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楞伽-->煉獄-->第一章

第一章

「轟隆!轟隆!」

從××牌炮口裏發射出來的這聲音,震破了一九三二年新春的空氣,使得全上海人的心都卜卜的發跳。

有着三百萬居民的上海,現在已完全落入恐怖的空氣里了。這恐怖的空氣表現得最明顯的是:熱鬧的地方更加熱鬧,冷靜的地方更加冷靜。

路旁的商店一律罷了市,鐵門和排門關閉得緊緊的,門上多半貼著一張白紙,白紙上印着八個黑色正楷大字「×兵犯境,罷市禦侮。」

天是陰暗的。冷。有風。風把人的心吹得更加空洞,不安定。

這時,在靜安寺路西藏路口,正展開了空前未有的大動亂的一幕。汽車,搬場車,黃包車,密密層層的銜接着,怒潮似的由北而南,車上堆滿了人和箱箱鋪蓋,一望而知都是逃出了蘇州河以北的危險區域,避難到公共租界法租界等安全地帶去的。站在十字路口指揮車輛的華捕臨時增加到七八個,再加上四五個印度騎巡,騎着馬在路上「得得得」的來回梭巡,還嫌手忙腳亂的,不敷支配。

而在另外一邊,沿着跑馬廳一帶,則東一簇西一簇的,聚集了許多人,七嘴八舌的亂談著前線的戰況,時而還雜着幾句戰事及於本身的不幸的影響。

「犯關!犯關!真正犯關!連東方圖書館都撥××赤老燒光格哉!」

「逢豈話其!阿拉頂冤枉!一片店開勒閘北,碰著仔格肏娘格××赤老,一夜工夫柴弄弄,實頭勿曉得啥能樣,就弄得仔格精光大吉哉!」

「故種事體有啥希奇?要說冤枉末,伲篤啥人匆是一樣格介!」

「×××軍倒也厲害,就可借勿肯打進回口裏向來!真勿曉得是啥格話頭?悟篤大家想想看:××兵好望囗囗里向打出棄末,×××軍為啥勿好望囗囗里向打進來介?阿要氣數!」

在這些混亂的群眾中間,有一個少女,卻與眾不同的傲慢地在路上走着。那少女的年紀約在十八九歲左右,穿一件淡藍色自由布旗袍,上身罩着件深灰色絨線衫,腳上一雙平底皮鞋已有幾處破裂,面部毫沒有脂粉的修飾,但健康而又多血的膚色卻形成了她自然的美麗。

她走着,不時把輕蔑的眼光投射到那些混亂的群眾身上去,帶着十二分看不起的神氣,咬緊了嘴辱皮,臉上顯著堅決而又慘刻的笑容。

忽然,天空中發出了一陣「杭杭」的響聲,不知是那一個眼快嘴快的人說了聲:「不好了!××飛機來了!」立刻,人叢中起了一陣狂喊,東一簇西一簇的人全合在一起,蜂擁向西奔逃。雖然有幾個頭腦清楚的人,仍舊站住了不動,大聲喊著:「跑不得!跑不得!」但卻全沒有一些用處。

那少女才站定腳步,還沒有定睛細看,便被黑壓壓的人潮沖得接連向後倒退了兩步,幾乎跌下地去。她有些憤怒了,連忙把插在絨線衫袋裏的手伸出來,用力推著那些衝到她身旁來的無意識的群眾,一壁抬頭向天空瞧望。

天空中飛著的幸虧不過是一架偵察機,並沒有帶着足以把那些擁擠在一起的群眾炸成麵粉的炸彈,灰白的天光反映在機身上,很清楚的把一個紅色的圓形標識送進人眼裏。那飛機,在人們頭頂上轉了一周,便緩緩的向北飛去了。

看着一架平凡的飛機竟把群眾駭成這樣子,那少女止不住感慨地冷笑了一聲。她並不同情於那些群眾,倒反希望飛機里落下一顆炸彈來,把他們炸成灰燼。因為留着這些畏怯混亂的小市民們在世,並沒有什麼益處,有時說不定反會把事情弄糟了的。她重新把雙手插人衣袋裏,堅決而又無畏地徐步走着。

一個老槍報販捧了一大疊印着刺目的紅字報紙迎面走來,嘴裏高喊著:

「阿要看到××兵吃敗仗?——三個銅板一張。」

這喊聲,使那少女興奮地笑了。她很快的取出三個銅子來,向那報販買了一張報紙,邊走邊看,全神都貫注在報上所刊的消息里,暫時忘記了身外的一切。

「嗚!嗚!——」一輛一九三二年新式道奇六缸汽車風馳電掣的由東而西,從南京路駛上了靜安寺路,開足了速率,喇叭擔得怪響的前進。忽然向後一退,斜刺里開到路旁邊去,「軋」的一下停頓住了。車門開處,伸出一顆燙著波浪紋頭髮的摩登女性頭來,沖那看報少女的背影便喊:

「孫婉霞!孫婉霞!」

被喚做孫婉霞的那少女回過頭來,看見了那車上的那摩登女性,面色略微變了一變,但仍舊很冷靜,並不像對方那樣激動。她淡然的點了個頭說:

「哦!是你,葉露玲。」

葉露玲卻很快的跳下車來,笑着握住了孫婉霞的手說:

「婉霞,多時不見了,你怎麼竟不到我們那邊去?忘記了從前在學校里和我的約定了嗎?」

孫婉霞略微皺一皺眉頭,她很有些怕見這在她面前的新興資本家的女兒葉露玲。她和葉露玲雖是同學,但因彼此身分不同,平時並不十分親密。無奈葉露玲好像和她有着特殊緣法似的,她並不理會別的同學,只是對她一人顯著殷勤,使她無法拒絕她的好意。記得在戰事未發生以前,葉露玲確曾和她說過,萬一有事,要她和她姊姊搬到她家去住。她那時口頭上雖答應着,但卻並未放在心上,隨即就忘記了,想不到葉露玲竟當了真,直到這時還責備她不該失約,這倒使她覺得有些對不起人。她只好勉強笑了笑說:

「怪我不好,竟忘記了!真該打!」

「打是不敢的,不過今天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到我們那邊去一趟。」葉露玲說着,便挽住了孫婉霞的手臂,要把她拉上車去。

「對不起!我現在還有些小事,不能去,過幾天我一定來看你。」孫婉霞掙扎著說。

但沒等她把話說完,她的身子已被葉露玲拉上車了。葉露玲笑着把她按在車墊上,隨手「砰」的一聲帶上了車門,車子便繼續向前開行起來。

孫婉霞這時才開始注意到葉露玲身上。她出神地望着她那身時式冬大衣,那只有鴻翔公司櫥窗里才能陳列出來的新奇的款式,使她的眉毛不禁微微一動。她略帶幾分鄙薄意味的向葉露玲說:

「哦呀!好一位尊貴的小姐!難得你有這種閒情逸緻,當這敵人大舉屠殺我們民眾的時候,還一些不在意的穿着新衣裳坐汽車出來兜圈子出風頭。」

葉露玲有些不服了,她抗聲說道:

「婉霞,你不要誤會,我這次出來,並不是想出什麼風頭,實在是去出席女界慰勞前敵將士大會的呢。」

孫婉霞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她早已在報紙上見識過這些都市裏太太小姐們的巴戲,同時也十分看不起這救國其名出風頭其實的巴戲。

葉露玲卻在問了:

「婉霞,你現在住在哪裏?」

孫婉霞將身靠在車背上,隨手向車窗外一指,外面是馬霍路。

「你還和你姊姊住在一起嗎?」

孫婉霞點點頭,眉毛又微微皺攏了。她很討厭人家向她提起姊姊來。姊姊,這完全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式的人物,她的生活思想和夢都與她不同,她和她是處在兩個世界,永遠找不出共通的地方來的。

葉露玲似乎也已記憶起孫婉霞和她姊姊不和,便不再問下去,很伶巧的把話鋒轉到她自己身上來。她笑着靠近了孫婉霞一些說:

「婉霞,你知道嗎?我又新交上一位朋友了。」

「什麼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孫婉霞不在意地問。

「當然是男的,我的女朋友少得很,有了你,我也不想再交什麼女朋友了。告訴你,這位新朋友的思想很不錯呢!我覺得,除了你以外,是沒有人能和他比並的。」

孫婉霞心一跳,不自覺的坐起身來,望着葉露玲的臉。她的自尊心被葉露玲傷害了。她不相信在葉露玲的朋友裏面,居然還有可以和她比並的人。於是,便略帶嘔氣模樣的問道:

「他是誰?叫什麼名字?你又怎樣認識他的?」

「他叫林幻心,是一個中學教員,新近由杜季真介紹,我才認識他。」葉露玲得意地說,聲音里充滿了興奮。

孫婉霞默默的吟誦著「林幻心」這三個字,隨即便搖了搖頭。這名字對於她完全是陌生的,她從不曾在什麼地方見到聽到過。同時,她又想起葉露玲的朋友,工會職員杜季真的顢頇模樣了,從這種人手裏介紹出來的朋友,至多也不過是個一知半解的人物而已,葉露玲的崇拜他,正足顯出她的淺薄。於是,她便淡然一笑,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車子很快的向前進行,已將近開到靜安寺路底,突然向赫德路一折,又彎上了愚園路,不久,便有一座小小的西式洋房在她們眼前現出來。車夫捏了一下喇叭,兩扇鐵門便向她們開放了。門內是一個院落,中間有一個羅漢柏園徑。車子一直開進門裏去,繞着那回徑轉了個半圓的彎,才停在客廳前的雲母石級邊。

這裏要約略說一說葉露玲的家世:

葉露玲的父親葉常青是一位華僑,同時也是一位大企業家。他獨自在南洋群島經營了許多種事業,又不斷的投資到別的新事業上去。這些經營和投資都很順利,他私人的財富一天比一天增加起來。直到最近,受了世界經濟恐慌的影響,又因殖民地政府新發表的限制條例很苛酷,知道在他的事業上已沒有發展的可能,於是便趁勢急流勇退,把所有事業完全收束,攜了他全部資產和唯一的愛女回國來,在上海開設了一家銀行,做着抵押放款地產儲蓄等事業,並暗中操縱着金融公債的市場。同時,又在愚園路上買下這一座小小的西式洋房,做他們父女倆安身的地方。

因為人是華僑,和西方先進國家的思想接觸得早,所以這壯年人的頭腦是很新穎開通的。他並不像中國舊式頑固的父母一樣,不拘什麼事都要代兒女們包辦,他是一切都聽憑着他女兒露玲的自由。他任她在外面交朋友,任她把朋友引到家裏來。看他的意思,似乎只要他女兒看中了誰,要和誰結婚,他是無不樂於贊助的。

這時,他正捧著一杯紅茶,斜靠在沙發上鴨絨墊子的一角,和對面紅木椅上坐着的他女兒的兩個青年朋友林幻心杜季真談著話。但他並不把注意力放在談話上,他顯然另外有着心事。這心事最大的,當然是擔憂這次戰事給予他的損失,他現在的事業幾乎完全停頓了,放出的款子收不回來,存儲的款子卻要在他身上吞吃利息,尤其是新近買收下來的幾家工廠,他本來打算用金融作基礎,操縱它們去製造利潤的,現在也不得不停頓了。此外,還有着兩件小小的心事,第一是他新近看中了一位名叫小玲瓏的妓女,正約定今晚在她妝閣里報效和酒。他想早一刻去好多溫存一刻。第二是他女兒出去了直到此刻還沒有回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惟恐她會碰到什麼危險。

他的心事是這樣,而在他對面的兩個年青人,也都不大把興趣集中在談話上。那工會職員杜季真,心頭正懷着一種願望:他知道,葉露玲對於她自身的婚姻是有着完全自主權的,所以他想在她面前,試試他的運氣。至於那中學教員林幻心呢,則時時都把他的念頭轉到他所掌教的那個因戰事停了課的學校上去。他們都因為閑着沒事,偶然在路上相遇了,便一同來訪葉露玲,卻沒料到葉露玲會不在家。這時雖然和她父親談著話,但因為年齡和身分的不同,兩人部不免稍稍感到一些拘束。

