舊繼續著,直到半個鐘頭以後,才逐漸遠去。村裏的壯了加進去的有二三十個,恐慌較厲害的人家,連老太婆和小孩子都加進去了。人去后的村莊,看過去較前似乎更冷靜了一些,同時也更窮困了一些。

福生家這天直到十點鐘才重新打開門來。孫婉霞雖仍舊照常做着事,但卻非常不得勁,她的心似乎跟着那一伙人跑到鎮上去了。依着她的意思,只想瞞着福生家裏人,偷偷的到鎮上去,看那一伙人到底在鎮上鬧成了怎生一個光景。倘若形勢順利的話,則她也預備加進去,搶他個三斗五升回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好在鎮上米商囤戶手裏的存米多半是由剝削農民的血汗得來,就搶掉他們一些也不算怎樣過分。不過一想到福生那穩健怕事的模樣,她又有些不敢了。她現在和福生家的關係,已經像膠漆一樣,牢牢地黏合著,尤其是對於有着好心腸的福媽媽和天真的小五,要使她突然的離開他們,這是她非常不願的。所以,她對她自身的行動,不能不取謹慎的態度。

福生對於搶米這樁事卻仍舊深惡痛絕著,他不時站在門前,把手擋住太陽,向到鎮上去的那一頭望,口裏喃喃地說:

「要殺頭的哪!這種沒王法的事,是輕易幹得的嗎?看他們要有一人回來才怪!」

可是事情真出於他意外的怪,到吃飯時候,去搶米的人居然都太太平平的回來了,而且每人都帶回五升米,而且說這米是鎮上的紳商們為息事寧人起見自願發給他們的。這使福生詫異而又懊悔,懊悔他沒有和那一伙人同到鎮上去,失去了這樣一個不費分文可以得米的好機會。五升米雖然沒多少,但也可以挨過三五天。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是能挨過一天也是好的。

不過事情已經過去,懊悔也不中用,並且農務的忙迫也使他不暇讓這懊悔在心上多佔時間。現在,田裏的形勢越來越危迫了。稻梗一天天的長起來,需要水分的營養比不論什麼時候都急,而太陽卻好像一架抽水機似的,儘管把田裏的水抽出去,眼見得再不下雨,就要釀成旱災了。這是人力和自然鬥爭的短兵相接時期,只要能夠渡過這一道難關,以後的事情就容易辦。所以,村裏到處都在找人幫忙踏車。福生家人手較少,孫婉霞和小五又都缺乏氣力,水車上比別家更需要人。村裏雖不缺少替工,但他們連自己都難打發日子,那裏還雇得起。除了有熟人來時請他幫忙踏兩班以外,就只好自己拚著氣力,在烈日之下苦捱。

饒是這樣,田裏的水卻仍舊不見漲高起來。村裏人差不多都和他家一樣,感到精疲力竭了。「只要能夠落一場雨就好!」村人們見面時,幾乎誰都這麼說着,可是天卻仍是沒有一絲雨意,連誘人高興的烏雲都沒有。

「怎麼辦呢!」站在烈日之下,對快要被太陽吸乾的水田嘆著怨氣,每個人的心都像在沸油里前著一樣。

正當村人們都束手無策的焦灼著的時候,忽然有一個救星來了,那是鎮上精明的人趁勢做投機生意合資租來幫四鄉農民車水的洋水車。不過這救星也不是容易邀請的,至少飽滿一畝田要一塊半錢那樣的價格,便足以使所有的村人都嚇得倒退了。所以,裝載洋水車的船隻在河埠邊停泊了許多時候,村人們還都躊躇著,不敢去請教。直到船上人恐怕做不成生意,喊出了只要有保人就是掛賬也可以代灌田的口號,才陸陸續續的有人叫他們到田裏去灌水。

在這些叫洋水車灌田的人裏面,福生是最後的一個。他起初始終遲疑着,不肯讓車水那樣的小事也來增高自己的債務,不過看到田裏長起來的稻被太陽曬得彎腰曲背的快要枯槁下去,和洋水車灌田時就是七人個壯年漢子也還不如的模樣,他的心終於又活動起來了。想想:要是叫洋水車灌了水,說不定過幾天就會下雨,以後秋風一起,便可以高枕無憂了。否則聽憑田裏的稻枯槁下去,倘逢著個大熟年成,這一筆損失可不小。於是,他便硬著心,請阿根和順茂作保,把他所種的十畝田都灌上了水,灌田的錢言明等秋收后交付,月息是二分。