車子恰好就在他們的談話中間開到了客廳前。葉露玲仍舊緊挽著孫婉霞的手臂,走上客廳去。她們的出現,使客廳里的三個人都站起來了。

葉常青首先用埋怨的口氣向他女兒說:

「露玲,你怎麼出去了這多久才回來?車子已經停在外面了嗎?」

葉露玲點點頭,葉常青便不再說什麼,按鈴叫僕人去吩咐保鏢預備,隨即又圓滑地笑着向客廳里所有的人說了聲:「少陪!」帶一種新式銀行家的風度,很快的走下客廳去了。

這裏葉露玲才開始回過頭來,招呼她的客人。她一眼看見了林幻心,不禁愉快地笑了,那意思好像說:「真湊巧!恰好你也在這裏!」於是,她便毫不遲疑的把孫婉霞拉到林幻心面前去,在他們兩人間,互相介紹起來。

林幻心微微鞠了一躬,他好像不十分看重這介紹,因為在他面前的那少女模樣太平凡了,看不出什麼偉大崇高的地方來。這輕藐的舉動引起了孫婉霞深刻的反感;她本來就有着一個看不起這青年人的心,現在見他居然竟這樣藐視她,不禁分外動火,索性理都不理他,自顧背轉身去,看客廳里的陳設。

葉露玲卻沒有留意到他們兩人的態度,她只代他們介紹了一下,便好像已經盡了她的責任的,走到杜季真身旁去,和他談話。杜季真今天的模樣有些兒怪,連一句極平常的應酬話,說出來都要用着十二分的力氣。這使葉露玲暗暗有些納罕,她正想明了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如此,不料孫婉霞忽然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向她說:

「露玲,我要回去了。」

葉露玲吃了一驚,慌忙伸手把孫婉霞拉住。

「婉霞,你這是什麼意思?來了就去,太不給我面子了!難道我這裏有東西會吃你嗎?」

孫婉霞笑了一笑說:

「吃我的東西是沒有,不過我很有些討厭你這客廳里的空氣。這裏的空氣是太貴族化了,連一個平常人到了這裏,也會忘記了自己的身分,看不起人來。」

說着,她很快的橫了林幻心一眼。她這話顯然是為林幻心而發,林幻心也很明了。他並不生氣,倒反為她的話引起了注意,覺得先前的藐視她是不對的,開始歉仄地向她微笑了。

這一笑,才評平了孫婉霞的憤怒,同時也給她發見了這青年人的幾分可愛處。她不再固執著要回去了。

葉露玲見已沒有問題,便繼續來和杜季真談話,好奇心使她急於想明了杜季真今天的言語舉動為什麼這樣不自然。杜季真卻好像有所顧忌似的,他紅了一會臉,覷一個空隙,悄悄向葉露玲招了招手,便朝客廳外走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默默地走下了雲母石級,誰都不說一句話。直到走近那羅漢柏園徑右首,一陣尖銳的冷風吹來,使得葉露玲打了個寒噤,她才略帶惱意的呼喚在前走着的杜季真說:

「喂!季真,你有什麼話,請就在這裏說罷,外面冷得很呢!」

杜季真立住腳步,看着葉露玲,他的神色忽然非常忸怩起來,舌頭上像壓着千鈞石塊一樣,訥訥的說不出一句話。這使葉露玲漸漸的感覺有些不耐煩了,她覺得這樣站在冷風裏卻沒有一句話說的行為實在太傻,於是,臉上便現出不願意的容包來。這容包,當然逃不過杜季真的眼光,他心裏暗暗有些發急,話卻越急越不容易出口。過了好半晌,他才鼓著勇氣,吞吞吐吐的說道:

「露玲,你總能夠明白我的意思的。實在,我的生命是太沒有趣味了!我覺得,只有你的愛情才能增加我生命的意義。今天我想請你對我表示一句:你到底愛不愛我?」

葉露玲初時似乎呆了一呆,但聽到後來,她卻大笑了。她指著杜季真說道:

「你這人,我真說不出你是怎樣的糊塗!你也不想想現在是什麼時候,居然還在談情說愛的,聽了都叫人覺得好笑!」

杜季真的心猛然向下一沉,一刻前作著的許多美麗的夢和幻想完全破滅了。雖然葉露玲並沒有明顯地拒絕他的要求,但他忍耐了多時好容易才得表白出來的願望,卻被她用調笑的口吻輕輕結束,總不能使他不抱悲觀;至少,他將來決不會再有像今天這樣鼓著勇氣說話的時候了。他低着頭,很失意的把眼光注視在地上,一種凄涼的況味包圍着他的心,他的眼淚幾乎忍不住要落下來了。

葉露玲卻不去理會他,她先前原不過是好奇,才跟着杜季真到外面來,現在已經明白杜季真的變態原來是心頭有着一個可笑的傻想念,她當然更沒有陪他站在冷風裏的必要。於是,她便撇下杜季真,重新向客廳上走去。

客廳里,林幻心正和孫婉霞談著話。他們兩人的態度已不像先前那樣格格不入,但意見似乎還不大融洽。

他們在討論著這時代里青年人所應取的態度。

林幻心以為現在的中國還逗留在半封建期內,舊的封建思想還沒有完全清除,還具有絕大的支配勢力。青年人既然生活在這社會裏,處處都不免要和這社會接觸,在應付方面,就不能不稍為審慎。所以他主張,一個青年人應該有二重人格,一重新的和一重!日的,新的人格對舊社會絕對不妥協,舊的人格卻不妨調和在舊社會裏,換一句話說,便是思想儘管和舊社會敵對,行動卻不妨和舊社會一致,這是時代環境使人不得不如此,值得別人同情和諒解的。

孫婉霞卻反對他這意見,並竭力攻擊他這動搖的傾向。她以為一個青年人,不但不應有二重人格,就是思想和行動之間,也不應保持着相當的距離。他如若看出這社會是束縛他的,有害於他的,就該起來,向這社會反抗,從一切惡劣環境的包圍中,衝殺出一條血路來。倘只為了苟安的緣故,便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和束縛自己的社會取一致的步調,那到頭不但貽害自己,還足以貽害整個的人類。

葉露玲走上客廳來時,正是他們兩人爭辯得極劇烈的時候。

林幻心說:

「密司孫,你的主張固然不錯,不過你也不要太看輕了自己,自己的生命是和真理有着同樣可貴的價值的。」

孫婉霞冷笑了一聲說:

「我就不會把自己看得太大?我算得什麼,我不過是四萬萬五千萬人裏面渺小的一個罷了!越是把自己看得大的人,顧忌也越多,不論作什麼事,都要預先考慮一下,更由考慮而狐疑,由狐疑而猶豫不決,結局只有墮入哈孟雷特一樣悲慘的命運。」

「不過唐吉訶德的結果似乎也不大好。」

「唐古柯德的結果雖然不好,比起哈孟雷特來卻高明得多了。」

看着他們兩人相持不下的樣子,葉露玲覺得很好笑,同時也不能不用調人的口吻來說話了。

「算了罷,大家都是初見面的朋友,何必鬧到面紅耳赤呢!難道你們兩人的思想,就找不出一些接近的地方來嗎。」

孫婉霞把頭一搖,冷冷的說:

「遠得很哩!我們兩人的思想,好像隔着一條大河,河上並沒有橋樑。」

林幻心站起來了,他很誠懇的向孫婉霞說:

「密司孫,對於你的思想,我是非常的佩服。我自己很慚愧我見解的不徹底,不過目前被環境限制着,也無法可想。我相信,我總有一天會和你一樣的。如若你以為一個人不是永遠固定不變的話,就請你和我握一握手,引我作你未來忠實的朋友。」

孫婉霞似乎被這話感動了,她很大方的伸出手來,和林幻心握了一握。

這一握手,給了林幻心莫大的愉快,他感覺自己的生命是在升華了。他開始歡笑着,向她和葉露玲點點頭說:

「我現在要回去了,我們將來再見。」

孫婉霞只略微把頭一點,並不抬身。葉露玲卻很殷勤的把他送到外面來。外面院落里,杜季真依然站在那羅漢柏圓徑旁邊,眼光木然的注視在地上。這形狀,使葉露玲忍不住笑了,同時也不禁有些可憐他,覺得自己方才對他的態度未免太過分了些。於是,便帶笑招呼他說:

「喂!季真,你不怕冷嗎?站在這裏發什麼傻?」

杜季真惘然的抬起頭來,恰好正接着了葉露玲的笑臉。他並沒有完全聽清楚她的話,還當她在奚落他,笑他傻,心上不禁浮起了一些憤恨的感情,索性理都不理她,自顧向林幻心說:

「幻心,你要回去了嗎?我們一同走罷。」

出了葉露玲家的門,走到馬路上,林幻心和杜季真一同站住了。

「季真,你現在預備到哪裏去?」林幻心應酬地問。

杜季真卻懊喪地搖了搖頭。

「連我自己也沒決定到哪裏去,不過也許要去看看工會裏的情形。」

「那麼,再會了!季真,我勸你千萬不要太消極。你的環境不好我是知道的,然而在眼前這種社會裏,也是無法想,只好萬事都忍耐一些。」林幻心說着,便向杜季真揚了揚手,很快的走開去了。

杜季真也懶懶的移動了腳步,向靜安寺路那一頭走着。他的心又有些凄楚起來了。林幻心的話並沒有說中他的心事,但卻把他的感觸引起,使他想起了他自己的環境。的確,他的環境是十分惡劣的:一家人,從老年的父母到失業的兄嫂,全靠他在工會裏做書記每月六十元的薪金過活。他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話來包括,就是為了別人不斷的壓榨自己。這種沒有幸福的生活使他非常痛苦,他屢次想擺脫,又屢次被不忍之心把這想念打消。不過這犧牲畢竟太大了,他越是感覺前途黑暗,對於幸福生活的獲得,也就越加渴望。便是今天的向葉露玲求愛,一半雖為了對她傾心,一半也想藉着和她結合解決他經濟上的難關,以免永遠過着牛馬似的生活。不料葉露玲竟毫不理解他的苦心,輕輕一笑便把他的嘴堵住,使他於失望之餘,更感到壓在他肩上的那個重擔的難受;同時,前途在他眼前,也分外顯得黑暗了。

不錯,前途確實是黑暗的,在他的面前,便有一個黑暗的影子向他奔來,那是一輛龐大的運貨卡車,正在重濁地捏著喇叭。

「叭叭!——」

杜季真吃了一驚,慌忙向旁邊一跳,躲避過了,他很清楚的聽見車夫在向他罵:

「豬玀!沒帶眼睛嗎?」

但車上卻有一個人在向他喊了:

「季真!季真!」

這熟悉的聲音,使杜季真詫異地抬起頭來。他認識那喊他的人是工會裏的常務委員朱樂山,同時也辨認出了那卡車是輸送工人們所捐助的慰勞物品到前線去的。立刻,一個新的想念便像電光似的在他腦海里一閃,他覺得自己生活在這世上正很無趣,倒不如趁此機會,冒一下生命的危險,到前線去玩一趟,廣廣眼界,就是死在那邊,也是一種幸福的解脫,總比活着機械地工作,負一家生活的重擔好些。於是,他便趕緊追上前去,沖那卡車喊著:

「停!停!」

卡車停住了,車上的朱樂山調然的笑着問道:

「季真,多時沒見你上工會去了,你從哪兒來的?」

「我也是偶然路過這裏,現在我要問朱委員一聲,這卡車可是開到前線去的嗎?」

「是的!」朱樂山點了點他那大頭,他的身材很胖,面孔圓圓的,活像一支南瓜。

「好!我也同去廣廣眼界!」杜季真說着,便攀住了卡車的底板,一縱身跳上車來,和朱樂山一同站在那一大堆慰勞品前面。他現在已下了個悲壯的決心,把生死置諸度外了。

朱樂山關照了車夫開車,便笑着向杜季真問:

「季真,你不怕危險嗎?」

「不怕!」杜季真勇敢地說。他挺立着,就像一個英雄一樣,心裏卻凄楚地在想:「活着是這樣的無趣,我還怕什麼危險呢!」

車子繼續向前進行,不久便開到了愚園路盡頭,這裏就是華租交界的地方,鐵絲網和沙袋密密層層的排列著,有許多萬國商團在一旁把守。車上因為插著慰勞隊旗,所以並沒經過什麼留難就放行了,只有一個穿着商團制服的中國人向他們說:

「早一些回來,這裏過了六點鐘就不許通行了。」

朱樂山滿面含笑的答應着,杜季真卻不作理會。車子很快的便遠離開了那條防線。這時,坐在前面的汽車夫,忽然憤憤地說話了。

「媽的!帝國主義者都不是好傢夥!這裏便是我們的後方,你看他們防守得多麼稀鬆平淡,簡直不論什麼姦細間諜都混得進來,哪裏及得上××兵的後方北四川路北河南路一帶盤查得嚴緊?」

「混賬!你胡嚷些什麼?」朱樂山咆哮地說。

杜季真卻不作聲,他只出神地望着路旁。路旁的景象是非常寂靜的,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一些高低的土丘和瓦礫堆垃圾堆,隨着車行的速率,在人眼前一起一伏的跳動。這寂靜的景象使杜季真很快的聯想起他在葉露玲身上希望的沒落,他的心不禁有些冷颼颼的,非常難受。

幸而不久這景象便被另一種新出現的事實打破了,當車子快要接近第二條防線時,突然從前面潮水似的湧來了一大批難民,扶老攜幼的,幾乎把一條路都塞滿。瞧著那些遭難的不幸的人群,杜季真才略略把他心頭的傷感減退了幾分,同時也憬然地覺悟到,何以他方才向葉露玲求愛時,會引起她狂笑的理由了。的確,在這大多數民眾都宛轉呻吟於敵人鐵蹄蹂躪下的時候,個人慾望的滿足,是不能不暫時搶過一邊的。

車子在這一大群難民前稍稍停留了一下,又繼續向前開去,前面便是×××軍的後方防線,遠遠的已能瞧見那疑敵的屋舍,和鐵絲網沙袋等防禦物。到得近前,便有兩名哨兵,提着槍走上來。他們瞧了瞧車上的慰勞物品,似乎已經明了了這部車子的性質,只約略問了幾句來蹤去跡,便揮一揮手,讓他們越過防線去。

天是陰沉沉的,路是白茫茫的,車子過了中山路橋,離開前線已很近,從前線傳過來的槍炮聲,聽來也已非常清楚。就在這時候,天空中忽然起了陣「杭杭」的響聲。朱樂山抬頭一望,嚇得臉都變了顏色,連忙鑽進堆積著的慰勞物品後面去,蹲下身子,躲了起來,一壁用力扌追着前面的夾板向車夫說。

「快!快!鐵鳥來了!」

杜季真卻仍舊挺立着,目不轉睛的瞧著空中的飛機。他已把生死置諸度外,因而便也不覺得這飛機有什麼可怕。但經不起車子逃命似的開着九十度速率前進,一個立腳不穩,便一屁股坐在一疊倒下來的毛巾上。飛機似乎已把這部卡車當做了目標,緊緊追隨着不舍,追了一陣,忽然搶到車前去,接着,機身一低,便「閣閣閣閣」的向下放了一排機關槍。

「季真,快躲進來,你難道不要命嗎?」朱樂山從慰勞品後面伸出一支手來,拉了拉杜季真的腿說。杜季真勉強也躲進物品後面去,傍著朱樂山蹲了下來,心裏暗笑朱樂山的膽小,一壁仍抬頭向天空瞧望。天空中的飛機這時已不放機關槍了,卻拋下一個黑色卵圓形的東西。這東西,愈向下墜,體積就愈放得大。杜季真正瞧得出神,朱樂山卻陡然大叫了一聲「不好!」急忙喊著前面的車夫說:

一快停!快停!鐵鳥下蛋了!」

車子「軋」的一聲停了下來,朱樂山趕緊拉着杜季真的手,跳下車,就朝路旁的斜坂下飛跑。還沒有跑下坂,路上就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響:

「蓬轟!——

這一震之力實在厲害,兩人的心都被震得搖搖蕩蕩的,連耳鼓也幾乎被震破。杜季真腳一麻,一個倒栽蔥,骨碌碌的滾到斜坡下去。他這時才開始感到死的可怖和生的可貴了,緊緊抱住了一塊石頭不放。

「沙拉拉!——」被炸起來的泥土四散落下來,灑滿了他們兩人一身。

飛機似乎不肯在這部卡車上多費炸彈,又「閣閣閣閣」的向下放了排機關槍,便冉冉的向東北方飛去了。

「險哪!」朱樂山像一支癩狗似的從地上爬起來,吐了吐舌頭,拍去身上的泥土說。

杜季真卻彷彿才從一場大夢裏醒來似的,他徐徐從斜坂下走到路上,瞧着地面被炸彈炸成了的一個圓桌大小的窟窿,不禁微微發了一陣寒戰。這還是他第一次親身體驗到現代戰爭的危險和敵人的殘暴,一陣強烈的憤怒滲雜着恐怖的感情佔據了他的心,使他完全忘卻了本身的慾望。他覺得,目前最要緊的事,只有拚命抵抗敵人的侵略,至於慾望,那不妨等生存先不感覺威脅和危害時再說。他的熱情奮發了,他開始勇氣勃勃的向朱樂山說:

「朱委員,請上車去罷。我們用不着怕什麼飛機和炸彈,死在戰場上,總比死在病床上好些。」

朱樂山卻沒有杜季真那樣高興,他的臉色很慘沮,彷彿驚魂未定的模樣,勉強上了車,眼珠兀自向天空中張望,一壁大聲向前面的車夫說:

「快開!快開!不要再碰著鐵鳥追來!」

車子又很快的開動了,這次僥倖並沒有碰著飛機,很平安的過了中山路,過了大洋橋,一直開到那用黃沙袋疊成了半月形圍牆的司令部門前。

司令部門前停著的慰勞車很多,有市商會的,有市民聯合會的,有銀行公會的,車上都堆滿了慰勞物品。車子到了這裏,便緊傍著那些車停了下來。一個傳令兵向他們問明了來意,很快的報了進去。不久,便有一個掛着三角斜皮帶的人從裏面出來,他像認識朱樂山似的,遠遠的就笑着招呼說:

「啊哈,老朱,你又來了。」

朱樂山得意地瞧了杜季真一眼,隨即便告訴杜季真說,這是這裏的參謀長。

杜季真心上不禁一動,他正想冒險到火線里去玩一趟,現在聽說對面的人便是參謀長,覺得他一定有幾分權力的,便不嫌冒昧的向他問道:

「火線上現在可有危險嗎?我們可不可以去參觀一下?」

「可以的!」參謀長笑着點頭說:「你們來得很湊巧,十分鐘前還在大戰呢,現在卻只有一些零星的步哨戰,去參觀正是個好機會。不過我卻沒工夫奉陪,你們要去,我可以叫傳令兵送你們去。」

杜季真愉快地笑了,他把眼望着朱樂山,意思是要他一同去。朱樂山卻躊躇著,模樣兒似乎有些害怕,但到后見了參謀長那藐視的眼光,恐他笑他枉自作了一個委員,膽量還不如他手下的書記,只得勉強硬著頭皮,隨在傳令兵和杜季真後面走去。

三個人,匍匐著身體,穿過一條鐵路和無數條死寂的街道,好容易才走到一帶高大的防壘前。防壘外邊便是火線,那兒高高的疊著麻袋,有許多兵伏在地下,把槍口從麻袋縫裏伸出去,向外瞄準。這當兒,戰事確實很沉寂,只間或有幾下步槍聲,火線里很有許多土兵們好整以暇的在開着留聲機。朱樂山走到防壘前,便不敢再走了,杜季真卻一直走了進去。瞧著有一個兵伏在地上,把濕布擦著發熱的槍膛,便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說:

「辛苦!辛苦!」

那個兵回顧了杜季真一眼,很有些受寵若驚似的,連忙回答說:

「嘸要緊!你老也辛苦了!」

「這是什麼槍?」杜季真望着那黑而亮的槍膛,忍不住好奇地問。

「系勞!漢陽造,漢陽兵工廠製造的,用起來嘸順手,用得久了就會炸。××兵的三八式快槍真好,可惜用的人全是膿包,嘸經打!昨天一仗就給我們搶來了兩百多枝,全送到後方去了。」

「我可以放一槍試試嗎?」杜季真試探地說。他的心卜卜的跳躍着,那枝槍在他眼前,彷彿成了絕大的誘惑物。

「你老高興?放就是。」那個兵說着,很快的從子彈帶上褪下一排槍彈來,實進了槍膛里,把保險機撥開了,便把槍擱在杜季真手裏。

杜季真勉強抑止著心跳,也像那個兵一樣,伏在地下,兩手捧著槍,瞄準了對面敵方陣線里露出來的一副面目,輕輕把手指搭上槍機一扳。「砰拍!——」一顆槍彈高高的飛出去了,並沒有打中敵人,反被那彈力震得他兩膀酸麻,不自覺的把槍拋在地下。

那個兵笑了。

「你老是外行,嘸對勁!還是看我來。」

說着,他拾起槍。略一向前瞄準,也是「砰拍——」一下,對面的那副面目便突然向下一磕,再也不抬起來了。

杜季真又是慚愧,又是佩服,忍不住紅著臉贊了一聲「好!」

朱樂山在外面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可又不敢走進火線里去,只得連聲催促着杜季真說:

「季真,快出來吧!時候已經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

杜季真本來還想從那個兵身上多得一些槍械的智識,但聽了外面朱樂山那着急而又可憐的聲口,也不便再留,只得別了那個兵,走出火線來,仍像來時那樣,由那傳令兵領導著,回到司令部去。

這時,停在司令部門前的卡車上的物品已經卸空了,朱樂山像怕在這裏多留一刻生命便有危險似的,也不去向那參謀長告辭,忙不迭的同著杜季真上了車,便關照車夫把車開回去。

車上,杜季真只是默默的回想着方才在火線里的情況。這一種生活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在嚴肅的空氣里,帶一些親切摯愛的意味,使他有無限的留戀。」朱樂山卻搖頭吐舌的向他說:

「季真,我佩服你!你的膽量真大!」

杜季真不禁發出了一聲苦笑,心想:「這算得什麼,總有一天,我也要像那些士兵們一樣,出死人生的,去和敵人拼一拼呢。」

「季真,你預備在哪兒下車?同我到工會裏去好嗎?」朱樂山又說了,這時車子已越過了後方防線中山路橋,速率也就降低下來。

「不,我不想去。」杜季真搖搖頭說:「工會裏現在一切工作都停頓著,去也沒什麼事干,還是請朱委員關照車子開到卡德路口時停一停,讓我順道回家罷。」

朱樂山便不再作聲,只是瞧著車子向前疾駛。不久,車便進了租界,從靜安寺路開到卡德路口停將下來,杜季真懶洋洋的向朱樂山告別下車,一逕走向他的住所去。

一條行穢的弄堂在他眼前現出來了,弄里有許多臟孩子蹲在地上彈石珠,杜季真很快的進了弄,還沒有踏進他自己家門口,便有一陣京胡聲送進他耳鼓裏來,他的大哥伯恩,正吊起了嗓子,在客堂里唱《三娘教子》。

「小東人,閣下了,滔天大禍!……」

杜季真皺一皺眉,急忙循着扶梯,走上樓去。樓上他的房間里,不知何時拉開了一張牌桌,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劈劈拍拍的打牌。一個是隔壁嬸嬸,一個是過街樓嫂嫂,一個像是對面新來的房客,還有一個卻是他三哥叔群,一見他進來,便起身向他說:

「老四,我已經輸掉一底了,你來代我翻本罷。」

杜季真不理他,自顧向後面他父母房裏走去。冷不防從後面撲過來他二哥的五歲兒子小林,抱住他的腿,一迭連聲的叫着「四叔!」接着,他的二嫂也跑過來了,一把拉開她兒子,帶幾分故意的責罵着說:

「不要纏住四叔,看看你身上衣裳這樣破,四叔見了也要討厭!」

這意在言外的話,使杜季真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一腳跨進後面房裏去。後面房裏的八仙桌上囗著一柱香,他母親坐在香前,虔誠地念著心經,另一邊的藤椅上,他父親正戴着老光眼鏡看報,聽見腳步聲,抬頭瞧了他一眼,便把報紙撂在一旁向他問:

「季真,外邊的時局怎樣?戰事可能早早了結嗎?」

杜季真不作聲,他搖搖頭,頹然的在床沿上坐下。從戰地得來的興奮的感覺,到這時已完全消滅了。他明白他還活着,在他的肩上依舊負着一家生活的重擔,一切都沒有絲毫改變,於是煩惱又開始來襲擊他的心,心也突然由熱鬧歸於寂寞。這一種寂寞的感覺是很難受的,他不能不找一個排遣宣洩的地方。他無意識的抬起眼來向房裏望,恰好一眼接觸到桌上他父親喝剩下來的半瓶酒,這使他起了一個新意念:「還是到醉鄉里去忘懷了一切罷!」便站起來,取過酒瓶,骨都骨都幾口,把瓶里的酒全喝了下去。

這時,林幻心也已經回到了校里。校里是異乎尋常的冷靜,不但所有的教職員一個都不見,連常見的少數外省寄宿生,也都沒有影蹤了。這冷靜的景象,使林幻心不禁吃了一驚,他連忙找著一個校役問道:

「校里的先生學生們都到哪裏去了?」

「早就出發下鄉去宣傳了,林先生沒有去嗎?」

林幻心不禁有些詫異。宣傳,這是從哪兒說起?怎麼事前他連一些影子都不知道。他近來很鄙薄宣傳這兩個字,每次在牆壁上見到張貼著的紅紅綠綠標語就要頭痛。他認為宣傳這樁事,完全是自己沒有能力卻希望別人上前去衝鋒的一種可恥的卑怯心的表現。所以,在昨天的校務會議里,他曾主張把「九×人」以來學生們一貫的演說貼標語等宣傳工作停止,改為實行軍事訓練,必要時加入學生××軍,開往前方去協助軍隊防守。這主張,雖被大塊頭校長的一句「慢慢兒再商量」擱下,但他相信這實在是目前的時局一劑最對症的葯。不料今天不聲不響的卻又出發去宣傳了。他忍不住向那校役問道:

「是誰領導著同去的呢?」

「侯訓育主任。」

林幻心恍然了,原來是這傢伙,那就怪不得。他很明了這校里的情形,校里的學生大概可分兩派,一派是胡調派,專門鼓動風潮,讀書不過是幌子,另一派是進步派,倒都是把求學作為前提的。因着雙方旨趣不同,胡調派便都擁戴着這不學無術把教育界當噉飯地綽號猴雞屎的侯其時,藉他的力量向學校當局提出種種要求來。進步派則都擁戴着他,因為他的學問思想,在全校教職員中,要算是庸中佼佼的。他個人倒並沒有植覺營私的野心,所以對於侯其時,也就毫無芥蒂。但不知怎樣,侯其時卻把他看得像對頭冤家似的,處處都和他作對,在校務會議里,彼此意見的衝突已不止一次。現在的瞞着他出發去宣傳,無疑地也是對他的一種暗鬥,想削弱他在學校里的地位。這種卑劣的挑戰舉動,使他不禁為之失笑。他很快的離開了那校役,向著校園走去。同時,憤慨卻又使他止不住嘆息了一聲說:

「宣傳!宣傳!且看你們這些淺薄的愛國主義者有沒有永久吃宣傳飯的一天!老百姓比你們還要知道得多,他們已經在實際上作抗敵行動了,而你們卻還在宣傳!」

帶着這樣憤慨的心情,林幻心開始走進校園裏去。校園裏的花木都顯出一種可憐的形狀,在瑟瑟的風中顫抖。遠處不時有重炮的聲音傳送過來,對照之下,愈顯得那些花木的可憐和渺小。

林幻心原想藉著校園裏的風景,消磨一下他心頭的鬱悶,不料在校園裏,竟被他發見了一個絕無僅有的學生。這個人,他認識得很清楚,是胡調派的健將,每次考試總是不及格的。現在,受胡調派擁戴的侯其時已率領所有的學生出發去宣傳了,而這個人卻還留在校里,實在不能不說是個奇迹。他忍不住走前一步,向他問道:

「你怎麼在這裏,不跟着同學們出發去宣傳呢?」

那學生看見了林幻心,臉上先就一紅,及至聽了他的問話,更加心慌了,勉強忸怩地回答道:

「我有些頭痛,所以沒有去。」

這稍微帶一些可笑的理由,當然並不能使林幻心相信,但這時他也不願意深究,他只覺得寂寞,想把這學生作一個談話的對手。同時也想知道,像這一類胡調派的學生,對於目前的時局抱什麼見解,是否也感到切身的威脅,而把往日胡調的氣氛拋棄一些。於是,他便向他問道:

「你覺得這次戰事怎樣?中國軍隊可有勝利的希望嗎?」

出乎意外的是這學生的態度非常淡漠,他並不回答,只含糊的點了點頭,而且好像很不願意作這談話似的,眼光不住閃爍地向國門外望,在尋找著滑腳的機會。

林幻心卻並不灰心,他仍舊很耐煩的繼續向那學生說道:

「我想在學校里實施軍事訓練,必要時大家都可以到前線去,和敵人抗爭,你以為怎麼樣?」

那學生搖搖頭,無力地發着輕微的聲音說:

「我看還是宣傳好些,到前線去似乎太危險!」

「嘿!」林幻心不禁冷笑了,他現在已經完全看出了在他對面的那學生的心理。但是到前線去怕危險,就是出發宣傳這樣簡易的工作,也怕危險不敢去呢,他真想不到現代的青年學生竟會這樣脆弱,這較之他自己的學生時代,不啻有天淵之別了。他想到他自己過去怎樣親身經歷了「五四」「五卅」等學生運動,怎樣熱烈地奔走呼號,幾次在烈日下演講中暑暈去,而現在已經到了民族存亡關頭的時候,身當這一嚴重時代的青年,卻會裝頭痛,怕危險,巧妙地趨避一些並不十分艱難的工作。難道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中國的前途已經絕無希望了嗎?這想念,使他的怒火直往上冒。他剛想厲聲向那學生斥責幾句,不料一抬頭,那學生已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悄悄離開他身邊了。這使他很有些嗒然,百無聊賴的在園裏踱了一會,心頭的鬱悶更增加了,只好也徐步出園去。

一出園,他便撞見了一個正從外面進來的同事,英文教員鄔鳴秋,這個人,有着很進步的思想,平時也很和他談得來。在眼前這樣寂寞的環境裏,一旦遇見了,不由他不喜歡。他正想上前招呼,鄔鳴秋已先笑着迎上來說:

「幻心,你知道嗎?侯其時已經同著學生們出發去宣傳了。」

林幻心淡然的點點頭,他覺得鄔鳴秋還沒有改掉他那種運事張皇的老脾氣,這算得什麼大事呢,也值得如此鄭重地報告出來嗎?

可是鄔鳴秋卻一本正經的說了。

「幻心,你不要看輕侯其時這舉動,這舉動裏面,實在包藏着絕大的陰謀呢!」

「什麼陰謀?」林幻心詫異地問,他的心不禁卜卜的跳了兩跳。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並不在於宣傳,而是想藉著宣傳這題目,拉攏一部分寄宿生中的中間派。這些中間派的性格大半很浮躁,喜歡出風頭,沒有忍耐心。出發宣傳,正是投其所好,說不定他們將來都要被他拉攏過去呢。」

林幻心點點頭,他知道學生中除了胡調派和進步派以外,確實還有一部分中間派。這些中間派不像胡調派那樣專門搗亂,也不像進步派那樣死讀書,他們最大的野心是把自己的學問顯給人家看,換一句話說就是出風頭。似乎他們進學校讀書的目的也就在這上面,所以每次和別的學校作演說比賽時,總是由這些中間派出馬的。但他卻不免有些疑問,到底侯其時為何要拉攏這些中間派呢?於是,他便向鄔鳴秋說道:

「這怕不見得罷,侯其時的為人,素來不肯乾和他沒有利益的事。拉攏中間派,對於他有什麼利益呢?」

「怎說沒有利益,現在學校里,胡調派和進步派可說是勢均力敵,中間派實在有舉足重輕之勢的。他只要把中間派拉攏上了,就可以把進步派壓倒下去,校里的一切都可以由他大權獨攬的為所欲為,排擠個把人,造成他清一色的局面,更不是什麼希奇的事了,」

「不過校長也未必甘心作傀儡,讓他任意排擠教職員,位置私人罷?」

鄔鳴秋撲哧一笑,指著林幻心說:

「你這又是外行話了,試想,他既然獲得多數學生擁護,自然指揮如意,可以隨意鼓動風潮,他要排擠掉某一個人,並不用自己出面,只要指使學生出來反對就行。我並且從和他接近方面得來一個消息,知道他的野心還不止此,正想藉着他背後那靠山的力量,把現在的校長都排擠掉呢!」

林幻心輕輕嘆息了一聲,他想不到校里竟會有着這樣一個大野心家,在這全民族遭逢空前危機的時候,居然還在假公濟私無所底止的擴展着他的利己心,看起來這民族的劫運恐怕是無可挽救的了。他的從事教育,原不過想造就應付未來新環境的人才,原沒有靠着吃飯的念頭,就是被排擠掉了,也不算什麼一會事,不過眼看着少數優秀的學生也落在這大野心家手裏,卻使他不能不為他們的前途寒心。

鄔鳴秋見林幻心不作聲,知道他心上很不快,便笑着安慰他說:

「幻心,何必煩惱呢,侯其時雖然這樣打算,我看他未必就會如願的。就算如了他的願,也用不着怕他,憑我們這身學問,還怕沒有混飯吃的地方嗎?」

這話使林幻心也笑了,他連忙分辯說:

「其實我對這塊雞肋根本就沒什麼戀棧,他要排擠我由他去排擠好了,我也並不怕他。不過寄宿生裏面不是也有許多進步派嗎?記得進步派的領抽韓俊英也留在校里,怎麼今天他們都不見了呢?」

「他們都出發宣傳去了。」鄔鳴秋冷淡地說。

林幻心像有些出於意外似的,他搔搔頭,疑信參半地說:

「怎麼連他們都出發去宣傳了?難道他們也受了侯其時的拉攏嗎?不會的,他們不比中間派,決不會受侯其時的欺騙,和他取一致行動的。這就叫人難以索解了,怎麼像他們這樣有學問有見識的進步青年,也還不肯把迷信宣傳的意識拋棄掉呢?」

鄔鳴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拍了拍林幻心的肩頭說:

「幻心,你錯了!你要知道,宣傳並不是絕對要不得的事,主要的還須看這宣傳到底是消極的還是積極的。固然,我們應該反對像侯其時那樣,把宣傳當做例行故事去干,不過這反對只是消極的一面,倘若有人抱着和敵人抗爭的決心,喚起民眾來,和他們一同參加實際鬥爭,這樣的宣傳,不是目前我們所很需要的嗎?」

林幻心臉上開始現出了一些紅色,他覺得他的頭腦畢竟太老大了,不但及不上鄔鳴秋,就是連在他教育下的學生都有些不如。對於這些活躍在他面前的思想見解都較他進步的年青人,他是只有慚愧,只有佩服。他的眼前恍惚有孫婉霞的熱情的面影一閃,這使他猛然記憶起了一件事。剛才因為走得匆促,竟忘記向孫婉霞詢問她的住址,這在雙方的交情上,未免有些阻隔。估量她這時大概還在葉露玲家裏,於是,他便撇下了鄔鳴秋,跑進教務室去,從電話架上取下耳機,撥著葉露玲家的號碼。

「哈啰!你是露玲嗎?密司孫可還在你那裏?……怎麼,已經回去了?你可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馬霍路幾號?……號頭不知道嗎,你為什麼不問她?……哦!哦!再見!」

一片陰影閃上了林幻心的面部,他微嘆了一聲,悵然的掛上耳機,抬頭去望外面那陰沉沉的天空。空氣是很冷靜的,在這冷靜的空氣里,驀地又響起了兩下「轟隆轟隆」的重炮聲。

正當林幻心打電話給葉露玲的時候,孫婉霞也剛巧在回家。她的家,在馬霍路跑馬總會斜對面的一條小弄堂里,是一幢一上一下的小屋子,還是戰事發生后才搬過來的。住在裏面的只有她和姊姊及們婦三人,生活是刻板似的平凡,毫沒有可記的價值。

這時,她已經走到門前,便舉起手來,在門上輕輕敲了一下。不料門竟沒有關,一敲就開了一條縫,接着便有一個陌生男人的笑語聲,從門縫裏直鑽進她耳鼓來。

「哈哈!密司,你這話太陳腐了!我們是青年,正該及時行樂,管什麼國難不國難!」

孫婉霞心一跳,疑心是走錯了人家,連忙抬頭看門牌。一些不錯,正是她自己住的屋子。她不知道她家裏怎麼會跑來一個陌生男人,躲在裏面說混賬話,好奇心使她不暇思索的就推開了門進去。裏面客堂內,她姊姊孫婉仙,正陪着一個青年客人談話。那客人的年紀約有二十七八左右,穿一身畢挺的藏青色西裝,頭髮光可鑒人,一舉一動都竭力顯出一種「堅脫爾曼」的風度,但總掩不掉他臉上那一股油滑的神氣。孫婉霞看不出他是怎樣一種人,更不明白她姊姊怎樣會認識他的;所以進門后,反不知不覺的呆住了。

在客堂里坐着的孫婉仙也已看見了她妹妹,她那兩條纖長的眉毛不禁微微一皺,似乎怪她間來得不大湊巧;但即刻在她神經質的蒼白的臉上,便現出了一絲笑意。她立起身來,向孫婉霞招招手說:

「婉霞,你怎麼出去了這半天才回來?差點沒把我急死了!我還當你在外面碰到了什麼危險呢!——過來見見,這位是魏虛仁先生。」

一壁她又向那名叫魏虛仁的青年客人介紹說:

「這是舍妹婉霞。」

魏虛仁早已在一旁站着了,這時便有禮貌地向孫婉霞鞠了個九十度直角的躬,抬起頭來,目不轉睛的向孫婉霞貪婪地打量著,似乎有些醉心於她的健康美,臉上不自覺的現出一絲刻劃着他慾望的淫邪的微笑。

孫婉霞也留神地回望魏虛仁,她現在才看清楚了他的一切。這青年人的外表是很漂亮的,他的丰采盡夠引動一群年輕而無定見的婦女。但若仔細一看他那尖唇縮腮的模樣,和微微聳起的肩架,便可知道這完全是一個陰險油滑慣於脅肩諂笑的人物。她覺得領受了他這一鞠躬很有損於自己的人格,再望到他臉上那淫邪的微笑,不禁分外憤怒起來,一腳踢開身旁的一支骨牌凳,便格登登的跑上樓去。

樓上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一進房,她的腳下就踏着了一支繡花拖鞋,再一看那另一支,卻遠遠的拋在梳妝台邊。床上鼓蓬蓬的矗起了兩條被褥,像一支受傷的野獸躺在那兒喘息。書台上的書籍講義不知何時收拾去了,卻堆上了許多不相干的雜物。在這許多雜物中間,總算還有一木書孤另另的擺着,但也不是正書,而是一本《紅樓夢》,書上一行疏疏朗朗的回國直跳進她眼帘里來。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將錯勸哥哥」。

這十幾個富有麻醉色彩的字樣,使孫婉霞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氣憤憤的在椅上坐下來,隨手把書一撂,撂到床底下去。她和姊姊兩人雖是同胞,但彼此的性格思想卻好像隔着兩個世界。她是健全的,活潑的,有着正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喜歡作科學社會主義的研究。姊姊卻是柔弱的,病態的,頭腦里充滿了風花雪月,最喜歡讀哥哥妹妹才子佳人一類的閑書。這樣兩種不同的人格,卻要在一起營共同生活,在她簡直是一種苦刑。現在,姊姊大概是在貫徹她以《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自居的意識,尋找她理想中的寶哥哥了,下面那個魏虛仁,不用說就是她所尋得的對象。她完全不想想眼前是什麼時代,當這無數萬勞苦民眾正宛轉呻吟於帝國主義者鐵蹄下的時候,居然還麻木不仁的在談情說愛。想到可恨的去處,她忍不住重重的在台上扌追了一拳,扌追得台上的許多雜物都直跳起來。

可是,下面卻開始送上了一片哄然的嘩笑聲。

這聲音,進入了孫婉震耳里,使她不禁發了好一會楞。她覺得,今天的事情很奇怪,到底姊姊怎麼會結識這個魏虛仁的呢?姊姊的日常生活雖很疏懶隨便,但卻保持着一種舊式閨閣千金的風度,任何交際集會都是不參加的,要結識一個異性朋友實在很不容易。而且看那魏虛仁的模樣,很有些油頭滑腦,恐怕他們的認識一定也不很正當,這裏面的秘密,倒有探聽一下的必要。於是,她便立起身,輕輕走到樓梯邊去,將身伏在梯扶上,側耳聽着下面。

下面客堂里,孫婉仙正把她剪水似的雙瞳直射在魏虛仁臉上,聽他舌燦蓮花的說着恭維和揣摩她心理的話。她的心頭是甜蜜蜜的,有着一種說不出的異樣輕鬆的感覺。她覺得,在她面前的魏虛仁,實在是男子裏面傑出的人物,他的溫柔,忍耐,善於體貼女性心理,都有着任何男子不及的地方,無一不使她愛到十分。她含情地瞧着他,過去和他結識的始末情形,不禁又浮上她腦膜來。

那還是「一×八」事變沒有發生以前的事,有一夜,她獨自到大光明去看電影。因為去得晚了些,許多好座位都已被別人捷足先得,她只好隨着侍者的領導,很勉強的在一個角座上坐下來。在她右首有一個青年男子,似乎很留心她的舉動,她卻不大在意。不料電影看了沒有多久,那青年忽然很客氣的要求和她調換一下座位。她本來嫌自己的座位看來不清楚,便也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這一來,似乎給了那青年一個勾搭的機會,他開始殷勤地把影中人的對白逐句譯給她聽。她雖覺有些不過意,但因沒有交際經驗,也不便阻止他,只好在休息時,回報他一個慰勞的微笑。這一笑,分外增加了他的勇氣,他竟藉著談影戲作起點,得步進步的問起她的姓氏學業來,一壁又送給她一張精緻小巧的名片。看了那名片,她才知道他叫魏虛仁,是在一家外國洋行里辦事的。她那時雖然感覺他這個人還不怎樣討厭,可是受了傳統意識的支配,始終羞澀地不敢和他說一句話。這樣,一直到出了電影院,看着他帶幾分怏怏的神情走去,她的心頭也不無有些怏怏,但不久便也淡忘了。接着就來了「一×八」,她和妹妹搬了家,腦海里更不復有他的影子存在。不料冤家路窄,昨天竟又在路上遇見了他,被逼着說出了她的住址,今天他便按址前來造訪了。

現在,他是坐在她身邊,一個漂亮的當得起「美男子」稱呼的臉蛋,不住在她眼前晃動着,從他那宛似生著花的嘴裏,柔和地吐出逗引她快樂的話來,使她整個心都陷入了麻醉的境地。她覺得,今天實在是她最快樂的一天,她雖然在這世上生活了念四年,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體驗到生的趣味。她不自覺的閉上了一支眼,貪婪地聽着從他口裏出來的悅耳的聲音。

「這真是大殺風景的事!現在不但跳舞場關了門,連電影院也都停止開映了,一個消遣的地方都沒有,真正可恨!」

說着這話的魏虛仁,臉上頗現出幾分憤慨的神氣。他這憤慨顯然並不是為了敵人的侵略,而是為了娛樂場所的不該藉口關門。

「其實這也怪不得,現在到底是國難時期呀!」孫婉仙勉強這樣說。

「又是國難,哈哈!」魏虛仁大笑了,笑過一會,才正色說:「不管怎樣,今晚上總要請密司賞光,和我一同上俱樂部去。我還有幾個朋友在那裏,他們都是急於想瞻仰密司丰采的。」

孫婉仙略微有些躊躇,她心裏很想去,無奈事實上有幾層困難。第一是怕她的妹妹把這消息去告訴在家鄉的嚴厲而又頑固的父親,第二她是個沒有交際經驗的人,不知道俱樂部是怎麼一個模樣,惟恐到了那裏,舉止失措,貽笑大方。所以,她只好勉強回答道:

一還是到晚上看情形再說吧。」

「何必再推託呢,就這樣作準不好嗎?」魏虛仁站起來,看了看手錶說。忽然,他像想起什麼似的,又詭笑着低聲向孫婉仙道:「令妹怎麼樣?最好能一同去。」

孫婉仙的臉色不禁一變,連忙搖搖手,回頭去望後面。直到看出那邊沒有什麼動靜,才定下心,向魏虛仁說:

「這不行,她和我完全是兩種人,她的脾氣是很難惹的。」

魏虛仁也想起了方才孫婉霞對待他的態度,他的臉上止不住一陣排紅,幾乎撐不住他紳士派的架子,勉強搭訕著又低頭看了一次手錶,把他臉上不自然的表情遮蓋過了,方始走向門外去說:

「我現在要去辦公了,晚上再見吧。」

孫婉仙紅著臉,把魏虛仁送到門口。她這時忽然覺得好像有許多話要同他說,卻又沒有一句能夠出口,只好眼睜睜的瞧着他向她鞠躬作別。魏虛仁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向孫婉仙說:

「我一準五點鐘再來,密司千萬請等在家裏,不可失約。」

孫婉仙點點頭,把門掩上了,心裏止不住一陣狂跳,她在盤算著怎樣向她妹妹解說這一會的事,盤算了許久,始終想不出一個掩飾她和魏虛仁的關係的方法,只好勉強迴轉身來。不料一回身,便使她吃了一驚。她看見,孫婉霞正站在她背後,她的臉上含着笑意,眼光里卻充滿了鄙夷的意味。

「姊姊,告訴我,剛才這個魏虛仁是怎樣一種人物?你又怎樣認識他的?認識他已有好久了嗎?」

這瑣碎的盤問,使孫婉仙很感不快。她覺得,她妹妹干涉她的行動未免太過分了,同時也有些討厭她那鄙夷的眼光。於是,便略帶厭煩的口氣說:

「認識得並不久,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樣一種人物,我和他的關係是很平常的,並沒什麼秘密,又不干你的事,你盤問他做什麼?」