這時,太陽已快要落山了。鮮紅的霞彩掛在西邊天角,反射到站在田滕邊看洋水車灌田的人身上,使得他們都彷彿站在一種桃色的氛圍氣里。孫婉霞把一鍋粥煮熟了,熄了灶門裏的火,因為閑着沒事做,便也出門來瞧熱鬧。這洋水車的模樣,她在都市裏的書報雜誌上早已司空見慣,她並且還知道許多邦浦引擎一類為鄉下人從未聽過的新名詞。不過這時看到村人們對待這洋水車的新奇的眼光,她反不禁有些傷心起來。想到在別的國度內,所有的農民,差不多都能利用機器的力量,來抗禦天災,增進收穫,而在事事都落後的中國,連一架平凡的戽水機也會被叫做洋水車,使得農民們嘖嘖稱奇,兩兩相較,距離實在太遠了。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使中國的農民們也過着人的生活呢?她不禁為這任務的艱巨和個人能力的弱小擔心起來。

小五卻站在從機船上引伸過來的幾丈長的軟皮管旁邊,看着管子裏像瀑布一樣傾盆直瀉的水,笑着跳着。直到每方田裏都被水灌滿了,機船上的人收了軟皮管上船,點簡開去的時節,他的腦子裏好像有了什麼新奇的發明,忽然拉了孫婉霞一把,說道:

「四姑,你來,我有話同你說。」

孫婉霞好奇地跟在小五後面,走到離開他們屋子不遠的一株銀杏樹下。看着四周很僻靜,這才停住步,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小五,意思是問他「有什麼事?」

「四姑,我們一同坐船打魚去好嗎?」小五天真地說,說過後便擔心地望着孫婉霞,好像惟恐她拒絕似的。

「我不去!時候已經不早了,再不回去,回頭看你爹媽又要罵你。」

小五低下頭,把嘴撅得高高的。過了一會再抬起頭來時,他的眼圈已有些紅了。他哭喪著臉說:「四姑,我早曉得你不同我好了!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孫婉霞不禁有些可憐起他來。她的天性本來是活潑好動的,而且多時勞作的疲倦也使她很想在這空氣新鮮的傍晚時候小作游散。於是,她便帶笑向小五說:

「小五,不要哭,我和你同去就是。」

小五這才改換了一副笑容,他很快的向著茅屋前跑去。不多一會,便抱了一柄用兩根長竹竿作成的打魚網來,滿面堆歡的對孫婉霞說:

「四姑,我們去吧!就坐河邊的那隻渡船,我撐篙,你打魚,好不好?」

「去是去,不過就要回來的,家裏正等着我們一同吃夜飯呢。」孫婉霞忍不住鄭重地向小五叮囑著。

小五不作聲,也不知道他是默認,還是不願依照孫婉霞的話,他只催促孫婉霞走下那渡船去。隨即便解開纜,像野馬似的跳進船,點起一篙,把他和孫婉霞的身體都送向河中心去了。

河面上的空氣很陰涼,遠不如地面酷熱,置身在河中間,使人起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忘懷了工作的疲倦。河水裏黃褐色,偶然一陣微風吹過,水上便起了魚鱗似的波紋。暮靄把整個河面都籠罩了,幾隻歸鳥「喔喔」的噪著,向樹巔上飛去。空中不時有從茅屋頂上升起的炊煙在動蕩,和暮靄打成了一片,把遠處幾株大樹遮得迷迷糊糊的,看不清楚。

孫婉霞完全被這美麗的自然景色迷住了。也許因為她的身體內流得有地之子的血罷,她對自然景色竟到了瘋狂地愛好的程度。她只希望能有這樣的一天,擺脫了一切禮法的拘束,自由自在的在自然的懷抱里引吭高歌。不過同時她也有些悲哀,就是在這美麗的自然懷抱里,竟沒有和自然同樣美麗的人生,而且人生是正與自然成反比例的愈來愈顯得醜惡。那些錯雜地立着的茅屋,和從屋頂上升起的炊煙,雖還和往常一樣平靜,但在這平靜的後面,她卻隱約看出它們正在加速度的崩潰下去,這使她一想到就不禁有些黯然不樂起來。