「嘿!」孫婉霞不禁冷笑了。她下樓來本懷着一團熱心,想告訴姊姊在她眼裏的魏虛仁是怎樣一種人物,叫她不要上人家的當。但看到姊妹把她當一個小孩子般始終隱瞞着她,而且話鋒尖銳的。充滿了不願她過問的神氣,她的熱心止不住完全冷卻了。她知道姊姊的個性很強,一定不會相信她的話,或許反要誤會她是妒忌她有一個異性朋友的。她只好嘆息了一聲,重新走上樓去,心裏暗暗冷笑着說:「本來不干我什麼事,由你怎樣放縱地去過你的生活吧,到你將來有一天嘗著了這惡濁社會的苦頭,你就會明白你頭腦里的那個哥哥妹妹風花雪月的世界是怎樣的靠不住了。」

孫婉仙卻不去理她,她只是歇司的里地瞧那掩著的門。她的人雖站在客堂里,但她的心卻彷彿已經飛出了門外,飛到在路上走着的魏虛仁身邊去了。

在路上走着的魏虛仁,臉上沒有一時曾斷絕過笑意。雖然天色是那樣慘白陰沉,空氣是那麼嚴肅恐怖,但在他的眼裏,世界卻完全是桃色的,他從馬霍路走上了靜安奪路,便一退向東走去,心裏充滿了歡樂的成分。這歡樂,正等於坐在一家高貴的西餐館里,吃着心愛的食物一樣。

「這已經是第三個了,卻比以前的兩個還要豐滿美麗!」作著這樣想的魏虛仁,情不自禁的發了一陣鸕鶿笑,渾身都覺得癢酥酥的,心幾乎從他的腔子裏直跳出來。

忽然,一個熟識的臉在他眼前一閃,那是一個穿着密門鈕扣短衣帶幾分流氓氣的人。他的心不禁又是一陣跳,連忙回過身來,急行幾步,悄悄的在那人背後叫了聲:

「崔老三。」

那短衣人一回頭,看見了魏虛仁,不禁滿臉堆下笑來。正要開口說話,魏虛仁急忙向他使了個眼色,把他引到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去。瞧著來往行人稀少,才停住腳問道:

「事情怎樣了?」

崔老三露出兩顆金牙齒來一笑,伸手拍了拍胸脯說:

「都預備好了,潘和尚,張小扣子,李虎生他們和我,每人身邊都帶了個符號,只等有機會,就下手做掉他。」

「人頭看準了沒有?不要纏錯了?」魏虛仁擔心地說。

「這哪裏會錯,我們已把你交來的照片跟他對過許多次了,完全是一模一樣的。」

「那麼,你就把怎樣下手做掉他的法子說一說吧。」魏虛仁很高興地一笑,笑聲里滿透著得意。

崔老三毫不在意的從身邊取出一枚縛著雞毛的××銅元來,在魏虛仁眼前揚了一揚說:

「媽特皮!憑這個就要他的命!」

「這樣辦很好,不過也得當心些,你這身行頭應該換一換。」魏虛仁把眼珠在崔老三的短衣上轉了一轉說。

「這個用不着你說,我們都理會得,要連這一些小過門兒都不懂,也算不得洪門弟兄了。」崔老三說着,便向魏虛仁點點頭,把雙手插在袋裏,挺起胸脯,仍舊照他原來的方向走了。

魏虛仁得意地笑了笑,也開始向跑馬廳那一頭走去,邊走邊搓手,滿心都覺得快樂。他是正在用陰謀陷害一個仇家。這仇家,過去曾為了和他爭奪一個女人,使他栽過筋斗的,現在時勢卻造成他報復的機會了。他走着,一壁撮著唇吹口哨,一壁心裏不住冷笑着說:「現在且教你試試老子的手段,看你可能快活到幾時?」

正在他這得意的當口,冷不防,從聚集在馬路中心的許多閑雜人中間,衝出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一把揪住他的領帶,就捶胸頓腳的罵:

「你這千刀殺萬刀剮汆江浮屍的!你把我害得好苦!騙了我身子,叫我和家庭脫離關係,如今我同你生了女兒,你倒躲得連影子都不見了!去!去!我和你一同到新衙門打官司去!」

魏虛仁吃了一驚,連忙定睛看時,認識那女人是他新近才拋棄了的第二次勾搭上手的姘婦,不過容顏已憔悴得不像人樣了。他本來並不怕她,但見到所有聚集在路中心的人都轉移了對戰事的注意力,圍繞到他身旁來,卻也不免有些着急。只得沉下臉,大聲呵叱着她說:

「你是哪裏跑來的瘋婆子?滿嘴胡說八道的,誰認得你來?」

一壁又回過頭去向著觀眾:

「諸位都是明白人,只要看她那模樣,就知道是個瘋婆子。她不是眼花瞧錯了人,就是存心想敲我的竹杠。」

觀眾卻都不作聲,他們知道是件風流案,興味更加濃郁了,有的且從鼻孔里發出「嗤嗤」的冷笑聲來。魏虛仁急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亂跳,一方面恐怕被巡捕看見了,不免要鬧到巡捕房裏去;一方面又恐怕錯過了鐘點,要受大班的責罰,敲碎飯碗。於是,便顧不得損及自己的體面,連忙從那女人手裏奪出了被扯散的領帶,排開觀眾,拔腳就跑。跑了幾步,瞧見路旁有部黃包車停著,便一個箭步跳上去,用手向前面一指,對那車夫說:

「快跑!快跑!給你一支洋車錢!」

車夫聽說有一支洋,果然撒開飛毛腿,不要命的拉將起來。那女人起初還追逐著不舍,後來知道追不上,便吞聲飲泣的停步不追了。魏虛仁心裏說不出的愉快,瞧著車子已拉到洋行門前,便喝令車夫停車,從身邊掏出一塊錢來給他,又向門前那司閽印捕點點頭,然後揩了一把極汗,走進寫字間去。

一進寫字間,他的心不禁又卜的一跳,原來所有的同事差不多都到齊了,這使他臉上勉強裝着的笑意不知不覺的收斂了起來。他連忙看手錶,幸好還只有兩點,這才略微放下一些心,便輕輕向身旁一個老資格的同事問:

「赤老來了沒有?」

「不要響,已經在裏面了。」

魏虛仁吐了吐舌頭,慌忙躡手躡腳的走向自己座位上去。還沒有坐下,裏面便一陣履聲橐橐,走出那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大班來。一時間,整個寫字間里鴉雀無聲了,大家都裝着十分勤謹的模樣。那大班把眼珠在寫字間里打了個盤旋,最後卻一瞬不解的注視在魏虛仁胸前。魏虛仁打了個寒噤,本能地隨着大班的眼光向自己胸前望。這一望,只嚇得他的心卜卜亂跳。原來方才因為急於要逃避那姘婦的追逐,竟忘記把被她扯散的領帶理好,現在卻引起那大班的注意了。他連忙笑嘻嘻的說了兩聲「yes」,重新動手把領帶結起來。

那大班卻並不因他這樣就走開,他索性走到他面前,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向他問道: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Yes,itisjusttwoo'clock!」魏虛仁有恃無恐地說。他又看了一次手錶,表上的長短針仍指著兩點。

那大班不聲不響的從身邊取出一支亞米茄表來給魏虛仁看,表上的時間是兩點一刻。

「Yes!Yes!」魏虛仁陪着笑臉,恭恭敬敬的把自己手錶上的長短針也旋成了兩點一刻,又一連說了幾聲「yes」,直到瞧著那大班冷笑地走進後面去了,他才搖搖頭,向鄰座的一個同事說:

「赤老真守時間!其實現在外面仗打得這樣凶,中國人連逃難都來不及,還有誰來跟他作生意?這樣無事忙,真是活見鬼!」

那個同事笑了笑,卻用危詞恫嚇他說:

「當心點,赤老的守時間是出名的,這次你誤了卯,說不定他要停你生意。」

「不要取笑,諒他也不敢。他那一本生意經全在我肚裏,要是停了我生意,回頭我跑到別家去,怕不急得他喊乖乖。」魏虛仁在椅上坐下來,很閑適的架起了二郎腿說。

這時,背後有一個同事突然插口了。

「小魏,少吹兩句罷,到底你今天怎麼會弄得這樣狼狽,連領帶都扯散了的?」

「還不是為了從前那支寡老!」魏虛仁皺了皺眉頭說:「這事說來真叫人生氣,我早就跟她拆姘了,她偏偏還死活纏住我不放。今天又在路上碰見了她,要不是我滑腳得快,險險乎當場出彩!」

「怎麼,你這事還沒有解決嗎?近來聽說你又勾搭上一個女學生了,可是不是?」

這話原不過是冒他一冒的,誰知恰恰說到了魏虛仁心坎上,他忍不住滿臉都堆下笑來,得意地瞧了寫字間里所有的同事一眼,看他們有沒有羨慕的神色,然後矜誇地有意把聲音放慢了說:

「誰說不是,今晚上我還約她到俱樂部去呢。你們裏面有興的,不妨到那邊去見識見識。」

「好!我們一同去,可是小魏,你得請我們吃喜酒。」同事裏一個姓姜綽號大炮的說。

許是因為聲音高了些,先前和魏虛仁說話的那個老資格同事搖手了。

「不要太得意,當心給赤老聽見了跑出來,又有得麻煩!」

這麼一說,果然大家都沉靜下去了,可也沒什麼事作,於是便都低聲談著嫖經賭經,偶然也有談到前方戰況的,不過那談的動機是為消閑,正和談嫖賭的無別,這樣,兩個鐘頭很快的消磨了過去,壁上的掛鐘很響亮的打了四下,又是一陣橐橐的履聲,那外國大班挾著個皮包,昂然的越過寫字間走出去了。他的前腳才出門,本來沉靜到連一些聲音都沒有的寫字間里,就立刻鴉飛雀亂起來,各人都支使著茶房去買香煙買點心。許多年輕好事的,則都圍住了魏虛仁嚷:

「小魏,去同你的Darling吧。」

「不要忙,我得預先對你們聲明一句,你們要看她儘管去看,不過不能任意調笑。人家到底是規規矩矩的正派女學生,不比長三野雞,要是惹惱了她,鬧壞了我的事,那我可不答應的。」

「知道了,小魏,去你的吧,」一個年輕同事推了推魏虛仁的肩頭說。

魏虛仁喜孜孜的走出洋行門來,一陣寒風撲到他身上,使他不禁發了一下興奮的微抖。他的腦海里開始浮起了孫婉仙那蒼白美麗的容貌。不久,那容貌淡下去了,代替著跳到他腦膜上來的是一個鮮艷的富有健康美的臉蛋,那是孫婉霞。想到她對待他的那種傲慢無禮的態度,他的臉不禁一紅,心在腔子裏卜卜一陣跳。但即刻他便笑了,他輕輕對自己說:「怕什麼,左右不過是個小孩子,只要我稍為用一些工夫,不怕她不鑽進我圈套里來。到那時,一箭雙鵰,哈哈!真有得樂呢!」

這時,天空中忽然發出了「杭杭」一響,一架塗着紅色的圓形標識的銀灰色轟炸機,剛正從他頭上飛過。

夜幕漸漸的覆蓋下來了。

被稱為世界第六都市的上海,素來是有着不夜城之名的,但這時因為到處都在罷市,兼之工部局又宣佈戒嚴,一到晚間十點鐘,路上就不許有行人,於是繁華的上海也就有了夜,慘黯陰沉而又嚴肅恐怖的夜。

不過這樣的夜只能統治著大多數沒有力量的中下層的人民,具有大勢力大手腕的買辦和金融資本家,是不受它統治的。不信,請來看上海名妓小玲瓏的妝閣。

這時,在小玲瓏的妝閣里,正很熱鬧的在擺着花酒。室內的電燈全開亮了起來,另一邊更開着電爐,使這一室融融的充滿了春意。

做花頭的主人,便是上海的二等紅人,有名的金融資本家葉常青。

他在這妓院裏做花頭的用意,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要討好他所眷愛的小玲瓏,以便早日達到真箇銷魂的目的,另一方面卻是因為近來的時局於他本身很不利,想趁這機會,請幾位金融界的巨頭來,商量應付的辦法,順便把新近買收下來的幾家工廠的舊主人,失敗的小企業家,也一齊請在裏面,預備向他們交涉,把已經訂定的付款交割合同展緩到戰事終了後生效,以免在這不死不活的停頓時期里,沒有利潤可得,反要生受各種損失。他的精明靈活的頭腦,是沒有一刻肯放鬆不在自己的利益上打算的。

一切都很順利,被邀請的客人在這樣嚴重的時局下,居然能夠先後到齊,不能不說是他的面子。關於第一項,很快的就商定了辦法,決定用安定上海市民生活這大名義,先行開市。這因為幾位金融界巨頭也都和他抱同感,惟恐永遠這樣把事業停頓下去,損失將不可以數計。只有第二項稍稍有些棘手,因為現在正是陰曆年關,雖然市商會早已議決,把各業總結束展期一個月,到陽曆二月底辦理,但幾位失敗的小企業家手裏都很桔據,急於想得一筆現款來周轉周轉,而且事業既已推出,更沒有誰願意負擔這一筆冤枉損失,所以對於合同展期一層,大家都不肯答應。

這就使葉常青不能不費一些精神了。他先在這幾個人裏面,把不大反對他意見的阜盛紗廠經理錢柏良請進後面房間里去,隔着一副精美的白鋼煙盒,和他商量好了妥協的辦法,把一些有利的條件給予了他,然後引他作自己的幫手,請那另外幾個不肯答應的人進房來,開了個小小的談話會。

那幾個人為了自身利益起見,仍舊堅持不肯讓步,不過大家都很小心,惟恐得罪了眼前這位金融資本家,把已經成功的交易壞掉,將不容易再找到主顧。因此,即使是在搖頭的時候,臉上也都堆著笑意。這樣過了一會,民豐橡膠廠主洪玉廷,才首先局促地陪笑說:

「葉常翁是有大手面的人,何必在這些小節目上打算呢?這一次的戰事,諒必也不會長久的,縱使有損失,也不過九牛一毛,只要等市面恢復后,稍稍費一些手腕,就可以全部撈回來了。不比我們……哈哈!還是心照不宜罷。」

洪玉廷的話才一說完,慪僂著身體像一個紹興師爺模樣的國強火柴廠主鄭公耀,立刻點頭讚歎起來。

「洪玉翁的話一些都不錯,我們不比葉常翁,實在吃虧不起。還是請葉常翁照着合同行事罷。」

葉常青搖搖頭,他很明白對手方的戰略,這是一面給他高帽子戴一面又要他捐濕木梢。他在生意場中混了幾十年,什麼陰謀詭計都曾經歷過,這種舉動哪裏看在他眼裏。所以,他也懶得多開口,只向身旁的錢柏良使了個眼色。錢柏良明了他的意思,便微微含笑的,巧妙地幫他把壓力加到那幾個人頭上去。

「我看諸位還是看破一些罷,依理說,這次的戰事也像水旱天災一樣,同屬不可抗拒的損失,總不免要吃專一些的。葉常翁雖和諸位訂定了合同,到底雙方還沒有交割清楚,這一筆損失不能叫他負,只好請諸位認一些晦氣,譬如做房地產生意,在這打仗的時候,少不得也要空關一兩月房租的。」

這一番話說出了不打緊,在兩旁坐着的幾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大家都很恨的把眼光盯在錢柏良臉上,好像怪他也是失敗的人,不該不幫自己一邊,反而有心做漢奸,去幫葉常青說話一樣。洪玉廷第一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說;

「我們怎麼會及得上錢柏翁闊氣呢!錢柏翁寬洪大量,損失一些自然不在乎,而且將來葉常翁少不得要借重的,現在損失了,到那時仍舊可以收回來。不比我們,一損失就永遠沒有收復的希望了,怎麼能像錢柏翁一樣容易看破。」

錢柏良的臉色不禁紅漲得像豬肝一樣,連忙搭訕著躺到榻上去燒煙,不再說話。葉常青卻微微有一些怒意了,他覺得這些人的命運都握在他手裏,卻敢這樣和他挺撞,實在是大膽而不可容恕的事。於是,便也冷笑了一聲,站起身來說:

「很好!很好!我本來對這幾張合同也不大滿意,諸位要是不情願,我明天尋出來還給諸位就是。」

這一來,可把那幾位小企業家急壞了,大家都怕這場交易落空,損失更要厲害,不禁都放棄了先前不肯讓步的主張,向葉常青哀告起來。葉常青卻不去理睬他們,昂然的走到外面去,便吩咐相幫開席。他的心裏非常愉快,從那些哀告的話里,他知道這件事已不成問題了。

外面屋裏仍舊充滿了光明和熱鬧,幾位金融界巨頭正湊成一個小集團,在談著戰事。其中有一個沙嗓子的,略略帶一些得意的神氣說:

「我有法子叫中國軍隊一星期內完全退出上海。」

葉常青吃了一驚,連忙定睛看那人時,認識他是華陸銀行的總理方鎮鴻。這個人,是他公債上的對手,平時專做多頭的大戶。在眼前這多頭受着的時候,他覺得很可挪揄他一下。於是,便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說:

「方鎮翁,九六公債跌停板了,你以後可以不再做多頭了罷?」

方鎮鴻不作聲,只微微一笑,把手摸了摸人中上面留着的一簇蠶瓣大的小鬍鬚,好像沒有聽到葉常青的話一樣。還是在一旁坐着的興益銀公司協理蕭伯瀛忍耐不住了,咳嗆了一聲說:

「怎麼,葉常翁還沒有知道嗎?方鎮翁早已在半個月前,就把他手裏的期貨轉賣了結了。」

方鎮鴻這才搖搖頭,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得意地在房裏來回亂踱。

這笑聲,使葉常青不自覺的有些毛骨悚然。他覺得方鎮鴻的手腕實在比他高明。半個月前,時局不是還沒有絲毫變化嗎?而他卻有那樣遠大的眼光,早就把他手裏的期貨轉賣了結了,而且瞞得那樣風雨不透的,真不愧是個大陰謀家。放着這麼一個勁敵在那裏,他事業的前途決不會一帆風順的。但這時他也沒法想,只好乾笑了一聲,請賓客們入席,一壁叫相幫取過都盛盤來,代賓客們寫局票。他是很懂得恩威並用的方法的,所以當洪玉廷紅著臉說他沒有什麼相好時,便笑嘻嘻地說道:

「洪玉翁何必客氣呢,大家都是逢場作戲,有什麼要緊?貴相好是誰?何妨說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實在沒有,我決不敢欺騙葉常翁。」洪玉廷滿面通紅的說,瞧著對面的幾位金融界巨頭都把視線集中在他身上,不禁窘得額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來。

「那麼,就在房間里叫一個罷。」葉常青說着,很快的寫了一張局票,交給小玲瓏。局票上只有兩個字:「老八。」

堂唱陸續來了,席面上登時顯得熱鬧起來,房間里到處都充滿了鶯聲燕語。因為在座的大半是有地位的人,兼之近來受戰事影響,淫業蕭條,所以每個出堂唱的妓女,都比平時特別來個巴結,誰都不肯就走。葉常青愉快地舉起杯子來,向賓客們勸酒,一壁抬頭巡視席上所有的名花。席上的名花雖然多但都是些庸脂俗粉,沒有一個及得上他身旁的小玲瓏。只有在方鎮鴻背後的一個,卻使他的眼光一接觸著就突然為之一花。那像出水芙菜一樣明艷的容貌,豈但為小玲瓏所不及,簡直是他走馬看花以來所未之前見。他連忙低下頭去,思索方鎮鴻方才向他所報的名字。思索了好一會,才隱約記起好像是叫趙飛燕。再看那趙飛燕時,正在和方鎮鴻咬着耳朵,唧唧噥噥的不知說些什麼。方鎮鴻卻閉着眼,不住點頭微笑,想見他內心的愉快。這親密的形狀,使葉常青不禁又羨又妒,他覺得,方鎮鴻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要勝他一籌。他勉強笑着,喝乾了一杯酒,回頭去望小玲瓏。突然,一個厭惡的念頭從他心裏發出來,往日在小玲瓏身上所未發現的許多缺點,這時都被他找到了。於是,眼前的一切光明和熱鬧便再不足引起他的興趣,他的心在這狂歡的境地里,開始感到了一些孤獨的意味。

席散后,本來還有一場和,但這時所有的賓客們已都沒有打牌的興緻,幾位金融界巨頭先告辭走了,跟着走的是洪玉廷,鄭公耀,和另一批失敗的小企業家們。他們因為自身的命運沒有判決,臨走的時候,還都不放心地向葉常青哀告著,情願遵從他的意見,展緩付款交割日期,只求他不要取銷合同。葉常青本來不難點頭答應,但他忽然覺得這幾個人很不識竅,很討厭,有心要使他們夢魂顛倒一夜,便故意用模稜兩可的話把他們送出門去說:

「唔唔!那還是等明天再說罷。」

最末一個走的是錢柏良,他聳了聳肩,滿面堆歡的向葉常青說:

「葉常翁,剛才所說的請不要忘記,兄弟實在感恩不淺!」

「一定的!一定的!」

錢柏良恭恭敬敬的鞠了個九十度直角的躬,一路籌折著身子直到把屁股躬出了門外面,才作了個揖,退將出去。

現在,房間里就只剩下葉常青和小玲瓏兩人了。他本來可以在這裏落夜廂,不必走,但因為心頭起了厭惡的情緒,對待小玲瓏就沒有先前那樣熱情。所以,小玲瓏雖然巧笑着投進他懷裏來,扭股糖兒似的扭着他說:「葉老,倷今夜裏勿要居去哉!」也總不能挽回他要走的決心。他從身邊取出一疊鈔票來,付清了和酒下腳費用,便披上外套,昂然走出門去。

一出門,被一陣寒冷的夜風一吹,葉常青不禁冷颼颼的了打個寒戰,心裏更加覺得空虛落寞起來。看手錶還只有八點半,時候尚早,想到這時回家去,和女兒露玲兩人枯坐着,實在太乏味,不如先到別的熱鬧地方去盤桓一下,再回家去睡。於是,他在鑽進汽車時,便向汽車夫說:

「到厚生公司去。」

汽車喇叭重濁地「嗚嗚——」的響着,在寂靜得像死城一樣的馬路上飛馳,一直開到福煦路上的一家洋房門前,才「軋」的一聲,停將下來。

洋房的大門緊緊的關閉着,外表並不動人,門外也無什麼標識,但停在門前的汽車包車卻像一條長蛇,顯見這地方是帶有一些神秘性的不平凡的所在。葉常青鑽出了汽車門,從保鏢身旁走下車,剛想用手去叩門上設著的另一扇小門,冷不防從路旁門出一雙臂挽著臂的青年男女來,搶先在那小門上輕輕叩了兩下。

小門裏探出一個人頭來,在那青年男人臉上打量了一會,似乎辨認出他是熟客,並沒有盤問什麼,就把門開了。葉常青連忙也跟在那一雙青年男女後面,走進門去。門裏面還有三四重門,每一重門裏,都有兩個人在把風,守望非常嚴密。初進門時是靜悄悄的,不聞什麼聲響,但到進了第三重門,耳邊便漸漸有一陣嘈雜的聲音撲過來,待到跨進了第四重門的門限,眼前更突然呈現出一番異彩,電炬的光芒照耀得從黑暗中走進來的人幾乎睜不開眼,電炬下面的一副象牙桌面上,鋪着滿桌子花花綠綠的號碼,許多富家眷屬摩登男女,便圍着這些號碼坐着,大家的眼珠都望着前面系著各人命運的在輪盤裏骨碌碌滾著的一顆象牙球。煙霧,脂粉香,和炭酸氣,混合在一處,造成一種特殊的氛圍,使人的呼吸都感覺窒塞。這便是上海有名的輪盤賭窟,沒有錢的人休想走進來的。