小五撐了好一會子船,看見孫婉霞還是一些動靜都沒有,忍不住詫異地回頭問道:

「四姑,你為什麼不打魚?」

孫婉霞猛然一驚,右手本能地把打魚網握住了。但隨即她又放下網,笑着道:

「這時候還打什麼魚:你看天都快黑下來了,我們在河面上盪兩個圈子就回去罷。」

小五急了,他把篙在河心裏一插,從船頭上跳下船中心來,拉住了孫婉霞的衣抽說:

「不行!我們今天一定要打兩條魚回去做夜飯菜。」

孫婉霞雖然已在農村裏住了兩月,但對坐渡船卻還毫無經驗。這時見船失了重心,在河裏晃晃蕩盪的,船舷向一邊直傾下去,不禁慌得抱住小五的腳說:

「快不要動,再動船可要翻了。」

「不要緊!這裏河水很淺,翻了到可以在水裏洗一個涼快澡。今天不打到魚我是不回去的,天天吃白粥,一些菜都沒有,吃得口也淡了。我老記得你從前燒的魚好吃。」

孫婉霞記起來了,她從前確實曾為福生家燒過一次魚。她對烹飪的知識是很淺的,但那一次的情形可真怪,她燒起來的魚沒有一個人不說好吃,福生甚至還因此多吃了一碗飯。想到小五直到此刻還沒有忘記那魚味,她倒有些不忍過拂他的意思了。於是便勉強站起來,把網投向河裏去。

船在河裏晃動着,河面上蕩漾開了很大的渦旋。孫婉霞實在毫不懂得打魚的方法,她只是用兩手分握著竹竿,把網在河底里攪了一會,覺得網裏有些沉甸甸的了,這才向上一提,看網裏時,只有一些水藻夾在河泥裏面,那裏有什麼魚的影子。她不由得羞慚地把網拋在船里,悶悶的不則一響。

「你不會打,讓我打給你看。」小五笑着說,把手裏的篙交給孫婉霞,吐了口涎沫在掌心裏,磨了磨,很起勁的提起網來,投下河去。他投網在河裏的時間較孫婉霞久,但提起來看時,也是除了水藻河泥以外無別物。他的臉有些紅了,只好解嘲地說:「這裏魚不多,等我把船撐到河漢里去,一定可以打到許多魚的。」

孫婉霞對於打魚,似乎沒有多大興趣,她只是把眼望着岸上的景物,迎接那撲面吹來的涼風。這漠不關心的態度引起了小五深刻的不滿,他不時提醒着她,每到一處他認為下面有魚的地方,就叫她把網投下去。可是素來沒有打過魚的孫婉霞,每次仍舊免不了補空。一直到把船撐近小五認為多魚的河漢旁,她還沒有打到一尾魚,這使小五不禁有些惱了。他氣憤憤的把篙插在河裏,一把奪過網來說:

「四姑,你就不跟我好,也不該這樣同我搗亂呀!」

「那個同你搗亂,我不會打魚有什麼辦法!我看你也老實不必費盡氣力打魚了,這樣好地方好空氣是很難碰到的,我們還是盪兩個圈子回去,以後每天這時候都到這河上來坐船,這不是比打魚要有趣得多嗎?」

孫婉霞心目中的趣味確實要比小五的高明得多,可是這趣味卻不是小五所能領會的,他只念念不忘於從前所吃的魚滋味,從而把打魚認為是唯一的樂趣。他用心地把網在河底里攥著,良久,才徐徐的提起來。網一出水,便有兩尾銀色的花鰱魚在裏面沒刺地跳躍着,有一尾且快要跳出網來了。

「快捉!快捉!不要讓它逃掉!」小五急遽地喊著說。

孫婉霞慌了,趕緊伸手去捉魚,卻忘記她的身體是在船上,全身的重心都側向船舷邊,再加上握著網的小五也把渾身的力聚在那一頭,船的兩邊輕重失了平衡;因此,她的手還沒有摸到魚,「撲通」一聲,船已經翻了身,她和小五兩人連同打魚網以及網裏的魚,都落進水裏了。

河水雖不深,但也齊到人腰邊,加之落水時又是像青蛙一樣平落下去的,並不是直立着,所以在不堵水性的孫婉霞,剛一落水就全身都向下沉。她張開口想喊,口才張開,河水就骨都骨都的直冒進來。她的意識迷亂了,不想法在水裏站起,反手腳無措的聽憑身體往水裏沉下去。正在危急的時候,幸虧有一隻強有力的臂膊圍抱到她胸前,彷彿救命圈那樣把她的身體留住了,游向岸旁去。孫婉霞感激地回過頭來,便看見小五的臉距離她的臉還不到一寸光景,從他口裏掛出的熱氣,噴在她臉上,使她臉上痒痒的,像有許多小蟲在爬。尤其是他圍在她胸前的臂膊,引起她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感。

小五卻很失望的在埋怨着她:

「四姑,你怎麼這樣不當心?就靠在我身邊捉一捉也罷了,誰要你用那樣大的力氣?現在翻了船還不打緊,可惜的是這兩條魚!」

這時,他們已爬上了岸,孫婉霞滿心想對小五說:「跑了兩條魚有什麼希罕,我這一身衣袋都給水弄潮了才真可惜哩!」可是她沒有說出來,她知道小五這時心上正不快活,聽了說不定更要冒火。她低下頭去看身上的衣裳,衣裳是用福媽媽的破夏布杉褲改作的,穿着倒還稱身,但給水弄潮了卻緊緊地綳在身上,把許多隱秘的地方都顯豁地呈露了出來,使她很覺得不好意思。她的臉發燒也似的熱著,她偷眼去望小五,小五是又走下河去摸網了,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下來,便迴轉身去,把背向著他,不讓他看見她的正面。

小五把網從河裏摸了出來,忽又帶着激動的歡喜聲音說:

「還好,這裏魚很多呢,可惜時候不早了,又沒帶魚籪來,不然到好摸他十幾條魚回去。」

他毫不顧身上的潮濕,就站在水裏,繼續把網打着魚。打到了,便把來拋在剛翻轉來的濕漉漉的船里,任他們去潑剌地跳躍。這樣一連打到了三條,他似乎心滿意足了開始把船找到岸旁,喊著孫婉霞說:

「四姑,回去吧,今天的夜飯菜有了。」

孫婉霞有些惱了,這不是和她開玩笑嗎,像她這模樣,怎麼可以去見人?但她也原諒小五是無心的,他實在還不懂得什麼人事。她只好扭過脖子來說:

「我的衣裳都濕了,不能去,你先回去給我把放在我枕頭邊包袱里的夾襖褲拿來我換。」

小五卻站到孫婉霞面前來了。他吃驚地看着孫婉霞那被水打濕了的身體,像看見了什麼從未見過的東西似的。一刻前他還純粹帶着一團孩子氣,但這時他卻儼然長成為一個青年了。孫婉霞倒被他那炯炯的眼光看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忍不住紅著臉,叱他說:

「還不快回去!有什麼好看的?」

小五這才笑着跑了開去,這一笑,彷彿表示他什麼都懂得了似的,使孫婉霞很覺刺心。她不禁有些恐懼起來了,誰說小五還是個孩子,他不是已經長成到有十六七歲了嗎?過去所以這樣冥頑不靈,只是為了沒有給他一個懂事的機會罷了,現在自己落水后的身體差不多已毫無遮蓋的完全呈露在他眼前,即使他真是個孩子,看了也不會不動心,何況方才他的眼裏已明明放射出青年的光輝了呢。她覺得,她以後的生活里,恐怕不免要有一些新的事情發生了。不過不知怎樣,她對這行將發生的新事情,並不覺著厭惡。

天漸漸的黑下來了,晚風吹在穿着濕衣的孫婉霞身上,使她很覺難受。她不禁想把身上的濕衣脫下來絞乾,再拭去皮膚上所剩留着的水分,不過又恐有人來窺見。雖然明知道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未必會有人經過,但也不能不防備一些。直到後來實在忍耐不住了,她才躲進河邊叢生的蘆青中去,悄悄把衣褲解下來。

在時時都警惕著惟恐有人來的狀態中,孫婉霞把衣裳絞乾了,正待就把這衣裳來拭身上的水分。誰知小五的喊聲已從近旁傳了過來。這真是出於她意外的,她不料他會跑回來得這樣快,連忙心慌意亂的想重新把濕衣穿上遮蔽她的身體時,那裏還來得及,小五早站在她旁邊,對着她白羊似的身體傻笑着了。