葉常青把衣帽交給了茶房,換回一塊衣物號碼牌,便走到兌換處來換碼子。這時,先前的那一雙青年男女恰好也在那裏兌換,那女的偶然回過頭來,和葉常青打了個照面,葉常青不禁暗暗有些詫異。他覺得,那女人的面貌很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但細想卻又想不起是誰來,便也只好把她丟開,從身邊取出三百元鈔票,在兌換處換了三十個十元的碼子,走到賭場上來。

賭場上的人大半是認識他的,一見他走來,便都滿面堆歡的招呼他坐下,另一邊,茶房也忙不迭的把煙茶送將上來。葉常青喝了一口茶,看看自己坐的座位,正靠近單雙的雙面上,便照着他平時押單雙紅黑不押獨門的慣例:輕輕的把一個十元碼子送上了「雙」,一壁抬頭向對面望。對面正坐着那一雙青年男女,那男的謅媚地向女的笑着,把換來的一堆一元碼子全推在她面前,那女的則好像初次上這樣場面似的,羞怯地推讓著。直到知道推不過了,這才滿面通紅的抖抖索索地把一個碼子放在一號獨門上。

葉常青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但又有些可憐她。他愈是向她望,便愈加覺得她像一個人,只是叫不出那人的名字。現在,他的興味已經改換了一個方向,不大注意賭博,專門注意那女人了。他瞧着她押獨門一次一次的失敗,又瞧見那男的勸她改押「中紅」「中黑」,她似懂不懂的窘迫地搖著頭,由那男的指導她下注。但他們的運氣卻很壞,儘管改換押法,仍舊少有押中的時候,面前的一堆碼子一些些減少下去,快要全軍覆沒了。而他自己,不大在輸贏上措意的,反而十有九中,面前的碼子逐漸堆高起來,看過去至少已超過原本兩倍有餘。

這樣過了約有一個鐘頭,那女人的面前終於只剩下一個碼子了。忽然,她站起身來,咬着嘴唇皮,堅決地把那碼子放在九號中黑上。這堅決的模樣,使葉常青突然記憶起了他所想不出的那人的名字。不錯,他的面貌是非常像他女兒露玲的朋友,今天早上還曾見過一面的孫婉霞,不同的是孫婉霞的容色要比她健康鮮艷得多,舉動也沒有她那樣病態。他的興味更加濃郁了,瞧著面前的碼子已超出了他想贏得的額數,便破例地有心和那女人取反對方向的,把一個十元碼子去押十八號中紅,要試試自己的運氣究竟怎樣。

象牙球骨碌碌的在輪盤裏轉動着,一會兒停住了,鈴聲接着響了起來,輪盤那邊有一個人用英語報告道:

「Eighteen。Red。」

葉常青拭了拭眼睛,他幾乎有些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但事實卻很明顯的,坐在桌后的值桌人,已把手裏的一支銅製的小塔「啪嗒」一聲放在十八那個號子上,同時三十六個十元的碼子也很快的送到他面前來,在他的財產上,又平空增加三百五十元了。他抬起頭來瞧那一雙青年男女,只見那男的正從身邊取出衣物號碼牌來,高聲叫着茶房。他的態度雖很鎮靜,但他那沙啞的聲音卻充分顯出了他內心的不安。那女的則手腳無措的觳觫地站立在一旁,活像一支可憐的小羔羊一樣。葉常青目送着他們走去,心裏很覺得可惜,可惜他女兒露玲不在這裏,不能使她看看相貌和孫婉霞這般相像的一個女人。

其實葉露玲如若在這裏,看見了,倒一些都不會像她父親那樣奇怪,因為那女人原是她所熟識的,而且就是孫婉霞的姊姊孫婉仙。只有那一個青年男人或許要引起她一些猜疑,但賢明的該早已知道那是孫婉仙新近結識的魏虛仁了。他們倆剛從里出來,在俱樂部里,魏虛仁充分發揮出了他籠絡婦女的手腕,他把早已等候在俱樂部里的許多同事一一介紹給她認識,介紹完了后,更加上一句總解釋,說他們都是專程前來瞻仰她的顏色的。這解釋,正投合好虛榮的孫婉仙的脾胃,她面於上雖覺得羞澀,心裏卻實在非常愉快。更兼魏虛仁的那些同事們又都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大家全懂得對付婦女的方法,差不多每一句話都在奉承她,博取她的歡心,當然更容易使他傾倒。她起初還牢守着男女之防,低倒頭不敢說什麼話,但經不起那些人大家都用甜言密語向她圍攻,她所牢守的防線很快的就被他們攻破,於是,到後來。她的羞澀的感情逐漸消滅,居然能夠大膽而且放浪地報復他們的笑謔了。在這樣的境地里,魏虛仁是很明白他應該做什麼事的,他不聲不響的就在俱樂部里擺起一桌酒筵,請孫婉仙和所有的同事們入席。孫婉仙好像不曾料到會有這樣的待遇,她木然的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瞧着眼面前裝滿了香核酒的玻璃杯不住在空氣里碰撞作響,耳旁邊更有許多比酒還甜蜜的言語不斷的傾瀉過來,使她還沒有把酒喝進口以前,心頭先已感到了幾分醉意。她細細的辨嘗著這第一次從交際場中得來的趣味,那初初為魏虛仁引誘得活動了的心,這時更開始起了一種崇拜的感情,崇拜魏虛仁手腕的偉大。

這崇拜的感情,似乎有一時曾流露在容色上,被魏虛仁覺察到了,他決心要再向她顯示一些他的偉大處,使她佩服,更藉這佩服來維繫她的心。所以,席散后,並不急於送她回家去,一逕把她引到這上海有名的輪盤賭窟厚生公司來。他原想在這裏大大的賺一筆錢回去,作將來和她遊樂之資的,誰知孫婉仙的手氣竟非常壞,在連續一百次的下注中,一次都沒有幸中過,以致他的賺錢的希望不但不曾實現,連身邊的一百元資本都完全斷送掉了。

現在,他們兩人已經走出了那輪盤賭窟的門,正從福煦路走向靜安寺路去。他們的身子是緊緊偎並在一起,但他們的感情卻是各不相同的。孫婉仙是在快樂之中略微帶一些惶愧,魏虛仁卻在惋惜那足抵兩月薪金卻在一小時內斷送乾淨的一百塊錢。不過這惋惜的時間並不很長,當他回頭望到那像一條手杖般掛在他臂彎上的孫婉仙,他便又很快的改變了一種思想,覺得用一百塊錢換回這樣一個美麗的肉體,實在是非常便宜的事。於是,他便又用他那諂媚的微笑向孫婉仙問道:

「今夜你覺得怎樣?可快樂嗎?」

「快樂極了!想起來我真該謝謝你!」孫婉仙微笑地說,她這話是真實的。魏虛仁的一問溫暖了她的心,她那惶愧的感情消滅了,現在存在的只是快樂。

「你覺得什麼地方最有趣味呢?在前的還是在後的?」

「在後的比較有趣味一些,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不過看起來好像是個賠錢的所在。」

「不錯,那正是三十六門的輪盤賭。」

「哦!輪盤賭!」孫婉仙驚呼起來了,過去她也曾在報紙上和同學們的談話里接觸過這個名詞,但會親身經歷,她卻連夢都沒有做過。想到方才同座那些人的雍容華貴的氣象,更想到自己這麼一個微末的人,居然也能廁身在那些人中間,她的心頭不禁暗暗起了些驕傲的情緒,同時也更加佩服魏虛仁的偉大。

魏虛仁知道孫婉仙的心已被歆動了,便趁勢吹牛說:

「今夜因為一心想請你吃酒,並沒有預備賭錢,身邊帶的資本很少,所以一輸完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過幾天我想多帶幾百塊錢,再和你同到那裏去,一定要把今夜輸去的本翻回來。」

孫婉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好奇地問道:

「剛才我下注的碼子,值多少錢一個呢?」

「不多,每個不過一塊錢。」

孫婉仙伸了伸舌頭,像被驚駭了似的,喃喃地說:

「怎麼?每個值一塊嗎?我還當每個只值一角呢!」

魏虛仁暗笑孫婉仙眼光的狹小,可是心裏卻由不得有些歡喜。他覺得,像孫婉仙這樣沒有經過大場面的純樸的女人是很容易上手的,只要多把她引到都市裏享樂的地方去,把那種宏偉的規模披露給她看,炫惑住她的心,就可以惟所欲為了。他現在已不再惋惜那輸掉的一百塊錢,只是想用什麼話來安慰孫婉仙,叫她不要為這事介意。孫婉仙卻不等他開口,先就不安地說起話來:

「代你輸掉這許多錢,叫我怎樣對得住你呢?」

這時,他們正走到一株行道樹下面,魏虛仁停住腳步,瞧著路上。路上是靜悄悄的,夜的黑暗籠罩在四周,店鋪都關着門,只有孤懸在路中心的電燈還在熠熠地發着慘白而微弱的光。他再回過頭去瞧孫婉仙,孫婉仙的全身是正被浴在燈光裏面,燈光照着她蒼白而病態的臉,宛似一尊意大利石膏美人像一般。魏虛仁的心大聲而迅奮地搏擊著,在俱樂部里喝下的酒全涌了上來,同時色情也意外地亢進。他像一個醉人似的,用木強的舌頭含糊不清地說:

「小事!小事!這一些錢,算得什麼,不必多說了!——不過你如若覺得對不起我,那也不妨,只要答應我一件事就是。」

「什麼事?」孫婉仙急忙問。

魏虛仁不回答,突然他轉過身來,一下子把孫婉仙的肉體緊緊的抱住了,隨即便迅疾地把他那男性的淫蕩的嘴唇,印到孫婉仙的唇上去。孫婉仙並不避讓,她閉着眼,耽享著這第一次嘗到的愛情的滋味,身子像融化到沒有了。這一個吻直繼續了有三分鐘之久才分開,孫婉仙像從大夢裏醒來似的,一陣處女的羞紅飛到了她蒼白的頰上,她掙脫了魏虛仁的懷抱,冷不防的在他胸前打了一拳,回身就走。

魏虛仁不由得哈哈地笑了,他知道這是每個處女初次嘗到愛的滋味時常有的現象,不但不用擔心,而且非常耐人尋味。於是,便憑着他過去的經驗,很快的追上去,重新挽住孫婉仙的手臂,用甜蜜的微笑向她說:

「現在我要改一個稱呼,不再叫你密司,叫你做我的親愛的了。」

「你這個壞蛋!」孫婉仙薄怒地把手指戳了戳魏虛仁的額角說。但她的心卻是愉快而溫暖的。

就這樣,魏虛仁一直把孫婉仙送到她住所門口。

孫婉仙舉起手來叩門,一回頭,看見魏虛仁還立在她身後,不禁有些着急,連忙低聲向他說:

「你快回去罷,不要叫婉霞把你看見了。」

「你怎麼這樣怕你妹妹?」魏虛仁挪揄地說。

「不是怕她,實在我們的關係是不能在她面前顯得太親密的,我家裏還有父親呢。」

「那麼,再會!」

「再會!」

魏虛仁又抱住孫婉仙,吻了一下,這才很快的走出弄去。他偶然低下頭來,看了看腕上的手錶,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方才因為陶醉在愛里,竟把時間都忘掉,此刻已是九點五十分,距離戒嚴時間只有十分鐘了。在這十分鐘里要趕回家,是無論怎樣來不及的。他着急地想喊一部黃包車,無奈路上靜悄悄的,連人影都沒有,更那有車的影子。他只好苦笑了一笑,心想:「今夜恐怕不免要過一夜拘留所生活了,這也是沉溺於熱愛中的一種懲!」

果然,還沒有走到跑馬廳邊,便有一支粗大的手掌拍到他肩上來,一個外國三道頭,操著生硬的上海白向他說:

「朋友,辰光勿早哉,行里向去。」

魏虛仁垂下手,很恭順地笑着,一語不發的跟在那三道頭後面走去。路中心孤懸著的電燈光,把他的影子反映在地上,好像比先前縮矮了三五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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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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