孫婉霞的臉上不禁火燒似的紅了起來,她劈手奪過小五代她帶來的夾襖褲,遮蔽住了身體說:

「討厭!還不快走開!你再站在這裏,我就真不同你好了。」

小五很勉強的走到船旁去,可還一步一回頭的向孫婉霞望。孫婉霞匆匆忙忙的把衣褲穿好了,赧然的走下船去,撕下一片蘆青葉子,把魚腮貫起來,一面貫,一面罵着小五說:

「小五,你真不是東西!你比從前壞得多了!」

小五不作聲,只是望着孫婉霞笑。這笑容,使孫婉霞很容易揣想到他心裏一定已經有了壞主意。她的心卜的一跳,臉更紅熱起來了。她只好垂倒了頭,看着手裏的魚。現在,站在她前面撐船的小五,雖還依舊是小五,但她卻在不意中,把他由孩子教育成一個青年了。她害怕這從孩子轉成青年的他,但也有些愛他,特別是他那一雙強有力的臂膊。

船回到河埠旁時,天已全黑了,小五提着魚和網跳上岸去,忽然他回過頭來,笑着低聲對孫婉霞說:

「四姑!你胸前真軟!」

孫婉霞不提防小五會說出這樣撒野的話來,羞恥的本能使她忍不住動手要打他,可是小五卻飛快地跑向茅屋前去了,她只好也怏怏的跟着他進屋去。這時,福生已經回家,正坐在油燈下抽煙,看見他們進來,鼻孔里哼了一聲,似乎很表不滿。但見到小五手裏的魚,他卻又高興起來了,接過來在燈下看了半晌,便嚷着說要喝酒,一壁把擱在桌角的半小瓶高粱找出來,一壁叫孫婉霞去燒魚。

這晚上,大家雖然仍舊喝着粥,可是因為桌上有着三尾魚,便覺得滋味比平時好得多。喝過後,各人坐在燈下,聽福生嘆息地說着他身上所負的債務,和對洋水車灌在田裏的水會不會仍舊乾涸下去的擔心;又彼此說了一陣子希望的夢話,便照例是睡覺的時候了。

孫婉霞很不放心,她老覺得小五今天的笑容有些神秘,尤其是從船上上岸回家時對她說的那一句話,非常撒野,可見他已經不是不懂風情的人了。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說不定他會做出比那句話更撒野的動作來。她側身去聽小五那邊的聲息,小五睡的鋪上,稻草正悉悉率率的響着,顯見他還沒有睡。「為什麼他還不睡呢?平常他不是頭一著枕就鼾聲雷動了嗎?」這想念,使孫婉霞周身都感覺躁熱起來。她正竭力設想着小五未必會這樣大膽的安慰自己,可是小五卻就在這時候,低低的在那邊鋪上向她喊了。

「四姑,你睡著了嗎?」

孫婉霞的心卜卜一陣跳,她不知道該怎樣應付這當前的局勢。拒絕他嗎?未免太忍心。可是她又怎能把她的身體交給這樣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野孩子呢?她躊躇著,小五卻很快的撲到她鋪上來,伸開兩臂,把她抱住了。

「哪個?」孫婉霞故意喝問著,她這時的心理非常矛盾。看厭了都市裏溫柔馴良的男性的她,是渴望能得着一些野性的撫慰,可是另一種自尊心卻又使她覺得小五這舉動有些近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些不配。

「四姑,不要響!是我,……我要……要……」小五把臉貼在孫婉霞耳邊,氣咻咻地說。每一個語音里,幾乎都帶得有他的心跳。

孫婉霞眼前恍惚有一個印象一閃,那還是她到農村裏來的第一天,小五穿着件露出一大段皮肉來的短衫,向她白痴般望着,這使她不禁起了種要嘔吐般厭惡的情緒,她用力把他推開去說:

「討厭!快滾開!不然我可要喊了。」

這一番舉動似乎很傷害小五的心,他躡手躡腳的爬回自己鋪上去,忽然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聽着他那哭聲,孫婉霞又有些不忍起來。她想:為什麼要櫃絕他呢?他有那一樣配不上自己的?除了少一些智識以外。可是智識也並不是值得驕傲的東西呀!有誰能說一個用腦掙飯吃的智識分子比一個用手掙飯吃的農民來得更高貴的?何況智識分子還沒有他那樣一顆純潔的心呢。自己所以跑到農村裏來,原是為了厭棄一切知識分子的空談,難道當所有的束縛都被擺脫了的時候,倒反不能跳出封建社會所特設的貞操和身份觀念的牢籠了嗎?她愈想愈覺拒絕他的不對,於是,便懊悔地輕輕喊著小五說:

「小五,不要哭,過來聽我說話。」

小五瑟瑟縮縮的又爬到孫婉霞這邊來。這次他非常規矩,幾乎連手腳都不敢碰孫婉霞一碰。

「你為什麼要哭?」孫婉霞慈愛地把手撫着他的臂膊問。

小五停住了哭聲,但還在抽咽著,他斷斷續續的說道:

「四姑,……我……我方才……真不該,……請你……不要……記在心上,……不同我好。」

孫婉霞忍不住要笑了。她覺得小五畢竟還是個孩子,剛透露出一些青年的野性,經不起一嚇,便又變成孩子口吻了。可是她卻笑不出來,她並且被他的話感動得幾乎要哭。多麼忠誠純潔的這一顆心呵!那是連一些人世間的機詐都沒有沾染過的。她難道願意拋棄了這樣一顆心,去和別的人結合嗎?她突然一把抱住了小五的脖子,用感情的口吻激動地說:

「小五,我不怪你,現在隨你的意思怎樣吧,我一切都聽憑你了。

小五起初還不相信,但當孫婉霞把他的脖子拉到和她的臉部相近時,他卻知道這是真的了。於是,青年的野性便又在他體內勃發起來,他開始盡他所能做的做着一切撒野的舉動。孫婉霞默默的望着黑暗的屋頂,心裏卻在想:「這真是一件新奇的事,我算是破天荒的做下一番驚世絕俗的舉動了。」

第二天一清早,孫婉霞便醒了轉來,她睜開眼去望身旁的小五,小五是已回到他自己的鋪上去了,這時正香甜地睡着,睡態非常俊美。一條滿是補釘的被單被他撇在一邊,他一些都不在乎,好像他已經得着了世界上最滿足的東西,可以不必再管其他似的。孫婉霞獃獃的望着他,想到他夜來那種撒野的舉動,她的臉不禁又紅了起來。忽然她感覺一陣寒冷,天時似乎已經起了變化,不像昨天那樣熱了。她很怕小五會凍壞,於是便憐惜地走過去,輕輕把他撇開的被單仍舊蓋在他身上。

小五一動都不動,過度的疲倦使他睡得宛似一隻豬一樣。孫婉霞代他把被蓋好,一時也沒有什麼事做,便撿了條板凳坐下來,低頭思量著。第一個飄過她心上的念頭,便是她的身體和以前不同了。這事情,看去似乎很輕微的,因為她並不和舊式人物一樣,把性的關係看得過分神秘。然而這種輕微的事情,對於她生理上的影響卻非常大。她放眼看屋裏所有的東西,這些東西對她都不是陌生的,她也從來就少措意過,可是現在這些東西似乎都在向她說:「此刻你才成了我們的主人了。」的確,此刻她真成了他們的主人了。在從前,她的心是活動不過的,只要稍稍受了一點拂逆,就想離開這環境;而現在,她不但不想離開這環境,反而希望能夠永遠在這裏留下去了。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難道一個女人前後之間竟會有這樣的不同嗎?她不禁有些為她由倔強變成平庸的性格悲傷起來。

這時,睡在裏面的福生也醒了。他先大聲的咳嗆了一陣,才徐徐的踱將出來。一出來,便用腳踢著還睡在地上的小五。

「小五,睡死了嗎?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

孫婉霞現在不知怎樣,對小五忽然非常憐愛起來。看見福生踢他,她忍不住想過去對福生說:他實在太疲倦了,讓他好好的睡一會吧。可是,這樣的話怎麼能夠出口呢?她只好默默的望小五,小五是已摩挲著睡眼坐起來了,他似乎沒有忘記夜來的情景,回過頭來,向著孫婉霞痴笑了一笑。這一笑,使得孫婉霞夾耳根子都紅了。她看着福生沒有注意到他們,才薄怒地白了小五一眼,垂倒了頭不作聲。

福生過去開了門。門才一打開,便尖溜溜的刮進來一陣冷風。天時真箇已經起變化了,太陽沒有出來,霧堆得很厚,烏雲在空中一層層的往上推涌,風把地上的沙上颳得直打磨旋。孫婉霞抬頭看了看天色,不由得說了聲:

「這天說不定會下雨。」

「一定的,雨快就要來了。」福生回過頭來,笑着說。他在孫婉霞面前現出笑容來,這還是第一次,使孫婉霞感覺驚異而又快慰。

果然,雨很快的就來了。正當孫婉霞提了半升米想到河邊去淘的時候,一陣非常猛烈的風吹得人的衣袂飄飄飛,緊跟在風後面,幾顆黃豆大的雨點同時落下了地。隨着空中烏雲推涌的快捷,雨也越下越密,空氣里騰插著一種被雨打起來的乾燥的泥土氣息。霎時間,村莊里到處都充滿了歡呼聲,福媽媽也第一次放下了她的花布手帕,合掌當地的念起佛來。

這一場雨,直落到午後三點鐘左右才停。雨過後,家家田裏都鋪滿了水,站在田裏的稻,看過去也彷彿有精神得多了。同時還有一件使得村人們快慰的事,是米價也跌了下來。鎮上的米鋪里對米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看得寶貴,只要有靠得住的保人,不論誰都可以去賒米借錢了。

對於這一場有益於農民們的大雨,孫婉霞站在和農民們同甘共苦的立場上,當然是也非常歡迎的,可是她卻沒有想到,僅是這一場雨把她驅向更進一步的磨折的命運里去了。

以後又接連落了兩場雨,籠罩在地上的暑氣全被驅散了。時候雖還沒到立秋,但習習吹來的涼風卻已儼然帶有秋意,田裏的稻需要人擔心的事已成為過去,現在只要看着它收成結實就行。福生用不着再忙於踏車了,他一閑下來,就看着孫婉霞不順眼,想把她送到朱四太爺家去的心也更堅決了一些。儘管福媽媽不斷向他說着留她在家的益處,也總挽不轉他的執意。到后連福媽媽也只好嘆一口氣,不再說什麼了。

孫婉霞和小五不禁都有些着急起來。現在他們兩人已成為一體了,怎麼還能拆散開來呢?但她們的苦衷又不便向人說得。小五時時刻刻的釘著孫婉霞,找到個沒人在旁的機會,便悄悄的問她道:

四姑,你願意到朱四太爺家去嗎?」

「哪個願意去!不過你爹這樣厭我,我又有什麼辦法!我看你最好把我們兩人的關係告訴你爹媽知道,這樣他們就一定不會再想把我送到朱四太爺家去了。」

「我不敢說,爹要打我的,還是你說去。」

「我是女人,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孫婉霞有些惱了,她真想不到小五還是這樣的不懂事。

「女人又為什麼說不得?」小五仍舊痴傻傻地問,

孫婉霞忍不住重重的在小五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你真蠢!我不同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會懂的。你還是告訴你媽去,她不像你爹一樣,會打你。」

小五果然飛也似的跑開去了。孫婉霞看見他跑開,忽然有些懊悔起來,心想把他喊回,又覺得要是不把他們兩人的關係在福生和福媽媽前公開一下,決不能逃過到朱四太爺家去的那一道難關。於是,她也就不去喊他了,只是惘然的立着,揣想小五把這消息報告出來后,福生家裏人將要怎樣驚異,對她的態度又將怎樣起變化,一時間不由得面紅心跳,不知要怎樣才好。

這樣過了一會,孫婉露才鼓著極大的勇氣,赧然的走向茅屋裏去。屋裏的空氣果然有些異樣,福媽媽正和福生在一起談著話,看見她進來,便停止不說了,只把那一隻開着的眼神秘地瞧了她一下,眼光裏帶着歡喜的成分。福生卻沖她吐了口涎沫,回過臉去,罵了聲「賤貨!」孫婉霞被他罵得哭笑不得,恨沒有個地洞可以鑽將下去,但也只好忍耐著。幸虧福生口裏雖顧自罵,卻也從此絕口不再提送她到朱四太爺家去的話了。

生活算是暫時安定了下來,不過這安定的時間真是短暫得很。有一天,孫婉霞正提着一籃衣服出門去洗,迎面便碰見了朱四太爺,還帶着他家那匹狗。狗一看見她,便沖她直嗥了起來。

「汪汪汪!汪汪汪!」

孫婉霞不覺後退了一步,福生卻很快就從屋裏搶了出來,他一迭連聲的嚷着還說:

「四太爺嗎?那一陣風刮來的?快請進屋去坐。」

朱四太爺卻並不進屋去,他鐵青著臉,把手裏的長煙管直指著福生的腦門說:

「福生,你這傢伙真刁猾!我好意不和你算利息,並且麥租也是打八折,只收你一石二。你卻一直到現在還不見送人來!」

「對不起!四太爺,實在因為田裏忙,家裏少不得人,並不是敢不依四太爺的話。」福生滿面陪着笑說,偶然一回頭,看見孫婉霞還站在他身後,不由得變色叱她道:「你站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快滾開!」

孫婉霞有些躊躇了,她要想提着籃到河邊去,又覺捨不得離開,這樣和地有切身關係的事情,她決不能捨棄了不聽;可是要再站在福生背後罷,一定要受到他更厲害的呵叱,並且他有所顧忌,也不敢說出真話來,那就聽也和不聽無異。最後,她才想出了一個遮掩耳目的方法,先假裝向河邊走去,卻趁福生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溜回屋裏來,引長了耳朵聽他們講話。

可是,福生和朱四太爺談話的聲音卻忽然低沉下去了,只看見他們嘴唇動着,頭點着,搖著,卻不知道他們談的什麼。孫婉霞心上很是納悶,她猜想神福生一定拗不過朱四太爺,雖說福媽媽和小五都不肯放她去,但事情牽涉到經濟上便很有些難辦。朱四太爺是債主,他的一隻高利貸的魔手正緊緊扼著福生一家人的咽喉,為了要解救這一個結起見,她是不能不被獻作犧牲了的,看來她的命運已經註定,非到朱四太爺家去一次不可的了。她這時心反而定了下來,決定靜待事態發展,倘使生命必須冒一下子險,那也就只好冒險去。

她的心定了,但同時卻又感到異樣的無聊,眼前的一切在她都顯得枯索無趣,不知到底做什麼事好。她無意識地玩弄著從行灶里落下來的一小段焦不片,抬起頭來,恰好看見桌上擱著一刀搓紙煤用的火紙,這使她的心頭痒痒的,想寫起多時沒有寫過的字來了。她悄悄的坐到桌前去,剛把火紙取過一張來,卻又呆住了。到底寫什麼東西好呢?她低下頭,思索著,忽然想起姊姊那裏已多時不通音訊了,自己從走入農村一直到現在和小五結合,這一段新奇的事迹,也該告訴她,使她驚駭一下。於是,她便執著那段焦木片,在火紙上,寫起大大的字來。

但到把這信寫好了,重讀了一遍,她卻又不禁獨自發了聲冷笑,把來撕成了碎片。她想:「為什麼我還要寫信給她呢?這一位摩登林黛玉,難道還有值得我寫信給她的必要嗎?」她憤憤的把手裏的碎紙搓做一團,拋在灶門裏。同時卻又想起,姊姊現在不知怎樣了。別的她不敢斷定,但她的和魏虛仁結合,卻是她敢拿得穩的,也許她到農村來的第一天,就是她和魏虛仁宣告同居的時候呢。不過這結合的結果究竟圓滿與否,卻是她所不敢設想的了。她只要一想起魏虛仁那奸詐浮滑的模樣,就不禁深深的為姊姊擔憂。姊姊的眼珠完全瞎了,竟會結識上這樣一種人,說不定他只要一達到他肉慾的目的,就會拋棄她呢。如若她所想的不錯,她到農村來的時候就是他們同居的時候,則兩個月的時間不算短,在喜新厭舊的魏虛仁眼裏,一定又已有了新的對象了。姊姊的前途實在是很可慮的,素來就有着濃厚的歇司的里性質一往情深的她,倘若知道她所熱戀着的人竟會對她不忠實,也許會厭世自殺都說不定。想到這一層上面,她不禁望着遠處的雲山,深深的憂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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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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